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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1 10:0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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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子胜

出版社:百花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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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做个游戏吧

我们做个游戏吧试读:

1、告诉我你是谁

五年以后,当杨青得知金雨被判死刑的消息,震惊之余,她的回忆自然从这里开始:

博士考试终于结束了,杨青走出校园的那刻,心里忽然涌起一阵失落。这种失落不是因为考得不好,恰恰相反,她感觉非常有把握。她立即思索、品味这种失落的根源,很快,她弄明白了:一辈子的考试基本结束,也就是说,她今后很难面对什么考试了。考试对于杨青来说,简直就是一种刺激、一种享受。从小学开始,一路考过来,期中、期末、小测验,中考、高考、研考,她都象是满怀豪情的战士一样,左冲右杀,斗志(智)斗勇,酣畅淋漓地消灭了一个个试卷上的“对手”。以至于她研究生毕业留校教书后,每次考自己的学生,当看到学生展开试卷的绝望神情时,她都是充满了游击战的快乐。唉,如今,考完博士,难怪她会有失去目标的空虚感。

当一辆乳白色的奔驰轿车停在杨青身边时,杨青正漫无目的地推着自行车,考虑着是回家呢还是去旅行社打听一下去滨海市的旅游行情。

汽车喇叭刺耳地响了半天,杨青有些恼怒的扭过脸。车窗内,一张烤熟的面包一样的胖脸正冲她微笑。“杨青——”“张……张海!”杨青认出了对方,“老同学,你怎么胖成这样啦!”

张海是杨青大学同学,上学时,张海是个衣着寒酸的穷小子,在追求杨青的男孩子中,杨青曾经因为张海的追求而感觉委屈——你张海也太不自量力了吧,自我感觉太好了吧?!真是蚍蜉撼大树,缘木求鳜鱼。

张海把杨青带到了刚开业的酒店。从被张海木头人一样拉上汽车,到走进这家闪着金属光泽的饭店,整个过程,杨青有任人摆布的感觉。饭店门口,两个戴着头巾,皮肤颜色让人联想到黑土地的印度人对他俩深深鞠躬,用清晰的汉语说:“欢迎光临——”穿过旋转的玻璃门,杨青听见汩汩的水声,声音来自于大堂中间足有二百米长的玻璃缸,里面,螃蟹、龙虾、蛤贝、鲍鱼,悠然自大地喘着气,浑然不知它们身边,早已经围满了垂涎欲滴的食客。

尽管杨青知道,张海在故意摆阔,这在张海声音嘹亮的点菜声中就能充分感觉到了。在短暂的一顿午餐时间,张海的形象在杨青心目中彻底改变了。在见到张海前,杨青只记得大学时代每次见到自己的那个失魂落魄的清瘦男孩,自卑而且寒酸。但是,午餐后,张海的形象就是个青年富翁,豪气万丈,如日中天,气冲斗牛,牛逼轰轰。——尽管杨青理智上鄙夷张海靠金钱获得的自信心,但是,这种积攒了很久的理智很快被艳羡的情愫冲击、冲淡、冲跨了。服务生的周到体贴的侍奉,光洁的餐具里珍馐的美味,都成了摧毁杨青理智的炮弹。

在独自一个人骑车回家的路上,杨青耳边回荡着张海的话语:“我这次回来,已经注册好了公司,记住啊,给我打手机,这次不算请客,我一定好好请你出去玩一趟,海南、西藏、新疆——都是大学时代你想去的地方啊,你愿意去哪里都行。”毕业七年,杨青曾经多次想和丈夫——已经被提拔为正科长的金雨自费出去旅游,但是,每次都被金雨委婉的否定了。——“我们刚买完房子,要还按揭贷款,你读博士也要花钱……等读完博士吧,好么?”杨青知道丈夫说的很有道理,可是,她其实很想很想每年多出去几次。她喜欢出门,当自己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时,杨青就感觉如同走进考场那样充满了刺激和挑战。在考场,可以任思维任意驰骋,在陌生的城市,可以任身心自由驰骋啊。

当杨青用沉甸甸的大钥匙开防盗门时,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她和丈夫似乎很久没有做那件事了,丈夫最近总是躲在书房,杨青知道,丈夫在上网呢。他们每个人有一个笔记本电脑,平时就约定好了,彼此不看对方电脑里的内容。可是,在杨青考试前,丈夫说怕影响她复习,自己睡到书房里了。开始,杨青还感激丈夫的体贴,可有几次,半夜她去卫生间,她看到丈夫紧闭的屋门漏出的一线光亮,隐约的听到丈夫敲击键盘的或疾或缓的声音。

杨青是工作后经学校的一位女教授介绍和金雨认识的,女教授的丈夫正好是金雨的领导。她选择金雨,有一个因素,那就是陌生感。太熟悉了就没有什么陌生、神秘的感觉了,吸引力也就无从谈起了。所以,大学四年的同学,对杨青都没有什么吸引力。和金雨相敬如宾地交往了一年,彼此都见了对方的父母,他们就举行了婚礼。金雨身材修长,英俊干练,是经常和大领导在一起的那种公务员。对此,金雨无比自豪。他把和他的主管副市长的合影放大成半面墙大小,挂在家里的客厅墙上。对此,杨青很不习惯。每次回家进门,首先看到的是这幅照片,杨青感觉家里似乎永远拥挤了很多穿西装的陌生男人。但是,这张照片给家里带来的艳羡、吹捧之辞还是略微冲淡了杨青的不习惯。而且,丈夫每天津津乐道的,就是机关里复杂的人际关系。开始,一直如井蛙一样只熟悉校园生活的杨青像听传奇故事一样,她为金雨每天游刃于如此让她伤脑筋的人际蛛网里感到惊讶、赞叹、敬佩。后来,虽然杨青的做听众的热情下降,但是,她已经隐隐感觉到金雨光辉灿烂的前程。

其实,从一开始,杨青对金雨的陌生就没有消除过,即使亲密接触后,杨青仍然对金雨有无形的距离感。

初夜的时候,杨青也激动了一阵子,然后,她就冷静地看着金雨在自己身上忙活,她也很惊奇自己——竟然冷静得像个旁观的局外人。不过,婚后的生活倒也很让杨青幸福:有个人陪着吃饭、聊天,夜晚听见令人惊悚的炸雷,她也不用害怕得蜷缩一团了。

杨青回家不久,丈夫金雨来了电话,询问了杨青考试的情况,告诉杨青他晚上不回家吃饭,然后就挂机了。自从半年前金雨被提升为副处长后,他的应酬就越来越多了。

此时的杨青脸蛋红扑扑的,那是刚才喝了红酒的原因。本来杨青从不喝酒,但是,也不知道这条防线刚才怎么没有起到作用,看到殷红的液体在晶亮的玻璃高脚杯里的诱人效果,杨青就有了很强烈的品尝欲望。张海几乎点了所有杨青知道的名菜:鲍鱼、鱼翅、大闸蟹……杨青忽然觉得,奢侈并不是不好的含义啊,相反,奢侈标志着成功,标志着地位,标志着自信,标志着自由自在,标志着随心所欲。看到自己昔日寒伧的同学如今出手如此阔绰,特别是这个人曾经追求过自己,而自己却没有高瞻远瞩、洞悉未来的慧眼,杨青自然感到了一丝失败、失落、失意。

她走进书房,坐到电脑前,打开了丈夫的那个笔记本电脑。果然,丈夫的那个当初还是杨青为他申请的QQ密码改变了,杨青无法打开对话框。遇到这么个难题,杨青又有了迎接考试的那种亢奋。征服这道难题成了她最想完成的事情。家里的电话号码,丈夫的生日,他们的结婚日期……结果统统不对。杨青不由得焦虑起来,QQ成了潘多拉盒子,越打不开,杨青就越好奇、兴奋、紧张。整个下午,杨青像动物园里发情的雌狮一样躁动不安。

大学是不坐班的,于是,在后面的几天里,杨青完全被这道难题迷住了,每天早晨,她故作平静地躺在床上,内心焦急地等丈夫去上班,丈夫关防盗门的喀哒声消失不久,杨青就兴奋地爬起来,穿着睡衣,披头散发直奔书房。一周以后,在极度失望中的杨青忽然看到电脑旁的台历上,一个被红笔重重做了标记的日子,那似乎就是三个月前,金雨与大学同学聚会的日期啊。杨青翻开自己的日记本,迅速找到了这个日子发生的事情:老公大学同学聚会,很晚才回家,酩酊大醉……,把这个日期排列一番后,密码终于很简单地被杨青发现了。

现在想起来,金雨是故意暗示自己这个密码的,只是,杨青当时没有察觉而已。

读完了金雨保留的所有聊天记录,杨青知道了,那个她猜测的女人的确存在。她的网名叫伊人,是金雨的大学同学,已经离婚,生活在北方的一个美丽的滨海城市。金雨和她就是从聚会开始联系上的。让杨青无法容忍的是,她后来与丈夫聊了很多夫妻生活的事情,言辞十分放浪、挑逗,而且,丈夫嘲笑杨青是“木头美人”,直看得杨青妒火中烧,义愤填膺,只想复仇。

杨青打开自己的电脑,进入了她曾经一度痴迷后认为很无聊的聊天室,故意给自己起了个“大学美人”的煽情的名字。转眼间,几个人的对话几乎同时闯进了她的对话框:

老二黑:喜欢E夜情吗,美人?

论持久战:想做吗?

私企老板:你好,做我的秘书好么?

钥匙锁车里了:我有车,接你出去喝酒好吗?

青年儒商:您好,可以认识一下吗?

杨青愣了一会,感觉只有这个青年儒商的发言还可以接受,就点了他的名字,打出了回话。他们聊了一些各自的年龄、爱好,杨青发现对方在读书方面和自己很接近,而且,他很能把握分寸,总能迎合杨青的观点。当对方询问杨青的QQ号码时,杨青迅速打出了自己的号码。很快,她QQ信息栏开始闪动,她点了接受,一个英俊的男子头像闪亮在她的好友框里,杨青心里涌过一丝喜悦。

杨青把自己遇到的烦心事一股脑告诉了对方。儒商告诉她,他也遇到过类似的事情,他的妻子爱上了她的上司,他发觉后,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既然对方已经移情别恋,不如各自重新开始。机会永在,来日方长,幸福永远在前方。他就是在离婚后开始经商的,他成功后,虚荣的妻子后悔了——她已经被上司玩腻了——找到他,他给了她一笔钱,为他们的感情画上了个句号。

儒商平静的讲述,杨青的恶劣的心情开始缓和了。

张海打来电话,询问他邀请杨青旅行的事情,杨青告诉张海,她明天向学校请假后,答复他。

杨青买了很多菜,还特地买了丈夫最爱吃的梭子蟹,晚饭很丰盛,那鲜红的梭子蟹非常肥美,白色的膏脂溢出了身体,码在盘子里,又好看又馋人。杨青平静地看着丈夫做惊喜状,她对丈夫的反应将信将疑了。大快朵颐总是让人心情不错。在拆吃螃蟹的过程中,丈夫很开心。丈夫这个晚上显得和热情,主动向杨青求欢,杨青被这种热情感染了,她的甜蜜的呻吟声想一只只呱呱叫的鸽子,落满了家里的各个角落。

杨青带着满足的微笑伏在丈夫胸前昏昏欲睡,恍惚中,丈夫说要写个材料,然后就把杨青的头轻轻放到枕头上。结果,半夜醒来的杨青,轻轻呼唤丈夫的名字时,她又发现了书房那刺痛她的光线与打字声。

转天,杨青又打开了丈夫的QQ,这回,丈夫留给她的是一片空白——丈夫删除了所有的聊天记录。杨青非常失望,她从心里嘲笑丈夫,可是这种嘲笑还是让她的心很疼很疼。杨青打开了自己的QQ,当她现身不久,儒商的对话就弹出来了:“这么巧,我刚来就看见你啦!”杨青很快的回话,她有些惊喜,因为,她很想把自己的苦闷讲给一个人听。“网络上的男人,其实更像个猎手,眼睛闪烁者攫取的光芒——你也许觉得是一匹狼寻找小绵羊的眼光,可是,这又有什么不好之处呢?男人就是喜欢不断用满足女人虚荣的方式——靠金钱、靠权力——去征服女人啊。”儒商说。“我反对!男人不爱护、保护女人,就不是真正的男人啊。”杨青说。“呵呵,你太天真了,你的话很像小说里的语言。如果女人都像童话中的白雪公主那么纯洁可爱,超凡脱俗,我倒是会向王子的方向努力。可是,生活中我遇到的女人太让我失望了。”儒商说,“如果你经历过由贫穷变富有的过程,那么,世人,特别是有些女人的灵魂你就看清楚了。”“你以偏盖全啊,不要因为自己被欺骗过一次,就说世界都是骗子。”杨青说。“看来你很乐观啊,你很宽容你的丈夫。”儒商似乎故意刺激杨青。

杨青沉默了,的确,丈夫的行为的确使她绝望,她必须重新审视自己的婚姻。“我不是宽容,我心思很乱,不知道怎么办。”杨青说,“我只是不明白,现在的男人都怎么啦,难道,从一而终就是女人的事情吗?这么不负责任,要婚姻有什么用?”“其实,婚姻本身就是一根套马绳,野性十足的马被栓住了,它会稳定、驯良一会儿,但是,只要有机会,它就想挣脱的。人性是追求自由自在的,可是,非要用婚姻束缚她(他),这种束缚的程度,与文明的程度有关系。我相信,未来的婚姻如果抛弃传宗接代的目标,会更加给人以自由的空间。到那个时候,你就会理解,爱情其实就是性爱啊。”儒商侃侃而谈。“我反对我反对!!!”杨青气急败坏地关了电脑,一下子把自己扔到床上。

杨青就这么一直直挺挺地躺着,她感觉到包裹她身体的阳光由温暖到清凉,屋内的光线也开始昏黄。肚子咕咕辘辘叫唤的时候,丈夫金雨回来了。她感觉金雨走近了,然后把手背放到她的额头上:“不舒服了?”金雨问她。她抬起头,故意微笑一下,说:“我很累,就睡着了,现在我想吃东西。”

金雨叹了口气,脸上的微笑消退了,金雨说:“走吧,我们到外面吃饭去,我明天出差,要去五天呢。”

当杨青在阳台上看着金雨钻进一辆出租车,她回身拨通了张海的手机:“明天我们去滨海市,你去订机票吧。”

杨青也不明白,她为什么选择去滨海市,也许她怀着侥幸心理,想和金雨不期而遇?她也难以说清楚啊。

第一次坐飞机的杨青还没有来得及从白云之间俯瞰地面的景致,晕眩就使她紧闭了双眼,胃里翻江倒海一样,她身体软绵绵的靠在张海肩头,双手把张海的胳膊都攥疼了。

张海选择了一家海边的宾馆,开了两个相邻房间,房间的窗户面对渤海,夹杂着淡淡腥气的海风钻进杨青鼻孔,让她感觉舒服多了。

晚饭后,杨青在浴室里洗澡。她仔细地从浴室的大镜子里打量着自己的身体。洁白的泡末包裹着的肌肤,就像刚包开壳的荔枝一样晶莹。

张海说明天他们应该去这个城市最著名的天然海滨浴场游泳,于是,张海陪她在宾馆里买游泳衣,各式各样大胆开放的泳衣令杨青眼花缭乱。迟疑之间,杨青选了件白色的,当她拿着包装只有烟盒大小的泳衣时,她似乎想象出自己洁白的身体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的情景,很多男人在贪婪地打量她,她的心扑腾扑腾地跳得厉害。接着,他们走进了宾馆顶楼的舞厅。当服务生为他们打开舞厅厚重的大门,舞厅内嘈杂的声音。剧烈闪烁的灯光,动感十足的音乐,若隐若现的疯狂的人影,一起猛兽一样扑过来,令杨青脚步迟疑。

第一次一个人睡在陌生城市的宾馆里,杨青有些少谙世事的兴奋。她站在窗前,潮湿闷腥的海风粘粘地拂过脸颊。此时此刻,她很想和张海聊聊,刚才在舞厅里,她觉得张海成了她唯一可以信赖的人,他体贴地保护着她,她的舞步有些笨拙,而他则是循循善诱,他的巧妙的引导掩饰了她的生疏,以至于她感觉自己开始喜欢上了跳舞,紧张的感觉也无影无踪了。后来,她几乎贴在他的胸前,清晰地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道。他粗重的呼吸使她心里痒酥酥的。

杨青舒展开身体,躺在幽暗的灯光下。台灯像个无聊男人一样肆无忌惮地注视着杨青身体裸露的部分。她的头对着墙壁,如果此时张海也躺在床上,那么,他们之间的距离,仅仅有一堵墙的厚度啊。

站在沿海的公路上,杨青一下子被远处海水中身着色彩绚丽泳衣的点点人影吸引住了。她和张海迅速换完衣服。尽管在偶尔粘过来的陌生目光里,杨青时不时地抻抻泳衣,她很快还是变得自然了。白色的细沙已经有些微热,熨着脚心,很柔软,很舒服。杨青把张海租来的泳圈套好,抓着张海的手,满脸惊喜地下了水。张海的手托住她的腹部,把她慢慢向前推。一个海浪涌过来,杨青尖叫一声,感受着海浪在胸前的撞击。此时,张海是她唯一信赖的人了。他们在海水里泡了很久,张海把杨青轻轻抱住,告诉她如何呼吸,如何划水。杨青感觉自己真象个童贞未失的小女孩。

他们在路边的烧烤排挡吃的晚饭。被海水泡去脂粉的杨青显得健康自然。啤酒的金黄色液体倒进玻璃杯,让杨青非常想畅饮一翻。他们周围的白色塑料椅子,已经坐了很多食客,大家来自天南海北,谁也不认识谁。这让人感觉很奇妙,也许,这就是所谓在喧闹的人群中的孤独吧。酒精在杨青的身体里像墨水滴在水里一样,迅速扩散,杨青感觉,脖子、嘴唇、手指、脚趾,都有些奇特,有些发胀,大脑非常兴奋,总想笑。她想起李白的诗句: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她开始喜欢起这种微醉的感觉了。

回到宾馆,杨青被张海拥着走到房间门口,杨青在张海的房门前停下脚步。张海右手窸窸窣窣地摸索着打开房门。屋内已经漆黑,房门发出一声闷响,被重重地撞上。他们默不作声地突然抱紧对方,笨拙地寻找对方的嘴唇,象饥饿的婴儿寻到了母亲的乳头,两个人的双唇贪婪地咬合在一起了。他们的手慌乱地在对方身体上游移。“我们一起冲凉吧……”杨青呢喃着。她的心里,早已被一种对狂风暴雨的渴望占满了。杨青觉得,自己似乎是个奇特的昆虫,身上无数层的坚硬的壳子被身体一个个胀裂,抛弃,每次蜕变,都让她感觉一次飞升。心中忽闪而过的对自己的惊诧,像个无助的站在遥远的角落哭泣的孩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杨青才看见自己的裸体伏在张海的胸前,但是,就如同夏日骤雨短暂的凝滞,没等人们从发愣中清醒,更猛烈的雨点被狂风裹挟着又自天而降。

当时已经是午夜十分,但是,两个人都没有察觉,他们都疲惫不堪了。杨青用手指梳理一下凌乱蓬松的头发,靠在床头,点燃一枝香烟,很蹩脚地把烟雾吐向空中,此刻,她对自己忽然感觉十分好奇,她的头脑中想象自己现在一副堕落女人的样子。张海走出去,为杨青倒了杯水,拍拍杨青的肩膀,用手指指卫生间,然后转身走了进去,一会,杨青听见了“哗哗”的淋浴声。

后来,杨青对这个夜晚一直怀有复杂的回忆。这是个从哪个角度都让她难以忘记的夜晚,她觉得,自己这么做,也许不是为了报复金雨。但是,后来的事情把杨青从山顶一直扔到大海一般。她宁愿相信自己这么做就是为了报复金雨了。

当杨青的香烟抽到一半时,她忽然听到一阵微弱的声音,这声音着实吓了她一跳,——是张海衣服里的手机响。迟疑了片刻,她还是把手机掏出来,手机的声音忽然增大了,像被捂住孩子啼哭的嘴的手忽然松开一样。她想喊:“张海,你的电话!”此时,张海已经听到了声音,慌张地从卫生间探出头:“别动!杨青,我来接!”杨青无意当中还是看了一眼显示屏。显示屏散发着刺眼的兰光,来电显示的号码让杨青惊呆了,她万万没有料到——竟然是她丈夫金雨的号码!而且,手机号码前的区号显示,金雨就在这个城市里!!杨青惊恐诧异地凝视着张海。看到杨青震惊的神情,张海呆愣住了。此时,手机铃声突然停止了。

接下来,是漫长的尴尬的沉寂。“告诉我,你怎么会认识他?!”杨青终于开始质问了。张海慌乱的神情让杨青忽然明白了什么。“你只要告诉我,金雨怎么在这个城市?他是不是知道我们在一起?”杨青在喊叫。

张海低下头,不敢和杨青对视。“他知不知道我和你在一起?说啊——?”

张海走过来,伸手想拉住杨青,杨青忽然跳下床,开始背过身子穿衣服。“杨青,你听我说,我真心喜欢你啊!”张海开口了,“我告诉你,我都告诉你,好么?”杨青退到窗户边,软软地坐在了沙发上。

张海用低沉的声音,在杨青的啜泣里,坦白地告诉了杨青一切。张海的讲述让杨青如同在听一个恐怖故事:

杨青不知道,丈夫那个时候已经是个很有权力的人物了。很多商人每天要排队宴请金雨。张海要投资一个房地产项目,金雨掌管着一块金子一样的地皮。张海打听到金雨的妻子就是自己昔日的大学同窗时,他也开始宴请金雨,给金雨送钱。在金雨很信任张海的时候,张海才告诉金雨自己和杨青是同学关系。后来,在他俩单独在一起的时候,金雨告诉张海,他早就想和杨青离婚,金雨觉得,杨青毫无趣味,简直是个木头美人,可是,他十分怕杨青胡闹,影响了自己的仕途——杨青与他的婚姻是一位领导干部的夫人撮合成的。当张海告诉金雨,自己大学时代曾经追求过杨青时,金雨忽然想出了个办法——让张海追求杨青,让杨青主动提出离婚。金雨上网故意留下一些暗示,也是为了让杨青醒悟。杨青与张海的交往金雨都是知道的。“这几天,我们每晚十二点准时通电话,今天晚上,我忘记了时间。”张海说。他看见杨青在哭泣。“我得走了……”杨青目光恍惚地站起身。张海拦住了她。“别走,杨青,我真心爱你,我没有瞒你,一会他还会打电话——你马上知道我没有欺骗你,如果你愿意,我当场拆穿他好么?”张海哀求着。“你闪开!我得走!”杨青闪着泪光的眼里喷射着愤怒,“我不会爱你的,我这么做,就是报复金雨的外遇,你懂吗?!”“是不是太荒唐了,连我都觉得,你的丈夫太可怕了。”张海喃喃自语。

杨青冷冷地推开张海,缓慢地走到楼道,在屋门被她摔上的时候,她似乎真的听见张海的手机又响了。

杨青回房间收拾好提包,然后开始在卫生间洗浴。她把水流调到最疾的程度,用烫人的清水冲淋全身,一遍又一遍。然后,让自己静静地在黑暗中坐了许久。张海几次来敲门,她都没有理会。她在凌晨的时候去了火车站。她现在渴望能够尽快回到自己的学校,尽快去面对自己的学生,忘记所有该忘记的事情。

后来,杨青发觉自己对男女的情欲忽然冷漠了,她觉得,这种冷漠也许就是从那个夜晚开始的。

一身疲惫回到家时,杨青在家门前犹豫了许久,才拿出钥匙。门打开了,迎面墙上,金雨喜滋滋站在大领导身边的照片让杨青一阵恶心。她把所有的窗户都打开,然后锁好门。走到街上,她忽然又转回身,她觉得自己的行为很可笑。她决定回家,她很想看看金雨回来后怎么表演。于是,她又回到家里,吃了些东西,开始很平静地看电视。

第二天傍晚,金雨回来了。一进门,就面带微笑地拥抱杨青,然后,金雨迫不及待地从行李中拿出一袋子芒果。芒果很新鲜,通体金黄。“亲爱的,这是我从南方给你买的水果。”金雨说。杨青笑了笑,她接过芒果,那种恶心的感觉又来了——这样的水果,即使在东北的城市也随处可见,用芒果给自己作伪证,太小看我了吧。她悄悄打量金雨,他是那么的高深莫测,善于伪装。她开始为金雨的深藏不露而惊叹了。

金雨柔声细语地张罗着出去吃晚饭,杨青同意了,她想配合金雨把这出闹剧演完。

夜里,杨青在金雨早早上床后,开始迟疑了。——金雨早早上床的含义杨青很清楚,哼,他连夫妻生活都伪装得这么滴水不漏啊,杨青想。在金雨的千呼万唤中,杨青硬着头皮走向卧室。她开始后悔自己非要帮助金雨演完这出闹剧了。金雨搂住杨青求欢,杨青实在无法忍受了。“金雨,我们离婚吧——我爱上别人了。”杨青说完,抱起枕头来到客厅,身后,金雨没有任何举动,愣在那里了。

也许,他是对所盼望的时刻到来太早没有思想准备吧,杨青想。

半年后。

在学校单身教师宿舍住了半年的杨青得知了金雨结婚的消息。是张海打电话告诉她的。杨青没有感觉悲伤,她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消息。自从和金雨分开,杨青对教学很投入。很多没人愿意接的课程她都承担了。教学占据了她大量的时间,她的课程也深受欢迎。原来总是空一半的教室。总是坐得满满的,连别的系的学生也来旁听她的讲课。在讲台上,杨青像个满怀豪情的诗人,词锋敏锐,语言绚丽,汪洋恣肆。说到激愤处,教室里总会响起由衷的掌声。这让杨青非常陶醉,非常幸福。但是,夜晚来临后,她会关紧房门,坐到电脑前,给自己起一个煽情的名字,招引一批男网民,然后,和他们调情,说些暧昧的话,等他们有些动心了,就突然消失,这些人会焦急地呼喊她的网名,让杨青感觉幸灾乐祸。杨青开始还想克制自己,后来,她沉湎于这个游戏,不能自拔。同事们给她介绍男朋友,她都婉言拒绝了。实在推不开的,她会礼节性的见见,结果是对方很满意,但是,无论对方是谁,也无法唤醒她的激情。

三年后,杨青博士毕业了,她还是孤身一人。有一天,张海又打来电话,再一次请求和杨青见面——从那个晚上后,杨青对张海的邀请都回绝了。

张海告诉杨青,他要离开这个城市了,和一个小女孩去国外的一个城市结婚、定居。临走,他想再见杨青一面。杨青同意了。

三年多的时光,张海消瘦了。杨青和张海又来到他第一次请杨青吃饭的地方。没有了第一次的铺张炫耀式的点菜,他们只随便要了些东西。张海告诉她,他已经赚到了他后半生需要的财富,不想再经商了。他想读些书,彻底换一种活法。“以前,也许为了虚荣去赚钱,现在,只想自由自在的支配自己的时间。”张海说。杨青沉默。

张海告诉杨青,金雨变得很贪婪,金雨的妻子很喜欢享受,她的胃口比金雨还大。杨青继续沉默。“金雨早晚要出事情的,所以,我也怕把自己牵连进去,我没有告诉金雨我去哪个城市,我不希望后半生在铁窗里度过。”张海说。听到这句话,杨青笑了,笑容意味深长,张海有些尴尬。两个人都觉得,这顿晚餐有些多余了。

分手的时候,张海拿出一个礼物盒子:“这是你遗落的,我一直为你保存着。”杨青接过来,顺手塞进手包里。回到宿舍,杨青先迫不及待地打开电脑,然后才把那个盒子拆开。杨青愣住了,里面是她在那个滨海城市买的泳衣,那个晚上,遗留在了张海的房间。三年多了,泳衣还是那么鲜艳,那么好看。杨青找出剪刀,把泳衣一下一下剪成了碎片。

张海的话果然在一年多后应验了。金雨双规的消息被杨青知道几个月后,对金雨下达死刑判决的消息也登在了这个城市的各个报纸上。

金雨是在一个星期一的早晨被枪决的。杨青在那个早上心里一直空空荡荡,大概十点多,杨青站在宿舍的窗口眺望。她看见一碧如洗的天空下几只银灰色鸽子在呼呼地飞向远处的楼群,绿草茵茵的操场上,一个年轻母亲正和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嬉戏:母亲把一个彩色皮球扔到远处,孩子咯咯地笑着笨拙地向皮球晃过去,及时赶到的母亲在孩子到达皮球前,又把皮球扔到相反的方向,孩子信任地看一眼母亲,又扭回身,颤着小胳膊走向皮球……。这个孩子早晚会长大的,杨青想,三十五年前,金雨是不是也是这样开始学步的呢?忽然,杨青感觉心脏似乎被谁的手猛然攥了一下。她好像看见在一个遥远的地方,金雨被一个黑洞洞的枪口瞄住了后背……,金雨在哭泣,牛被宰杀般的觳觫,他的手抓紧了土地,世界已经把他彻底抛弃了。“砰!”的一声,在杨青耳际轰响——她明白,金雨从此刻开始,已经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在随后的几天,杨青病倒了,她孤独地躺在宿舍里,身边摆满了各色的药瓶子。她发烧了,全身滚烫,可却觉得如同掉到了冰窟窿里。一闭上眼睛,金雨就跪在她面前,拉着她的裤脚,求她原谅——她知道,金雨死了,但是,金雨改变了她的性格和命运,金雨的阴魂还将在她心里作怪,不知要和她的灵魂搏斗多久……

2、我们都是木头人

沈冰披着一片晚霞之光推门进来时,林慧感觉一片明亮一下子充溢了黄昏时刻凌乱的宿舍。

林慧知道,外语学院就是这样,不知什么时候,学校里就会多出许多陌生的面孔,他们来自天南海北,从事不同的职业,来这里进行短期的语言培训,好给学校带来源源不断的收入。

这个本科生的宿舍,因为空余两个铺位,偶尔会有陌生人进住,对此大家已经习惯。

沈冰的出现却不一样。那天的沈冰一袭白衣,再加上她乌黑修长的眉毛,清澈深邃的双眸,宛如梦中看到的天使。

沈冰喜爱白色。这是林慧和另一个室友小云几乎同时得出的结论。沈冰不但平时的衣服多是白色,她铺的床单,总是那么刺目的洁白,让林慧联想到初冬的第一场覆盖了校园草坪的积雪。那原本裸露着褐色木板的空床,因为她的新主人沈冰而变得高雅超俗,也寒气逼人。

就如同一个平静的小池塘来了条大鱼,沈冰的到来,给校园带来了阵不小的骚动。

在上大课时,原本不爱上课的男生从此没人缺勤;打饭时,沈冰的出现总会引起所有男生的注目礼;傍晚时,总会有若干个失魂落魄的男生,在女生宿舍前徘徊,如同一只只暮色中失群的鸭子一样,伸颈张望。有个别胆大的,会在楼下高声叫喊:“沈——冰——我——爱——你!”

声音虽然热烈,也多少有点凄惨绝望,像临终呼喊。每听到此,林慧会从心里涌起一股同情,她想,幸亏自己没有以男人的身份遇见沈冰,不然,也会神魂颠倒吧。

这天晚饭后,最爱打扮的小云照例精心化装,准备赴不知是什么人的约会。小云每天总是花枝招展,把自己打扮成一只大蝴蝶,她也是室友中最早就夜不归宿的一个。林慧发现,自从沈冰出现后,小云也开始喜欢起白色衣服,而且,每晚做功课般的化妆时间也延长了。小云在镜子前左顾右盼半天,拿出手机看看时间,花香一样飘走了。

林慧一个人待在宿舍。准备给明海写回信。明海是林慧的高中同学,正在大连读大学。明海告诉林慧,有个女孩很喜欢他,他没有答应,问林慧该怎么办。林慧知道他又在试探自己,心里觉得好笑,可是又怕明海真的会答应那个女孩,所以,林慧得赶快回信。

这时,忽然响起了温柔的敲门声。

一个男子站在门外。来人穿着笔挺的西装,全身散发着香水的气味,头发打了摩丝,像刚淋过雨。林慧以为来人是找小云的,因为,找小云的人也都是这个类型。“请问沈冰住在这里吗?”他问。来人双眼盯在林慧脸上,让林慧觉得痒酥酥的。“有事吗?沈冰出去了。”林慧把他挡在门外,不信任地上下打量他。林慧对这些贸然来女生宿舍的男人,总是充满敌意。“我是她朋友,专程来看她。”说着,他抬抬手。林慧看见他手里拿着一个大塑料提袋,里面,花花绿绿装满了各色的小食品。

林慧后退一步,把他让进来。来人环视宿舍,忽然瞪大眼睛指指铺着洁白床单的那张床,林慧点点头:“对,是沈冰的。”“她还是那样……”他像是自言自语,平静的表情掠过一丝凝重。他走到沈冰的床边,轻轻坐下,左手抚摸着沈冰的枕巾,这让林慧周身皮肤有点不自在的感觉,好像他的手是抚摩在自己的身上。聊了几句,林慧仔细打量来人,发现他的衣着的确非常考究,他的手上戴着硕大的金戒指,一股土豪气扑面而来。这时沈冰恰好回来了,见了来人,沈冰只是点点头,竟一点其他的表情也没有。来人也沉默了。尴尬的气氛令林慧压抑,林慧便赶快找了个借口出去了。

走过操场时,夜色已经渐浓,散步的人们身影朦胧。林慧看见瘦削单薄的田耕教授迎面走过来。林慧下意识地想赶快拐弯躲开,可是,田教授还是远远地叫她了:“林慧——林慧——”

田耕教授是系里最年轻的硕士生导师,三十五岁,妻子出国一年多了,他成了自由身,加上风度翩翩,有几个女孩子都喜欢他,他也总是邀请女学生到自己家作客,小云就曾经去过一次,回来后就大肆吹嘘田教授家的豪华。系里的男生认为田教授很花心,还给田教授和小云编了个偷情的黄段子,曾经流传过一阵:

说田教授挎着一篮子鸡蛋,牵着一只羊,肩上还背着一袋子大米,走在僻静的小路上,恰好遇到了小云,小云立刻尖叫:“田老师,千万别非礼我”。田教授气愤地说:“你看我的样子,咋非礼你?”小云说:“你不会把羊拴树上,把米袋子放下,鸡蛋放下,然后,非礼我吗?”

田教授多次邀请过林慧去他家,但是林慧都婉拒了,最近,田又请林慧为他的译本做部分翻译工作,林慧因为考研复习忙,还没有答应。

田耕走过来,很高兴地瞧着林慧:“我正想找你去呢,走,到我家取译稿去。”

林慧没有动,她想编个什么借口,可是,头脑里一片空白。田耕看她的样子,又补充说:“人家出版社要得很急,你翻译两章,报酬是三千啊。”

林慧红着脸点点头。的确,三千元的报酬让她动心了。

田耕的家在校园的教工公寓。进了屋,田教授打开电源,客厅屋顶大大小小的彩色灯盏像田教授一样热情。田给林慧打开饮料。林慧拘谨地坐在柔软的皮沙发里。田教授的客厅很宽敞,最吸引林慧的是墙上一幅巨型油画,画的背景是深红色,内容是一个出浴的东方女子,身上披着薄薄的白纱,白皙如玉的胴体若隐若现。女人眼睛很大,显得很有神气。田注意到了林慧的视线,他解释道:“我妻子的自画像,她是学油画的。”田教授的语气流露着自豪。林慧的视线又在一扇门前滑过。门开着,露出里面巨大的双人床上猩红的床罩,林慧头脑中忽然闪现出田教授与油画里的女子赤身裸体搂抱在那张床上的画面,她的脸忽然红了。她很奇怪,自己怎么会冒出这么下流的念头。

拿到译稿,田教授和林慧谈了会考研的事情,林慧就起身要走,田教授急忙往林慧手里塞一些糖果,田教授柔软热乎的手触摸到林慧的小手时,林慧的手被火灼伤了一样,急忙抽回身后,哗啦,糖果撒了一地,林慧慌不择路地跑出了田教授家。出来了,心头鹿撞,脸早已烫手了。林慧一个人走在夜色里,许久,才觉得一身轻松。

林慧是在阅览室给明海写的回信。

回信里,林慧只是说了自己准备考研的打算,并没有回答明海的问题。写好信,她就离开了坐满了情侣的图书馆。当林慧回到宿舍时,那个土豪男子已经走了,沈冰像是哭过,眼睛红红的。她拿出了许多塑料袋包装的食品,摊在桌子上,对林慧说:“给大家吃吧,别客气。”

那天晚上,宿舍像过节一样,大家大快朵颐,小云更是兴奋异常,嚼着牛肉干,嚷嚷着想见见沈冰的“男朋友”。只有林慧注意着沈冰,她显得心事重重,一点高兴的神情都没有。

从那以后,那个男子经常光顾宿舍,林慧和小云很快都与他熟悉了。

他叫肖强,似乎是个企业家。肖强每次来,常常是他和小云林慧聊得热火朝天,而沈冰却很少说话。不过,每次大家都会享受一次美食,这让小云对肖强充满好感。从沈冰对肖强态度的不冷不热,让林慧感觉这里面似乎隐藏着很多的故事。

将近十月的周末早晨,肖强不知道从哪里开来一辆七人座的本田汽车,他邀请宿舍的同学去郊游。“最好把游泳衣带上啊!”肖强提醒大家。

措手不及的姑娘们一脸兴奋,大呼小叫地上了车。林慧本来不打算参加,她几乎是被小云塞进了汽车。林慧没有游泳衣,尽管她水性很好。

出生在海边的人,对于水,天生就毫不畏惧。在翻滚着海水的纳潮沟里,她早早就学会了钻进深深的水下,从鱼窝里,把尺把长的鲇鱼拽出来。

林慧这是第一次坐这么好的汽车,她克制着新奇的感觉,闻着车里真皮座椅独有的气味,目不转睛地看着车窗外的风景向车后飞奔。

一个小时后,汽车开进了山区,林慧的心激动起来。自小生长在海边的她,看惯了波光粼粼,却从来没有看过大山,当群山连绵的身躯清晰地展现在她眼前时,林慧怦然心动,山,这是她多次书写过,却从未见过的景物,她不禁脱口而出:“这就是山啊!”

旁边的小云夸张地惊叫:“慧姐,你第一次看见山啊?!”林慧的脸颊微热,她没有吭声,继续贪婪地四处张望。山上怪石嶙峋,很多不知名的树,歪歪扭扭生长在石缝间,一些小野花,在阳光下颤巍巍地对着林慧微笑。

汽车停在了一个大峡谷中,峡谷如刀劈斧砍一般惊险,林慧竭力仰望山谷顶端,山的高度让她眩晕。

肖强在众目睽睽之下打开后背箱,然后在几个女孩惊喜的尖叫中笑嘻嘻地取出很多食物、饮料,还有几块塑料布。

林慧在一旁看在眼里,她感觉肖强有些虚荣。但是,林慧还是抢先拿了些比较沉重的饮料,独自走到前面。在布满巨蛋般鹅卵石的山谷小路间,大约走了五分钟,峰回路转后,一阵凉风吹来,眼前豁然开阔,一个碧蓝的大水潭横在前面。“到了到了——”肖强在后面喊着。

铺好塑料布,小云带头用讨好的口吻称赞肖强,沈冰也显得很愉快,脸上难得一见的笑容,天使般的迷人。

姑娘们放下手里的东西,就张罗着让肖强拍照,大家来到水潭边上,才发现水潭是如此的清澈,很像一个漂亮婴儿,让人一看见就想拥之在怀。水潭里,下彻的阳光,团团闪动,刺人眼睛;水底的嫩绿的水草,柔软得令人顿生爱怜;潭底的鹅卵石,清晰地晃动,让人涌起用脚心接触的欲望。

小云迫不及待地冲回汽车,很快在车内换好了一身橙色的泳衣,大大方方地袒露出白皙的四肢。

林慧忽然回忆起她和明海少年时代在海边游泳的情景。海边的人是粗犷的,自古,渔村的男女来往就很大方,所以,渔村的女孩子几乎都是凫水好手。让林慧遗憾的是,她从来没有体验过在如此清澈的潭水中嬉戏。她很想立刻钻入水中,畅快淋漓地游到疲惫,可想到自己没有泳衣,林慧立刻沮丧了。她默默地选了一块平展的空地,放下手里的东西,坐在了地上,看着大家。

除了沈冰,姑娘们终于无法抵抗潭水的诱惑,纷纷换了泳衣,肖强也早站在水里,拉着小云的手,愉快地听着小云夸张尖叫。沈冰坐在了林慧身边,说:“你没带泳衣吧,我也没带。”

大学里是有游泳选修课(只有林慧没有选)的,所以,林慧觉得小云很矫情,她对小云的卖萌装嫩有点反感。其他的人已经鱼一样地游了起来,肖强托住小云的腹部,小云故意抓住肖强的胳膊,在林慧看来,他们好像拥抱在一起。林慧有点脸红,她看看了身边的沈冰,沈冰的注意力,显然在更远处的幽深的水面上。

肖强的举动也让林慧有些反感,她心里为沈冰担心,怕沈冰不快,但是,沈冰却是视而不见。此时,肖强与小云已经远离岸边有二三十米了。

因为水很凉,其他姑娘不一会儿就上了岸,换好衣服,坐下来吃东西。阳光温暖,天空蔚蓝,每个人的心情都很清爽。

当小云呼救声飘过来时,姑娘们还沉浸在水光山色的曼妙之中。

林慧在姑娘们惊惶的目光中,甩掉了鞋子跳到了水里,潭水很清凉,林慧迅速游向了在水里挣扎的肖强。

肖强一下子搂紧了林慧,他的手臂,死死地贴在了林慧饱满的胸脯上,林慧全身一阵酥麻,她差点被肖强拖到水下,她喊了一声:“你放松,别乱动,不然咱俩都完蛋!”肖强把手臂松开了一些,林慧腾出手从背后拖住肖强,开始艰难地划水。

肖强被林慧拖到岸边时,小云自己游上了岸,全身战抖,其他姑娘们帮助林慧抬着肖强,肖强嘴唇发青,神智还算清醒。“我的腿抽筋了,呛了几口水,……”肖强羞愧地说。这时,大家才发现林慧紧贴全身的衣服还在淌水,湿漉的衣服紧贴在身上,林慧健美的体形第一次展现在大家眼前,肖强的心不一颤,一种怜香惜玉的情愫开始涌动,他甚至没有注意到,林慧的身体正在因为他的目光而微微哆嗦……

一会儿,林慧在车上穿上了大家拼凑的衣服,她感觉肖强一直蜘蛛丝一样粘的目光在打量她。她没有想到,以后的日子里,肖强会走进她的世界,让她走入了一种完全陌生的生活。二

郊游回来不久的一天下午,沈冰很高兴地在阅览室找到林慧,她小声说:“陪我买件衣服去吧,晚上有人请咱俩吃饭!”林慧一脸茫然,什么人会请自己吃饭呢?由于家境原因,林慧很少参加一些社交活动,大学四年,只是知道拼命念书,好几个假期她都没有回家,不是躲在宿舍给别人翻译东西,就是受雇于旅游团,挣来年的学费。“真的,是肖强请咱俩吃西餐!”

买回衣服,沈冰为林慧化妆,当林慧在沈冰赞叹的目光中走向墙上的镜子,林慧也惊诧了。镜子里的林慧那么地陌生而美丽,林慧寻找自己原来的样子,像一个漂泊多年的游子寻找童年家乡的影子。变化实在太大了。“不行不行,怎么变成这样了。”林慧又喜欢又羞涩地说,“我承受不起,还是洗掉吧。”其实,林慧不知道有多喜欢,怎么舍得洗掉呢。

沈冰笑了:“你其实很迷人的,你是座被人暂时忽略的金矿!”

肖强敲门时,林慧已经充分适应了自己现在的样子,沈冰和林慧在期待肖强惊诧的眼神。她们像个作家期待读者对自己得意之作的喝彩声。

果然,肖强很吃惊,他夸张地打量林慧:“我可能太小气了,我的餐厅实在委屈二位的美貌了。”

林慧那晚都很开心。原来肖强在滨海市经营的是一家酒店。酒店的豪华给人最初的感觉就是闪闪发光。闪闪发光的地板、酒杯、门把手,辉煌奢华名目繁多的灯盏。还有侍者得体的服务,以及看不见的种种琐碎的讲究。

在西餐厅里,林慧矜持地吃着晚饭。西餐的“繁文缛节”让林慧很疲惫,好在肖强与沈冰都很友好,让林慧很快放松了对周围陌生的豪华紧张起来的心情。

红酒在剔透的高脚杯中脉脉含情,精致的刀叉让人油然变得优雅。林慧似乎忽然理解了人们对锦衣玉食享受的追求缘由了。物质啊物质,享受啊享受,的确有难以拒绝的魅力。

晚饭后林慧和沈冰被引到灯光煽情的舞厅中。不知道为什么,沈冰一反常态的活跃。很多人请她跳舞,她从未拒绝过。她的舞姿极其出色,可以猜想以前的沈冰是经常光顾这样的场合的。那晚,她就像上足了发条一样地不知疲倦,让林慧感觉熟悉中隐藏着遥远的距离。如同少年时代的好友,分别几十年后独特的见面一样。

肖强请林慧跳舞,林慧告诉他我只会跳一点。肖强便得了充足理由,非要教林慧。林慧陪他跳,后来,林慧和肖强就是在舞池中晃来晃去。林慧第一次和一个成熟男子靠得那么近。林慧感到肖强的手指像女人一样光华绵软,肖强喷了香水,温暖的香气从他的鼻孔呼出来,粘粘地围在林慧脸旁、嘴唇、脖颈,让她感到阵阵晕旋。林慧的手指紧紧并拢,不让它们泄露自己竭力抑制的来自心灵的阵阵颤栗。

译稿完成那天,林慧等宿舍没人了,自己反锁好门,偷偷对着镜子化妆,等到淡淡的油彩满意地散发幽香,林慧走向田教授家。她想象田教授因为自己的美丽而惊诧的神情,暗暗笑了。自己原来是个有魅力的女人!林慧为这个发现而意外惊喜。三

大学的最后一个寒假到了。校园很快像大海退潮,转眼只剩下萧条的海岸一样,失去了往日的喧闹。只有少数的学生偶尔在瑟瑟寒风中竖起衣领鬼似的走动。

研究生考试已经结束,林慧的神经还没有彻底放松。说明确些,林慧的白天早已无所事事,可夜晚在梦中,林慧还在紧张的复习状态。很多人开始联系工作了,只有林慧有些不知所措。

宿舍又剩下小云和林慧了。小云从上大学开始,几乎没有回家一次,她说她的家在西北的一个偏僻县城,父母是机关干部。小云平时穿衣总是很讲究的,她很会享受,总有男人为她买礼物,对此林慧有些羡慕也有些鄙夷。林慧对这种依靠父母的享乐主义总是很偏激。小云最早有了手机,没事总爱在大家面前“嘀、嘀”地按来按去。有时候来了电话,又神神秘秘躲到外面去接听,让林慧觉得很好笑。

肖强突然邀请林慧寒假到他的酒店工作,林慧含糊地答应了;田教授又收到了一本书的翻译活儿,他也希望林慧能留下来。也在这个时候,林慧突然收到母亲的来信。

林慧不愿意回家,可是,想想母亲对自己的思念,林慧又恨不得立刻飞回家乡。人这种动物,手脚是自由的,可是,就是有一种无形的东西紧紧捆缚着你,绊磕你的手脚,左右你的选择。比如亲情,它有一股巨大的吸力,像地球牢牢吸引着月亮,月亮无法飞升,只能疲惫无助地像驴子一样为地球拉磨。

林慧的家在渤海边百里滩的一个渔村。林慧的生父在一次出海捕鱼后再也没有回来,母亲在林慧初中时改嫁,从此,林慧多了一个名义上的父亲,一个名义上的弟弟。那时候,林慧常常想,林慧的家就像一个锔好的破碗,虽然还能使用,但是,那粗糙的裂痕是永远无法弥合的。初中时的暑假,母亲又去海边为别人补鱼网了。林慧在那个空气像滚烫得黏糊糊的上午,偷偷关好屋门,准备洗澡。林慧小心翼翼脱去包裹在尚未完全发育的身体上的衣服,竭力不让“哗哗”的水声过于响亮,但是,一会儿,林慧还是本能地感觉到了门缝外的那双因为酗酒布满血丝的眼睛和喷进门缝的醺醺的喘息。林慧慌乱地把衣服抱在胸前,然后,她惊恐地蹲在屋角,直到继父的脚步声由近而远。

从此,林慧的睡梦总是充满紧张,只有在宿舍里,林慧才能感受睡梦的酣甜。

考到县城上高中后,林慧基本上很少在家里过夜了。

林慧拿起母亲的来信。一看字迹就知道是明海的笔体。这让林慧感到一丝温暖。明海已经到家了!他一到家就去找我了!我们又是一年不见了。信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内容,母亲就是希望她回去几天。林慧躺在床上,把信纸覆在脸上,家乡生活的片段便开始在脑海里上演了。

明海的爸爸是村上数一数二的船长。那几年,海产品的价格像长了翅膀。很多船老大就在那几年靠捕捞暴富了。那位白叔有一次出海回来,把半蛇皮口袋的十元(那时还没有大额的人民币)的钞票倒在火炕上,一千块一捆摆满了炕沿,一边数钱,白叔一边自言自语:“这是钱吗,这是钱吗?”等钱数完了,白叔也因为惊喜过度精神失常了,到医院治了半年,才好起来。

明海家很快成了村里的首富,没几年就造了条大马力的大船。大船的龙骨“叮叮当当”地在码头边上攒起一个古怪的形状时,全村的男女老少每天都要围观,大家对这个恐龙骨架一样的怪物指指点点。明海的爸爸整天笑眯眯的围着大骨架走来走去。后来,明海家还贷款在村边盖了个冷冻厂。只可惜好景不长,没有几年,近海的海产品被滥捕滥捞得所剩无几,明海他爸只好偷偷到韩国沿海打鱼,结果被韩国海警逮着了,罚了很多钱才把船放回来。没有海货,冷冻厂也没有效益,还不起贷款,厂子也归了银行了。这都是后来的事情,他们上高中时,正是明海家走运的那几年。明海总是带给林慧很多腌制的鱼虾,让总是馒头就咸菜的林慧非常感激。他们还会在晚饭后,手拉着手,偷偷溜到学校旁边的公园里走走,明海总是很激动,可是,天生木讷的性格又让他的感情表达只是停留在激动的心跳状态。

周六回家,都是明海骑着崭新的自行车带着林慧。林慧笔直地坐了三年,明海则全身紧张地骑了三年。海边的人男女的框框并不多,村里人早就默认林慧他俩是天生的一对,林慧也是懵懵懂懂的,只是紧张的学习,根本不允许他们表达什么。高考后,明海考到了东北的一所大学,两个人几乎一年才见面一次,见面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藏在心里的心照不宣的话,似乎谁都不愿意先说明白。第一年,他们带给彼此和新同学的合影,感受着幽禁的鱼儿游进大海的兴奋。几年后,林慧隐隐觉得,他们彼此思想成熟于大学校园,所处环境不同,灵魂也许就开始走向陌生了。他们可能都像羽翼丰满的海鸥,想飞得更高更远了。

给肖强打了电话,告诉他自己要回家几天。林慧开始慢吞吞地向车站出发。林慧喜欢在火车站短暂滞留的感觉。周围都是也许你一生只能偶尔相遇一次的陌生人,这种感觉提醒林慧面无表情地面对迎面走来的每一个人。我们无非偶然相遇,早晚要分开的,即使你是我的亲人,林慧想。另外,车站让林慧觉得世界的广阔。车站像个巨大的章鱼,铁轨是它的长长的纤足。这些章鱼布满地球,足尖盘绕纠缠,捕获一个个忙碌的人。

林慧坐在不知多少人坐过的布满划伤的绿色塑料椅子里,她的对面是一个胡子拉茬的瘦弱老农,背了好几个印着“上海”“北京”字样的老式提包(他坐在椅子里提包还背着),目光警惕地四周巡视。他身边,是个十七八的小姑娘,系着鲜艳的头巾,刚出窝的小鸟一样好奇地四下端详。林慧忽然感觉小姑娘就是几年前的自己,只是,从前的林慧已经不是现在的林慧了。林慧一次次出入车站,车站没变,林慧变了。林慧的眼睛忽然有些湿潮,她的平静的内心涌出伤感:我没有可以亲近的人,我还不如这个小姑娘呢,瞧我,多么可怜啊!

肖强和沈冰的影子接替在林慧心里浮起又下沉。林慧想起电影《泰坦尼克号》男主角沉入海底的五官缓缓模糊的经典镜头。肖强在小心奕奕地喜欢自己,这一点林慧能感觉到,林慧很困惑,他和沈冰是不是恋人啊,是吧又不像,不是吧,他们似乎认识很久了,一定经历了很多事情。那晚,肖强拥着林慧跳舞时,林慧偷偷看沈冰,她们的目光相撞,沈冰迅速把脸扭向别处了。林慧最后听到肖强喃喃自语般的说:“我们早些认识多好啊……,一切,都会不一样了……。”这让林慧更加困惑。还有田教授,送译稿时,他先吃惊后狂喜的样子,让林慧有些幸灾乐祸的感觉,男人怎么都喜欢表面的东西呢。在田教授家,林慧又一次忍不住偷看那张猩红的大床。自从看到那张散发着诱惑的床,她不只一次地想,自己将来也能有这么漂亮的大床,会多幸福啊。

走向站台的那一刻,林慧想象有个人为自己送行。现在,林慧只能向想象寻找温暖了。如今,回家就如同走向一座包藏着熔岩的雪山,母女的亲情被巨大的寒冷包裹在里面了。

林慧被潮水推向岸边的小船一样回到家。

下了行驶缓慢的公交车,小渔村已在眼前。渔村里,盖起了几座小酒楼,“到海边,品海鲜”、“海上一日游”的灯箱让林慧觉得新奇。酒店周围趴了几辆豪华的小汽车,有的还是北京的牌照。远远的码头那边,停泊的渔船桅杆上红绿小旗随风翻卷。我的这些只会打鱼的乡亲们,头脑也活络啦。林慧赞叹着。

奇怪,家里锁着门。林慧找到明海家。林慧从明海看到自己的惊喜中感觉到自己这一年又有了变化。“怎么才回来?”明海问。他走到院里,推出一辆摩托车,向林慧招手。明海这一年变化也不小,宽宽的肩膀更加结实强壮,两腮青亮的胡茬呈现出成熟好看的纹路,让林慧忽然产生想触摸的冲动。“我带你去医院。”明海说。“怎么啦,我妈她——”林慧的心悬了起来,眼前忽地一黑。“不是,大婶没事,是大叔住院了。”

林慧的心释然了。

摩托轰鸣,腥咸的海风刀一样割痛林慧的面颊,林慧忽然抱住了明海,紧紧贴在他的后背上。林慧感到明海微微的颤抖,林慧奇怪,他怎么还是不更事的少年一样的羞赧呢。

在一股难闻的污浊气味中,走进病房,林慧看到了母亲。林慧很吃惊,母亲在这一年里迅速衰老了,面容瘦削,头发蓬乱,眼神暗淡。母亲看到林慧,笑了笑。林慧看到她正从床上拽床单,继父的下身裸露,露出难看的一团黑蓬蓬的东西,母亲慌忙用手去抻被子,明海也看到了,迅速用身体挡在林慧的前面。林慧看到床单上肮脏的黄色的膏状物,心里泛起阵阵恶心。

林慧退出来,大口喘着气。明海帮母亲收拾了一会儿,示意她进去,林慧心里的恶心很快被感激与惭愧取代。母亲把床单放到盆里端出来,林慧犹豫了一下,接过盆子。母亲攥紧盆子,不肯放手,但母亲似乎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我这是为我妈妈做的。”林慧在心里鼓励自己。“脑出血,昏迷好几天了。”母亲疲惫地说。

林慧记得,爸爸遇难不久,母亲带她到海边,对着翻滚着浑浊海浪的渤海烧纸,她看着泪眼婆娑的母亲,心里发誓,今后,一定要好好报答她!

海风吹黑了母亲的脸颊,可是,林慧觉得,母亲还是村里最好看的女人。

很快,有个男人就常常来林慧家串门,帮母亲提水,劈柴。他叫张发财,是村里的会计,喜欢酒和女人,总爱往大姑娘小媳妇堆里凑合。

那时候,他老婆得病,刚刚死了半年。林慧很慌张很担心,她怕别人把只属于自己的母亲夺走。张发财后来干脆每天到林慧家吃晚饭,他总是拎半瓶酒,买一包下酒菜。林慧只是低头匆匆吃饭,然后躲开,心里急切地盼着那个人早早离开自己家,可是,那个人越走越晚……

后来,母亲的脸上也有了红润和微笑,有一天,那个人吃过饭一直赖着不走,林慧实在太困了,没法保护妈妈了,就在母亲的颤抖的话语反复央求下,回屋睡觉了。

半夜,林慧被母亲奇怪的呻吟声惊醒,林慧害怕极了,又隐隐明白了些什么。那呻吟由低沉到高亢,经久不散,震颤着林慧恐惧厌烦的心,让林慧深深体会到被遗弃的孤独。转天,母亲面带红晕地低声告诉林慧,她要嫁人了。林慧躲在屋子里默默流泪,她想念爸爸,林慧觉得爸爸被遗弃了,他实在太可怜了。

病床上,张发财紧闭双眼,嘴大张着,呼噜呼噜地吹着气。脸上的血丝细小的蚯蚓一样密密麻麻。“他儿子呢?”林慧冷冷地问母亲,话一出口,林慧自己都觉得冰冷,于是又加了一句:“金宝呢?”“上班呢。”母亲低声说,眼睛瞅向了屋角。

金宝自小就很顽劣,在村里打架逃学早就有名了。他比林慧小两岁,早早就退学了,没过几年,就学会抽烟喝酒搞对象了。渔村的民风自古就是风流粗犷的,这里的男女普遍早熟。“他上什么班?!”林慧怀疑地问。

明海抢着回答说:“是上班呢,就在村里的酒馆炒菜——自己学的手艺。”四

林慧在医院不分昼夜地熬了几天,感觉自己要崩溃了一样。明海把林慧驮回家时,林慧在路上就睡着了几次,明海怕林慧摔下车,一个劲和林慧说话,林慧有气无力地应答着。

家里冰冷得像个冰窖,墙壁上寒霜闪烁,说明已经好几天没人来过了。水缸里的水早冻绝了底,连一点洗脸的水都弄不到。明海为林慧点火生炉子,把冰坨子“啪啪”砸碎,将冰屑放到脸盆里。屋子缓缓有了热气。林慧看着脸盆里的冰块慢慢被炉火融化成水,感觉自己也在被明海融化了。

林慧望着明海,轻声说:“今晚你能不能陪陪我?——我害怕……”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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