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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0 23:5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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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琼瑶

出版社:天津博集新媒科技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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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朦胧,鸟朦胧

月朦胧,鸟朦胧试读:

第一章

刘灵珊第一次见到韦楚楚是十月的一个下午。

如果不遇到韦楚楚,灵珊的生活绝不会有任何波浪,也绝不会有任何奇迹。她会和过去二十二年的生涯一样;平凡、快活、满足、自在……地度过去。即使恋爱结婚生儿育女,也都是顺理成章的。但是,她却在那个十月的下午,认识了韦楚楚。

对灵珊而言,那个下午一点也没有什么特别。午饭是在家里吃的,吃完午饭,她就和往常一般,去“爱儿”幼稚园教下午班,带着那群孩子唱歌,跳舞,做游戏,讲故事……直到五点钟下了课,她回到自己的家——那坐落在忠孝东路的“安居大厦”。

自从台北市的“大厦”纷纷林立开始,灵珊父母的朋友们就都陆续迁入了各大厦,未几,灵珊的父亲刘思谦不能免俗,他们全家搬到“安居大厦”来那年,灵珊刚满十八岁。如今,在这栋大厦里已经住了四年了。灵珊有个奇怪的发现,以前不住大厦时,邻居与邻居之间,很容易交朋友,很容易熟悉起来。反而在大厦中,每户可能只有几步之遥,大家却能相居数年而如同陌路。例如,她们刘家在四楼D户,四楼一共有五家,灵珊就从来没有弄清楚其他四家住着些什么人。偶尔,她听女佣翠莲提起,E座的人搬走了,A座又换了主人……她呢?这些对她都不相关,她反正不认识这些人。

这天下午,她和往常一样走进大厦,手里捧着一沓幼儿习字簿。看看电梯,灯亮在十楼上,不耐烦等电梯下来,她习惯性地直接往楼梯上冲。上了二楼,再上三楼,她身边就听到了一阵刺耳的喧哗和叫嚷之声。发生了什么事?在这大厦中,虽然住着五六十家人家,却一向都很安静。

她刚往四楼上走,迎面,一个小女孩直冲了下来,差点儿和她撞了个满怀,接着,有个气极败坏的少女尖着嗓子呼叫着:“楚楚!你站住!楚楚!你不要跑!”

灵珊正惊愕中,那少女旋风般地卷了过来,一伸手,就捉住了那个正在奔跑中的小女孩。女孩挣扎着,尖声大叫,死命要挣脱那少女的手,那少女却攥住她不放,两人拦着楼梯,在那儿又扭又打又叫又挣扎。灵珊的去路被她们两个挡住了,她只得倚着楼梯扶手,呆望着她们。“你放开我!你这个坏女人,死女人!死阿香!你放开我,我不要你管我!”那小女孩尖锐地嚷着。“楚楚,你回家呀!如果你跑丢了,先生会骂我呀!走!你把人家的路挡住了。快跟我回去,好小姐,我煮面给你吃!”“我不吃!我不吃!”那女孩撒赖般往地上赖去,继续尖叫,“我不要你管我!你拉住我干什么?你滚蛋!你滚!你滚!你滚……”

灵珊惊异地望着那孩子。当了两年幼稚园教师,整天和孩子们相处,灵珊见过各种调皮捣蛋的孩子,但是,却第一次听到一个小女孩会如此蛮横粗野。她打量着面前这一大一小,立即看出那叫阿香的少女大约只有十八九岁,看样子是女孩家里的女佣。而那孩子呢?顶多只有五六岁,有张小小的瓜子脸,瘦瘦的小尖下巴,两道浓黑挺秀的眉毛,和一对乌溜滚圆的大眼睛,这孩子长得相当漂亮!但是,她满脸都是野性的倔强,披散了一头乱七八糟的短发,身上是件质料很好的羊毛衫裙,也早已弄得又皱又乱,腰上的带子散了,领上的扣子开了,裙摆上还有一大块污渍。“楚楚,你听话,你乖,跟我回去……”阿香开始在哀求了。“你看,你挡住这个阿姨的路了!”她弯下身子,想把那小女孩抱起来,谁知道,那小女孩忽然抬起脚来,对着阿香就一脚踢了过去,阿香正弯着腰,这一脚就直踢到阿香的脸上,阿香惊呼一声,慌忙站直身子,用手捂着鼻子,哼着说:“好,好,你家的事我也不做了!你踢人,你踢人,你这个……这个……这个小妖怪,小混蛋……”“你骂我?你敢骂我!”那小女孩直冲上去,提起脚来,又要踢过去。灵珊忍无可忍,生平最恨仗势欺人的事,没料到一个小小女孩,竟懂得欺侮家里的女佣。她本能地一伸手,就把那小女孩拉开了,一面嚷着说:“你这小孩子,怎么可以踢人呢?你爸爸妈妈难道不管你?”

小女孩吃惊地站住了,回过头来,她瞪视着灵珊,似乎不相信这个陌生的“阿姨”会来喝骂自己。她只对灵珊扫了一眼,就高高地仰起下巴,恼怒地叫:“我高兴踢!我爱踢!你管我?你管我……我也踢你!”

眼看她又举起脚来了,灵珊把手里的习字簿往阿香的手里一塞,就伸手过去,一把抓住了小女孩的手腕,用力往楼上拖,一面拖,一面说:“走,找你妈去!你住哪一家?”“四楼A座!”阿香接说,“小姐,你还是不要管她吧!家里只有我,什么人都没有!她爸爸去上班了!”“她妈呢?”灵珊问。“我妈死啦!”小女孩尖叫着说。

哦,原来如此!一个没母亲的孩子,怪不得如此缺乏教养!灵珊心里的同情油然而生,对那小女孩的反感也减轻了不少。她低头看了看她,仍然把她往楼上拉去。“听阿香的话,回家去!”她说,语气虽然缓和了,却有着当惯老师的那种威严。“我不回去!”小女孩提高了嗓子,尖声怪叫,声音如此尖锐,灵珊猜想,整栋楼都要被她震动了。“你这个坏女人,你放开我!我不要你管!你是女妖精,你是狐狸精,你是绿油精,你是橡皮筋……”

灵珊又惊又怒,这是些什么怪话?怎么五六岁大的孩子会吐出这么多乱七八糟的话来?她冒火了,她被这个小女孩所触怒了。她用力把她拖上了楼,怒吼着说:“如果没有人管教你,我就来管你!女孩子嘴里这么不干不净,长大了还得了?”“我不要你管!不要!不要!不要!……”女孩子大嚷着,却无法挣脱灵珊的掌握,于是,忽然间,她低下头,对着灵珊的手指一口咬去,灵珊大惊失色,慌忙松手,那孩子趁此机会,转身就向楼下奔。灵珊大怒之下,再也顾不得和这孩子根本不认识,就本能地冲过去,拦腰从背后把她一把抱住,用手臂死死地箍住了她。那孩子双脚乱踢,两手狂舞,一面杀鸡般狂叫起来。灵珊置之不理,对阿香说:“你去开门,我把她弄进来!”

阿香走到A座大门口,打开了房门,灵珊把那孩子半拖半抱半拉地弄进客厅,那孩子挣扎无效,就陡然间用指甲狠狠地掐进灵珊的手臂里去,灵珊负痛,忍不住叫了一声,就把那孩子摔进沙发里,再看自己的手臂,竟然抓掉了好大一块皮,血沁了出来,阿香惊呼着说:“哎呀,小姐,你的手破了,我去拿红药水。”“不要!”灵珊简单地说,“我就住在D座,我自己会上药!”她回头瞪着沙发上那横眉竖目的孩子,“她该剪手指甲!”她看看阿香,又问:“她叫什么名字?”“她姓韦,叫楚楚。”阿香说,“清清楚楚的楚楚。”“清清楚楚?”灵珊没好气地挑起了眉毛。“正经取名字叫粗粗鲁鲁还差不多!”她往门口走去,说,“你最好把她锁在房里!”“小姐!”阿香及时叫了一声,“你的本子!”

灵珊这才想起,阿香手里还捧着自己的那沓习字簿,她正要接过来,谁知道,楚楚却像箭一般从沙发里直射而来,一头撞在阿香身上,同时间,她伸手用力一拨,就把阿香手里的习字簿全拨到地毯上,散得满房间都是。阿香又气又急,涨红了脸叫:“楚楚!你发疯了!”

灵珊站定了,她望着这个韦楚楚。同时,楚楚也仰着她那尖尖的小下巴,挑战地望着灵珊。她们两个对视着,似乎彼此都在衡量着对方,彼此都在备战的状况中。而那可怜的阿香,就满屋子捡拾那些习字簿。灵珊看了楚楚好一会儿,抬起头来,她对整个房间打量一下,咖啡色的沙发,米色的地毯,考究的家具,证明主人的经济环境不坏。靠餐厅的墙边,一排酒柜,里面的各种名酒,更证明主人的洋化。她轻叹了一声。有钱人家的独生女,多半被宠得无法无天,但是,像韦楚楚这样骄狂放肆,以后岂不毁了?她环视室内,找不到可以应用的东西,低下头来,她瞪着楚楚:“你听话一点,再这么胡闹,我会揍你!”“你敢!”楚楚大声说。“你以为我不敢吗?”灵珊恼怒地说,猛然抓住楚楚的肩膀,在楚楚还来不及反抗之前,就用力把她推到沙发上去,把她的身子倒扣在沙发上,她死命按住她,在她的屁股上狠狠地打了几巴掌。楚楚乱叫乱嚷,拼命挣扎,灵珊刚一放手,她就对着灵珊的脸孔一把抓去,灵珊闪开了,她那几根尖锐的小指甲,就从她脖子上划过去,一阵刺痛之下,灵珊知道脖子一定又抓破了皮。这一怒非同小可,她拉起楚楚的手,扳开手指一看,五根指甲又长又黑。她气冲冲地说:“阿香,给我找根绳子来!”“不要!不要!不要……”楚楚发现情况不妙,尖声怪叫着。阿香犹豫着没有动,灵珊知道阿香不敢真找绳子。她再看看韦楚楚,心一横,就从自己脖子上取下一条纱围巾,把楚楚的一双手扯到身前,楚楚杀鸡杀狗般大叫大嚷,灵珊充耳不闻,用纱巾硬把楚楚的一双手绑了起来。楚楚又蹦又跳又叫,灵珊自己也不知道哪儿来的这么大力气,居然把她的一双小手绑牢了,于是,楚楚就绑着双手,满屋子乱跳,像个猴子一样。灵珊一看,这样也不行,就严厉地对阿香喊了一句:“阿香!绳子!”

阿香吓了一跳,看看灵珊的脸色,竟不敢抗拒,走进厨房去,她真的找了一根晒衣绳来。楚楚害怕了,满屋子狂跑狂叫:“不要绑我!不要绑我!不要绑我!”“你还敢咬人踢人抓人吗?”灵珊厉声问,又怒喝了一句,“站住!不许跑!”

楚楚站住了,犹豫地望着灵珊。惧意和怯意明显地流转在她的眼睛里,她怕了,她终于怕了,她知道面前这个人不会和她妥协。她低下头去,一语不发。“坐到沙发上去!”她命令着。

那孩子趔趄着,慢吞吞地挨到了沙发上。“阿香,给我一把梳子、一条湿毛巾,和一把指甲刀,我要把这孩子弄弄干净。”“是,小姐。”阿香遵命而行。

十分钟后,灵珊已经把韦楚楚的头发梳好了,脸洗干净了,指甲也剪短了。那孩子从怪叫怪嚷一变而成了没嘴的葫芦。紧闭着嘴巴,她用一脸的倔强和沉默来对付灵珊。不敢再咬再踢了,但是,她那对眼睛里却充满了敌意和反叛性。

灵珊把韦楚楚弄干净了,站起身来,她抱起自己的本子,往房外走去。走到门口,她想想不对,又回过头来,望着阿香问:“这孩子几岁了?”“我不知道。”“你不知道?”她惊愕地说,“你怎么会不知道?”“我来她家做事,只有一个多月。”“哦,”灵珊点点头。“告诉她爸爸,她应该送到学校里去!”她转身离去。

沉默了很久的韦楚楚,望着灵珊的背影,细声细气地接了一句:“我爸爸会杀掉你!”

灵珊听见了,站住了。回过头去,她看着那孩子,一对清澈明亮的眼睛,一张厚嘟嘟的小嘴,好一个漂亮的孩子!那眼睛倔强地、倨傲地迎视着她,像个小小的斗士!她摇摇头,对那孩子微微一笑。“很好,”她说,“让你爸爸来杀我吧!”

甩了一下头,她走出了那屋子,带上了房门。

从走廊里走过去,只隔了两户,就是她家的大门,她掏出钥匙来开门,丝毫没有料到,这个小小的女孩,竟改变了她一生的命运。

第二章

晚上。

灵珊坐在书桌前面,慢慢地批改着孩子们的习字簿,一面倾听着客厅里传来的笑语声。姐姐灵珍和她的男友张立嵩似乎谈得兴高采烈,灵珍那悦耳的笑声像一串小银铃在彼此撞击,清脆地流泻在这初秋的夜色里。灵珊用手托着下巴,望着台灯,忽然默默地出起神来。她想着灵珍,这个比她大两岁的姐姐,自幼,她们姐妹一起长大,亲爱得什么似的,睡一间房间,穿彼此的衣服,她从没想过,有一天要和灵珍分开。可是,张立嵩闯进来了,姐姐也变了,只有和张立嵩在一起,她笑得特别甜,特别高兴,有时,她觉得自己简直在吃张立嵩的醋,她也曾和母亲说过:“妈!你养了二十四年的女儿,根本是为张立嵩养的嘛!她现在眼睛里只有张立嵩了。”“养女儿本来就是为别人养的!”刘太太非但不生气,反而笑嘻嘻地说,“有一天,你眼睛里也只会有另一个男人!不只你,连灵武长大了,也会有女朋友的!人,就是这样循环着;小时候是父母的,青年时是丈夫或妻子的,年纪再大些,就是儿女的了。”“妈,你舍得灵珍出嫁吗?”“有什么舍不得呢?女婿是半子,灵珍嫁了,我不会失去女儿,只会多半个儿子!”刘太太笑得更满足了。“哦!”灵珊眩惑地望着母亲。“妈,你知道吗?你实在是个洒脱而解人的好母亲,只是……”她顿了顿。“只是什么?”“只是有一点不好!”她蹙起眉头,作愁眉苦脸状。“哪一点不好?你说得对,我就改!”刘太太大方地说,坦白而诚恳。“你使我无法对朋友们讲,我家的父母多专制,多霸道,多不近人情,多古怪,多自私,多顽固……于是,我就失去许多知己!”

刘太太笑了,用手搂住灵珊的头。“我小时候,你外公外婆把我像管犯人一样带大,我爱上你父亲,你外公百般刁难,从他的家世、人品、学历、相貌……一一批评,评得一钱不值。我嫁了,结婚那天就发誓,我将来的儿女,决不受我所受过的苦。”“幸好外公外婆把你像管犯人一样带大!”灵珊说。“怎么?”“否则,你怎么会成为一个解人的好母亲呢!”

刘太太笑着捏了捏她的面颊。“看样子,我还该感谢我的父母,对不对?”“当然哪!我也要感谢他们!”

母女相对,就都笑了起来。

现在,客厅里传来的笑语声中,还夹杂着母亲和父亲的笑谑,显然,父母和张立嵩之间相处甚欢。另外,灵武一定又在他自己房里弄他那套音响,因为,那全美十大排行榜的歌曲在一支支地轮换,却没有一支放完了的。灵珊倾听了片刻,推开了桌上的习字簿,她不耐寂寞,站起身来,往客厅走去。刚好,灵武也从他的房间里钻了出来,一看到灵珊,他就一把拉住了她:“二姐,我要募捐!”“怎么了?又要买唱片?”“答对了!”“我没钱!”“不要太小气!”十五岁的灵武扬了扬眉毛。“全家只有我一个是伸手阶级!你们不支持,我怎么办?”“我指点你一条路,”灵珊说,“坐在客厅里那位张公子,你认得吗?凡是转你姐姐念头的人,你也可以转他的念头……”“喂!灵珊!你出来!”灵珍扬着声音喊,“就不教他学好,你以为你一辈子不会交男朋友吗?”

灵珊走进了客厅,冲着灵珍咧嘴一笑。“总之,我现在还没有可被敲诈的朋友!”“没有吗?也快了吧!”灵珍接口,“那个扫帚星呢?”“什么扫帚星?人家叫邵卓生!”“哦!是邵卓生吗?”灵珍做了个鬼脸,转头对灵武说,“灵武,我也指点你一条路,明天你去幼稚园门口等着,有个去接你二姐的扫帚星,你尽可以拦路抢劫!”“别胡闹!”灵珊喊,“人家还没熟到那个程度!”“没熟到那个程度就更妙了!”灵珍说,“越是不熟,越是敲诈的对象,等到熟了,反而敲诈不到了。”“喂喂!”做父亲的刘思谦嚷了起来,“你们姐妹两个都是学教育的,这算是什么教育?”“机会教育!”灵珊冲口而出。

满屋子的人都笑了,灵武趁着一片笑声中,溜到了张立嵩身边,笑嘻嘻地叫了一声:“张哥哥!”“傻瓜!”灵珊笑着骂,“这声张哥哥顶多只值一百元,如果叫声大姐夫呵,那就值钱了!”“灵珊!”灵珍吼了一声,涨红了脸。“咦!奇怪了,”灵珊说,“明明想嫁他,听到大姐夫三个字还会脸红……”她望着张立嵩说,“张公子,你说实话,你希不希望灵武叫你一声大姐夫呢?”“求之不得!”张立嵩老实不客气地回答。“哎呀!你……”灵珍的脸更红了。

满屋子的笑声更重了。就在这一屋子的喜悦嬉笑中,门铃忽然响了起来,女佣翠莲赶去开门,回进来报告说:“二小姐,有人找你!大概是找你,她说要找一位长头发的小姐!”

灵珍是短发,灵珊却有一头齐腰的长发。“机会来了,灵武,”灵珍说,“准是那个扫帚星!”“不是哩!”跟随刘家多年的翠莲也知道姐妹间的戏谑。“是隔壁那个阿香!”

灵珊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下午被抓伤的地方仍然在隐隐作痛。她走到了大门口,这种公寓房子从客厅到大门之间还有一个小小的玄关。她打开大门,就一眼看到阿香呆呆地站在门外,有些儿局促,有些儿不安。“小姐阿香恭敬地说,我家先生要我来这儿,请你过去坐一坐。”“哦!”灵珊怔了怔,望着自己那贴了橡皮膏的手臂,心里已经有了数。准是阿香把下午那一幕精彩表演告诉了楚楚的父亲,那个父亲要向她致谢和道歉了。但是,这种人也古怪,要道歉就该亲自登门,哪里有这样让女佣来“请”过去的道理?想必,这位韦先生“官高职大”,一向“召见”人“召”惯了。灵珊犹豫了一下,有心想要推辞,阿香已用略带焦灼和请求的眼光望着她,急急地说了句:“小姐,去一下就好!”“好吧!”灵珊洒脱地说,回头对屋里喊了一句,“妈!我出去一下就回来!”她跟着阿香走了出去,顺手关上房门,房门阖拢的那一刹那间,她又听到室内爆发出一阵哄然大笑。显然,张立嵩和灵珍又在闹笑话了,她不自禁地,唇边就浮起了一个微笑,心里仍然被家中那份欢愉涨得满满的。

到了四A的门口,阿香推门进去,灵珊跟着她走进客厅,室内好沉寂,好安静,一点儿声音都没有。那厚厚的地毯,踩上去也寂然无声。而且,室内的光线很暗,顶灯没有开,只在屋角上,亮着一盏立地的台灯,孤零零地放射着冷幽幽的光线。一时间,灵珊有些无法适应,陡然从自己家里那种明亮热闹与欢愉中,来到这份幽暗与寂静里,使她像是置身在另一个世界里。她的神思有片刻的恍惚,然后,她听到阿香在说:“先生,刘小姐来了。”

她一怔,定睛细看,才发现有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正面对落地长窗站着,背对着室内。灵珊站在那儿,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宽宽的肩,浓黑的头发,挺直的背脊,好长的腿,穿着一件白衬衫,一条蓝灰色的长裤,那背影是相当“帅”的。

那男人并没有立刻回过头来,他一只手支在窗棂上,另一只手握着一个高脚的酒杯,似乎正对着窗外那些闪烁的霓虹灯在沉思。灵珊有些尴尬,有些不满,还有更多的困惑,她不自禁地轻咳了一声。于是,那男人忽然回转过身子来了,面对着她。

灵珊有一阵惊讶和迷惑,这男人好年轻!宽额,浓眉,一对锐利的眼睛,带着股阴郁的神情,凝视着她。眼睛下的鼻子是挺直的,嘴唇很薄,嘴角边有两道弧线,微微向下倾斜,使这张漂亮的脸孔,显出一份冷漠与倨傲。灵珊的睫毛闪了闪,眉头微蹙,她几乎不敢相信,这年轻人会有一个像楚楚那样大的女儿,他看来还不满三十岁!“刘小姐,”那男人打破了沉寂,走到酒柜边去。“喝酒吗?”“不。”她慌忙说,“我很中国化。”

他扫了她一眼,扬着声音喊:“阿香!泡杯茶来!”“不用了!”她立即说,“我马上要回去。”

他凝视了她一会儿,眼底,有两小簇阴郁的光芒在闪动。他把手里的杯子放在桌上,在烟盒里取出一支烟,燃着了烟。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又重重地吐出了烟雾。抬起眼睛,他正视着灵珊。“我姓韦,叫鹏飞。”他说。

她点了点头。“我姓刘,叫灵珊。”“我知道。”他淡淡地接了句。“你知道?”她惊讶地。“这并不难知道,是不是?大厦管理室有每个住户的名单和资料!”韦鹏飞说,语气仍然是淡淡的、冷冷的,脸上也仍然是倨傲的,毫无表情的。“哦!”灵珊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心想,明天第一件事就到管理室去查査这个冷漠的韦鹏飞是个何许人物!

阿香还是捧了杯热茶出来了,放在桌上,就转身退开了。韦鹏飞对灵珊挥了挥手。“坐一坐,不会让你损失什么。”

灵珊被动地坐了下来,心里朦胧地感到一份不安和一份压迫感。家里那种欢愉和喜悦都已消失无踪,在这屋子里,包围着她的,是一种难言的冷涩和沉寂。她四面看了看,觉得韦鹏飞那锐利的眼光始终停在自己的脸庞上,她竟有些心慌意乱起来。“我没有看到你的小姐。”她说。“楚楚吗?她已经睡了。”“哦。”室内又静了下来,韦鹏飞啜了一口酒,喷了一口烟,室内充溢着浓冽的酒香和烟味。灵珊不喜欢这份沉寂,更不喜欢这种气氛,她正想说什么,那韦鹏飞已开了口:“听说,你今天下午管教了我的女儿。”

她抬眼看他。“不完全是‘管教’,”她坦白地说,“我们对打了一番,我几乎打输了!”

他紧紧地盯着她,眼神严肃而凌厉。“刘小姐,听说你是师专毕业的,现在正在教幼稚园,你对教育一定很懂了?”

她迎视着他的目光,有些发愣。“我是学了教育,并不见得真懂教育,最起码,我不太懂你的小姐,她蛮横而粗野!”“谢谢你的评语!”韦鹏飞说,声音更冷更涩了。“以后,希望刘小姐只管自己的学生,不要管到我家里来,行吗?我的女儿有我来管教,我爱打爱骂是我的事,我不希望别人插手!更不允许别人来打她骂她!甚至把她绑起来!”

灵珊悚然而惊,到这时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个韦鹏飞找她来,并不是要跟她道谢,而是来问罪的!她愕然地瞪着面前这个男人,然后,一阵压抑不住的怒火就直冲到她的胸腔里,迅速地在她血液中扩散。她仰起了下巴,深深地注视着韦鹏飞,一直注视到他的眼睛深处去。半晌,才冷冷地点了点头,清晰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懂了!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我现在才知道为什么你女儿那么蛮横无理,原来是遗传!”她从沙发里站了起来,眼光依旧停在他的脸上。“不要以为我高兴管闲事,假若我早知道她有你这样一个父亲,我决不会管她!让她去欺侮佣人,让她去满口粗话,让她像个野兽般对人又抓又咬又踢又踹……反正有你给她撑腰!我和你打赌,不出十年,你要到感化院去找她!”

说完,她车转身子,大踏步就往门外走。“站住!”

在她身后,韦鹏飞的声音低沉地响着。她停了停,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站住!”他以为他是什么?可以命令她?支配她?想必,他用惯了命令语气,当惯了暴君?她一甩头,就继续往门外走。“我说站住!”他再低吼了一句。

她依然走她的。于是,忽然间,他直蹿了过来,伸手支在墙上,挡住了她的去路。他的眼睛垂了下来,凝视着她,眼里的倨傲和冷涩竟变成了一种难言的苦恼。他低声地,祈求似的说:“别走!”“为什么?”她挑高了眉毛。“我下午在这儿被你的女儿又抓又咬,现在,还该来挨你的骂吗?我告诉你,你可能是个达官显要,但是,我并不是你的部下!即使我是你的部下,我也不会忍受你的傲慢和粗鲁!让开!”

他继续拦在那儿,眼里的神情又古怪又愁苦。“我傲慢而粗鲁吗?”他喃喃地问。“和你的女儿一模一样!”“她——有多坏?”他微蹙着眉峰,迟疑地问。“你会不知道吗?”她拉开衣领,给他看脖子上的伤痕,“这是她抓的!”她再扯掉手臂上的橡皮膏,“这是她掐的!她是个小魔鬼,小妖怪!她仗势欺人,无法无天!”她喘了口气,顿了顿,看着韦鹏飞。“韦先生,我知道你很有钱,但是,阿香并不是雇来受气的,她也是人,是不是?她和我们一样平等,是不是?我家也有佣人,翠莲和我之间像姐妹一样。我父母待她都是客客气气的!”

韦鹏飞凝视着她。“你在教训我吗?”他低哼着问。“我不教训任何人,我走了!”她从他身边绕开,往门口走去。“如果我把楚楚送到‘爱儿幼稚园’去,你收她吗?”他靠在墙上,闷声问。“我又不是校长!你送去总有人会收的!”“我是问——你,肯教她吗?”“如果分在我班上,我当然要教!”“假若——”他碍口地,困难地说,“我请你当家庭教师呢?”

她停在房门口,慢慢地回过头来。“你不是说,要我不要管你的女儿吗?”她冷冰冰地问。“我改变了主意。”他说。

她沉思片刻,静静地开了口:“你家有阿香一个出气筒已经够了,我不缺钱用,也不侍候阔小姐!”

他的眼睛开始冒着阴郁的火焰,愤怒扭曲了他的脸,他哑声地、恼怒地说:“天下并不止你一个女教师!我不过是贪图你家住得近而已!”“多出一点车马费,自然有住得远的女教师会来!”她说,扭开了大门,径自走出了房间。

砰然一声,她听到那房门在她身后重重地阖拢,那沉重的碰撞之声,几乎震动了墙壁。她回头望望那扇雕花的大门,摇了摇头,自言自语了一句:“今天是倒霉的一天!”

回到自己家门口,她伸手按铃,听着门内的笑语喧哗,她安慰地轻叹一声,仿佛从寒冷的北极地带逃出来,她迫不及待地想回到属于自己的春天里去。

第三章

一连好几天,她没有四A的消息。虽然同住在一层楼上,韦家却安静得出奇。她甚至没有见到韦楚楚和阿香,也没再听到那孩子撒泼撒赖的叫声。在幼稚园里上课的时候,有好几天,她都觉得自己若有所待,她以为,那父亲一定会把楚楚送来,因为爱儿幼稚园是安居大厦附近最大的幼稚园,可是,韦楚楚并没有来。

然后,在她那忙碌的、年轻的、充满青春梦想的生涯里,她几乎忘记了蛮横的韦楚楚,和她那蛮横的父亲。有好几个黄昏和晚上,她都和邵卓生在一起。邵卓生和她的认识毫无神秘可言,邵卓生是她同学的哥哥,在她念师专时,就已对她倾慕不已。她和一般少女一样,对爱情有过高的憧憬,幻想中的爱人像水雾里的影子,是超现实的,是朦胧的,是空中楼阁式的。邵卓生没有丝毫地方符合她的幻想,他学的是政治,却既无辩才,又无大略,只得在一家公司当人事室的职员。灵珊常常怀疑他这人事室的工作是怎么做的,她不觉得他能处理好人事,最起码,他就处理不好他和灵珊间的关系。他总使她烦腻,使她昏昏欲睡。私下里,灵珍她们叫他“扫帚星”,她却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少根筋”,她始终感到,他就是少了一根筋,虽然,他也漂亮,他也有耐性,好脾气,灵珊怎么拒绝他,他都不生气,不气馁。可是,就少了那么一根筋,那属于罗曼蒂克的,风趣的、幽默的、热情的,吸引女孩子的一根筋。

虽然,这邵卓生是“少根筋”,灵珊在没有其他男友的情况下,也和他若即若离地交往了两三年了。灵珊并不欺骗邵卓生,她从不给他希望。奇怪的是,邵卓生也从不在乎有没有希望,他们就在胶着状态中,偶尔看一场电影,吃一顿晚饭,如此而已。

这天晚上,她和邵卓生看了一场晚场电影,回到安居大厦,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钟了。邵卓生和往常一般,送她到大厦门口就走了,他一向都很怕面对灵珊的家人,尤其是那口齿伶俐的灵珍,和那很会敲诈的灵武。

灵珊一个人走进大厦,习惯性地,她不坐电梯而走楼梯。这已是秋天了,白天下过一阵雨,晚上的气温就降低了好多。她穿了件短外套,仍然颇有凉意。拾级而上,她心里无忧无虑无烦恼,却也无欢无喜无兴奋。生活是太单调了,她模糊地想着,单调得像一池死水,连一点波浪都没有。她跨了一级,再跨一级……忽然间,她站住了。

在楼梯的一角,有个小小的人影,正蜷缩在台阶上,双手抱着扶手下的铁栏杆。她一怔,仔细看去,才发现那竟然是多日无消息的韦楚楚!那孩子孤独地、瑟缩地、瘦小地坐在那儿,弓着小小的膝头,下巴放在膝上,一对大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睁着,头发依然零乱地披散在脸上,面颊上有着纵横的泪痕和污渍,这孩子哭过了。有什么事会让这小野蛮人流泪呢?更有什么事会让她深宵不归,坐在这楼梯上呢?灵珊不由自主地蹲下了身子。“喂!楚楚!”她叫了一声,伸手去抚摸她的肩膀,一抚摸之下,才发现这孩子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色尼龙纱的小睡袍。“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楚楚抬起头来看着她,嘴唇瘪了瘪,想哭。“我在等我爸爸!”她细声细气地说,往日那种蛮横粗野完全没有了,现在的她,只是个孤独无助的小女孩,毕竟,她只是个小小的孩子!“你爸爸?”灵珊愣了愣。“你爸爸到哪里去了?”“去上班。”“上班。”她看看表,将近十一点半了。“你的意思是,爸爸早上去上班,到现在还没回来?”“嗯。”“为什么跑到楼梯上来?为什么不在家里等?”她不解地问。“家里没有人,我怕。”她的嘴角向下垮,眼中有泪光,睫毛闪了闪,她又倔强地把眼泪忍住了。“家里没有人?阿香呢?”“走啦!”“走了?”她更困惑了。“她走到哪里去了?”“不知道。”楚楚撇了撇嘴。“为什么会走?”她斜睨着楚楚,心里有些明白。“不知道。她说不干了,就走啦!她把东西都拿走了!她骂我,她是坏人!”

灵珊更加明白了。点点头,她凝视着楚楚。“你对她做了些什么?”“没有。”“不可能没有!”灵珊严厉地说,“你又踢她了,是不是?”

她猛烈地摇头。“抓她了?咬她了?打她了?掐她了?”

她拼命摇头,把头发摇得满脸都是。“好,你不说,我也不管你!你就坐在这楼梯上等吧!”灵珊站起身来,往楼上走去。“当心老鼠来咬你!老鼠专咬撒谎的坏孩子!”

楚楚从楼梯上直跳了起来,倔强从她的脸上隐去,恐惧和求助明显地写在她的脸上。“我……”她嗫嗫嚅嚅地说,“我用打火机烧了她的衣服,她就走啦!”“什么?”灵珊吓了一跳。“你烧了阿香的衣服?”“我不知道会烧痛她。”“什么?”她越听越惊奇。“你烧她身上的衣服吗?”“我烧她的长裤,把她屁股上烧了一个洞。她哭哩,哭完了就骂,骂完了就走哩!”

灵珊定定地望着韦楚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楚楚小小的身子,怯怯地倚着楼梯站着。她凝视着这个小女孩,谁说儿童都是天使?谁说孩子都天真无瑕?谁说人之初,性本善?她真想一甩头,置之不顾,这样顽劣的孩子,管她做什么?可是,楚楚忽然连打了两个喷嚏,接着,她就用小手悄悄地抓住了灵珊的衣摆,轻轻地拉了拉,低低地、柔声地叫了一句:“阿姨!”

灵珊的心脏怦然一跳,这声“阿姨”那么甜蜜,那么温柔,像一根细线从她心上抽过去,唤醒了她所有女性温柔的本能。她长叹一声,弯下腰,她抱起那孩子,叹息地说:“你应该上床睡觉去!”

她抱着楚楚,走到四A门口,大门虚掩着,如果有小偷,把这家搬空了,也不会有人知道。她推门进去,那一屋子冷寂的空气又对她包围了过来,她不自觉地就打了个寒噤。把楚楚放在沙发上,她望着那阒无一人的房间,心里竟有些发毛。真的,这空空落落的房子,确实令人有恐惧感。一时间,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好,而楚楚却怯怯地说了一句:“阿姨,你不要走,你陪我!”“你爸爸什么时候会回来?”“不知道,他常常不回来睡觉。”

这不行!她皱了皱眉,忽然决定了,从皮包里取出了原子笔,她在茶几上找到一本书,撕下书上的空白扉页,她匆匆地写了几行字:

韦先生:

你的女儿在我家,阿香大概不堪“虐待”,已不告而别。请来我家接楚楚。

灵珊

她把纸条放在茶几上,用烟灰缸压着。就返身握住楚楚的手,说:“走!先到我家去!”

楚楚顺从地站了起来,显然,她也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对于留在空屋子里更是心寒,她不再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撒野撒赖,反而乖巧而听话。跟着灵珊,她们走出了大门,灵珊把房门关好,才牵着楚楚回到自己家里。

用钥匙开了门,客厅里空空的,似乎全家都睡了。灵珊不敢吵醒父母,刘思谦每天早上六点钟就起身,八点要上班,刘太太也跟着要起床。她用手指压在嘴唇上,对楚楚低声警告:“嘘!不要出声音!”

楚楚懂事地望着她,点了点头,她牵着楚楚,一直走到自己和灵珍合住的房间里。

灵珍还没睡,躺在床上,她正捧着一本《安娜·卡列尼娜》看得津津有味。一眼看到灵珊牵着个小女孩进来,她诧异得书本都掉到地上去了。“这是干吗?”灵珍问。“我在楼梯上‘捡’到了她。”灵珊说,“没法子,我们得收留她一夜!”“你从小就喜欢收留无家可归的小动物,猫哩,狗哩,小鸟哩……都往家里抱,可是,这次,你收留的东西实在奇怪。”灵珍说。一面笑嘻嘻地伸手去摸楚楚的头发,楚楚立即一副备战态度,脖子一硬,就把头转了开去。“你最好别碰她,”灵珊警告地说,“她会咬人。”“什么?”灵珍瞪大了眼睛。“咬人?”“她是一只刺猬,浑身都有刺。”“你把这刺猬带回家来干吗?”

灵珊扬了扬眉毛,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就把楚楚带往浴室,给她洗干净了手脸,楚楚又连打了两个喷嚏,再连打了两个哈欠,她显然是又冷又累又倦又怕,现在,一来到这个安全而温暖的所在,就再也支持不住了。灵珊看她不住用手揉眼睛,哈欠连连而睡意惺忪,就也不多问她什么。从浴室出来,灵珊给她刷了刷头发,整理好睡袍,梳洗干净了的韦楚楚倒真像她的名字,是楚楚可怜的。灵珍稀奇地看着这一切,问:“你让她睡在哪儿?”“和我睡一张床。”

灵珊让那孩子上了床,用棉被好好地盖住她。楚楚的头一接触到那软绵绵的枕头,睡意立即爬上了她的眼皮,她朦朦胧胧地望着灵珊,忽然对灵珊甜甜地一笑,就闭上眼睛几乎是立即就酣然入梦了。灵珊呆呆地注视着这张白晳而美丽的小脸,被她那一笑而震慑住了。这是她第一次看到楚楚笑,从不知道这孩子的笑容竟如此具有魔力。“喂,灵珊,我看你对这孩子中了邪了!”灵珍说,“你到底在搞什么鬼?这是那家的孩子?”“四A的。”灵珊喃喃地说。“四A?这是人名还是绰号?”灵珍更迷糊了。

灵珊回过神来,走到梳妆台前面,她一面梳头卸装,一面把和韦楚楚相识的全部经过,告诉了灵珍,灵珍听完,看了床上那熟睡的孩子一眼,她说:“我有预感,你在惹麻烦。”“不是我惹麻烦,是麻烦惹我。”灵珊说,走到浴室去放洗澡水。“假若是你,也会惹这麻烦的!”

我不会!灵珍说,这种顽童,就该把她关在空屋子里关一夜,让她受点教训,她以后才会重视陪伴她的人,才不会欺侮女佣!

灵珊怔了怔,想想,这话倒也有理,只是,这样来对付一个只有五六岁的孩子,未免太残忍了一些。洗完澡,换上睡衣,她走到自己的床边,看着楚楚,她不禁有些失笑,怎样也没料到,她要和这孩子同睡,床不大,今晚别想睡得舒服了。怕惊醒孩子,她小心地躺上了床,紧挨着床边睡下,伸手关了灯。

有好长一段时间,她没有睡着,只因为身边多了个孩子,她又不敢翻身,又不敢碰到她。好不容易,她终于朦胧入睡了,大概刚刚才进入迷糊状况,她就被一阵门铃声所惊醒,从床上跳了起来,她以为自己在做梦,可是,门铃又响了,同时,灵珍含糊地问:“是门铃吗?”

灵珊开亮了灯,看看手表,凌晨两点!这是什么冒失鬼?灵珍也醒了,打个哈欠,她说:“告诉你在惹麻烦吧!”

一句话提醒了灵珊,是韦鹏飞来接孩子了,在凌晨两点钟!她慌忙跳下床,怕惊醒了父母,她披上一件晨褛,直奔到客厅里去。但,刘太太已经醒了,从卧室伸出头来,她惊愕地问:“什么事?谁来了?”“妈,你去睡觉!没事!”

灵珊冲到大门边,打开大门,果然,韦鹏飞正挺立在门外,一阵酒气扑鼻而来,他的脸色在灯光下显得苍白,眼睛里布满了红丝,他几乎是半醉的!但是,他的神情严肃而口齿清楚:“刘小姐,我女儿又做了什么坏事?”“她放火烧走了阿香。”“放火?”韦鹏飞的眉毛在眉心虬结了起来。“是用打火机去烧阿香,把阿香烧跑了。”灵珊简短地说,“你等着,我把她抱过来,她已经睡着了。”

她折回到卧室去,刘太太已披衣出房,大惑不解地看着女儿,愕然地说:“你在忙些什么?”“没什么。邻居来接他的孩子。我当了三小时的babysitter!”

跑进卧室,她从床上抱起熟睡的楚楚,那孩子模糊地呓语了一两句,居然没有醒,头侧在灵珊的肩上,照样沉睡着。刘太太眼看女儿抱出一个孩子,惊讶得张大了嘴,话都不会说了。灵珊把楚楚抱到门口,交给韦鹏飞说:“抱过去吧!”

韦鹏飞接过了孩子,并不抱她,他重重地把孩子往地上一蹾,楚楚在这突然的震动中惊醒了过来,茫然地睁大了眼睛赤着脚,摇摇晃晃地站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韦鹏飞不等她站稳,扬起手来,他就狠狠地给了她一耳光,苍白着脸说:“跟我回去!让我好好地抽你一顿!”

楚楚被这突来的耳光打得跄踉着差点摔倒,韦鹏飞一伸手就拎住了她背上的衣服,像老鹰抓小鸡般把她抓住,倒拖着往自己的房门口拖去。灵珊大惊失色,她慌忙追了出来,嚷着说:“你怎么可以这样打她?你怎么这样残忍!你没看到她正睡得好香好沉吗?你……”“刘小姐,”韦鹏飞铁青着脸,回头对灵珊说,“是你告诉我的,如果我再不管她,十年后,我会到感化院里去找她!与其十年后去感化院找她,不如今天先把她打死!”

楚楚在这一耳光之后,又被这么一拖一拉,她是真的醒了,恐惧、疼痛、惊吓……同时对她当头罩下,她“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韦鹏飞怒吼一句:“闭嘴!你放火烧人,还敢哭,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同时,他打开了房门,把楚楚直摔了进去。灵珊看他的神气不对,横眉竖目,声音都气得发抖。心里就怦然乱跳,顾不得避嫌,她直追出去,紧张地喊:“韦先生!你听我说!韦先生,你不可以这样乱来!韦先生,她只是个小孩子……”

忽然间,她身子被抓住了,她回头一看,刘太太正一把抓住她,蹙着眉头说:“你疯了?灵珊?穿着睡衣往别人家跑?”

她犹豫了一下,楚楚的一声尖叫使她心惊胆战,她仓促地对母亲说:“妈,我的睡衣很保守,没关系,我要去救那个孩子!她爸爸要打死她!”

挣脱了母亲,她奔到四A的门口,房门已经关上了,她听到门里一声尖锐的大叫,紧跟着是皮鞭抽下去的声音,她心惊肉跳而额汗涔涔,发疯般地按着门铃,她在门外大叫大嚷着:“开门!韦先生!开门!你听我说!你不能这样打她!你会打伤她!开门!韦先生!”

门里,皮鞭的声音一鞭一鞭地传来,夹带着楚楚的尖叫和号哭。她用力敲击着门铃,死命地揿着门铃。终于,门开了,韦鹏飞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根皮带,眼睛发直,声音沙哑:“你要干什么?”

她直冲进去,冲向倒卧在地毯上的韦楚楚。

第四章

灵珊奔到了楚楚身边。

韦楚楚倒在地毯上,身子蜷缩得像一只小小的虾米,两只腿都弯在胸前,瘦瘦的胳膊死命地抱着膝盖。脸上泪水纵横,眼睛恐惧而惊惶地大睁着,头发沾着泪水,湿漉漉地贴在面颊上。灵珊在她身边跪了下去,小心地掀开她的睡袍,那孩子立即浑身掠过一阵痉挛,她喉咙里不住地干噎,却惊吓得不敢、也无法哭出声来。灵珊望着她那裸露的大腿,禁不住抽了一口冷气,在那稚嫩、白晳的皮肤上,一条条鞭痕清晰地凸了起来,又红又肿又带着血痕。灵珊回头望着韦鹏飞,怒火在她整个胸膛里燃烧:“你残酷得像只野兽,韦先生。她是你亲生的女儿,你怎么下得了手?”

韦鹏飞关上了大门,身子靠在门上,他眼睛疲倦而神情萧索,脸色苍白得像蜡,他的眼光不由自主地对楚楚投了过来,低声地,自言自语地说了句:“养不教,父之过。”

说完,他的眼眶陡然湿了,闭了闭眼睛,他颓然地转开了头,不再去看楚楚。灵珊心中一紧,有股怆恻的情绪立即抓住了她,她竟不忍再去责备那个父亲。低下头,她再细心地检查楚楚,于是,她发现她手臂上、腿上、身上甚至脸上……到处都伤痕累累,到处都破了皮,还夹带着瘀伤和撞伤,那父亲下手竟毫不留情!灵珊把楚楚的头扳转过来,让她面对着自己,楚楚不住地颤抖,不住地痉挛,不住地抽噎……就是哭不出声音来。她显然是吓坏了,吓得失魂了,她这种惊惧的神态比她身体上的创伤更让灵珊担心,她低喊了一声:“楚楚!”

那孩子怔怔地望着她,大眼睛瞬也不瞬。

灵珊想站起身来,想去找一点药膏来给她搽,谁知,她的身子才一动,那孩子就忽然伸出小手,牢牢地扯住了她的衣裙,啜泣着叫:“阿姨,不要走!”“哦!”还能说话,证明没被吓晕。灵珊吐出一口气来,慌忙把楚楚一把抱住,从地上抱了起来,她轻拍着孩子的背脊,安慰地说:“放心,我不走!我陪你!”回过头去,她瞪视着韦鹏飞,问,“她的卧室是哪一间?”

韦鹏飞走过去,打开了走廊的第二扇门,里面是一间布置得很周到的育儿室,粉红色的小床,粉红色的地毯,粉红色的窗帘,粉红色的玩具架,架上堆满了洋娃娃、小狗熊,和各种毛茸茸的小动物。灵珊环室四顾,不禁发出一声轻叹,那父亲不能说没为这孩子尽过心呵!

把楚楚放在床上,她回头对韦鹏飞说:“家里有药膏吗?”“应该有。”“在哪儿?”“浴室里吧!”韦鹏飞要去找。“算了,我去找吧!”

灵珊走进浴室,打开柜子,她立即发现各种医药用具都有,药棉、酒精、红药水、三马软膏、消炎片、双氧水……拿了药棉和双氧水,再取了一管消炎药膏。走到楚楚房里,她就一眼看到韦鹏飞坐在楚楚的床沿上,无言地抚摩着那孩子的面颊,而楚楚却用力地挣脱了他的手,倔强地把脸对着墙壁。韦鹏飞的脸色更白了,怒火又燃烧在他的眼睛里,灵珊很快地走了过去。“你出去吧!让我来照顾她!”

韦鹏飞深深地看了灵珊一眼,就默默地站起身来,走出去了。走到客厅里,他本能地从酒柜里取出一瓶酒,倒了一杯,握着酒杯,他走往那落地长窗,习惯性地站在窗前,凝视着窗外那忽明忽灭的灯光和街道上那偶尔驰过的街车。啜了一口酒,他倚着窗棂,把自己那疼痛欲裂的额头,抵在那冰冷的玻璃上。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站了多久,耳边,隐隐约约地听到,从楚楚房里传来灵珊那呢哝低语声,软软的,柔柔的,细致的,温存的。他下意识地倾听着,那女性的软语呢喃唤醒了他灵魂深处的某种痛楚,他蹙紧眉头,感到心脏在被一点一点地撕裂……一仰头,他喝干了杯里的酒。

再注满了杯子,他重新倚窗而立。抬起头来,无意间,他看到天空中悬着一弯下弦月,如钩,如弓,如虹。那月光清清的,冷冷的,幽幽的,高踞在那黑暗的穹苍里,似乎在静静地凝视着整个大地。他的心神有一阵恍惚,然后,他听到灵珊在轻柔地说:“……所以,你要别人爱你,先要去爱别人!不可以恨你爸爸,他打你,比打他自己还疼。将来……你长大了,你就会懂得的!”

韦鹏飞骤然闭上眼睛,觉得一股热浪猛地冲进了眼眶里,心中掠过了一阵痉挛,抽搐得浑身痛楚。咬紧牙关,他度过了这阵痉挛,举起酒杯,他又啜了一大口。接着,他听到灵珊在唱歌,在低低地、婉转地、细腻地唱着一支歌,他不自禁地侧耳倾听,仔细地去捕捉她的音浪。于是,他发现,她在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同一支歌曲,像是儿歌,又不是儿歌,像是催眠曲,又不是催眠曲,那歌词优美而奇异:

月朦胧,鸟朦胧,点点萤火照夜空。

山朦胧,树朦胧,唧唧秋虫正呢哝。

花朦胧,叶朦胧,晚风轻轻叩帘栊。

灯朦胧,人朦胧,今宵但愿同入梦!

他倾听着,那歌声越唱越轻,越唱越柔,越唱越细……他的神志也跟着歌声恍惚起来,催眠曲?不知道这是不是催眠曲,但,他确实觉得被催眠了,被迷惑了。他斜倚在窗棂上,不动,也没有思想。

歌声停了。他依然伫立,那催眠的力量并没有消失,他心中恍恍惚惚地重复着那歌词中最后几句:“花朦胧,叶朦胧,晚风轻轻叩帘栊。灯朦胧,人朦胧,今宵但愿同入梦!”一时间,愁肠百转,而不知身之所在!

忽然间,有个人影亭亭玉立地站在他面前,同时,他手中的酒杯被人取走了。他一惊,回过神来,才发现灵珊正拿开他的酒杯,用颇不赞同的眼光静静地望着他。“她睡着了。”灵珊说。“哦!”他凝视着她。“你喝了太多的酒,”她把杯子送到桌上去。“只有弱者才借酒浇愁。”

他一震。“你怎么知道我是借酒浇愁?”他微有薄怒。“我根本无愁可浇!”“是吗?”她慢慢地走回到窗边来,望着他的眼睛,轻缓地摇了摇头。“不用欺骗你自己,你是我见过的人里面,最忧郁的一个!”

他再一震,眼光就锐利地投注在她身上,她穿着件纯白的绒质睡袍,长发垂肩,面颊白晳,眉毛浓而挺,眼珠深而黑,那下巴的弧度是美好的,而那面部的表情,却在柔和中混合了执拗。是的,执拗,这是个执拗的、坦率的、倔强的、任性的女孩。在他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就曾经领教过她的刚强和坚毅。但,这样一个刚强的女孩,怎会唱出那么温柔甜蜜的歌曲?怎会对一个陌生的小孩子,付出那么深挚的热情?是了,在这刚强的外表下,必然藏着一颗善良而热情的心,不止善良和热情,那颗心还是敏锐细密而易感的!“不必盯着我看,”她直率地说,眼光调向了窗外的星空。“我知道我服装不整。”“不是的,”他仓促地说,“我在看——你具有多少种不同的性格和优点!”

她的脸微微一红。“你的恭维话和你的骂人话同样高明!”“你也是!”

他们相视了一眼,她微笑了笑,又看着窗外。“我们办个交涉,”她说,笑容收敛了,显得严肃而庄重。“你设法把阿香找回来,于情于理,你都欠了阿香的。然后,你把楚楚送到我的学校里来,这孩子需要朋友,需要教育,需要和她同年龄的孩子在一起!”“好的!”他叹口气,完全屈服在她的“理性”之下,“我听你的安排!”

她再看了他一眼。“随时你有需要,都可以把她送到我家里来,我不当她的家庭老师,却乐于帮你照顾她。即使我不在家,你一样可以送她来,我母亲和我姐姐都会照顾她的!”“我怎么谢你?”他问。“我不是要你谢我而做这些的,我只是同情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她忽然正视着他,单刀直入地问,“她母亲去世多久了?”

他惊跳,刚刚恢复血色的嘴唇又倏然间变得惨白了。温和与宁静迅速地从他脸上消失,他的眼神立即阴鸷而凶猛起来,狠狠地盯着她,他用嘶哑的声音,恼怒地、激动地低吼:“谁告诉你她母亲去世了?”“哦?”灵珊惊愕地睁大眼睛。“她母亲没有去世吗?那么,对不。“谁说的?”他愤怒地问。“谁告诉你的?”“是楚楚自己说的。”

他顿时泄了气,把身子靠在玻璃窗上,他显得疲倦、苍凉而颓丧。“如果她母亲活着,”她小心翼翼地说,“她现在在什么地方?”

他猛地抬起头来,直视着她,眉毛虬结着,呼吸沉重地鼓动了他的胸腔,他咬咬牙,咬得牙齿发出了响声,他凶恶而阴沉地低吼:“我说过她还活着吗?”

灵珊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迎视着他的目光,她摇摇头,这是什么意思?她气得挺直了背脊。“你——莫名其妙!”她骂了一句,把长发往脑后一甩,她转身欲去。“算我倒霉,撞着了鬼!我再也不管你家的闲事!”“等一下!”他伸手拦住了她。“你是怎么回事?”她忍无可忍地喊,“你暴躁易怒,乱发脾气,不知好歹,恩将仇报,喜怒无常,稀奇古怪,莫名其妙!……”

他眼里闪着光。“我不知道,你居然能一口气用这么多的成语!”他愕然地说,“你还有些什么成语,全说出来吧!”“我不说了,我不和你这种怪物说话!”“好。”他点点头,让开身子,面对着玻璃。他用手扶着窗子,眼光怔怔地凝视着窗外那些闪烁的灯光,忽然下决心似的,低沉地说,“在你走以前,我愿意把我的事告诉你!”“我不想听!”“你要听。”他固执地说,头也不回,他的声音像来自深谷的回音,森冷、绵邈而幽邃。“我认识楚楚的母亲,是我在念大一那一年,她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孩子。很奇怪,你会发狂般地去爱一个孩子,再费力地去等她长大。我大学毕业,她十八岁,我们就毅然决然地结了婚,二十二岁的我,当丈夫似乎太年轻,而她,更是个好年轻好年轻的小妻子。但是,我已经等了她那么久,我实在等不及受完军训。婚后三个月,我去受军训,一年后,楚楚出世,我做了父亲,我的太太,从十八岁的小妻子变成十九岁的小母亲。军训受完,我立即拿到了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的奖学金,我们这一代,留学似乎成了必经的一条路,如果我眷恋妻儿而不肯出国深造,我就会变成一个大逆不道的叛徒。我的父母家人,都把所有的希望放在我身上,众望所归,我出了国,三年后,拿到了硕士学位,我回了国,才发现我只剩下了女儿,失去了妻子。”

他燃起了一支烟,深吸了一口,他的眼光始终停留在窗外,烟雾扑向那玻璃窗,把窗子蒙上了一层白雾。“家里想尽了各种方法隐瞒我,当我收不到她的信而起疑时,他们才告诉我她在生病……”他的声音咽住了,深吸着烟,他有好一会儿,只是站在那儿吞云吐雾。半晌,他才低语了一句,“算一算,自从婚后,聚少离多,我刚学成而可以弥补这些年来的亏欠时,她却已经去了,毫不犹豫地去了。”他再吸了一口烟,声音化作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灵珊站在那儿,呆望着他的背影,他的故事很简单,没有丝毫传奇性,但是,她却觉得自己被感动了,被他语气里那种眷恋的深情和无可奈何的凄怆所撼动了。她想说什么,喉咙里哑哑涩涩的,她竟吐不出任何声音。好一会儿,他骤然回过头来,眼圈红红的,烟雾罩着他,他整张脸都半隐藏在烟雾里。“好了!”他简捷地说,“你可以走了。”

她瞪着他。“你的父母呢?”她问。“他们在南部,我父亲在高雄炼油厂工作。”“为什么不把楚楚交给你的父母?”

他阴鸷地凝视她。“我已经失去了妻子,难道还不能和女儿在一起吗?我是父亲,我不把她交给任何人!”

他走到桌边,熄灭了烟蒂,再伸手去拿桌上的酒杯。

她迅速地把手压在那杯子上,他抬眼看她,他们两人对视着。“楚楚需要一个清醒的父亲。”她低语。

他放开了酒杯,望着她。然后,他坐进了沙发里,疲倦地伸长了腿,把头仰靠在沙发的靠背上。室内有一段时间的沉寂,曙色不知不觉地染白了窗子,她忽然惊醒过来,自己在干什么?竟在这陌生人家中待了一夜?她对他看去,想向他道别,却发现他已经睡着了。深秋的早晨,夜凉似水。她迟疑了一会儿,就悄悄地走向走廊,推开走廊里的第一扇门,果然,那是间卧室,床上,整齐地折叠着毛毯,她走进去,从床上取了一条毛毯,忽然间,她怔住了。

在床头的小几上,放着一个镜框,里面是一张放大的照片。出于本能,她伸手拿起那镜框,镜框里,一个好年轻好年轻的少女,正站在一块岩石上,迎风而立,长发飘飞,那少女在笑,笑得好甜好美好妩媚。灵珊仔细地凝视这少女;明眸皓齿,巧笑嫣然,风姿万种而媚态横生。她从不知道楚楚竟有如此美丽的母亲,怪不得韦鹏飞对她这么一往情痴而念念难忘。为什么有情人不能长相聚首?为什么这样年轻可爱的少女竟天不假年?她仰首望望天,一时间,竟恨起命运的不公平,和上帝的无情了。

把照片放回原处,她才发现那照片下面,题着两行小字,由于字迹和照片的颜色相混,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那两行字写的是:

其奈风流端整外,更别有,系人心处,

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

好个“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这显然是韦鹏飞后来题上去的,怎样一份斩不断、理还乱的深情呵!她轻轻地叹口气,抱住毛毯,折回到客厅里来。

悄悄地移到沙发边,她打开毛毯,轻轻地盖在韦鹏飞身上。韦鹏飞的头侧了侧,发出一声模模糊糊的呓语,继续沉睡,她站在那儿,静静地凝视了他一会儿,他睡得并不安稳,那眉头是紧蹙着的。难道连睡里梦里,他仍然“攒眉千度”吗?她再叹了口气,关上了灯,转身走出了韦家的大门。

天已经完全亮了,她甩甩头,竟不觉得疲倦。家里的大门关着,她想,回去准要挨父母好好的一顿训话了!但,即使挨顿骂,似乎也是值得的,在这一夜里,她仿佛长大了不少,最起码,她了解了两句话;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第五章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灵珊因为有位同事请婚假,她又兼了两班上午班的课,所以,生活就比平常忙碌了许多。好在,无论怎样忙,不过是教一些小小孩唱歌、做游戏、画图、折纸飞机……工作的性质,仍然是很轻松的。然后,那个星期一的早晨,韦鹏飞牵着韦楚楚的小手,来到了“爱儿幼稚园”里。

这是灵珊第一次在早晨看到韦鹏飞,他穿着件白衬衫,咖啡色的毛背心,和一条咖啡色的长裤,胳膊上还搭着件咖啡色的麂皮外衣。他浴在那金色的阳光里,大踏步而来,看起来精神饱满而神采奕奕。灵珊用一种崭新的感觉迎接着他,不自觉地带着惊奇的神情。他没有酒味,没有暴躁易怒的坏脾气,就好像脱胎换骨,变成了另一个人。而楚楚呢?干干净净地穿着件小红毛线衣,红呢裙子,头上还戴着顶红呢帽,她扬着那长长的睫毛,闪亮着那对灵活的眼珠,俏生生地站在那儿,像童话故事中所画的“小红帽”。“我已经把阿香找回来了,”韦鹏飞站在校园的阳光下,微笑地望着她,那笑容中带着抹屈服和顺从,还有份讨好的意味。“再把楚楚送到你这儿来,你看,我完全听了你的话。”“你应该听的,是不是?”灵珊微笑着问,扬着睫毛,阳光在她的眼中闪亮。“我打包票,我们会把你的女儿照顾得很好。”“别说‘我们’,”他率直地说,眼光紧紧地盯着她。“我只信任你,因为你在这儿,我才送她来!”“你应该信任教育……”“不要和我谈教育!”他又开始“原形毕露”了,鲁莽地打断了她,他很快地说,“不要和我谈这么大的题目,我只是个小人物,最怕大问题!”

她稀奇地望着他。“你这人真矛盾!你自己受了高等教育……”“也是高等教育下的牺牲者!”他冷冷地接口。“我听说你是一家大工厂的工务处处长,你负责整个工厂的生产工作。”“是的,怎样呢?”“如果你不学,怎能当工务处处长?”“不当工务处处长,又有什么不好?”他盯着她问,“了不起是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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