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约瑟夫·罗特,克劳斯·曼,阿道司·赫胥黎,肯尼思·菲林,伊塔洛·斯韦沃,亨利·詹姆斯
出版社:天地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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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落的经典”系列6册(恶魔的交易 岛——异托邦 使节 拉德茨基进行曲 杀局 当你老去)试读:
总目录
CONTENTS封面
版权信息
恶魔的交易(一部被封禁长达35年的反法西斯小说)
岛——异托邦(颠覆《美丽新世界》!“永不过时”的作家阿道司·赫胥黎遗世之作!以23种语言风行全世界)
使节(“国际主题”小说代表作——现代文学大师亨利·詹姆斯成熟写作期的巅峰)
拉德茨基进行曲
杀局(悬念大师肯尼斯·菲林黑色幽默犯罪小说,三次改编为电影)
当你老去(文学史上关于“爱情”和“孤独”的一声呜咽——大师斯韦沃现代心理小说先锋之作)
目录
CONTENTS序幕 1936年第一章
汉艺餐厅第二章
舞蹈课第三章
克诺尔克第四章
巴尔巴拉第五章
丈夫第六章
“真是难以置信……”第七章
与魔鬼订约第八章
踩着尸体……第九章
在许多城市里第十章
威胁返回总目录我原谅人类在戏剧作品情节中犯的错误,但我不能原谅人类去犯戏剧作品情节中的错误。——引自歌德著《威廉·迈斯特尔》序幕1936年“我听说,在西德一个工业中心工作的八百多名工人最近被判了刑。在同一次审判中,这些工人全部被判处长期徒刑。”“我听说,被审判的只有五百人,另外一百多人因持不同政见已被秘密处死,根本就没有通过审判。”两个年轻的外国外交官此时正在柏林歌剧院低声交谈,他们坐在远离枝形吊灯、穿着入时的人群中间。“工资方面的状况,真的很糟吗?”“糟透了。工资在降,而物价在涨,这使情况正变得更糟。”“听说,歌剧院今天晚上的布置,花费了六万马克。还要加上其他四万马克的开销。而为了筹备这次舞会,歌剧院停演五天,给国库带来的损失还没有算在内呢!”“这是一次精心安排的祝寿会。”“来凑这种热闹,真有点儿倒胃口!”
一位穿着军礼服的军官,透过单片眼镜,向正在对话的两个年轻外交官瞥了一眼,目光中流露出不信任的神情。两个年轻外交官立即笑容可掬地向他弯腰致意。等到这位军官走远、说话声传不到他耳中时,两个年轻外交官继续交谈。“总参谋部的高级将领全都到场了。”“但他们都在高唱和平。”第二个外交官补充说。“和平?多久的和平?”第一个外交官边说话边向走过来的日本大使馆的一个矮个女子微笑致意。那女子长得小巧玲珑,挽着一位高大的海军军官的胳膊。“我们要以防万一啊!”
德国外交部的一位先生,过来同这两个年轻外交官搭讪。这两位立即改换话题,竭力称赞剧院布置得何等富丽堂皇。“是啊,总理先生喜欢啊。”外交部的这位先生说话时略显尴尬。“这一切都挺有品位啊!”两位年轻外交官几乎异口同声地捧场。“当然!”来自威廉街德国外交部的先生感到有点儿尴尬。“这样奢华的排场,如今除了在柏林,别处肯定见不到。”其中一个外交官补充说。外交部的先生迟疑片刻,礼节性地微微一笑,想避开这个话题。
三个人沉默不语,然后便环顾四周,侧耳倾听庆祝晚会上的喧闹声。“真令人震撼!”其中一个年轻人终于低声慨叹道。但此时语气中毫无挖苦之意,好像他已被这场面所折服,甚至被周围的奢华布置而惊呆。大厅内灯光璀璨,香气四溢,令人眼花缭乱。这个来自北欧的年轻人凝视着闪烁的灯光,独自思忖:“我这是在哪儿?毫无疑问这里的环境非常奢华,但却令人毛骨悚然。那些油头粉面的男男女女,兴高采烈,可总显得装腔作势。他们的一举一动,活像木偶,呆板生硬。他们的目光里,不是流露着善良,而是蕴藏着恐惧和残暴。在我的国家里,人们都不是用这样的目光看别人,而是用友善、自然的神情。在北欧,同胞们的笑,也是另一种模样。而在这里,人们的脸上流露出嘲弄和悲观,张狂和挑衅,还有绝望。所有这些都令人极其的悲哀。快乐生活的人,决不会发出这样的笑声,安居乐业的人们,也决不会这样笑……”
为庆贺总理四十三岁生日而举办的舞会由于规模空前,所以歌剧院的所有厅堂都派上了用场。粉墨登场的人们,进出于宽敞的休息厅、走廊和前厅。每个包厢的栏杆上都悬垂着高档帷幕,香槟酒瓶被开启时的砰砰声不时地从包厢里传出。剧场里的座椅被移走,里面挤满了一对对的舞者。庞大的乐队占满了整个剧场的舞台,规模之大,使人以为要演奏理查德·施特劳斯的交响乐。但是乐队演奏的却是不合时宜的军队进行曲和爵士乐。尽管德国已把爵士乐作为黑人的低俗音乐加以禁演,不过在总理这样的达官贵人的喜庆舞会上,它倒是绝对不可缺少的。
会场内聚集了所有的自认为是该国举足轻重的人,只有“元首”本人,因嗓子疼和神经衰弱谢绝光临。还有党内几位要人,由于出身低微而未被邀请。然而来宾中还有亲王、侯爵和贵族,德军总参谋部的全体将领,有钱有势的银行家和企业巨头,几位外国使节,他们大都是小国或边远国家的外交官,还有一些部长和著名演员,还有一个衣着华贵的诗人,他是“元首”的私交。
此次舞会总共发了两千多张请帖,其中大约一千张是免费赠送的,另外一千张是卖出去的,每张售价五十马克。这就意味着用卖票得的钱来抵偿部分费用,其余的费用则由纳税人承担。纳税人倒是同总理非亲非故,不属于德国新社会的显赫人物。“真是一次叹为观止的庆祝盛会啊!”莱茵地区一家军火商的胖太太对来自南美的一个外交官夫人说,“嘿嘿,我今天太开心了,好像以往都没有像今天这样开心过。但愿德国和全世界所有的人都像我现在一样开心!”
南美的那个外交官夫人不大懂德语,她无言以对,只是苦涩地笑笑。那个胖太太,由于对方的冷淡而深感没趣,决定另找攀谈对象。
她一把提起曳地的长裙,彬彬有礼地说:“请原谅,亲爱的,我得过去招呼一位科隆的老朋友,她是国家剧院院长的母亲。您知道,院长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亨德里克·赫夫根。”
这时,那南美女人第一次张口,用英语问:“亨里克·霍帕夫根是什么人?”不料这一问,气得那胖太太惊呼。“不像话,您连亨德里克都不认识?”她用斥责的口气说出“亨德里克”,并重读了其中的字母“g”,“亲爱的,不是霍帕夫根!是亨德里克,不是亨里克。别小看这个字母‘d’,这可不能含糊呢!”
这时,一位贵夫人正挽着那诗人的胳膊,骄矜地穿过大厅,诗人是“元首”的朋友,这位贵夫人就是刚才她们谈到的院长的母亲。胖太太急忙走向那位贵夫人。“亲爱的贝拉夫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您好吗?您不怀念我们科隆市吗?当然,您在柏林这里可是得天独厚啊!您可爱的女儿约茜小姐好吗?对了,您了不起的儿子亨德里克在忙些什么?我的天啊,您想过他现在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吗?他几乎成了部长一样的大人物了!亲爱的贝拉夫人,我在科隆是多么想念您和您可爱的孩子们啊!”
说实话,贝拉夫人曾住在科隆,那时她儿子还没有发迹。当时这位女财主压根儿没有把她放在眼里。
当时两人只是一面之交。贝拉夫人从未被胖太太邀请去她的别墅做过客。而现在这个快活的、好客的胖太太,却拉着贝拉夫人的手久久不放,因为贝拉夫人的儿子已成了总理的密友,她可不想错过这个难得的高攀机会。
贝拉夫人莞尔一笑。她衣饰素雅,但又风姿独具。光滑如水的黑色丝绸连衣裙上,缀着一朵耀眼的洁白的兰花。已霜染的鬓发与薄施脂粉而仍显年轻的脸极不相称。她那双灰蓝色的大眼睛,迟疑但又友好地瞧着眼下这位喋喋不休的胖太太。胖太太戴着闪闪发光的项链和长长的耳坠,穿着巴黎产的长裙。这一切,都是德国疯狂扩军备战给她带来的收获。“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我们事事如意。”贝拉夫人骄矜地说,“约茜已经和年轻的多纳斯贝格伯爵订婚了。亨德里克有点儿过于劳累,他有太多的工作要做。”“这我能想象得出。”胖太太说话时,流露出肃然起敬的表情。
贝拉夫人说:“请允许我把朋友凯撒·冯·穆克介绍给您。”
诗人俯身去吻胖太太戴着首饰的手。胖太太又滔滔不绝地唠叨开了,“好开心!幸会!我在照片上见过您,在科隆欣赏过您创作的有关塔嫩贝格战役的剧作,我被那部作品所震撼。那出戏演得真棒。当然,眼下柏林演出的盛况更为空前!其实,戏的演出也很棒,真的非常完美。枢密院顾问先生,前些日子您做了一次了不起的旅行,现在人人都在议论您写的那部游记。最近我正要买本拜读拜读。”“在国外,我目睹了种种美和丑。”诗人平静地说,“然而,我这次到国外旅行,不是为了游山玩水,而是去当‘信使’和‘教员’。可以说我在国外为新德国争取到了新的朋友。”
诗人有一双灰蓝色的眼睛,不少文章都奉承过这双眼睛的纯洁,说它流露出火一般的热情。而今,这双眼睛正在对眼前这位莱茵地区胖太太身上的珠宝首饰进行估价,“下次我到科隆去演说或上演我的剧本时,可以住在她的别墅里。”他心里这么琢磨,嘴里却说:“我们无法理解国外对我们国家居然散播了这么多的谣言,制造了这么多的中伤。”
诗人的面部轮廓明显,线条硬朗,因此有记者描述诗人有一张“木雕”般的脸:额头上几道深深的纹路,金黄色的眉毛。从突出的嘴中吐出的话语里,带点儿撒克逊的乡音。他那动人的外表和文雅的谈吐,打动了军火厂老板娘(胖太太)的心。“哎!”她兴奋地看着他说,“您到科隆来时,一定得来寒舍做客!”
枢密院顾问凯撒·冯·穆克是诗歌学院院长和经久不衰的悲剧《塔嫩贝格》的剧作者。他以骑士的风度弯弯身说:“尊敬的夫人,如能到府上做客,我将十分荣幸。”他把手放在心口上,以示绝无虚言。
胖太太已为诗人出众的才华倾倒。“阁下!能有机会整个儿晚上听您谈话,该多荣幸啊!”她满心欢喜地说道,“您真是博学多才,事业有成啊!您不是也担任过国家剧院的院长吗?”
这个问题提得很不识趣,这点连雍容华贵的贝拉夫人和《塔嫩贝格》悲剧的作者都察觉到了。诗人回答“担任过”,但口气生硬。但科隆的这位胖太太仍未察觉。还用不得体的轻薄口吻说:“枢密院顾问先生,您对您的后任亨德里克会有点儿妒忌吗?”她还冲他羞怯地摇晃手指。贝拉夫人见此情景,不知把目光移向何处是好。
凯撒·冯·穆克为了表现他善于处世,并显示自己在这窘困场合仍不失风雅,于是,他那木雕般的脸上,浮起微笑,这笑意先是苦涩,后又转为温柔、亲切、高雅。“我心甘情愿地把那副重担交给我的朋友亨德里克去挑,他比任何人都称职。”
他的声音在颤抖,显然被自己的宽宏大量和崇高情操所感动。贝拉夫人还是一副全神贯注的表情。军火商的胖太太被这位大名鼎鼎的剧作家庄严而崇高的态度感动得快要流下眼泪,然而她还是令人钦佩地控制住了自己,没让眼泪流出来。她掏出一块真丝手帕,悄悄抹了一下眼角,明显地抖动了一下肩膀,这再次证明了莱茵地区居民特有的那种豁达开朗的性格,又在她的情绪里占了上风。她又乐呵呵地欢呼:“真是令人难忘的舞会啊!”
这确实是一场盛大的舞会,无须怀疑。剧场内到处灯光闪烁,人人谈笑风生。很难断定哪一种光芒闪得更耀眼:是女人身上的钻石,还是军人制服上的勋章。枝形吊灯把强烈的光线洒在女人们袒露的白嫩的胸背和妖媚的脸蛋上;洒在肥胖先生们熨烫平整的衬衫前襟和饰着金丝带的军服上;洒在托着饮料来回穿梭的侍者汗涔涔的脸上。宜人的味道弥漫在整个剧院,艳丽的鲜花散发着芬芳的味道,德国女人身上飘来巴黎香水味儿,工厂老板的雪茄和党卫队青年军官头上的发油,也都在冒着香气。身上冒香气的人还有亲王和公主、国家秘密警察头子、报界巨头、电影明星。还有在大学讲种族理论和军事科学的教授和几位犹太银行家,后者因拥有巨额资金和很深的国际政治背景,才有可能跻身于这种特殊的晚会。在每个厅堂喷洒人工香雾,是为了不让人们呼吸到另一种陈腐的、腻人的血腥臭味。虽然,他们嗜血成性,让国家浸在血腥之中,但是他们决不在有外交官参加的这种高雅场合让血腥味冒出来。“挥霍无度!”一个高级军官对他的一个同事说,“胖子真是挥金如土啊!”“当然,只要我们乐意让他这样!”另一个军官回答。这时有人把摄影机对着他们,他俩马上摆好架势,面带笑容。“听说了吗,洛特身上穿的那身衣服得要三千马克呢。”一个电影女明星对她的舞伴、霍亨索伦皇室中的一位亲王讲。洛特的丈夫,就是今天以童话中王子般气派地庆祝他四十三岁生日的权势人物。洛特过去是一名参加轮演剧目的地方演员,她善良而质朴,且具有德意志民族的气质。就在他们举行婚礼的那天,“童话中的王子”还下令枪决了两名无产者。
霍亨索伦亲王说:“过去我们皇室也从来没有花过这么多的钱去举办这么奢华的舞会。这一对贵人何时光临?我都等急了。”“小洛特会安排的。”洛特昔日的同事以国母般的口吻平静地说。
今宵良辰美景,人尽赏心乐事。宾客们恣意寻欢,无论是免费光临的,还是花了五十马克买入场券来的,都在尽情作乐。跳舞、闲聊、调情,欣赏自己,欣赏他人,最重要的是欣赏着能举办豪华晚会的权势人物。在包厢,在回廊,在食品香味诱人的餐厅,人们交谈甚欢。人们对女人的装束评头品足,对男人们的财产,甚至对慈善彩票的奖品也都议论一番。据说,最贵重的奖品是一个用钻石打造的“卐”字,这一珍品可以用作饰品或吊坠。
据知情人透露,安慰奖也挺有趣的,其中有杏仁蛋白糖做的坦克和枪炮。女人们俏皮地说,情愿要糖做的杀人武器,也不要“卐”字珍品。
在一片欢笑声中,有人压低声音议论这次庆祝生日晚会的政治背景。令人颇费猜疑的是,“元首”谢绝光临,党内某些头面人物也未被邀请,然而贵族倒来了不少。这种反常现象难免引得人们产生猜疑的心理,有的人甚至怀疑“元首”出现了健康问题。国外的记者和外交官,以及军官和重工业界的巨头,都在低声但急迫地谈论着。“好像得了癌症。”一个英国新闻界人物用手帕捂着嘴巴,向巴黎的一位记者说。可是他找错了谈话对象。这个巴黎人叫皮埃尔·拉律,是个老朽的、诡计多端的矮子;实际上他极力推崇新德国的英雄主义和威严着装的年轻军人。他不是记者,而是个阔佬,写过一些书,都是以欧洲各国的社会、文学、政治生活为题材。他生活的主要内容是结交社会名流。这个荒诞不经而又声名狼藉的小男人,獐头鼠目,说话像久病的老太婆,尖声尖气。他蔑视法国的民主制度,向每一个接近他的人声明,克莱蒙梭是无赖,白里安是白痴。而德国盖世太保的高级官吏,在他看来,个个都是“半神”,新德国的最高领导人都是“全神”。“先生,您在胡诌些什么呀?”矮记者势不两立地教训着别人,语音冰冷沙沙,像枯叶飘落,“‘元首’身体健康无恙,只是有点儿小感冒。”
英国记者紧张起来,他知道这讨厌的矮记者会立即去告密,就立刻申辩说:“这是意大利记者向我暗示的……”
一个身穿笔挺军装的瘦弱的好事者,声色俱厉地打断了英国记者的申辩:“少来这一套,先生!我不愿再听下去了,都是些不负责任的无稽之谈!”矮记者朝房间对面看了一眼,忽然温和地补充一句,“请您原谅,我得过去向保加利亚前国王致意。黑森亲王夫人正在他身边。我结识这位夫人是在罗马她父亲的宫廷里。”他转身走开,把修长而苍白的手在胸前合十,姿势和神态活像一个阴险狡诈的神父。
英国人冲着他背后低声骂了一句:“该死的势利眼!”
整个大厅骚动了,人们谈话的声调出现了异常,原来是宣传部长驾到!今晚,他的光临,出乎人们意料。众所周知,他同总理寿星的关系紧张。此刻寿星尚未露面,一旦他进入会场,庆祝活动就会达到高潮。
数千万人精神世界的主宰——宣传部长,一瘸一拐地穿过光怪陆离的人群。人们纷纷向他鞠躬致敬。仿佛有一股阴森森的寒气,伴他一路而来,他好像一个险恶、孤独、残暴的凶神恶煞,从天上降到一群花天酒地、怯懦而可怜的凡人中来。有几秒钟,全体凡人像是吓瘫了。跳舞的人,一个个优美的身姿,突然都变成了雕塑,目光都停留在这可怕的矮子(宣传部长)身上,无数眼神包含着沮丧和怨恨。矮子(宣传部长)试图将其瘪嘴两角的肌肉伸展到耳边,挤出一个富有感染力的微笑来冲淡一下这阴森的气氛。他那双狡黠、深陷的眼睛力图投送出一些善良的目光,以尽力表现出他和蔼可亲的内心。他潇洒地拖着那只跛足,灵活地匆匆穿过披上节日盛装的大厅,向两千个奴才、帮凶、骗子、受骗者以及傻瓜们,展现他那秃鹫般的脸孔。他在百万富翁、外国使节、团级指挥官和电影明星身边一晃而过,满脸奸笑。在剧院院长亨德里克·赫夫根、枢密院顾问和市议员面前,他一下子站住了。
另一条爆炸性的新闻是:亨德里克·赫夫根院长是现任空军上将/总理的忠实的宠儿。总理无视宣传部长的心愿,任命亨德里克为国家剧院院长。经过长期激烈的钩心斗角,宣传部长被迫牺牲了他的门徒诗人凯撒·冯·穆克,把他送出国去旅行。现在,他向对手的宠儿问候、交谈,并在大庭广众面前表示敬意。这个狡猾的宣传家是否想用这种方式,向国际上层社会表明,在德国统治阶级最高层里,根本不存在阴谋与分歧,宣传部长和空军上将/总理之间的争风吃醋,纯属无稽之谈?亨德里克是首都舆论界议论的中心人物,是因为他异常狡狯,既善于同宣传部长周旋,又能同总理/空军上将保持亲密关系?或是因为他在背后煽动一个当权派反对另一个当权派,反而使两大敌手都成了自己的保护人?他完全能做到这点,因为他可以游刃有余地将其机智发挥得淋漓尽致。
无论如何,这一切都让人流连忘返。皮埃尔·拉律马上把保加利亚前国王冷落在一边,以急促的步子,像风中的一片鹅毛飘过大厅,去满足一下好奇心:在咫尺之处目睹这轰动舆论界的邂逅。凯撒·冯·穆克冷酷的眼睛警觉地眯起缝来。科隆的胖太太见到如此难得的场面,兴奋得喊出声来。大人物的母亲——贝拉夫人向周围的人报以和蔼的微笑,似乎在说:亨德里克真的很棒,而我就是他高贵的母亲。但你们也不必妄自菲薄,我们虽然在某些方面与众不同,可毕竟还是有血有肉的凡人啊!“亲爱的亨德里克,您好吗?”宣传部长向剧院院长表示问候,面带诚挚的微笑。
院长亨德里克也以微笑答谢,但嘴咧到一半,笑容被收敛住了,眉头深锁,好像很痛苦。“谢谢,部长先生!”他轻声地说,语调轻快,吐字缓慢。部长握住院长亨德里克的手久久不放。院长亨德里克又说:“请问,贵夫人身体好吗?”一听这话,部长的脸顿时严肃起来。“今晚她有点儿不舒服。”随即他把院长的手放开了。院长以一副黯然神伤的表情说:“深表遗憾!”
他当然知道,也是众所周知的,在这座大厅里,宣传部长夫人对总理太太妒忌得快要发疯了。由于“元首”本人没有结婚,所以过去宣传部长的结发妻子同时也成了德国的“第一夫人”。她端庄大方地完成了上帝赋予她的这一使命,这点,连她的死对头也不能否认。可是后来,来了个洛特·林登塔尔,一个二流女演员,年纪也不小了,竟然嫁给了大腹便便的总理。宣传部长夫人为此非常痛苦,别的女人已挤到她前面去了,并抢走了“第一夫人”的位置。这个女演员成了人们狂热崇拜的对象,似乎她成了复活后的凯撒王后路易丝。每一次为洛特举行晚会,都把宣传部长夫人气得偏头痛。今晚她就被气得卧床不起。“今天这样的场合,尊夫人如果能来,一定会感到轻松愉快。”亨德里克仍然一本正经地说,语调中也丝毫不带讽刺味儿,“‘元首’没有来,太遗憾了。英法大使也没有来。”
亨德里克以最温顺的语气讲了上面这些话,把他的这位总理朋友,也是使其声名鹊起的守护神,出卖给了这位妒忌成性的宣传部长(后称“跛子部长”)。他决心要抓住宣传部长作为其关键时刻的后备靠山。
跛子部长用亲近的口气但又略带嘲讽地问:“这里的气氛怎样?”
国家剧院院长亨德里克谨慎地说:“看来大家都很高兴。”
两位显贵轻轻地交谈着,因为周围不但有猎奇的人,也有用镜头记录的摄影师。皮埃尔·拉律欣喜若狂,一双瘦骨嶙峋的手,在不停地揉搓。军火厂老板娘把嘴巴凑到皮埃尔·拉律的耳边低声说:“院长和部长真是绝世双雄啊!两人都成就卓著!还都那么潇洒!”她那珠光闪闪的身体贴向弱不禁风的矮记者。这个瘦小干枯的法国后裔,尽管平日崇拜日耳曼英雄主义、魁梧强壮的德国青少年、“元首”的思想和贵族的头衔,但现在他对贴过来的女人的肉体,不禁感到胆战心惊。他稍稍往后缩了一下身子,尖声地说:“高雅之至!令人陶醉!无与伦比!”来自莱茵的胖太太急忙说:“告诉您吧,亨德里克是个人见人爱的棒男人,是在巴黎和好莱坞都找不到的天才。他具有那种十足的德意志人的气质,正直,朴素,诚实!在他这么小的时候,我已料到他以后会有出息。”她伸出手比了个高度,表示亨德里克当时还很小。而这个女财主在科隆慈善救济会时就从没把亨德里克的母亲放在眼里。“多么英俊潇洒的小伙子啊!”她向矮记者投去充满深情的挑逗目光,吓得他仓皇溜掉了。
亨德里克看上去大约五十岁,实际上他只有三十八岁。同他身居的要职相比,显得太年轻了。他脸色灰暗,戴一副角质框架的眼镜,给人留下一种姿态镇定的印象——其实只有精神极端紧张而又心灵空虚的人,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故作镇定。他已经谢顶,这正是贵族身份的象征。他那浮肿、灰白色的面庞上最突出的特点是从高耸的金色眉梢延伸到深凹的太阳穴之间的肤纹,这些纹路记录着他承受的压力、疲惫和痛苦,这与他轮廓分明的下巴形成了鲜明的反差。他把下颚往前突出以炫耀其温文尔雅的颚线,这样就会给人留下坚定刚毅的印象。苍白的宽嘴唇上时而露出让人捉摸不透的微笑,既像目中无人又似博人怜悯。有时,从他光亮的大眼镜片里可以看到他双眸的转动。在他那亲和的目光中,人们会吃惊地看到隐藏着的冷酷和忧伤。双眸闪烁出的灰绿色使人联想到那价值连城却带来灾祸的绿宝石,也使人联想到凶恶鱼类的贪婪的眼睛。
女人和多数男人,不光把亨德里克看作风度翩翩、才华出众的人,而且认为他是非同一般的美男子。为了彰显其魅力,他刻意把身体挺直,再配上一身优雅的燕尾服,以掩盖他肥胖的体形,特别是大腿和臀部的赘肉。“亲爱的,我还要祝贺您成功地出演哈姆雷特。”宣传部长说,“真了不起,您是德国戏剧界的骄傲。”
亨德里克微微低下头,把他迷人的下颚稍稍压低,露在闪亮的白色衣领上的脖子立即出现许多皱纹。“没有能力扮演哈姆雷特的人是不配享有演员称号的。”他谦逊地说。宣传部长当即表示赞同,并说亨德里克精彩的表演诠释着“悲剧的精髓”。话音刚落,全场开始骚动。
总理偕同夫人洛特·林登塔尔,从中门进入大厅。全场顿时响起暴风雨般的掌声和欢呼声。这对显贵穿过欢呼的人群。过去皇帝驾到也没有如此隆重。两千名精挑细选出来的特邀嘉宾,声嘶力竭地狂呼,拼命地鼓掌。向世人和总理表示,他们多么狂热地庆祝这位大人物的生日和这个第三帝国。人们不断地吼着:“万岁!”“嗨!”“祝贺!”洛特夫人以妩媚的姿态接住了人们投送过来的鲜花。乐队演奏着隆重的迎宾曲。宣传部长见此情景,鼻子都气歪了。但或许除了亨德里克,谁也没有觉察到这点。亨德里克一动不动地站着,以优雅得体、挺身直立的身姿,恭候他恩人的驾到。
今晚总理会穿什么新颖奇特的衣服登场?人们为这件事打过赌。可是,今晚总理衣着异常简朴,穿得像苦行僧,这使人们惊讶不已。他穿着一件非常合体的深绿色上衣,样式像家中常穿的休闲夹克衫,胸前佩戴着一枚银光闪闪的星状徽章,这是他身上唯一的装饰物。平时他总爱穿长大衣,把两条粗腿挡住,但今天他穿的灰裤子偏肥,使两腿有足够的活动空间,也使它们显得更为短粗,像两根“粗柱子”,支撑并驱动着他的身子缓慢地向前移动。他那臃肿得有些畸形的身躯散发出恐惧和敬畏的气味。尽管其外表看上去可笑,可其内心却像蛇蝎一样狠毒。即便最勇敢的人,只要静静地想一想,也会吓得惊慌失色。这个满身堆着肥肉的人,只要一声吩咐,就足以使许多人流血丧命,为了显示他的威风,将来还会有许多人掉脑袋。他短粗的脖子上,架着一颗如抹上红色烤肉汁的大脑袋 —— 一个剥了皮的凯撒的头颅。他的脸上没有人性,只是一堆肉。
总理的便便大腹已鼓胀到胸口。他威风地挺着大肚子,穿过欢乐的人群。他在咧着嘴笑。
总理夫人洛特善用微笑代替咧嘴笑,她一招一式都在模仿路易丝皇后,身上穿的那件昂贵的长裙,成了在场女人们的话题。这长裙过于华丽,是由闪光的银丝织成的,既光滑又闪亮,裙长拖地。捆扎起来的金发上戴的冠状头饰,胸前别的珠宝翡翠,其尺寸和光泽,使周围所有的珍珠钻石都黯然失色。这个非主流演员身上的首饰,价值连城。尽管她的丈夫在公开讲话中,鞭挞市长们追求豪华和接受贿赂,然而洛特身上的首饰,全是靠丈夫对她的殷勤和富豪臣民的孝敬才得到的。洛特懂得如何用端庄、和谐的幽默感去接受别人对她的崇高敬意,并因此而获得了“淳朴、可敬之女神”的美名。有些人认为她慷慨无私、神圣纯洁,她成了德国女人们崇拜的偶像。她有一对母牛般的大眼睛,圆溜溜的且稍稍外鼓,水汪汪地闪着蓝光。她还有美丽的金发和雪白的胸部。不过不得不说,她显得胖了点儿——在总理府里好吃好喝。民间还流传着这样的佳话,说她有时会在丈夫面前为上层的犹太人求情。尽管如此,犹太人还是进了集中营。她被称为总理身边“善良的天使”。然而,她那凶残的丈夫并未因天使的劝说而变得善良。她扮演的名角之一便是席勒《阴谋与爱情》中的米尔佛特夫人。米尔佛特是一个大人物的情妇,当她知道身上的珠宝是用什么换来的之后,便再也无法忍受那些首饰的光彩,在侯爵身边无法再待下去了。
洛特在国家剧院最后一次演出时扮演的角色是莱辛的米纳·冯·巴恩黑尔姆。在迁入总理府之前,她曾朗诵某犹太剧作家的名句。而这位剧作家要是活到今天,一定逃不出她丈夫一伙的毒手。在洛特身旁,人们议论这个极权主义国家一些可怕的内部情况,她听到时会和蔼地笑笑。清晨,她调皮地从丈夫背后偷看,那张文艺复兴时期的写字台上,一张死刑判决书赫然入目,她丈夫正在上面签字。晚上,在剧场有演出时或在有贵宾参加的盛宴上,她肯定要显耀雪白的胸肩和秀美的金发。她是一个不动声色、不可捉摸的人,常给人留下天真无邪和多愁善感的印象。
现在,两千个野心家、帮凶和势利小人,欢呼雀跃,欢迎洛特,这使她感受到了“人民的爱戴”。她穿过珠光耀眼的人群,给予他们微笑。微笑是她廉价的施舍。她的丈夫赐予她这么多的首饰,使她毫不怀疑,这是上帝的意志。
她不善于幻想,也缺少智慧,所以她根本不懂得展望未来。她的未来和幸福的今天,也许不能同日而语。她昂首挺胸地走过,一身光彩,受到众人的羡慕。她在内心深处,对眼前的美景没有发生过丝毫怀疑。她自信地认为自己身上的光彩永远不会暗淡,受难者永远不会对她复仇,黑暗永远不会降临到她头上。
乐队继续演奏着震耳欲聋的乐曲,人群中的欢呼声此起彼伏。洛特和其陪同——总理,已走到宣传部长和亨德里克面前。这三位飞快地举起胳膊,机械般地相互致纳粹军礼。亨德里克彬彬有礼,热情地微笑着俯下身去吻贵夫人的手。其实,在舞台上,他经常拥抱这个女人。众人以好奇的目光注视着他们,德国的四个巨头,四个当权者,四个政治舞台上的演员。一个是宣传家,一个是刽子手兼轰炸机专家,一个是多愁善感的女人,最后一个是脸色苍白的阴谋家。众人见总理在亨德里克的肩上重重敲了一下,笑呵呵地问道:“您还好吗,梅菲斯托?”
从美学观点看,亨德里克占了上风。在这对体形臃肿不堪的夫妇身旁,他显得身材匀称,在那狡猾而跛足的侏儒身旁,他又显得高大伟岸。他的面孔虽然苍白、憔悴,然而同其他三张面孔相比,还能叫人看着舒服:漂亮的鬓角、轮廓分明的下巴,记录了他久经的人间沧桑。可是,他那位肥胖的保护人,却是一张浮肿的面孔;那个女演员,有一副天真无邪的假面具;而宣传部长,则是一张扭曲变形的怪诞脸庞。
这位多愁善感的女人在内心深处怀着对院长的爱慕,有时她会把这种感情表达出来,这不此时她正以深情的目光凝视着剧院院长说:“亨德里克,我还没有告诉您哪,我感觉您演的哈姆雷特真是活灵活现。”亨德里克含情脉脉地握住她的手,往前靠近一步,努力地试图露出深情的目光。但他身不由己,因为他那双灰绿色的死鱼眼,已经传递不出脉脉温情。因此,他只得一本正经地板着脸,低声地说:“我得讲几句话。”
亨德里克有一副受过专门训练的嘹亮的嗓子。他的喊声能够透过大厅传到最远的角落。“总理先生!殿下,阁下,女士们,先生们!在这里,今天我们能同总理先生和夫人一起欢庆寿辰,我们为此感到骄傲,真的,我们为此感到骄傲和欢乐……”
他刚一开讲,正在热烈交谈的两千人立即安静下来,全场鸦雀无声,恭听亨德里克用颇具情感的声音向总理致祝词,他的语言显得陈腐而冗长。大家目不转睛地盯着亨德里克,对他颇为欣赏。他是权势的化身,只要权势的光焰不灭,他就沐浴着权势的光泽。他是当今权势煊赫的人物中最显耀、最聪明的一个。为了庆祝他主子四十三岁的生日,他声嘶力竭地喊叫着,从嘴里发出令人吃惊的欢庆音符。他的下巴高高翘起,目光炯炯,举止动作迅猛、有力。他斟字酌句,尽量不说一句真话。那个头颅被剥了皮的凯撒、宣传部长和鼓着一对牛眼的婆娘,似乎都在监视他。让他只能说假话,不准说真话——似乎有一条不成文的法律,规定在这个大厅乃至全国,都得说假话。
当他以急迫的语调、简洁的措辞快要结束讲话时,坐在大厅不显眼的地方,有个长得像孩子一样小巧的女子(她是某著名导演的夫人),悄悄地对她身旁的妇女说:“等他讲完话,我要走上前去同他握手表示祝贺。那真是一种荣幸。我们是旧相识,曾在汉堡同台演出过。那还是在我们青春年少的时代!从那以后,他真是飞黄腾达了啊!”第一章汉艺餐厅
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最后一年和俄国十月革命后的第一年,尽管德国的经济进入了萧条时期,但其先锋派戏剧却空前繁荣。奥斯卡·克罗格院长也时运亨通,他在美茵河畔的法兰克福,经营一个设立在地下室的剧院。每彩排一出韦德金德和施特林德贝格的新剧,或者上演格奥尔格·凯泽、施特海姆、弗里茨·冯·翁鲁、哈森克勒弗尔或托勒的戏剧时,本市知识界,主要是一群充满活力的年轻人,就在这狭小的地下室里集聚,气氛倒也融洽。奥斯卡·克罗格本人,喜欢写些小品文和伤感的诗篇。他把剧院当作道德教育的课堂,主张通过舞台帮助新的一代人去树立自由、正义、和平等理想。当时,他认为实现这些理想的时刻已经到来。奥斯卡·克罗格是个严肃、自信且单纯的人。星期日上午,在上演托尔斯泰或拉宾德拉纳特·泰戈尔的戏剧之前,他总要对观众演说一番。“人道”这个词儿经常挂在他嘴边。他兴奋地向站着的年轻人喊道:“弟兄们,鼓起勇气!”结尾则引用席勒《欢乐颂》里的名言:“千百万人啊,我拥抱你们!”
在法兰克福和其他地方,奥斯卡·克罗格受人爱戴和尊敬,因为在这些地方观众对大胆的艺术尝试情有独钟。他表情丰富,宽宽的额头上布满了皱纹,窄边的金丝框眼镜后面,闪动着和善、机敏的眼睛。他的照片经常刊登在先锋派出版物上,有时也见诸于页面光亮的大型杂志里。奥斯卡·克罗格是德国表现主义戏剧界最积极、最有成果的先驱之一。
放弃法兰克福那座著名的地下室剧院,对他来说,无疑是个错误。这一点,其实他很快就意识到了。一九二三年,有人邀请他去管理汉堡艺术剧院。鉴于那家剧院规模较大,所以他允诺了下来。但实践证明汉堡的观众不像那些常去他地下剧场的法兰克福观众那样懂艺术、有激情,且对新思想能产生共鸣。在汉堡艺术剧院,克罗格时常要从他感兴趣的工作中抽出时间去排演大众喜爱的剧目,这使他很痛苦。剧场要求每到星期五就得排出下周节目单。届时,他同剧场经理施密茨总要有一场小小的争执。施密茨要求安排票房高的滑稽剧和惊险剧,克罗格则坚持上演具有艺术性的剧目。由于平时施密茨同克罗格关系好,并钦佩其为人,所以一遇争执,他总是让步,这样才使得艺术剧院仍然保持着高雅的风格。但是这就影响到了剧院的收入。
克罗格抱怨汉堡的年轻人麻木不仁,民众缺乏文化素养,对高雅的艺术欣赏不了。
他苦涩地说:“真是好景不长啊!一九一九年,观众还争着要看斯特林德贝格和韦德金德的戏;到了一九二六年就只爱看歌舞喜剧了。”奥斯卡·克罗格在艺术上有很高的造诣,但缺乏远见。如果他能预测到一九三六年会发生什么,他还会对一九二六年如此满腹牢骚吗?“上演高雅的戏剧就吃不开,”他抱怨说,“不久前戈哈特·豪普特曼的《织工》上演时,观众都挤到了剧院门口,而昨天上演时,剧场里的座位居然有一半空着。”“不要紧,我们死活也能经营下去。”施密茨竭力安慰他的朋友。施密茨一看到克罗格善良、天真而又苍老的猫脸上布满愁云,心里就一阵难过。说实在的,他自己也忧心忡忡,那丰满、红润的脸上已平添了些许皱纹。“怎么能经营下去呢?”克罗格不理会对方的安慰,还说,“像今晚这样下去,我们不得不从柏林邀请名角儿来客串了,只有这样,才能把这些汉堡人吸引到剧院来。”
黑达·冯·赫尔茨费尔德是克罗格的老同事和红颜知己。早在法兰克福时期,她与克罗格就一起做导演和演戏。她说:“克罗格,你又把事情看得漆黑一团了。请多拉·马丁来客串,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她的演出实在太精彩了。亨德里克演戏,也不必发愁没人看。”
当赫尔茨费尔德夫人说到亨德里克这个名字时,狡黠而妩媚地笑了,那薄施脂粉稍显宽大的脸蛋,突然亮了起来。她长了一个大鼻子,一对大大的金褐色的眼睛流露出感伤和聪颖。
克罗格粗声地说:“亨德里克的要价太高了吧。”“可是,给马丁的报酬也不能低呀!”施密茨补充说,“就算他们确有魅力,表演技能出众,也能吸引大批观众,不过一个月就得给一千马克,也实在让咱们吃不消。”“这就是柏林名角儿的价格。”赫尔茨费尔德夫人愤愤不平地说。她从未在柏林工作过,她鄙视柏林及其一切。“给亨德里克一千马克也太过分了,”克罗格突然激动地说,“从什么时候起把他的报酬加到一千这么高?过去一直都是八百马克,且已经绰绰有余。”“这可叫我怎么办?”施密茨说,“他连蹦带跳地进了我的办公室,一下子就坐在我的腿上,还用手轻拍我的下巴。”这时赫尔茨费尔德夫人笑眯眯地盯着他,施密茨脸有点儿发红了,“他一再重复说,‘非要一千马克不可!一千,经理!凑个整数吧!’克罗格,您说,这可叫我怎么办?”
亨德里克在要求增加津贴和报酬时,善于采用这样巧妙的手法:像一阵发狂的旋风,卷入施密茨的办公室,恣意撒娇撒野。他知道,只要把施密茨的头发扯乱了,用手指头捅他的肚子,就会弄得笨拙的胖子施密茨彻底就范。为了把报酬提高到一千马克,他甚至坐在施密茨的大腿上不起来。这一点,连施密茨也只好红着脸承认。“简直是胡闹!”克罗格生气地摇晃着他那焦虑万分的脑袋,“从本质上讲,亨德里克是个轻浮的人。他卖弄的一切,从文学爱好到他所谓的共产主义都是伪装。他不是艺术家,而是地地道道的戏子。”“你为什么要反对我们的亨德里克呢?”赫尔茨费尔德夫人不得不用讥讽的口吻问道,因为她自己在谈论亨德里克时从无贬意。她欣赏亨德里克的成功之道,常说:“他是我们演员中的佼佼者。柏林没有把他从我们这里挖走,我们应该感到庆幸。”“我从不看好他,”克罗格说,“归结起来,他仅仅是个一般的地方演员,这一点,连他自己都心中有数。”
施密茨问:“他今晚躲到哪里去了?”
赫尔茨费尔德夫人轻轻地笑着回答说:“有人说他躲在幕后的化装室里。只要柏林有艺术家来演出,他总是妒忌万分。他对自己说,他永远达不到他们的水平,所以他非常歇斯底里地躲到幕后去了。多拉·马丁使他神魂颠倒,他既恨她,又爱她。今晚他大哭了一场。”“瞧瞧他的自卑感吧!”克罗格大声说着,得意地环顾四周,“或者,这更能说明,在他内心深处,对自己有了客观正确的评价。”
三个人坐在剧场的餐厅里。这座餐厅是以德语“汉堡艺术剧院”的首字母缩写“汉艺”(H.K.)命名的。餐桌上铺着油腻不堪的台布,墙上挂着一排沾满尘土的演出剧照和演员照片,这些都是十年来在这里演出过的演员及他们在舞台上塑造出来的人物。赫尔茨费尔德夫人谈着话,时而抬起头来瞥一眼这些照片。其中有天真无邪的少女、多愁善感的青年、滑稽可笑的老演员、英勇的元老、年轻的情侣,也有阴谋家和尊贵的夫人。
餐厅下面便是剧场。多拉·马丁的演出正接近尾声,她今晚成功演出的是一场通俗的戏剧。她的哑嗓音,娇艳且胜似少女的苗条身材,加之一双充满纯真而神秘的眼睛,使全德国的观众都如痴似醉,为之倾倒。在她刚演完第二场时,院长、经理和赫尔茨费尔德夫人就起身离开了包厢。艺术剧院的其他演员还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继续观看演出直到结束,他们的内心充满了敬佩和嫉妒。
克罗格轻蔑地评论道:“她带来的配角演得可真够差劲儿的。”“你想让她带来什么样的演员?”施密茨说,“要是带着像样的配角来,她一个晚上还能赚到一千马克吗?”“不过,她本人倒是越演越出色了,”机灵的赫尔茨费尔德夫人说,“她什么角色都能胜任。她甚至演过神经错乱的孩子,而且演出效果很棒,令人心悦诚服。”“演‘神经错乱的孩子’倒不错。”克罗格笑了,“楼下的戏看来演完了。”他补充了一句,同时往外张望。
观众正走出剧场,沿着一条小道往上走,经过餐厅外面,穿过大门便到了街上。餐厅渐渐挤满了人。演员们彬彬有礼地来到这边的桌子旁,向院长点头致意,同餐厅主任开一两句玩笑。餐厅主任是个壮实的老头儿,留一把白色的山羊胡子,长着一个蓝红色的酒糟鼻子。在演员眼里,餐厅主任汉泽曼大叔同施密茨有同等重要的地位。遇到施密茨心情好时,演员可以请他预支工资,到了每月下旬,钱花得青黄不接时或尚未提前领到工资时他们就可以到汉泽曼那里去赊账。所以大家都欠他钱,据说连亨德里克也欠了他一百多马克,所以汉泽曼对欠钱客人的玩笑话真的不必去搭理。他板着脸,眉头紧锁,为演员们端来白兰地、啤酒和冷盘肉,但却看不到有人付钱。
大伙儿都在议论多拉·马丁。对她的演技,各抒己见,而一致的看法是她的钱赚得实在太多了。
莫茨表情严肃地说:“倡导明星制会使德国戏剧界走向衰亡。”她的男朋友彼得森立即气愤地点头表示支持。彼得森是个老演员,特别渴望扮演英雄角色,例如历史剧中国王或威武的老将军,可惜,扮演这类角色时他又显得太矮、太胖了点儿。他总想以挺直的腰板和威武的姿势来掩盖自己的先天不足。彼得森往往装出老实人的表情,这时下巴上如能配上一副船夫的胡子倒挺合适,但可惜缺少这点胡子,结果刮得干干净净的下颚、宽宽的上嘴唇以及那双不大的散发着灵气的蓝眼睛,还是使这张面孔显得聪明过头。众所周知,莫茨爱他胜过他爱自己。
由于彼得森刚才点了点头,所以现在莫茨径直地走向他,亲昵而意味深长地说:“彼得森,我们不是经常议论这种错误的管理方式吗?”
彼得森坚定地表达了他的态度:“的确是这样,女士!”于是他又眯起眼睛向拉埃尔·莫伦维茨瞄去。莫伦维茨是个妖艳的女郎,乌黑的刘海长发一直垂到修过的眉毛和黑边大眼镜上。她有一张圆胖的、幼稚的、尚未成熟定型的娃娃脸。“马丁那套滑稽般的表演技艺,在柏林也许吃得开。”莫茨尖刻地说,“可是,在咱们中间,谁也不会买她的账。咱们毕竟都是久经沙场的演戏老手啊!”
她环顾四周以期博得众人的掌声。莫茨擅长扮演滑稽可笑的老太婆,偶然也有机会扮演上年纪的贵妇这类角色。她总大声笑,而且一笑起来就没完,久而久之嘴角的皱纹就明显了。她笑的时候嘴里露出的金牙也闪闪发亮。但是,眼下她表情严肃,近乎恼怒。
莫伦维茨高傲地一边玩着她那长长的烟斗,一边说:“最后谁也不能否认,从某种意义上讲,马丁总还是个有高超技艺的人。无论她饰演什么角色,总是那么出神入化。你们知道我说这些话的意思吗?”
大家都懂得她的意思,而莫茨却摇了摇头表示不能赞同。这时娇小的安格莉卡却用清脆、腼腆的嗓音,轻声地说:“我钦佩马丁。我感受到了她的超然魅力,这点最能打动我。”安格莉卡敢于开诚布公地说出这么长的话来,她的脸色顿时变得红红的。大家都注视着她,被她的诚实所感动。娇小的安格莉卡妩媚动人,金色的短发使她看上去更像个十二三岁的男孩,纯洁明亮的眼睛并未因近视而失去魅力。有人甚至认为,安格莉卡眯着眼看人时尤其楚楚动人。“我们的小公主又陶醉了。”美男子罗尔夫·博内蒂笑着打趣,不过他的笑声未免太大了一点儿。在演员中,他是收到粉丝来信最多的一个,因此脸上总流露出高傲,但这也掩饰不住他疲惫的神色。在安格莉卡看来,罗尔夫一直在向她求爱。很久以来,他一直在追求安格莉卡。在舞台上,他扮演的角色经常使他有机会把安格莉卡搂在怀里,然而安格莉卡却对他很冷淡。令人吃惊的是,她偏偏把自己的温情留给了那些不会回报甚至排斥自己的人。她美丽动人,落落大方,似乎只为人们的宠爱和娇惯来到世间。她内心隐藏着一种古怪的执拗。这使她一方面在罗尔夫疯狂的追求面前能以冷静和嘲讽相待;另一方面会因亨德里克冰冷的藐视而不由得痛哭流涕。
罗尔夫故意地说:“无论如何,作为女演员,马丁不是一个真正的成功者。她是一个古怪的阴阳人,她的血管里流着冷血。”“我觉得她很美,”安格莉卡温柔但坚定地说,“我认为她是我见到过的最妩媚的女人。”说这话时,她的双眼已充满了泪水。安格莉卡往往无缘无故地掉泪。她心不在焉地说,“真奇怪,我感到多拉·马丁和亨德里克有一种神秘的共同点。”这种言论立刻引起了在座各位的惊讶。“马丁是个犹太人。”年轻的汉斯·米克拉斯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他这样做是为了让大家开心,但大家感到意外的同时,还向他投出了厌恶的目光。“米克拉斯太过分了。”莫茨见状,便用一句话打破了大家目瞪口呆的样子,还勉强地笑了笑。
克罗格立刻皱起眉头,以示震惊和讨厌。赫尔茨费尔德夫人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脸色一下子白了。令人压抑的沉默持续了很久。米克拉斯脸色苍白,但神态倔强地将身体靠在餐厅的柜台边。克罗格终于声色俱厉地责问他:“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一直在同汉泽曼窃窃私语的另一个年轻演员站出来当和事佬,用坚定而又安抚的口吻说:“喔唷,事情已经过去,不要再计较了。下不为例,米克拉斯,这类事情总会发生在我们身边的。平时你还是个挺听话的孩子嘛!”他拍了拍肇事者的肩膀,开心地笑了起来。大家觉得此番话挺有道理,一个个都跟着笑了起来。甚至连院长克罗格也笑了,不过他的笑略显勉强。
但是,米克拉斯严肃如故,把那张板着的、苍白的脸转向一边,不屑一顾地将嘴唇紧紧地闭着。“她就是犹太人!”他又一次低声说了句,低到几乎没人听见。只有奥托·乌尔里希斯听见了,刚才他落落大方地为他打了个圆场,现在则严厉地瞪了米克拉斯一眼,以示斥责。
院长克罗格向那位和事佬乌尔里希斯招招手说:“嘿,乌尔里希斯,请您过来一下!”乌尔里希斯走到院长和赫尔茨费尔德夫人的桌旁坐下。“我不愿意打探您的私事,真的不愿意。”克罗格的语气中表达了自己的为难心情,毕竟他要涉及的内容确实很棘手,“但现在您参加共产党集会的次数越来越多,昨天您又到什么地方去开会了。乌尔里希斯,这对您和我们都不利呀。”克罗格语重心长地放低声音说,“乌尔里希斯,您是知道的,资产阶级报纸会做什么,人家已经开始怀疑我们了。只要我们中间有一个人在政治舞台上抛头露面,乌尔里希斯,这会给我们带来不幸。”克罗格急急忙忙地一口喝完他的白兰地,脸色有点儿发红了。
乌尔里希斯镇定地回答:“院长先生,您对我讲这些,我由衷感谢。当然,我自己也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院长先生,也许我们分手会更好一些。请您相信,我提出这个建议,心里也觉得不好受。但是,我不能放弃我的政治活动。我觉得现在只得放弃你们给我的这个工作机会。当然,这真的是一种牺牲,因为您知道我是多么愿意留在这里继续我的事业。”
他的语气使人感到亲切、诚恳、温暖。他讲话时,克罗格用父亲般的和蔼、深情的目光看着他那张坚毅的面孔。乌尔里希斯是个仪表堂堂的男子汉:高高的、饱满的前额,乌黑的头发在脑后背着,那双深褐色的眼睛,充满了快乐和智慧,使人对他容易产生信任感。克罗格很喜欢他,所以得知他的决定后,他气得火冒三丈。“但是,乌尔里希斯!”他大声说,“这是绝对不行的。您心里有数,我是决不会放您走的。”“我们绝对少不了您!”施密茨补充了一句。身材肥胖的人有时会用一种嘹亮、和美、颤抖的奇怪声音使人感到意外。赫尔茨费尔德夫人严肃地点点头,以表明其相同的态度。
克罗格强调说:“我只请您行动上收敛一点儿。”
乌尔里希斯非常感激地说:“您一直都特别关心我,非常体贴我。放心吧,我会十分小心,不辜负您对我的关爱。”
这时赫尔茨费尔德夫人向他递去信任的笑容。“您肯定不是蒙在鼓里,”她温柔地说,“我们在政治观点上十分同情您。”她是在法兰克福结的婚,现在姓丈夫的姓。她的丈夫也是个共产党人,比她年轻得多,后来离开她走了,目前在莫斯科当电影导演。“任重而道远。”克罗格以教育者的姿态,竖起食指,“虽然不总是一帆风顺,在某些方面会遇到挫折。在莫斯科,我们也不可能实现我们的所有美梦。在独裁制度下,知识分子的一切美梦、要求及希望等都能实现吗?”
乌尔里希斯此时语气非常严肃,这使他那双细长的眼睛透射出锐利的目光,咄咄逼人。他说:“不仅那些您称之为知识分子的人,有自己的希望和要求。无产阶级也有自身的要求,而且更为迫切。根据目前的世界形势,无产阶级的要求只有通过实施专政才能实现。”
此时施密茨经理的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为了轻松地转换话题,乌尔里希斯笑着说:“告诉你们,艺术剧院大名鼎鼎的演员,在昨天的集会上差一点儿代表剧院登台发言。遗憾的是,亨德里克的要求在最后时刻被拒绝了。”
克罗格轻蔑地说:“只要事情有碍亨德里克的前程,他总是会在最后被人劝阻的。”
赫尔茨费尔德夫人用恳求的目光望着他,表情有些痛苦,似乎在暗示他不要再说下去了。直到乌尔里希斯说“亨德里克是我们自己人”时,她才松了一口气,露出微笑的表情。“亨德里克是我们自己人,”乌尔里希斯重复说,“他会用行动证明这一点。他的行动就是创办‘革命剧院’,这个月剧院就要开张。”“可是到现在还没有开张啊!”克罗格微笑着挖苦说,“至今还只是在信纸上印着‘革命剧院’的名称。我们假定它开张了,您相信亨德里克真有勇气演出革命戏剧吗?”
乌尔里希斯非常肯定地回答:“我真的相信。另外剧本都已选好了,您就称其为‘革命剧’吧!”
克罗格红润的脸上带着厌倦和轻蔑的表情,他怀疑地说:“那咱们等着瞧吧!”赫尔茨费尔德夫人见此情景,认为该换换话题了。“刚才米克拉斯怎么会发出那样的奇谈怪论呢?”她问,“看来这小伙子真的反对犹太人,并且和纳粹党人同流合污了。”她说到“纳粹党人”这四个字时,好像踩到一只死耗子那样,顿觉厌恶,以致她的脸都扭曲了。
施密茨轻蔑地笑着。克罗格则说:“我们还需要这样的人啊!”乌尔里希斯向旁边看了一眼,断定米克拉斯听不到他们的谈话时,才压低声音说:“米克拉斯基本上是个好人,这我知道,我常和他交谈。我们需要多帮助、多关心这样的年轻人。我们还有机会把他争取过来,让他走上正道。我不认为他已无可救药了。他的敌意和满腹牢骚是被坏人利用的结果,您懂得我的意思吗?”赫尔茨费尔德夫人点点头,乌尔里希斯认真地低声说:“这种年轻人,头脑简单,分不清是非。当前,像米克拉斯这样的人在全国比比皆是,他们主要是不满。不满是好事,因为是对现状的不满。但不幸的是,这样的青年易受坏人引诱。一旦上当受骗,坏人就会利用他们的不满,挑动他们去相信,世界上的一切祸根在于犹太人和凡尔赛条约。他们轻信这些垃圾谎言,忘掉了国内和全世界真正的祸根。这就是别有用心的人转移视线的卑劣手段。对那些单纯而又不善于正确思考的年轻人,使用这种手段往往就会奏效。所以浮现在面前的是一幅悲惨的画面:一群不幸的年轻人,乖乖地坐在那里被洗脑,最终成了纳粹党人。”
四个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向米克拉斯投去。米克拉斯坐在餐厅最远处角落的一张桌子旁,旁边坐着提词员、胖老太太埃福伊夫人、身材矮小的道具管理员维利·柏克和舞台看守克努尔。有人传说,克努尔先生西服领的背面别着一枚“卐”字徽章,而且他的寝室里挂满了纳粹头子的像,但是他在门房里却不敢挂。克努尔先生同舞台管理员中的共产党人发生过激烈的辩论和争吵。共产党人不到汉艺餐厅来,他们总是坐在剧院对面的酒吧里,乌尔里希斯有时在那里同他们碰头。亨德里克从来不敢靠近工人们的桌子,怕他们讥笑他的单片眼镜。同时,他又常常诉苦说,自己十分讨厌纳粹分子克努尔先生待在汉艺餐厅里。他谈到克努尔先生时,总爱说:“这个卑鄙的小资产阶级,盼着他的头子和救星,就像一个大姑娘盼着男人来使自己怀孕一样。每当我经过舞台看守室,一想到他衣领下的那枚‘卐’字徽章,浑身就感到一阵冷一阵热。”“当然,他的童年是悲惨的,”乌尔里希斯谈论米克拉斯时说道,“有一次他告诉我,他是在巴伐利亚州一个偏远地区的一座阴森恐怖的房子里长大的。父亲在战争中阵亡了。米克拉斯要求到剧院工作,他母亲非常焦虑,甚至有些愤怒。她死命反对,大吵大闹,这些都可以想象。他有抱负,勤奋努力,才华出众。他见多识广,比我们多数人都知识渊博。原先他想当一名音乐家,学会了对位法和弹钢琴。他还会演杂技、跳踢踏舞、拉手风琴,几乎什么都会。他常常整天地工作,也许因而使身体受到影响。那咳嗽声,听着都叫人揪心。很自然,他觉得自己受到了冷落,只好退下来,担任个配角。他把他的失败归罪于我们。他觉得,我们会由于他的政治信念而联合起来反对他。”
乌尔里希斯也用焦虑的目光望着对面的米克拉斯。“月薪仅仅九十五马克。”他突然大声说,用责备的目光盯着经理施密茨,施密茨立即坐立不安。乌尔里希斯继续说:“在这种情况下,米克拉斯很难成为心智健全的人。”这时,赫尔茨费尔德夫人也开始用锐利的目光打量起米克拉斯来了。
每当米克拉斯觉得他受到了剧院领导卑鄙的歧视的时候,他都会与克努尔先生及其同甘共苦的伙伴坐下来,敞开心扉。其政治上的朋友告诉他剧院的领导已经“犹太化了”,且“已经受到马克思主义的影响”。按照米克拉斯的观点,亨德里克既嫉妒又自负,是个狂妄自大的人。他想演所有的角色,竟然把米克拉斯要演的角色也抢去了。“他没有把莫里茨·施蒂费尔给我留下,真卑鄙,”米克拉斯痛苦地说,“他导演《春晓》,为什么自己又要演剧中的主角呢?什么也不给我们留下,真卑鄙!他演莫里茨也显得太胖、太老,穿着短裤,样子真可笑。”米克拉斯气呼呼地看着自己虽瘦但健壮的腿。
维利·柏克负责舞台布景,他用目光扫过大啤酒杯,自得其乐地笑着,谁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是笑亨德里克的外表像体操运动员,还是笑米克拉斯为自己的无助而愤怒?只有提词员埃福伊才真正愤慨,她支持米克拉斯的看法:卑鄙无耻。这位胖老太太像母亲一样关心年轻的米克拉斯,政治上也同情他,还常给他一些小恩小惠,诸如给他补袜子,请他吃晚饭,送他香肠、火腿和腌菜,等等。“孩子,你要吃得胖点儿。”她说着并温柔地看着他。她喜欢米克拉斯通过健身锻炼而保持的修长灵活的身躯。当她看到米克拉斯浓密的黑发乱七八糟地竖在后脑勺时,就会说:“你现在真像街上的野孩子!”于是她便从手提包里拿出梳子来,给他梳理一番。
米克拉斯看上去真像一个街上的野孩子,他的遭遇很惨,他不得不勇敢地强忍种种屈辱。他每天的生活充满艰难的挑战:不停地训练。这对他瘦弱的身体来说,负担着实过重。也许正是这个原因才使他脾气暴躁,年轻的脸上常流露出阴沉、敌对的神情。他脸色苍白,面颊凹陷。眼睛明亮,但眼圈灰黑。只有那平和的、孩子气的前额会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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