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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0 03:56: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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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萨拉·贝克韦尔

出版社:湖南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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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蒙田,是为了生活

阅读蒙田,是为了生活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阅读蒙田,是为了生活作者:萨拉·贝克韦尔设计:李洪达排版:李洪达出版社: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时间:2018-06-01ISBN:9787556119387本书由上海浦睿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献给西莫问题: 如何生活?Q. How to live?

以文字描述自己可以创造出一面镜子,旁人可以借由这面镜子看出自己的人性。这种想法的产生并非理所当然,它是被创造出来的。

和许多文化创造不同,这种想法可以追溯到某个人身上,那就是米歇尔·埃康·德·蒙田。向蒙田提出的一个问题和二十个尝试的回答

二十一世纪到处可见不吝于表现自我的人。如果花半小时上网浏览博客、推特、“优兔”(YouTube)、“视窗现场”(Windows Live)分享空间、脸谱(Facebook)、微信、微博与一些个人网页,你会发现在这片网络大海里可以捕捞到数千个有趣的人,他们使出千奇百怪的手法,只为了吸引浏览者的注意。这些人持之以恒地谈论自己。他们每天发文,在网上聊天,把自己做的每件事拍照上传。他们一方面展现出无拘无束、活泼外向的性格,另一方面也显现出少见的反思与内省。即使这群博主在网络上深入探讨自己的私人经验,他们仍以一种大家都能参与的嘉年华风格,欢迎网络同好前来共襄盛举。

有些乐观主义者认为,这种将全球各地人们的心灵汇集起来的现象,可以为建立国际关系的新途径打下基础。历史学家西奥多·泽尔丁(Theodore Zeldin)设立了一处名叫“牛津缪斯”(The Oxford Muse)的网站,鼓励大家用文字发表简短的自我描述,内容不外乎每日的生活与学习经历。许多人上传文章供他人阅读与响应。对泽尔丁来说,与人分享自己每日的成长历程,是在这个世界建立信任与合作的最佳方式,是用真实而活生生的个体形象来取代国家、民族的刻板印象。泽尔丁表示,我们这个时代面临的巨大挑战是“发掘住在这个世界上的人,而且每次只发掘一个”。“牛津缪斯”网站因此发表了许多个人随笔或访谈,其中一些文章的标题如下:

为什么一个受过教育的俄国人会在牛津当清洁工?

为什么担任美发师可以满足对完美的追求?

为什么以文字描述自我时会发现自己并不像自己所想的那样?

如果你不喝酒、不跳舞,你能有什么发现?

当你以文字描述自己时,会比用口语描述丰富多少?

如何在懒散度日的同时获得成功?

主厨该如何表现仁慈?

借由描述自己与“他人”有什么不同,这些投稿人反而显现出他们与“所有人”的共通之处:身为人的经验。

以文字描述自己可以创造出一面镜子,旁人可以借由这面镜子看出自己的人性,这种想法的产生并非理所当然,它是被创造出来的。和许多文化创造不同,这种想法可以追溯到某个人身上,那就是米歇尔·埃康·德·蒙田(Michel Eyquem de Montaigne)。蒙田是贵族、政府官员与葡萄庄园园主,生于一五三三年,卒于一五九二年,他一直生活在法国西南部的佩里戈尔(Périgord)地区。

蒙田是通过实践来展现这一想法的。与当时流行的回忆录写法不同,蒙田不记录自己从事了什么伟大的事业或取得了什么伟大的成就,也不描述自己目击了哪些历史事件,尽管他的确亲身经历过一些大事:他生活的年代正值宗教战争期间,数十年的战乱使法国满目疮痍,蒙田正是在这一时期酝酿与书写自己的作品的。蒙田父亲那一辈所抱持的希望与理想主义,到了蒙田这一代已一扫而空;面对当时四处弥漫的悲伤与不幸,蒙田只能埋首于私人生活。他平安度过混乱时代,管理自己的家产,以法官身份审理法院案件,曾治理过波尔多(Bordeaux),并且成为该市有史以来最随和的市长。在这期间,蒙田一直写着探索性的文章,但内容五花八门。作品完成后,他通常会取个简单的标题:

论友谊

论食人族

论穿着习惯

我们为什么为同一件事又哭又笑

论姓名

论气味

论残忍

论拇指

我们的心灵如何画地为牢

论转移注意力

论马车

论经验

蒙田总共写了一百零七篇随笔,有些只有一两页的篇幅,有些则属于长篇,而最近出版的蒙田全集竟达千页以上。这些随笔很少解释或教导人们任何事物。蒙田把自己呈现成一个脑子里想到什么就匆匆记下的人,随时奋笔疾书,不断捕捉心灵的感受与状态。他以这些经验作为向自己提问的根据,特别是某个让他深感兴趣,同时是当时人们关注的大问题。虽然这么说不完全合于文法,但我们还是可以用几个简单的字来概括这个问题:“如何生活?”

这个问题不同于“应该如何生活”这类伦理问题。蒙田固然对道德两难的问题感兴趣,但他关心的不是人应该做什么,而是人实际上做了什么。他想知道如何过好的生活,亦即,不仅要过着正确而高尚的生活,也要过着充满人性、顺遂而富足的生活。这个问题驱使蒙田不断写作与阅读,因为他对人类的一切生活(无论过去或现在)充满好奇。他持续思考人类行为背后的情感与动机;由于自己就是现成的例子,他也同样努力思考自己的生活。“如何生活”这个实际的问题可以衍生出无数实用性的问题。蒙田与其他人一样,生活上也曾遭遇许多令他茫然的疑惑:如何面对对死亡的恐惧?如何克服丧子之痛或挚友逝去的悲伤?如何平心静气地接受失败?如何充分运用每一寸光阴,使自己不至于虚掷人生?但除了这些问题,有些日常琐事也令人烦心:如何避免与妻子或仆人发生无意义的争吵?如何让认为自己被女巫下了咒语的朋友安心?如何让难过的邻居破涕为笑?如何保卫自己的家园?如果你被一群武装盗匪劫持,而他们不确定是要杀了你还是拿你来勒索,此时最好的办法是什么?如果你无意间听到女儿的家庭女教师教导的内容,而你认为那是不正确的,此时出面纠正是明智的做法吗?如何面对蛮不讲理的人?如果你的狗想出去玩,而你只想待在书桌前写书,该怎么对狗说?

蒙田提出的解答一点也不抽象,他告诉我们面对每一种状况“他”做了什么,做的时候感觉又是什么。他描述了一切足以让我们感同身受的细节,有时还远超过我们需要的程度。蒙田无来由地告诉我们:他唯一喜欢的水果是瓜类;他喜欢躺着做爱,不喜欢站着做爱;他不会唱歌;他喜欢活泼的朋友,机智的问答总能让他雀跃不已。但蒙田也描述了一些言语难以形容甚至难以察觉的体验:懒惰、勇气或犹豫不决是什么感觉;爱慕虚荣、想改掉过于胆小的毛病又是什么感觉。他甚至描述了单纯地活着是什么感觉。

蒙田花了二十多年的时间探索这些现象,不断质问自己,并且建立自我的形象——这是一幅不断变动的自画像,读者感受到的是一个活生生的蒙田,仿佛他就坐在自己身旁,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他能说出令人惊奇的话语。蒙田出生的时间距今已近五百年,在这漫长的岁月里,许多事物改变了,无论那时的风俗还是信仰,恐怕都已难以理解。然而,阅读蒙田的作品却能让人经历一连串熟悉的震撼,二十一世纪的读者将惊觉蒙田与他们几乎不存在任何隔阂。读者不断从蒙田的作品中看到自己,就好像浏览“牛津缪斯”的访客,在一名受过教育的俄国清洁工的故事中,或是在不去跳舞的选择中,看见自己或自己的某个面向。

一九九一年,《泰晤士报》(The Times)记者伯纳德·列文(Bernard Levin)为这个主题撰写文章时表示:“我不相信有哪个人在阅读蒙田作品时不会中途停下来,半信半疑地说:‘他怎么这么了解我?’”当然,蒙田之所以能了解你,是因为他了解自己。相对地,读者之所以能了解蒙田,是因为读者了解自己拥有的“一切”经验。布莱斯·帕斯卡(Blaise Pascal)是早期一名热爱蒙田作品的读者,他在十七世纪时写道:“我在蒙田作品中看到的一切不是蒙田,而是我自己。”

小说家弗吉尼亚·伍尔夫(Virginia Woolf)想象人们在画廊里经过蒙田的自画像的情景。每个人都会在画前驻足,倾身凝视玻璃画框上反射的人影。“总有一群人站在画前,深深地注视着。他们看着玻璃映照出自己的脸孔;凝视得愈久,愈说不出自己看到了什么。”肖像的脸孔与他们的脸孔叠合为一,对伍尔夫来说,这就是人们平日响应彼此的方式:

当我们在公交车与地铁列车中与他人面对面时,我们望着的是一面镜子……未来的小说家将愈来愈了解这些镜像的重要性,因为可以想象,不只存在一个镜像,而是近乎无穷个。这些镜像将是他们要探索的奥秘,也是他们要追索的幽灵。

蒙田是第一位以这种方式细心创作的作家,而他运用的大量题材均来自自己的生活,而非来自纯粹的思辨或虚构。他是最具人性的作家,也是喜爱交际的作家。如果蒙田活在这个大众网络传播的时代,他应该会对人与人之间交流的规模之庞大感到吃惊:不是在画廊中的数十或数百人,而是数百万人从不同的角度,在对方身上看到自己。

无论是在蒙田的时代还是在我们的时代,这种从他人身上看到自己的感觉,总会让人兴奋不已。蒙田的十六世纪崇拜者塔布洛·德·阿寇德(Tabourot des Accords)曾说,凡是读过蒙田《随笔集》(Essays)的人都会产生一种错觉,以为这些文章是他们自己写的。两百五十年后,随笔作家拉尔夫·沃尔多·爱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几乎用同样的话表达相同的看法:“我觉得自己仿佛在上辈子写下了这部作品。”二十世纪小说家安德烈·纪德(André Gide)说:“我几乎要把蒙田的杰作当成自己的作品了,他简直就是另一个我。”斯蒂芬·茨威格(Stefan Zweig),这名奥地利作家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被迫流亡,一度濒临自杀的边缘,他发现蒙田是自己唯一真正的朋友:“这里的‘你’反映出我的‘我’,此刻一切距离都弭除了。”书页上的铅字渐渐模糊,一个活生生的人走入房内。“四百年就像轻烟般消散无踪。”

在亚马逊网络书店订购蒙田作品的热心读者,反应也是一样的。有人说蒙田的《随笔集》“与其说是一本书,不如说是人生的伴侣”,另一个人则预言它将是“你交往过的最好的朋友”;一名总是将《随笔集》放在卧榻旁的读者哀叹说,这本书(完整版)太厚重,没办法随时带在身上,另一个人则表示:“这本书可以让你读一辈子。《随笔集》虽然是这么大部头的经典,读起来却宛如新近完成的作品。要是它真的在昨天出版,作者早就登上名人杂志《你好!》(Hello !) 了。”

这些感想的产生有迹可循,因为《随笔集》并不宣扬伟大的意义,也不想立什么观点,更不想和谁争论。《随笔集》并未要求读者如何阅读它,你爱怎么读就怎么读。蒙田尽情倾泻自己的想法,从不担心自己在某页说了某事,到了下页甚至于下一句又说出完全相反的观点。蒙田应该会把沃尔特·惠特曼(Walt Whitman)这几行诗当成自己的座右铭:我自相矛盾吗?很好,那么我就是自相矛盾,(我心胸宽大,能够包容各种不同的说法。)只要一想到某种看待事物的全新方式,哪怕只是寥寥数语,蒙田就会改变方向。即使这些想法非常不理性,如同做梦,他还是会把它们记下。蒙田说:“我无法让我的主题保持静止,它总是昏昏沉沉、跌跌撞撞,好像天生处于酩酊状态。”任何人可以自由跟随他的想法,想跟到哪儿就跟到哪儿,就算不想随着他的思绪起舞,也可以在一旁看蒙田《随笔集》(一五八〇年版)着他天马行空。迟早,你们的想法会在某一点上交集。

借由这种写作方式,蒙田创造出了一种新的文体,并为这种文体发明了一个新的名词:essais。今日,“essay”这个词听上去就让人觉得单调沉闷。它让许多人回想起在学生时代用来检视阅读成果的练习:将文章里的论证重新说明一遍,然后在开头与结尾分别添上乏味的导言与简单的结论,感觉就像把两把叉子插在已经被啃光的玉米上。这种论述方式也存在于蒙田的时代,但蒙田所说的“essais”并不采用这种方式。法文的“essayer”指“尝试”,essay(当动词使用)某事就是测试或尝试某事,或者是稍作试探。十七世纪的一名蒙田主义者把蒙田的写作方式比作试射一把手枪,看其弹道是否呈一条直线,或是试骑一匹马,看这匹马是否容易驾驭。然而对蒙田而言,即使枪子儿乱窜,马儿飞奔,他也不感到心烦。他倒是乐于见到自己的作品以不可预知的方式呈现在大家面前。

蒙田也许从未打算单枪匹马掀起一场文学革命,但回顾往事,他知道自己的确创造了些什么。“这是世上独一无二的作品,”他写道,“一本充满狂野与古怪计划的书。”或者更符合实情地说,这是一部毫无计划的作品。《随笔集》的写作从头到尾并未遵照一定的次序,它就像珊瑚礁一样,从一五七二年到一五九二年,在长达二十年的时间里,一篇篇文章缓慢地覆盖上去,结成坚硬的外壳。直至蒙田去世,《随笔集》不得不宣告收尾。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随笔集》从未结束。它持续发展着,不是借由无止境的写作,而是通过无止境的阅读。从十六世纪蒙田邻居或友人在他的书桌上浏览草稿开始,到最后的人类(或者其他有意识的生命体)从未来虚拟图书馆的记忆银行中取出这份资料,每次全新的阅读都意味着新的《随笔集》诞生。读者通过自己的私人视角接触蒙田,投入自己的生命经验。与此同时,这些经验也受到古往今来各种思潮的冲击,潮起潮落,优哉游哉地拍打你的思绪。回顾四百三十年来许多人对蒙田的解读,可以发现各种思潮的兴起与退却,就像天上的云朵或月台上等待通勤电车的旅客一样聚散无常。每一种解读方式的出现似乎都再自然不过;然后新的解读出现,旧的解读消失。有时候,一些解读实在太过陈旧,甚至得要历史学家才能看懂。《随笔集》因此不仅是一本书,还是一部延续数世纪的对话录,是蒙田与所有接触他的读者之间的对话。这是一段随着历史而变迁的对话,然而每一场对话的开头几乎都会出现同样的惊呼:“他怎么这么了解我?”通常,对话存在于作者与读者之间,但读者与读者之间也在不断对话。无论读者是否意识得到,每一代人在接触蒙田时总会带着源自同代人与之前所有人的各种期待。随着故事的发展,整个场景变得愈来愈拥挤,从私人的晚餐扩大成为热闹的宴席,而身为晚宴的主人,蒙田却对此浑然不知。本书谈论蒙田这个人与其作品。本书也讨论蒙田举办的这场漫长的宴会——四百三十年来不断累积的公共的与私人的对话。这趟旅程将是古怪而颠簸的,因为蒙田的作品在每个时代的遭遇并不都是平顺的,它不像溪流中的鹅卵石,在河水的打磨中逐渐呈现光滑的流线外形。相反,它遭受来自各个方向的撞击,半途还裹上各种残石碎砾;有时还会搁浅,露出诡谲的一角。我的故事将随着这些潮流行进,也将“昏昏沉沉、跌跌撞撞”,经常转变航向。一开始,本书会比较仔细地讨论蒙田其人:生平、人格与文学事业。然后,本书将转而深入探讨蒙田的作品与他的读者,并且一路延伸到晚近的时期。由于本书是二十一世纪的作品,因此不可避免将弥漫着二十一世纪的风格。蒙田有一句相当喜爱的谚语,说明我们永远无法摆脱自己的观点:我们只能靠自己的脚走路,只能靠自己的屁股坐着。

绝大多数阅读《随笔集》的读者总想从中得到一些收获。他们也许在寻找乐子,也许在寻求启发——对历史的理解或某种纯属个人的启悟。小说家福楼拜的朋友对于该如何阅读蒙田感到苦恼,而福楼拜的建议是:

不要像孩子一样想从中得到乐趣,也不要像野心家一样想从中得到指示。你阅读他的目的只有一个:“为了生活。”

福楼拜近乎命令的说法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于是我以文艺复兴时代的问题——如何生活——作为我的导引绳,让其协助我穿越蒙田复杂、纠结的人生及其身后世界。这个问题将贯穿全书,但章节将采取二十种解答的形式来表现,每个解答都是想象蒙田可能给予的答案。事实上,蒙田回答问题时通常会反问对方,或者提出大量的趣闻轶事;这些响应通常会指向各种不同的方向,并且产生矛盾的结论。这些问题与故事“就是”蒙田的解答,或者是尝试性的响应。同样地,本书的二十种可能的回答,也将采用某些趣闻轶事:这些插曲或主曲出自蒙田的生平,或取材于他的读者。这里不会出现漂亮工整的解决方案,但这二十篇作答的“随笔”将可让我们一窥这段漫长对话的部分片断,并且充分享受蒙田本人的陪伴。他将是最和蔼可亲的对话者与东道主。蒙田画像(佚名)1我们问: 如何生活?How to live?蒙田说:别担心死亡Don’tworry about death

死亡是上古之人永不厌倦的课题,西塞罗以一句话漂亮地总结道:“探究哲理就是学习死亡。”

蒙田的发现悖逆了古典哲学体系。对他来说,只有完全不懂哲学的人,才能像哲学家说的那样,勇敢地面对死亡。“别担心死亡”成了蒙田对“如何生活”这个问题所做的最根本也最具解放性的回答。你只要做一件事就行了:“活着。”悬于他的唇尖上

蒙田并非总是热衷于社交活动。在他年轻时,有时候朋友跳舞、欢笑与饮酒,他一个人坐在一旁。在这样的场合里,他的朋友几乎认不出他来——他们平日见到的蒙田总是与女人打情骂俏,或者拿出自己刚成形的想法热切地找人辩论,他们因此狐疑蒙田是否因为他们说了什么而动怒。事实上,蒙田日后在《随笔集》中吐露,当时他正深陷于某种情绪之中,几乎忘了身旁还有其他人。蒙田在节庆中突然想起最近听来的一则可怕故事——几天前,有个年轻人刚从类似的节庆归来,他先是抱怨自己有点发烧,不久后便一命呜呼,而当时他的朋友甚至还没从节庆的宿醉中清醒。如果死神会开这种玩笑,那么蒙田觉得自己与虚无之间几乎只有一线之隔。他变得非常害怕失去生命,即使此刻仍活着,也无法敞开心扉享受人生。

蒙田二十多岁时,因为过度沉迷于阅读古代哲学家的作品,所以脑子里经常萦绕着这种忧郁的妄念。死亡是上古之人永不厌倦的课题,西塞罗以一句话漂亮地总结道:“探究哲理就是学习死亡。”蒙田日后将把这个可怕的想法用作《随笔集》某一章的标题。

然而,如果说蒙田的问题起源于他在易受影响的年纪读了太多哲学作品,那么这些问题并没有因为他长大成人而消失无踪。按照一般情况,三十几岁的蒙田想法应该更为沉稳,然而那时的他却感受到死亡逐步迫近。这种感觉甚至比过去更为强烈,也更为个人化。死神从抽象转为现实,举起长柄镰刀,一路挥砍蒙田关爱的每一个人,而且离他愈来愈近。一五六三年,蒙田三十岁,他最好的朋友,艾蒂安·德·拉博埃蒂(Étienne de La Boétie)死于瘟疫。一五六八年,他的父亲去世,死因或许是肾结石引起的并发症。来年春天,蒙田的胞弟阿诺·德·圣马丁(Arnaud de Saint-Martin)在一场奇怪的体育竞技意外中丧生。蒙田大约是在这时候结婚的,第一个孩子只活了两个月,于一五七〇年八月死亡,接下来他又先后失去了四名子女——六个孩子中,只有一个平安活到成年。一连串丧失亲友之痛,使“死亡”不再只是个模糊的威胁,但它的面目依然不清楚。蒙田的恐惧仍与过去一样强烈。

拉博埃蒂的死显然令蒙田最为伤痛,他们是莫逆之交,但最让他震惊的还是弟弟阿诺的不幸遭遇。阿诺在打球(称作“jeu de paume”,是今日网球的前身)时被球击中头部。这种伤害不可能太严重,而他看起来亦无大碍,但五六个小时之后他陷入昏迷而死亡,死因也许是血栓或脑出血。没有人能想到如此轻微的头部撞击,竟然会夺去一名年轻男子的性命。这毫无道理,而且也比那则年轻男子因发烧而升天的故事更为惊悚。蒙田谈到阿诺的死时说:“我们对这种例子司空见惯,脑子怎么会不一直想着死亡,这个念头怎么不会随时掐住我们的喉咙呢?”

蒙田无法摆脱死亡的念头,而他也不想这么做,他仍然深受哲学家的影响。蒙田在早期一篇谈论死亡的随笔中提到“让我们的心灵尽情充斥着死亡”,又说:

让我们随时随地任由自己的想象去描绘死亡的模样。在马儿失足倒地、屋瓦掉落、细得不能再细的针刺入体内时,让我们好好思忖:死亡本身到底是什么?

蒙田最喜爱的斯多葛学派哲人(Stoics)说,如果你经常想着死亡的形象,那么当死亡来临时,你将不会感到惊恐。知道自己已做好万全的准备,你就可以毫无恐惧,自由地活着。但蒙田发现实际上刚好相反。他愈是想象可能降临在自己与朋友身上的各种意外,愈是无法平静。即使他能短暂而抽象地接受死亡,但只要一想到细节,就难以承受。他的心灵充斥着受伤与发烧的景象,还有在他临终前人们围绕在他床边啜泣,或者是“熟悉的手”按着他的额头向他告别的场景。他想象自己躺在墓穴里,眼前的一小圈天光就是人生的最后一幕:他的财产会被清算,他的衣物将分送给朋友与仆人。这些念头非但未能给他自由,反而使他成了“阶下囚”。

幸运的是,这样的压迫感并未持续下去。到了四五十岁时,蒙田变得无忧无虑。他可以写出最流畅、充满生活乐趣的文章,从他的文字完全看不出他曾陷入忧郁。我们之所以知道蒙田一度苦闷,是因为他在作品中主动告诉了我们,只不过现在的蒙田已不想为任何事操心。他在最后几则附加的笔记里提到,死亡只是人生结束时一个短暂的、令人不适的时刻,为这种事焦虑只是浪费时间。原本在朋友中最为忧郁的蒙田,此时却成了最无忧无虑的中年男子,而且也成为享受人生的专家。蒙田的改变,归功于他在鬼门关前走了一回:他曾戏剧性地遭遇死亡,接踵而来的中年危机使他开始了《随笔集》的写作。

蒙田与死神的相遇发生在一五六九年或一五七〇年初的某一天,确切时间已不可考。当时他为了排遣心中焦虑而外出,想借此摆脱眼前的杂务,而他做的事情是骑马。

蒙田此时约三十六岁,正是诸事烦心之时。父亲过世后,他继承了家族位于多尔多涅(Dordogne)的城堡与庄园。这是块美丽的土地,覆盖着葡萄园(今日亦是如此),有着平缓的丘陵、村落与广阔的森林。但对蒙田来说,这些代表了责任与负担。庄园里事事都要他负责,他必须满足每个人的要求,也必须接受许多人的挑剔。他是这块土地的领主,事无巨细,他都要照顾妥当。

幸运的是,一般情况下要找到理由外出并不难。蒙田二十四岁时开始在波尔多(当地首府,离蒙田的庄园约三十英里)担任法官,所以他可以假借法院有事而外出。蒙田拥有广阔的葡萄园,这些园地零星地散布在绵延数英里的乡野中,因此若他觉得有必要,也可以以探视葡萄园为由出门。蒙田偶尔也会到邻近的城堡拜访:敦亲睦邻显然也是件重要工作。以上的任务都是蒙田在风和日丽的天气里骑马穿过树林的好借口。

走入林间小径时,蒙田可以放任自己的思绪四处奔驰,尽管这时他的身旁依然有仆役与亲信陪伴。十六世纪时,人们很少单独外出,不过蒙田可以纵马疾驰,逃离无聊的对话,或索性做起白日梦,或看着日光穿过繁密的枝叶,在小径上闪烁。他也许想着:柏拉图说男人的精液来自脊髓,这是真的吗?鱼真的那么有力气,只要用嘴唇牢牢吸住船身,就能让船只动弹不得?某天他在家里看到的怪事又该怎么说:他的猫专心看着树,结果有只鸟掉了下来,刚好落在它的脚爪之间。鸟已经死了?这只猫拥有什么样的力量?蒙田太过专注于空想,完全没注意路况,也未留心随从的动静。

蒙田平静地穿过树林,此时已离开城堡三到四英里,身旁有一群骑马的人同行,他们绝大多数是蒙田的手下。这是一段轻松的旅程,蒙田不认为会遭遇什么麻烦,所以骑了一匹温和而力气不大的马。他穿着日常的服装:裤子、衬衫、紧身上衣,或许还加了一件披风。他的剑佩戴在腰间(贵族外出一定会佩剑),但并没有穿戴盔甲或其他特别的防护设备。然而,只要走出城镇或城堡的高墙,总是会遭遇危险——强盗非常普遍,两次内战之间的法国正处于毫无法纪的时代。无业的士兵在乡间流窜,打家劫舍,以取代在和平时期损失的薪饷。尽管蒙田对死亡感到焦虑,他却对这类具体的危险淡然处之。他不像一般人对可疑的陌生人感到畏惧,也不会因树林里传来的奇异声响惊慌失措。然而空气中弥漫的紧张感一定感染了蒙田,当他感觉身体被重重敲了一下,他的第一个念头是:遭人暗算了。他觉得攻击他的武器是火绳枪。

蒙田没有时间思索“为什么”有人朝他开枪,只觉得自己“好像被雷劈中”。马倒地不起,他自己则飞了出去。他重重地摔在几米外的地上,随即失去意识:

马倒地不起,我离马匹有十到十二步的距离,像死尸般仰躺着。我的脸伤痕累累而且破皮流血,原本拿在手里的剑甩落到十步以外的地方,皮带断成碎片。我像根木头一样,无法移动,也没有任何知觉。

蒙田觉得自己是被火绳枪攻击的——事实上,整起事件跟武器毫无关系。蒙田有一名身材强壮的仆役,骑着一匹精力充沛的马跟在他后头。他驱策马匹,全速奔驰在小径上,蒙田猜测:“他大概是为了炫耀自己的大胆才超越同伴。”他没有注意到蒙田就在路中间,或许误判了路的宽度,以为自己可以从旁边穿过。结果,他“就像个巨人一样砸在这名瘦弱的男子与这匹瘦弱的马身上”。

其他人惊恐地停了下来。蒙田的仆役下马试图唤醒他,但他还是昏迷不醒。仆役们把蒙田抬起来,费力地将他松软的身躯运回城堡。他印象中的第一个感觉是头部遭到撞击(昏迷不醒说明这个印象是准确的),但他开始咳嗽,仿佛胸部也遭到撞击。看到蒙田喘不过气来,仆役们七手八脚地将他的身体直立起来,使他维持一种奇怪的角度,就这样将他抬回城堡。蒙田数度吐血,这是个危险的征兆,但咳嗽与呕吐有助于保持清醒。随着逐渐接近城堡,蒙田的神志也慢慢清醒,但他觉得自己是在接近死亡,而非重返人世。他的视线开始模糊,几乎感受不到光亮。他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但谈不上舒适,因为他的衣服沾满自己吐出来的鲜血。就在逐渐失去意识之际,蒙田脑子里浮现出火绳枪。目击者后来告诉蒙田,他那时拼命挣扎。他用指甲撕扯紧身上衣,似乎是想减轻身上的重量。“我的胃里涨满淤血;我的手不由自主地往肚子上扯,就像平日抓痒那样,但这并不出于我自己的意志。”他看起来在尝试撕开自己的身体,又像是想把身体拉开,好让灵魂离去。然而,在这个时候,他的内心却异常平静:

我觉得自己的生命就悬于自己的唇尖上;我觉得此时应该闭上眼睛,试着推灵魂一把。当我逐渐软弱无力,准备听任自己离去时,一股愉悦感油然而生。那是一种只漂浮在灵魂表面的念头,就跟其他观念一样,既纤细又脆弱。然而实际上,它不仅让我摆脱一切烦忧,也夹杂着甜蜜的情感,就像人自然而然地进入梦乡。

就在这种内在平静而外在激动的状态下,仆役们带着蒙田继续朝庄园前进。他的家人发现外头一阵骚动,于是出来一探究竟。蒙田日后说,他们“发出了在这种情况下常有的哭喊声”。他们问起事情的缘由,蒙田还能回答,虽然说得七零八落。他还看见妻子艰难地走在崎岖不平的路上,心里想着吩咐属下让夫人骑马。你会以为能够这么做的人应该“脑袋很清醒”,但蒙田写道:“实际上我已神志不清。”蒙田在路上折腾了一段时间。“这些都是无意义的念头,我的灵魂早已出窍,我的举止全由眼睛与耳朵操控——做主的不是我。”他的行动与言语全由他的身体产生。“此时灵魂正忙着做梦,微弱的感官印象只是轻轻触摸,甚至只是舔舐着灵魂,或轻洒于其上。”蒙田与他的人生,眼看着就要在毫无悼念又无正式道别的情况下分离,就像两名醉酒的宾客离开筵席,因为醉得晕头转向而无法向对方说再见。

蒙田被搬进屋内之后,神志还是一片混乱。他仍然觉得自己被高高地置于魔毯上,而不是被仆役的手抬着。他没感到疼痛,而且对周遭的危急气氛毫无感触,只觉得慵懒与虚弱。仆役们把蒙田抬上床,他躺在那儿,感到全然的幸福,脑子里只觉得休息实在是一件美好的事。“我在歇息中感受到无尽的甜蜜,因为我一直被这群可怜的家伙粗暴地拉扯着,他们辛苦地用双手抱着我,在非常恶劣的道路上行走了漫长的距离。”蒙田拒绝接受医治,相信自己注定要死,而这将是“非常幸福的死亡”。

这个经验远超蒙田早先对濒死的想象。这是一趟真实的进入死亡领域的旅程:他悄悄地接近,然后用嘴唇轻轻地碰了一下。他“尝”了一口,就像人们尝试陌生食物一样。这是一篇有关死亡的随笔:他记述这次经验时,用了“预演”(exercitation)这个词。日后,他将花上许多时间反复重温心灵当时的感受,尽可能精确地重现那时的感觉,并且从中学习。幸运之神给了他一次完美的机会去检视哲学对死亡的认识,但我们难以确知蒙田是否找到了正确答案,斯多葛学派的思想家必然会对他的结论深感怀疑。

蒙田得到的启示有部分是正确的:借由“预演”,他学到无须恐惧死亡。死亡正如哲学家所许诺的,可能有一张友善的脸庞。蒙田仔细看过这张脸,但未能像理性的思想家那样把这张脸看透。蒙田并未像士兵一样睁大眼睛迈步向前;相反,他几乎是在意识不清的情况下受到死亡的诱惑,徐缓地漂向它。蒙田现在了解到,在濒死的状态中,你无法完全遭遇死亡,因为你的意识会在抵达死亡的前一刻消失。死亡就像睡着一样,是意识逐渐消散的过程。如果其他人试图把你拉回人世,你会在“灵魂的边缘处”听见他们的呼喊。你的存在被一条绳子系着——如蒙田所说,这条绳子栖息在你的唇尖。濒死不是一场行动,你无法为它做准备。濒死是一场漫无目标的幻想。

此后,蒙田阅读有关死亡的作品时,不再对伟大哲学家无懈可击的论证感兴趣,而是对一般人的感想投以更多的关注,特别是那些在“虚弱而恍惚”的状态中感受过死亡的人。在最成熟的随笔中,蒙田赞美像佩特洛尼乌斯(Petronius)与提吉里努斯(Tigillinus)这样的人。这两个罗马人死的时候身边围绕着笑语、音乐与日常对话,死亡是在充满欢乐的美好气氛中流入他们体内的。他们不像蒙田年轻时想象的那样,把宴会变成死亡场景;相反,他们把临终变成一场宴会。蒙田尤其喜爱马尔克里努斯(Marcellinus)的故事,他不想因为疾病而痛苦地死去,于是以温和的方式进行安乐死。在绝食数天之后,马尔克里努斯把自己浸泡在烧烫的热水里。疾病无疑已令他极为虚弱,热水澡只是让他能轻松地咽下最后一口气。马尔克里努斯慢慢地失去意识,最后终于离开人世。离世之前,他疲惫地低声向朋友说,他感到无比愉快。人们也许希望死的时候能像马尔克里努斯一样感到愉快,但蒙田学到某种更令人惊讶的东西:即使他的身体不断抽搐与扭动,在旁人看来是饱受折磨,他本人却在享受马尔克里努斯那样的愉快以及漂浮的感觉。

蒙田的发现悖逆了古典哲学体系,也挑战了那个时代居于支配地位的基督教理想。对基督徒来说,人临终前应该神志清醒地将自己的灵魂交给上帝,而不是在极乐的状态下忘情地叫嚷。蒙田在经历那次体验时显然没有想到上帝,而他也不认为因沉溺酒色而死会对基督徒造成危害。他更珍视自己对死亡的纯粹世俗的理解,也就是人类的心理状态与宽泛意义上的自然,是濒死之人最好的朋友。对他来说,只有完全不懂哲学的人,才能像哲学家说的那样,勇敢地面对死亡,比如那些在他的庄园与村落里生活的无知的农民。“我从未见过我的农人邻居中有谁仔细想过要以什么样的面容与自信来面对人生的最后一刻。”蒙田写道。如果有谁真的做到这一点,那么他一定知道。一切顺其自然。自然告诉他们,除非到了临终那一刻,否则不需要去思考死亡。然而,即使真的到了临终那一刻,他们也一样对死亡不假思索。哲学家总觉得离开人世是一件艰难的事,那是因为他们一直想掌控一切,所以才有“探究哲理就是学习死亡”这句话。哲学要人“舍弃”天然的技巧,而这些技巧却是每个农民与生俱有的。

在濒死的那一刻,蒙田愿意离开人世,但并没有死——他恢复了健康。从此以后,他活得跟过去不一样了。在蒙田谈论死亡的随笔中,他提到自己得到了一个明显不属于哲学范畴的“哲学教训”。他以随性的语气总结自己的收获:

如果你不知道如何死亡,别担心,到了那个时候,自然会充分而适当地告诉你。自然会周全地为你做好这份工作,不用你费神去想这件事。“别担心死亡”成了蒙田对“如何生活”这个问题所做的最根本也最具解放性的回答。你只要做一件事就行了:“活着。”

然而活着比死亡更难。活着不能被动屈服,活着必须靠专注与技巧。活着可能更痛苦。蒙田曾在死亡的潮水中愉快地漂浮,然而并未继续漂浮下去。两三个小时后,他清醒过来,遭到剧痛的侵袭,四肢“受重击而伤痕累累”。往后几天里,他疼痛难耐,这些伤也留下长期的后遗症。三年或许更久之后,蒙田写道:“至今,我仍感受得到那场撞击带来的震撼。”

蒙田的记忆花了比身体更长的时间才恢复,尽管他花了几天的时间询问目击者,试图还原事件的原貌。但无论他怎么询问,也无法重建那电光火石的一幕,除非他愿意再一次遭遇来自背后的撞击,再度承受那种闪电通过全身般的痛苦,重演最初遭雷电击中似的震撼。生命此时已深深嵌进他的体内;死神只是轻巧地拂过他的肌肤,随即离去。

从这时起,蒙田尝试将死亡的况味与轻盈带进生活之中。他在晚期的随笔中写道,走到哪里都有可能遭遇“最坏的状况”,我们最好能脚步轻盈地滑步走过世界的表面。在滑动与漂浮着探索时,他不再感到莫名的恐惧,同时也取得崭新的意义。生命——那穿过他的身体、独一无二的“他的”生命,蒙田的生命——是非常有趣的考察对象。蒙田将继续关注感觉与经验,不是为了探讨它们该是什么或它们可能提供何种哲学教训,而是要了解它们的真实过程。他将跟着感觉与经验走。

这对蒙田来说是一项新课题,它不仅掌控了他的日常生活,通过写作,它还给了他一个不朽的形式。因此,正值中年的蒙田,原本迷失了人生方向,却在此时重新找到自己。2我们问: 如何生活?How to live?蒙田说:活在当下Pay attention

从现在起,蒙田将为自己而活,而非为责任而活。

学习如何死亡,就是学习如何放手;学习生活,就是学习把握人生。

把自己当成河流一样书写自己的经验,蒙田开启了一项仔细观察内在的文学传统。“别担心死亡”与“活在当下”,是蒙田针对自己中年时人生陷入茫然所做的响应。开始写作

坠马的意外改变了蒙田的生命视野。意外虽然在片刻间发生,但它的影响绵延了数年之久,并可以分为三个不同的阶段。在第一阶段,蒙田倒在地上,在感到愉悦的同时撕扯着自己的肚子。然后是第二阶段,蒙田在往后的几个星期乃至几个月里不断思索这段经验,试图将其与自己的哲学阅读经验联系起来。最后一个阶段是在数年之后,蒙田坐下来书写这段经历,同时书写其他各种事情。第一个阶段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第二个阶段可能发生在文艺复兴时期任何敏感且受过教育的年轻人身上;然而最后一个阶段,却是蒙田所独有的。

意外与写作的联结并不是那么简单——他并没有在意外发生后很快在病榻上坐直身子,振笔疾书。相反,动笔写作《随笔集》是在两年之后,也就是一五七二年,而即使在那个时候,他写的也是别的篇章,与丧失意识这件事完全无关。然而,蒙田打算写作时,正是这段经验促使他尝试不同的书写方式,一种几乎没有任何作家尝试过的方式——他重现感受的次第顺序是:从内在的源头开始,将接续的每一个瞬间的变化完整地记录下来。看起来,那次意外与人生另一个转折点存在经年的联结,这种联结开启了他的文学之路。蒙田因此决定辞去在波尔多的法官工作。

在此之前,蒙田一直过着两种人生:一种是城市与政治的,另一种是乡村与经营的。虽然从一五六八年父亲过世后就接掌了庄园,蒙田还是继续到波尔多工作。然而,到了一五七〇年初,他决定出售自己的法官职位。这不单是因为坠马意外,还因为他在申请法官职位升迁的事情上遭遇了挫折——或许是因为政敌从中阻挠。面对阻挠通常的做法是提出申诉,或索性决斗,但蒙田选择退出。他可能是在气愤之中决定不当法官的,但也可能是因为理想的幻灭。或许与死神的擦身而过,加上弟弟的去世,使他对人生有了不同的规划。

蒙田做此决定之前,已在波尔多法院工作了十三年。此时的他三十七岁,以当时的标准来说算是中年,但还不算老。然而他认为自己应该退休,离开生活的主流,另行开启全新而具反思性的生命。三十八岁生日即将来临之际,蒙田把自己的决定——几乎是在他实际下决定的一年之后——用拉丁文题写在书房侧室的墙上:

主后一五七一年,二月的最后一日,度过第三十八个生日的蒙田,长久以来对法院与公务深感劳累。此后,他将投向学问女神的怀抱,在免受俗务搅扰的平静中,把消耗过半后的残余生命投入其中。若命运允许,他将返归故乡,在惬意的祖先安眠之处,好好地保有自由、平静与安闲。

从现在起,蒙田将为自己而活,而非为责任而活。他也许低估了管理庄园的辛苦,也未提及写作;他只提到“平静”与“自由”。尽管如此,他已完成了几项简易的文学计划。过去,在父亲的要求下,蒙田曾不情愿地翻译了一篇神学作品。之后,他编辑好友拉博埃蒂的遗稿,并且附上献词与一封描述拉博埃蒂最后时光的书信。在一五七〇年转折点前后数年时间里,蒙田开始涉猎文学,也有了各种人生体验:一连串丧亲之痛与自己的濒死经验,想从波尔多政治圈脱身,渴望平静的生活——此外还有其他事,例如妻子怀了第一个孩子。对新生命的期待遭逢死亡的阴影,这些因素诱使蒙田选择新的生活方式。

蒙田在三十五岁以后的转变,可以媲美文学史上几桩著名的人生转变,如堂吉诃德放弃自己的例行工作,步入骑士的冒险生涯;但丁在“人生走到半道”时于森林中迷了路。蒙田此时也走进中年的迷雾之中,但终究找到了出路,并且留下一连串足迹——这些足迹标志着一个男人蹒跚、跌撞,却又继续前进的过程:

一五六八年六月,蒙田完成神学作品翻译。父亲去世,他继承庄园。

一五六九年春,弟弟打网球时死于意外。

一五六九年,在波尔多升职无望。

一五六九年或一五七〇年初,差点意外身亡。

一五六九年秋,妻子怀孕。

一五七〇年初,决定退休。

一五七〇年夏,退休。

一五七〇年六月,第一个孩子诞生。

一五七〇年八月,第一个孩子死亡。

一五七〇年,编辑拉博埃蒂的作品。

一五七一年二月,在书房墙上题写生日感言。一五七二年,开始写作《随笔集》。

一旦决定过沉思冥想的新生活,蒙田随即发现实际过这样的生活,跟打算过这样的生活同样不易。退休以后,他在城堡角落的两座塔楼之中挑了一座,作为全心隐遁的起居之所;另一座塔楼就留给妻子。这两座塔楼,连同城堡主楼及连接各楼的城墙,刚好围成一个简单的矩形庭院。整座城堡则隐身于田野与森林之中。蒙田的城堡(左下方的塔楼是蒙田的起居之所)

主楼现已不存。它在一八八五年遭遇祝融之灾,之后在原址又重建了一座设计完全相同的新建筑。幸运的是,火灾并未波及蒙田的塔楼,它基本上仍维持旧貌,而且向参观者开放。走进里面一看,不难想见蒙田为什么如此喜欢这个地方。从外表来看,这座四层塔楼圆圆胖胖的,相当可爱,墙壁的厚度就跟沙堡一样。塔楼原本做防卫之用,但蒙田的父亲将它改建成承平时期也可利用的地方。他把一楼变成小礼拜堂,并且在里面增设了回旋梯;小礼拜堂的楼上成了蒙田的卧房,他通常睡在这里,而不回到主楼。楼梯旁的墙壁刚好有个凹处,被设计成厕所。再往上走,放置“大钟”(敲钟时会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的阁楼下方,就是蒙田最喜爱且长时间待着的地方:他的书房。蒙田的书房(约翰•斯塔福德摄)

今日走上阶梯(多年来在众人的踩踏下,石阶的表面已经凹陷),人们可以进入书房,在狭窄的圆形空间里走走,透过窗户俯瞰庭院景色。想必蒙田当年也曾这么做。窗外的景致或许与他当初所见没有太大差别,但房间本身却有很大的变动。书房的地板如今看来是白色光秃、裸露在外的石头,但过去应该铺着蔺草编的席子;墙上则应是绘制好不久的壁画。冬天时,绝大多数的房间都会生火,但主书房无法这么做,因为这里没有壁炉。天冷时,蒙田会到舒适一点且可以生火的侧室取暖。

蒙田的主书房里最打眼的是精美的藏书,这些书籍被安放在五层美丽的曲形书架上。曲形是必要的,因为要配合圆塔的弧形墙面,而这肯定花了木匠一番巧思。蒙田只需一眼就能浏览书架上的书籍,光是这样就能让人心满意足。搬进这个书房时,蒙田拥有的书籍约一千册,其中不少是继承自朋友拉博埃蒂,有些则是自己购入的。蒙田的藏书相当丰富,而他也确实读过其中的每一本。今日,这些藏书早已散佚各地,书架也已消失无踪。

书房里还有蒙田的其他收藏:具有历史价值的纪念品、家传的物品、来自南美洲的手工艺品。提到祖先,蒙田写道:“我保留他们的手稿、印章,以及他们使用过的祈祷书与宝剑,而我也未将父亲惯用的手杖从书房里清理出去。”旅人馈赠的来自南美洲的收藏品慢慢累积起来,包括珠宝、木剑与跳舞时使用的仪杖。蒙田的书房不只是置物间与工作室,还是个充满奇异之物的房间,听起来就像弗洛伊德在伦敦汉普斯特德(Hampstead)最后住处的十六世纪版本:一间藏宝屋,装满了书籍、纸张、小雕像、绘画、花瓶、避邪之物与各地原住民的珍奇物品,它们可以激发他想象与思考。

这个书房表明蒙田是个追求流行的人。这种寻求僻静的潮流,源于一个世纪前的意大利,后来慢慢地在法国传播开来。富人会在房间里摆满书籍与阅读架,然后把这个地方当成摆脱俗务的去处,他们常用的借口就是我必须到书房工作。蒙田则更进一步,索性让书房与住宅分离。对蒙田而言,这个书房的位置优越,就像洞穴一样;或者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这是一个“店铺后间”(arrière-boutique)——“店铺后面的小房间”。如果他愿意,他会邀请访客进入他的书房,而他确实经常这么做——从不觉得这是一种负担。他爱这里:“对我来说,一个人在家里完全没有属于自己的空间,没有不需要看别人脸色的地方,没有可藏身之处,是很可怜的!”

书房象征自由,无怪乎蒙田会把装饰这里当成仪式,并且将书房与住宅分离。在书房侧室里,除了为庆祝退休题写的文字,蒙田还在墙壁上——从地板到天花板——绘制了彩色壁画。这些壁画的色彩已然褪去,但从残余的形象仍可看出它们是激烈的战争、维纳斯(Venus)哀悼阿多尼斯(Adonis)之死、满脸胡须的海神尼普顿(Neptune)、暴风雨中的船只,以及田园生活景象——全是古典世界的主题。蒙田在主书房横梁上题写的字句,绝大多数出自古典时代的作品。这种做法也是当时的时尚,不过只在小范围的精英阶层里风行。意大利人文主义者马西里奥·菲奇诺(Marsilio Ficino)也在其位于塔斯坎尼(Tuscany)的别墅墙上题写名言警句。后来,在波尔多地区,孟德斯鸠(Montesquieu)为了表达对蒙田的敬意,也写下了一些句子。

随着时光流逝,屋顶的横梁也褪了色,但日后经过修复,上面的文字又如往日般清晰可读。因此,现在你在蒙田书房走动时,会听到从头顶传来的低语声:只有一件事是确定的,那就是没有任何事是确定的。世上没有任何生物比人类更悲惨或更傲慢。—老普林尼(Pliny the Elder)光是人生首次遭遇的意外就可能完全毁灭你,你如何能视自己为伟人?—欧里庇得斯(Euripides)人生最美好的事,莫过于当个无忧无虑的人;没有烦恼确实是一种不会带来痛苦的邪恶。—索福克勒斯(Sophocles)蒙田书房屋顶的横梁(本书作者萨拉•贝克韦尔摄)

这根横梁是个醒目的提示,表明蒙田决定离开政治圈,投入沉思的生活——此后生活的重心将是哲学,不再是政治。这种生活重心的转换,也得自古人的忠告。伟大的斯多葛学派哲学家塞内卡(Seneca)苦口婆心地呼吁他的罗马同胞们摆脱俗务,以“找到自己”。摆脱俗务是加强对人生控制力的一环,在文艺复兴时代跟在古罗马时代都一样。你已经尽了市民应尽的义务,接着应该退回来,探索人生真谛,并且开启为死亡做准备的漫长过程。蒙田对于这第二阶段有所保留,但无疑,他对思索人生有浓厚的兴趣。他写道:“让我们把捆绑自己与他人的绳索切断;让我们从自我取得力量,好好地孤独地活着,过悠闲自在的生活。”

塞内卡虽然奉劝大家摆脱俗务,却也提出了警告。在一篇题为《论心灵的宁静》(On Tranquillity of Mind)的文章中,塞内卡写道,闲散与孤立可能令生活误入歧途,而这种错误通常可以借由保持忙碌来避免——你也可以说这是以过去错误的生活方式来避免新的错误。闲散与孤立可能造成欲求不满、自我嫌恶、恐惧、优柔寡断、死气沉沉与忧郁。放弃工作会导致精神萎靡,如果又不幸染上阅读过多书籍的恶习,情况将更为不妙;更糟的是,不读书,只陈列书籍,仿佛光是注视它们就能心满意足。

十六世纪七十年代初,也就是蒙田的价值观发生转变的时期,蒙田似乎经历了塞内卡所警告的存在危机。他手边仍有工作,但不如以往繁重。活动的减少使蒙田产生各种奇怪的念头,也表现出与以往的个性迥然不同的“忧郁气质”。蒙田说,他才刚退休,整个心就像野马一样不断奔驰。想想那段时间发生的事,这样的比喻还真是贴切。他的脑子里充满奇想,就像休耕的田地长满野草。而在另一个比喻中(蒙田喜欢用这种方式加强印象),他把自己闲置的脑袋比拟成不孕的子宫,就像当时流传的说法,这种子宫只能生下不成人形的肉块,无法生下婴孩。此外,蒙田也借用维吉尔(Virgil)的比喻,称自己的思想就像照射水碗的阳光被反射到天花板后形成的图案,随着时光流逝而舞动、摇晃。就如老虎条纹般的光影踉跄移动,蒙田心猿意马的思绪中无预警地产生疯狂而混乱的妄念。他的意识产生奇想(fantasy)或幻想(reverie)——这两个词在当时与其说是白日梦,不如说是疯癫的妄想,可不像今天这么正面。“幻想”又令蒙田产生其他疯狂的想法:写作。他认为写作也是一种幻想,但它是一种承诺提供解决之道的幻想。蒙田发现自己的心灵充满“喀迈拉与其他各种幻想出的怪物,一头接一头,毫无秩序,也毫无目的”。他决定将这些幻想写下来,不是为了克服它们,而是闲着也是闲着,干脆仔细考察这些幻想的诡异内容。他提起笔,《随笔集》的第一篇由此诞生。

想必塞内卡也会支持蒙田的做法。如果你在退休之后感到沮丧或无聊,他建议你环顾四周,试着让自己对事物的多姿多彩与崇高产生兴趣。一个人能否获得救赎,取决于他能否全心投入自然之中。蒙田做出尝试,不过他眼中的“自然”主要是最贴近自己的自然现象,事实上就是他自己。他开始观察、质疑自己的经验,并且将所得一一记录下来。

起初,蒙田的写作主要是记录他个人热衷的事物,尤其是他阅读到的各种故事:奥维德(Ovid)的传说、凯撒与塔西佗(Tacitus)的历史、普鲁塔克(Plutarch)留下的传记片断,以及塞内卡与苏格拉底针对如何生活提出的建议。然后,他写下从朋友那里听来的故事、庄园里的大小事、过去他在法律与政治界服务时听到的案例,以及他在旅行(虽然次数不多)中听到的乡野奇闻。他刚开始记录的内容平淡无奇,往后材料愈来愈多,乃至于包含他经历过的所有情感或思想的细微变化,而不仅限于他在无意识内外穿梭的奇妙体验。

出书的想法也许很早就在蒙田心中浮现过,不过他表示,自己写东西只是为了家人与朋友。或许蒙田一开始就有编纂一本寻常书籍的想法—— 一部根据各项主题收录各式名言警句的作品,这是当时文人雅士热衷的时尚。即使如此,蒙田也很快超越了原先的构想,可能是因为他受到另一名作家普鲁塔克的影响。蒙田喜欢他胜于塞内卡。普鲁塔克是公元一世纪的著名作家,以平易生动的文字写下历史人物的生平传记。此外,他也完成了许多短篇论文,后来结集成《伦理论集》(Moralia)一书,这部作品刚好在蒙田开始写作《随笔集》那年被翻译成法文。《伦理论集》搜罗了各种思想与轶事,其中包括对一些问题的思索,例如“动物有智力吗”“人如何获得心灵的平静”。就第二个问题来说,普鲁塔克的建议与塞内卡相同:专注于眼前的事物,并且投入其中。

随着一五七〇年慢慢退后,蒙田逐渐适应了自己在危机后的新生活。“活在当下”成为他最喜爱的消耗时间的方式。一五七二年是蒙田写作分量最重的一年,《随笔集》第一卷绝大多数的文章与第二卷的部分文章,都是在这一年动笔的。其余部分则在一五七三年到一五七四年陆续完成。然而,此时距离蒙田准备好要出版《随笔集》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或许这只是因为他没想过出版的事,也或许是因为他还需要好几年的时间,才能对自己的作品感到满意。从一五七〇年退休开始,一直到一五八〇年过四十七岁生日,十年过去了,而就在这一年的三月一日,蒙田为《随笔集》第一版的序言署名并注明日期。蒙田将因此一夕成名。

写作曾使蒙田熬过“疯狂幻想”的危机。现在,写作教导他更仔细地注视这个世界,而且让他逐渐养成精确描述内在感受与日常酬酢的习惯。蒙田引用普林尼的说法,希望人们留意捉摸不定的片断:“每个人都可以从自己身上学到东西,前提是他能仔细地审视自己。”当身为庄园主人的蒙田每日为庄园事务忙进忙出时,身为作家的蒙田也在他身边跟前跟后,仔细观察并做记录。

蒙田终于开始描述自己的落马意外,这不仅表明他已将死亡的恐惧如抖落鞋上尘土般抛诸脑后,也显示他的观察技巧已提升到前所未有的水平。意外发生几天后,他反复要求仆役告诉他事情的始末,希望再次体验那些漂浮的感受,那种气若游丝或灵魂与肉体若即若离的感觉,以及神志恢复后的痛苦。今日的心理学家大概会说,蒙田借由文学“加工”了这些体验。然而,蒙田想通过写作“如实”地重构这些经验,而不是像哲学家一样去主张经验应该是什么。

蒙田的新嗜好一点也不简单。他总喜欢装出《随笔集》是无心之作的样子,但偶尔还是会露出马脚,承认写作是一件辛苦的工作:

追寻心灵游荡的脚步,穿透内心最深处的杂陈意念,找出那些搅扰心神的刺激之源并予以固定,是一件艰难无比的工作,而且比原先想象的辛苦许多。

蒙田轻巧地走过生活的表面,赞颂生活的美好。随着年龄增长,他捕捉日常感受的技巧也愈来愈高超。身为作家,他努力培养测度心灵深度的技艺。“我思索满足是怎么一回事,”他写道,“并非只是浮光掠影地描述它,而要测量它的深度。”就连一般无法界定的现象——睡眠——蒙田也要追根究底,于是他要仆役在半夜固定的时间叫他起床(真是辛苦这些下人了),希望能在无意识离开他之前窥得它的踪影。

蒙田一方面想远离现实,另一方面又想抓住现实,从中汲取每一份经验。写作同时实现了他的这两个愿望。即使沉迷于幻想,蒙田也会在每件发生的事情上秘密地插入一根钩子,好随心所欲地将自己拉回原处。学习如何死亡,就是学习如何放手;学习生活,就是学习把握人生。意识流

然而不管怎么努力,人永远不可能完整地找回过去的经验。上古哲学家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说过一句名言,你无法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即使回到原来的岸边,流经你的河水已不再是先前的河水。同样地,要看到跟半小时之前完全一模一样的世界是不可能的,正如面对同样的世界,身旁的人看到的不可能与你相同。意识不断流动,就像永不停歇的“意识流”(stream of consciousness)——心理学家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于一八九〇年创造了这个词,不过这个词在小说界更为风行。

蒙田跟许多人一样引用赫拉克利特的话语,思索人类如何被自己的思想带着走,“思想就像水势的湍急、和缓,有时剧烈,有时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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