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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0 20:43: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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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德)托马斯·曼,徐建萍

出版社:新世界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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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失威尼斯

迷失威尼斯试读:

迷失威尼斯

作者:(德)托马斯·曼,徐建萍排版:KingStar出版社:新世界出版社出版时间:2012-07-01ISBN:9787510430725本书由北京新华先锋出版科技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迷失威尼斯

自从过完五十岁生日后,古思塔夫.阿申巴赫就以冯.阿申巴赫作为他的正式名字。二十世纪的某个春天的下午,他独自一人从慕尼黑的摄政王街的府邸走出来。几个月来,欧洲大陆阴云密布,形势险恶,令人惶恐不安。多年以来,作家在工作中一直保持着谨慎小心、果敢决断、精密周到、深入细致的态度。那天一上午紧张劳累、绞尽脑汁的工作尽管使他精疲力竭,同时又使他兴奋不已,直到吃完午饭,他[1]仍然无法抑制内心激荡的创作冲动,或者按照西塞罗的说法,当时是思如泉涌。

由于体力日渐衰退,他非常需要平静的午睡,但这种情绪令他无法安然入睡。因此,喝完茶后,他决定到外面走走,希望新鲜的空气能让他重新恢复精神和活力,这样晚上可以好好工作一会儿。

经过几星期阴冷潮湿的天气后,到了五月上旬,好像仲夏已经来临了。虽然英国花园里树木的枝叶刚刚泛绿,可是天气已像八月般的闷热,市郊一带熙熙攘攘、车水马龙。不过,奥迈斯特的一些道路比较幽静,他沿着这里的道路前行,偶尔驻足眺望一下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的餐厅公园的景色。公园周围停着一些出租马车和华丽的私人马车。此时,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渐渐弱下来,于是他便穿过田野,从公园外围取道回家。他感觉有点累了,而且弗林公路上空又出现了暴风雨的征兆,便等着直接回城的电车载他回城。就在等电车时,他突然发现这个车站和周围完全被废弃,荒凉无人。不论在铺过地面的——那儿,电车轨道泛着亮光孤寂地向施瓦布地区延伸过去——还是弗林公路上,都看不到一辆车子。在石匠铺子的围篱后边,没有一点儿动静。石匠铺子里陈设着各种各样待卖的十字架、神位牌、纪念碑之类,宛如另一个杳无人迹的墓场。街对面是拜占庭式结构的纪念墓园,静静地立在微弱的余晖中。

建筑物前面的墙上,装饰着希腊式十字架和浅色图案,上面镂刻着对称排列的几行圣经碑铭,内容均和来世有关;例如“他们正在进入天父之地”,或者是“希望圣光永远照耀他们”。候车的阿申巴赫专心默读和欣赏着这些字迹,有一段时间,让自己整个思维在这些闪光的神秘事物中徜徉。当从幻想中走出来时,他突然看到护守在阶梯口的两只圣兽附近的门廊里站着一个人。这个人的外表看上去很不平常,这让他的思路完全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不知道这个人究竟是穿过青铜门从厅堂里出来,还是从外边悄悄地溜到这里的。阿申巴赫没有深入地考虑这个问题,只是认为更有可能是第一种情况。这个人个子不高,体态偏瘦,下巴干净无胡须,圆圆的鼻子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头发发红,奶白色的皮肤,满脸雀斑。很显然,他不是巴伐利亚人:因为他的头上那顶边缘宽阔平直的草帽,让他看上去像是一个带着几分异国情调的远方来客。当然,他的肩上紧扣着一个普通的帆布背包,穿着一件淡黄色的罗登呢防水上衣,左腋下挟着一件灰色外套;他的右手里握着一根底部包有铁皮的手杖,他把手杖斜撑在地面,双腿交叉,下身紧靠在手杖上。他仰着头,突出的喉结从运动衫里露出的骨瘦如柴的脖子上赫然呈现出来;他那长着红睫毛的无光泽的眼睛凝望着远方,中间两条平直而明显的皱纹与他那个短而粗的鼻子相互映衬,显得格外滑稽古怪。也许是由于他站的位置较高,因此给人一种盛气凌人的、大胆鲁莽甚至有点目空一切的感觉,当然这也可能是因为夕阳的余晖使他的表情有点扭曲,或者是因为他的面部有些畸形,比如他的嘴唇太短,从牙龈里露出一排长长的牙齿,在两唇间发着白色的微光。

阿申巴赫用有点好奇的目光凝神研究着这个外国人显然有点欠妥,因为他突然发觉那个人用好战的目光直楞楞地回瞪着他,充满着敌意,很明显是想迫使对方退缩回去。这让阿申巴赫略感尴尬,便转身沿着围篱慢慢走开,不再去看那个人。没过几分钟,他就忘记这个人的存在了。

不知是那个外国人所散发的旅行者的气息对他的想象力起作用了,还是某种肉体因素或精神因素对他产生了影响:他惊异地发现内心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有点混乱不安,同时滋生出想到远方旅游的幼稚的渴望,这种感觉非常新奇也非常强烈,以至于他把手背在身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地面,一动不动地杵在那里,思索着这种情绪和它的本质与目的。

这种意愿好像早已经被磨灭而消失殆尽了。这只不过是一种渴望旅行的情结罢了,没有什么。但它确实来得那么突然,那么强烈,令人心悸,甚至达到了幻觉的程度。作为他能够想象出的对人世间多样性的所有惊奇和恐惧的尝试,他看到了一幅巨大的山水画,一片热带的沼泽在烟雾弥漫的天空之下延伸,雾气蒸腾、广袤无边。这是一片人迹罕至的原始荒野,到处都是泥泞的沼泽和死水。这块岛屿上落叶日积月累,形成了厚厚的毯子,到处都是巨大的蕨类植物,繁茂无比。在潮湿、肥沃和鲜花竞相争妍的丛林中,四处挺立着毛茸茸的棕榈树,还有一些奇怪的没有固定形状的大树,树根从树干上长出来,伸到水里面,或者露在土壤外,伸向各个方向,没有什么规律。发出恶臭的绿灰色泉水上漂着奶白色、碗状的花朵;肩膀高耸、嘴形奇特、双腿细长的怪鸟站立在浅水上,无动于衷地向旁边瞧着。透过巨大的芦苇丛,传来了咔嗒的磨擦声和呼呼声,好像士兵们正在装备武器;旁观者认为他感觉到了这块未加限制的、充满危险的荒野中温热且恶臭的气息,这种气息好像盘旋在位于创造和毁灭中间的地狱的边境。在竹林深处节节疤疤的树干中,他一度相信一只老虎正蹲伏在那里,两眼闪闪发光——他感到内心因恐惧和神秘的渴望而颤动。最终,这些幻象消失了。阿申巴赫摇摇头,又沿着石匠院落的围篱走了起来。

过去——至少从他有机会享受到遥远的乡村逗留的种种好处时起——他一直把旅行当做一种必需的养生之道,有时不得不违背心愿去享受一下。由于自我和欧洲人的责任感以及创作的重任压在身上,他忙得喘不过气来,因此几乎无法拿出点精力和时间让自己成为享受外面花花世界的忠实拥护者。他完全满足于不离开自己的圈子甚至从来不必离开欧洲就可能获得地球上的任何知识。自从他的生命力渐渐衰弱,他的艺术家无法完成事业的恐惧感渐增时,他担心自己的时光已经耗完,工作即将半途而废时,他就几乎从未离开过这栋他将其视为家的城市以及他的乡村别墅,他在山区建造了那栋别墅,在那里度过多雨的夏季。

不过,很快,年轻时代养成的理智和自制力就把刚才那种心血来潮的念头给压了下去,他的内心渐渐恢复了平静。他打算先把自己赖以寄托的作品进行到某一阶段之后再去旅行,至于要拿出几个月工作的时间去世界各地漫游,这个想法看上去太不负责任了,与他的计划相去甚远,根本不值得认真考虑。然而,他非常清楚到底是什么使他产生了这么深切的痛苦。那是对距离和新奇事物的渴望,对自由的渴求,企图摆脱重担、达到忘我境界的热盼——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企图摆脱工作和刻板、冷淡及繁重日常事务的一种渴望,是逃避现实的一种冲动。尽管他热爱这项工作,也愿意承担那种令人身心疲惫、日复一日的斗争。这是一场坚韧顽强、自豪、久经考验的意志力和与日俱增的疲惫之间的斗争,没有人能够察觉到,而他的作品中也流露不出任何灵感枯竭的征兆。但是,弓弦不能绷得太紧,也不能轻易地压抑这样强烈激发出来的愿望,而且出去旅游放松看上去充分合理。他思考着自己的工作,想到今天不得不中止的努力,就像昨天一样,即使没有煞费苦心,也没有遭到沉重的一击,你仍然不得不屈服。他又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企图打开或解开这个疙瘩,但最后还是带着厌恶的情绪停了下来。这里并没有什么不可逾越的障碍,令他精神怠殆的原因是情绪低落、踌躇犹豫,这种情绪表现为对事物永远无法满足。当然,在青年时代,这种不满足被看做是天才的特性和本质,他一直试图控制这种情感,因为他知道人们容易因为接近完美或半接近完美而沾沾自喜、心满意足。难道这种被压抑的情感现在企图通过离开他来报复他,不愿再为他的艺术生涯增砖添瓦,同时还要夺去他在表现形式及内在含义上的一切快乐与欣慰吗?倒不是他创作出了不好的作品:由于经年的经验积累,他可以随时掌握自己的创作。但即使国民都崇敬这些作品,他本人却无法引以为荣,因为在他看来,他的作品缺乏充满热情的独创性,而这种独创性是欢乐的源泉,比任何内在的价值都有意义,能够为读者带来更多的快乐。他害怕在乡间度过夏天,因为在这个小屋子里,他感到十分孤独,只有为他准备伙食的女佣和侍候他的男仆和他在一起;他也害怕看到熟悉的山峰和悬崖,它们会把他团团围住,使他透不过气来。因此,他很需要换个不同的环境,临时找个休憩的地方,呼吸一下远方的新鲜空气,汲取一些新的血液,让这个夏天过得稍微满意些,以便创作出更多的作品来。这样,进行一次旅行可能会让他感到心满意足。不必走太远,当然不必走到有老虎的地方去。在卧车里度过一个晚上,在有趣的南方的任何一个平常地方度过三四周的假期,痛痛快快地休息休息……就在他浮想联翩时,电车叮叮当当的响声渐渐逼近翁格勒街。上车时,他决心今晚专心研究一下地图和旅行时间表。在月台上,他突然想起看看刚才那个戴草帽的游伴,他的伙伴,因为这片刻的逗留让他做出了新的决定。可是那个人已经不在他刚才的地方,也不在车厢或是下一个车站上。总之,那个人的去向成了一个谜。

古思塔夫.阿申巴赫出生在L城——西里西亚省的一个乡村小镇。

他是一个高级法官的儿子,他的祖辈都是军官、法官或是行政官员,在为国王和国家的服务中度过严谨、体面而朴素的生活。先辈当中只有一位的精神生活显得比较活跃——那是一位牧师;而诗人机灵和敏锐的特质则来自他母亲的一方。他的母亲是一位波希米亚音乐指挥的女儿,这也带给了他具有某些异国特征的相貌。官僚的朴实、责任感与热情、冲动的结合造就了这位独具一格的艺术家。他是那篇描写腓特烈大帝生活的伟大史诗的作者,这部史诗思路清晰、笔调鲜明、气势磅礴;他也是一位严谨勤勉的艺术家,精心创作了长篇小说《马亚》,这部小说形象丰富,人物命运多舛,但都紧密地归结到了一个主题思想上;他还是一位伟大的创作者,创作了伟大的叙述小说《不幸的人》,告诉应该心存感恩的年轻一代,即使达到了知识的巅峰,仍然可以保持道德上的坚定性。最后,这位作家创作了题为《艺术与智慧》的论著(他最成熟时期的代表作),这篇论著热情洋溢、激动人心、结构严谨、极富说服力,被评论家们拿来与席勒的《论素朴的诗与感伤的诗》相媲美。

阿申巴赫从最开始就一心追求名誉,因而虽不早熟,但由于写作技巧高超,笔调果敢犀利,很早就表现出了出色的天赋。还是一名学生时,他已经名声大噪。十年以后,他已学会坐在写字台面前,用优美简练、意味深长的词句处理成批的信稿,表达其善意(因为一个成功、有威望的人每天都会遇到很多要求),使自己的英名保持不衰。到四十岁时,尽管当时工作的压力与种种变迁已经使他疲惫不堪,他还不得不每天处理一批来自世界各地的信件。

由于他的才能既不同凡响又毫无怪异之处,因此赢得了大众的信赖,也同时赢得了更具识别力的阿谀奉承之人及过分苛刻之人的信赖。从青少年时代起,各个方面的人都希望他能够成就一番非凡的事业,因而,他从来就没有年轻人的闲散无聊和疏忽大意。三十五岁那年,他在维也纳病倒时,细心的观察家这样评论他:“看,阿申巴赫的生活老是这个样子,”然后观察家握起左拳头,“但永远不可能像这个样子。”说完,他把手张开,漫不经心地从休闲椅上垂下来。这确实是事实,他并不是天生精力旺盛,只是由于职业要求才会老是勤勤恳恳地努力工作。

遵从医嘱,这个男孩从学校回到家中,在家里接受教育。他没有同伴,只能孤独地长大成人,其实他已经认识到自己属于哪种类型的人,这种人不缺少才能,但缺少才能发挥所必需的健康体魄。也就是说,这种类型的人的才能很早就会发挥出来,但通常很难维持到晚年。不过,他最喜欢的格言是“坚持下去”——在那本腓特烈大帝的小说里,他从这位大帝的身上看到了这一格言的典范,认为这句话集中体现了工作中美德的本质。同时,他非常希望自己能活得久一些,因为他总是认为,一位艺术家只有在人生的各个阶段都取得成功,才可以称得上是真正伟大、真正值得尊敬的人。

由于柔弱的肩膀上不得不担负起才华所赋予他的责任,而且他本人希望能够在这条路上有所建树并取得长久发展,因此,纪律对他来说显得非常重要——幸运的是,他从父亲的家族这边继承了这种素质。在其他人仍在纵情狂欢、进行着迟迟不能实现的幻想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了严格自律的生活习惯,而在四五十岁的时候,他还仍然保持着这种习惯:每天天不亮用冷水浸湿胸部和背部,然后集中精力,在烛光中将晚上睡觉时获得的创作灵感记录下来,一写就是两三个小时。这也难怪,那些没有相关知识的局外人认为,《马亚》中的世事或者描写腓特烈大帝波澜壮阔的一生的鸿篇巨制,都是作者在某种力量的鞭策下一气呵成的结果。事实上,这些作品来自作者每天无数灵感的片段。由于作者多年来一直凭着顽强的意志,坚持不懈地辛勤努力,呕心沥血,把自己最宝贵的时间奉献给他的创作事业,因此,这些作品无论从整体或细节来说,都表现得非常完美。这些都表明了他的这种美德的过人之处。

要想使一部不失深度与持久性的智力成果也能立刻发挥影响,在创作者的生活与同时代的广大民众的一般生活必须存在着深远的联系,或者彼此间能引起共鸣。普通民众并不懂得为什么会赞赏某个艺术作品。

他们并不是真的有鉴别力,只是感觉作品中有无数的优点能证明他们对作品的喜欢是理所当然的。但他们不明白自己的这种赞扬的真正潜在的原因只是同情而已。阿申巴赫曾经在一次不太引人注目的场合中指出了这个问题,他说真正伟大的作品来自各种各样的境遇中,来自忧患和痛苦、贫困、放弃、疾病、罪恶、激情以及成千上万的障碍。这不仅仅来自观察——这来源于他生活的经验,就是他赖以生活和成名的规则,是他工作的关键。如果说这也是他的道德风貌和最值得纪念的品格特征,也并不是什么令人惊奇的事情。

在作者的作品中,总是反复出现的他喜欢的英雄类型,对此,一位目光敏锐独到的评论家曾经这样分析:这个英雄应该是“充满智慧,有男子汉气概,宠辱不惊,危难之中巍然屹立,镇定自若”。这种说法美丽、充满才智、十分准确,但却有点过于被动和消极。因为在压力面前保持优雅远强于只是去忍受。在痛苦中保持着优雅的风范是一种积极的成就,一个确实的胜利,圣塞巴斯蒂安的形象是其中最美好的象征——即使在整个艺术中不一定是这样,但在写作艺术中肯定是这样的。让我们透视作品中的世界,可以看到:隐藏内心腐化堕落的一流的自制力,直到死亡时仍然窥探世界的衰弱的躯体;因暴躁和情欲而扭曲的丑陋依然可以将闷烧的火种点燃,化作一团纯洁的烈火甚至在美的王国中达到至高无上的境界。即使身体虚弱无力,却依然能够从心灵深处获得力量,恢复活力,这种力量足以让整个衰退的民族在他的感召下虔诚地扑倒在十字架下;在做着空洞、刻板的工作时,仍然保持着亲切优雅的举止;

充满欺诈和危险的生活;令人身心疲惫的渴望和煞费心机的阴谋诡计:

想一想所有这些苦难和其他更多的痛苦,人们肯定会质疑,在这种产生于脆弱当中的英雄主义之外,是否还存在着其他类型的英雄主义。什么类型的英雄主义比这种英雄主义更切实际、更符合时代的标准?古斯塔夫.阿申巴赫是所有那些辛勤劳作、心力交瘁、濒于崩溃边缘,但仍然坚持不懈的人们的代言人,尽管这些道德家们身材削瘦、生活窘迫,但仍然凭着顽强的意志力和自己的聪明才智,使自己的作品至少在一段时期内产生影响力。这样的人很多,他们是我们这一时代的英雄,他们在阿申巴赫的作品中看见了自己,他赞美他们,为他们唱颂歌——而他们则感激他,传扬他的名誉。

他曾经年轻幼稚,不识时务,屡次犯错,纵容自己,不论是在言语中还是著作中,经常冒犯他人,违背常理,不够审慎。但他毕竟赢得了荣誉,而荣誉是每一个天才人物的内在驱动力,有人甚至说,他的一生都是有意识地、顽强地为荣誉而不懈努力,把所有的犯忌与讥讽都抛诸脑后,只是不停地努力攀登。

市民群众感兴趣的是生动活泼而不是形式完整、结构严谨的描写,但热情奔放的青年,却只是为作者提出的问题所吸引:阿申巴赫像任何青年人一样,热衷于提出问题。他崇奉理智,在知识的土壤上辛勤耕耘,收获了种子;他摈弃神秘主义,怀疑天才,对艺术嗤之以鼻——不错,正当他的作品令信徒们沉浸其中、充满活力、推崇备至时,他,这位青年艺术家,却对艺术和艺术家们有争议的本质抱着玩世不恭的态度,这让二十岁的青年们大惊失色。

但是看起来,没有什么能够比尖锐而痛苦的体会知识能够更迅速地让一颗崇高而有能力的心灵萎缩下去。确实,比起大师们深邃而果断的决定,年轻人坚韧不拔、苦心追求的目标显然不值一提。当大师发现这些知识会使他的精神麻痹、意志削弱,或者丧失体面、一文不值时,他就会否定它、排斥它甚至完全地忽视它。那篇著名的小说《不幸的人》

不就是对当代颓废心理的大肆谴责吗?小说里描述了一个栩栩如生的软弱愚昧的无赖,挥霍无度,意志薄弱,因为胆怯而将自己的妻子推到一个年轻人的怀抱中,并将这作为虚度自己后半生的借口。

作者用颇有力度的语言痛斥了受遗弃的人,对所有道德上的犹豫不决表达了深切的痛恨,对自作自受所招致的苦难绝不同情,他认为那些同情的话语毫无意义,比如说“了解一切就是原谅一切”。这里开始的是“重新再现公正无私的奇迹”,这在作者稍后的一次谈话中表露出来。

这真是一种奇特的思维模式。难道是由于这种“复活”,由于新发现的高贵和严谨,才使得他对美感的发现得到绝对的提高,使他在写作形式上变得高尚纯净、简洁明澈、结构合理,并且从那以后,他的作品开始具有了明显的名家大师和古典主义的风格吗?然而,没有知识的道德果敢,没有消融或阻碍感的德行,难道不是又把世界和人们的心灵过于简单化,看成是非黑即白,从而导致了一种趋向,即只问什么是邪恶的,怎样去制止邪恶?这样,不是造成了形式上的两面性吗?难道道德和超道德不能并存吗——道德是纪律的一种表现,超道德甚至不道德则意味着对道德漠不关心,力图让德行屈服在自己的统治之下?

管它会是怎么样!发展也是一种命运,为什么公众人物应该与那些默默无闻的普通民众走相同的道路?当一种非凡的才能成熟起来,放弃放荡的过去,习惯清楚地感受智慧的尊严,接纳了充满轻率、独自承受的痛苦和斗争——这种痛苦和斗争降低了它在民众中的力量和荣誉——的孤独的道德观念时,人们就会发现这些无穷无尽的奇思怪想是多么无聊,并经常去奚落它。除此之外,在天才本身的成长过程中,有多少风险、怨恨和放纵啊!随着时间推移,古斯塔夫.阿申巴赫的文章逐渐抛弃了早年的大胆直言的犀利风格和微妙清新的色彩,慢慢变得有些官腔和说教意味,变得一本正经、循规蹈矩、精雕细琢、形式规整,甚至有些公式化。像众所周知的路易斯十六的传说,这位年事渐长的作家在文体方面摈弃了一切基础和普通的字句: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教育部把他的一些著作选载到教科书中。当一个刚即位的德意志君王在“腓特烈大帝史诗”作者的五十寿辰为他授予贵族头衔时,他认为受之无愧,并没有表现出反感。

他四处奔波了几年,寻找安居的地方,后来,选择了慕尼黑作为永久的栖身之处。在那里,市民们对知识分子表现出罕见的尊重,他一直生活在这些荣耀中。他和一位拥有良好家庭教育的家族出身的姑娘结婚,但在短暂的幸福生活之后,妻子去世了。他有一个已婚的女儿,没有儿子。

古斯塔夫.冯.阿申巴赫中等身材,黑头发,不留胡须。与纤弱的身材相比,他的脑袋显得有点大。他的头发向后梳,分开处比较稀疏,只有鬓角处的头发浓密苍白,露出了皱纹密布、疤痕累累的高额头。鹰钩鼻子上架着一副金质眼镜,显出一副贵族气派。他的嘴大而柔软,有时会突然紧闭起来;他的面颊狭窄满是皱纹,形状不错的下巴稍微有点裂开。变化多端的命运在他总是歪向一侧的额头留下了印记,不过使作家面容憔悴变形的不是繁重劳碌的生活,而是艺术。在这表情后,诞生了腓特烈大帝和伏尔泰关于战争问题的精妙的言论和巧妙的应答。透过眼镜疲惫地凝望着世界的眼睛,曾经亲眼目睹过七年战争[2]期间医院中血淋淋的恐怖场景。即使从个人角度来讲,艺术是生活的升华,它能给人带来更大的快乐,但也能更快地消耗快乐。艺术在它的信奉者面上镌刻着幻想的和精神上的冒险经历,即使在最幽静恬淡的气氛中,它也会产生某种一丝不苟、吹毛求疵、筋疲力尽、神经过敏,即使是最汹涌的激情和快乐也无法对它产生影响。

从那次散步之后,一些日常琐事及文学事务让这位急于出门的旅行者又在慕尼黑耽误了两个星期。最后,他让人准备好乡间别墅,以便四周内回来后可以住上。这样,在五月中下旬的一天,他乘夜车去[3]了的里雅斯特。他在那里仅逗留了二十四小时,第二天便乘船去了

[4]普拉。

他所寻求的只是新奇的、与平常不相干的事务和境界,实际上这个目的非常容易达到。因此,他在离伊斯特里拉海岸不远的亚得里亚海岛上住了下来。当地居民衣着光鲜却很俗气,说着语调怪异的外国语言。

面向着广阔大海的悬崖峭壁形态独特,引人入胜。但不幸的是,那里经常下大雨,天空沉闷,令人十分压抑,而且旅馆里都是目光狭隘、见识浅薄的奥地利人,几乎很少有机会与大海进行平静、轻松的交流,因为只有松软的沙滩才能真正让人享受这种感觉。这让他感到不快,他感到这里并不是理想中的目的地。他的内心焦躁不安,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他仔细研究了客船的行进路线,四处搜寻,突然,令他吃惊和期待的目的地展现在他的面前。当一个人想去看一些无与伦比、与众不同的浪漫之地时,他应该去哪里呢?毫无疑问,他应该去那里的。可他现在在这儿干嘛呢?他最初犯了一个错误。他立刻毫不犹豫地终止了原来在岛上的计划,在这个岛上待了十天左右之后,一艘快艇在薄雾霭霭的清晨把他和他的行李带回了军港,到达这里后,他直接经过栈桥登上了一艘开往威尼斯的船甲板上。

这是一艘意大利轮船,由于使用了多年,已经陈旧过时了,显得暗淡无光、又脏又黑。一上船,阿申巴赫就被一个脏兮兮的驼背的船员热情地引到一间洞穴状的小舱内。在小舱的桌子后,坐着一个歪戴着帽子、叨着烟、长着山羊胡子的人,让阿申巴赫想起了某个老式马戏团的指挥。

他用职业性的从容自若的神态登记旅客的国籍,并为他们分发船票。“去威尼斯!”他重复了阿申巴赫的申请,伸出手臂,将羽毛笔伸到斜摆着的墨水瓶中蘸了蘸。“到威尼斯的头等舱!给你,先生!”他胡乱写了一通,从一只匣子里倒出一些蓝色的沙子,撒在他写的东西上,然后把沙子倒到泥罐里,用焦黄的、瘦骨嶙峋的手指把纸折好,重新写起来。“这个地方选得好!”他一面写,一面喋喋不休地说:“啊!威尼斯!多美的城市!对有教养的人来说,这个城市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因为它过去的光辉历史以及当前的魅力!”他动作敏捷地分发船票,并且不断地说着一大堆空话,让人感觉他在招摇撞骗,好像担心那位旅客会动摇去威尼斯的决定。他迅速算好账,像赌场里的管理人一样,动作麻利地把找的钱放在污迹斑斑的台布上。“先生,旅途愉快!”他边说边戏剧性地鞠了个躬,“很荣幸您乘坐这班轮船!……下一位!”

他抬起胳膊喊道,好像还有一大批旅客鱼贯地等在门口,实际上再也没有什么人需要买票办手续了。于是,阿申巴赫返回到甲板上。

他把一只手臂靠在栏杆上,望着在码头上徜徉的、要目送轮船离开的闲散的人群,还有和他同船的旅客。二等舱的乘客把箱子和行李包当座位,聚集在前甲板上。头等舱的旅伴中还有一群青年,看上去像是普拉城里商业部门的伙计,他们聚在一起嬉笑,对意大利之行兴高采烈。

他们大声谈论着自己的工作,喋喋不休,并不时哄堂大笑,手舞足蹈地模仿着那些挟着公文包沿港口大街去办公事的同事们;而那些人也挥动手杖做出回应。其中有一个人穿着非常时髦的淡黄色夏衣,系着一条红领带,戴着一顶显眼的向上弯曲的巴拿马草帽;他欢呼雀跃,扯开嗓门直叫,声音比任何人都响。当阿申巴赫定神细细打量他时,才吃惊地发现他可不是一个青年人。毫无疑问,他年龄很大,嘴角和眼角布满了皱纹。

他面颊上的那层淡红色不过是化妆的结果;装饰华美的巴拿马草帽下面棕色的头发,其实是假发;脖子的皮肉松驰,露出青筋,胡子染了颜色;

他笑时露出的一口黄牙,看上去是一副便宜的假货;两个食指上都戴着印章戒指,一双手完全像老年人一样。阿申巴赫瞅着这个老家伙和他的同伙,心里泛起了一阵反感。难道他们不知道或者没有注意到他已是一个老人,不应该穿着这种绚丽而俗气的衣服也不应该假扮成青年人的样子?但看上去什么也没有发生,好像他们对混在中间的这个老头儿已习以为常,把他看做是同一类人,一点儿也不反感地回应他打趣的推搡。

这是怎么回事?阿申巴赫把手放在前额上,闭上了眼睛。他的前额发热,说明觉睡得太少了。他感觉,现实正在变得不真实,像是进入了无法说明的梦境一般,可能只要他稍稍遮一会儿脸,然后再张开眼睛看,这一切似乎都会停止。但正在这时,他猛然有一种飘荡的感觉,于是十分震惊地睁开眼睛,原来,灰黑笨重的船体已慢慢离开了码头。随着引擎前后交替运动,码头与船身之间污浊的、闪闪发光的水带慢慢扩展,经过一番笨拙的操作后,汽船开始昂首驶往大海。阿申巴赫走到右舷,驼背船员已经为他准备了一把躺椅,同时,一个穿着油迹斑斑的工作服的服务员也在等候他的吩咐。

天灰蒙蒙的,风中带着潮湿的大海的气息。码头和小岛渐渐后退,陆地慢慢在视野中消失。一团团灰尘,被湿气浸透,纷纷落在了刚洗过、还没有干透的甲板上。大约一小时后,甲板上支起了帐篷,因为开始下雨了。

我们的旅行者裹上外套,把书放在膝盖上,打发着时光,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雨停了,亚麻篷布也开始卸下。天边一望无垠。在幽暗的苍穹下,四周全是空旷寂寥、无边无际的大海。可是在空旷无边的空间里,我们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在这无形的空间中也迷失了方向。奇怪的、模糊不清的身影,年老的花花公子,下甲板里那个长山羊胡子的管理员,这些形象举着模糊的手势,发出梦呓般的胡言,在他的脑海里晃来晃去。

最后,他睡着了。

中午,他被叫到一间走廊模样的餐厅里吃饭,餐厅紧靠着他的铺位。

他在一张长桌子上吃套餐,桌子另一端坐着商行的那些伙计,其中还有那个老头。他们从十点钟起,就和快乐的船长举杯痛饮,现在已经喝得很多了。这顿饭很乏味,他三口两口吃完就离开了。他想到外面去看看天空:或许此时威尼斯正在远处闪现。

他一心想见到的没有什么,只是那个一直在他心目中保持着光辉形象的美丽的城市。但是天空和大海上仍然阴云密布,灰蒙蒙的,不时还下着雾蒙蒙的雨。慢慢地,他意识到可能通过水道去威尼斯,和他以前通过陆地去那里,见到的应该完全不同吧。他站在前桅边,眺望着远方,眼巴巴地等着陆地的出现。他想起了那个忧郁敏感的诗人曾看到过这些他梦中的钟楼和圆顶屋从波浪之中缓缓升起的景象;静静地背诵起那些充满崇敬、快乐和忧愁的诗句,并被作者的这种情绪深深感动。尽管比起当时来,他现在心情沉闷,躯体疲惫,但他非常想知道是否可以再一次拥有欢天喜地和混乱迷惘的状态。

右边,略微有点坡度的海岸终于出现了,渔船令大海活跃起来,

[5]利多进入了视线,汽船从右边经过,慢慢地穿过了相同名字的海峡,然后靠近礁湖,在一排杂乱破旧的房子前停了下来,清理卫生的驳船在这里等着它。

一小时过去了,终于开来了两艘船,一艘船到达了目的地,而另一艘还没有过来,尽管并不赶时间,但不久,人们就感到不耐烦了。这时,嘹亮的军号声从水面上传了过来,吸引了普拉年轻人的注意,在刚喝过的阿斯蒂酒的刺激下,他们纷纷来到甲板上,向正在那里操练的步兵们欢呼雀跃。可是那个衣着太过讲究的老头和年轻人混在一起的样子实在是不和谐。他年老衰退的大脑在抑制酒精方面显然无法与年富力强的小伙子们相提并论,此时,他已经完全醉了,目光痴呆地向四周张望,瑟瑟发抖的手指中夹着一支香烟,摇摇晃晃,简直无法保持平衡,前俯后仰。

如果再走一步,恐怕都会跌个跟头,因此他一动也不敢动,但仍然表现出可悲的骄傲自大,拉住任何一个走到他身边的人,口吐脏言,时而用目光交流,时而哈哈傻笑,并伸出那只戴着戒指的干巴巴的食指去戏弄别人,显得非常愚蠢可笑,而且还经常莫名其妙地用暧昧的姿态舔着嘴角,令人一阵作呕。看到这个情形,阿申巴赫感到非常生气,又产生了一种非现实的感觉,好像周围的世界发生了小而明确的变化,变得光怪陆离、奇异可笑。正在这时,机舱的引擎砰地一声发动起来,他无法再仔细地琢磨这种感受了。轮船经过圣马利河道,返回它的航线了。

因此,他再次把注意力转到了最令人惊叹不已的码头,绚丽多彩的建筑群结构令人目眩,这是共和国为前来的船员们兴建的令人肃然起敬的景观:宫殿雄伟,叹息桥庄严,海岸附近耸立着刻有狮子和圣像的圆柱,圣马科教堂的侧翼高高耸起,绚丽动人,一眼就能看到圣马科时钟。

他环顾四周,感到从陆路搭火车到威尼斯好比穿过后门的通道进入了宫殿,只有像他现在这样乘轮船穿过大海来到这里,才能享受到这个城市难以想象的美丽全貌。[6]

引擎停了下来,一些贡多拉划了过来,上岸的舷梯也放了下来,海关人员登上轮船,履行自己的职责。旅伴们现在可以下船了。阿申巴赫想雇一条贡多拉。他打算找个海边的房子住,得把行李运到往返威尼斯和利多的汽船码头上。他们满足了他的愿望,并把他的要求向水面上传达,水面上,船夫们正用本地方言争吵着。由于箱子需要费很大力气才能从梯子般的扶梯上拖下来,他无法下船。就在耽搁的几分钟时间里,他又遇到了那个可怕的老头的纠缠。老头儿已经喝得神志不清,非要向这位外国人道别。“祝您在这里过得愉快,希望你不要忘记我们!尊敬的先生!”然后他夹杂着法语,喃喃地说,“再见、请原谅、早安!”

他流着口水,眨巴着眼睛,舔着嘴角,把下巴上染色的胡子弄得乱糟糟的。“请代我们问好,”他把两个手指放到嘴边,继续嘟哝着,“请代我们向你的情人问好,向那个最可爱、最美丽的可人儿……”说到这里,他上面的假牙突然掉到了舌头上,阿申巴赫赶紧溜之大吉。“向你的情人、最美丽的情人问好。”当他从扶梯上下来时,背后传来了空荡荡的、有点含糊不清的声音。

当一个人第一次坐上威尼斯的贡多拉,或者长时间不坐以后再登上它,免不了感到略微不安,内心涌起一丝神秘的愤恨和颤抖,估计没有人会例外吧?这种奇怪的交通工具看上去从更善于幻想的年代流传下来后就一直没有改变过,它被漆成通常只有棺材才会有的奇怪的黑色,让人想起在深邃的夜幕中那些悄然进行的犯罪勾当;而且,它会让人想起死亡,想到灵柩,想到阴暗单调的葬礼和静寂的遗体告别仪式。这种小船的座位是漆得像棺木一样的、连垫子也是黑油油的扶手椅,你是否注意到,这原来是世界上最柔软、最奢华、最舒适的座位?当阿申巴赫把行李整整齐齐地堆在对面的船头上,在船夫脚下坐下来时,他马上意识到了这一点儿。这时,摇桨的船夫们还在吵吵闹闹地争执,声音粗哑,含糊不清,同时还做着威吓性的手势。但这座水城异乎寻常的寂静,似乎把他们的声音都吸收起来,然后散播到水面上了。港口里十分暖和。

热风吹了过来,轻轻地拂在他的脸上,舒服宜人。我们的旅行者悠闲地坐在柔软的坐垫上,闭上眼睛,享受着这种不同寻常的、美好的休闲时光。

他想,这个旅行很短暂;唉,要是能一直这样多好呀!在船身轻微的颠簸中,他感到尘世的喧嚣和嘈杂似乎都离他远去了。

周围一直是那么安静啊,而且越来越安静!除了船桨拍打水的哗哗声,波浪拍打船头形成的空洞的啪啪声外,什么也听不到。船头竖立着,模糊不清像一支长矛插在水中。除此之外,还可以听到第三种声音,那是船夫发出的低沉的喃喃声——那是他在摇浆时从紧闭的齿间发出的喃喃自语。阿申巴赫抬起头,不免有点困惑,他注意到周围的水面越来越宽,船正驶向大海。看起来,他不应该过于乐观放松,实现自己的愿望可能还要花费一些工夫。“请划到汽船码头去。”他稍微转身说。船夫的喃喃声停了下来,他没有听到回答。“请划到汽船码头去!”他重复了一遍,把身子转过来,向上看了看船夫的脸。船夫正站在位置比他稍高的身后,铅灰色的天空下赫然耸立着他的身影。这个人的长相不招人喜欢甚至看上去有点凶,穿着蓝色的水手服,系着一条黄腰带,戴着一顶变了形的草帽,帽子边缘已经松散开来,斜挂在头上。从面相上极短而硬的鼻子下一抹淡黄色卷曲的胡子来看,他不太像意大利人。尽管他的身材相对纤弱,看上去并不太适合他的工作,但每次划桨时,他都使出全身力气,看上去精力非常充沛。

有时,由于用力过度,他嘴角翘向后面,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他盯着客人,皱了皱淡红色的眉毛,用坚决的、几乎粗鲁的语调冲着乘客说:“先生打算去利多。”

阿申巴赫回答说:“是的,但我只想让船把我送到圣马科广场,我想在那里乘小汽艇。”“您不能乘小汽艇,先生。”“为什么不能?”“因为小汽艇不能载行李。”

他是对的,阿申巴赫想起来了,便不说话了。但这个人行为粗鲁、略显自负,对待客人一点儿也没有礼貌,这让他简直无法忍受。他接着说:“这是我的事,或许我可以把行李寄存一下,你摇回去吧。”

船夫一声不吭。船桨仍在汨汨地划着水,波浪闷声闷气地拍打着船头。喃喃声和嘀咕声又开始了:船夫开始在齿缝里自言自语。

应该怎么办?独自一人与这个怪异叛逆、一意孤行的人在水面上,我们的旅行者不知道该如何让对方按自己的意愿行事。如果他不像现在这么执拗,他该休息得多么舒服呀。他不是希望航行能永远持续下去吗?

看来,最明智的办法莫过于顺其自然,而且,这样做显然也是最舒服的。

突然,黑色的矮座椅让他一阵麻痹,身后的那位专横的船夫摇着桨,椅子随着船桨左右摇摆,他感觉有点倦怠。这时,阿申巴赫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也许我落入了歹徒之手,但此时,他却无法集中精力,采取积极的防卫措施。更麻烦的可能是他的目的只是为了敲诈勒索。一种责任感,或自尊心——也可以说是尽力阻止此事的某种意念——让他振作精神,进行再一次努力。他问:“你想要多少钱?”

那个船夫从上面看了看他,回答道:“反正你会付钱的。”

很明显,对于这句话必须得有所回复。阿申巴赫干巴巴地说:“如果你把我送到我不想去的地方,我就不付钱,一个子儿也不付。”“你想去利多。”“但不是搭你的船去。”“我是个好的船夫,先生。我会把你舒服地送到那儿的。”

这话倒是不错,阿申巴赫想了想,又放松下来。“你确实划得不错,即使你想要我的钱,即使你用船桨猛击我,把我杀了,你还得替我好好划船。”

但这种事情并没有发生。甚至出现了一些同伴,有一艘满载载歌[7]载舞男男女女的船在吉它和曼陀林的伴奏下正在欢声歌唱,莽撞地向小船靠过来,本来平静的湖面立刻荡漾起歌曲,这是在向他们卖艺。阿申巴赫把钱币扔到他们伸过来的帽子里,他们静了下来,把船摇走了。这时,再一次响起了船夫的喃喃自语声。

就这样,船继续向前驶去,一艘驶向城里的汽艇经过,激起的水浪使小船颠簸起来。两个市政官员背着手,面向着礁湖,在岸边踱来踱去。

阿申巴赫在一个手里拿着抓升钩的老人的帮助下,离开小船上了岸,威尼斯的所有码头上都有这样的老人。因为手头没有足够的零钱,他到码头附近的一家旅馆里兑换一些,以便按照自己的想法付给船夫钱。他在大厅里换好钱,返回码头,发现行李已经放在码头上的一部手推车里,贡多拉和船夫已经无影无踪了。“他已经溜走了。”那个拿抓升钩的老头说,“他是一个坏人,没有执照,先生,他是唯一一个没有执照的船夫。其他人刚才打电话过来,他看到我们打算抓他,就逃跑了。”

阿申巴赫耸耸肩膀。“先生免费乘坐了一次。”老人说着,把帽子递了过去。阿申巴赫扔了一些钱币进去。他吩咐把这些行李送到旅馆里,跟着手推车穿过一条两边开满白花的林荫道,林荫道两边有很多客栈、百货店及提供膳食和住宿的地方。这一条路一直横穿小岛到达海滩。

他沿着花园的草坪从后面走进宽敞的旅馆,穿过大厅来到办公室。

由于已经预订好,因此他得到了礼貌和周到的接待。经理是一个个子矮小、说话和气、态度殷勤的人,长着黑胡须,穿着法国式的双排扣长礼服。

经理亲自陪他乘电梯到三层,把他领进房间。这是一个舒适的房间,樱桃木制成的家具,房间里装饰着桂花,香气扑鼻,高大的窗户面向着大海。

经理走后,他走到一扇窗户旁,观看着景色。这时,有人把他的行李搬了进来。此时,正值午后,窗外的沙滩上空无一人,阳光没有照射到的大海正好涨潮,连绵起伏的波浪一阵阵涌向海岸,发出有节奏的拍打声。

比起那些更合群的人来,个性孤独、沉默寡言的人在观察和感受上没有那么清晰,但却更为深刻,更加与众不同。他的想法更为真实,更加奇特,而且从来没有一丝忧伤之情。有些景象和感受,在别人那里可以一笑置之或三言两语就可轻易做出结论,而在他这里,却会一直盘踞在脑际,久久无法忘怀;而且会在沉默中变得更加意味深长,更加重要,同时成为经验、冒险精神以及情感。孤寂能产生独创精神,酝酿出敢作敢为、令人震惊的美丽的诗作。但孤寂也会促成相反的东西,会养成人们不近人情、荒唐怪僻的极端性格,也会使人萌生非法之念。因此,旅途中的种种不寻常的景象依然令这位旅行者久久无法平静——那个奇装异服、鲁莽地和他谈论情人的面目可憎的老头儿,那个没有拿到船费的船夫。尽管这些都不妨碍他的理智,却也无法给他任何真正的精神食粮,但从本质上说,这些都是些怪异的现象,这种矛盾令他内心困惑不安。

不过在这样的心绪中,他还是举目眺望大海,为这么轻易和快速地到达威尼斯,感受到这里的文化而倍感高兴。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身,洗了洗脸,让女服务员过来帮着布置一下,以便住得更舒服,然后一个穿绿色制服的瑞士电梯工开着电梯把他送到楼下。

他在朝大海的阳台上喝着茶,然后走到下面,朝着伊克塞尔斯奥宾馆的方向散步,走了好长一段距离。当他返回来时,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间。他慢条斯理、小心谨慎地换下衣服,去餐厅吃饭,到那里后才发现他仍然来得太早了,饭店里许多客人聚集在休息室里等待着吃晚饭,大家彼此互不相识,装得很冷淡,气氛有点压抑。他拿起一张报纸,在里面的一张大椅子上坐了下来,察看着周围的同伴。这些人看上去举止文雅,令人惬意,与早些时候在岛上见到的那些人迥然不同。

这里有一种令人眼界开阔的感觉,大家都压低了声音,操着不同的语言交流着。到处都是文明世界的夜礼服,使得这里不同的人形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你可以看到拉长面孔的干巴巴的美国人,前簇后拥的俄罗斯大家庭,英国的太太们,有法国保姆陪伴的德国孩子等。宾客中大部分是斯拉夫人,他的旁边,有人在讲波兰话。

在一张小桌子旁,坐着一群由家庭女教师照看的青少年:其中三个是少女,在十五到十七岁之间,还有一个大约十四岁的男孩,头发长长的。阿申巴赫惊讶地注意到这个男孩儿长得是如此完美。他的脸色苍白,神态优雅,蜜色头发,鼻子挺拔,有一张迷人的嘴。表情纯净圣洁,非常迷人,让人想起希腊艺术鼎盛时期的雕塑。所有的一切看上去都完美无比,阿申巴赫觉得无论在自然界或造型艺术中,都从未见过这样一个吸引人的作品。还有令他吃惊的事,从孩子们的穿着和举止上来看,他们的教育方针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照。三个姑娘穿着朴素甚至可以说影响了她们的整体形象,其中最大的一个看上去已经成人。她们穿着统一尺寸的修女式样的制服,不太合身,翻转的白色衣领是身上唯一的亮色。

这身装束把身材上的任何曲线都给掩盖了,显得十分压抑。平滑的头发紧贴在头上,没有任何表情,让她们的脸蛋显得毫无生气。这肯定是母亲的杰作,很显然,她并没有把对三位姑娘这种学究式的严格要求,强加到男孩子身上。他肯定一出生就得到了格外的宠爱。家[8]里人显然不愿意剪掉他引人注意的头发,像拔刺男孩的雕塑一样,他的头发蜷曲在前额上,垂到耳朵上甚至垂到了颈背上。他穿着一件英国的水手服,折起的袖子上端稍微收紧,正好包住了孩子般精致的关节和纤弱的手腕。

衣服上的丝带、网眼和刺绣,让这个娇小的身躯看上去带了几分阔气和骄纵。他坐在那里,阿申巴赫只能看到他的侧面。他的一只脚放在另一只脚前面,一只肘部靠在柳条椅的扶手上,一只手托着腮帮儿,看上去神态悠闲,完全不像那几个姐姐那样古板、拘谨。他生病了吗?因为在一头金色浓密的头发衬托下,他的皮肤像象牙一般苍白。或许他只是一个由于大人们溺爱而娇生惯养的人?阿申巴赫更倾向于后面的这种想法。几乎每个艺术家都会有一种奢华和任性的倾向,那就是承认美所引起的不公平,并对这种贵族式的偏袒心理表示敬意。

一个侍者跑来跑去提供服务,用英语通知晚饭已经准备好了。这群人慢慢散开,穿过玻璃门走进餐厅。迟到的人也纷纷从前厅或电梯里走过来,里面,大家开始用餐,但那些年轻的波兰人仍然坐在小桌子旁。

阿申巴赫本来坐在椅子里感到很舒适,更不用提周围还有赏心悦目的美景了,于是也和他们一起坐在那里等着。

面色红润、健壮结实的女家庭教师最终做出站起来的姿态。此时,一个身材高挑、穿着灰色衣服,打扮得珠光宝气的夫人走了进来。女教师扬起眉毛,把椅子向后推了推,向这位夫人鞠躬致意。这个妇人冷若冰霜,端庄稳重,略施香粉的发型和简洁大方的衣服样式,在把虔诚看成是美德的圈子里,人们往往崇尚这种风格。她可能是一位德国高级官员的妻子。但是她的外表中仍然显出某种奢华,尽管只能从她的饰物中看出来:一副耳环,一副长长的三股式项链,上面饰着樱桃般大小的、隐隐闪光的珍珠,看上去都极其昂贵奢华。

孩子们立刻站了起来,吻了吻妈妈的手。她冷淡地朝他们笑了笑,用法语跟女教师说了几句话。她的脸经过精心打扮,保养得很好,鼻子高耸,此时,面色略显疲惫。接着,她向玻璃门走去,孩子们跟在她后面,姑娘们按年龄顺序先后走着,后面是女教师,最后是那个男孩。不知什么原因,这个男孩在迈过门槛前,回头看了看。这时休息室里只剩一人,他那双独特的、暗灰色的眸子与阿申巴赫的视线相遇。阿申巴赫正端坐着,膝上摊着一张报纸,目不转睛地看着这群人离去。

从细节上看,并没有什么异常之处。在母亲来之前不入席,等着她,向她致意,按照通常的礼仪进入餐厅。但不知何故,这一切所表现出来的出色的教养、责任感和自尊心让阿申巴赫深受感动。他又等了一会儿,然后也走进餐厅,坐了下来。不过位置离波兰人一家很远,他不免有点遗憾。

尽管有点疲惫,但他的思绪仍旧很活跃。在这段沉闷的就餐时间里,他用一些抽象的甚至是超然的主题来排遣。他仔细思索了自然法则和个人之间所存在的神秘联系——人世间的美莫非就由此产生?他又从这里出发,思考形式和艺术的普遍性问题,最后,他发现自己的思考和发现只不过像睡梦中某些显然偶然得到的启示,一旦头脑清醒后,这些事情就会显得陈旧而不着边际。吃完饭后,他走进充满黄昏气息的花园,抽了抽烟,偶尔坐一下,偶尔来回漫步,后来就去睡觉了。尽管天仍然很早,他仍然睡着了,而且睡得很熟,不过,一晚上的梦境让这一夜充满了生气。

第二天,天气没有什么改善,陆地上吹来阵阵微风。阴云密布的铅灰色天空下,大海风平浪静,没精打采,好像萎缩了一般。地平线清楚地显现在眼前,海水已经差不多退尽,露出了几个巨大的沙洲。阿申巴赫开窗远眺时,闻到了礁湖发出的腐臭味。

他感到很不舒服,已经打算离开这儿了。几年以前,当他度过了两周阳光明媚的春日后,也是这种天气让他萌生离开之意。他觉着这样的天气实在影响自己的情绪,他必须得逃离威尼斯。当时那种像害热病般的低落的情绪,太阳穴上隐隐的胀痛,眼睑沉甸甸的感觉,不是又在袭击着他吗?再花一段时间换一个环境太烦人了,但如果风向不变,他也不想再待下去。考虑到这种情况,他决定不把自己的行李全部打开。九点时,他在大厅和餐厅之间专门吃早餐的房间里吃了早饭。

餐厅里静寂无声,这是每个大饭店里所特有的气派。服务生静悄悄地走来走去,为客人们提供服务。除了给客人们提供茶水时茶具的碰撞的叮当声和低低的耳语声外,什么也听不到。在斜对着门、与阿申巴赫隔着两张桌子的一个角落里,他看到了那几位波兰姑娘和她们的女教师。

她们笔直地坐在那儿,穿着呆板的蓝色亚麻布上衣,白色的小衣领和小袖子,灰黄色的头发刚刚梳平,眼睛红红的,看起来睡眼惺忪。她们把果酱递来递去,早饭差不多已经吃完了。可那个男孩子还没有来。

阿申巴赫自顾自笑了起来。“这样看来,真是个小费阿克斯人[9]!”

他想,“比起你的姊妹们来,你似乎有睡懒觉的特权!”他突然兴致勃勃,信口背诵起一首诗来:“珠宝,热水澡,休息,是生活中最紧要的事儿。”

他不紧不慢地吃完饭。这时,门房摘下帽子走了进来,他从门房手中接过一些信件,打开几封信,边抽烟边读了起来。因此,他看到另一个桌子上正等着的那个睡懒觉的男孩走了进来。

这个男孩穿过玻璃门走了进来,慢慢地斜穿过静寂的餐厅走到姐姐们的桌子旁。他的步态——无论姿势、膝部的摆动,还是双脚举步的姿态——异常优雅、轻巧,显得既柔软又自豪。走进餐室时,他两次回头左顾右盼,这种稚气的羞赧又平添了几分妩媚。他笑吟吟地坐下,轻声地、用含糊不清的语言说了些什么。这时,他把全部的外形都展现在旁观者的面前,阿申巴赫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对方。这时,他再一次震惊了,对这个男孩神圣的美惊异不止。今天,这个孩子穿着一件亮色的蓝白条子的棉布上衣,胸口扎着一条红丝带,一个简单的白领子。这种衣领并不能很高雅地配上衣服的其他部分,但上面却有着无与伦比的王冠之花。

这是爱神丘比特的头颅,有帕罗斯岛大理石淡黄色的光华,有着精致而端庄的眉毛,一头鬈发浓密而柔顺地盖住了鬓角和耳际。

妙啊,妙!阿申巴赫用专家那种冷静的眼光鉴赏着,欣喜若狂,就像艺术家们有时面对着一个杰作拼命掩饰自己的喜悦的心情一样。接着,他又进一步思考:真的,要不是大海和海滩在等着我,你在这儿待多久,我就会在这儿待多久!接着,他穿过大厅,接受服务生的致意,然后沿着大露台,直接通过木板路,来到了专门为旅馆客人准备的私人海滩。

那里有一个赤脚的老头,穿着麻布短裤,水手上衣,戴着一顶草帽,他是这儿的浴室服务员。他让服务员把他带到自己的小海滩屋中,从里面拿出一把椅子和一张桌子,放在前面的木板平台上,然后把一张折叠躺椅拖到离海近一点儿的蜡黄色的沙滩上,舒服地坐在上面休息。

像平常一样,海滩的景色、大海旁如画般的轻松自在的快乐心情让他心旷神怡,他完全陶醉在大自然的怀抱里。这时,海滩上热闹起来,孩子们在涉水,有人在游泳,有人穿着花花绿绿衣服,还有一些人正双手交叉搁在脑袋下,躺在沙滩上休息,灰色平静的大海因此而变得生机盎然。还有一些人则在没有龙骨的、漆成蓝色或红色的小船上划着桨,船倾覆时发出阵阵笑声。海滩上伸展着一排排的凉屋,前面的那些平台就像小阳台一样,有的人在上面玩耍,有的人在慵懒地休息,有的人在相互拜访,有的人在聊天,有的人穿着讲究的晨装,有的人则半裸着身子,尽情享受海滨上自由自在的乐趣。在近海处潮湿而坚实的沙滩上,有些人穿着白色的浴衣或宽松艳丽的衣服,安闲地溜达着。在右边,一群孩子们搭起了一座层层叠叠、错综复杂的沙质城堡,上面插满了各个国家的彩色小旗。卖贝壳、糕饼、水果的小贩蹲在地上,把货物摊开来。在左面有一排小屋,这排小屋与另外一排小屋形成直角,那边就是海滩的终点。在这个小屋前面,有一家俄国人正在搭帐篷:男人长着胡子、露出一排阔牙,妇人美丽娇嫩,还有一位波罗的海小姐正坐在一副画架前,描绘着大海的风光,不时绝望地撕扯自己的头发。此外,还有两个长得难看但很有教养的孩子,一个缠着头布的、奴颜婢膝的老年女佣。他们在那里自得其乐,不知疲倦地喊着不守规矩、吵吵闹闹的孩子们的名字,说几句意大利话跟那个老头儿打趣儿了很长时间,有时买点糖果,有时互相亲吻着面颊,丝毫不在乎旁观者的目光。

阿申巴赫想,我还是待下去吧,哪里能比这儿好呢?他把双手交叉,放在大腿上,两眼出神地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他的眼神渐渐散乱迷茫,变得模糊不清,眼前只有单调的、烟雾蒙蒙的虚无一片。他热爱大海的重要原因在于:艺术家勤勉繁重的工作使他渴望宁静,希望通过拥抱质朴纯净和海阔天空来摆脱各种恼人的、眼花缭乱的景象;他还热烈地向往着逍遥、超脱与永恒,向往着清净无为,这些都和他的工作背道而驰,不可能实现,正因为如此,大海对他具有很强的吸引力。一个追求完美的人渴望追求尽善尽美的安宁,但清净无为难道不是尽善尽美的一种形式吗?正在他想入非非的时候,突然从岸边掠过一个人影;当他从无边无际的远方收回视线时,才发现原来是那个俊美的少年从左面穿过沙滩向他的这个方向走来了。他光着脚,看起来像是准备涉水,裤脚一直卷到膝盖处,露出了细长的小腿。他慢慢地向前走,脚步轻盈而自豪,仿佛习惯不穿鞋子走路一样。这时,他观察了一下这些小屋。当他看到那家悠闲自在的俄国一家人时,马上脸上一片阴云,露出极度轻蔑的表情。

他的脸上阴沉沉的,嘴角向上翘起,嘴唇和面颊间像被撕开一样,扭曲变形;他的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似乎连眼睛也陷了下去,显出邪恶忧郁、怒不可遏的模样。他转移了视线又恶狠狠地向后一瞥,然后使劲地耸了耸肩膀表示不屑一顾,就把他的冤家们扔在后面。

一种近乎羞耻或尊敬的亲切感或惶恐不安感让阿申巴赫转过头去,装作什么也没有看到的样子。因为一位严肃认真的观察者不应该把偶然看到的激情表露加以利用,并对此形成某种判断。但同时,他又高兴,又震惊:就是说,他有点兴高采烈。这种直指最仁慈生活之路的幼稚的狂热情绪,使得神圣的超然境界成为人类秩序的一部分;它成就了造物主的艺术珍品,博得所有见到的人更深的同情;同时,它为这个不同凡响的少年提供了一个历史政治背景,即便年纪尚小,仍让人们刮目相看。

这时,阿申巴赫仍然没有转过头,他听到这个男孩清脆而有点虚弱的嗓音,正招呼着正在玩堆沙堡的同伴们。伙伴们不断叫着他的名字——也可能是爱称——来回应他。阿申巴赫好奇地听着,但无法听得很清楚,只听到两个悠扬悦耳的音节,好像“阿德吉奥”,或者更多的是“阿德吉乌”,因为最后听起来像是发“乌”的尾音。他喜欢听这个音调,觉得这种和谐的音调十分美妙,适合它所描述的事情,于是就反复默念了几次,然后心满意足地回过神来,继续看他的信件。

他把小文具盒放在膝盖上,开始处理各种信札。但不到一刻钟,他突然觉得自己错过最值得欣赏的这番景象该有多么遗憾,于是,他把纸笔扔在一边,靠在折叠躺椅上,又把视线转向了大海。过了一会儿,正在堆沙堡的孩子们的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向右边转过头去,进一步观察来来往往、忙个不停的不同凡响的阿德吉奥。

阿申巴赫一眼就看到了他,他胸口的红丝带结让人想错过去都难。

他正和其他孩子忙着安装一块旧木板,作为沙堡的吊桥。他大声地发号施令,并摇头晃脑地强调着这些命令。和他一起玩的男孩和女孩大约有十个,有的年龄与他相仿,有的小一些,有的说波兰语,有的说法语,还有的说巴尔干半岛的语言。在他们的交谈中,最经常出现的是他的名字。很明显,他是他们所追求、仰慕的人,非常受欢迎。其中一个健壮结实的男孩,名字好像是叫“亚斯胡”,长着一头平滑的乌发,穿着一件亚麻上衣,看上去像是他的心腹和好友。当沙堡的日常工作完成后,他们互相揽着对方的腰沿海滩溜达,那个叫“亚斯胡”的孩子在漂亮的阿德吉奥的脸颊上吻了一下。

阿申巴赫真想伸出一根指头吓唬他一下。“我奉劝你,克里多布卢斯,”他微笑着想,“还是到外国去旅行一年吧!你至少要花这么长的时间才能恢复。”接着,他从一个小贩那里买了一些熟透的大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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