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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0 17:3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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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欢

出版社:上海市华文创意写作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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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兽

困兽试读:

困兽

作者:李欢

出版社:上海市华文创意写作中心

出版时间:2015-0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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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困兽

就瞄准一钉斧下去,正中项背,那柱鲜血不如想象一般艳丽赤红,带着暗红的悸动一小股一小股地从伤口沿着斧口向外涌动,像是刚掘开的井水叫我看得入迷。我想我太残忍了,竟会看着一只伤痕累累的困兽突发诗人般瑰丽的畅想,它被幽困的身体上镶嵌的那双明眸正在无声地落泪,嘴里哼叫着哞哞的痛感,而不在我们体内发生疼痛神经的断裂与挤压,谁也没办法体会。就拿这只牛来说吧,只有苏老大能真正滴为它和自己打心底痛快地哭一场。

杀这只牛的时候只有我和苏老大在场。别看我这么“苏老大,苏老大”的称呼他,倒像我们是平辈,其实他可以做我的爷爷了,我这个扎着马尾辫的黄毛丫头胆儿从小就大,也就可能因为这个原因,“苏老大”就成了对我的一种嘉奖。我这么妄自以老被人对小辈人的宽爱与忍让一词调换实在是恬不知耻,可我不在乎,就像苏老大不在意村里人的碎语闲言。话走远了。

高家村的陈家院子里前前后后住了十多二十户人家,自打我出生起就在这个院子里生活,至今十二年却搞不清具体的户数,这里的孩子与大人都一样贪玩从不去思虑搅扰的问题。就跟苏老大的称呼一样,婆婆与阿姨的叫法都是随性而为,完全没有长幼之分,此地没有祠堂与族谱,没有传下来的规矩与秩序。院子里发声个什么新鲜事总会引来一群男女老少的围观,杀条猪剖条羊,割稻子扯油菜,一人搭把手。但是苏老大杀牛的时候只有他和我在场。

最近城市土地规划,说要把整个村子的土地收归用以建居民住房,算是推进城市化进程的一个步骤。陈家院子的位置特别便利,自然是等着挨第一刀。关于这些讹传是空穴来风,闹得院子里德人不可开交,没了地我们能做啥呀?我始终不相信我们就要离开这儿了,因为从小就此扎根,虽说光是步行走上车水马龙的水泥大马路也仅要二十分钟或者更短,可不瞒您说我是几乎就没离开过这个村子。跟着干爹娘一年进得了一两次城都是过年去给亲戚拜年,他们是看我这个没爹妈的野孩子才拖上我这个拖油瓶。把我放在楼房依着楼房,道路织着道路的格子里显得我像只迷失了心智的盲犬乱窜,夹着尾巴保护自己不受这个光怪陆离的城市生活的干扰。干爹干娘都是认的,亲戚是别人的,这样的生活与我何干呢?

听说征地一事,村里那些外出打工的青年都蜂拥地回来了,把自家由着年老父母耕种的稀薄菜地里种上半茬高的树苗,把自己家的平房使劲往上垒。据说耕地赔不了多少钱,种了花草树木的土地是论着树苗棵树来赔款的。一时间村里那些闲地全在眨眼的功夫种上了树苗,菜地里也见缝插针地适时利用起来。我家门口的几分自留地看起来愈发单薄与荒芜,几颗大白菜钻着虫眼儿,一小片坚强挺拔的小葱与放眼一望永远成不了参天大树的小树苗一比——焉了一头。爹妈死得早留着一双老朽的婆婆爷爷给我,爷爷在城里的欧诺个地上和水泥、搬砖头,婆婆在家里务农,一把屎一把尿好不容易地拉扯着我。咱家全靠着大家接济着,可临到圈地的时候各人顾不过来,也谈不上咱们仨了。

一天晚上,爷爷往灶房里搬柴火,我坐在灶边烧火,婆婆踮着脚割下房梁上挂着的一条肥腊肉,这还是爷爷回家的福利。别家都捡着瘦肉割,婆婆说他俩老了,瘦肉塞牙缝,就把别人剩下的肥肉买了来。上面挂着丁点儿的瘦肉,肉摊老板权当这是脚料算得便宜,婆婆算计着炒菜不用放油,倒是我们捡了便宜。

爷爷抱着一捆柴望着婆婆:“老婆子,这儿占地大家都在种树子,听说每一窝树子赔钱多呢。我去找黄二哥把田收回来,管他的能种几窝就种几窝。”“赔钱还不是别人的,你个死老头莫打歪主意。”婆婆眼睛向下瞥了一眼爷爷。“我们也可以种点儿树苗嘛,多赔点儿以后对娃娃好的哇,你觉得呢?”“你看屋背后已经有一片枇杷树了,还去种那些树子,水杉有啥取头哇?”“你管它有啥取头,种上了就有取头了。而且背面那几颗枇杷有啥用呢,到时候给你一砍,管你水杉还是‘火山’统统就哦嚯了。”“你说种,哪儿有钱买苗子,再淘神费力,你疯了啊。莫以为你我还年轻。”“说的是,要是我们把那一亩地收回来……”“想得美,收得回来啥子哦,黄家太恶了。不是娃儿些死得早,我们孤儿寡母的哪儿会遭人家的气嘛。”说着,婆婆掀起围裙一角擦擦眼角。“不提了,不提了,孙娃子还在这儿。”

他们以为我还小什么都不懂,其实我什么都知道。爹妈死后留下的一亩地被黄二爷收来自己使了,他骗爷爷和婆婆每年要给他们五百块钱,老人家什么时候都可以收回土地。第一年给过五百块,后来每年就只给三百块了,再后来就不了了之了。找大队协商解决,黄二爷就称收成不好;要收回地呢,他又说田里还种着作物总不能立马找苏老大把地给翻了。反正怎么说他都有理,倒是显得爷爷和婆婆无理了。于是那一亩地一直被黄二爷霸占着,就没闲过。

一天天气爽朗,中午放学后我在回家的路上,受着初来夏日的滋润特别亢奋,跑到路边的洋泾溪踩着石板玩儿,顺便把码好的石头搬了让溪水把黄二爷的地给淹了,脚一滑就栽进了沟里把衣服打湿了。虽说是夏日,但沟里的水冰凉彻骨,双臂抱着身子我死命地颤抖起来,想到家了是肯定逃不过一顿竹片子。

正好苏老大走到这人,老远就闻见了他烟枪里叶子烟的味道。他咯咯地笑我,手一把就把我扯上了岸。看他笑得如此厉害,我知道自己出了丑,小孩儿无缘无故的自尊就那么脆弱,往往天不怕地不怕。“瓜老头”脱口而出,我还翻了个白眼。他却笑得更开心了,“有脾气。”“管你屁事,”跟着就要往家里走。“好,你不怕挨条子哇,这个样子回家?”“不怕,条子打在身上一点儿都不痛。”其实村里很多大人打小孩儿是因地制宜,手边有什么就掰过来打在孩子身上,竹条子、木条子扇在身上疼得钻心,而且身上的痕迹是一条一条交错在一起,宛若古代囚犯被五花大绑施行后的惨状。要是你反抗,一不小心就把证据留在了脸上,反正不会破皮不会毁容,因此下手是不会收力的。村里的大人是要取笑你的,“不听话,又挨鞭子了?”被同龄人看到的话更是抬不起头,他们还要编些歌来嘲笑你,顿时你觉得那是一生都抹不掉的耻辱,但往往过了一天后就开始嬉皮笑脸-——结了伤疤便忘了痛。“当真?走,到我那儿去,我请你吃肉嘎嘎,再把你的衣服弄干,我去给你婆婆说。怎么样,敢不敢?”“啷个不敢?走嘛!”

苏老大确实请我吃了蒜泥白肉,还拌了一盘猪耳朵。他家的牛关在院子里的棚子里叫唤。我抓了片猪耳朵就扔了过去。“小娃莫去喂,它不吃的。它是高兴,不是饿。”他夹了片肉扔进了嘴巴。“你咋晓得?”“它比你还大,在一起那么久未必我不晓得啊?”“哼!”“你觉得喃?”

他说的不错,我睁眼来苏老大就牵着他的牛在场里场外晃荡,我始终认为这牛就像是我一样,平白无故地蹦到了这个世界上,没爹妈的多过几分神秘色彩。苏老大手中的竹夹板年复一年地拍在扭屁股上的声音,更加悠远无力了。

我身上穿着苏老大的大背心,罩着我的光屁股,本来走到他家的时候衣服早就被烘干了,但他硬要我脱下来把它洗了。苏老大又高又瘦,黑黢黢的脸,竟然还如此讲究。唯一不足的地方就是他的脚,指甲里嵌了泥土,骨头关节又大,后跟可能因为常年在水里也皲裂了。“小娃儿,你讨厌我不?”他的牙齿被烟熏得蜡黄,像腌渍过的梅子。“不讨厌,我哪个都不讨厌,我只讨厌黄二爷。”

他没吭声光是咧嘴笑,捡起地上一块鹅卵石扔到墙边,接着又说:“莫忘了,该是你的东西到最后还是会回到你手上。年纪那个小倒学会记恨了,恐怕长大要变母夜叉哦。”

明知他是故意逗我,我反而又较真起来,要反击就必须抓住敌人的软肋,“你婆娘呢?”

忘了是哪个多事鬼嘴里听来的,可能全村人都在茶余饭后讲过:苏老大是个软蛋子,没脾气家父留给他的一亩三分地和瓦屋被他弟弟霸占了去。苏老二不是东西,全靠着有个厉害的媳妇把他拾掇出来了,越发不像个人样,将自己的亲哥和嫂子逼得继续住在祖屋里过日子,而以前的房屋多是兽圈改来的。全村人为他撑腰,要他去找苏老二算账,结果他自己选择息事宁人,按他自己的话说“冤冤相报何时了”。他女人气得直哭,恨自己嫁了个没模样的男人,硬起来是也只是毛虫,软起来像锅粥。岳父也彻底对他死心,嫁个二百五女儿没依靠,人虽好,但脑子这儿有问题。谁也奈何不住,就把女儿接回家了,权当这个女婿死了。

不知是从哪位祖宗传下来的,要是男人不争气,女人是可以离开令嫁人的,不过必须由娘家的长辈出面。接走的女人再婚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女人总被认为是带来福气的。村里德高望重的王祖祖就嫁过好几次,村里人照样敬重她。

那您说这没来由的规矩看起来是让村里的女人们得了益处,那就是谁愿栖高枝就往哪儿飞去,可这种负了气节的事多是被耻笑的,所以女人一般还是不会轻易易主的。对男人们而言,这就是件丢了八辈子脸的丑事了,一旦发生就甭想再堵上多舌的嘴。他孤身一人到今日,其实也不过五十岁。只要努力拼上一两年,跟着外出务工还是能聘上一门亲的。可苏老大不愿出去啊,董金富拉着本地男人去云南跑货,捎带着苏老大,他还不肯。说那一带跑货邻近东南诸国,情况复杂,他不想死在外面。董金富作罢了,后来都晓得苏老大是怕死才懒得出去。他守着自己破旧的老屋,牵着他的牛,优哉游哉不去多理会。

这总该叫他没了好气吧,疤揭得够深了,可他还是对着我舒展开一张抹都抹不平,满是沟壑的黑脸,舌头舔舔粘在嘴边胡须的酒滴,“多大的娃娃,懂个啥你说?”

这叫我怎么回答,论年龄确实是幼小,他一个黝黑的大手掌就能把我拍死,聪明还谈得上,懂事儿就难说了,我肚子里装的也是道听途说的闲言,零零碎碎。总结下,一个小屁孩难不成几句话就能糊弄得住苏老大了?咂咂嘴,无话可说。

割地赔款进行得如火如荼。没几日村上的干部就到陈家院子开了动员大会,宣称居民居民多么多么好,以后不再受城里人的弯酸,大家都是城市人了也该讲文明,不能暴力抵抗……有板有眼的。政府按户头赔房子,倘使去买,咱们这点儿卖菜的钱几十年也是买不起的。房子和就地赔款是一样不会少的。听得村民们群情激昂,挨不住城郊结合的土农民贫乏穷困的理想,全在幻想通往幸福生活的金光大道。同买赌一样看准了就出手,犹豫会阻碍脚步,机会可只有一次啊。

母鸡的理想有多大呢?不过是一把糠。

院坝里黑压压的喧闹声,苏老二噌地冒了出来先上前签了字。苏老二靠着亏心的本事发了,却也是在意户口簿上的“农民”和“居民”的差别。人家都带头签了,咱也别磨蹭了,一院子的人挨个儿签了字,按了手印,看得下来的宣传人员连口称陈家院的人真是顺民。

那天,我看到蹲在一角的苏老大,惊了我一跳。

接着那红彤彤的拆字挨个儿喷到了每家每户的墙头上,远看像个棋子,咱们暗地里都给将了,我们成了棋盘上的小兵等着被逐出领地。房子是快塌了,得赶紧找块临时避难所,于是乎院子里的村民各寻去处了。有钱的就去城里了,没钱的就往比咱们院子条件更差的地方挪,这样每月发下来的过渡费能省下来补贴家用。

爷爷决定我们暂时搬到铁路对面的董家院子,那幢房子是我印象中从未出现过的某位姑婆。家里没有多余的门路,爷爷只好去求这位远方妹妹,她才答应我们住进去,不过是和江浙来的商人合租。其实别人利用她的大院子开着小作坊,具体做什么我也没看见过,因为大门总是紧闭,而我们住在后院从来都是走后门,与前院隔了一排瓦房。

由于不想去遭那个妹妹的白眼,刚开始爷爷婆婆拾掇了些大件过去,平日还是在老屋。眼看着院子里是一天比一天荒芜起来,人也越来越少。院子里堆满了各家捣腾出来的杂物和家具,婆婆就挑了好的往家里拿,有时放了学我也会帮着她抬。

一日在屋里吃饭,婆婆说起张大胡的狗——红中。张大胡也搬到了铁路这头和我们住一个院子,断断续续地把房子搬空后忘了自己家养的狗。红中是只具有京巴血统的杂交品种,本是一身软长的白毛养到后来发了黄,额上的毛卷着灰尘遮住了两只眼睛。眼看主人一家已寻去处而独独忘了自己,它绕着链子急得乱窜。张大胡有闲心就逗它玩儿说不要它了。刚一听,只见有泪水簌簌地滴在地上,他才连忙安慰它,它又开始对着张大胡摇尾巴,朝他身上扑腾。那天张大胡拽着红中的链子准备带它去新屋,刚一拉上手,它就急冲冲地往外奔,居然找到了他们的居住地。你说奇不奇?

猛然,我想起了苏老大的那头牛,即刻放下碗筷就王老院子跑。老院子里还是有些星火,苏老大的屋子漆黑,像是已经咽了气的遗朝老太。

村里的人搬家大部分把自家原来养的牲畜卖了,狗一类有灵性的家畜则一般送人。至于它们的后续故事是忘了去管,走失或者给人药死也是正常的,而主人也感慨下多年的情谊,毕竟送了人不伴在身边了也就没那么伤感了。

他的牛怎么办?棚里没有。

苏老大从夜色里走了出来,后面跟着那头老牛,悠然漫漫。“嘿,小娃娃,好久都没看到你了。”“你准备搬到哪个地方住?”“再看吧。”“到我们新屋来,后院还是很空,可以盖个棚子养你的牛。”“还养啥呢,我已经替它寻好去处了。牛不比狗儿猫儿的……而且很臭,你闻不惯。”“以后这儿修了房子大家还是要回来的,还指望它耕地呢,就跟以前一样。”“犁,我给劈了当柴烧了,还耕啥地?小娃,天色晚了,快回去吧,不然你婆婆爷爷可要找我算帐了。”“不会的,他们根本就不晓得我跑哪儿去了。”“就是咯,晓得了得话我就要挨骂了。我们送你回去吧。来。”他抱住我的腰把我放在了牛背上。“别怕,向前伏着些,掌着它的身子。”

原本有些惊愕,听苏老大那么一说,我心里也放开了胆儿。手掌下牛的皮肤渗着温热的气息蒸湿了我的手心,下面埋藏的血肉在突兀瘦削的脊背下单薄无力,如一颗脆弱的心脏包裹的一层稀薄透明的瓣膜。尾巴悠然地回荡着,它在苏老大身边脾性温顺。沿着田坎,我们一直走到铁道口停了下来。

他又将我抱了下来,“小娃快回去,别再一个人往老院子跑了,人都没有。最近又多了拾荒的外地人,到时顺带把你塞进篓子里。”“我不怕,你不还在吗?”他轻柔的一巴掌拍在我头上,我甩开双腿脱缰的小马驹一样直往回奔。“我还来看你”,站在铁轨上,朝他挥了挥手。他牵着牛掉头就走了,哞。

之后的几天里我完全忘了。

睡过午觉,我还赖在床上。婆婆出了门,把我关在屋子里,我听到嗡嗡的飞机从头顶飞过,接着就是外面一阵细语。“那牛也听话,乖乖伏在地上,他就钉实了木桩,牛头动弹不得,这才‘哞哞’地叫起来,钻心呐。眼泪在眶里打转,这都成精了。”“那么多年跟儿子一样,石头都会软的,只可惜了。”

嗖一下,我坐了起来,如梦初醒从窗户钻出来。门外竹椅上的两位老婆婆不知是哪一个说了一句“现在啊,风风火火的。”

院坝中间架着木桩,那妞已经没有了动静,恬静地匍匐在地上像睡着一般。脊背上伤口的血液还没有完全凝固慢慢地渗着血珠,沾了血的钉斧倒插在地上,苏老大坐在草垛上埋头嘬烟枪。“小娃,你有心了。以前杀猪宰羊的,主人总要在院坝里杀,院子里的人自然会来看畜生们生前的最后一眼,算是对得起它们了,就像设灵堂瞻仰遗容似的。你是上门的第一个客人,理当请你吃肉……可是我老了累了懒得活动了,明天再来吧!”他委婉地赶我走,见他低头又无言了,我也便识趣地离开了。

本以为他会因为我的到来会高兴点儿,但似乎我搅扰了他的宁静。搭着失落的脑袋,我回去了。两位老婆婆见到我一脸落寞样,“现在的年轻人都是没定性的,一会儿东,一会儿西。”我翻了个白眼,她们并没有注意到,又继续着被我打岔的谈话。“就瞄准,一钉斧下去,正中项背。那血一小股一小股地从伤口沿着斧口往外涌动,像是刚掘开的井水。杀这只牛的时候就只有我和苏老大。那牛,那钉斧插在脊椎骨上,疼得撕心裂肺……血流了一地,不信你去看,真心的惨呐。”“听你讲了就是,人家还以为我是去看稀奇呢。呵呵呵!”

那晚我做了个梦,我梦见自己正在做梦,醒来什么也就忘记了:日暮时分的夕阳不如想象般艳丽赤红,暗红的悸动竟让我如一个拥有瑰丽幻想力的诗人双眸无声落泪。我想我是那只伤痕累累的猛兽,鼻息里夹着凄哀地嚎叫声。苏老大拖着的钉锤刮在上“吱吱”响,木然地走来,困兽便又顺从地伏下首级。

白日梦蓝——相思灭绝,我心将死

1

每次看着她的那篇日记我心里便是一阵抽搐。我不能了解其中所饱含的她的痛苦,以及其中的道理,只知如何与他人做了。每次欢愉之时,我总是眼角瞥到坐在角落黯然的她,粗略一想十七八的姑娘,还不懂如何交际应酬,总归是多些儿女情长的哀怨和忧愁。

这些我也是知道的,不过比她虚长一岁,她所处的青葱岁月,我也曾经历过。

翻弄着她所留下的物品,看着些纤细瘦弱的字迹,仿佛还能望见她在幽暗而昏黄的灯火下,独自一人思索的样子。是永久见不到梦想不到那一副情形了,那张被昏暗灯火映得忽暗忽明的稚嫩脸庞也快在我的记忆中,逐渐自我放逐了。

任何人亦不愿意做出牺牲去探究其中人迹罕至的旷世美景,人们在长久地肉食竞争中放弃了感情生活能力的锻炼和善意的揣测。何种生活让他以致失去了最后的一根稻草,转世之间又有多少害怕在他人环境中失去主动人格沦为异化的人类,会站在同一条楼沿朝着高越的楼层放开自己的胆怯,张开双臂一身轻松地拥抱着灰暗而潮湿的天空?

在此,我说着自己不敢想象的话语,因为我知道我没有权利,肮脏的心灵何必装作拥有一副明澈见底的眼呢?英雄美人出在乱世,而人渣和禽兽脱胎于这个远久的混世之间。清醒的醉酒者正在往淤臭的泥沼中坠落,昏睡的法官在人世间游荡任意插手人生价值的判定。这是混乱的恰恰舞,每一步都踏在点上,手里谱子上的蝌蚪文,由我们出演。我们欢欣鼓舞,期待着成为明日之星,学会扭动丰腴之臀,招来万千之手,即可成为焦点。2

长相和身高比同龄的姑娘相对成熟的我,十二三岁就被父亲赶出来在课余时间打工,做过小店的服务员,促销等工作。在工作和书本,我一向处在一个中间位置,迷恋着在学校里的清闲日子,一面又贪恋着铺满社会大道的金钱与权欲闪耀的熠熠金光。算我的脑子能使,在求闲不得的日子里,书本是铺路石的日子里,十七岁顺利进入了中文系学习。

17岁之后,我找到了第一份工作,“家庭教师”。我还记得那天的情景,一个中年男子身穿着黑色的西服,白色的衬衫让略微发胖的肚子撑得很直。似乎他就是一个典型的暴发户的形象,实质上和他讲话后,你会发现他是一个很儒雅的生意人。是的,生意人,他经营着一家茶室,或许有一个同处在中年危机时期的妻子,有一个孩子。关于他的一切我都可以倒背如流,顺着无尽的思想尽情地勾勒他平淡无奇的平凡生活。简单明了的开场白让我至今难忘“你有比较穷的同学,愿意被包养吗?”

事实上,那时我对金钱的渴求比任何人都要强烈,于是我成了他的个人“家庭教师”。读书的日子是廉价的白日梦在不停地在脑子和眼前晃动,在他的麾下我又踏入了一个划定圆圈的社会,了解他人的需求以及自己的追求。衣食住行,样样需要我自己在寻求和满足的途中慢慢体味。我如同一个饥不择食的乞食者,尽管嘴里衔着让人恶心的膻羊肉,还是义无反顾地吞咽。

他对我很好,正如我们初见时他留给我印象一样,那么温柔、体贴,传统儒雅风致深深吸引着我。从某种程度上讲,这不算是完完全全的爱,从一开始我们由功能性出发而选择了对方,依赖对方,以致后来这种功能开始由机体感官导向了情感,自然而然地发展了下去。一开始的非常态,就决定了一切并不能以好的结尾收场。一旦,走进了划定的圈,眼睛就具有了先知的魔力,早已预知了未来,或许也感受到了一半人生的发展势态,不必为那在路途上败落的鲜花,猎杀的小兔而伤悲。踏上此路,你不得不转为一个猎杀者,踩在那些过往的生命和尸体上,证明你雄厚的功绩和惊人的实力。

我们在一起不如大家所想象的那样,我原本以为自己未来会在生活的某个位置上停留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可是现在谁又会愿意将自己的孩子放在一个肮脏的女人手里?正如并非我所料想的那个空缺,我们的相约没有像街头老鼠一样流荡与逃窜,他每次都很坦然地将我介绍给他的朋友们,就在他经营的茶室里;同时也意味着一点,我们的每一次见面并不仅仅限于迷醉的床榻。他也很少碰我,我的身份更多的是他脚下的影子,确切说来是无辜、纯良的倾听者。纯良?你说我对自己的评价过高了?是的,你这么责备我,我无所非议。善良和纯洁在别人的眼中离我,离我们这种人似乎在讲述一个远在另一个宇宙的银河彼岸,虚空的虚空。

你问我既然明目张胆到可以和他的朋友勾搭,那我是否敢于面对他的老婆。当然,我们三个人的初次见面说来是一个比较平和的氛围下进行的,她的老婆也没有做出任何正常的泄恨举动。是的,我知道这一行没有规则可言,但在阳光下暴了光就不要妄图图个牌坊和名节两头沾的好事儿。耳光和辱骂,是这行的常备的良药,屡试不爽。你骂我贱?哈哈,你越是这么骂,我反而觉得更舒服,你就这么想满足一个贱女人试图通过某种特别的方式唤起民众注意的拙劣手段?若你四溢的口沫还在空气中喷绘,对不起,你不会伤害到我的心,或者你是一个圣教徒,想用一种近乎于圣母的慈祥,圣父的严肃对我谆谆教诲,来感化我这颗肮脏而冰冷的心?我比撒旦更冷漠。

除了学校,我常常去他的茶室。那天晚上,我们见面了。

我正坐在竹藤椅子里,没有很自觉地去享受被我掌控的半个创造的世界。在乌烟瘴气的环境里,在最显眼,却无人坐定的位置,我就在那儿。他在对面的柜台忙着招呼着客人,一个女人进来和他讲着话,他一路朝我这个方向指引着她,她穿过了小棕榈树,岔开的缝里,她的味道和身体朝着我的脸上排山倒海的扑过来。“你好”,她伸过手来,微笑。“你好”我迁就着她,也伸出了左手。

他用很爽朗的声音向她介绍我的名字,虽然她没有在表情和动作上表现出对我多大的反感,眼珠慵懒左右游走,夹杂着丝丝的鄙夷和不削。

坐定后,我也忘记我们具体聊了些什么,无非是客套话。他坐在一个拐角处,夹在我和她之间。她在我的面前牵起他的手,深情款款地对视,告诉我他们有多么的幸福,多么的甜蜜。她的眼睛笑得睁不开了,而他脸红了,害羞起来。

这是我第三次看见他因害羞而红了脸蛋。第一次是我们刚见面,他镇定地说出那句话后,脸蛋红扑扑的,我能感觉他的镇定是佯装的,他在情感上是怯懦而胆小的,至少那天他用了一条袋子装满了勇气,从而面对我勉强地开口说出了那句话。他不过是一个路过的羞涩顾客,在门口徘徊而羞于和店员直接接触,我是无所谓的,这种人我见得太多了。

但是我一见他,就“喜欢”上了他。

看着他的样子,我心里没有多大的波动,看到她笑盈盈的眼睛,我心里觉得有千把刀往我的心窝子里剜。她是他的老婆,夜夜伴于他床榻的女人。不如我想象中的那般年老,也无危机可言。长着一张鹅蛋脸,褐色的卷长发五五分,眉毛细长,一双细眉盈盈笑态,不是什么大美人,也出落得精巧。我被她迷住了。3

回到学校已经是晚上接近12点了,文竹还在灯下看书。她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也是她唯一的朋友。我向她倾诉我的所有,我却对她知之甚少,她太内敛,但我们能感受到对方对自己的照料和心灵的相同之处,具体的相同点我们都不知道,感觉占据了有力而全面的位置,我们真诚对待彼此。

她伏案疾书,见我回来就停下笔,问我吃过晚饭了没有。我告诉了她今天我见到了他的老婆,她很关心我的安危,问我那个女人是否找了我的麻烦。当她被告知,我们处在祥和的状态之中,她略有些疑惑,她扭了扭头,眨了下眼睛,但她没有向我问起,我也不再多说什么。

躺在床上,脑子里全是他们互相对视的眼神,还记得她细小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奕奕的光彩,向旁人透露的是爱啊,折煞了其他心中充满怨恨和寂寥的落寞人儿,此人正是我。我依旧能回想起自己无处摆放的眼睛,是朝着他们望去,还是朝着天花板,或是朝着地板?笑着笑着,心情变得很沉重很尴尬,眼睛又忍不住朝他们望去,那她的眼神我一辈子都难以忘怀,这是对我巨大的折磨,比死亡来得更加惨烈。在那一瞬间,我意识到自己的可悲和悲哀,就那么一瞬而逝。4

他用他们的钱送我去学了驾驶,从此,我可以正大光明地随意进出他们的家了,她从没有对我表示出反感和厌恶,仿佛我已经成为了他们家庭的一部分。他们的家庭聚会常常会有人问起她,怎么我没去。她告诉他们我在帮他的工,我很忙。这个解释看起来是她想排挤我的堂皇借口,我确实很忙,忙着在他家的事务,他本人和我的学业之间惯常性的无偿颠簸。我成了一个保姆。

她不会驾车,却时常往她亲戚的茶铺里跑,她不常在自己家的茶楼,跑老远只是避开太过不熟识的人群。陌生的人见到这个正常的三角组合,会用惊奇的超感觉感受到里面在搅动的混乱风暴,关系纽带上沾染的肮脏和自私。愈是熟悉的人反而对这些超乎时常的关系见怪不怪,也不会有闲情去用异样的眼光去揣测她和我们之间的自觉达成的生存律法。他们懒得去揭开瞧瞧,见过了,就在身边。

我开车到那儿的时候,“你又来借大姐了哇?”这声音刺得我双腿发软,恨不得连人带车一头撞上在太阳下安稳悠闲围坐在麻将桌上的人,里面并不包括她。我的心变得这么安于接受这宿命安排的畸形关系,“又”把我摆在了一个明晃晃的正常数列之上,等着高中生来把我重新组合排列,我苦等这一时。“进来吃饭嘛”,我能说什么?想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住他们的领子乎个大耳帖子,“听着,有你们这么对待人的吗?有种就骂我呀,打我呀,扭住我的头发朝我的脸上吐他妈的口水呀,干嘛在舌尖的口水又咽进了喉咙?我操。”我是个有教养的人,不会当真对着和和气气的人说出这么没有逻辑的,有辱人格的话。我确实很饿。

桌上仅仅还有些残羹冷炙,她坐在桌边对着电视,一看我站在门口就招呼着我“快点来吃,不过都是些剩菜了。”没关系,不要紧,饿就要吃东西,什么东西已经不要紧,也不是什么嗟来之食,你们请我上屋里来的,至于位置由我自己定。

饥饿地吞着焦黄的米饭裹着丰盛油汤的剩菜,我看着对面的她,她究竟在想什么。她是那种中国传统意义上正室,早已经不过问丈夫丰富而过于淫乱的感情生活,一心吃斋念佛?还是想在他人的面前不停地抛糖给我吃,然后再对我千刀万剐?她是想接近我,靠拢我,卸下我的防备,贴心地舔着我的脚心,让我开怀大笑,不知不觉在死亡中睡眠?啊,真是折磨。5

她要求把我母亲接来照料,在这个大城市里我没有立足之处,也没有时间,没有金钱,没有精力去照顾我那孤苦的母亲,因为我囚在他们繁杂的家务事之中脱不开身,她是这么告诉他的。然而,她不提起她,我甚至忘记了自己是从娘胎里生出来的,忘记了我也是由一个肉泡泡长大,在温热的深水里呆过,一时好奇而冲动戳开了薄膜而来到世上拥有凡人躯体的好奇叛逆鬼。哦,我生来就是鬼了,我时常这么自言自语,为自己找到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自己,而感到惊奇万分和兴奋不已。

这一张牌出得突如其来,她是想让我的母亲明了此时她女儿在干的无耻勾当,在燥热的身体上过活,靠着男人的怜悯过日子的女人。我跪在街上抱着一副黑白照片,像一个卖身葬母的可怜人儿,哪个地痞流氓都可以出手摸走满满一手的欲望。幕后主使——她就站在他们挤堆的中央面朝着我微笑。

我果断地否决了这个提议,他说其实也可以把我母亲接过来,他会像亲生母亲一样对待她。当然,他的品格我是绝对信任的,但是他对于那个女人肠子里的主意不能知晓的,我全用眼睛将它们验得明明白白。看似,它们是长着圆头圆脑,拖着短小尾巴的蝌蚪;实质上,在我的眼睛里不过是恶心丑陋,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满身疙瘩对着我可悲的境地呱呱叫好的癞蛤蟆。

回她家的路上,她坐在后座,就只有我们俩。我停下车,从口袋里抽出一支五四式自制手枪,先别管它从哪儿来,它的威力有多大。瞄准她盛满可恶念头的脑袋,“砰”,哈哈哈,脑浆糊满了后车窗,稀巴烂的脑袋在脖子上炸开,她的身体还在动,就那么一会我以为她还可以自如地打开车窗,把可怖的脑袋伸出去跟外面的路人打招呼,“嗨,你好,你看到了我的头了吗?我还有只眼睛上哪儿去了?”我告诉她,你死了,你不是丢了头的将军,没有办法策马寻找失去的东西;即使找到了,有人也会问你,“咦,你的头呢,你已经死了”。果断地应声倒地吧!

即使我有一把枪,我只会对着自己开枪,“砰”。

我从来就没有真切地见过那只手枪,却听过它的声音,甚至于有些迷恋枪响一瞬之后混乱的、惊吓的叫嚷和哭喊声。电视把这些一一演给我们看了,拔枪的动作,扣动扳机,枪响了,有人死有人活,有人哭有人笑,步骤太熟悉和了解了。你不敢说你不熟知杀人的过程,它在脑子里预演了成千上万遍,准确无误地对准了你渴望的人。6

枪口对准了我从未渴望的人,他就这么死了。是我把他推到剑拔弩张的战争上。

警察赶到的时候,他们见着惊呆了的我,以为我定是被那冒着硝烟的黑洞洞的枪眼吓坏了,以至于傻掉了。我是见到了,不是因为那枪眼射出的致命一弹,也不是跟我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他在我眼前的暴毙。我待在他的身边,靠着他的腿,一直在回想为什么一个洞里的钢珠子就这么轻而易举的要了他的命,他是不死的呀。

他对佛主的膜拜比任何人都要虔诚,他的手腕上带着一条磨得精光的菩提珠套着他的灵魂是去了一个轮回之地,我蹲守在他的旁边,不让那些受着唯物主义洗脑的警察碰他。他待会儿还会醒过来的,后脑顶上嘣开的血窟窿不妨碍他的再次回魂。7

我之所以对他不反感,信任他,很多人都不理解,我也不理解自己。一个略微发福的中年男人有何等魅力,让一个正直青春年华的女人这么甘于操劳卖命呢?一时半会儿,我也说不清。只是记起,他每日每夜在茶室正堂供奉的佛像面前真挚地屈身,衣服绷直了,手腕露出了一大截。我这才注意到他手腕上没有戴如我想象中的金链子或者是金戒指,在他的茶室里待久了,出出入入地人不管是有钱的还是没钱的,手腕上定要带着个一斤半两的金链子,手指上戴着大大的金戒指。你没有办法不注意到这些人的穿戴,偶尔在柜台前他们还要冲着你调笑一番,露出金光闪闪镶金的牙齿,一时间觉得自己有点孬,还有点悲怵。由于受了他的影响我的手上也多了一圈佛珠。

看着这个男人的侧影,觉得他可爱至极。尽管他不戴着那恼人的金子,我怎么去感觉他的可爱,还是有点不切实际。烧香拜佛,不代表他的过去和现世定与佛有多巧的机缘,他的心他的手没有染过色,直到一天,他带着我去了他的一间密室,我才觉得他的可爱之上悬着的是可怖二字。

出于对我的信任,他打开了门上的大锁,轻轻地卸下缠绕的锁链。我一进去,他就从里面把门锁上了。一屋子全是佛的雕像。我认不清那些长相差不了多少,体态各一的佛主们,一个外行人,只需听着他的口述和介绍就能领会其中他们于他生活所施展的法力和掩藏的命运之轮。“这些是文殊、观音、普贤、地藏。文殊代表智慧、普贤表示行践、地藏表愿力,而观音菩萨在现实娑婆世界救苦救难的品格,使其成为慈悲的化身,正所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哎”,我转过身,示意他不要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好像我们已经是多年的老夫妻,谁也忍受不了彼此的不存在,即便他只是嘴巴上说了一句关于命运和意外的话,也会让我心里苦痛一阵。

他微笑着,嘴角上还有小酒窝,他真心笑的时候是不多的。我不关心他是不是虚伪,是不是无耻,至少和我在一起他还是开心的。

我手指尖抚弄着沾满灰尘的雕像,“你不要擦擦这些灰尘?亏你还信佛,就忍得你尊贵的菩萨们落得个这般狼狈?”“不用擦,那尘埃定要落到上面,你看还有蜘蛛网,浮生结于网之上,佛定是有他的道理。”“哈哈,”我不能自已笑出了声,“你定是脑子坏了,若尘埃乃是佛的旨意,你追着佛旨意要普渡众生,那你为何当初要勾引我,将我置于你的网中?”

他不语,仍旧微笑,“天机不可泄露”。“哼,我才是天机,而不可露,却被你撩开了裙裳先偷看了。”“你是鱼玄机,可好?”他打趣着我。“那你是色胆包天的辩机,可妥?”我们第一次带着情人的意味互相调弄,打趣对方,万万是我没想到的。

一条丝线悬挂在我的眼前,鼻头之上挂着一只蜘蛛,我拈断了线,随手往香炉上蹭。他拍着我的肩膀,示意我们可以出这房间了,我一直没有问他带我到这间房间的原因,他打开了门让我进了他的心,我知道原因。

进了他的心又能怎么样呢?那时我像一个不经世事的小女生,竟然沉浸在这短暂的暧昧之中,差点导致了自己思想的休克。在晚上睡得朦胧之际,回想我们之间调情的对话,不像我的作风啊,何时也学会这么油头粉面地在一个男人的面前展露自己的小女人气质了。小女人的气质我是没有的,并且是极力遏止它在我身上蔓延的。只道是都是虚空的虚空。8

躺在床上,想着想着,我一个挺身坐了起来,文竹还在书桌上埋头写着什么。嘴里实在有种遏止不住的吐露真心的欲望,“文竹。”“嗯?”她没有朝向我,埋着头。“我们一起离开这儿吧?我想你在一起,我们离开学校,我有钱,离开。”

她很惊诧的转过头来,我看不清她的眼神,从她突然转头的动作,看得出来她真的很诧异我说出的话,和她在一起?不想看清她眼睛里的是惊讶,还是略带的笑意,还是痴痴怨怨的神情。只要她说是或者否,或者给她些时间考虑考虑。我迫切需要答案。

她也看不太清楚我的面容,趁着夜晚屋子里的黑暗,就这么说出来了我的意愿,没有仔细想过如何收场。一丝丝紧张,我和他第一次见面的情景般,我仿佛成了他。我有钱,有钱养活她,和我。时间能支撑多久,我没有确切地计算过,在花光这些钱之前我可以找一份正正当当的职业,譬如说教师。抑或,花光了从他那里得来的钱之后,又重操旧业也不是不可能的。再遇到他这样的男人的可能性很小的了,机缘又让我遇到这种让你安心的男人又怎么办呢?可是,我想安安静静地过日子,不再想去在男人翻滚的油锅里,操着手从里面捞钱,足以让你的心脱十层皮。“你快睡吧,”她看了看手表,“十二点半了,我也去睡了。”啪,她关掉了桌上的台灯。我又懒懒地躺了下去。9

他老婆来的时候,哭哭啼啼的,不大如我们三人第一次见面一般优雅有致。我们三人又重逢了。风风火火,扭扭捏捏着摇摆不定的身子,朝着他在地板上晾得冰冰凉的身体奔了来。她要抱着他痛哭了,怨他骂他,他是个负心汉,没良心的负心汉,把正室和侧室摆在同一桌上,看来有点变态的建筑家、缔造者。他制造了一个并不稳固的三角,把所有的爱放在上面,顶上只有一个聚集点,放得下一份感情。那不是她的爱情,也不是我们的关系,是那些铺满灰尘的雕像。等她靠近的时候,一边抹着泪,一边骂着,还冷不丁地会给我一耳光,撒撒她亡夫的痛楚。

她拨开了人群,一路奔了来,一把抱住了我。啊,畸形的三角关系。

激情的拥抱让我脑中的思虑和回忆,被猛地撞出了门,落得满地鲜血,胸口的肋骨勒得紧紧的,呼吸难以自持,怕我两页白嫩嫩的肺被她逼得离家出走。肋骨若是猛地撞击开了,到头来也会跟他的脑壳一样再也关不上门儿了。我翻着白眼望着警察,给他点提示,注意了注意了,歹毒的女人很有很可能在众人的面前杀掉整个剧本里的重要配角。我是情节的推动者,而他是个缔造者,缔造了一条条隐秘和谐而惊艳的经纬线,交叉着使用着太阳月亮,让地球的各个面那么气象万千,又在他的掌纹中。“你没事儿吧?”她问我。

我咧咧嘴,好像在笑。

她抱着我哭了一小会儿,就仅是轻声地啜泣了。接着看了看她和蔼可亲的丈夫,我的情人,虔敬地匍匐在地板上晾得冰冰凉的身体,猛地一下又扭过头靠在我的肩膀上。他的妻子和情人坦然地蹲守在他的身边,这是他想要看到的结果。三人的重逢再一次证明这个三角帝国的缔造者是成功的,唯一遗憾的是他不能再用他温柔而稳重的双眼,在我的面前和他的妻子相对而望。他的眼里没有她了,而朝向了地府向他无私敞开的大门,先审讯一番,听候发落,再到奈何桥喝一碗孟婆汤解解多年的饥渴。

她不会跟他一起展望那黑暗、嚎叫,酥香的油炸味儿瓢弥的轮回之界,紧紧地抱着我,仿佛我们认识了好多年。

警察探勘着现场,盘问他死亡的时间,标出他死亡时的最后一个姿势。围观人群的叫嚷声,惊讶声,嚼舌声,警察维持着一浪一浪的秩序。落在地上的弹壳,法医扶起他的半个脑袋乐此不疲的检验,整个脑子飞哪儿去了。殓尸师们四处寻找四分五裂,涂了满地的大脑。警察没有盘问最直接的两个人,蹲坐在尸体近旁的二人,一位情人和另一位情人,给予她们最充分的时间去慢慢感伤,慢慢怀念,问起了些不太相干的目击者。谢谢,谢谢警察叔叔的怜悯和同情。“他是怎么死的?”

听起来,这话有语病啊,不表达了两个意思吗?一他是被什么利器给弄死的,二他是因为什么事儿而导致死亡的,是情杀还是仇杀?天,开开眼吧。子弹壳落在地上明晃晃的,他整个脑子难不成不打招呼自己还飞走了不成?动动脑子吧。

我现在倒是不怎么关心他涂得满地的脑浆,脑壳上哪儿去了?我扭头扫视整个茶室,花白花白的脑浆涂得茶桌、麻将桌都是,啧啧,惨不忍睹。如果真是惨不忍睹,我怎么会鼓起这么大的勇气,用眼睛挨着每个角落对他失去的半个脑壳搜寻了一番,会有人质疑我。凶手肯定会怀疑到我身上,呵呵,随便你怎么猜,目击证人会告诉警察,会洗清我的嫌疑,一切都是巧合。

看到了,那半个脑壳盖在了透明的玻璃茶杯上,泡的是杯毛峰。泡茶的一直用的是陶瓷茶杯均配有杯盖,不像其他茶楼全用玻璃杯,一点情调也没有。可就是怪了,这杯茶用了玻璃杯,大概是命吧,他考虑得真周全,没有杯盖,他用自己的脑壳顶上,这杯茶得多贵啊,哪个王八羔子敢他妈喝呀。

殓尸师顺着我的眼神看到那个脑壳盖子,两步走过去,揭了下来,翻开来看了看。带着毛的脑壳盖子,里面的东西想都不用想,可是我又忍不住不去想,立马站起来朝着厕所奔去使劲儿地呕吐,肚子里没装什么吃食,吐得仍旧是稀里哗啦。10

文竹没有问我他是怎么死的,第二天报纸上已经登载了,他死于黑社会火并,一目了然。纯粹是个意外,他的菩萨们没能给他挡住那颗突如其来的子弹,或者之前给他点提示,让他摔个狗吃屎,跌断半颗牙齿什么的。不偏不倚,穿透了他装满经文的思想者脑袋。真是可笑。

那时,我还祈望地坐在他旁边,等着挤满经文的脑袋把那颗多余的子弹推出他的脑门,吃斋念佛的人,哪里还有空间能装得下那么一大颗橙黄的子弹?怪不怪。

且听我讲:那天,天朗气清,天高地厚,有只乌鸦在枝头哀鸣,黄狗追着滚热的太阳要吞吃了它。我故意在营造气氛,说书人用的就是这些伎俩,茶室里时常会请些说书的人,我自然是耳濡目染,学了些铺路的桥段。哈哈哈,我这是怎么了,像个小丑歇斯底里地戏弄起自己来了。其实那天没有什么哀鸣和征兆,天气却很热,外面的天很蓝,在幽阴的茶室里透过那玻璃窗还是很烧灼。

上午9点多了,茶室没有正式开张,有个西装笔挺的男人径直走到他跟前和聊了几句,从衣服包里拿出了一叠钱,他不住的点点头,笑着把他送出了门,“包皮,慢走哈”。他们是熟识的,开茶楼的那条道上的没有几个朋友?说是包一下午的场地。下午茶室里来的人很多,成群结队的,好像要商讨什么。小妹们殷勤地跑到一个大哥面前,问他们喝什么茶水的时候,他看都不看她一眼挥手让她走开。小妹,跑回来,“好多人哦,好吓人啊,好像他们还带有刀。”“瞎说什么,做你的事儿。”那个小妹就说自己来了例假,肚子不舒服想去厕所。去去去,知道她是胆儿小,茶室里的小妹哪个不是从山里来的,见到这场面不吓得屁股尿流?初中,我就见怪不怪了,学校门口那男人屁股给人桶得直流血,地上还残留着一滩,当时我也被吓蒙了,怕经过那男的身边冲出一个不明真相的凶手朝我的屁股捅刀子,畏畏缩缩地我倚着墙角走开了。

我能理解她们担惊受怕的心情,就让前台的几个小妹去后面看看,收拾收拾,只剩我和他。我看他一脸的平静样儿,还撵着手腕上的菩提珠,“还撵,都磨光了”。

两群人好像吵起来了,我推了推他,“哎,你去看看,好像要打起来了。”“打起来就打起来,你我是没办法制止的。”“打烂了东西怎么办,你老婆不要骂你?你不还得买新的,傻瓜。”“由它们去吧。”“傻子”,他不去我想我去阻止他们,说两句好话。他一把扯着我的腕子。“不要去,我去。”

还没有走近,他就朝着上午来过的男人走去,“梨儿哥,给个面子。”

那两群人手里抓着插在裤腰带里的刀柄,似乎等一声令下,马上开打。他来了,他们的手还是没有动一下,他拨开那群人,另一面被这边的人挡住了,看不到。刚拨开,看到对面一个面对面的人,“嘣”他就这么死了。

先是愣了一下,双方僵持住了,“你在啥子?”不知谁说的。

接下来的场面很混乱该跑的跑,该撤得撤,他们留下几叠钱,就再也没有再看到什么包皮哥,什么梨儿哥。还能说什么呢,我应该像丧掉亲夫一般悲痛还是丧了父母一样的丢魂?哪种反应都不属于我。小妹们一个二个冲了出来,有得躲起来吓得叫唤,有的忙着打电话,但没有一个人敢靠近他。是我,害死了他。

警察们说会继续追查凶手,打掉这两个黑社会势力,叫我们放心。人都死了,打掉一百个黑社会团伙顶屁的用。

我也该离开了,这个家庭不再需要我了,他不再需要我了。我不用开着车,冒着唾沫去她亲戚家接她回家,送她去打麻将了。看到那些散开在麻将桌上的脑浆,她以后大概也不敢去碰麻将,砌长城了,每砌一枚就想到下面埋得是他丈夫白花花血汪汪的脑子。

我想起他那间堆满了佛像的屋子,那天被我放生的蜘蛛,恋恋不舍,我怀念那只无缚鸡之力的蜘蛛。在群像中密密织网的小家伙,就着佛像的体态横着竖着织得一圈又一圈。

他老婆打电话联系我,告诉我他火化的日子,希望我去送他一程。他哭着来这世上的时候,也没让我提前来接他,我何必要当一个把感情当回事的痴情怨女呢。何况,我们还是这样的一种关系,就让他们去唾骂我,说我这个狐狸精为着钱跟他在一起,骗走了他的钱,还害死了他。至少我确实是得到了钱的好处,这辈子让我得不到好报。但是他一心朝佛,为什么也得不到好报,作为一个不相干的人死在了陌生人的手里。既然做好事得不到好报,我又何必要假装仁慈与满心怀念地去见他最后一面,让我做一盘坏女人,时时刻刻在他们的嘴里念叨和嚼食。11

后来我哪儿也没去,回了原点,这也是我的初衷。学校真是个清静的地方,听得到的只有鸟叫,还有读书声、欢笑声,还有情侣为着鸡毛蒜皮的琐事争吵的声音。文竹说她要回家,时间是多久说不上来,她爸妈是做钢材生意的,有钱,她不愁花销。她走了,没有带上我,我是别人嘴上所说的累赘。

生活平淡,逍遥,她一直也没有再回来。

过了好一段平静的时光,同学给了我一封信,是她留给我的,是她扯下来的一页日记。2010年7月8日

想来也可怕,人究竟何谓人?

今天清晨,一个人在公园中散步,看见一个卖小狗的小贩。说那是小贩,不如确切地说是一位中年男子,他留着寸头,头发花白,上面铺着一层尘埃,大概有些时日没有洗过头了。一件套头笼身的军绿色的便衣也是灰扑扑的样儿了,看样子很亲善、和蔼。“小姐,买狗啊?”他蹲坐在地上,略微抬起头,三条皱纹在他抬头望见我的一刹那,一字排开。嘴唇也没有光彩了,眼里满是疲倦和苍老的神态,一对眸子像一双尽显老态的手紧紧吸引住了我。我能感受被抚摸的憔悴感和哀伤感,每一次的抚摸都如同被一条长长的荆棘久久地撩拨,在心头轻轻地整齐划过。

几只小狗在笼子里很慵懒,一两只稍显活泼。我只是礼貌地回应了一声,告知我只是随便看看,无需花费口舌在我身上。他蹲下,捋了捋头发,食指穿过铁笼轻触小狗湿漉漉的鼻子。

湿湿的,一种叫做生命力的东西,潮气般地向上蔓延。生活是这样的无序排列组合,一些人躺在病床上,不能发出只言片语,混乱的意识驾驭着干瘪的身躯。战士骑着瞎眼又瘸腿的黑马,在寻找明星的途中早已遍体鳞伤,奄奄一息。裂开的嘴唇吐出的只是腐烂和腥臭。没有人知道那具令人生厌的躯体,曾经的主人是与生活而战的勇士。

几个老年人经过,他又诚挚地像他们推销起。他们鄙夷地瞅了瞅,“是不是有病啊,看它们的样子得了瘟病。”他一下子动气了,打开笼子从里面抓出一只小狗,它站在地上偏偏倒倒,他用手在小狗脑袋上轻挥,小狗要倒下去了。“哎,看嘛,奄奄一息的样子。”

他提起小狗一扔,在空中滑翔了老远,“唧”的一声重重摔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后来,老人们走掉了。

他朝我笑了笑,一脸苦相。

后面又有新的墨迹:阿悬你和我此生不过是弱女子,不知能拯救何物呢?7月8日,我的生日。22年前的这一天,在我诞生的日子里,上天赋予最大权利的一天里,我能拯救什么呢?难道是我吗?

九月,夏天的末尾,自习室里还是很沉闷而灼烤,我受不了,走到教室外的窗户边上透透气,风吹着我让我忘记了那么多烦心的事,那支枪、那颗子弹。那些钱、那些人。上午一席闷热过后,夏雨这时才下起。撑开的窗户和床缘横着拉开的蜘蛛网沾满了雨水,可怜了,家破了。

我探着头,呀,它在窗脚正在织着一张竖着的新网,朝着四面八方放射形地吐着网,这儿和那儿。在结点,它朝着外面吐着一圈一圈的丝,一圈一圈,越织越大。长得真像那只蜘蛛。我知道他的故事,知道她的故事,她的故事,谁又来听我的故事呢?

对啊,她说得对,我不过只是一弱女子,能拯救何物呢?忘记他们的死亡和他们的生活,让他们自己去解救与拯救吧。3月25日启2011年4月21日完

薄棺里的乞食者

我正躺在这儿。真的,很饿,不骗你。

林云正躺在一片黑夜里,一个人望着没有星星的穹宇,突然觉得有些些寂寞与了然了。他终于有机会和那些腐烂和正在腐烂的先祖们感同身受了,唯一值得欣慰的事情。这是一片子姜地,时时弥漫着一股让人脑袋清醒而又热火的辣味,漫无目的地送进每个过路人的鼻子。香味如同一条柔软的钢线,从鼻子窜进了身体,在身体中发泡散开,一只细小而精致的手勾住了大脑,久久难以摆脱。越是挣扎,大脑愈像豆腐般破碎。林云是闻不到了,现在是闻不到了,但是在记忆里那味道就像刀子一般划过,左一刀右一刀,他都能记得清清楚楚。

不用想当初,不想去靠着回忆过日子,到头来现在除了满目的记忆又有何能供他去咀嚼和品位。手掌上玩弄的不是男人和女人的私密和情事,交交叉叉让他自己也不知道从何说起自己的身世,如何说得清这活着的世界里的鬼魅。他知道茂密田野里某处被练过的痕迹,意味着这里曾经有一场奸情;在河边某处还干燥着的土地上有一块斑斑湿迹,里面有某些人死去的子子孙孙们。可怜,谁能看得到那些没有成形身躯里流着的血脉和眼泪。林云能看到一切,看到过去的一切,闻到湿热洼地上飘散的零零腥味,又有无辜的孩子在一场场的男女激合交战中做了牺牲品。他们应该现在阳光的曝晒下晒得脑浆变干了,身体扭曲了,再不过就是一场烟,一阵蒸腾的水蒸气尔耳。他们在别人的鞋底,劳作之人将他们带到了菜地里滋养着他们父亲烟黄的嘴脸,母亲湿润的产道。那是一片他们可望而不可及的圣地,在那里他们将上演最悲情、最激烈的战争,不可思议的水中有不会泅水的落水孩子。酱紫色的小手在水面点着最后的头,手上有呼吸的嘴巴大口的吸着淤臭的空气,转动着迷人的身姿,芭蕾舞演员似的轻盈身躯游刃有余地在冰冷而又坚硬的地板上,跳出个破碎而又沉闷的黎明。野狗一样的父亲现在把他亲爱的孩子怎么了?遗弃在了玉米杆上,遗弃在了石头上,遗弃在了黄土上,遗弃在了枯叶上,遗弃在了风中,遗弃在了冬天里,遗弃在了明天里,遗弃在了今天中,遗弃在了陌生人手里,遗弃在了子宫里。

那我算是被遗弃了还是我遗弃了他们?林云从来没有如此清醒地去考虑过弃与守的关系,即便在最安静的夜晚也会有躁动的蟋蟀用惨烈而孤寂的落寞撕扯着夜晚里孤独的走肉,片刻也不清净。白天里,高傲的公鸡、忠贞的家犬、哭丧的鸭子、肥腻的猪对着林云的眼睛,他翘起的手指呼喊着直白的男人般的抚慰和触摸。它们并不孤独只是稍显些无趣,只是稍显着饥饿,干瘪的肚子在每一个途经的人面前唱起同样的一首悲歌:“我饿,我饿,我饿……”仅仅变化的不过是脆生生的“咯咯咯”游离到了绵绵的“嘎嘎嘎”声,表达同样的意愿:请你给我吃的,我愿俯首称臣,我愿侍奉你的魂灵,我愿亲吻你散发恶臭的脚趾,舔砥你肮脏的手指,我愿予你做一切你愿或不愿的事情。请你给我吃的,哪怕是你呕吐的残物,也是最美味的圣餐!请你仁慈!

仁慈,大爱与博爱说来轻松,谁来对林云仁慈呢?是谁又让他躺在黑暗的穹宇里,抬头看穿山尖藏匿的地狱入口?

屋后那片深绿色的竹林里面有他的坐骑,他留恋了许久。夏天里他常常穿着大背心,短裤衩,手里兜着一根柳枝,和其他小孩儿没什么两样。但是他手里的枝条从来就不会像别的孩子一样多动而顽皮地鞭打走过的每一片草地,遇到的每一棵树,碰到的每个根菜苗。调皮的孩子鼻子上耷拉着粘满细沙的鼻涕,悉悉索索地穿越无边的旷野。火车不会到这个村庄,外界的杂言和污秽的想法不会在没有遮拦的空气中伴着风吹到山的这边。高耸的山脉间有翠绿的大树做着最衷心的守卫,过滤物质社会的情欲和利益。幽深的山里、草间藏着无人知晓的秘密。而他那细条条的鞭痕只无情地驶向冰冷的石棺,请你相信我说的话,因为我知晓他的秘密,见过他稚嫩的小脸蛋上挂着无邪的笑容,却喜爱着鞭打最古老、最死板的砖头和石块。

孩子们赤条条的鞭子忘记了抹去了行走的痕迹,成了他们在父亲母亲响亮耳光下的赤裸裸的罪证。林云喜欢空荡的天空中飘散着黑压压的哭叫声,一种释然的情怀久久地笼罩着他,再看一眼灰暗的天空,和那些脏脏的脸蛋,一挥手也就不复存在了。只是它们确实存在过,而今在记忆里闪现。再也没有人能记起那些哭泣的孩子们了,除了林云。那些长大后的孩子徒有捻起钱来的勇气和为女人哭泣的双眼,为金为银微笑的嘴唇,不再会为那些冤死在他们手中的蝈蝈、小老鼠、小蛇所逗乐了。

林云乐了,能逗笑他的是现在变作没有表情的行尸们,他很佩服自己,他具有别人不具有的幽默感,于黑夜中自己和自己嚼起了舌根。有点饿了,他想念肥厚而劲道的猪口条,牙齿和牙齿间有咯嘣咯嘣的张裂感,一点一点磨着,忽然自己觉察到自己扮演的角色,是绞肉机,是焚化炉:一整块的肉机械的送进嘴里,绞啊绞,咬啊咬,成了肉坨坨,再倒入酸炉里,高温淬炼着用口涎搅拌的肉酱和骨头,猫应该很爱吃吧,人也应该很爱吃吧。生产加工出来的成品,没有人围着它伤感,没有人会哀伤地去凝视。而林云觉得这一个过程和一个处理尸体的庄严和肃穆没什么两样,自己是操舵手摆了。

他常常看见旁边有人在烧纸钱,一边说着保佑着保佑那,他自己是很反感这样去对待一个死人的,生前对一个活人指指点点,骂这骂那,死后竟然无比的尊敬甚至被他按到在地上舔鞋底的逝者。三只紫色的香火徐徐地吐着烟圈,慵懒地看着戏剧的上演,悠哉游哉。摇摆的火焰永不停歇,好日子长着呢,会有人擦亮光秃秃的火柴头,延续卑微而断断续续的生命。无数的短暂在时间的黏贴下,成了人们口中的永恒。可是,他知道永恒是打着引号的,因为没有人知道那些永恒的名字,只晓得他们身上有施展不完的法术,能治愈他们心中的胆怯和手脚的迟钝。

林云看到了供奉的盘子里有他爱嚼食的口条,虽然很想去做一回抢劫犯,但又碍于面子不得下手。晚上再行动,当烛火全熄灭,月亮被疯狗吃掉的时候,是犯罪的好时机,是他伸出瘦削的老手的最佳时刻。他已经不敢想像那般情欲被释放的快感,不敢吞进泛着白沫的口涎,不敢再斜着眼睛去观察在微风中飘渺的火蛇。不过是一条猪舌头,魔力如此般强大,他很害怕别人看穿了自己的心思,他要用野草包裹自己,用泥土掩埋自己火热、躁动而又愉悦的血红的心。

是的,他还有心,只是在慢慢腐烂,慢慢地干涸。旁边的老兄,他就惨了,他没有办法和他一样回忆,一样思考,尽管林云感受得到自己的大脑有蛆虫在扭动,影响了他思考的能力,而且这一能力在逐步逐步地消逝,他怕急了。昨天还想着对面邻居盘子里的五花肉,今天又开始垂涎近旁的猪口条?事实上,他从来就对猪这一温柔而不太多动的动物没有着任何的沉迷,若是问他:你想干嘛?他会说,我最想咬人一口。他也被自己这句话给吓到了,不是因为自己有着可怕的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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