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情怀——郑振铎作品精选(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11 10: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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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萧枫

出版社:辽海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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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情怀——郑振铎作品精选

人间情怀——郑振铎作品精选试读:

前言

文学作品是以语言为手段塑造形象来反映社会生活、表达作者思想感情的一种艺术,是我们的一面镜子,对于我们的人生具有潜移默化的巨大启迪作用,能够开阔我们的视野,增长我们的知识,陶冶我们的情操。

文学大师是一个时代的开拓者和各种文学形式的集大成者,他们的作品来源于他们生活的时代,记载了那个时代社会生活的缩影,包含了作家本人对社会、生活的体验与思考,影响着社会的发展进程,具有永恒的魅力。他们是我们心灵的工程师,能够指导我们的人生发展,给予我们心灵鸡汤般的精神滋养。

这正如泰戈尔在谈到文学与我们人类未来的关系时所说:“用文学去点燃未来的万家灯火。”

为此,我们特别编辑了这套《感悟文学大师经典》丛书,主要收录了鲁迅、郑振铎、郁达夫、徐志摩、朱自清、鲁彦、梁遇春、许地山、萧红、瞿秋白、闻一多、缪崇群、穆时英、丘东平、滕固、蒋光慈、叶紫、刘半农、邹韬奋、李叔同、苏曼殊、朱湘、柔石、庐隐、戴望舒、章衣萍、钱玄同、彭家煌、刘云若、洪灵菲、石评梅、夏丏尊、胡也频等作家的一百部有影响的作品,既有诗歌、散文、杂文,评论,也有长、中、短篇小说,还有戏剧等作品,这些不同体裁的作品,大多取材于现实生活,对当时反对帝国主义、封建主义的斗争和其他种种社会生活,做了现实主义的真实描绘,是现代文学史上最重要的代表作品,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

本套丛书选文广泛、丰富,且把阅读文学与掌握知识结合起来,既能增进广大读者阅读经典文学的乐趣,又能使我们体悟人生的智慧和生活哲理。

本套图书格调高雅,知识丰富,具有极强的可读性、权威性和系统性,非常适合广大读者阅读和收藏,也非常适合各级图书馆装备陈列。

蝴蝶的文学

春送了绿衣给田野,给树林,给花园;甚至于小小的墙隅屋角,小小的庭前阶下,也点缀着新绿。就是油碧色的湖水,被春风飘嫩的吹动,山间的溪流也开始淙淙汩汩的流动了;于是黄的、白的、红的、紫的、蓝的以及不能名色的花开了,于是黄的、白的、红的、黑的以及不能名色的蝴蝶们,从蛹中苏醒了,舒展着美的耀人的双翼,栩栩在花间,在园中飞了;便是小小的墙隅屋角,小小的庭前阶下,只要有新绿的花木在着的,只要有什么花舒放着的,蝴蝶们也都栩栩的来临了。

蝴蝶来了,偕来的是花的春天。

当我们在和暖宜人的阳光底下,走到一望无际的开放着金黄色的花的菜田间,或杂生着不可数的无名的野花的草地上时,大的小的蝴蝶们总在那里飞翔着。一刻飞向这朵花,一刻飞向那朵花,便是停下了,双翼也还在不息不住的扇动着。一群儿童们嘻笑着追逐在它们之后,见它们停下了,悄悄的便蹑足走近,等到他们走近时,蝴蝶却又态度闲暇的舒翼飞开。

呵,蝴蝶!它便被追,也并不现出匆急的神气,

——日本俳句,我乐作

在这个时候,我们似乎感得全个宇宙都耀着微笑,都泛溢着快乐,每个生命都存生长,在向前或向上发展。二

在东方,蝴蝶是我们最喜欢的东西之一,画家很高兴画蝶。甚至于在我们古式的账眉上,常常是绘饰着很工细的百蝶图——我家以前便有二幅账眉是这样的。在文学里,蝴蝶也是他们所很喜欢取用的题材之一。歌咏蝴蝶的诗歌或赋,继续的产生了不少。梁时刘孝绰有《咏素蝶》一诗:

随峰绕绿蕙,避雀隐青薇。

映日忽争起,因风乍共归。

出没共中见,参差叶际飞。

芳华幸勿谢,嘉树欲相依。

同时如简文帝(萧纲)诸人也作有同题的诗。于是明时有一个钱文荐的做了一篇《蝶赋》,便托言梁简文与刘孝绰同游后园,“见从风蝴蝶,双飞花上”,孝绰就作此赋以献简文。此后,李商隐、郑谷、苏轼诸诗人并有咏蝶之作,而谢逸一人作了蝶诗三百首,最为著名,人称之为“谢蝴蝶”。

叶叶复翻翻,斜桥对侧门。

芦花唯有白,柳絮可能温?

西子寻遗殿,昭君觅故村。

年年方物尽,来别败兰荪。

——李商隐

寻艳复寻香,似闲还似忙。

暖烟深蕙径,微雨宿花房。

书幌轻随梦,歌楼误采妆,

王孙深属意,绣入舞衣裳。

——郑谷

双肩卷铁丝,两翅晕金碧。

初来花争妍,忽去鬼无迹。

——苏轼

何处轻黄双小蝶,翩翩与我共徘徊。

绿阴芳草佳风月,不是花时也解来。

——陆游

桃红李白一番新,对舞花前亦可人。

才过东来又西去,片时游遍满园春。

江南日暖午风细,频逐卖花人过桥。

…………

——谢逸

像这一类的诗,如要集在一起,至少可以成一大册呢。然而好的实在是没有多少。

在日本的俳句里,蝴蝶也成了他们所喜咏的东西,小泉八云曾著有《蝴蝶》一文,中举咏蝶的日本俳句不少,现在转译十余首于下。

就在睡中吧,它还是梦着在游戏——呵,草的蝴蝶。

——护物

醒来!醒来!——我要与你做朋友,你睡着的蝴蝶。

——芭蕉

呀,那只笼鸟眼里的忧郁的表示呀;——它妒羡着蝴蝶!

——作者不明

当我看见落花又回到枝上时——呵,它不过是一只蝴蝶!

——守武

蝴蝶怎样的与落花争轻呵!

——春海

看那只蝴蝶飞在那个女人的身旁——在她前后飞翔着。

——素园

哈!蝴蝶!——它跟随在偷花者之后呢!

——丁涛

可怜的秋蝶呀!它现在没有一个朋友,却只跟在人的后边呀!

——可都里

至于蝴蝶们呢,他们都只有十七八岁的姿态。

——三津人

蝴蝶那样的游戏着——若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敌人似的!

——作者未明

呀,蝴蝶!——它游戏着,似乎在现在的生活里,没有一点别的希求。

——一茶

在红花上的是一只白的蝴蝶,我不知是谁的魂。

——子规

我若能常有追捉蝴蝶的心肠呀!

——杉长三

我们一讲起蝴蝶,第一便会联想到关于庄周的一段故事。《庄子·齐物论》道:“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建超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为物化。”这一段简短的话,又合上了“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方箕踞,鼓盆而歌”(《至乐篇》)的一段话,后来便演变成了一个故事。这故事的大略是如此:庄周为李耳的弟子,尝昼寝梦为蝴蝶,“栩栩然于园林花草之间,其意甚适。醒来时,尚觉臂膊如两翅飞动,心甚异之。以后不时有此梦”。他便将此梦诉之于师。李耳对他指出夙世因缘。原来那庄生是混饨初分时一个白蝴蝶,因偷采蟋桃花蕊,为王母位下守花的青鸟啄死。其神不散,托生于世做了庄周。他被师点破前生,便把世情看做行云流水,一丝不挂。他娶妻田氏,二人共隐于南华山。一日,庄周出游山下,见一新坟封土未干,一少妇坐于冢旁,用扇向冢连扇不已,便问其故。少妇说,她丈夫与她相爱,死时遗言,如欲再嫁,须待坟土干了方可。因此举扇扇之。庄子便向她要过扇来,替她一扇,坟土立刻干了。少妇起身致谢,以扇酬他而去。庄子回来,慨叹不已。田氏闻知其事,大骂那少妇不已。庄子道:“生前个个说恩深,死后人人欲扇坟。”田氏大怒,向他立誓说,如他死了,她决不再嫁。不多几日,庄子得病而死。死后七日,有楚王孙来寻庄子,知他死了,便住于庄子家中,替他守丧百日。田氏见他生得美貌,对他很有情意。后来,二人竟恋爱了,结婚了。结婚时,王孙突然的心疼欲绝。王孙之仆说,欲得人的脑髓吞之才会好。田氏便去拿斧劈棺,欲取庄子之脑髓。不料棺盖劈裂时,庄子却叹了一口气从棺内坐起。田氏吓得心头乱跳,不得已将庄子从棺内扶出。这时,寻王孙时,他主仆二人早已不见了。庄子说她道:“甫得盖棺遭斧劈,如何等待扇干坟!”又用手向外指道:“我教你看两个人。”田氏回头一看,只见楚王孙及其仆踱了进来。她吃了一惊,转身时,不见了庄生,再回头时,连王孙主仆也不见了。“原来此皆庄生分身隐形之法。”田氏自觉羞辱不堪,便悬梁自缢而死。庄子将她尸身放入劈破棺木时,敲着瓦盆,依格而歌。

这个故事,久已成了我们的民间传说之一。最初将庄子的两段话演为故事的在什么时代,我们已不能知道,然在宋金院本中,已有《庄周梦》的名目(见《辍耕录》)。其后元明人的杂剧中,更有几种关于这个故事的:《鼓盆歌庄子叹骷髅》一本(李寿卿作)、《老庄周一枕蝴蝶梦》一本(史九敬先作)、《庄周半世蝴蝶梦》一本(明无名氏作)。

这些剧本现在都已散佚,所可见到的只有《今古奇观》第二十回《庄子休鼓盆成大道》一篇东西。然请院本杂剧所叙的故事,似可信其与《今古奇观》中所叙者无大区别。可知此故事的起源,必在南宋的时候,或更在其前。四

韩凭妻的故事较庄周妻的故事更为严肃而悲惨。宋大夫韩凭,娶了一个妻子,生得十分美貌。宋康王强将凭妻夺来。凭悲愤自杀。凭妻悄悄地把她的衣服弄腐烂了。康王同她登高台远眺。她投身于台下而死。侍臣们急握其衣,却着手化为蝴蝶。(见《搜神记》)

由这个故事更演变出一个略相类的故事。《罗浮旧志)》说:“罗浮山有蝴蝶洞在云峰岩下,古木丛生,四时出彩蝶,世传葛仙遗衣所化。”

我少时住在永嘉,每见彩色斑斓的大凤蝶,双双的飞过墙头时,同伴的儿童们都指着他们而唱道:“飞,飞!梁山伯、祝英台!”《山堂肆考》说:“俗传大蝶出必成双,乃梁山伯、祝英台之魂,又韩凭夫妇之魂,皆不可晓。”梁祝的故事,与韩凭夫妻事是绝不相类的,是关于蝴蝶的最凄惨而又带有诗趣的一个恋爱的故事。这个故事的来源不可考,至现在则已成了最流传的民间传说。也许有人以为它是由韩凭夫妻的故事蜕化而出,然据我猜想,这个故事似与韩凭夫妻的故事没有什么关系。大约是也许有的地方流传着韩凭夫妻的故事,便以那飞的双凤蝶为韩凭夫妻。有的地方流传着梁山伯祝英台的故事,便以那双飞的凤蝶为梁山伯祝英台。

梁山伯是梁员外的独生子,他父亲早死了。十八岁时,别了母亲到杭州去读书。在路上遇见祝英台;祝英台是一个女子,假装为男子,也要到杭州去读书。二人结拜为兄弟,同到杭州一家书塾里攻学。同居了三年,山伯始终没有看出祝英台是女子。后来,英台告辞先生回家去了;临别时,悄悄的对师母说,她原是一个女子,并将她恋着山伯的情怀诉述出。山伯送英台走了一程;她屡以言挑探山伯,欲表明自己是女子,而山伯俱不悟。于是,她说道:她家中有一个妹妹,面貌与她一样,性情也与她一样,尚未定婚,叫他去求亲。二人就此相别。英台到了家中,时时恋念着山伯,怪他为什么好久不来求婚。后来,有一个马翰林来替他的儿子文才向英台父母求婚,他们竟答应了他。英台得知这个消息,心中郁郁不乐。这时,山伯在杭州也时时恋念着英台——是朋友的恋念。一天,师母见他忧郁不想读书的神情,知他是在想念着英台,便告诉他英台临别时所说的话,并述及英台之恋爱他。山伯大喜欲狂,立刻束装辞师,到英台住的地方来。不幸他来得太晚了,太晚了!英台已许与马家了!二人相见述及此事,俱十分的悲郁,山伯一回家便生了病,病中还一心恋念着英台。他母亲不得已,只得差人请英台来安慰他。英台来了,他的病觉得略好些。后来,英台回家了,他的病竟日益沉重而至于死。英台闻知他的死耗,心中悲抑如不欲生。然她的喜期也到了。她要求须先将喜桥抬至山伯墓上,然后至马家,他们只得允许了她这个要求。她到了坟上,哭得十分伤心,欲把头撞死在坟石上,亏得丫环把她扯住了。然山伯的魂灵终于被她感动了,坟盖突然的裂开了。英台一见,急忙钻入坟中。他们来扯时,坟石又已合缝,只见她的裙儿飘在外面而不见人。后来他们去掘坟。坟掘开了,不唯山伯的尸体不见,便连英台的尸体也没有了,只见两个大凤蝶由坟的破处飞到外面,飞上天去。他们知道二人是化蝶飞去了。

这个故事感动了不少民间的少年男女。看它的结束甚似《华山畿》的故事。《古今乐录》说:“华山银者,宋少帝时《懊恼》一曲,亦变曲也。少帝时南徐一士子,从华山辎往云阳,见客舍有女子,年十八九。悦之无因,遂感心疾。母问其故,具以启母,母为至华山寻访,见女,具说,女闻感之,因脱蔽膝;令母密置其席下,卧之当已。少日果差。忽举席见蔽膝而抱持,遂吞食而死。气欲绝,谓母曰:‘葬时,车载从华山度。’母从其意。比至女门,牛不肯前,打拍不动。女曰:‘且待须臾。’装点沐浴既而出,歌曰:‘华山银,君既为依死,独活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依开。’棺应声开。女遂入棺。家人扣打,无如之何,乃合葬,呼曰神女冢。”也许便是从《华山畿》的故事里演变而成为这个故事的。五

梁山伯祝英台以及韩凭夫妻,在人间不能成就他们的终久的恋爱,到了死后,却化为蝶而双双的栩栩的飞在天空,终日的相伴着。同时又有一个故事,却是蝶化为女子而来与人相恋的。《六朝录》言:刘子卿住在庐山,有五彩双蝶,来游花上,其大如燕。夜间,有两个女子来见他,说:“感君爱花间之物,故来相谐,君子其有意乎?”子卿笑曰:“愿伸缱绻。”于是这两个女子便每日到子卿住处来一次,至于数年之久。

蝶之化为女子,其故事仅见于上面的一则,然蝶却被我东方人视为较近于女性的东西。所以女子的名字用“蝶”字的不少,在日本尤其多(不过男子也有以蝶为名)。现在的舞女尚多用蝶花、蝶吉、蝶之助等名。私人的名字,如“谷超”(Kocho)或“超”(Cho),其意义即为蝴蝶。陆奥的地方,尚存称家中最幼之女为“太郭娜”(Tekona)之古俗,“太郭娜”即陆奥土语之蝴蝶。在古时,“太郭娜”这个字又为一个美丽的妇人的别名。

然在中国蝶却又为人所视为轻薄无信的男子的象征。粉蝶栩栩的在花间飞来飞去,一时停在这朵花上,隔一瞬,又停在那一朵花上,正如情爱不专一的男子一样。又在我们中国最通俗的小说如《彭公案》之类的书,常见有花蝴蝶之名;这个名字是给予那些喜爱任何女子的色情狂的盗贼的。他们如蝴蝶之闻花的香气即飞去寻找一样,一见有什么好女子,便追踪于她们之后,而欲一逞。

在这个地方,所指的蝴蝶便与上文所举的不同,已变为一种慕逐女子的男性,并非上文所举的女性的象征了。所以,蝴蝶在我们东方的文学里,原是具有异常复杂的意义的。六

蝶在我们东方,又常被视为人的鬼魂的显化。梁祝及韩凭的二故事,似也有些受这个通俗的观念的感发。这种鬼魂显化的蝶,有时是男子显化的,有时是女子显化的。《春渚纪闻》说:“建安章国老之室宜兴潘氏,既归国老,不数岁而卒。其终之日,室中飞蝶散满,不知其数,闻其始生,亦复如此。即设灵席,每展遗像,则一蝶停立久久而去。后遇避讳之日,与曝像之次,必有一蝶随至,不论冬夏也。其家疑其为花月之神。”这个故事还未说蝶就是亡去少妇的魂。《癸辛杂识》顺记的二事,乃直接的以蝶为人的魂化。“杨昊字明之,娶江氏少女,连岁得子。明子客死之明日,有蝴蝶大如掌,徊翔于江氏旁,竞日乃去。及闻讣,聚族而哭,其蝶复来,绕江氏,饮食起居不置也。盖明之未能割恋于少妻稚子,故化蝶以归尔。……杨大芳娶谢氏,亡未殓。有蝶大如扇,其色紫褐,翩翩自帐中徘徊飞集窗户间,终日乃去。”

日本的故事中,也有一则关于魂化为蝶的传说。东京郊外的某寺坟地之后,有一间孤零零立着的茅舍,是一个老人名为高滨(Takaha-ma)的所住的房子。他很为邻居所爱,然同时人又多自之为狂。他并不结婚,所以只有一个人。人家也没有看见他与什么女子有关系。他如此孤独的住着,不觉已有五十年了。某一年夏天,他得了一病,自知不起,便去叫了弟媳及她的一个三十岁的儿子来伴他。某一个晴明的下午,弟媳与她的儿子在床前看视他,他沉沉的睡着了。这时有一只白色大蝶飞进屋,停在病人的枕上。老人的侄用扇去逐它,但逐了又来。后来它飞出到花园中,侄也追出去,追到坟地上。它只在他面前飞,引他深入坟地。他见这蝶飞到一个妇人坟上,突然的不见了。他见坟石上刻着这妇人名明子(Akik。)死于十八岁。这坟显然已很久了,绿苔已长满了坟石上。然这坟收拾得干净,鲜花也放在坟前,可见还时时有人在看顾她。这少年回到屋内时,老人已于睡梦中死了,脸上现出笑容。这少年告诉母亲在坟地上所见的事,他母亲道:“明子!唉!唉!”少年问道:“母亲,谁是明子?”母亲答道:“当你伯父少年时,他曾与一个可爱的女郎名明子的定婚。在结婚前不久,她患肺病而死。他十分的悲切。她葬后,他便宣言此后永不娶妻,且筑了这座小屋在坟地旁,以便时时可以看望她的坟。这已是五十年前的事了。在这五十年中,你伯父不问寒暑,天天到她坟上祷哭,且以物祭之。但你伯父对人并不提起这事。所以,现在,明子知他将死,便来接他。那大白蝶就是她的魂呀。”

在日本又有一篇名为《飞的蝶簪》的通俗戏本,其故事似亦是从鬼魂化蝶的这个概念里演变出。蝴蝶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因被诬犯罪及受虐待而自杀。欲为她报仇的人怎么设法也寻不出那个害她的人。但后来,这个死去妇人的发簪,化成了一只蝴蝶,飞翔于那个恶汉藏身的所在之上面,指导他们去捉他,因此报了仇。七《蝴蝶梦》一剧是中国古代很流行的剧本之一。宋金院本中有《蝴蝶梦》的一个名目,元剧中有关汉卿的一本《包待制三勘蝴蝶梦》,又有萧德祥的一本同名的剧本。现在关汉卿的一本尚存在于《元曲选》中。

这个戏剧的故事,也是关于蝴蝶的,与上面所举的几则却俱不同。大略是如此:王老生了三个儿子,都喜欢读书。一天,他上街替儿子们买些纸笔,走得乏了,在街上坐着歇息,不料因冲着马头,却被骑马的一个势豪名葛彪重打死了,三个儿子听见父亲为葛彪打死,便去寻他报仇,也把他打死了。他们都被捉进监狱。审判官恰是称为“中国的苏罗门”的包拯。当他大审此案之前,曾梦自己走进一座百花烂漫的花园,见一个亭子上结下个蛛网,花间飞来一个蝴蝶,正在打网中,却又来了一个大蝴蝶,把它救出。后来,又来第二个蝴蝶打在网中,也被大蝴蝶救了。最后来了一个小蝴蝶,打在网上,却没有人救,那大蝴蝶两次三番只在花丛上飞,却不去救。包拯便动了恻隐之心,把这小蝴蝶放走了。醒来时,却正要审问王大王二王三打死葛彪的案子。他们三个人都承认葛彪是自己打死的,不干兄或弟的事。包拯说,只要一个人抵命,其他二人可以释出。便问他们的母亲,要那一个去抵命。她说,要小的去。包拯道:“为什么?小的不是你养的么?”母亲悲梗的说道:“不是的,那两个,我是他们的继母,这一个是我的亲儿。”包拯为这个贤母的举动所感动,便想道:梦见大蝴蝶救了两个小蝶,却不去救第三个,倒是我去救了他。难道便应在这一件事上么?于是他假判道:“王三留此偿命。”同时却悄悄的设法,把王三也放走了。八

还有两则放蝶的故事,也可以在最后叙一下。

唐开元的末年,明皇每至春时,即旦暮宴于宫中,叫嫔妃们争插艳花。他自己去捉了粉蝶来,又放了去。看蝶飞止在那个嫔妃的上面,他便也去止宿于她的地方。后来因杨贵妃专宠,便不复为此戏(见《开元天宝遗事》)。

这一则故事,没有什么很深的意味,不过表现出一个淫佚的君王的轶事的一幕而已。底下的一则,事虽略觉滑稽,却很带着人道主义的精神。

长山王进士山斗生为令时,每听讼,按律之轻重,罚令纳蝶自赎。堂上千百齐放,如风飘碎锦;王乃拍案大笑。一夜,梦一女子衣裳华好,从容而入曰:“遭君虐政,姊妹多物故,当使君先受风流之小谴耳。”言已,化为蝶,回翔而去。明日,方独酌署中,忽报直指使至,皇遽而去,闺中戏以素花簪冠上,忘除之,直指见之,以为不恭,大受斥骂而返。由是罚蝶令遂止(见《聊斋志异》卷十五)。

蝉与纺织娘

你如果有福气独自坐在窗内,静悄悄的没一个人来打扰你,一点钟,两点钟的过去,嘴里衔着一支烟,躺在沙发上慢慢的喷着烟云,看它一白圈一白圈的升上,那么在这静境之内,你便可以听到那墙角阶前的鸣虫的奏乐。

那鸣虫的作响,真不是凡响;如果你曾听见过曼杜令的低奏,你曾听见过一支洞萧在月下湖上独吹着;你曾听见过红楼的重幔中透漏出的弦管声,你曾听见过流水淙淙的由溪石间流过,或你曾倚在山阁上听着飒飒的松风在足下拂过,那么,你便可以把那如何清幽的鸣虫之叫声想象到一二了。

虫之乐队,因季候的关系而颇有不同,夏天与秋令的虫声,便是截然的两样。蝉之声是高旷的,享乐的,带着自己满足之意的;它高高的栖在梧桐树或竹枝上,迎风而唱,那是生之歌——生之盛年之歌,那是结婚曲——那是中世纪武士美人的大宴时的行吟诗人之歌。无论听了那叽——叽——的曼长声,或叽格——叽格——的较短声,都可同样的受到一种轻快的美感。秋虫的鸣声最复杂,但无论纺织娘的咭嘎、蟋蟀的唧唧、金铃子之叮令,还有无数无数不可名状的秋虫之鸣声,其音调之凄抑却都是一样的;它们唱的是秋之歌,是暮年之歌,是薤露之曲。它们的歌声,是如秋风之扫落叶,怨扫之奏琵琶,孤峭而幽奇,清远而凄迷,低徊而愁肠百结。你如果是一个孤客,独宿于荒郊逆旅,一盏荧荧的油灯,对着一张板床、一张木桌、一二张硬板凳,再一听见四壁唧唧知知的虫声间作,那你今夜便不用再想稳稳的安睡了,什么愁情、乡思,以及人生之悲感,都会一串一串的从根儿勾引出来,在你心上翻来覆去,如白老鼠在戏笼中走轮盘一般,一上去便不用想下来憩息。如果你不是一个客人,你有家庭,你有很好的太太,你并没有什么闲愁胡想,那么,在你太太己睡之后,你想在书房中静静的写些东西时,这唧唧的秋虫之声却也会无端的窜入你的心里,翻掘起你向不曾有过的一种凄感呢。如果那一夜是一个月夜,天井里统是银白色,枯秃的树影,一根一条的很清朗的印在地上,那么你的感触将更深了。那也许就是所谓悲秋。

秋虫之声,大都在蝉之夏曲已告终之后出现,那正与气候之寒暖相应。但我却有一次奇异的经验;在无数的纺织娘之鸣声已来了之后,却又听得满耳的蝉声。我想我们的读者中有这种经验的人是必不多的。

我在山中,每天听见的只有蝉声,鸟声还比不上。那天气是很热,即在山上,也觉得并不凉爽。正午的时候,躺在廊前的藤榻上,要求一点的凉风,却见满山的竹树梢头,一动也不动,看看足底下的花草,也都静静的站着,如老僧入了定似的。风扇之类既得不到,只好不断地用手巾来拭汗,不断地在摇挥那纸扇了。在这时候,往往有几缕的蝉声在槛外鸣奏着。闭了目,静静的听了它们在忽高忽低,忽断忽续,此唱彼和,仿佛是一大阵绝清幽的乐阵在那里奏着绝清幽的曲子,炎热似乎也减少了,然后,朦胧的朦胧的睡去了,什么都不觉得。良久,良久,清梦醒来时,却又是满耳的蝉声。山中的蝉真多!绝早的清晨,老妈子们和小孩子们常去抱着竹干乱摇一阵,而一只二只的蝉便要跟随了朝露而落到地上了。每一个早晨,在我们滴翠轩的左近,至少是百只以上之蝉是这样的被捉。但蝉声却并不减少。

常常的,一只蝉两只蝉,叽的一声,飞入房内,如平时我们所见的青油虫及灯蛾之飞入一样。这也是必定被人所捉的。有一天,见有什么东西在槛外倒水的铅斗中咯笃咯笃的作响,俯身到槛外一看,却只是一只蝉,这当然又是一个俘虏了。还有好几次,在山脊上走时,忽见矮林丛中有什么东西在动,拨开林丛一看,却也是一只蝉。它是竹枝竹叶挡阻住了不能飞去。我把它拾在手中。同行的心南先生说:“这有什么稀奇,放走了它吧。要多少还怕没有!”我便顺手把它向风中一送,它悠悠扬扬的飞去很远很远,渐渐的不见了。我想不到这只蝉就在刚才是地上拾了来的那一只!

初到时,颇想把它们捉几个寄到上海去送送人。有一次,便托了老妈子去捉。她在第二天一早,果然捉了五六只来放在一个大香烟纸盒中,不料给依真一见,她却吵着,带强迫的要去。我又托那个老妈子去捉。第二天,又提了四五只来。依真的纸盒中却只剩下两只活的,其余的都死了。到了晚上,我的几只,也死了一半。因此,寄到上海的计划遂根本的打消了。从此以后,便也不再托人去捉,自己偶然捉来的,也都随手的放去了,那样不经久的东西,留下了它干什么用!不过孩子们却还热心的去捉。依真每天要捉至少三只以上用细绳子缚在铁杆上。有一次,曾有一只蝉居然带了红绳子逃去了;很长的一根红绳子,拖在它后面,在风中飘荡着,很有趣味。

半个月过去了;有的时候,似乎蝉声略少,第二天却又多了起来。虽然是叽——叽——的不息的鸣着,却并不觉喧扰;所以大家都不讨厌它们。我却特别的爱听它们的歌唱,那样的高旷清远的调子,在什么音乐会中可以听得到!所以我每以蝉声将绝为虑,时时的干涉孩子们的捕捉。

到了一夜,狂风大作,雨点如从水龙头上喷出似的,向槛内廊上倾倒。第二天还不放晴。再过一天,晴了,天气却很凉,蝉声乃不再听见了!全山上在鸣唱着的却换了一种咭嘎——咭嘎——的急促而凄楚的调子,那是纺织娘。“秋天到了!”我这样的说着,颇动了归心。

再一天,纺织娘还是咭嘎咭嘎的唱着。

然而,第三天早晨,当太阳晒得满山时,蝉声却又听见了!且很不少。我初听不信,叽——叽——叽格——叽格——也那确是蝉声!纺织娘之声却又潜踪了。

蝉回来了,跟它回来的是炎夏。从箱中取出的棉衣又复放入箱中。下山之计遂又打消了。

谁曾于听了纺织娘歌声之后再听见蝉的夏曲呢?这是我的一个有趣的经验。

苦鸦子

乌鸦是那么黑丑的乌,一到傍晚,便成群结阵的飞于空中,或三两只栖于树下,“苦呀,苦呀”的叫着,更使人起了一种厌恶的情绪。虽然中国许多抒情诗的文句,每每的把鸦美化了,如“寒鸦数点”、“暮鸦栖未定”之类,读来未尝不觉其美,等到一听见其声,思想的美感却完全消失了,心上所有的只是厌恶。

在山中也与在城市中一样,免不了鸦的干扰。太阳的淡金色光线,弱了,柔和了,暮霭渐渐的朦胧的如轻纱似的幔罩于岗峦之腰、田野之上,西方是血红的一个大圆盘悬在地平上,四边是金彩斑斓的云霞,点染在半天;工作之后,躺在藤榻上,有意无意的领略着这晚霞天气的图画。经过了这样静谧的生活的,准保他一辈子不会忘了,至少是要在城市的狭室中不时想起的。不幸这恬静可爱的山中的黄昏,却往往为“苦呀,苦呀”的鸦声所乱。

有一天,晚餐吃得特别的早;几个老婆子趁着太阳光未下山,把厨房中盆碗等物都收拾好了,便也上楼靠在红栏杆上闲谈。“苦呀!苦呀!”几只乌鸦栖在对面一株大树上,正朝着我们此唱彼和的歌叫着。“苦鸦子!我们乡下人总说她是嫂嫂变的。”汤妈说。

江妈接着道:“我们那里也有这话。婆婆很凶,姑娘又会挑嘴,弄得嫂嫂常常受婆婆的气,还常常的打她,男人又一年间没有几时在家。有一次,她把米饭从后门给了些叫化的;她姑娘看见了,马上去告诉她的娘。还挑拨的说:‘嫂嫂常常把饭给人家。’于是婆婆生了大气,用后门的门闩,没头没脑的打了她一顿,她浑身是伤,气不过,就去投河。却为邻居看见了救起,把她湿淋淋的送回家。她婆婆姑娘还骂她假死吓诈人。当夜,她又用衣带把自己吊死在床前了。过了几个月,她男人回家。他的娘却淡淡的说,她得病死了。但她的灵魂却变了乌鸦,天天在屋前树上‘苦呀,苦呀’的叫着。”“做人家媳妇实在不容易。”江妈接着说,“像我们那里媳妇吃苦的真不少!”

汤妈说:“可不是!前半年在少爷家里用的叶妈还不是苦到无处说!一天到晚打水、烧饭、劈柴、种田、摘豆子,她婆婆还常常的叽里咕噜骂她。碰到丈夫好些的,也还好,有地方说说。她的丈夫却又是牛脾气,好赌。输了,总拿她来出气,打得呀浑身是伤!有一次,她给我看,一身的青肿,半个月一个月还不会退。好容易来帮人家,虽然劳碌些,比在家里总算是好得多了。一月三块半工钱,一个也不能少,都要寄回家。她丈夫还时时来找她要钱!她说起来常哭!上一次,她不是辞了回家么?那是她丈夫为了赌钱的事,被人家打伤了,一定要她回去服侍。这一向都没有信来,问她乡里人也不知道。这一半年总不见得会出来了。”

江妈道:“汤奶奶你是好福气!说是童养媳,婆婆待你比自己的女儿还好。男人又肯干,家里积的钱不少了,去年不是又买了几亩田么?你真可以回去享福了,汤奶奶!”“哪里的话!我们哪里说得上享福两个字!我们的婆婆待我可真不差,比自己的姆妈还好!”

这时,一声不响的刘妈插嘴道:“汤奶奶待她婆婆也真是好;自己的娘病,还不大挂心,听说她婆婆有什么难过,就一定要回去看看的了!上次她婆婆还托人带了大棉袄给她,真是疼她!”

汤妈指着刘妈向江妈道:“她真可怜!人是真好,只可惜有些太老实,常给人欺负。她出来帮人家也是没法的。她家里不是少吃的、穿的,只是她婆婆太厉害了,不是打,就是骂,没有一天有好日子过。自从她男人死了,婆婆更恨她入骨,说她是克夫。她到外边来,赛如在天堂上!”

刘妈一声不响的听着她在谈自己的身世。栏杆外面乌鸦还是一声“苦呀,苦呀”在叫着,夜色已经成了深灰色了。“刘妈,天黑了,怎么还不点灯?天天做的事都会忘了么!”她主妇的声音,严厉的由后房传出。“噢,来了!”刘妈连忙的答应,慌慌张张的到后面去了。“真作孽,像她这样的人,到处要给人欺负。”江妈说,“还好,她是个呆子,看她一天到晚总是嘻嘻的笑脸。”“不!”汤妈说,“别看她呆头呆脑的;她和我谈起来,时时的落泪呢。有一次,给她主妇大骂了一顿以后,她便跑到自己房里痛兴。到了夜里,我睡时,还听见她在呜咽的抽泣!”

想不到刘妈是这样的一个人,自到山中来后,我们每以她为乐天的痴呆人,往往的拿她来取笑,她也从没有发怒过,谁晓得她原是这样的一个“苦鸦子”!

这时,黑夜已经笼罩了一切。江妈说:“我也要去点灯了。”“苦呀,苦呀”的乌鸦已经静止,大约它们是栖定在巢中了。

1927年11月12日

宴之趣

虽然是冬天,天气却并不怎么冷,雨点淅淅沥沥的滴个不已,灰色云是弥漫着;火炉的火是熄下了,在这样的秋天似的天气中,生了火炉未免是过于燠暖了。家里一个人也没有,他们都出外“应酬”去了。独自在这样的房里坐着,读书的兴趣也引不起,偶然的把早晨的日报翻着,翻着,看看它的广告,忽然想起去看MirryWdow吧。于是独自的上了电车,到派克路跳下了。

在黑漆的影戏院中,乐队悠扬的奏着乐,白幕上的黑影,坐着,立着,追着,哭着,笑着,愁着,怒着,恋着,失望着,决斗着,那还不是那一套,他们写了又写,演了又演的那一套故事。

但至少,我是把一句话记住在心上了:“有多少次,我是饿着肚子从晚餐席上跑开了。”

这是一句隽妙无比的名句;借来形容我们宴会无虚日的交际社会,真是很确切的。

每一个商人,每一个官僚,每一个略略交际广了些的人,差不多他们的每一个黄昏,都是消磨在酒楼菜馆之中的。有的时候,一个黄昏要赶着去赴三四处的宴会。这些忙碌的交际者真是妓女一样,在这里坐一坐,就走开了,又赶到另一个地方去了,在那一个地方又只略坐一坐,又赶到再一个地方去了。他们的肚子定是不会饱的,我想。有几个这样的交际者,当酒阑灯池,应酬完毕之后,定是回到家中,叫底下人烧了稀饭来堆补空肠的。

我们在广漠繁华的上海,简直是一个村气十足的“乡下人”;我们住的是乡下,到“上海”去一趟是不容易的,我们过的是乡间的生活,一月中难得有几个黄昏是在“应酬”场中度过的。有许多人也许要说我们是“孤介”,那是很清高的一个名词。但我们实在不是如此,我们不过是不惯征逐于酒肉之场,始终保持着不大见世面的“乡下人”的色彩而已。

偶然的有几次,承一二个朋友的好意,邀请我们去赴宴。在座的至多只有三四个熟人,那一半生客,还要主人介绍或自己去请教尊姓大名,或交换名片,把应有的初见面的应酬的话讷讷的说完了之后,便默默的相对无言了。说的话都不是有着落,都不是从心里发出的;泛泛的,是几个音声,由喉咙头溜到口外的而已。过后自己想起那样的敷衍的对话,未免要为之失笑。如此的,说是一个黄昏在繁灯絮语之宴席上度过了,然而那是如何没有生趣的一个黄昏呀!

有几次,席上的生客太多了,除了主人之外,没有一个是认识的;请教了姓名之后,也随即忘记了。除了和主人说几句话之外,简直的无从和他们谈起。不晓得他们是什么行业,不晓得他们是什么性质的人,有话在口头也不敢随意的高谈起来。那一席宴,真是如坐针毡;精美的羹菜,一碗碗的捧上来,也不知是什么味儿。终于忍不住了,只好向主人撒一个谎,说身体不大好过,或说是还有应酬,一定要去的。——如果在谣言很多的这几天当然是更好托辞了,说我怕戒严提早,要被留在华界之外——虽然这是无礼貌的,不大应该的,虽然主人是照例的殷勤的留着,然而我却不顾一切的不得不走了。这个黄昏实在是太难挨得过去了!回到家里以后,买了一碗稀饭,即使只有一小盏萝卜干下稀饭,反而觉得舒畅,有意味。

如果有什么友人做喜事,或寿事,在某某花园,某某旅社的大厅里,大张旗鼓的宴客,不幸我们是被邀请了,更不幸我们是太熟的友人,不能不到,也不能道完了喜或拜完了寿,立刻就托辞溜走的,于是这又是一个可怕的黄昏。常常的张大了两眼,在寻找熟人,好容易找到了,一定要紧紧的和他们挤在一起,不敢失散。到了坐席时,便至少有两三人在一块儿可以谈谈了,不至于一个人独自的局促在一群生面孔的人当中,惶恐而且空虚。当我们两三个人在津津的谈着自己的事时,偶然抬起眼来看着对面的一个座客,他是凄然无侣的坐着;大家酒杯举了,他也举着;菜来了,一个人说“请,请”,同时把牙箸伸到盘边,他也说“请,请”,也同样的把牙著伸出。除了吃菜之外,他没有目的,菜完了,他便局促的独坐着。我们见了他,总要代他难过,然而他终于能够终了席方才起身离座。

宴会之趣味如果仅是这样的,那么,我们将咒诅那第一个发明请客的人;喝酒的趣味如果仅是这样的,那么,我们也将打倒杜康与狄奥尼修士了。

然而又有的宴会却幸而并不是这样的;我们也还有别的可以引起喝酒的趣味的环境。

独酌。据说,那是很有意思的。我少时,常见祖父一个人执了一把锡的酒壶,把黄色的酒倒在白瓷小杯里,举了杯独酌着;喝了一小口,真正一小口,便放下了,又拿起筷子来夹菜。因此,他食得很慢,大家的饭碗和筷子都已放下了,且已离座了,而他却还在举着酒杯,不匆不忙的喝着。他的吃饭,尚在再一个半点钟之后呢。而他喝着酒,颜微酡着,常常叫道:“孩子,来!”而我们便到了他的跟前,他夹了一块只有他独享着的菜蔬放在我们口中,问道:“好吃么?”我们往往以点点头答之,在孙男与孙女中,他特别的喜欢我,叫我前去的时候尤多。常常的,他把有了短髯的嘴吻着我的面颊。微微有些刺痛,而他的酒气从他的口鼻中直喷出来。这是使我很难受的。

这样的,他消磨过了一个中午和一个黄昏。天天都是如此。我没有享受过这样的乐趣。然而回想起来,似乎他那时是非常的高兴,他是陶醉着,为快乐的雾所围着,似乎他的沉重的忧郁都从心上移开了,这里便是他的全个世界,而全个世界也便是他的。

别一个宴之趣,是我们近几年所常常领略到的,那就是集合了好几个无所不谈的朋友,全座没有一个生面孔,在随意的喝着酒,吃着菜,上天下地的谈着。有时说着很轻妙的话,说着很可发笑的话,有时是如火如剑的激动的话,有时是深切的论学谈艺的话,有时是随意的取笑着,有时是面红耳热的争辩着,有时是高妙的理想在我们的谈锋上触着,有时是恋爱的遇合与家庭的与个人的身世使我们谈个不休。每个人都把他的心胸赤裸裸的袒开了,每个人都把他的向来不肯给人看的面孔显露出来了;每个人都谈着,谈着,谈着,只有更兴奋的谈着,毫不觉得“疲倦”是怎么一个样子。酒是喝得干了,菜是已经没有了,而他们却还是谈着,谈着,谈着。那个地方,即使是很喧闹的,很激狭的,向来所不愿意多坐的,而这时大家却都忘记了这些事,只是谈着,谈着,谈着,没有一个人愿意先说起告别的话。要不是为了戒严或家庭的命令,竟不会有人想走开的。虽然这些闲谈都是琐屑之至的,都是无意味的,而我们却已在其间得到宴之趣了——其实在这些闲谈中,我们是时时可发现许多珠宝的;大家都互相的受着影响,大家都更进一步了解他的同伴,大家都可以从那里得到些教益与利益。“再喝一杯,只要一杯,一杯。”“不,不能喝了,实在的。”

不会喝酒的人每每这样的被强迫着而喝了过量的酒。面部红红的,映在灯光之下,是向来所未有的壮美的风采。“圣陶,干一杯,干一杯!”我往往的举起杯来对着他说,我是很喜欢一口一杯的喝酒的。“慢慢的,不要这样快,喝酒的趣味,在于一小口一小口的喝,不在于‘干杯’!”圣陶反抗似的说,然而终于他是一口干了。一杯又是一杯。

连不会喝酒的愈之、雁冰,有时,竟也被我们强迫的干了一杯。于是大家哄然的大笑,是发出于心之绝底的笑。

再有,佳年好节,合家团团的坐在一桌上,放了十几双的红漆筷子,连不在家中的人也都放着一双筷子,都排着一个座位。小孩子笑孜孜的闹着吵着,母亲和祖母温和的笑着,妻子忙碌着,指挥着厨房中厅堂中仆人们的做菜、端菜,那也是特有一种融融泄泄的乐趣,为孤独者所妒羡不止的,虽然并没有和同伴们同在时那样的宴之趣。

还有,一对恋人独自在酒店的密室中晚餐;还有,从戏院中偕了妻子出来,同登酒楼喝一二杯酒;还有,伴着祖母或母亲在熊熊的炉火旁边,放了几盏小菜,闲吃着宵夜的酒,那都是使身临其境的人心醉神情的。

宴之趣是如此的不同呀!

离别

别了,我爱的中国,我全心爱着的中国。当我倚在高高的船栏上,见着船渐渐的离岸了,船与岸间的水面渐渐的阔了,见着许多亲友挥着白巾,挥着帽子,挥着手,说着Adieu,Adieu!①听着鞭炮劈劈啪啪的响着,水兵们高呼着向岸上的同伴告别时,我的眼眶是润湿了,我自知我的泪点已经滴在眼镜面了,镜面是模糊了,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

船慢慢的向前驶着,沿途见了停着的好几只灰色的白色的军舰。不,那不是悬着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的,它们的旗帜是“红日”,是“蓝白红”,是“红蓝条交叉着”的联合旗,是有“星点红条”的旗!

两岸是黄土和青草,再过去是两条的青痕,再过去是地平上的几座小岛山,海水满盈盈的照在夕阳之下,浪涛如顽皮的小童似的跳跃不定。水面上呈现出一片的金光。

别了,我爱的中国,我全心爱着的中国!

我不忍离了中国而去,更不忍在这大时代中放弃每人应做的工作而去,抛弃了许多亲爱的勇士们在后面,他们是正用他们的血建造着新的中国,正在以纯挚的热诚,争斗着,奋击着。我这样不负责任的离开了中国,我真是一个罪人!

然而我终将在这大时代中工作着的,我终将为中国而努力,而呈献了我的身,我的心;我别了中国,为的是求更好的经验,求更好的奋斗的工具。暂别了,暂别了。在各方面争斗着的勇士们,我不久即将以更勇猛的力量加入你们当中了。

当我归来时,我希望这些悬着“红日”的,“蓝白红”的,有“星点红条”的,“红蓝条交叉着”的一切旗帜的白色灰色的军舰都已不见了,代替它们的是我们的可喜爱的悬着我们的旗帜的伟大舰队。

如果它们那时还没有退去中国海,还没有为我们所消灭,那么,来,勇士们!我将加入你们的队中,以更勇猛的力量,去压迫它们,去毁灭它们!

这是我的誓言!

别了,我爱的中国,我全心爱着的中国!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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