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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0 16:36: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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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澳)帕特里克•怀特 著,朱炯强、徐人望、姚暨荣、任明耀

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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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暴眼

风暴眼试读:

主要人物表

伊丽在白·亨特——年迈的富孀。原名:伊丽莎白·索尔克尔德;昵称:贝蒂。

艾尔弗雷德·亨特一一亨特太太的丈夫。昵称:比尔。

多萝茜·亨特一一亨特太太的女儿。

休伯特·拉萨贝娜——多萝茵的丈夫。

埃蒂娜夫人——休伯特的母亲。

玛德莱娜一一休伯特的前妻。

巴兹尔·亨特爵士一一亨特太太的儿子。

西拉·斯特奇斯一一巴兹尔的第一个妻子。

伊尼德·索布里奇一一巴兹尔的第二个妻子。

伊莫金一一巴兹尔的女儿。

玛丽·德桑蒂一一亨特太太的护士。

恩里科.德桑蒂一一德桑蒂护士的父亲。

弗洛拉·曼胡德一一亨特太太的护士。

科林·帕多一一曼胡德的男友。昵称:科尔。

斯诺·滕克斯一一曼胡德的表姐。

杰西·巴杰莉一一亨特太太的护士。

戈登——巴杰莉的丈夫。

洛蒂·李普曼——亨特太太的管家。

库什太太——亨特太太的清洁工。

阿诺德·威勃德——亨特太太的律师。

拉尔·彭尼丘克伊克——律师的妻子。

海加思——律师的女秘书。

阿索尔·施里夫——政客。

格拉迪斯·雷德福——亨特太太的女友。

凯蒂·纽特利——亨特太太少女时代的女友。

莉莲·纽特利——凯蒂·纽特利的姐姐。

杰克·沃明——邀请亨特太太上海岛的人。

海伦·沃明——杰克·沃明的妻子。

爱德华·皮尔——亨特太太在海岛上碰见的生态学家。

奇斯曼太太——多萝茜少女时代的朋友。原名:切丽·布利文特。

罗里·马克罗里——“库杰里”的新房主。

安妮·马克罗里——罗里·马克罗里的妻子。

第一章

那老太婆的头只是烦躁不安地在枕头上转动了一下,很可能还轻轻地呻吟了一声。“怎么啦?”护士一边问一边从暗处向她走来,“不舒服,亨特太太?”“难受死了,躺在软木疙瘩上,浑身都疼。”

护士抻平毛毯和防水垫布,又理了理床单。她的态度既非完全是职业性的超然,也不包含人世间的恻隐之心。她也许只是在照章办事。现在已没有必要开灯:熹微的晨光已经透过敞开的窗户照过来,黑乎乎的家具丛中已经泛出了乳白的月长石的光晕。“哎,老天永远不会亮了吗?”亨特太太费劲地从热乎乎的枕头上抬起头来。“亮了,”护士说,“难道你——难道你不能觉察到吗?”当她在自己负责护理的这位几乎像蛹一般的病人周围忙碌时,她的头巾渐渐地变透明了,而从细布帽下露出来的鬓发,却仿佛从来没有这般乌黑过。“能,我能觉察,是早晨了。”老人叹了口气。然后,她张开嘴唇露出苍白的齿龈,像大孩子似的绽出笑容。“你是哪位啊?”她问。“德桑蒂。你一定认识,我是值夜班的。”“认识,当然认识。”

德桑蒂护士把枕头都抽出来了,把它们抖松,只留下一个给亨特太太。尽管她还有枕头支撑,身形却显得十分扁平。“我真希望今天是我状态比较好的日子,”她说,“真希望说起话来聪明颖悟,而且模样——也能够见得人。”“你想的都能做到的,”德桑蒂护士换上枕头,“我从没见过你有对付不了的场面。”“我意志有时很顽强。”“有什么事吉德利大夫会来的。我昨晚给他打了电话。我们得记得通知巴杰莉护士。”“意志并不取决于医生。”

德桑蒂护士未必不赞同她的意见,只是不愿听这种话。“现在舒服了吗,亨特太太?”

亨特太太衰老的头颅枕在舒适的枕头堆上,仿佛敷过防腐香料;她腭骨以下的身体被笔直的被单罩在床上。“我已经好多年没舒服过了,”她说,“你为什么一定要走?为什么非要巴杰莉来不可?”“因为她接早班。”

楼下花园中什么地方响起一阵鸽子的扑腾声。“我讨厌巴杰莉。”“要知道你其实并不讨厌她,她心肠很好。”“她太多嘴——老是说不完她那个丈夫。她也太自以为是了。”“她不过比较讲究实际罢了。白天不能不讲究实际。”这也正是德桑蒂护士喜欢值夜班的一个理由。“我讨厌所有别的女人。”今天早晨,亨特太太执拗的脾气全使出来了。“我只喜欢你,德桑蒂护士。”她向护士投去一瞥柔和的目光,那目光有时似乎仍然闪烁着令人惊叹的宝石般湛蓝的光辉。

德桑蒂护士开始以其惯有的谨慎在房间里忙碌起来。“至少,我今天上午可以看到你,”亨特太太说,“你不能躲开我。你看起来像一种——大——百合花。”

护士不由得把头巾拉低了一点。“你在听我说吗?”

她当然在听:这是使她们两人都感到畅快的时刻。“我还能看见窗子呢,”亨特太太漫不经心地说,“还有——白茫茫的——唔,对了,是镜子。都是好兆头!今天是我视力比较好的一天,我将看见他们!”“是的,你将看见他们。”护士正在整理发刷。这些象牙发刷镶嵌着黄金和碧玉的同心结,对她具有一种特殊的魅力。“人与人之间的爱,最糟糕的是,”床上的声音对护士说,“当你准备爱他们时,他们却不需要你的爱;而当他们需要时,你又不爱了。”“你还要熬一个白天,”德桑蒂护士提醒亨特太太,“可别太激动了。”“只要一有机会,我总会很激动的。我现在就控制不住了——谁都劝不住。”

她眼眶中又闪烁出蓝宝石的光彩,接着眼睑像鱼鳞般垂落下来,双目又黯然失色了。“不过,你说得对,我需要气力。”她的声音变得像在哄孩子,“握一会儿我的手,亲爱的玛丽——好吗?德桑蒂?”

德桑蒂护士迟疑了好一阵,克服着她所受的训练教给她的那一套。然后,她拉过一张蒙着褪成灰绿色的椅罩的红木矮凳,并使自己那丰满的胸脯平静下来。这对丰满的乳房,长在她的身上,令人不胜诧异,因为要是没有它们,她将十分淡雅清丽。接着,她握住了亨特太太那只瘦骨嶙峋的手。

这样的握手,使她们巧妙地结合了。从透进窗户的光亮看,天即将破晓。她们沉浸在互相依赖的境界之中,而她们的肉体和心灵仅仅是进入其中的门户。当然,德桑蒂护士无法真正对她病人的心灵负责,那是个多么衰老、多么乖僻,中风后又多么脆弱的心灵啊;但她们确实有过像现在这样似乎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特别时刻。如果她没有在她护士生涯中产生一种意念——不,岂止是一般的意念——一种千古永存的信仰,她也许会希望永远滞留在这种美好的境界之中。她容貌美丽,仪态威严,所以那些同事虽然在她身上发现了某种奇特的、无可非议的东西,却不敢说这种东西“具有宗教性质”;她们即使讥笑她,也都在背后。然而,她选择夜班却出于轻蔑。在夜里,她可以在更加强烈的信念的天地间徘徊,不但可以践行她所从事的职业信条,还可以举行其秘密信仰的仪式。

那么为什么选择亨特太太呢?那些不太虔诚或较有理智的人们也许要问。对此,玛丽·德桑蒂无从解释。她只知道这是个年轻貌美时过于放荡的落魄者,在没有滥施残暴、凌辱别人(这种事只有处于垂暮之年的人才干得出来),因而为愤愤不平的怨恨所侵扰的时候,也是一个行将脱离它寄寓的躯壳的灵魂,一个已从人类感情中完全脱离出来的灵魂;解脱得那么彻底,它有时变得像河水一样浊而复清,变得和晨光一样澄澈透明。

这天清晨,亨特老太太睁开眼睛问护士:“那些洋娃娃呢?”“我想在你原来扔下它们的地方。”因为双方都不满意这个愚蠢的回答,护士露出痛苦的表情。“他们总是这么说!他们为什么不拿来?”亨特太太责问护士。

护士只能紧咬着嘴唇,亨特太太的手已经从她手中抽开了。“你肯定知道那些洋娃娃的事,别说我没有告诉过你。”老妇人几乎有点愤愤然了,“我们过去住在——哦,一条——一条大河旁边。我父亲给了我一百个洋娃娃。嘿嘿——一百个!有的我不感兴趣,连看都不看一眼,有的却爱得入迷。”

突然,亨特太太洋娃娃似的把头一甩,转了过去,德桑蒂护士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你知道这不是实话,”老娃娃怨恨地说,“凯蒂·纽特利才有洋娃娃,她被宠坏了。我只有两个——又破又烂。我喜欢它们的程度并不一样。”

德桑蒂护士对她被迫再次过于急剧地卷入这个错综复杂的世界而感到苦恼。“我扯掉了一只洋娃娃的腿。”亨特太太承认,这时她令人羡慕地恢复了平静。“后来他们装上了吗?”护士壮着胆子问道。“我记不得了。”亨特太太呜咽似的回答,“而今天却必须把什么都记起来。人们竭力要揪住我——指责我爱——爱他们爱得不够。”

她神情可怕地凝视着逐渐增强的——如果不说是耀眼的——晨光。“要尽可能显得漂亮。把我的镜子拿来,护士。”

德桑蒂护士取来镜子:与发刷一样,也是象牙制品,也镶着黄金和碧玉的同心结。护士握着镂刻着长长的指形凹槽的把柄,斜过镜子,让病人照着。她庆幸自己看不见镜中的影像,因为镜中的影像可能比真实的面容更加丑陋。

亨特太太喘息着:“得有人给我化妆。”“巴杰莉护士会办的。”“哼,巴杰莉!去她的,要是小曼胡德在这儿就好了——她知道该怎么办,我很喜欢她。”“曼胡德护士要吃了中午饭才来。”“为什么不能叫人给她打个电话?”“她还在睡觉呢。睡醒了也许还得上街买东西。”

亨特太太很懊恼,头跌落在枕头上,泪水突然涌出半闭的眼眶。

德桑蒂护士听到自己的声音比她所感觉到的平静。“如果静心休息,那你的容颜也许就会显得比原来更漂亮些。这是他们都希望见到的。”

老妇人完全合上眼睛。“现在不行了。唉,我的睫毛脱落了——我的皮肤,我不用照镜子也能感觉到上面的斑点,甚至眼睑上也有。”“你太夸大了,亨特太太。”一点小小的安慰。护士感到双脚酸痛,头脑和眼睛都还不适应白昼的光线:黑暗的退却使她头昏脑涨,活像一只飞蛾。

这时,她发现病人着魔似的盯着自己。“我想请你拿点什么喝的来,再拿点别的什么——”说着,她伸出一只极其苍老的手,“希望你原谅我,玛丽,好吗?”这时轻轻拍打着的不像是那副骨头,而像是羽毛的末梢。

德桑蒂护士这时的感受简直不是通过感官接受的,但还没有升华到她们有时共享的超脱肉体的程度。然而,这种感受有些令人烦恼。

为了保护自己,护士对一半要求置之不理,而对另一半则欣然同意。“行!你要什么呢?”“不要有牛奶的。”亨特太太的嘴唇咂了一下,因为那两片嘴唇粘在一起很难分开。“要点清凉洁净的。”拒绝了半流质食物之后,她补充了一句。

德桑蒂护士只好变得温和些。她不由得看了一下,立即发现,除那羽毛梢之外,老太太的目光也在轻拂自己。那当年熊熊燃烧的蓝宝石的光彩,至少有一部分透过了苍老和疾病企图加以遮蔽的薄翳。“我想要一杯水。”亨特太太说。

德桑蒂护士被弄得困窘而迟钝。“水肯定清凉,”她保证,“从冰箱中取出的,但不能保证洁净,因为那是自来水公司供应的。”

当这位高级修女离开房间时,家具上和那几乎被毛巾掩盖的便盆上反射出来的强光照在她身上,驱散了她的职责所产生的幻象,驱散了她夜间的思绪,也驱散了她神秘的癖性所产生的臆想。她的臆想也许除了一位邪恶的老妇人之外,谁也无从猜测,因而谢天谢地,除了她谁也不能分享。至于白天的玛丽·德桑蒂,凭她宽阔的胸膛和结实的小腿,简直顶得上篮球队长。

亨特太太被独自一人留在屋里,这正是她所希望的。怀着对可怜、抑郁而忠实的德桑蒂护士的尊重,她眼睛半闭,躺着倾听她的房屋、她的思想和她的生活。四周钟声嘀嗒,当然还有低沉的节拍器的响声,那也许是她的心脏在搏动。在某些方面,人们所说的“半瞎”未尝不是有利之处。似乎她的眼光向来过于敏锐:一些愚钝的朋友曾经因此惊恐不安,丈夫和几个情人也曾为此而怨恨、嫌恶。更糟的是,她的子女——他们简直会谋杀她。她摸不到护士藏起来的手帕,只得不我从来没见你哭过,伊丽莎白,除非你想要什么。用手帕就哭泣起来了。艾尔弗雷德经常低着下颚,仿佛准备骑马冲向全副甲胄的敌人;而她则仰起我可没想到要哭但既然叫你看到了那一定没错下颚接受挑战。,,。她以脸的侧面为武器抵抗丈夫:人们告诉她,说她的鼻梁极其优美,她自己也在镜子中端详过,只有艾尔弗雷德没有向她说过。是她的鼻梁不够娇美吗?她的朋友都叫他“比尔”。他大半辈子都把自己扮成那些吝啬的、拄着笨重的拐杖的男子中的一员;他们上门来谈论羊毛和肉食,步履迟缓,行动笨拙,活像领着母羊穿过一丛紫花苜蓿的公羊。一些自作多情的妇女,不了解“比尔”多么洁身自爱,也凑上去向他调情。你知道贝蒂只有你从来不叫我的昵称

亨特太太不禁笑了。,,。“比尔”,我怎么能呢艾不行,还没开口,她就觉得双颚像猎犬似的颤抖起来。?“尔弗雷德是给你取下的名字啊我是说那是你的名字如同我叫伊丽莎白一”。,——“”样。她提高嗓门,嘴巴朝下一抿,亮出她为不时之需准备的笑窝;然而在这种场合,笑窝是不能使他臣服的。

虽然他没有指责她冷漠,但影射者却不乏其人:那些幻想延长学生时代的痴情迷梦,让人围着转的老处女啦,那些需要找个对象倾泻满腹冤屈的妻子啦,阿索尔·施里夫一类的男子啦(她仅仅因为想尝试一下纵情声色才与他接触过,那一身的毛就够她嫌恶的了),还有那个年轻的挪威人——不,他这样影射过吗?(他的话题可是鱼类?)——在沃明家的海岛上。

并非人人都是冷峻的海岛。他们挚爱“比尔”,也仰慕伊丽莎白·亨特。最冷峻、最不友好的海岛莫过于自己的儿女——虽然只要你懂得如何积攒足够的金钱,也能点燃他们火一般的热情。

她吮着枕套角,回忆着她的子女。他们叫什么名字?多——萝——茜?皮斯尔?巴兹——尔!当初热乎乎的名字,到最后都成了丑恶和虚伪。

亨特太太一边迷糊入睡,一边竭力想记起她已经发觉的某种别的东西:不是与毛茸茸的男子搂抱,不是受其他女人湿漉漉的亲吻的威胁,也不是子女们更迭交替的轻薄与指责。她渐渐坠入小小的梦乡,希望体味到一种她知道确乎存在,但除非上帝大发慈悲,否则无法进入的微妙的心境。

那位夜班护士穿过这名义上属于她雇主的丑陋而浮华的房屋。她必须记住这一点。现在,晨光已经穿透窗帘,走起来比较容易了。她必须记住她装在镜框中与父亲的证书并排悬挂的执照;记住自己已经做了三十二年的护理工作(过两个月她就要五十岁啦)。亨特太太家的楼梯口和过道中都挤满了家具,挤满了那些房间里塞不下去的衣柜、桌案、书橱。那一度色彩绚丽、富有弹性的地毯,现在有的地方已越磨越薄了。这点,屋子的主人看不到,而那些看见了的人又不加理会,因为地毯算得了什么?他们在等待主人作古呢。

在楼梯中间的驻脚台上,护士猛拉了一把窗帘,放进更多的阳光。刺目的阳光与壁龛中的一瓶缎花很不协调:当她缩回手时,那枯枝上的银白花瓣仿佛在咯咯发笑。库什太太负责打扫,可灰尘仍在阳光中每周只有一个人来打扫两次有点灰尘悬浮飞舞,犹如一股没有香气的香烟:,是不足为奇的。

什么念头在作践着德桑蒂护士,她不禁哆嗦起来。他们是这样解释的,她应该记住,不必让良心因为发现自我而愧怍。那是当亨特太太上一次发病恢复过来之后,她把潮湿的棉花球按上亨特太太多斑的眼睑时。或者说她应该记住,一个讨厌的病人应该少耗费你些心血——或许她某些同行是这样认为的。

护士扶着栏杆继续下楼,仿佛需要什么支持似的。夜间,她什么也不用扶,轻快地上上下下,直挺挺的裙子几乎不会擦到栏杆和栏杆上那些纠缠盘结、果实累累的铸铁枝条。夜间很少产生疑虑,因为挚爱和习惯已经把神圣的形式和内容赋予这幢最富有物质性的房屋,而作为一位新入门的教徒,她的思想犹如五花八门的祈祷,从中升腾而起,直上霄汉。

然而今天早晨,当德桑蒂护士深入这个拥挤不堪的井孔时,一阵淡淡的粪臭和一缕缕从老年膀胱里飘出来的秽气,却无缘无故地追逐着她;而那阳光本身、栏杆上的铁刺和透明的指甲,都在恶狠狠地戳着她。

她也许必须记住,没有一个病人是邪恶透顶或者不可理喻的。

那一定是十五年前的事了。当时威勃德先生警告她说:“我必须难以告诉你,德桑蒂小姐,你接受了一个我该说对付的病人。”

威勃德先生双手指尖对指尖,叠成一个锥形,显出十足的律师派头。她竭力估计他的年龄:春秋不高,却老态毕露(也许是生就一副老态);皮肤已经开始干枯,一双僵直的手上,青筋暴突;一只小指上戴着印章戒指,镶嵌在上面的宝石,颜色与青筋一样。“不能说是反复无常、怪诞不经——但我得说是性情多变。”他语气慎重地强调。

他一边端详着眼前的护士,一边可能在考虑是否可以把自己的声誉押在她的身上,把一位比较重要的委托人的护理工作托付给她。不过这只是一瞬间的事。他对于从事专门职业的人士,向来彬彬有礼。

德桑蒂护士虽然外表上还像认识她的人所说的那么平静,但至少在思想上已经开始权衡面临的困难,琢摸律师所警告她的病人多变的性格了。此时此刻,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刺痛着她。但那无言的嗫嚅,那缓缓荡开的俏丽的微笑却表明她并不那么信以为真。

一个漂亮的女人,呆滞然而可靠。她的工作鉴定是无懈可击的,还有一位上校留给她的一笔年金。

威勃德先生清了清嗓子说:“亨特太太当年绰有风姿,啊,至今余韵尚存呢。她备受人们的仰慕,许多人依仗她——征求她的意见,聆听她的劝告。”威勃德先生笑了起来,放开双手,藏在桌子底下。“她还喜欢斗智哩!”

玛丽·德桑蒂微微一笑,表示赞同。她感到自己显得很蠢,但她必须掩饰自己的感情:兴奋和期待的感情。她每接受一个新病人,都希望再次验证自己的能力,但从来都不曾如此强烈地希望与这位容颜已消损的想象中的美人抗争。于是,她微笑着越过律师的肩膀,望着一卷卷纤尘不染、一律以鲜艳的粉红丝带扎好的文件;她同样被这些文件,被它们无名的神秘迷住了。

威勃德先生接着提起一件可能给他带来麻烦的事情。“我说过,亨特太太患——你还不能称之为精神崩溃——一种轻微的神经方面的毛病。她女儿最近回法国去了——她嫁给一个法国人后一直住在那里。”威勃德先生讲话从来不像此刻这样吞吞吐吐,“我简直不能形式把这位先生称作她的‘丈夫’。你不妨说他是上离婚之后再婚的,但这种离婚,多萝茜·亨特的信仰不允许她承认。”

对于这些别人履历上的具体细节,律师和护士都同样采取适当的严肃态度。

威勃德先生最后宽慰地认为,德桑蒂护士虽然有些愚钝不灵,但这点在与伊丽莎白·亨特的相处上绝无不利,也不会削弱她的责任感。他瞥了一眼悬在她那顶不合时宜的帽子后面的头巾。那顶帽子,在他女儿们眼中,恐怕颇称得上“乖戾守旧”了。“我什么时候上班呢,威勃德先生?”

与伊丽莎白·亨特结识以来的十五年中,玛丽·德桑蒂一直断断续续地被召进这幢房屋,有时是为了满足友谊的需要,有几次是为了让一点小病小痛变得煞有介事,最后则是在总摊牌中主持护理工作。这时,巴杰莉护士、曼胡德护士、李普曼太太和库什太太都不辱自尊地在这支队伍中接受了较低的地位。她们谁都不怀疑上司的能力,有的还从她的热心和虔诚中感觉出一种权威的力量。她的热心与虔诚使她能够更深地进入那位老妇人的心窝;而那位老妇人,则是她们环绕的中心和或多或少为之献身的对象。

今天早晨,这位高级修女迟钝、笨拙地走下楼梯,在最后一级上打了个趔趄。在现在的情况下她的笨拙令她加倍恼火。她低头发现地毯压杆松脱开了,地毯也随之滑离原来的位置。在殊非寻常的今天,这个事故叫德桑蒂护士出了一身冷汗。她感到背上汗水涔涔,鼻子上的毛孔也一定张得很大了。黑夜把又累又脏、浑身黏糊糊的她扔出了它的怀抱。

她一路猛扯窗帘,拔闩开窗,在窗口深深地吸气:她周围的混浊空气浓厚得像天鹅绒。要不是她生性温和,那一定会大闹一通,因为此刻她气得不得了。如果当时有适当的机会,即使没有真正的理由,她也要把管家狠狠地训斥一顿;然而李普曼太太还在睡觉。这是李普我的前半生也就是自己还在当小姐而没曼太太的短处,也是她唯一的享受。(,当用人的时候德桑蒂小姐我都从外面回来了女仆才刚刚起床呢,,,。)

无论你愿不愿意,这幢房子也将再由你掌管一小段时间,除非那面烫金大镜子一口吞下它那模模糊糊的密友,连同叮叮当当的瓷器和乒乒乓乓的镶嵌细工一并装入腹中。

镜子已经糟透了,但更糟的还是画像。德桑蒂护士要到食品室去,不得不经过客厅。她无法判断那些画像是否有价值,仅仅猜测它们一定花了不少钱。此外,除了瞬息即逝的高雅风度和时髦虚伪,她还看到画像上的人儿流露出某种豪富者动人的哀怜气质。巴兹尔尽管睫毛弯弯、面容灵秀,却总逃不出是个招人厌憎的坏小子,而多萝茜则是一个面目丑陋、性情乖戾的女孩,既无矫饰的光彩,又无做作的体态。伊丽莎白·亨特手腕上和双肩上的宝石成串成串的,如瀑布一般,几乎可以把安分守己、天真无邪的人们淹没在羡慕的波涛之中。然而玛丽·德桑蒂对珠宝却无动于衷。她早就认为,只有那面庞是真实的,不受画师的影响,或者毋宁说它超脱了浅薄、虚伪和庸俗的油彩,反映出事物的真相,犹如某些不太珍贵的宝石,或者鲜花、音乐上的短句和光线的穿过一样。

正是画像上这两个孩子迫使护士联想起那个带着棕褐色的斑点、灰黄色的条纹和刀伤疤痕的干枯躯体:他们正是从这个躯体中跳出来并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生活的。今天早晨,亨特太太这两个孩子的画我喜爱所有的孩子你不喜爱这两个小孩吗护士像使德桑蒂护士不寒而栗。(。,?幸亏巴杰莉护士不指望任何回答。)

德桑蒂护士没有在餐厅中停下来拉开窗帘,她匆匆穿过悬挂着棕色天鹅绒窗帘的沉寂的餐厅,经过艾尔弗雷德·亨特(他的朋友叫他“比尔”)的画像。亨特先生的画像比他妻子的小得多,花费也一定少得多。尽管如此,光凭画像角上画师的签名,你便可知道这也非得大大地破费一笔不可。对富翁来说,亨特先生看起来缺乏自信:除了给画师开支票,他在其他方面都可能使画师大失所望。护士怀着对那些生前可能认识而不认识的死者的敬意,放慢脚步,缓缓地走着。她出于崇敬的心理,赋予亨特先生她记忆中的自己父亲的品格。即使在发现自己不爱或者说不可能深爱自己的丈夫之后护士我还是那么渴望——,,能爱他。开始,亨特太太的这般表白使人非常尴尬:你不得不使自己相信不是在偷听别人说话。

德桑蒂护士推了一下食品室的毛绒门帘,房门像活人似的叹了口气;如果她愿意这么想象,那么它也真会像人似的具有感情的。

她把食品室的冰箱中一只小雕花玻璃壶灌了半壶水。这时,突然听到隔壁厨房中传来“砰”的一声。她走进厨房,发现管家正在穿围裙。管家挥动着手臂,脸给围裙蒙住了,身体可笑地扭动着:也许睡糊涂了还没有清醒。“起床太早了吧?”夜班护士说。管家仍然蒙在围裙中。[1]慌张的“哎,我真够——!”当她终于钻出围裙时,其模样更加可笑:表情麻木的面孔上一副僵硬的嘴唇仿佛刚从倾盆大雨中逃出来似的。“真够慌张的了!”她气喘吁吁地说,“都是客人的缘故。还有,威勃德先生要来吃早饭。”“威勃德先生会去应酬客人的。”“是的,可实在太早了,我好不容易才离开床铺。此外,”李普曼太太很高兴地记起了什么,“你今天比平常迟了些,是吗,护士?”“少管闲事。”

管家立即恢复了那副紧绷绷的神情。她双手握拳,手指关节看上去比她面孔还衰老得早,因为几乎脸上所有有意识的表情中都还有一种虚假的青春。“呵,一天中就数现在最难度过。你为什么不能每天早晨都多待一会儿,等巴杰莉护士来了再走,德桑蒂小姐?她从来不会准时到的,绝对不会!我一个人守着她,万一她从床上滚下来可怎么办?或者再来次中风,那可怎么是好啊?”李普曼太太开始没完没了地发起牢骚来,似乎成了最不幸的人。这些话曾经把巴杰莉和曼胡德吓得瞠目结舌,但德桑蒂护士的异国气质却使她能够比较从容地应付。

但仅靠异国气质是不能经常帮助她安慰这位瘦小而不幸的犹太女人的。“也许你所想象的事情一件也不会发生。”今天早晨她只能给她这句安慰,“顺便提醒一句,李普曼太太,我们千万不要提起中风什么的。无论如何,那只能算很轻微很轻微的一点:一只眼睛后面的什么地方破了一根血管。”

虽然遭到抢白,李普曼太太却似乎为护士关于医疗业务的计谋的暗示感到高兴:她摇头摆尾地在宽敞的厨房中跳了几步舞,然后突然站住,身体上的每一块肌肉都绷得不能再紧了。“完全正确!我们的客人会带来生气。我几乎盼得发狂。确实也是艺术家哪!我已经把床铺好了,还照她的意思插上了鲜花。”“其实你不必插花。”“可她也许会坐在椅子上叫人推进去看看的。”“她看不见。”“亨特太太只要有心简直能看穿墙壁。”“我告诉你,你为客人准备的鲜花可是白白糟蹋啦,他们不会住下——不会住这幢房子。”“可我都把床铺好了!那是她的吩咐。”“他们不会住下的。”“那得有人告诉她一声。”“威勃德先生会告诉她的。在这类事情上,他有丰富的经验。”当意识到自己忽略了自己的职责时,德桑蒂护士向手中的小水壶皱了皱眉头。

李普曼太太的双眉拧成一道,活像条闪亮的毛虫,颤颤抖抖的。“我永远搞不懂,为什么盎格鲁撒克逊人不要家庭的温暖。”“他们担心被吞噬,家庭是会吃人的。”“总会被吃掉的:即使不被家庭吞掉,最终也得去喂火葬炉。”李普曼太太痛苦地抱怨。

德桑蒂护士爬上楼梯,一路上小心翼翼地不让托盘上的杯子和水壶叮当作响。手中端着的托盘与屋子中的其他银器一样,沉甸甸地累得她手臂发酸。

她走到床边,看见病人已经睡着了:开启的双唇接连不断地吸到齿龈上:白垩似的双手像对鸟爪,钩着被单,随着均匀的呼吸在一起一伏。

德桑蒂护士熟练地把托盘放在床头桌上,没有发出一点玻璃器皿和银器的撞击声。“我没有睡着,护士。”亨特太大的声音这样告诉护士,“我——病情的最坏征兆是几乎从来没有睡着过。”

德桑蒂护士倒了一杯水,当她扶起病人的肩膀时,病人的头颈也活动了。她翘起嘴唇,喝水的模样很不雅观。她的嘴唇令人联想起某种低级动物,也许是海洋中的水生动物吧,在水中吸进比水更多的东西。因为人性原本就是不可能从伊丽莎白·亨特身上得到的,所以人们也不必因此感到遗憾。

德桑蒂护士尽完自己的职责时,镶嵌在花梨木床上的银太阳已经与天上的金太阳争相辉映了。她逃进巴杰莉称作“护士隐退室”的房间,去躲避一会儿。这间房子实际上是间藏衣室,收藏着亨特太太一生中购置的大部分衣服。玛丽·德桑蒂坐在镜子前,松开头发。她在竭力回忆什么呢?她一直都在盼望什么呢?她的脸蛋半匿在乌黑的秀发之中,不时地映照在镜中。

无论睡着也罢,醒着也罢——其实亨特太太的生活已经变成漫长的睡不着的睡眠了——她又重新滑进刚刚离开的梦境。她发现自己可以轻而易举地继续做清醒的迷梦——这些梦组成了她的生活,有时,甚至可以操纵那些她不承认是睡眠中出现的深沉可怕的噩梦。

现在,她那忠于职守但未免性情过于抑郁的护士给她送来的凉水帮助她回到了另一种比较肤浅的经历或者说梦境之中。她们俩——她和凯蒂·纽特利——每人抱着一大捧洋娃娃,在大河边走着。不,不是大河,是一条很浅的经常干涸的小溪,它弯弯曲曲地流过索尔克尔德家,流过纽特利家,流过亨特家,流过每个人的房屋门前,宛如一条在柳荫下、卵石上摆动的棕色丝带。水大时,这条河流波翻浪涌,喧逐欢腾,虽说回水流动不大,却也常有翻动的泡沫,偶尔还有一只漂浮在水面上的泡涨了的绵羊。总是要伊丽莎白去戳泡涨的绵羊,凯蒂是决不动手的。伊丽莎白·索尔克尔德和凯蒂·纽特利走到河流的一个转弯处站住了,那里河水比较深,打着漩涡。伊丽莎白开始向漩涡中扔洋娃娃。它们有的在水面上漂着,有的四肢浸湿了,沉下水底。凯蒂哭了起来。伊丽莎白一开始就发现她是个既认真又单纯的女孩。你有那么多洋娃娃哭什么啊看它们被扔进水里的情景不是很有趣吗,?,?凯蒂有哭我不是哭洋娃娃是哭我姐姐的遭遇你知道她的遭遇吗鼻子的习惯:,,?伊丽莎白哼了一声,以便掩饰她的羞愧。索尔克尔德夫妇说话低声细气的,比当地大多数孩子的父母亲都轻,所以她至今还不知道凯蒂的姐姐莉莲莉莲跟一个俄国人什么的逃走了发生了什么事情。凯蒂准备解释,。啊,你她现在被杀死了知道这件事!。他们怎么知道的?你认识的人是不会被他们在某杀死的啊。但凯蒂似乎突然长大成人了:她比过去更严肃了。条大河的堤岸上发现了莉莲的尸体在中国或者西伯利亚——。这样说来,别处也有当时她头颈上的血快要流干了这么大的大河啰!。凯蒂说不下去,她又哭了。但伊丽莎白·索尔克尔德不可能因为凯蒂的姐姐莉莲没命地飞奔到那条亚洲大河的堤岸上去寻死而掉眼泪。相比之下,她们自己肤浅的生活和一潭死水般的日子倒变得难以忍受了。伊丽莎白·索尔克尔德几乎要为看不到莉莲策马飞驰的飒爽英姿和听不到莉莲驰骋时的嘚嘚蹄声而掴她朋友的耳光。然而,她只是用一根柳枝狠狠地抽打着河水。“我那时真是个可怕的小女孩!”亨特太太喃喃自语道,“其实大多数孩子都是可怕的,尽管从理论上说并非如此。”

她知道,无论她的生活变得多么死气沉沉,她都不会去寻死。她只希望能够再次享受时常允许她进入的那种纯洁、真实的极乐世界。如何进入呢?她不知道,也许有赖于德桑蒂护士;她需要玛丽握着她的手。

她睁开眼睛,开始摸索手铃,想责备护士居然抛开她不管了。门口站着一个比护士更高瘦的身形,模模糊糊的,她无法猜测是谁,只觉得能够嗅出那是个男人。“是你吗,亲爱的?”她喊道,“我等了好久了啊。”

对方冷淡的沉默使她明白自己泄露了秘密。

然后一个声音说:“是我——我是威勃德。”他刚才迟疑了一会儿,不知该怎么回答。他的外孙,有时甚至女儿都拿他一本正经的语法和措辞当笑话。“啊,是你!很高兴见到你,阿诺德。我知道你要来的,当然,我很高兴!”她的声音比一般人对律师说话时的声音更有感情,因为阿诺德·威勃德不光是她的律师;但尽管如此,经历了这一切之后,他可是帮不上什么忙的了。基米斯要带他的小伙计阿诺德威勃德送文件来这样我们就可以保证不让别人抢走你·,看中的宅基了。说起来,那还是伊丽莎白和艾尔弗雷德·亨特(“比尔”)彼此打量并最后做出许诺的那年的事儿。艾尔弗雷德凝望她的时间比她凝望他的时间长,因为他比她诚实。她当时就承认这一点:她不是问题在于艾尔弗雷德你必须允许不诚实,而是缺乏他那种纯洁的心地。,,我把我们应该给孩子的东西交给他们这里谈不上什么生活还有他们的教育怎么办;,,?一提起教育,艾尔弗雷德总是立即付诸行动。于是他们就准备买下悉尼市森蒂尼尔公园中的宅基地,而那个小伙计就要送契约来签字了。伊丽莎白·亨特发现阿诺德·威勃德是个讨人喜欢而无论如何不会加害于人的年轻人。在他离开后的那个晚上,他们在走廊上来回徜徉。艾尔弗雷德盯着她前胸露出的地方:她穿着一条朴素而非常漂亮的白花边连衣裙,在山风的吹拂下,十分凉爽。她知道今夜只得答应他了:从他的呼吸中听得出他在期望;他那么体贴,而“库杰里”的夜又那么漫长。

现在,年老的阿诺德·威勃德走到她的床前——唔,不老,不如她老,任何人都不如她老,只能说是年纪大了点,但他样子老了,声音也干涩了。他握住她的手,她的手碰上他那薄薄的、柔软的细胞组织。要是还能再被情欲撩拨,她也许会把那只手抚弄一番的。“诸事顺利吗?”律师大声地问,声音微微有点颤抖。“为什么不顺利呢?”

一句男人常有的问话,但阿诺德问时的腔调却活像老太婆。

也许拉尔倒成了丈夫;不过他们毕竟生了两个女儿。“拉尔好吗?”“很遗憾,在受风湿痛的折磨。”“倒不知道她患风湿病。”“好几年了,只是时好时坏罢了。”“那就该感恩戴德了,‘时好时坏’算什么,我一直吃关节炎的苦,无休无止的,好几年了。”“是吗?”

记住,让他捎件礼物给拉尔:这个最平常的女人,一脸雀斑。(亨特太太用手摸摸面孔。)拉尔甚至在当姑娘时就有眼袋了。

律师清了清嗓子。“我得告诉你一个令人失望的消息,不过只是一个小小的失望。”“别——告诉我。”

她睁着眼睛,阿诺德·威勃德决心避开它们。“巴兹尔在曼谷耽搁了,他要今天晚上才到。”曼谷“什么——什么?!”亨特太太的嘴巴从痛苦转向辱骂,“巴兹尔比谁都清楚地知道怎么——叫人失望,”她喘着粗气,“我不知道他这个演员是否已使我失望了。”“他有一大批崇拜者。你记得,那次拉尔带马乔里和希瑟到伦敦去时见到过他。我想是在《麦克白》一剧中。马乔里在什么地方读到,说只有最杰出的演员才能演好麦克白这个角色,说别人都没有那种声音。似乎是个很重要的角色哩。”

若不是当时她感到有如被泼了瓢冷水似的心灰意冷,那么阿诺德的这段介绍,无论多么枯燥乏味,她也会引以为荣的。当时,她心里懊恼极了,巴不得阿诺德·威勃德快走。

他有所察觉,但还没完全领会她的意思,这会儿他早已走到一扇俯视公园的窗前。夏季的公园中,草皮焦黄,湖水退落,只有一根根圆柱依然高高耸立,在美人蕉和爱之花的簇拥之上,继续炫耀着欧洲的雕塑艺术。

为什么在与亨特太太的相互关系中,他的自卑感至今未除呢?他固然不喜欢自卑,但不能不仰慕这位先为委托人的妻子而后为其寡妇亨特太太是个很出色的女人;当然,还有拉尔来愈合他自尊心上的创伤:的女人即使她不让我们忘却她的缺点我们也要原谅她,,。根据

他转过身来,也许想为巴兹尔在途中耽搁而进一步安慰她:最后一次同机场联系的结果多萝茜将按时到达,。但她还是躺着,嘴唇微启,发出轻轻的鼾声,吸吮着空气和生命。

唉!她站立在躯壳的外面——她记得自己使用过许多躯壳——深深地悲叹了一声。她凝视着熟睡的丈夫。他当然没有死,只是不知道当她不在监督、责备家庭女教师和数落女仆时,她在忙着做水果罐头和腌洋葱之类的活儿——如果厨师许可——的同时,她在这间屋里在他身旁还过着别的生活。他喜欢与她一起骑马穿过围场。然而,甚至当他们并肩骑马外出,当他绑着裹腿的结实小腿紧紧地挨着她,以致马镫与马镫相碰之时,他也不知道她从来就不是他所想象的女人。她经常戴一顶破旧的、带子上沾着斑点的丝绒帽,从而更使他看不清她的内心世界。当牛群摩擦着从身边经过,当母羊在被挤奶、奔跑,或当公羊一边喘气一边慢吞吞地移动的时候,她曾经一手抓着羊角,一手理着他宽阔的肩膀上的饰带,和他站在一起照相。那些公羊唉比任何东西都更严重地加速了他们那本该天长地久的婚姻的破裂。,亲爱的!她一声声地悲叹;她今后要爱他了。从他还是个叫亨特的孩子,长到被人称为“比尔”,艾尔弗雷德,一直到成为和顺的丈夫,成为闷热的夜晚里蚊帐中的主宰,她对他都了解得一清二楚。按理说,他们应该没有什么不可以共有的思想感情了吧,然而他们的肉体却阻碍了思想感情的交流,或者说看起来是这样吧。他抚摸着她,搓揉着她,直至探入她的体内去寻查她那些对他保守着的秘密。

上门求教的羊毛商人和畜牧专家对他毕恭毕敬、诚惶诚恐;而在她眼里,形容枯槁、大汗淋漓地趴着的他却十分渺小:他肩膀周围的肌肉十分肥厚,疲惫的双肺仍然击打着她几乎被夷为齑粉的乳房。动作最熟练时,他的脚趾经常夹住她颀长而清凉的双腿两侧的床单,仿佛找到了一个给她留下最深印象的杠杆支点。她记得,有一次她觉得顺着她的脖子往下流的不是他的汗水,而是他的眼泪,最后他咳嗽起来,从她身上移开:他们的皮肤发出拉开胶布时发出的那种声音。她很想问问,最后终于问了他心中有什么不快。他的“运气”,在一切事情上,都超过了他应得到的;这个回答虽然含糊不清,但确乎如此。

无论如何,她给他生了他们的孩子。她必须记住这一点,必须再现他们的面目:在黑暗的屏幕上,跳动着多萝茜的小小面具,既不十分透明又非完全黯然,颇像那些枯枝上的花瓣;屏幕上也跳动着巴兹尔,一个喜欢为陌生人和拉尔·威勃德一类易受欺骗的笨蛋表演的大演员。他们的孩子除了偶然的血缘关系,简直不像是艾尔弗雷德的后代。

所以她必须有所弥补。对于她的身体,他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对此,她并不悭吝。他来不及抢救她父亲的生命,那绝不是他的过错。在开初的那些岁月中,人生悲剧和被唤醒的肉欲的适应能力使他们亲密无间。这是他们的一致看法。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提供些什么。随后,她就开始故意回避他,希望独自深入了解那个或许自己就是其微不足道的组成部分的神秘世界。不陪他骑马到围场去的借口很容易找,家务琐事啊,小孩病痛啊,没完没了的简单而有说服力的理由信手可拈。她继续禁锢自己,不是禁锢在可见的山峦和灌木的景我又轻浮又浅薄色之中,而是禁锢在内心的景色之中。“,”她无可奈何没有任何证据能说明我会有什么结果更不必提孩子了地脱口而出,“,。”四周的群山在春晖下闪烁着宝石般的光辉,而在夏季的炎炎烈日下熔化为一堆堆翠绿的金属:但在她眼里,无论春夏都是死气沉沉的。她对自己的心境越来越感到惊骇了。

她的心境,他究竟猜测到——更不必提理解——几分,她固然无从判断,但他不可能是那种轻易不受伤害的坚毅男子。他是痛心的;她不是有一次觉察到他在流泪吗?除此之外,他却谨慎地掩藏起自己的感情,这无疑使她的行为愈加乖戾:不完全是自私。无疑,有人看出了这一点,但没有人胆敢公开抨击,仅仅因为,尽管她挑逗他们那么做,但他们怕她。女仆们默默地谴责她:这是她们的眼神流露出来的想法。在偷听电话,或伤风感冒的时候,女仆们较为坦率。朋友们可能会被社会习俗,被女仆逼得困窘不堪。无论如何,你的那些女朋友,只要不是过于愚蠢,都不会把你作为她们未来的契友。而男朋友,则不是过于愚钝,视而不见,就是优雅清高,不屑置评:例如阿诺德·威勃德,他就比大多数人了解内情。阿诺德与其妻子相比,前者清高优雅,后者忠厚老实。你几乎见不到拉尔,但偶尔见到时,那平淡的答话以及某种程度的紧张也是蕴含着精明见识的。

自然,拉尔·威勃德一定把人们,不管是谁,企图摆脱束缚、重获当初属于自己,最后也将属于自己的理智而作的挣扎视为一种自私。这种挣扎经历了相当长的岁月,其间,你一方面疯狂地追逐爱情、金钱、地位和财产,一方面不断隐约地感觉到,有时甚至清晰地意识到一种恬静,一种剔除了——即使十分痛苦地——人类弊病的自我的恬静。

亨特太太一声叹息,站在窗口的律师转身看了看。她在被单下保持了那么久的冰冷傲慢的态度终于消融了。“这是一件拉尔·威勃德根本不可能理解的事情,她太正经了。”她不无悲叹地说。

律师正在想着妻子,委托人莫名其妙的插话未免使他结结巴巴。“怎——怎么回事?你哪儿疼痛吗?我能做点什么——给你翻——翻个身,还是什么的?”他原本并不结巴,尽管声音沙哑,却喜欢表现出一定的亲切。

至于亨特太太,她似乎觉得并无回答的必要:嘴唇又紧紧地粘在齿龈上了。

于是,他继续站在窗口,仍然是个经理已经去世多年的事务所下手。

这时,公园已是一派早晨的景象。和煦的秋天把勃发的生机输进衰草枯叶;不知名的人们,有的沿着小湖堤岸悠然徜徉,有的在目标明确地步行上班;一位姑娘骑着出租马店的马,当她的马在一丛树木前受到惊吓时,她几乎摔下马来。

年轻时,阿诺德·威勃德曾经幻想自己戴着一顶缀着条纹缎带的草帽,而且已开始穿上,或者说喜欢想象自己穿上一件黄铜纽扣的蓝色运动上衣。后来他断绝了这个念头,因为,坦白地说,它不符合人们对他的期望。他突然发现自己成了一家之主,娶了拉尔·彭尼丘克伊克——一位很敏感,虽不漂亮但惹人喜爱的年轻女人,与她养了马乔里和希瑟两个小女儿。近来,他与拉尔见面比较少了。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外孙很需要她的照顾。而且,由于他们自己的手脚越来越慢,要做的事情也仿佛越来越多。

尽管有家庭的拖累,又有虽然体面但范围狭窄的事务上的种种事要办——这些都同样令人满意,他和拉尔还是天天晚上在床上相会。也许,双方都很喜欢谈论当天的事情。他相信拉尔比较谨慎,所以有时竟谈及一些他最敬重的委托人的怪诞念头;而她在表露自己的某些见解方面,如谈到他们的女婿奥斯卡·霍金斯的吝啬相,以及希瑟的更年期病痛等等,其坦白之程度,也不相上下。如果他不曾表示他暗暗地宠爱马乔里那个排行居中的女儿,那只是因为怕有负于其他的外孙。

阿诺德·威勃德几乎不能容忍自己听到的从他委托人床铺方向传来的也许仅仅是一声又慢又轻的放屁声;他简直记不起过去是否听到过女人放屁。至于亨特太太自己是否听见,那却不得而知:她几乎完全沉浸在睡眠和思绪之中。

其实,除非感到不适,她已不再怎么注意自己的生理活动了,顾不上什么臭气不臭气。但那些急剧增加的意外事件,却使护士们有所事事了。

那么律师们呢?阿诺德·威勃德做了些什么呢?今天早晨,在那间老式的办公室中,他除了浏览《先驱报》外是否还干了些什么其他事情,这的确值得怀疑。幸亏有护士们和李普曼太太要他付工资,否则亨特太太就得给他找点零碎琐事,譬如去探望探望退休女仆,看看她们是否需要经济上的帮助,以及查询查询飞机到达的情况等等。

他到“库杰里”来是送艾尔弗雷德为她买下悉尼市那块宅基的契约的吗?她是下决心要死在这块土地上的——绝不死在疗养院中,肯定不会死在极乐村里。谢谢你——那次送契约是她第一次见到年轻的阿诺德吗?她记不起还有哪次了。在五大三粗、面色红润的艾尔弗雷德身边,他显得那么瘦弱和拘谨,同时又是那么白皙。她觉得他是地地道道的律师,因为他穿着黑色的不合时宜的城里穿的衣服,显得很热。她叫他脱掉外衣,但他不肯。

接着,在考虑了相当一段时间以后,他改变了主意。当她把他的外衣从沙发移到椅背上时,她嗅到一股淡淡的湿热的气味。它不大像汗味:肯定不像男人那雄猫似的臭味。(为什么这一切都涌上心头,而当天中饭吃了些什么,甚至有没有吃过却都记不起呢?往事历历,如铭如刻——就像他们在牛背上打下的烙印。)

当时阿诺德结婚了吗?啊,结过婚了,他一定结过婚了。那天晚餐时正式谈起过孩子。是的,可敬的拉尔已经生了一个,就要生第二个了。晚饭后,多萝茜和巴兹尔走了进来:那年冬天多萝茜患过气管炎,显得很瘦弱(这是艾尔弗雷德提议在悉尼造房子的正式理由);而巴兹尔则相反,无病无痛,什么都不在乎。两个孩子都不喜欢威勃德先生:这并不奇怪。后来,多萝茜渐渐爱上了他的妻子。有几次他们碰在一起,她总不肯离开拉尔,手臂吊在拉尔长着雀斑的脖子上要她搂抱——滑稽极了。甚至巴兹尔到了那个开始对谁都不理不睬的年纪时,也常常要跟威勃德太太谈话,想把这位律师夫人拉到角落里倾诉自己的雄心壮志。那副殷勤劲儿,可真让人感激涕零。然而,阿诺德与孩子们在一起时总是一本正经,其实他对任何人都是这个样子。那天晚上在“库杰里”,他给她点香烟,一只手不住地发抖。她握住他的手腕,想让他镇静下来,却吃惊地发现他的肌肉居然十分结实。也许,她可以教他激发勇气的诀窍。是的,那正是她可以授予一切男人的东西;她从来不知胆怯。

那是一个痛苦的夜晚。艾尔弗雷德在说了几句有关羊和前一夜流产的吉姆克莱克母马的事以后,径自睡熟了。那位年轻的阿诺德·威勃德,穿着一件舒适的衬衣,闷闷不乐地坐着,凝视着你摇晃着的脚踝(拉尔一直到大家都忘了裙子原本是短的时候才把自己的裙子截短);而你则在搜索枯肠,寻找话题,以便打破难熬的沉默。第二天早晨,他走了,你没有见到他:没有理由要见他;艾尔弗雷德驾驶宾利轿车送他到戈岗搭火车就已经够殷勤了。(乡村的夜晚令人生厌,人们只有在完全忘却了生活中的详情之后才会对它顶礼膜拜。真有趣,你居然还对阿诺德光洁无毛、强壮有力的手腕记忆犹新。)

房屋造好了,心怀恶意的以及意见未免偏颇的人们喜欢称之为“大厦”,其实并不是。不把仆役的住房计算在内,只有四个接待间和四个卧室。你决定不急于搬迁,以免让流言蜚语得到可乘之机。再说,在莫里顿大道,一切都得从零开始,不像“库杰里”继承了那么多荒谬可恶的弊端;莫里顿大道有许多细木工、装饰工等匠人在忙乎,使得忍耐成了一种有用的品质。你拖延搬迁和不务时尚的屋址本应使得多数人为之噤声,但一些惯于摇唇鼓舌的轻浮之徒却仍然不免有所议哎呀伊丽莎白你住到森蒂尼尔公园去不是与世隔绝了吗从灌木丛中搬出来论。,,,?,又住进了实际上还是灌木丛我们从来不认识住在莫里顿大道的什么人啊——!。对此,现在你不就认识了吗她只能回敬:?当然,这里多沙,没有房屋的地方几[2]乎都是一堆堆的沙丘;风声起处,问荆飒飒,长年不断,对花园和头发都很不利。然而,她却决心让那些见识平庸的熟人们开开眼界。

她深信自己的创造力和鉴赏力;大家也都承认她具有这方面的才华。她对为占有而占有不感兴趣,却也抵挡不住许多美丽和昂贵之物它们可能会变得更有的诱惑。对于这些指责她奢侈的人们,她常常回答,价值。不是因为她注重实利,至少目前她不注重。她的理由是:如果不能叫你惊讶得瞠目结舌,不能把你从对自己丑陋的房屋的迷恋中惊醒,那我就失败了。她确实诚心诚意地想要熟人们与她自己一样,陶醉于美的感觉之中。

啊,她今天恨不得把眼珠更深地旋进脑壳,因为她知道自己再也看不见长长的客厅,看不见古铜色窗帘后面落日的金碧辉煌的气象了。只要是美的你就不能说是什么奢侈对吗

你知道,她说,,,?她站在楼梯上,甩开双臂拥抱她的房子——她的艺术品,同时也没有忘记她拥有的听众:丈夫、孩子和两个仆人。如果她做得稍嫌过分,那仅仅是你不难看出他是从哪里因为她具有演员的气质。(他们提到巴兹尔时常说,得到演员气质的。)别太激动了贝蒂我们每个人都满

只有在这时,艾尔弗雷德才会说,,,心赞赏。可怜的亲爱的艾尔弗雷德啊,她有时感激得要把他一口吞下,而其实他所喜欢的只是温柔而真挚的爱情。她自己做什么,总想来看看你的房间书房我希望你用得着它当你来跟我把他也扯进去。——————们一块住的时候希望你经常来亲爱的我们会想念你的对吧多萝茜——。——,,?她拉着艾尔弗雷德,而且只拉着艾尔弗雷德一个人的手。由于在“库杰里”为讨好牧工而参加劳动,他的手皮肤很粗糙。一只宽大结实、感情含蓄的手,令人兴奋地轻轻紧握着她的手,想用这种男子汉的方式回报她的热情。(他们整个婚姻生活,都是在试图激励对方索然无味如果真的要使用这间书房那该在里面读点什的兴趣中度过的。),他勉强笑道,么书呢?

然而,她发现他确实是读书的。他积累了整整一房间出人意料的书籍,从上面的痕迹和书页上的折痕可以看出,这些书都是读过的。当他们又在“库杰里”最后相处的那几个月痛苦的日子里,她也有同样的发现。

在这之前,他来到莫里顿大道把他们安排住下时,他就迷上了看电影。尽管巴兹尔想象不出爸爸从看过的每部影片中能看到些什么,但他发出介乎童音和成人声音之间的哈哈大笑(他甜润圆亮、悦耳动听的高音已经发生了变化)。巴兹尔俊俏的外貌掩藏着极其可怕的尖酸刻薄,像一颗尚未成熟的果子,只要咬一口,就会叫你满嘴巴又酸又涩。不过,对于那些粗制滥造的电影,他的看法却是对的;你跟着去看了一两部之后,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可怜的艾尔弗雷德是按自己的意愿来理解剧情的,在毫不可笑的地方会哈哈大笑,而在见到一位秀发卷曲、演技平庸的女演员抱着婴儿到她情人家所资助的教堂去施行洗礼时竟呜呜痛哭起来——你对此很有些怀疑。不可否认,你也轻轻地抽噎了几声,违背了你自己健全的审美观。或者,那是因为艾尔弗雷德想要抓住你的手,同时把大腿紧紧地挨向你的大腿的缘故。(嘿,倘若灯一下亮起来,你们认识的那个人看见这幕“电影”就好看了!)

亨特太太衰老、斑驳和素有控制的眼睛深处,这时开始渗出了泪水,真是幸运,不然,她的眼皮可就成了胡桃壳了。

即使在(非正式的)分居阶段,每当他从“库杰里”到悉尼来,她也从不冷淡。她决心对自己获得的自由表示感谢和报以亲热的态度。(他也一定察觉得出,这种态度远比激烈的感情要来得平稳。)只要她发出某种暗号,或者过于戏剧性地咳嗽几声,或者“砰”地关上抽你那些威勃德你认为她知道怎么对待他吗屉,或者故意高声叫喊:——?艾尔弗雷德就会从隔壁房间赤脚过来,于是他们就立即撇下伪装。如果他还活在世上,她希望他能像自己一样愉快地记住这种比较平静的、有益于健康的关系所带来的欢乐。

另一种关系并非没有必要,并非不可取:目的性是必不可少的,他们的孩子就是有目的的行动。她至今还梦见他在她的子宫中栽下的倒钩。

阿诺德·威勃德是必不可少的吗?

刚搬到莫里顿大道时很少见到他。老基米斯的占有欲太强:一个勾搭女人出了名的老头,戴着一顶丝帽,结婚戒指似的脖子上结着一条薄薄的白丝领带。他娶了米莉森特,一个谁都不屑一顾的女子,据说是个残疾人。基米斯老头举止彬彬有礼,譬如说,为了掩盖口臭而嚼薄荷糖。她可能更喜欢那股薄荷香中久久不散的浓重的烟气。还有基米斯祝贺她生日的鲜花:黄色的玫瑰,以及圣诞节赠送的法国酒心巧克力。阿尔奇·基米斯是一位似乎能使生命长存的人物,不久却在圣诞节那天回俱乐部的途中死在皮特大街上。对于这位不值得她哀悼的老人,她却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情不自禁的悲伤。原因一定是由于死得突然、令人震惊和失去了某种实实在在的可以依靠的东西。几乎所有参加葬礼的男人都若无其事地观察她。她很高兴自己事先想到戴上面纱。他们要看看“比尔”·亨特的妻子与他们的律师曾是什么关系。米莉森特·基米斯当时不在场。无论残废到什么程度,在那些十分相信自己算计的男人眼中,她的缺席必然使你的到场变得更加煞有介事。她发现,诚实的感情经常比明目张胆的不贞更加见疑:也许没有任何人——或者,几乎没有什么人猜疑过她的极其放纵的行为。当然还有其他不太放纵的,因为你可能对一枚宝石、一幢房屋、一个孩子或者一个女人不忠实,在思想上不忠实——你不可能完全顺从一个女人,也不可能仅仅挥手致意而已。什么人曾经说过——她唯一真正的奸情是与她自己发生的记不清是哪个恶棍了——。她一定要尽力回忆起来。

不是阿尔奇·基米斯。他尽管有“色狼”之称,但一直彬彬有礼,他太老了,太诚实正直了;他的下手阿诺德·威勃德也一样。正是阿尔奇建议她立遗嘱的——距他们发现他倒毙在皮特大街仅仅两个星期。(死:她过去都把它当成一块石头似的避开的,后来形成了一种概念,一种从脑壳中飘逸而出,像雾气一般笼罩着身体的凌乱而不连贯的思想,但从来都不是可怕的,也从不涉及她本人。)真令人难以置信,由于身后会留下遗产(莫里顿大道的房屋、钻石、艾尔弗雷德婚后划到她名下的股票),阿尔奇竟要她承认对于死亡的信念。她从来不曾想到过死亡。如果不是胃中微微有点不适,她真要有点飘飘然地自尊自大了。文件本身就够滑稽可笑的了:一定要把她简单的意愿包裹在煞费苦心的词句之中。他那严肃认真、温良恭谦的态度使她莞尔一笑。她一边抚弄着戒指,一边欣赏积满灰尘的办公室中一切看得见的东西;她总是喜欢欣赏那里的一切。为了免除她进城的麻烦——其实即使在找不到什么借口时,她也要每天驾着小轿车进城——他说,他将把稿本送上门去请她核准。

后来,他们来电话说基米斯先生身体不适,没有上班,稿本将由威勃德先生午饭后送来。

这一次阿诺德·威勃德穿了一身灰色的服装,比起在“库杰里”时穿的色彩强烈的黑衣服来,可谓一大进步。她进去时,他正在凭窗眺望。她猛然间发现自己竟想摸摸他的背脊,轻轻地用双臂搂他的腰,并且顺势往上移动,直到双手在他胸前相碰,把自己紧贴在这个美妙、颀长和尚未觉察的灰色的身体上。

不过,他一定觉察到了。他没有转身,她开始意识到他是在故意推迟互相照面的时间。她感到脸上发热,同时咬紧牙关,阻挡住已冲到喉咙口的、目前还仅仅是一般兴奋的热情,以免脱口而出,变成更加邪恶的热情。天气温暖而不炎热,瑞香的芬芳从户外的花畦上阵阵袭来。当他不能继续推延而终于转身时,吸引她的不是他的眼睛,而是一侧太阳穴上的一粒粒汗珠。

他们开口互相表示欢迎和歉意:从某种意义去理解算是社交辞令。他拿着折叠着的遗嘱——她最终死亡的保证书。她仿佛看见那挺括的纸上束着一条丝带;它使那张纸显得颇有几分妖艳风骚。你不必害怕。她说。这句话倘若不是某种计划或观念的一个组成部分,那就会更加令人惊诧。这个计划或者观念,她怀疑,当她在“库杰里”握住他白皙而强壮的手腕以稳定蹿动的情焰时就开始产生和发展了。她接着详细解释——现在回忆起来,亨特太太不禁哑然失

你应该知道我的年纪比你大得多我结婚迟三十二岁才结婚所以没有笑。,——,——什么值得害怕的。即使在现在,这些不着边际的话听起来也极其愚蠢。一定是从一开始就把阿诺德看作一个愚钝不灵的青年。她又疑惧又冷静,但冷静随即占了上风。至少,这番话对他的影响超过了拉尔·彭尼丘克伊克以及马乔里和另一个叫什么名字的小女孩对他的影响。你没有忘却你自己的多萝茜和巴兹尔:南尼正领着他们在公园中散步。诺拉——你知道她的习惯——已经回来读她的没有读完的短篇小说了;而格特鲁德现在则一定面对午餐的圆饼和浓茶在柳条圈椅中呼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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