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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1 09:45: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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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施定柔

出版社:浙江出版集团数字传媒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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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侠记

迷侠记试读:

前言

● 卷一● 引子● 云梦谷● 神农镇● 雾锁丛林● 藕风轩● 听风楼● 龙水客栈● 江湖往事● 忙碌的一天● 元宵● 岳州● 白雪红衣● 白雪红衣(续)● 猎屋● 辛家庄● 偶遇● 蜻蜓旧事● 神女峰● 淡紫色的天空● 长青镖局● 太行一线● 第三辆马车● 相思红豆● 失踪● 水牢● 山庙● 天山● 天山冰王● 风雪来客● 温泉旧事● 哈熊客栈● 顾十三● 马贼● 漠海白沙● 龙泉兄弟● 小江南● 真相● 林氏医馆● 菜市● 相逢一笑(结局)前言

云梦谷谷主“神医”慕容无风医术高明,却身患重疾,性情古怪。人人都以为他与自己唯一的女弟子“妙手观音”吴悠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却不承想他爱上的竟然是江湖名人谱上排名第一的女剑客楚荷衣——一个认字不多,性格乐观而又武功高强的女子。他们之间的情缘兜兜转转,乍分乍离,纵是扬扬千里,只怕也未能消释片刻的想念……卷一引子“江干湖畔,深柳疏竹,在这里筑一小院,望远处的云山烟水、鸥鸟渔舟……”唐汨悠悠地摇了摇手中折扇,“所谓寻闲是福,知享既仙,你们谷主住的这地方,真真是个藏春避暑的好去处啊。”“是啊,”赵谦和在一旁微笑,“慕容家住在这里已经超过四代了。”“云梦与唐门,算是江南药业最大的两家,祖辈们在生意上偶有往来,向来河水不犯井水。唐门行事奉守六字真经,一曰‘忍’,一曰‘方便’,一日‘依本分’。是以贵谷主近年来的所为,我们本着方便、本分之心,想着谷主身体欠恙、心绪欠佳,尽量忍让。不过……”唐汩将折扇一收,开始摇头:“云梦谷大肆发售‘江湖万应保全丹’一事,我们觉得,有点儿过了!”

唐汩凌厉的目光射过来,就像两把飞刀打在赵谦和的脸上,可惜赵谦和的脸厚如铁壁,飞刀弹了弹,砰然落地。“唐先生太过虑了,”赵谦和面不改色,“云梦谷经营的成药有千种之多,这只是给江湖人士防身用的,药效十分有限。要防犯的主要是强盗、刺客、以及五仙教、霹雳门那些江湖败类。唐门规矩大,从不轻易用毒。唐公子怎能拿唐门跟这些下三滥的门派相提并论呢?”“药效十分有限?”唐汩的眉头一挑,“唐门的药,‘保全丹’可以化解八成。就连今年新出的‘天魂散’,保全丹也能迎刃而解。赵总管,你们谷主是存心想和唐门作对吧?他若想证明自己医术天下第一,这还用证明么?——‘巫山云梦、神医慕容’——若大的名头摆在这里,谁也撼动不了!若是想多卖些草药,这么多五劳七伤的病人一拨一拨地涌进神农镇,救人还忙不过来呢,何必揪住毒药不放呢?云梦跟唐门,远无冤近无仇,这实在是……实在是……太不给方便了吧?”

唐汩本是个急躁的人,越说脸越红,赵谦和在一旁看了淡笑不语,过了片刻才道:“这样吧,难得唐先生大老远地来一趟,谷主理当亲自接待。可惜他今天实在抽不出空,被几个病人绊住了。唐先生的话我一定转告,若能说动谷主改变主意大家互相方便,自然是更好。实在不行……再找个时间聚聚,一起商量个解决的法子,你看如何?”

唐汩站了起来:“贵谷主向来不管江湖的事,何必用一枚小小的丸药扰乱江湖?三个月内,你们若不销毁市面和库存的所有保全丹,那就是向唐门宣战!”“哟!唐先生,这话可就说重了!”“是你们逼人太甚!”

赵谦和还想多说两句,唐汩冷笑一声,拂袖而出,走了两步,转过身来:“我住在云祥客栈,给你们一天时间考虑,我等你的回话。”说罢疾步而去。

赵谦和向前追了几步,差点撞到一位拿着锦漆提盒的灰衣侍者。“赵总管——”“郭总管在哪里?”“竹梧院。”

疏雨零零落落地滴在阶前。

安平王妃安静地坐在一把红木圈椅上,身后立着两名黑衣侍卫。丫鬟给她添了一杯新茶。一旁云梦谷的副总管郭漆园默默陪座。

一年中总有那么一两回,云梦谷会接待几位京师来的“重要”客人。这日不巧,慕容无风风痛缠身不能起床,想回避,王妃坚持要见,经不起两位总管的一再催逼,只好起身勉强陪客。怕将时气传给王妃,只得隔帘讲话。“……这么多年过去了,夫人还记得来看我,真是太有心了。”慕容无风道。“应当的,谷主是救命恩人。不旦救了我一条命,还救了我儿子一条命啊。”“医家本分,夫人不要太放在心上。”“本来——”安平王妃道,“像我们这样的人,出趟远门也不容易。哪知昨日我在后花园里行走,平空突然起了个大雷,正好击中我身边的一个丫鬟。”

帘内人惊讶了一下:“哦?”

安平王妃的脸色有些青白,仿佛那事又回到眼前:“那是我最喜欢的一个丫鬟,打小跟着我,又陪我嫁到王府。到了出嫁的年纪,不舍得配给小厮,我帮她找了个好人家,次日就要过门了。她不舍得我,知道我爱去后花园赏花,一定要再陪我走一遭儿……你说这事闹得,婚礼没赶上,直接进了坟墓。”

王妃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所以我对王爷说,不成,明天我一定得去看望一个人,一定是我做了什么对不起老天爷的事。”

慕容无风哼了一声,不知是叹息还是嗤笑:“倘若夫人真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那雷岂不是打错了人?”

郭漆园咳嗽了一声,觉得慕容无风的话有点过头,瞟了一眼王妃,觉得她不介意,于是保持沉默。“所以说,这就是奇迹!四年前,先生救了我一命;两年前,又救了我儿子一命。昨天,老天爷又救了我一命。我身上发生的奇迹太多了!”

“……”“所以我一定要来看看你,把奇迹带给你!”

帘内人想笑,却暴发出一串猛烈的咳嗽。帘边站着一个年轻人立即走入帘幔探视,片刻间又退出来,向郭漆园使了一个眼色。

王妃立即说:“太晚了我得告辞了。”

郭漆园将王妃引向门外,边走边说:“夫人好不易来一趟,住几天再走。我陪夫人好好逛逛,还有……府上需要些什么药,我们给备几车过去。”

送走王妃,郭漆园折身回来,见到匆匆进来的赵谦和。“唐汩怎么说?”“先不提他,保全丹的事,谷主怎么说?”“照常供应。”“你也不劝劝他,至少把西北那边的货撤了,做出个幌子也是好的!”赵谦和急道,“看势头,两家要打起来!”“打就打,怕他不成?”

赵谦和一把抓住郭漆园的袖子:“他年轻气盛也就罢了,你一把年纪的人也跟着起哄?”

说罢遂将唐汩的话复述了一遍:“他说给我们一天时间考虑,我在想,怎样说才能让谷主满意,又不至挑起争端?”“这很难吗?”郭漆园瞪了他一眼,“你就说:安平王有恙,诏谷主去京师会诊,你问他,谷主是去呢,还是不去?”“妙啊!”赵谦和一拍大腿,“还是你脑瓜灵,就这么说!”停了停,忽又想起了什么:“那个楚荷衣什么时候到?”“明天中午。”云梦谷“如果你沿江西行,就一定会看见那座山峰。它不仅是千里江岸无数山峰中最高的一座,也是最美丽的一座。样子就好像一位神女正低头痴痴地望着江水。”船夫一边摇橹,一边对荷衣道。

荷衣不由得仰起头:“难道它就是传说中的神女峰?”

船夫点头:“就是它。我在这江上行了四十年船,看它也不止几千遍了,但总也看不厌。因为每年里的每一天,或者每天的每一个时辰,它的表情都不一样。”“山也会有表情?”“你看那山顶上的绿树和红花,岂不是她的发髻?树有荣枯,花有开谢,一年四季她的发髻就会变换。山间的云雾,每个时辰都会从不同的位置漫出来。雨季来临的时候,浓雾从山下就开始了,这岂不是她的裙子?还有山上那两个凹洞,里面满是鹰巢和蝙蝠,却不是神女的双眼是什么?有时你还会看见她在哭泣,因为黑鹰常常会从巢中俯冲下来,远远望去,就像一滴掉下来的眼泪。”

说完这话,仿佛四时美景毕现眼前,渔父低低地哼起了一首渔歌。荷衣心旷神怡地看着他,过了很久,才轻轻地问道:“山的那边是什么?”“云梦谷。姑娘难道没听说过‘巫山云梦,神医慕容’?”“当然听说过,我就是要去那个地方。”“前面就是神农镇。凡是要去云梦谷的人,都得先到神农镇。”

江枫乍落,细雨如织。

时为正午,岸上人群涌动。荷衣不知不觉抬起头,看见几粒枯黄透明的海棠不知从何处荡荡悠悠地飘下来,在风中盘旋了几圈,落在自己沾满泥渍的裙子上。

脚下的街道完全陌生,却又如此熟悉。

商肆一望无际,飘着花花绿绿的旗幔。青石板的路面十分宽敞,两旁则是笔直清洁的马道。街巷纵横,闾檐相望,商旅辐凑,酒楼林立。行人装束各异,多是风尘仆仆的外地人,耳边叫卖之声不绝,细听下来,连小贩的口音也各不相同。

一看到这样热闹的一条街,她不由自主地高兴了起来。

一个人心情居然与街道的热闹与否有关,这实在是一件稀奇的事。

在荷衣的世界里,街道是她最熟悉的地方。

她茫然地立在码头上,正在想云梦谷该会在哪个方向,却见一个满面红光的中年人径直地向她走来。中年人穿着一件绣工讲究的宝蓝色长衫,有些矮胖,宽宽的腰带上镶着一排宝玉,看上去很精明、很富态,说话的声音也很和气:“请问姑娘可姓楚?”

荷衣微微一怔:“阁下是?”

蓝衣人很优雅地一揖,款款答道:“在下郭漆园,云梦谷的副总管。赵总管是初九接到姑娘的讯儿,我们算着若是当天就起程的话,今天或者明天就该到了。所幸神农镇的码头并不多。”

素未谋面却被一眼认出,荷衣有些惊讶:“每天从这里下船的客人那么多,郭先生何以知道我就是你要等的人呢?”

郭漆园淡淡一笑:“下船的人虽多,带着兵器的女子并不多。姑娘手里的这柄鱼鳞紫金剑式样奇特、流传颇久,兵器谱中排名第十,在下有幸曾在他人手中见过一次。”

果然眼力不凡。荷衣微微欠身,作出钦佩的表情。

郭漆园一拍手,一辆四马并驱的马车不知从何处奔了过来,却正好在两个人的面前骤然而止。马是少有的骏马,且训练有素。郭漆园很客气地替她拉开车门请她上车,然后一弯腰,跟着她坐了进去。

宽敞的车厢内陈设豪华,近乎奢侈。脚下垫着名贵的虎皮,坐垫和靠背松软舒适,用的是清一色的真红樱桃天马绵,上面绘满瑞草云鹤、如意牡丹,均恣意奔放、栩栩如生。一只鹤形鹿角的香炉从车窗边斜斜地伸出来,鹿角是缕空的,一缕暗香幽然荡出。鹤嘴上衔着一盏琉璃莲花灯,虽是白日尚未点烛,灯下垂着一排五色彩珠,随着车身移动轻轻碰撞,滴滴哒哒,如潺潺流水一般悦耳动听。而荷衣却穿着一身粗布衣裳,靴子上满是泥泞,身上有股浓得遮不住的马汗味儿。

她坐得很泰然,脸上始终含着微笑。

郭漆园递给她一杯茶,缓缓地道:“姑娘从西北赶过来,一路上一定非常劳乏。我们已在停云馆替姑娘备好了的客房,连热水和午饭都已准备妥当,姑娘一到即可沐浴更衣,用罢午饭,还可以好好地睡一个午觉。”

荷衣端起茶杯,喝下一大口,问道:“停云馆?难到我们要去的地方不是云梦谷?”

郭漆园笑着解释:“姑娘一向在北方行走,这大约是第一次到神农镇罢?停云馆是云梦谷接待客人的地方。”

话音刚落,马车已停了下来。推开车门,一座颇有气派的两层院落高高地立在眼前。郭漆园告诉荷衣自己只负责接待客人,具体的事宜由赵总管负责。“什么时候可以见到赵总管?”她问。“很快。”

浴桶内的水温刚好合适,里面居然还洒了一些花瓣。对于旅途疲惫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比洗一个热水澡更让人解乏的了。梳洗完毕,换过一套干净的衣裳,便有一个红衣女孩敲着房门送来了三碟小炒、一罐冬笋鸡汤和一碗米饭。

荷衣很饿,想都没想,拿起筷子就狼吞虎咽。女孩子一旁看着她,先还抿嘴偷笑,最后终于禁不住“哧”地笑出声来,似乎觉得不该笑,又忙掩住了口。

荷衣抬起头:“你这小丫头为什么要笑?难道从没见人吃过饭?”

女孩愈发笑得狠了:“我笑姑娘是这几天来的客人当中吃得最快的一个。别的客人吃饭的时候,都要先把三盘菜一一看过,请教菜名,再慢慢品尝。因为这是神来阁孙掌柜的手艺,一般的人是吃不到的。就说姑娘刚才吃过的那碟‘松鼠鳜鱼’就是神来阁一绝。做得出这味儿的,方园几百里也就只有孙掌柜一个人而已。”

她这么一说,荷衣大觉尴尬,只恨不能把方才吃下的东西吐出来再吃一遍。至于究竟吃了些什么,压根没往心里去,只记得吃了一条鱼,几个蘑菇,如此而已。

荷衣只好笑道:“你小小年纪,对厨艺倒是知道得很多。”

女孩给她这么一夸,脸立即红了起来,支吾了半天才道:“也没有什么,我叫孙青。孙掌柜是我爹爹。”

荷衣道:“过几年我再来的时候,也许已能吃到你做的松鱼鳜鱼了。”说罢,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你刚才说,这几天里还有别的客人过来?”“是啊。来的快走得也快,最短的只在这里待了一下午。可他们吃的第一顿饭都是我爹做的。”“你知不知道一共来了多少人?”“前前后后有十三个吧。我爹做了十三次松鱼鳜鱼,包括你,就是十四次。我爹说,谷里来了贵客赵总管才会请他亲自下厨,他叫我好好招待你。”

荷衣听罢,淡淡一笑:“能不能麻烦你带个话给赵总管,问他什么时候可以见我?”

女孩子点点头,撒腿跑了出去,一会儿功夫又回来道:“总管说,如果姑娘觉得方便,现在就可以了。”

她被孙青引至一间客厅,在那里,她第一次见到了云梦谷的总管赵谦和。他看上去五十来岁,身形高瘦,神态严肃,说话倒是很客气:“楚姑娘请用茶。这是新到的‘鸦山茶’,比市面上的‘鸟嘴香’要好。姑娘若是喜欢,临走的时候莫忘了带上几盒。我已叫人替姑娘准备好了。”“吴僧漫说鸦山好,蜀叟休夸鸟嘴香。”这两种茶之中的任何一种,市价都是惊人的昂贵,荷衣从未喝过,自然也说不出什么区别。只好谢了一声,心中却有些奇怪,不知为何初次见面赵谦和就提“走”字。

赵谦和接着道:“请姑娘来云梦是我们谷主有件事要托人办理,具体是什么事等你见到他,自会交待。实不相瞒,在此之前,像姑娘您这样的高手,谷主已经见过十几位了,一个也没看中。”“谷主所托之事,一定十分棘手。”荷衣爽然一笑,“如果他也没看中我,来此一趟,能品尝到本地的新茶也不枉此行。”“哪能让姑娘你白跑?就算是这样,谢银是一定少不了的。”听她这么一说,赵谦和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倘若谷主选中了你,我们会先付给你三千两订金,事成之后再加七千,一共是一万两银子。”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何况还是荷衣一只倒霉的困鸟,千辛万苦地替一位出了事的官爷押送一批细软到安肃,接货的人怕是“赃银”,死活不接,她只得原路押回去。正赶上朝廷派人抄家,差点逮进牢去。挣的银子还不够路费的。所以一听见“订金”两字,她眼睛蓦然一亮,数日萎靡一扫而光。

赵谦和道:“谷主下午正好有空,姑娘若是休息好了,就请随我入谷。”

马车在一个崎岖的山道上行了很久,进入大门之后,又走了半个多时辰,才缓缓地停下来。荷衣定睛一看,已到了一处院落,院门紧闭,上书的“竹梧院”三字。

推门而入,但见院内荷香扑鼻、竹影沁心、鸟声聒碎、林风荡漾。游廊纵横,直与远处大湖边的曲桥水榭相接。举目遥望,那大湖碧波浩荡,似与江河相通,沿岸垂柳拂拂,花影横斜。而山峦隐于大湖两侧,其中又似有数不清的流泉飞瀑、奇石怪涧。景色虽美,却幽静得不见一个人影。

廊上的大理石砖镶着铜边,光可鉴人,一尘不染。两旁坐栏上的扶手均用素绸缠裹。院落清雅却暗藏奢华,令人惊叹。

见荷衣举目四顾,一脸的好奇之色,赵谦和微笑:“这是谷主住的地方。院子很大,房间很多,却只住着谷主一个人。平时除了我们几个总管可以有事入禀之外,任何人不能擅入。谷主原本从不在自己的院子里会客,昨晚有个棘手的病人,他忙了一通宵,大约是累了。”

两人沿着游廊走到一个房间的门口,赵谦和停下来:“姑娘稍候,我先去通报一声。”过了一会儿,他出来道:“楚姑娘,请进。”自己则守在门外,没有跟进去。

那是一间宽敞的书房。门上悬着绛纱珠帘,三面的窗子都半开着,淡绿色的窗帘在风中微微飘动。墙角处摆着一个四尺来高的锦漆花罇,内插几株不知名姓的紫花。地毯是猩红的,柔软如发、履之无声。靠北墙之处有一个巨大的红木长案,案上整齐堆着几卷书籍纸笺。

书案的后面坐着一个白衣男子,看上去十分年轻,只有二十来岁。但他不该穿这种纯白的衣裳,因为他的脸色也是苍白的,好像一直住在山洞里,皮肤从没有被阳光晒过。苍白瘦削的脸上有一双漆黑的眸子。

那是个英俊而矜持的男人,笔直地坐在椅子上,神情冷漠,目光奇特而空洞,看人的时候却含着一种说不出的压力。他明明注视着你,却让你觉得他的心其实离你很远很远。看见荷衣进来,他没有起身相迎,似乎也不打算向她问候。而这屋子里,也没有一把多余的椅子。

荷衣就这么站着给人审视,滋味当然不好受。看来江湖传言不假,国手无敌自然恃才放旷。听说病人在慕容无风面前无论病得有多严重,他都摆出一幅高深莫测、俯瞰众生的“释迦牟尼”脸。年少成名,必是天才,天才的脾气总有些怪。所以她迎上他寒冰似的目光,弯起嘴角,笑了笑,道:“你好。慕容先生。我姓楚,叫楚荷衣,是个跑江湖的,外号叫‘独行镖’。”

慕容无风的表情丝毫不变,漠然地看了她一眼,目光迅速越过了她的脸,停留在远方的某一点上。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地道:“我对于江湖上的事情,一向不大明白。”他的声音出奇地低沉,低沉得近乎柔弱,说话的速度也很慢,似乎每说一个字都很费力,“什么是‘独行镖’?”“就是押镖,只不过是单干而已。”她笑了,“实际上我经常干的事情是替人押送棺材。”“押送棺材?”他皱起了眉头,“这也是一种职业?”“嗯!”“他们说你的武功不错。三个月前飞鱼塘的刘寨主还来过这里,三个月后他的鱼鳞紫金剑就已到了你的手上。”他看着她腰上的剑,慢慢地说道。

荷衣道:“武功么马马虎虎,我和刘寨主素昧平生,这剑却他送给我的。”“他为什么要把这么名贵的宝剑送给你?”“因为他发誓此生不再用剑。”“金盆洗手了?”“可以这么说吧。他在我手下败了一招,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可我偏偏是个女人,他认为败在女人的剑下是奇耻大辱。”“难怪谢总管一定要请你,他曾经很佩服刘寨主的剑法。”这话听起来很像是恭维,但他脸上的神情却连一点恭维的意思都没有,语气中反而含着讥诮。“我对刘寨主也很佩服。我其实对他那样子的男人都很佩服。”“哦?”“他们败在了女人的手下,却还是照样看不起女人。这种气度,我想不佩服都不行。”

慕容无风愣了愣,道:“我好像对你方才的话有点肃然起敬。”“不敢当。”

慕容无风拿起笔,在一张纸上写了几个字。他写字的手居然是左手。

然后他把纸条递到她面前:“拿着这张字条,你可以到赵总管那里去领三千两订金。我现在还有几个病人要瞧,晚上子时二刻你再到我这里来。我会详细告诉你要做的事情。”

荷衣拿着字条,不禁疑惑:“子时二刻?半夜?”“有困难?”“你是指……就我一个人,夜半三更,单独……见你?”

他明白她的意思,一抹冷笑浮到唇边:“你可以带你的剑。”

常在江湖走,不得不多心。荷衣打量了他一眼,虽觉他的要求与礼不合,但他只是个脸色苍白的书生而已。踌躇间,慕容无风的语气已经不耐烦了:“你还有事吗?”“……没有了。”“你住在哪里?”“停云馆。”“搬到听涛水榭,这样你今天就用不着出谷了。”说完这句话,他的眼睛就盯在了门口上。那意思虽没有说出来,荷衣却明白是“送客”两字。

荷衣从慕容无风的书房里出来的时候,赵谦和仍守在门口。“怎么样?”他问。“成了。这是他的字条。”

赵谦和喜道:“太好了!这事总算是定了!”

荷衣道:“谷主说,请赵总管在听涛水榭里找一间客房,这样我就不必回到停云馆了。”

赵谦和一愣:“听涛水榭?你住在那里?”“怎么?那里不好?”“没什么不好,听涛水榭就在竹梧院内。”

水榭就在湖边,亭榭与游廊相接,房子里自然又是一种别开生面的精致。荷衣一向对住处不甚留意,江湖儿女,在哪里都住不久,若是恋上了某个住处,仇家找上门,便成了灾难。她将衣物略微收拾了一下,往熏笼里添了一把红罗香炭,便走出水榭,在走廊上凭栏而坐。

面前是百亩残荷,夕阳正慢慢沉入湖底。远处水天相接,飞鸥点点。暮色四合时,晚霞在天边敛起了最后一道红色,空气中忽然充满了水草与荷花的香味。

赵谦和把她叫出去吃了一顿沉闷的晚饭,谈笑间,天已经黑了。荷衣踱回自己的房间,觉得四周出奇地安静。无边的夜空似已与远处的群山溶成了一体。隐隐传来的涛声与蛙声驱人入睡,而偶尔一声夜鸟的长鸣,又把人从梦境中逐出。荷衣在水榭旁边坐了很久,一直坐到午夜才慢慢起身,来到慕容无风的住处。

慕容无风已经坐在那里等着她了。这一次是他先发话:“你来了。”

荷衣点点头。

书房里不知什么时候已多了一把椅子。慕容无风指了指它,道:“请坐。”

荷衣便坐了下来,静静地等着他吩咐。“这几天休息得好么?”他问。

荷衣愣了一下,一时间还不能习惯这个冷面郎君的嘘寒问暖。只得回道:“好。”“这么说来,你现在一定很有精神?”“谷主现在就有事情要吩咐?”

他点点头,突然从桌后拿出了一个长长的东西递给她。荷衣接过一看,是把铁铲。“我知道你的江湖经验很丰富,不知道你有没有盗墓的经验?”

荷衣马上道:“虽然跑江湖和盗墓是两种行业,盗墓应该不会太难。只不过干这个,似乎……似乎……”“似乎什么?”

荷衣道:“似乎有点缺德。”“所以当然不能在白天干,一定要选在半夜。没人看见,就不会心虚。”他说这话时脸一点也不红,好像这是个很明白的道理,“这墓就在谷中,附近没有守墓人。对你来说,小事一桩。”

荷衣想了想,不禁反问:“既然这么容易,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挖呢?”

听见这句话,慕容无风忽然抬起头来看着她,表情十分奇怪。过了片刻才慢慢地道:“你这是第一次来神农镇?”

荷衣点点头。

他想了想,淡淡地道:“我本想自己挖的。可惜我是个残废,我的腿不能动。”荷衣的脸立即红了。这显然是这里人尽皆知的事情,而她却偏偏不知道。那张巨大的书案正好挡住了他的下半身,她完全没有发觉。“好吧,我……我来挖。”

——三千两银子,就挖一个墓,荷衣觉得,这跟天上掉下来一块金饼子差不多。“具体地点在哪里?我这就去!”“我带你去。”

他坐在一张精巧的轮椅上,双手一拨椅上的轮环,从书案后退出身子,便从容不迫地来到她面前。他的双腿隐于衣袍之下,十分消瘦,一望而知萎废多年。除了两条腿以外,他身上的其它地方看上去都和正常人完全一样。荷衣的心中不禁微微叹息:这样的人能够名蜚天下,一定付出了常人不可想象的代价。“不用不用!”荷衣连连摆手,“告诉我你想找什么?我胆大,一个人去就行。找到了给你带回来就好!”“我想找的东西……”他迟疑了一下,似乎在考虑措辞,“你不方便带回来。”

荷衣还想理论几句,发现慕容无风摆出一副拒绝商量的神态,只好住嘴。

院内阒无人声,夜静得可怕。

走廊上每隔数步便挂着一个浅碧的绢灯,憧憧的烛影将院内的几株刺桐映入山墙的白壁,夜风忽起,树影婆娑,墙上的人影也跟着跳动起来。

两个人一言不发地沿着长廊向西走了约半个时辰,一路上慕容无风一直独自驱动轮椅在前引路。看得出他有些疲惫,动作并不轻快。荷衣一直跟在他身后,助他一臂是举手之劳,她却连问都没问。

他是个高傲的人。高傲的人通常不会喜欢别人的帮助。

路的尽头突然出现了一道陡坡,游廊虽是沿坡而上,却不再是光滑的平道而是一级一级的台阶。慕容无风从椅后抽出一双红木拐杖放在胁下,靠着它站了起来。他好像很久没有站起来过,猛地直起身时,嘴唇都有些发白。

荷衣在一旁道:“难道我们要翻过这个山坡?”

慕容无风点点头:“对面就是墓地。”

荷衣忍不住道:“你是说……你自己也要过去?”“难道我不能过去?”他冷冷地回了一句。

荷衣连忙闭嘴。

他上台阶的样子实在是很困难,任何人看见了都会觉得难过。好不易上了两级台阶,已累得满头是汗。荷衣看着他,问:“要不要我帮忙?”

他摇头。“这样好吗?你告诉我是哪个墓,我先去挖,如果墓很深的话,可要挖好一阵子呢。”荷衣实在没性子陪着他慢吞吞地走,照这种走法,就算是把墓挖好了再回来,他兴许还在山坡的这一头。“写着‘慕容慧’的那个就是。”他说。

荷衣愣住,神情古怪地看着他,半晌,满脸通红,吞吞吐吐:“我……不怎么识字。”说罢缩肩垂头,拿眼偷偷地瞧他。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第二排,右手第一个。”“我去了。”她身子轻轻一纵,在空中翻了个跟斗,一掠三丈,顿时在他眼前消失了。

夜雾弥漫,墓地一直延申到远方。里面似乎立着数不清的坟头和墓碑。幽幽鳞火,无声闪动,越发衬着四周静得可怕。

墓地显然已修建多年。青石板的地面上早已有了裂纹,几丛杂草从裂缝中探出头来。荷衣很快找到那个墓,心里计算着棺木的大小,在地上划了一个大致的方位。

她总算曾给人押过棺材,见过别人挖墓。挥起铁铲干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已触到了棺盖。等她返回到山坡,慕容无风果然还在山的这一头,她将轮椅抬过山坡,放到了山下。返身正想扶他快些走过台阶,慕容无风的身子忽然一抖,手抓着胸口,吃力地喘息了起来。她顿感手足无措,紧张地问道:“怎么啦?犯病了?”

他双唇发紫,呼吸困难,根本无法说话。她只好一把按住他的脉门,想用真气助他调理内息。一试方知此人心脉极弱,无法承受过强的真气。自己内力稍吐,他即心跳如狂。一时间她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好用力握住他的手,仿佛这样可以分担一些他的痛苦。

喘息良久,那一口气终于缓了下来。他这才腾出手,从怀里掏出个乌木小瓶,用牙咬开瓶塞,一仰头,吞下几粒药丸。荷衣怔怔地看着他,不禁皱起了眉头。晚饭与赵谦和交谈,她曾几番打听慕容无风的境况,赵谦和三缄其口,只是说谷主生性好强却先天体弱,不耐车马之劳,所以从未出过远门。原来,他竟患有如此严重的心疾。

休息了近一柱香的功夫,慕容无风脸上的紫色方逐渐消褪。

荷衣担心地看着他:“这墓你还想看吗?要不要我先送你回去休息?”

他还是不能说话,过了片刻,才有气无力地回了一句:“我没事。”“你的心脏……好像不大对劲。”她迟疑着道。“我的心脏没什么不对劲。”他冷冷地道。

听了这句话,荷衣只好苦笑:这个人无论自己身上有多么不对劲,都统统不承认。

两人一起来到墓边,荷衣撬开棺盖、点燃火折向棺内照去:

那是一俱女尸,虽还罩着衣物,肌肉早已腐烂殆尽。头骨的那一部分连着一大卷长发,挽髻的金钗散落在一旁。脸上还有一些干枯的肌肉。她看上去临死的时候十分痛苦,嘴惊恐地大开着,好像正在呼救。

荷衣回过头,悄悄地瞥了慕容无风一眼。

他默默地看着棺中的一切,目中含着痛楚。过了片刻,似乎发现了什么,脸上露出愤怒的神色,双手青筋毕现,身子也跟着微微颤抖,半晌方平静下来。

荷衣喃喃地道:“你方才说她叫慕容慧……她也姓慕容?是你的亲戚?”“她是我的母亲。”沉默了一下,慕容无风道,“我母亲因生我难产而亡,我其实并没有见过她。”“所以你让我打开她的墓,只为了想看看她?”“这中间当然还有更复杂的情况。”“再没有比和母亲同一个姓更让人觉得复杂的了。”荷衣淡淡地加了一句。

他显然并不喜欢这句抢白,脸色变了变,却又懒得争吵:“你说得对。我的确不知道谁是我的父亲。不但我不知道,我周围的人也全都不知道。”“因此你要我替你调查这件事。”

他点点头。“可是这些事都是发生在你出生之前。对你而言,它们根本不存在,几乎等于根本没有发生过。”“人对于和自己不相关的事,总是想得比较开,”他冷冷地看着她,“何况,你刚才的问题也不像是个想挣钱的人提出来的。”

荷衣笑了:“我只是谈谈我的看法,听不听由你。我一向以为有些事情知道得越多越痛苦,还不如不知道的好。”

慕容无风的手指忽然攥紧,指甲都似已深深嵌入掌中:“我只想知道真相。无论什么样的真相我都想知道,而且一定要知道!”

怕他过于激动,她连忙息事宁人:“不管一个人生前是多么可爱,死后的样子都十分可怕。如果我是你,就决不让这种印象进入我的脑子。”“我不是你,你也不是我!”

她苦笑。“你现在可以把棺材合上了。”他说。“你已经看完了?”“这人不是我的母亲。”

她瞪大眼,吃惊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怎么看得出?”“我母亲擅长丹青,我的屋里有好几幅她的自画像。如果画像逼真的话,她去世之后的骨骸就不该是这种样子。”“难道你只用看看骨骸就知道这个人生前的长相?”“莫忘了我是个大夫,死人见得多了。各种死人的骨头我都曾仔细摸过。”

楚荷衣只听得脊背发凉:“那么你平时看人的时候,究竟看见的是人还是他的骨头?”“一个人在一种行业里干得久了,看人的样子多少有些不同。”“难道你真是神医?真的这么神?”荷衣心想,以慕容无风病怏怏的样子,完全担当不了神医的重任啊。“当然不是,”他的回答很干脆,“我只是个运气比较好的大夫而已。”

说话的时候荷衣已把坟墓恢复成了原来的样子。

回去的路上,慕容无风一直沉默不语。

夜雾中的一切都显得淡而潮湿。每次发病之后,由于身体过于虚弱,他会产生各种幻觉。次日醒来,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可是这一回,身边的人影却是那样的真实。他可以闻到她的棉布花裙透出的薄荷芬芳。

那是个四肢纤长,身材矮小的女人,健壮得尤如一只小鹿。黑色的紧身衣下露出小巧的足踝。发尾上的一道紫红的丝带是她唯一的饰物。

除了腰间的宝剑,她的身上并无其它锋利之处。

那是她么?

赵谦和曾经说过,这女人出道三年,头一年比剑六十七场;第二年,四十五场;第三年,二十九场。目前在剑榜上排名第九,是近七十年中第一位走入前十名的女剑客。她拒绝名门大派的收揽,一直以押镖为业。据说,生意并不景气,经常入不敷出。“这么有名又这么穷的女人,在江湖上绝对找不出第二个。”

他面似无动于衷,其实充满好奇。为此,他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拒绝了所有的申请者。想到这里,他的脸忽然有些发红,忽然觉得自己很荒唐。

寂静的廊上晨雾弥漫,月光清冷,如浸水中。

两人之间只剩下了周而复始的辘辘轮声。

他知道这刺耳的车轮声将会伴随自己的一生,那是一道无从更改的伤心。每思及此,愤怒便在心底悄然聚集,如水塘中的蚊蚋一般迅速孳长。在这种时候,他只有加倍沉默。仿佛只能如此,才能将这危险的情绪按捺消化。

他行进缓慢,好像推动一块巨石一样推动着自己。

正在此时,不知何处传来暗器破空之声!

荷衣的身子“倏”地弹出三丈,在半空中已抽出了剑。“咯”的一声,暗器击在剑锋上,爆出一串火花!

未及多想,一柄锋利的长剑已抵到她的面前,荷衣顺势一挑,惊险避开。来者穿着黑衣,脸上裹着黑巾,在漆黑的夜色中只看得见一双冷酷的眼睛。若不是荷衣的剑及时挡住,他早已洞穿了慕容无风的咽喉。

黑衣人一击不中,身子平平的滑了出去,扭身一刺,剑锋指向荷衣的心脏。没人想得到他的身子可以扭成这么低的角度,也没人想得到他那一剑刺出的方向,对荷衣来说,几乎是不可避免的。

荷衣的整个身子似乎正往那剑尖上扑去。眼见剑锋触到胸口,她的剑突然脱手,突然朝着黑衣人的咽喉飞去。黑衣人只好回剑自护,而荷衣的身子却好像剑穗般跟着剑飞了过去,手已霎间抓住了飞出去的剑,突然凌空一卷,身子倒悬着冲了下来!

她这一招的变化和速度无人可以想象。黑衣人在地上连滚三圈,才逃开了这致命的一击,肩上却还是中了一剑。等到荷衣的剑一团光影般地追上来时他已飞身一纵,消失在夜色之中。

荷衣回过头来,看着慕容无风:“你没事罢?”

他摇头:“你不追过去?看看究竟是谁?”“我怎么知道只来了一个人?我若追过去,你怎么办?”“他……是来找我的?”“不是找你,难道是找我?”“你是跑江湖的,我又不是!”

荷衣一时哑然。隔行如隔山,方才那几剑的凶险,说是绝处逢生也不为过。这慕容无风却完全没看出个道道来。“你以为刚才我在跟他玩躲猫儿是吧?”见他一副不领情的情子,她快气得背过气去,“知不知道若是没有我,你已经没命了?!!”“不至于。”“你——”

荷衣气乎乎地往前走,突然想起一件事:“对了,下月初三,我要去趟峨眉山,有人约我比剑。”“告诉他你没空。”“为什么?”“因为你已经收了我的银子。在这段时间里,你只能替我干事。”

荷衣想争辩几句,又觉得他说得有理,只好道:“约我的人是贺回,你觉得,我能拒绝他吗?”神农镇

听见“贺回”两字,慕容无风皱起了眉头。他见过这个人。贺回是峨嵋派青年子弟中最杰出的一位,出道以来身经三百余战,罕有败绩。此君嗜剑如命,骁勇好斗,已连续两年名列榜首。

贺回绝不是个容易被拒绝的人。“他的排名在你之前,说明武功要好过你,你若真的去了,岂不是有去无回?”他嘲道。

荷衣走了无数的单镖,自然知道做生意有一条基本原则,那就是千得罪万得罪,不能得罪主顾。于是只得解释:“比剑是刘鲲安排的,他是贺回的师弟。飞鱼塘一战,我伤了刘鲲的手脉。大约峨眉派丢不起这个脸,想让贺回来找回场子。”她叹了一声,无限烦恼,“我倒不怕比剑,只是想清静一段时间。不如明天就请人给他写封回信,说我受人所雇,要事缠身,一年之内都不会有空。”

慕容无风不以为然:“听说此人已很久没有遇到对手。说不定接到信后,会立即买舟东下,亲自到云梦谷来找你。”

荷衣蓦地停下脚步,道:“那我该怎么办?”

慕容无风道:“我不是你,我怎么知道你该怎么办?”

荷衣道:“谁都知道在江湖上比剑是件没完没了的事儿。胜了一场还会有下一场,直到输掉或死掉为止。”“你能明白这一点很好。”“不如我干脆告诉他不要来找我,我认输好了。”

慕容无风道:“你最好莫要这样说。”“为什么?”“他会认为你看不起他,只怕来得更快。”“那我应该怎么办?”“我不是你,我怎么知道?”“你难道就不能替我想出个法子来?”“想法子也是你自己的事,为什么要我来替你想?”他居然这么说,荷衣气得直翻白眼,干脆闭嘴不理他了。

夜雾中,月光轻洒大地,四处花影朦胧,寒气却渐渐上来了。

两人默默地回到各自的屋子。荷衣带着一脑子的谜团,辗转反侧,直到天亮方才睡去。

清晨的风中依然含着荷叶和水草的香味,湖上却弥漫着浓雾。

浓雾中,一切都仿佛是润湿的,露水正沿着树尖悄悄滴落。

荷衣信手推开房门,发现郭漆园正在走廊上等着她。

郭漆园的脸上永远带着微笑,说话时的样子殷勤得让人喜欢。据说这位总管是谈生意的老手,喜欢带客人上馆子喝酒。他总能赶在人家半醉之前把价格谈妥。在热气腾腾的酒桌上他娴熟应对,绝不冷落在座的任何一位。只因他的眼睛永远盯着下一笔生意和下一个可能性。酒足饭饱之后,每一位客人的感觉都是宾主尽欢,刚刚谈妥的交易也是合理公道,两不吃亏。

他还有另外一个本事,就是无论是谁,只要见过一面,就永远不会忘记。无论时隔多久,任何时候碰见你,他都能叫出你的名字,拍着你的肩,嘘寒问暖称兄道弟。尽管这个时候你可能已经完全忘记了他是谁。

荷衣笑着向他问好。

郭漆园道:“姑娘昨夜休息得可还满意?”“很满意,多谢。”“姑娘是谷主的客人,又住在这陌生的地方,我本该派几个丫环侍候姑娘的。只是谷主一向独居,院里不允许他人出入,只好让姑娘受委屈了。”

荷衣道:“郭先生太客气了。谷主今天可好?”

郭漆园迟疑了一下,道:“不大好。我们劝他休息半日,他不听,一早就去了诊室。这一连几日的浓雾天气,只怕他的风痹又犯了。”“可不是,”荷衣道,“我也觉得奇怪,他诸事不便,为什么身边连个侍候的人也没有?”

郭漆园长叹一声:“谷主生性要强,从小就不喜欢别人多管他的事情。谁要是在这一点上惹恼了他,他会大发脾气。加之他素有心疾,劳累或激动过度都会发病,我们谁也不敢惹他发火。”

荷衣道:“他发病的时候是不是呼吸困难、胸口绞痛、浑身无力?”

郭漆园眼睛盯着她,脸色变了:“你怎么知道?难道他昨天发过病?”

荷衣摇摇头:“没有。我不过是以前恰好遇见过这种病人而已。”

郭漆园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姑娘还有什么需要?请尽管吩咐。”

荷衣道:“今天我会去神农镇。”

郭漆园忙道:“我去准备马车。”

十月的阳光懒洋洋地洒在人的头上。还只是清晨,小镇已经忙碌开了。所有的门面都已开张,五花八门的货物令人眼花缭乱。街上的小贩充满毅力地追逐着每一个行人,口干舌躁地兜售着手中的什物。人们传说神农镇的小贩个个都是富翁。因为他们相信,只要不停地劝说,不放弃每一个机会,钱早晚都会赚到。比如,如果你被一个小贩缠上,他会一路跟着你,为了卖掉一包十五文钱的茶叶,他可以陪你翻过一整座山,甚至免费做你的向导。一路上你若只听他说话,就会相信他手中的茶叶根本不是茶叶,是包治百病的“神叶”。止渴解乏只是副效之一。你当然还可以和他讨价还价,他正巴望着你走这一步。因为他们坚信,凡是愿意讨价还价的人,都是老老实实、诚心想买东西的人。十五文的茶叶有时候以十二文成交,碰到悭吝心狠的主顾,五文钱也卖了。

荷衣才在青石板的马路上走了一会儿,已经买了十五包茶叶。她买东西的情形是这样的。只要看见一个小贩向她走过来,拿出一包茶叶,她就先把铜钱递过去,说:“这包茶叶我买了。”

小贩往往一愣,道:“是么?十五文一包。”

她就这么在大街上买了十五包茶叶后,虽然还有小贩远远地看她,却不好意思走上来了。

她这才终于摆脱了他们,走到一个剑器铺子里。

铺子的老板是个精瘦的中年人,脸长得有些失去比例。铺子的四壁悬着各种款式的剑。老板一看见她进来就热情地打着招呼:“姑娘是来买剑的?”

荷衣点了点头。

老板看着她腰中的剑,笑了笑道:“姑娘的剑已经够好的,莫非是嫌它太重,不合手?”

荷衣道:“你认得这剑?”

老板道:“我若连鱼鳞紫金剑都不认得,还开这个剑铺做什么?这是当年公冶大师的传人鲁隐泉所制,剑重七斤二两。据说剑成之时曾祭以七岁男童之血。所以剑色发紫,那是人血溅在铁上的颜色。”

荷衣道:“说得好。我虽知这是名剑,但关于它的来历还是第一次听说。”

老板道:“姑娘莫不是一剑大败飞鱼塘的楚荷衣楚姑娘?”

荷衣苦笑:“连你也认得我?”

老板道:“此剑来历不凡,姑娘战前易剑,岂非不智?”

荷衣道:“什么战前?”

老板看着她,很惊讶:“姑娘真会开玩笑。”“什么玩笑?”“姑娘和峨嵋派的贺公子约好了,将于十日之后的亥时在神农镇北的飞鸢谷比剑。这消息已传遍武林,姑娘自己怎会不知?”

荷衣目瞪口呆地望着他,口中一片苦涩,好像吞进了一只苍蝇。忍不住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老板道:“满街的人都这么说,我这里的生意也突然旺了起来。昨天我还押了一宝呢。姑娘莫要生气,你虽有宝剑在身,我却买的是贺公子胜。”

荷衣气极反笑,道:“有没有人赌我胜的?”

老板想了想,摇头:“不多。”

荷衣道:“如果我不去比剑呢?”

老板道:“你不去也算贺公子胜了,我还是赚了。何况姑娘肯定会去的。”“为什么?”“坊间传说,姑娘是十五年前中原第一快剑陈蜻蜓陈大侠的弟子。陈蜻蜓的轻功和剑术都是一流的,当年却独败在峨嵋派掌门人方一鹤的手中。姑娘若是临阵脱逃,这师门之辱……”

这话果然有用。

荷衣喝道:“不要再说了!”她一抬手,掷过去两锭十两的银子,指着墙上一把形式平庸的剑道:“这把剑我买了。”

老板见她眉头紧皱,忙把剑取下来交到她手中:“这剑只要十两银子。”“另外十两银子是我送你的。”“岂敢岂敢。”“老板最好用它买一坛酒。一个人赌输的时候喝一点酒会想得开一些。”

剑依然是鱼鳞紫金剑,经过一番修改,从外面再也认不出来。剑柄缠上了黑布条,剑鞘也换成了最平庸的样式。荷衣走在大街上,已不用再担心有人认出她了。

这时,身后忽然传来马蹄声,健马长嘶,一个灰衣人从马上纵身而下,刚好落在她的身旁。“请问可是楚荷衣楚姑娘?”灰衣人一脸风尘,脸上一道长长的伤疤,笑起来的样子有些可怕。他的腰上悬着一把形式奇特的长剑。

荷衣道:“你认得我?”“姑娘在飞鱼塘比剑的那天,在下有幸也在一旁观看。”“你是飞鱼塘的人?”

灰衣人点点头:“在下沈彬,是刘寨主的师弟。”“你也是来找我比剑的?”“人贵有自知之明,在下岂是姑娘的对手?”“莫非是刘寨主有什么吩咐?”“不敢。不过我师兄今天也到了神农镇。”“他是来观战的?”

沈彬道:“姑娘当然知道我师兄以前本是峨嵋派的弟子,贺回是他的师兄。”“我怎么会知道?他从没有告诉过我。”“无论姑娘知不知道,峨嵋派都丢不起这个面子。”

荷衣冷冷道:“所以他一定要逼我和贺回比剑?用这种卑劣的手段?”

沈彬不置可否:“我们实在是很想知道究竟是姑娘的剑快,还是贺师兄的剑快。”他顿了顿,又道:“不过我来找姑娘却是为了另外一件事。”“什么事?”“师兄今天找到慕容谷主,求他给他的右手续上筋脉,谷主却一口回绝了。”“难道是刘寨主给的诊费不够?”

沈彬道:“只要治好师兄的手,花多少钱飞鱼塘都不会在乎。问题是慕容先生从来不缺钱。云梦谷的药畅销天下,他本是天下最富有的人之一。我听说他根本不把诊费放在眼里。常常免费给病人动很复杂的手术。以前有个穷铁匠得了一种怪病,危在旦昔。慕容谷主竟在他身边陪了七天七夜,终于治好了他。据说那铁匠在谷里养了整整一年的病,吃了好几斤从东北长白山下快马运来的人参,慕容谷主却连一分钱的诊费也没收。可是这一回谷主却怎么说也不肯替我师兄看病,不论出多少钱都不干。”“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谷主说,我师兄的手伤在楚姑娘的剑下,而他却欠楚姑娘一份人情。”

荷衣笑道:“我明白了。你们是想叫我向慕容无风求情。”

沈彬道:“姑娘剑术虽高,在江湖上却势单力孤。姑娘若能说服慕容先生,从此以后就是飞鱼塘的朋友。江湖上有任何人想对姑娘不敬,飞鱼塘都不会坐视不理。姑娘应当知道,在江湖上混饭吃不能只凭本事,还得凭势力。”

荷衣冷笑:“你可知道刘塞主和我比剑的时候,下的全是杀着。如果我不回剑自护,现在已是个死人。死在他剑下的人本就不少,我那一剑刺在他的手上,已经是很客气的了。”

沈彬的脸色变了变,道:“姑娘的意思是不肯为我师兄求情,宁肯与整个飞鱼塘为敌?”

荷衣道:“飞鱼塘在江湖上也是名门正派。如果因为这件事要与我为敌,我也毫无办法。”

沈彬冷笑着道:“姑娘出道不久,风头正健,对江湖上的事其实并不清楚。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得饶人处且饶人’,姑娘一个女人家,这样的脾气怎能在江湖上混下去?”

荷衣微微一笑,并不在意:“幸好这江湖并不姓刘。”

沈彬双拳一抱,道:“那么后会有期。”说罢飞身上马,疾驰而去。雾锁丛林

雾还未散,在湖中似乎显得更浓,浓得连远处九曲桥边的荷叶都看不清了。

荷衣找到慕容无风的时候,他正独自坐在湖心的小亭上喝茶。风炉就在他的椅边,木炭燃烧,发出“哔剥”之声,似乎在为他驱赶潮气。雾气中他苍白的肌肤和雪白的衣裳几乎令他整个人都消失在了雾里。

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双眼望着远处雾气氤氲的湖面,似在沉思。他看上去完全没有注意到荷衣已走到他的身后。可是等荷衣走近时,他却突然道:“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有事找你。”

他看着她,等她说下去。荷衣正要开口,却见一个青袍人端着一碗药走了过来,将托盘轻轻地放在石桌上。碗里散发着一股浓郁的药味。

青袍人五十来岁年纪,面容清瞿,身材高大,在慕容无风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显出很恭敬的样子。慕容无风点了点头,对荷衣道:“这位是谢总管,谢停云。”

荷衣道:“幸会。我姓楚。”

谢停云微笑着道:“姑娘一剑败了飞鱼塘的消息,在下早已听说了,佩服得很。”他看人的眼神很真挚,一副稳重有余的样子。不等荷衣答话,他接着说道:“姑娘慢坐,我有事,先告辞了。”

见他走远,慕容无风一抬手将药碗里的药倒入湖中。

荷衣瞪眼皱眉地看着他:“这药……你不喝的?”“不喝。”“倘若你的病人不肯喝药,你是不是也劝他把药倒掉?”“我开出的药,谁敢不喝?”“刚才的药是谁开的?”

慕容无风想了想,道:“我。”

荷衣笑了。她实在想不出一个人说话会是如此矛盾。还想再问个明白,慕容无风却不愿意再谈自己,换了个话题:“你这么快来找我,是不是已经打听到了什么消息?”

荷衣道:“你想听的没有。倒是打听到了一条关于我自己的消息。”“哦?”“十天之后我会在飞鸢谷与贺回比剑。”“我听说了。”他淡淡地道。“你听说了?”她吃惊地道。“你究竟去还是不去?”“去。”“你昨天说过你不想去的。”“我改变主意了。”“你有把握赢?”“没有。”

慕容无风慢慢从壶里倒了一杯茶,浅浅地喝了一口。一言不发,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荷衣道:“你盯着我干嘛?”

他道:“你别忘了,我们的交易在先,你和贺回比剑在后。”“说得有理,只是……”

慕容无风的脸上,已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态:“你还是要去?”

荷衣无可奈何地点点头:“你别忘了我是一名剑客。——大夫总要给人治病;剑客总要跟人比剑。职业所系,难以推托。”她顿了顿,见他还是紧崩着脸,又道,“当然我和你有所不同。你天生就是个大夫,而我却是刚刚发现我是个剑客。哈哈哈。”她干笑了两声,发觉自己的笑声十分空洞。

在荷衣看来,一个人最糟糕的情况莫过于被别人“发现”。她身上有太多自己原本不知道,却被别人突然“发现”出来的东西。

不等慕容无风答话,她又抢着道:“我能不能看看你母亲原先住的房间,或许可以在那里找到一点线索?”

慕容无风点点头:“她的房间就在这附近,请跟我来。”

两人沿着花墙行至右廊边的朱门下,慕容无风推开门,道:“请进。”

荷衣探身而入,见室内雅洁如新,绣屏之后便是宽敞的卧室。床前放一个二尺八寸高灰漆枣木案,紫檀木软底的太师椅上,铺着大红氆氇椅垫。一侧放着茶炉,虽无麝烟,却有余炭。墙角处摆着个半人多高的梅瓶,里面只有数茎枯枝。案边的巨罇内插着几轴画卷。荷衣抽出一轴,展开一看,见一位工笔美人乌云低绾,面白如月,目凝秋水,唇若含丹。将之放下,又打开其它数卷,除了两卷画的是山水和禽鸟之外,剩下的均是同一美人,只不过忽而是翡翠衫,绿背心,荔枝裙;忽而是银红袄,绣绫衫,槐花裙;忽而是杏黄衫,花披肩,葱白裙。而发髻亦各有不同,或涵烟,或垂云,或百合;姿势则或椅栏,或戏水,或逗猫……极备神韵。那图卷的色调极是明快,只是女子的双目之中始终隐含着一缕忧郁。

荷衣仔细看毕,放回瓶中,问道:“画中人就是你母亲?”

慕容无风点点头。

荷衣道:“她看上去并不快乐。”

慕容无风道:“这是她十七岁以前的样子。十七岁的某一天,她突然从这个谷里消失了。”“消失了?”“之后再也没有回来过,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他的目光移向窗外,远山之中忽来传来一阵悠长的猿声。

荷衣立时想起了渔翁在船上给她讲过的故事,道:“巴东三峡巫峡长,猿啼三声泪沾裳——听说这里的深山常有猿猴出没。那猿猴若是百岁以上,便成了猿精。遍身白毛,专吃果栗,尤好美妇。凡是见到有些颜色的女子,一定会偷偷地掳了去。”

慕容无风冷冷道:“你是说,我的父亲是只猴子?”

荷衣一吐舌,做了个鬼脸:“不敢。不过,既然你母亲再也没回来过,你又是怎么来的呢?你母亲出走的时候,并没有出嫁罢?”

慕容无风道:“我若知道,还花银子雇你做什么?”

荷衣道:“说你母亲难产而亡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如果她失踪了,你又怎么知道她是难产而亡?”

慕容无风道:“这是我外公说的。他还说我母亲就是在这间房里去世的,就葬在山后。他的话一点儿也不可信。”

荷衣道:“他始终没有告诉你你的父亲是谁。”

慕容无风道:“他的脾气很坏。不过关于这件事,可能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荷衣道:“现在看起来,问题好像越来越多。我需要仔细查访。或许你的母亲现在还活着?”

慕容无风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至少我从没有见过她。……你看完了么?”他好像已经不想在这屋里待下去了。“没有,我有好多问题不明白!”

慕容无风道:“你不要问我。因为我所知甚少,就算知道,也多半是假的。”

荷衣道:“我已打听到听风楼里的有位伙计,专能讲此地的掌故,我今晚就去找他。你是想和我一起去呢?还是想我去听了来告诉你呢?”

慕容无风道:“什么时候?”

荷衣道:“酉时二刻。”

慕容无风道:“我现在还要看几个病人,到时我们在听风楼见。”

云梦谷通往神农镇的马道格外宽敞,放马疾驰却也要半个多时辰方能赶到。一想到十天之后就要比剑,荷衣只觉头大如斗。加之慕容无风所托之事亦毫无眉目,不觉心事重重。马道掩映在丛林之中,浓雾未散,四处阒无人声。才骑出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她忽然发现远处有个人影一动不动地立在马道当中。

荷衣喝住马,看见一个灰衣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脸上有一道长长的刀疤。“沈彬?”她有些吃惊地道。

沈彬道:“我在这里等你。”

荷衣道:“等我?”

沈彬道:“我师兄听了姑娘的一番话后,很是失望。”

荷衣道:“是么。那你此番的来意是?”

沈彬道:“他不仅仅对姑娘失望,对我也失望得很。”

荷衣道:“所以你来找,是想要我改变主意?”

沈彬道:“我这人从来就没有求过女人。如果再求,那也一定是下辈子的事情。”

荷衣笑了笑,道:“有骨气,那就告辞了。”

她说“告辞”两个字的时候看见沈彬的手已经慢慢地放在剑上。“了”字之音刚落,他忽然已抽出了剑,拨剑的速度比刘鲲要快得多。

一道阳光正好射在剑脊上,上面有一道赤红的血槽。沈彬左手捏了一个剑诀,道:“拔你的剑。”

荷衣道:“你的功夫明明强过你师兄,却肯甘居他之下,佩服佩服。”

沈彬道:“江湖名人谱里我排名十二,他十五。焚斋老人的眼力,倒还公道。”

荷衣道:“贺回第几?”

沈彬道:“不知道。焚斋老人一向只排他认识和见过的人。他没见过贺回。”

荷衣道:“你若是技痒,我们比划比划也无妨。”她也下马抽剑。刚要交手,忽听一个声音远远地道:“你难道没看出来?他是想试试你的功夫,好把握你的弱点,再回头告诉贺回,以保证他必胜。”

那声音忽近忽远,忽强忽弱,两人环顾四周,均不见人影。荷衣朗声道:“多谢美意,只是朋友既来相助,何不显身一见?”

那声音道:“我就在这里。”声音忽由弱转强,荷衣抬头一看,有一个灰影伏在几十丈高的大树上,荷衣纵身上树,那灰影竟即横掠数丈,往东北窜去。荷衣一提气,也飞身追了过去。两人速度相当,在树间穿梭,灰影似乎有意将她诱往林中更深之处。荷衣想了想,忽觉不妥,忙退身而回,忽闻一股血腥之气,定神看时,沈彬身首异处,已倒在一片血泊之中!死者双眼圆睁,神情极为惊恐。荷衣转头再望时,灰影亦消失不见。

她忽觉头皮发麻,浑身战栗,脊背一片冰凉。连再看一眼死者的勇气都已丧失。

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一个活生生的人被这么残忍地杀死。灰影的轻功固然与她相当,可他不会有分森之术。附近一定还潜伏着第二个人。第二个人的武功,一定还在沈彬之上。

而她居然没有察觉。这说明第二个人的轻功亦不低于自己。如若两人联手……

她看了看她的马。马一点儿也没有受惊。很安静地在路旁吃着草。马背上放着她的包袱。包袱里放着几百两银票。

林子里有风轻轻吹过。左边的树丛忽然有一丝极轻微的响动。她的人“腾”地一声弹了起来,剑已闪电般地刺了出去!果然另一个灰影一掠三丈往北逸去。

虽然这一次灰影又是把她引向树林的深处,荷衣却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她使出全力奔跑时速度很快,不一会儿,两人就已相差不到十步,灰衣人却好像故意慢了下来。她也跟着慢了下来,始终和他保持五步的距离。林子里光线极暗,她不得不多加小心,谨防灰衣人的同伴突然相助。

还没等她思索完毕,灰影一扬手,一把铁砂暴雨般地向她射来,铁砂里夹杂着一股怪异的气息,有毒!荷衣挥剑如风,勉强躲过,却见另一个灰影挥剑冲了过来,做出了联手合攻的架式。荷衣心下暗忖,无论如何,自己得先避开有毒砂的人。左手一扬,白练挥出,缠住头顶的树枝,身子借力腾空,一剑直指灰影的咽喉。

腹背受敌,她已不能心软,使出的全是杀着。

而手中有毒砂的人却并未和同伴携手,反倒向林外逃去。

灰影沿着荷衣的剑势一退三尺,乘机御去了她的力道,回剑一格,只听得“铮”的一声,火花四溅,两力相撞,荷衣只觉一股大力沿着剑脊传了过来,只震得自己的虎口发胀。她的剑走的是轻逸灵巧一路,和内力深厚之人对仗,体力上未免吃亏。何况来人的剑法混厚精湛,已非寻常高手。

在这种情况下,她想到的第一个便是“逃”。快逃。可是自己的剑却不听话似地纠缠了上去。她不能忍受自己还没有努力就认输,何况里面还夹着一个沈彬。无论如何,至少要想法子弄清凶手的身份。

在这闪电般的思虑中,两人已战了二十回合,灰影的剑势愈加凌厉,而荷衣也愈战愈勇。三十招后,她已发现了灰影的一个破绽,反身一刺,直攻他的右腕。而灰影似乎料到了这一着,身子一沉,左手掌力挥出,直击她头顶,迫她撒招。荷衣腰一拧,人从他掌风之下斜窜而出,一扬手,挥出“素水冰绡”,冰绡乃南海冰蚕丝所制,算是她独门的软兵器。白练缠住那人的左掌,身子却借着白练的拉力往灰影的背后弹去。

弹回去的还有她的剑。

她终于松了一口气,这一次她终于算对了。

灰影的整个背已如一扇大门似地向她敞开了。

这一剑直奔向他心脏右侧三寸之处。因为她已预料灰影一旦听见风声就会往右侧闪避。然后她就听到“铛”的一声。自己的剑正刺在灰影反手递过来的剑脊上。他居然没有闪避,只是已准确地料到了荷衣刺来的方位,以剑作盾,正好护住自己的心脏。

高手相较,计在毫厘。毫厘之错,即是性命。

金刃相交,电光四射,两人各退出三尺。灰影突然道:“你不是唐十?”

树林里已阴暗得只看得见两个人影。

荷衣冷哼一声,道:“不是。你杀了沈彬?”

灰影道:“没有。”

荷衣道:“阁下是谁?”“谢停云。”“谢总管?”荷衣大惊:“我是楚荷衣,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灰影一晃,也吃了一惊,道:“是楚姑娘?在下和唐门有些私怨,正要在这里解决。刚和唐七交了手,他负伤跑了。”他顿了顿,又道:“唐六的毒砂没伤着姑娘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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