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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9 22:5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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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余光中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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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还是少年的月光

月光还是少年的月光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月光还是少年的月光作者:余光中设计:上官雅弘排版:郝禾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7-09-01ISBN:9787559410962本书由北京九志天达文化传媒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辑一抒情自传鬼雨——But the rain is full of ghosts tonight.Edna St. Vincent Millay1“请问余光中先生在家吗?噢,您就是余先生吗?这里是台大医院小儿科病房。我告诉你噢,你的小宝宝不大好啊,医生说他的情形很危险……什么?您知道了?您知道了就行了。”“喂,余先生吗?我跟你说噢,那个小孩子不行了,希望你马上来医院一趟……身上已经出现黑斑,医生说实在是很危险了……再不来,恐怕就……”“这里是小儿科病房,我是小儿科黄大夫……是的,你的孩子已经……时间是十二点半,我们曾经努力急救,可是……那是脑溢血,没有办法。昨夜我们打了土霉素,今天你父亲守在这里……什么?你就来办理手续?好极了,再见。”2“今天我们要读莎士比亚的一首挽歌Fear No More。翻开诗选,第五十三页。这是莎士比亚晚年的作品Cymbeline里面摘出来的一首挽歌。你们读过Cymbeline吗?据说丁尼生临终之前读的一卷书,就是Cymbeline。这首诗咏叹的是生的烦恼和死的恬静、生的无常和死的确定。它咏叹的是死的无所不在、无所不容(死就在你的肘边)。前面三段是沉思的,它们泛论死亡的omnipresence和omnipotence,最后一段直接对死者而言,像是念咒,有点‘孤魂野鬼,不得相犯,呜呼哀哉尚飨!’的味道。读到这里,要朗声而吟,像道士诵经超度亡魂那样。现在,听我读:

No exorciser harm thee!

Nor no witchcraft charm thee!

Ghost unlaid forbear thee!

Nothing ill come near thee!“你们要是夜行怕鬼,不妨把莎老头子这段诗念出来壮壮胆。这没有什么好笑的。再过三十年,也许你们会比较欣赏这首诗。现在我们再从头看起。第一段说,你死了,你再也不用怕太阳的毒焰,也不用畏惧冬日的严寒了(那孩子的痛苦已经结束)。哪怕你是金童玉女,是Anthony Perkins或者Sandra Dee,到时候也不免像烟囱扫帚一样,去拥抱泥土。噢,这实在没有什么好笑。不到半个世纪,这间教室里的人都变成一堆白骨,一把青丝,一片碧森森的磷光(那孩子三天,仅仅是三天啊,停止了呼吸)。对不起,也许我不应该说得这么可怕,不过,事实就是如此(我刚从雄辩的太平间回来)。青春从你们的指隙潺潺地流去,那么昂贵,那么甜美的青春(停尸间的石脸上开不出那种植物)!青春不是常年春藤,让你像戴指环一样戴在手上。等你们老些,也许你们会握得紧些,但那时你们只抓到一些痛风症和糖尿病、一些变酸了的记忆。即使把满头的白发编成渔网,也网不住什么东西……“一来这里,我们就打结,打一个又一个的结,可是打了又解,解了再打,直到死亡的边缘。在胎里,我们就和母亲打一个死结。但是护士的剪刀在前,死亡的剪刀在后(那孩子的脐带已经解缆,永远再看不到母亲)。然后我们又忙着编织情网,然后发现神话中的人鱼只是神话,爱情是水,再密的网也网不住一滴湛蓝……“这世界,许多灵魂忙着来,许多灵魂忙着去。来的原来都没有名字,去的,也不一定能留下名字。能留下一个名字已经不容易,留下一个形容词,像Shakespearean,更难。我来。我见。我征服。然后死亡征服了我。(那孩子,那尚未睁眼的孩子,什么也没有看见)这一阵,死亡的黑氛很浓。Pauline请你把窗子关上。好冷的风!这似乎是它的丰年。一位现代诗人(他去的地方无所谓古今)。一位末代的孤臣(春草年年绿,王孙归不归)。一位考古学家(不久他就成考古的对象了)。“莎士比亚最怕死。一百五十多首十四行诗,没有一首不提到死,没有一首不是在自我安慰。毕竟,他的蓝墨水冲淡了死亡的黑色。可是他仍然怕死,怕到要写诗来诅咒侵犯他骸骨的人们。千古艰难唯一死,满口永恒的人,最怕死。凡大天才,没有不怕死的。越是天才,便活得越热烈,也越怕丧失它。在死亡的黑影里思想着死亡,莎士比亚如此。李贺如此。济慈和狄兰·托马斯亦如此。啊,我又打岔了……Any questions?怎么已经是下课铃了?Sea nymphs hourly ring his knell……(怎么已经是下课铃了?)“再见,江玲,再见,Carmen,再见,Pearl(Those are pearls that were his eyes)。这雨怎么下不停的?谢谢你的伞,我有雨衣。Sea nymphs hourly ring his knell,他的丧钟。(他的丧钟。他的小棺材。他的小手。握得紧紧的,但什么也没有握住。Nobody, not even the rain, has such small hands.)江玲再见。女孩子们再见!”3

南山何其悲,鬼雨洒空草。雨在海上落着。雨在这里的草坡上落着。雨在对岸的观音山落着。雨的手很小,风的手帕更小,我腋下的小棺材更小更小。小的是棺材里的手。握得那么紧,但什么也没有握住,除了三个雨夜和雨天。潮天湿地。宇宙和我仅隔层雨衣。雨落在草坡上。雨落在那边的海里。海神每小时摇他的丧钟。“路太滑了。就埋在这里吧。”“不行。不行。怎么可以埋在路边?”“都快到山顶了,就近找一个角落吧。哪,我看这里倒不错。”“胡说!你脚下踩的不是墓石?已经有人了。”“该死!怎么连黄泉都这样挤!一块空地都没有。”“这里是乱葬岗呢。好了好了,这里有四尺空地了。就这里吧,你看怎么样?要不要我帮你抱一下棺材?”“不必了,轻得很。老侯,就挖这里。”“怎么这一带都是葬的小朋友?你看那块碑!”

顺着白帆指的方向,看见一座五尺长的隆起的小坟。前面的碑上,新刻红漆的几行字:

公元一九五八年七月生

公元一九六三年九月殁

爱女苏小菱之墓母 孙婉宜父 苏鸿文“那边那个小女孩还要小,”我把棺材轻轻放在墓前的青石案上,“你看这个。一九六〇年生。一九六四年殁。好可怜。好可怜,唉,怎么有这许多小幽灵。死神可以在这里办一所幼儿园了。”“那你的宝宝还不够入园的资格呢。他妈妈知不知道?”“不知道。我暂时还不告诉她。唉,这也是没有缘分,我们要一个小男孩。神给了我们一个,可是一转眼又收了回去。”“你相信有神?”“我相信有鬼。I am very superstitious, you know. I am as superstitious as Byron.你看过我译的《缪斯在地中海》没有?雪莱在一年之内,抱着两口小棺材去墓地埋葬……“小时候我有个初中同学,生肺病死的。后来我每天下午放学,简直不敢经过他家门口。天一黑,他母亲就靠在门口,脸又瘦又白,看见我走过,就死盯着我,嘴里念念有词,喊她儿子的名字。那样子,似笑非笑,怕死人!她儿子秋天死的。她站在白杨树下,每天傍晚等我。今年的秋天站到明年的秋天,足足喊了她儿子三年。后来转了学,才算躲掉这个巫婆……话说回来,母亲爱儿子,那真是怎么样也忘不掉的。”“那是在哪里的时候?”“丰都县。现在我有时还梦见她。”“梦见你同学?”“不是。梦见他妈妈。”

上风处有人在祭坟。一个女人,哭得怪凄厉的。荨麻草在雨里直闪眼睛。一只野狗在坡顶边走边嗅。隐隐地,许多小亡魂在呼唤他们的姆妈。这里的幼儿园冷而且潮湿,而且没有人在做游戏。只有清明节,才有家长来接他们回去。正是下午四点,吃点心的时候,小肚子又冷又饿。海神按时敲他的丧钟。无所谓上课,无所谓下课。虽然海神敲凄其的丧钟,按时。“上午上的什么课?”“英诗,莎士比亚的Fear No More和Full Fathom Five。同学们不知道为什么要选这两首诗。Sea nymphs hourly ring……好了,好了,够深了。轻一点,轻一点,不要碰……”

大铲大铲的黑泥扑向土坑。很快地,白木小棺便不见了。我的心抖了一下。一扇铁门向我关过来。“回去吧。”我的同伴在伞下喊我。4文兴:

接到你自雪封的艾奥瓦城寄来的信,非常为你高兴。高兴你竟在零下的异国享受熊熊的爱情。握着小情人的手,踏过白晶晶的雪地,踏碎满地的黄橡叶子。风来时,翻起大衣的貂皮领子,看雪花落在她的帽檐上。我可以想见你的快意,因为我也曾在那座小小的大学城里,被禁于六角形盖成的白宫。易地而居,此心想必相同。

我却困在森冷的雨季之中。有雪的一切烦恼,但没有雪的爽白和美丽。湿天潮地,雨气蒸浮,充盈空间的每一个角落。木麻黄和油加利树的头发全湿透了,天一黑,交叠的树影里拧得出秋的胆汁。伸出脚掌,你将踩不到一寸干土。伸出手掌,凉蠕蠕的泪就滴入你的掌心。太阳和太阴皆已篡位。每一天都是日食。每一夜都是月食。雨云垂翼在这座本就无欢的都市上空,一若要孵出一只凶年。长此以往,我的肺里将可闻蚋群的悲吟,蟑螂亦将顺我的脊椎而上。

在信里你曾向我预贺一个婴孩的诞生。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我只能告诉你,那婴孩是诞生了,但不在这屋顶下面。他屋顶比这矮小得多。他睡得很熟,在一张异常舒适的小榻上。总之我已经将他全部交给了户外的雨季。那里没有门牌,也无分昼夜。那是一所非常安静的幼儿园,没有秋千,也没有荡船。在一座高高的山顶,可以俯瞰海岸。海神每小时摇一次铃铛。雨地里,腐烂的薰草化成萤,死去的萤流动着神经质的碧磷。不久他便要捐给不息的大化,汇入草下的冻土,营养九茎的灵芝或是野地的荆棘。扫墓人去后,旋风吹散了纸马,马踏着云。秋坟的络丝娘唱李贺的诗,所有的耳朵都凄然竖起。百年老鸮修炼成木魅,和山魈争食祭坟的残肴。蓦然,万籁流窜,幼儿园恢复原始的寂静。空中回荡着诗人母亲的厉斥:

是儿要呕出心乃已耳!

最反对写诗的总是诗人的母亲。我的母亲已经不能反对我了。她已经在浮屠下聆听了五年,听殿上的青铜钟摇撼一个又一个的黄昏,当幽魂们从塔底啾啾地飞起,如一群畏光的蝙蝠。母亲。母亲。最悦耳的音乐该是木鱼伴奏着铜磬。雨在这里下着。雨在远方的海上下着。雨在公墓的小坟顶,坟顶的野雏菊上下着。雨在母亲的塔上下着。雨在海峡的这里下着雨在海峡的那边,也下着雨。巴山夜雨。雨在二十年前下着的雨在二十年后也一样地下着,这雨。桐油灯下读古文的孩子。雨下得更大了。雨声中唤孩子去睡觉的母亲。同一盏桐油灯下,为我扎鞋底的母亲。氧化成灰烬的,一吹就散的母亲。巴山的秋雨涨肥了秋池。少年听雨巴山上。桐油灯支撑黑穹穹的荒凉(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中年听雨,听鬼雨如号,淋在孩子的新坟上,淋在母亲的古塔上,淋在苍茫的回忆回忆之上。雨更加猖狂。屋瓦腾腾地跳着。空屋的心脏病忐忑到高潮。妻在产科医院的楼上,听鬼雨叩窗,混合着一张小嘴喊妈妈的声音。父亲辗转在风湿的床上,咳声微弱,沉没在浪浪的雨声之中。一切都离我恁远,今夜,又离我恁近。今夜的雨里充满了鬼魂。湿漓漓,阴沉沉,黑淋淋,冷冷清清,惨惨凄凄切切。今夜的雨里充满了寻寻觅觅,今夜这鬼雨。落在莲池上,这鬼雨,落在落尽莲花的断肢断肢上。连莲花也有诛九族的悲剧啊。莲莲相连,莲瓣的千指握住了一个夏天,又放走了一个夏天。现在是秋夜的鬼雨,哗哗落在碎萍的水面,如一个乱发盲睛的肖邦在虐待千键的钢琴。许多被鞭笞的灵魂在雨地里哀求大赦。魑魅呼喊着魍魉回答着魑魅。月食夜,迷路的白狐倒毙,在青狸的尸旁。竹黄。池冷。芙蓉死。地下水腐蚀了太真的鼻和上唇。西陵下,风吹雨,黄泉酝酿着空前的政变,芙蓉如面。蔽天覆地,黑风黑雨从破穹破苍的裂隙中崩溃了下来,八方四面,从罗盘上所有的方位向我们倒下,捣下,倒下。女娲炼石补天处,女娲坐在彩石上绝望地呼号。《石头记》的断线残编。石头城也泛滥着六朝的鬼雨。郁孤台下,马嵬坡上,羊公碑前,落多少行人的泪。也落在湘水。也落在潇水。也落在苏小小的西湖。黑风黑雨打熄了冷翠烛,在苏小小的小小的石墓。潇潇的鬼雨从大禹的时代便潇潇下起。雨落在中国的泥土上。雨渗入中国的地层下。中国的历史浸满了雨渍。似乎从石器时代到现在,同一个敏感的灵魂,在不同的躯体里忍受无尽的荒寂和震惊。哭过了曼卿,滁州太守也加入白骨的行列。哭湿了青衫,江州司马也变成苦竹和黄芦。即使是王子乔,也带不走李白和他的酒瓶。今夜的雨中浮多少蚯蚓。

这已是信笺的边缘了。盲目的夜里摸索着盲目的风雨。一切都黯然,只有胡髭在唇下茁长。明晨,我剃刀的青刃将享受一顿丰收的早餐。这轻飘飘的国际邮件,亦将冲出厚厚的雨云,在孔雀蓝的晴脆里向东飞行了。光中 十二月九日——一九六三年十二月十日(《文星》第七十五期)——选自一九六五年《逍遥游》逍遥游

如果你有逸兴作太清的逍遥游行,如果你想在十二宫中缘黄道而散步,如果在蓝石英的幻境中你欲冉冉升起,蝉蜕蝶化,遗忘不快的自己,总而言之,如果你何幸患上,如果你不幸患了“观星癖”的话,则今夕,偏偏是今夕,你竟不能与我并观神话之墟,实在是太可惜太可惜了。

我的观星,信目所之,纯然是无为的。两睫交瞬之顷,一瞥往返大千,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泠然善也。原非古代的太史,若有什么冒失的客星,将毛足加诸皇帝的隆腹,也不用我来烦心。也不是原始的舟子,无须在雾气弥漫的海上,裂眦辨认北极的天蒂。更非现代的天文学家或航天员,无须分析光谱或驾驶卫星。科学向太空看,看人类的未来,看月球的新殖民地,看地球人与火星人不可思议的星际战争。我向太空看,看人类的过去,看占星学与天宫图、祭司的梦、酋长的迷信。

于是大度山从平地涌起,将我举向星际,向万籁之上、霓虹之上。太阳统治了钟表的世界。但此地,夜犹未央,光族在钟表之外闪烁。亿兆部落的光族,在令人目眩的距离,交射如是微渺的清辉。半克拉的孔雀石。七分一的黄玉扇坠。千分之一克拉的血胎玛瑙。盘古斧下的金刚石矿,天文学采不完万分之一。天河蜿蜒着敏感的神经,首尾相衔,传播高速而精致的触觉,南天穹的星阀热烈而显赫地张着光帜,一等星、二等星、三等星,争相炫耀他们的家谱,从Alpha到Beta到Zeta到Omega,串起如是的辉煌,迤逦而下,尾扫南方的地平。亘古不散的假面舞会,除倜傥不羁的彗星,除爱放烟火的陨星,除垂下黑面纱的朔月之外,星图上的姓名全部亮起。后羿的逃妻所见如此。自大狂的李白、自虐狂的李贺所见如此。利玛窦和徐光启所见也莫不如此。星像是一种最晦涩的灿烂。

北天的星貌森严而冷峻,若阳光不及的冰柱。最壮丽的是北斗七星。这局棋下得令人目摇心悸,大惑不解。自有八卦以来,任谁也挪不动一只棋子,从天枢到瑶光,永恒的颜面亿代不移。棋局未终,观棋的人类一代代死去。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圣人以前,诗人早有这狂想。想你在平旷的北方,峨巍地升起,阔大的斗魁上斜着偌长的斗柄,但不能酌一滴饮早期的诗人。那是天真的时代,圣人未生,青牛未西行。那是青铜时代,云梦的瘴疠未开,鱼龙遵守大禹的秩序,吴市的吹箫客白发未白。那是多神的时代,汉族会唱歌的时代,摽有梅野有蔓草,自由恋爱的时代。快乐的Pre-Confucian的时代。

百仞下,台中的灯网交织现代的夜。湿红流碧,林荫道的彼端,霓虹茎连的繁华。脚下是,不快乐的Post-Confucian的时代。凤凰不至,麒麟绝迹,龙只是观光事业的商标。八佾在龙山寺凄凉地舞着。圣裔饕餮着国家的奉禄。龙种流落在海外。《诗经》蟹行成英文。谁谓河广,一苇杭之。招商局的吨位何止一苇,奈何河广如是,浅浅的海峡隔绝如是!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今人竟羡古人能老于江南。江南可哀,可哀的江南。唯庾信头白在江南之北,我们头白在江南之南。嘉陵江上,听了八年的鹧鸪,想了八年的后湖、后湖的黄鹂。过了十五个台风季,淡水河上,并蜀江的鹧鸪亦不可闻。帝遣巫阳招魂,在海南岛上,招北宋的诗人。“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这里已是中国的至南,雁阵惊寒,也不越浅浅的海峡。雁阵向衡山南下。逃亡潮冲击着香港。留学女生向东北飞,成群的孔雀向东北飞,向新大陆。有一种候鸟只去不回。

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喷射机在云上滑雪,多逍遥的游行!曾经,我们也是泱泱的上国,万邦来朝,皓首的苏武典多少属国。长安矗第八世纪的纽约,西来的驼队,风沙的软蹄踏大汉的红尘。曾几何时,五陵少年竟亦洗碟子,端菜盘,背负摩天楼沉重的阴影。而那些长安的丽人,不去长堤,便深陷书城之中,将自己的青春编进洋装书的目录。当你的情人已改名玛丽,你怎能送她一首《菩萨蛮》?历史健忘,难为情的,是患了历史感的个人。三十六岁,常怀千岁的忧愁。千岁前,宋朝第一任天子刚登基,黄袍犹新,一朵芬芳的文化欲绽放。欧洲在深邃的中世纪深处冬眠,拉丁文的祈祷有若梦呓。知晦朔的朝菌最可悲。八股文。裹脚巾。阿Q的辫子。鸦片的毒氛。租界流满了惨案流满了租界。大国的青睐翻成了白眼。小国反复着排华运动。朝菌死去,留下更阴湿的朝菌,而晦朔犹长,夜犹未央。东方的大帝国纷纷死去。巴比伦死去。波斯和印度死去。亚洲横陈史前兽的遗骸,考古学家的乐园是废墟。南有冥灵,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惠蛄啊惠蛄,我们是阅历春秋的惠蛄。不,我们阅历的,是战国,是军阀,是太阳旗,是弯弯的镰刀如月。

夜凉如浸。虫吟如泣。星子的神经系统上,挣扎着许多折翅的光源,如果你使劲拧天蝎的毒尾,所有的星子都会呼痛。但那只是一瞬间的幻觉罢了。天苍苍何高也,绝望的手臂岂得而扪之?永恒仍然在拍打密码,不可改不可解的密码,自补天自屠日以来,就写在那上面,那种磷质的形象!似乎在说:就是这个意思。不周山倾时天柱倾时是这个意思。长城下,运河边是这个意思。扬州和嘉定的大屠城是这个意思。卢沟桥上,重庆的山洞里,莫非是这个意思。然则御风飞行,泠然善乎,泠然善乎?然则孔雀东北飞,是逍遥游乎,是行路难乎?曾经,也在密西西比的岸边,一座典型的大学城里,面对无欢的西餐,停杯投叉,不能卒食。曾经,立在密歇根湖岸的风中,看冷冷的日色下,钢铁的芝城森寒而黛青。日近,长安远。迷失的五陵少年,鼻酸如四川的泡菜。曾经啊,无寐的冬夕,立在雪霁的星空下,流泪想刚死的母亲,想初出世的孩子。但不曾想到,死去的不是母亲,是古中国,初生的不是女婴,是五四。喷射云两日的航程,感情上飞越半个世纪。总是这样。松山之后是东京之后是阿拉斯加是西雅图。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长风破浪,云帆可济沧海。行路难。行路难。沧海的彼岸,是雪封的思乡症,是冷冷清清的圣诞,空空洞洞的信箱和更空洞的学位。

是的,这是行路难的时代。逍遥游,只是范蠡的传说。东行不易,北归更加艰难。兵燹过后,江南江北,可以想见有多荒凉。第二度去国的前夕,曾去佛寺的塔影下祭告先人的骨灰。锈铜钟敲醒的记忆里,二百根骨骼重历六年前的痛楚。六年了!前半生的我陪葬在这小木匣里。我生在王国维投水的次年。封闭在此中的,是沦陷区的岁月、抗战的岁月、仓皇南奔的岁月、行路难的记忆、逍遥游的幻想。十岁的男孩,已经咽下国破的苦涩。高淳古刹的香案下,听一夜妇孺的惊呼和悲啼。太阳旗和游击队拉锯战的地区,白昼匿太湖的芦苇丛中,日落后才摇橹归岸,始免于锯齿之噬。舟沉太湖,母与子抱宝丹桥础始免于溺死。然后是上海的法租界。然后是香港海上的新年。滇越路的火车上,览富良江岸的桃花桃花。高亢的昆明。险峻的山路。母子颠簸成两只黄鱼。然后是海棠溪的渡船,重庆的团圆。月圆时的空袭,迫人疏散。于是六年的中学生活开始,草鞋磨穿,在悦来场的青石板路。令人涕下的抗战歌谣。令人近视的教科书和油灯。桐油灯的昏焰下,背新诵的古文,向鬓犹未斑的父亲,向扎鞋底的母亲,伴着瓦上急骤的秋雨急骤地灌肥巴山的秋池……钟声的余音里,黄昏已到寺,黑僧衣的蝙蝠从逝去的日子里神经质地飞来。这是台北的郊外,观音山已经卧下来休憩。

栩栩然蝴蝶。蘧蘧然庄周。巴山雨。台北钟。巴山夜雨。拭目再看时,已经有三个小女孩喊我父亲。熟悉的陌生,陌生的变成熟悉。千级的云梯下,未完的出国手续待我去完成。将有远游。将经历更多的关山难越,在异域。又是松山机场的挥别、东京御河的天鹅、太平洋的云层、芝加哥的黄叶。六年后,北太平洋的卷云,犹卷着六年前乳色的轻罗。初秋的天一天比一天高。初秋的云,一片比一片白净比一片轻。裁下来,宜绘唐寅的扇面,题杜牧的七绝。且任它飞去,且任它羽化飞去。想这已是秋天了,内陆的蓝空把地平都牧得很辽很远。北方的黄土平野上,正是驰马射雕的季节。雕落下。雁落下。萧萧的红叶红叶啊落下,自枫林。于是下面是冷碧伶仃的吴江。于是上面,只剩下白寥寥的无限长的楚天。怎么又是九月又是九月了呢?木兰舟中,该有楚客扣舷而歌,“悲哉秋之为气也,憭栗兮若在远行!”

远行。远行。念此际,另一个大陆的秋天,成熟得多美丽。碧云天。黄叶地。艾奥瓦的黑土沃原上,所有的瓜该又重又肥了。印第安人的落日熟透时,自摩天楼的窗前滚下。当暝色登上楼的电梯,必有人在楼上忧愁。摩天三十六层楼,我将在哪一层朗吟《登楼赋》?可想到,即最高的一层,也眺不到长安?当我怀乡,我怀的是大陆的母体,啊,《诗经》中的北国,《楚辞》中的南方!当我死时,愿江南的春泥覆盖在我的身上,当我死时。

当我死时。当我生时。当我在东南的天地间漂泊。战争正在海峡里焚烧。饿殍和冻死骨陈尸在中原。黄巾之后有董卓的鱼肚白有安禄山的鱼肚白后有赤眉有黄巢有白莲。始皇帝的赤焰们在高呼,战神万岁!战争燃烧着时间燃烧着我们,燃烧着你们的须发我们的眉睫。当我死时,老人星该垂下白髯,战火烧不掉的白髯,为我守坟。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当我物化,当我归彼大荒,我必归彼芥子归彼须弥归彼地下之水空中之云。但在那之前,我必须塑造历史,塑造自己的花岗石面,当时间在我的呼吸中燃烧。当我的三十六岁在此刻燃烧在笔尖燃烧在创造创造里燃烧。当我狂吟,黑暗应匍匐静听,黑暗应见我须发奋张,为了痛苦地欢欣地热烈而又冷寂地迎接且抗拒时间的巨火,火焰向上,挟我的长发挟我如翼的长发而飞腾。敢在时间里自焚,必在永恒里结晶。

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有一种疯狂的历史感在我体内燃烧,倾北斗之酒亦无法烧熄。有一种时间的乡愁无药可医。台中的夜市在山麓奇幻地闪烁,紫水晶的盘中闪着玛瑙的眼睛。相思林和凤凰木外,长途巴士沉沉地自远方来,向远方去,一若公路起伏的鼾息。空中弥漫着露滴的凉意和新割过的草根的清香。当它沛沛然注入肺叶,我的感觉遂透彻而无碍,若火山脚下,一块纯白多孔的浮石。清醒是幸福的。未来的大劫中,唯清醒可保自由。星空的气候是清醒的秩序。星空无限,大罗盘的星空啊,创宇宙的抽象大壁画,玄妙而又奥秘,百思不解而又百读不厌,而又美丽得令人绝望地赞叹。天河的巨瀑喷洒而下,蒸起螺旋的星云和星云,但水声敻渺得永不可闻。光在卵形的空间无休止地飞啊飞,在天河的旋涡里作星际航行,无所谓现代,无所谓古典,无所谓寒武纪或冰河时期。美丽的卵形里诞生了光,千轮太阳,千只硕大的蛋黄。美丽的卵形诞生了我,亦诞生后稷和海伦。七夕已过,织女的机杼犹纺织多纤细的青白色的光丝。五千年外,指环星云犹谜样在旋转。这婚礼永远在准备,织云锦的新娘永远年轻。五千年前,我的五立方的祖先正在昆仑山下正在黄河源濯足。然则我是谁呢?我是谁呢?呼声落在无回音的,岛宇宙的边陲。我是谁呢?我——是——谁?一瞬间,所有的光都息羽回顾,猬集在我的睫下。你不是谁,光说,你是一切。你是侏儒中的侏儒,至小中的至小。但你是一切。你的魂魄烙着北京人全部的梦魇和恐惧。只要你愿意,你便立在历史的中流。在战争之上,你应举起自己的笔,在饥馑在黑死病之上。星裔罗列,虚悬于永恒的一顶皇冠,多少克拉多少克拉的荣耀,可以为智者为勇者加冕,为你加冕。如果你保持清醒,而且屹立得够久。你是空无。你是一切。无回音的大真空中,光,如是说。——一九六四年八月二十日于台北(《文星》第八十三期)——选自一九六五年《逍遥游》望乡的牧神

那年的秋季特别长,一直拖到感恩节,还不落雪。事后大家都说,那年的冬季,也不像往年那么长、那么严厉。雪是下了,但不像那么深、那么频。幸好圣诞节的一场还积得够厚,否则圣诞老人就显得狼狈失措了。

那年的秋季,我刚刚结束了一年浪游式的讲学,告别了第三十三张席梦思,回到密歇根来定居。许多好朋友都在美国,但黄用和华苓在艾奥瓦,梨华远在纽约,一个长途电话能令人破产。咪咪手续未备,还阻隔半个大陆加一个海加一个海关。航空邮件是一种迟缓的箭,射到对海,火早已熄了,余烬显得特别冷。

那年的秋季,显得特别长。草,在渐渐寒冷的天气里,久久不枯。空气又干,又爽,又脆。站在下风的地方,可以嗅出树叶,满林子树叶散播的死讯,以及整个中西部成熟后的体香。中西部的秋季,是一场弥月不熄的野火,从浅黄到血红到暗赭到郁沉沉的浓栗,从艾奥瓦一直烧到俄亥俄,夜以继日以继夜地维持好几十郡的灿烂。云罗张在特别洁净的蓝虚蓝无上,白得特别惹眼。谁要用剪刀去剪,一定装满好几箩筐。

那年的秋季特别长,像一段雏形的永恒。我几乎以为,站在四围的秋色里,那种圆溜溜的成熟感,会永远悬在那里,不坠下来。终于一切瓜一切果都过肥过重了,从腴沃中升起来的仍垂向腴沃。每到黄昏,太阳也垂垂落向南瓜田里,红橙橙的,一只熟得不能再熟下去的特大号的南瓜。日子就像这样过去。晴天之后仍然是晴天之后仍然是完整无憾饱满得不能再饱满的晴天,敲上去会敲出音乐来的稀金属的晴天。就这样微酩地饮着清醒的秋季,好怎么不好,就是太寂寞了。在西密歇根大学,开了三门课,我有足够的时间看书、写信。但更多的时间,我用来幻想,而且回忆,回忆在有一个岛上做过的有意义和无意义的事情,一直到半夜,到半夜以后。有些事情,曾经恨过的,再恨一次;曾经恋过的,再恋一次;有些无聊,甚至再无聊一次。一切都离我很久,很远。我不知道,我的寂寞应该以时间或空间为半径。就这样,我独自坐到午夜以后,看窗外的夜比圣经旧约更黑,万籁俱死之中,听两颊的胡髭无赖地长着,应和着腕表巡回的秒针。

这样说,你就明白了。那年的秋季特别长。我不过是个客座教授,悠悠荡荡的,无挂无牵。我的生活就像一部翻译小说,情节不多,气氛很浓;也有其现实的一面,但那是异国的现实,不算数的。例如汽车保险到期了,明天要记得打电话给那家保险公司;公寓的邮差怪可亲的,圣诞节要不要送他件小礼品等等。究竟只是一部翻译小说,气氛再浓,只能当作一场逼真的梦罢了。而尤其可笑的是,读来读去,连一个女主角也不见。男主角又如此地无味。这部恶汉体的(picaresque)小说,应该是没有销路的。不成其为配角的配角,倒有几位。劳悌芬便是其中的一位。在我教过的一百六十几个美国大孩子之中,劳悌芬和其他少数几位,大概会长久留在我的回忆里。一切都是巧合。有一个黑发的东方人,去到密歇根。恰巧会到那一个大学。恰巧那一年,有一个金发的美国青年,也在那大学里。恰巧金发选了黑发的课。恰巧谁也不讨厌谁。于是金发出现在那部翻译小说里。

那年的秋季,本来应该更长更长的。是劳悌芬,使它显得不那样长。劳悌芬,是我给金发取的中文名字。他的本名是Stephen Cloud。一个姓云的人,应该是洒脱的。劳悌芬倒不怎么洒脱。他毋宁是有些腼腆的,不像班上其他的男孩,爱逗着女同学说笑。他也爱笑,但大半是坐在后排,大家都笑时他也参加笑,会笑得有些脸红。后来我才发现他是戴隐形眼镜的。

同时,秋季愈益深了。女学生们开始穿大衣来教室。上课的时候,掌大的枫树落叶,会簌簌叩打大幅的玻璃窗。我仍记得,那天早晨刚落过霜,我正讲到杜甫的“秋来相顾尚飘蓬”。忽然瞥见红叶黄叶之上,联邦的星条旗扬在猎猎的风中,一种摧心折骨的无边秋感,自头盖骨一直麻到十个指尖。有三四秒钟我说不出话来。但脸上的颜色一定泄露了什么。下了课,劳悌芬走过来,问我周末有没有约会。当我的回答是否定时,他说:“我家在农场上,此地南去四十多英里。星期天就是万圣节了。如果你有兴致,我想请你去住两三天。”

所以三天后,我就坐在他联邦德国产的小汽车右座,向南方出发了。十月底的一个半下午,小阳春停在最美的焦距上,湿度至小,能见度至大,风景呈现最清晰的轮廓。出了卡拉马祖(Kalamazoo),密歇根南部的大平原抚得好空好阔,浩浩乎如一片陆海,偶然的农庄和丛树散布如列屿。在这样响当当的晴朗里,这样高速这样平稳地驰骋,令人幻觉是在驾驶游艇。一切都退得很远,腾出最开敞的空间,让你回旋。秋,确是奇妙的季节。每个人都幻觉自己像两万英尺高的卷云那么轻,一大张卷云卷起来称一称也不过几磅。又像空气那么透明,连忧愁也是薄薄的,用裁纸刀这么一裁就裁开了。公路,像一条有魔术的白地毡,在车头前面不断舒展,同时在车尾不断卷起。

如是卷了二十几英里,联邦德国的小车在一面小湖旁停了下来。密歇根原是千湖之州,五大湖之间尚有无数小泽。像其他的小泽一样,面前的这个湖蓝得染人肝肺。立在湖边,对着满满的湖水,似乎有一只幻异的蓝眼瞳在施术催眠,令人意识到一种不安的美。所以说秋是难解的。秋是一种不可置信而居然延长了这么久的奇迹,总令人觉得有点不妥。就像此刻,秋色四面,上面是土耳其玉的天穹,下面是普鲁士蓝的清澄,风起时,满枫林的叶子滚动香熟的灿阳,仿佛打翻了一匣子的玛瑙。莫奈和西斯莱死了,印象主义的画面永生。

这只是刹那的感觉罢了。下一刻,我发现劳悌芬在喊我。他站在一株大黑橡下面。赤褐如焦的橡叶丛底,露出一间白漆木板钉成的小屋。走进去,才发现是一爿小杂货店。陈设古朴可笑,饶有殖民时期风味。西洋杉铺成的地板,走过时轧轧有声。这种小铺子在城市里是已经绝迹了。店主是一个满脸斑点的胖妇人。劳悌芬向她买了十几根红白相间的竿竿糖,满意地和我走出店来。

橡叶萧萧,风中甚有寒意。我们赶回车上,重新上路。劳悌芬把糖袋子递过来,任我抽了两根。糖味不太甜,有点薄荷在里面,嚼起来倒也津津可口。劳悌芬解释说:“你知道,老太婆那家小店,开了十几年了,生意不好,也不关门。读初中起,我就认得她了,也不觉得她的糖有什么好吃。后来去卡拉马祖上大学,每次回家,一定找她聊天,同时买点糖吃,让她高兴高兴。现在居然成了习惯,每到周末,就想起薄荷糖来了。”“是蛮好吃。再给我一根。你也是,别的男孩子一到周末就约chic去了,你倒去看祖母。”

劳悌芬红着脸傻笑。过了一会,他说:“女孩子麻烦。她们喝酒,还做好多别的事。”“我们班上的好像都很乖。例如路丝——”“恶,满嘴的存在主义什么的,好烦。还不如那个老婆婆坦白!”“你不像其他的美国男孩子。”

劳悌芬耸耸肩,接着又傻笑起来。一辆货车挡在前面,他一踩油门,超了过去。把一袋糖吃光,就到了劳悌芬的家了。太阳已经偏西。夕照正当红漆的仓库,特别显得明艳映颊。劳悌芬把车停在两层的木屋前,和他父亲的旅行车并列在一起。一个丰硕的妇人从屋里探头出来,大呼说:“Steve!我晓得是你!怎么这样晚才回来!风好冷,快进来吧!”

劳悌芬把我介绍给他的父母,和弟弟侯伯(Herbert)。终于大家在晚餐桌边坐定。这才发现,他的父亲不过五十岁,已然满头白发,可是白得整齐而洁净,反而为他清瘦的面容增添光辉。侯伯是一个很漂亮的,伶手俐脚的小伙子。但形成晚餐桌上暖洋洋的气氛的,还是他的母亲。她是一个胸脯宽阔、眸光亲切的妇人,笑起来时,启露白而齐的齿光,映得满座粲然。她一直忙着传递盘碟。看见我饮牛奶时狐疑的脸色,她说:“味道有点怪,是不是?这是我们自己的母牛挤的奶,原奶,和超级市场上买到的不同。等会你再尝尝我们自己的榨苹果汁看。”“你们好像不喝酒。”我说。“爸爸不要我们喝,”劳悌芬看了父亲一瞥,“我们只喝牛奶。”“我们是清教徒,”他父亲眯着眼睛说,“不喝酒,不抽烟。从我的祖父起就是这样子。”

接着他母亲站起来,移走满桌子残肴,为大家端来一碟碟南瓜饼。“Steve, ”他母亲说,“明天晚上汤普森家的孩子们说了要来闹节的。‘不招待,就作怪’,余先生听说过吧?糖倒是准备了好几包。就缺一盏南瓜灯。地下室有三四只空南瓜,你等会去挑一只雕一雕。我要去挤牛奶了。”

等他父亲也吃罢南瓜饼,起身去牛栏里帮他母亲挤奶时,劳悌芬便到地下室去。不久,他捧了一只脸盆大小的空干南瓜来,开始雕起假面来。他在上端先开了两只菱形的眼睛,再向中部挖出一只鼻子,最后,又挖了一张新月形的阔嘴,嘴角向上。接着他把假面推到我的面前,问我像不像。相了一会,我说:“嘴好像太小了。”

于是他又把嘴向两边开得更大。然后他说:“我们把它放到外面去吧。”

我们推门出去。他把南瓜脸放在走廊的地板上,从夹克的大口袋里掏出一截白蜡烛,塞到蒂眼里,企图把它燃起。风又急又冷,一吹,就熄了。徒然试了几次,他说:“算了,明晚再点吧。我们早点睡。明天还要去打野兔子呢。”

第二天下午,我们果然背着猎枪,去打猎了。这在我说来,是有点滑稽的。我从来没有打猎的经验。军训课上,是射过几发子弹,但距离红心不晓得有好远。劳悌芬却兴致勃勃,坚持要去。“上个周末没有回家。再上个周末,帮爸爸驾收割机收黄豆。一直没有机会到后面的林子里去。”

劳悌芬穿了一件粗帆布的宽大夹克,长及膝盖,阔腰带一束,显得五英尺十英寸上下的身材,分外英挺。他把较旧式的一把猎枪递给我,说:“就凑合着用一下吧。一九五八年出品,本来是我弟弟用的。”看见我犹豫的脸色,他笑笑说,“放松一点。只要不向我身上打就行。很有趣的,你不妨试试看。”

我原有一肚子的话要问他。可是他已经领先向屋后的橡树林欣然出发了。我端着枪跟上去。两人绕过黄白相间的耿西牛群的牧地,走上了小木桥彼端的小土径,在犹青的乱草丛中蜿蜒而行。天气依然爽朗朗地晴。风已转弱,阳光不转瞬地凝视着平野,但空气拂在肌肤上,依然冷得人神志清醒、反应敏锐。舞了一天一夜的斑斓树叶,都悬在空际,浴在阳光金黄的好脾气中。这样美好而完整的静谧,用一发猎枪子弹给炸碎了,岂不是可惜。“一只野兔也不见呢。”我说。“别慌。到前面的橡树丛里去等等看。”

我们继续往前走。我努力向野草丛中搜索,企图在劳悌芬之前发现什么风吹草动;如此,我虽未必能打中什么,至少可以提醒我的同伴。这样想着,我就紧紧追上了劳悌芬。蓦地,我的猎伴举起枪来,接着耳边炸开了一声脆而短的骤响。一样毛茸茸的灰黄的物体从十几码外的黑橡树上坠了下来。“打中了!打中了!”劳悌芬向那边奔过去。“是什么?”我追过去。

等到我赶上他时,他正挥着枪柄在追打什么。然后我发现草坡下,劳悌芬脚边的一个橡树窟窿里,一只松鼠尚在抽搐。不到半分钟,它就完全静止了。“死了。”劳悌芬说。“可怜的小家伙。”我摇摇头。我一向喜欢松鼠。以前在艾奥瓦念书的时候,我常爱从红砖的古楼上,俯瞰这些长尾多毛的小动物,在修得平整的草地上嬉戏。我尤其爱看它们躬身而立、捧食松果的样子。劳悌芬捡起松鼠。它的右腿渗出血来,修长的尾巴垂着死亡。劳悌芬拉起一把草,把血斑拭去说:“它掉下来,带着伤,想逃到树洞里去躲起来。这小东西好聪明。带回去给我父亲剥皮也好。”

他把死松鼠放进夹克的大口袋里,重新端起了枪。“我们去那边的树林子里再找找看,”他指着半英里外的一片赤金和鲜黄。想起还没有庆贺猎人,我说:“好准的枪法,刚才!根本没有看见你瞄准,怎么它就掉下来了。”“我爱玩枪。在学校里,我还是预备军官训练队的上校呢。每年冬季,我都带侯伯去北部的半岛打鹿。这一向眼睛差了。隐形眼镜还没有戴惯。”

这才注意到劳悌芬的眸子是灰蒙蒙的,中间透出淡绿色的光泽。我们越过十二号公路。岑寂的秋色里,去芝加哥的车辆迅疾地扫过,曳着轮胎磨地的和掠过你身边时的风声。一辆农场的拖拉机,滚着齿槽深凹的大轮子,施施然辗过,车尾扬着一面小红旗。劳悌芬对车上的老叟挥挥手。“是汤普森家的丈人。”他说。“车上插面红旗子干吗?”“哦,是州公路局规定的。农场上的拖拉机之类,在公路上穿来穿去,开得太慢,怕普通车辆从后面撞上去。挂一面红旗,老远就看见了。”

说着,我们一脚高一脚低走进了好大一片刚收割过的田地。阡陌间歪歪斜斜地还留着一行行的残梗,零零星星的豆粒,落在干燥的土块里。劳悌芬随手折起一片豆荚,把荚剥开。淡黄的豆粒滚入了他的掌心。“这是汤普森家的黄豆田。尝尝看,很香的。”

我接过他手中的豆子,开始尝起来。他折了更多的豆荚,一片一片地剥着。两人把嚼不碎的豆子吐出来。无意间,我哼起“高粱肥,大豆香,遍地黄金少灾殃……”“嘿,那是什么?”劳悌芬笑起来。“二战时大家都唱的一首歌……那时我们都是小孩子。”说着,我的鼻子酸了起来。两人走出了大豆田,又越过一片尚未收割的玉米。劳悌芬停下来,笑得很神秘。过了一会,他说:“你听听看,看能听见什么。”

我当真听了一会。什么也没有听见。风已经很微。偶尔,玉米的干穗谷和邻株磨出一丝窸窣。劳悌芬的浅灰绿瞳子向我发出问询。

我茫然摇摇头。

他又阔笑起来。“玉米田,多耳朵。有秘密,莫要说。”

我也笑起来。“这是双关语,”他笑道,“我们英语管玉米穗叫耳朵。好多笑话都从它编起。”

接着两人又默然了。经他一说,果然觉得玉米秆上挂满了耳朵。成千的耳朵都在倾听,但下午的遗忘覆盖一切,什么也听不见。一枚硬壳果从树上跌下来,两人吓了一跳。劳悌芬俯身拾起来,黑褐色的硬壳已经干裂。“是山胡桃呢。”他说。

我们继续向前走。杂树林子已经在面前。不久,我们发现自己已在树丛中了。厚厚的一层落叶铺在我们脚下。卵形而有齿边的是桦,瘦而多棱的是枫,橡叶则圆长而轮廓丰满。我们踏着千叶万叶已腐的,将腐的,干脆欲裂的秋季向更深处走去,听非常过瘾也非常伤心的枯枝在我们体重下折断的声音。我们似乎践在暴露的秋筋秋脉上。秋日下午那安静的肃杀中,似乎,有一些什么在我们里面死去。最后,我们在一截断树干边坐下来。一截合抱的黑橡树干,横在枯枝败叶层层交叠的地面,龟裂的老皮形成阴郁的图案,记录霜的齿印、雨的泪痕。黑眼眶的树洞里,覆盖着红叶和黄叶,有的仍有潮意。

两人靠着断干斜卧下来,猎枪搁在断柯的杈丫上。树影重重叠叠覆在我们上面,蔽住更上面的蓝穹。落下来的锈红蚀褐已经很多,但仍有很多的病叶,弥留在枝柯上面,犹堪支撑一座两丈多高的镶黄嵌赤的圆顶。无风的林间,不时有一张叶子飘飘荡荡地坠下。而地面,纵横的枝叶间,会传来一声不甚可解的窸窣,说不出是足拨的或是腹游的路过。“你看,那是什么?”我转向劳悌芬。他顺着我指点的方向看去。那是几棵银桦树间一片凹下去的地面,里面的桦叶都压得很平。“好大的坑。”我说。“是鹿,”他说,“昨夜大概有鹿来睡过。这一带有鹿。如果你住在湖边,就会看见它们结队去喝水。”

接着他躺了下来,枕在黑皮的树干上,穿着方头皮靴的脚交叠在一起。他仰面凝视叶隙透进来的碎蓝色。如是仰视着,他的脸上覆盖着纷沓而游移的叶影,红的朦胧叠着黄的模糊。他的鼻梁投影在一边的面颊上,因为太阳已沉向西南方,被桦树的白干分割着的西南方,牵着一线金熔熔的地平。他的阔胸脯微微地起伏。“Steve,你的家园多安静可爱。我真羡慕你。”

仰着的脸上漾开了笑容。不久,笑容静止下来。“是很可爱啊,但不会永远如此。我可能给征到越南去。”“那样,你去不去呢?”我说。“如果征到我,就必须去。”“你——怕不怕?”“哦,还没有想过。美国的公路上,一年也要死五万人呢。我怕不怕?好多人赶着结婚。我同样地怕结婚。年纪轻轻的,就认定一个女孩,好没意思。”“你没有女朋友吗?”我问。“没有认真的。”

我茫然了。躺在面前的是这样的一个躯体,结实、美好、充溢的生命一直到指尖和趾尖。就是这样的一个躯体,没有爱过,也未被爱过,未被情欲燃烧过的一截空白。有一个东方人是他的朋友。冥冥中,在一个遥远的战场上,将有更多的东方人等着做他的仇敌。一个遥远的战场,那里的树和云从未听说过密歇根。

这样想着,忽然发现天色已经晚了。金黄的夕暮淹没了林外的平芜。乌鸦叫得原野加倍地空旷。有谁在附近焚烧落叶,空中漫起灰白的烟来,嗅得出一种好闻的焦味。“我们回去吃晚饭吧。”劳悌芬说。

那年的秋季特别长,似乎,万圣节来得也特别迟。但到了万圣节,白昼已经很短了。太阳一下去,天很快就黑了,比《圣经》的封面还黑。吃过晚饭,劳悌芬问我累不累。“不累。一点儿也不累。从来没有像这样好兴致。”“我们开车去附近逛逛去。”“好啊——今晚不是万圣节前夕吗?你怕不怕?”“怕什么?”劳悌芬笑起来,“我们可以捉两个女巫回来。”“对!捉回来,要她们表演怎样骑扫帚!”

全家人都哄笑起来。劳悌芬和我穿上厚毛衫与夹克。推门出去,在寒战的星光下,我们钻进联邦德国的小车。车内好冷,皮垫子冰人臀股,一切金属品都冰人肘臂。立刻,车窗上就呵了一层翳翳的雾气。车子上了十二号公路,速度骤增,成排的榆树向两侧急急闪避,白脚的树干反映着首灯的光,但榆树的巷子外,南密歇根的平原罩在一件神秘的黑巫衣里。劳悌芬开了暖气。不久,我的膝头便感到暖烘烘了。“今晚开车特别要小心,”劳悌芬说,“有些小孩子会结队到邻近的村庄去捣蛋。小孩子边走边说笑,在公路边上,很容易发生车祸。今年,警察局在报上提醒家长,不要让孩子穿深色的衣服。”“你小时候有没有闹过节呢?”“怎么没有?我跟侯伯闹了好几年。”“怎么一个捣蛋法?”“哦,不给糖吃的话,就用烂泥糊在人家门口。或在窗子上画个鬼,或者用粉笔在汽车上涂些脏话。”“倒是满有意思的。”“现在渐渐不作兴这样了。父亲总说,他们小时候闹得比我们还凶。”

说着,车已上了跨越大税路的陆桥。桥下的车辆四巷来去地疾驶着,首灯闪动长长的光芒,向芝加哥,向托利多。“是印第安纳的超级税道。我家离州界只有七英里。”“我知道。我在这条路上开过两次的。”“今晚已经到过印第安纳了。我们回去吧。”

说着,劳悌芬把车子转进一条小支道,绕路回去。“走这条路好些,”他说,“可以看看人家的节景。”

果然远处闪着几星灯火。驶近时,才发现是十几户人家。走廊的白漆栏杆上,皆供着点燃的南瓜灯,南瓜如面,几何形的眼鼻展览着布拉克和毕加索,说不清是恐怖还是滑稽。有的廊上,悬着骑帚巫的怪异剪纸。打扮得更怪异的孩子们,正在拉人家的门铃。灯火自楼房的窗户透出来,映出洁白的窗帷。

接着劳悌芬放松了油门。路的右侧隐约显出几个矮小的人影。然后我们看出,一个是王,戴着金黄的皇冠,持着权杖,披着黑色的大氅。一个是后,戴着银色的后冕,曳着浅紫色的衣裳。后面一个武士,手执斧钺,不过四五岁的样子。我们缓缓前行,等小小的朝廷越过马路。不晓得为什么,武士忽然哭了起来。国王劝他不听,气得骂起来。还是好心的皇后把他牵了过去。

劳悌芬和我都笑起来。然后我们继续前进。劳悌芬哼起《出埃及》中的一首歌,低沉之中带点凄婉。我一面听,一面数路旁的南瓜灯。最后劳悌芬说:“那一盏是我们家的南瓜灯了。”

我们把车停在铁丝网成的玉米圆仓前面。劳悌芬的母亲应铃来开门。我们进了木屋,一下子,便把夜的黑和冷和神秘全关在门外了。“汤普森家的孩子们刚来过,”他的妈妈说,“爱弟装亚述王,简妮装贵妮薇儿,佛莱德跟在后面,什么也不像,连‘不招待,就作怪’都说不清楚。”“表演些什么?”劳悌芬笑笑说。“简妮唱了一首歌。佛莱德什么都不会,硬给哥哥按在地上翻了一个筋斗。”“汤姆怎么没来?”“汤姆吗?汤姆说他已经大了,不搞这一套了。”

那年的秋季特别长,似乎可以那样一直延续下去。那一夜,我睡在劳悌芬家楼上,想到很多事情。南密歇根的原野向远方无限地伸长,伸进不可思议的黑色的遗忘里。地上,有零零落落的南瓜灯。天上,秋夜的星座在人家的屋顶上电视的天线上在光年外排列百年前千年前第一个万圣节前就是那样的阵图。我想得很多,很乱,很不连贯。高粱肥。大豆香。从越战想到韩战想到八年的抗战。想冬天就要来了空中嗅得出雪来今年的冬天我仍将每早冷醒在单人床上。大豆香。想大豆在密歇根香着在印第安纳在俄亥俄香着的大豆在另一个大陆有没有在香着?劳悌芬是个好男孩我从来没有过弟弟。这部翻译小说,愈写愈长愈没有情节而且男主角愈益无趣,虽然气氛还算逼真。南瓜饼是好吃的,比苹果饼好吃些。高粱肥。大豆香。大豆香后又怎么样?我实在再也吟不下去了。我的床向秋夜的星空升起,升起。大豆香的下一句是什么?

那年的秋季特别长,所以说,我一整夜都浮在一首歌上。那些尚未收割的高粱,全失眠了。这么说,你就完全明白了,不是吗?那年的秋季特别长。——一九六六年十月二十四日追忆——选自一九六八年《望乡的牧神》焚鹤人

一连三个下午,他守在后院子里那丛月季花的旁边,聚精会神做那只风筝。全家都很兴奋。全家,那就是说,包括他、雅雅、真真和佩佩。一放学回家,三个女孩子等不及卸下书包,立刻奔到后院子里来,围住工作中的爸爸。三个孩子对这只能飞的东西寄托很高的幻想。它已经成为她们的话题,甚至争论的中心。对于她们,这件事的重要性不下于太阳神八号的访月之行,而爸爸,满身纸屑,左手糨糊右手剪刀的那个爸爸,简直有点航天员的味道了。

可是他的兴奋,是记忆,而不是展望。记忆里,有许多云、许多风、许多风筝在风中升起。至渺至茫,逝去的风中逝去那些鸟的游伴、精灵的降落伞、天使的驹。对于他,童年的定义是风筝加上舅舅加上狗和蟋蟀。最难看的天空,是充满月光和轰炸机的天空。最漂亮的天空,是风筝季的天空。无意间发现远方的地平线上浮着一只风筝,那感觉,总是令人惊喜的。只要有一只小小的风筝,立刻显得云树皆有情,整幅风景立刻富有牧歌的韵味。如果你是孩子,那惊喜必然加倍。如果那风筝是你自己放上天去的,而且愈放愈高,风力愈强,那种胜利的喜悦,当然也就加倍亲切而且难忘。他永远忘不了在四川的那几年。丰硕而慈祥的四川,山如摇篮水如奶,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那时他当然不至于那么小,只是在记忆中,总有那种感觉。那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西半球的天空,东半球的天空,机群比鸟群更多。他在高高的山国上,在宽阔的战争之边缘仍有足够的空间,做一个孩子爱做的梦。“男孩的意向是风的意向,少年时的思想是长长的思想”。少年爱做的事情,哪一样,不是梦的延长呢?看地图,是梦的延长。看厚厚的翻译小说,喃喃咀嚼那些多音节的奇名怪姓,是梦的延长。放风筝也是的。他永远记得那山国高高的春天。嘉陵江在千嶂万嶂里寻路向南,好听的水声日夜流着,吵得好静好好听,像在说:“我好忙,扬子江在山那边等我,猿鸟在三峡,风帆在武昌,运橘柑的船在洞庭,等我,海在远方。”春天来时总那样冒失而猛烈,使人大吃一惊。怎么一下子田里喷出那许多菜花,黄得好放肆,香得好恼人,满田的蜂蝶忙得像加班。邻村的野狗成群结党跑来追求它们的阿花,害得又羞又气的大人挥舞扫帚去打散它们。细雨霏霏的日子,雨气幻成白雾,从林木蓊郁的谷中冉冉蒸起。杜鹃的啼声里有凉凉的湿意,一声比一声急,连少年的心都给它拧得紧紧的好难受。

而最有趣的,该是有风的晴日了。祠堂后面有一条山路,蜿蜒上坡,走不到一刻钟,就进入一片开旷的平地,除了一棵错节盘根的老黄果树外,附近什么杂树也没有。舅舅提着刚完工的风筝,一再嘱咐他起跑的时候要持续而稳定,不能太骤、太快。他的心扑扑地跳,禁不住又回头去看那风筝。那是一只体貌清奇、风神潇洒的白鹤,绿喙赤顶,缟衣大张如氅。翼展怕不有六尺,下面更曳着两条长足。舅舅高举白鹤,双翅在暖洋洋的风中颤颤扑动。终于“——一——二——三!”他拼命向前奔跑。不到十码,麻绳的引力忽然松弛,也就在同时,舅舅的喝骂在背后响起。舅舅追上来,检视落地的鹤有没有跌伤,一面怪他太不小心。再度起跑时,他放慢了脚步,不时回顾,一面估量着风力,慢慢地放线。舅舅迅疾地追上来,从他手中接过线球,顺着风势把鹤放上天去。线从舅舅两手勾住的筷子上直滚出去,线球轳轳地响。舅舅又曳线跑了两次,终于在平岗顶上站住。那白鹤羽衣蹁跹,扶摇直上,长足在风中飘扬。他兴奋得大嚷,从舅舅手中抢回线去。风力愈来愈强,大有跟他拔河的意思。好几次,他以为自己要离地飞起,吓得赶快还给了舅舅。舅舅把线在黄果树枝上绕了两圈,将看守的任务交给老树。“飞得那样高?”四岁半的佩佩问道。“废话!”真真瞪了她一眼,“爸爸做的风筝怎么会飞不高?真是!”“又不是爸爸的舅舅飞!是爸爸的舅舅做的风筝!你真是笨屁瓜!”十岁的雅雅也纠正她。“你们再吵,爸爸就不做了!”他放下剪刀。

小女孩们安静下来。两只黄蝴蝶绕着月季花丛追逐。隔壁有人在练钢琴,柔丽的琴音在空中回荡。阿眉在厨房里煎什么东西,满园子都是葱油香。忽然佩佩又问:“后来那只鹤呢?”

后来那只风筝呢?对了,后来,有一次,那只鹤挂在树顶上,不上不下,一扯,就破了。他掉了几滴泪。舅舅也很怅然。他记得当时两人怔怔站在那该死的树下,久久无言。最后舅舅解嘲说,鹤是仙人的坐骑,想是我们的这只鹤终于变成灵禽,羽化随仙去了。第二天舅甥俩黯然曳着它的尸骸去秃岗顶上,将它焚化。一阵风来,黑灰满天飞扬,带点名士气质的舅舅,一时感慨,朗声吟起几句赋来。当时他还是高小的学生,不知道舅舅吟的是什么。后来年纪大些,每次念到“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他就会想起自己的那只白鹤。因为那是他少年时唯一的风筝。当时他曾缠住舅舅,要舅舅再给他做一只。舅舅答应是答应了,但不晓得为什么,自从那件事后,似乎意兴萧条,始终没有再为他做。人生代谢,世事多变,一个孩子少了一只风筝,又算得了什么呢?不久他去十五里外上中学,寄宿在校中,不常回家,且换了一批朋友,也就把这件事渐渐淡忘了。等到他年纪大得可以欣赏舅舅那种亭亭物外的风标和舅舅发表在刊物上但始终不曾结集的十几篇作品时,舅舅却已死了好几年了。舅舅死于飞机失事。那年舅舅才三十出头,从香港乘飞机去美国,正待一飞冲天,游乎云表,却坠机焚伤致死。“后来那只鹤——就烧掉了。”他说。

三个小女孩给妈妈叫进屋里去吃煎饼。他一个人留在园子里继续工作。三天来他一直在糊制这只鹤,禁不住要一一追忆当日他守望舅舅工作时的那种热切心情。他希望,凭着自己的记忆,能把眼前这只风筝做得跟舅舅做的那只一模一样。也许这愿望在他的心底已经潜伏了二十几年了。他痛切感到,每一个孩子至少应该有一只风筝,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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