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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1 23:43: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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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安德烈·纪德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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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德日记

纪德日记试读:

一八八七年

星期二,十月四日

我读了茹安维尔的这句话:“我一次也不想扭头望一眼茹安维尔,以免心软下来,不忍叫他[1]离开美丽的城堡和我留下的两个孩子。”[2]

这“美丽的城堡”,令我想到拉罗克。

字谜游戏的一个有趣场面: 在卢浮宫,一位夫人为丈夫买了一件便袍,便让给她看便袍的店员试穿。对话:[3]

Oh!beatus minimun.星期五,十月七日

维吉尔诗中往往……[4]

诗句的顶点闪着奇异的亮光。维克托·雨果

所有拉丁诗人中,维吉尔是最像“基督徒”的,就是说他虽然不了解基督教教义,却靠得最近了。教会的神父们认识他,在他的第五[5](或第七)牧歌中,看到他受了启迪,预言了基督的降临。人们在宗教狂热的驱使下,烧死多少他们认为不道德的古代作者(如萨伏那

[6]洛拉),而维吉尔却始终受到尊重。

正因为如此,但丁游地狱才让他陪同(也因为维吉尔在《埃涅阿斯纪》第六章中有过描述)。

有些段落充满柔情蜜意,这出自一位拉丁作家之手,不免令人称奇。

有什么比这种情景更感人呢: 狄多收留了埃涅阿斯,在圣殿里指给他看绘制的特洛伊人战功的壁画。埃涅阿斯止不住潸然泪下(这也是他的习惯),如同尤利西斯听到德摩多库斯的讲述。星期五,十月十四日

我读《塞维利亚的理发师》的第一感觉,真是特别惬意——一种清新和轻松的感觉,这往往是莫里哀所缺乏的。莫里哀显得没有博马舍那么年轻,但是思想更深沉,笑噱更粗俗。

在挖掘深探之处,博马舍轻轻一拂而嬉戏。星期一

读了《费加罗的婚礼》。

远不如《理发师》——戏中人物五分智慧硬要表现出十分来。[7]我还是喜欢莫扎特的歌剧中那个侍从少年,觉得比这个有点肉麻的小仆人更理想。

[1] 茹安维尔(1227—1317),是法王圣路易的顾问,他去参加十字军东征,将两个儿子留下。这句话见《圣路易传》。

[2] 拉罗克城堡,坐落在下诺曼底,由纪德的外祖父买下。纪德于1900年卖掉。

[3] 意为“噢!不怎么像样”,纪德杜撰的拉丁文。

[4] 雨果《心声集》中的第十八首。这两行诗补全为:维吉尔诗中往往,上帝与天使相仿,一句句诗的顶点,闪着奇异的亮光。

[5] 实际上是在第四牧歌中有这样的内容。

[6] 萨伏那洛拉(1452—1498),意大利多明我会的修士,佛罗伦萨圣马可修道院。因其改革的思想被逐出教会,先绞死后焚尸。

[7] 莫扎特于1786年作曲的歌剧《费加罗的婚礼》,改编自法国戏剧家博马舍(1732—1799)于1784年发表的喜剧《费加罗的婚礼》。

一八八八年

[1]

……实在不知道出处了——(那是在新闻法中,尤其在《杜比[2]伊和科托奈》的第一封信里)。

我在哪里也没有看到如此辛辣而刻毒的讥讽。观看这场演出的观众被笑声包围,他们在对话中很快就升到崇高的境地,——继而,这出人意料的一幕,又突然令所有观众胆战心寒。

在阿纳托尔·法朗士的《友人之书》中,有些轶闻趣事高声朗诵真是太逗了。[3][4]

拜伦的《海盗》令我失望,我倒是在《莱拉》中,发现了我所想象的拜伦。第一章足以撩人情怀。这些书籍的魅力和危险,就是读者过分进入书中人物的角色,承负起人物的激情。[5]

啊!布里泽诗中的美妙意象: 阿尔莫里克的竖琴的弦断了,诗人则挽上自己的心弦;现在的竖弦,用的就是这种心弦。二月十八日

啊!多少梦想,这是最美妙的。一颗心对生活还一无所知,急不可待,要腾跃,要投进去,能有多大冲动、多少激情,又能有多么强烈的渴望啊。

这是何等理想的憧憬、不安的悸动,心灵多么剧烈地颤栗,在里面狂跳不已,真好像要从体内逃逸出来;它渴望一个上帝,到处寻找,以为触摸到了,可恼的是夜晚眺望天空是否开启的时候,也仅仅发现上帝在其授意的作品中的影像。年轻而火热的感官不让心灵满足于精神的契合,它们要触摸,要拥抱所寻觅的上帝,如果感到上帝逃避它们,就会认为自己受骗了。

主啊!为什么把我们做成泥土的呢。可怜的肉体,难道你触摸不到就不能相信,看不见就不能爱吗?有时你祈祷,感到上帝就在你身边,为什么还要回头去看呢——幻觉中止了,祈祷也在你的唇边止息;于是你伤心地上床睡觉,思忖你不能看见的上帝不过是一种虚幻。

马利亚啊,是谁给你

要触摸主的狂妄欲念。

你一镇定下来,就冲他喊“主”,并匍匐在他膝下,要亲吻他的[6]脚;然而他却躲避你的亲近,他对你说“不要碰我”,——于是你的心就惴惴不安。

唔!这些希腊人,读起来真美妙,但是我阅读要有个背景——[7]通过德国文献学家读索福克勒斯。在隐修士的修室中读柏拉图,读[8][9]欧里庇得斯要有肖邦音乐的伴奏,读忒奥克里托斯则选在小溪边,[10]而读萨福却要在悬崖的岩石间。[11]

黑暗哟,我的光明!双目失明的埃阿斯高声说道;读到此处我合上书: 这是一部大对开本,满页注释,显得学术味极浓。

天黑了,我将手插进长发中,熄了灯,戴上皮帽,裹上大衣——现在我打开窗户,叼起形状怪异的长杆儿大烟斗,划着火柴故意迟迟不点烟,进一步刺激欲望,事先就享受这美妙的时刻——现在我蜷缩在扶手椅中,看着这些小金星,而烟斗里冒出美丽的蓝烟——我正是为此抽烟斗的,因为烟草本身并不给我带来乐趣,我仅仅是为了观赏你们哟,一缕缕美丽的青烟。青烟缭绕,冉冉升起,一直飞升,直到消失在夜色中。

这工夫,瓦格纳的和弦,一阵阵袭来,仿佛自天而降,朦胧而神秘,荡漾着我的幻想,摇曳着我的思绪。我的梦幻指给我看萨拉米纳[12]岛,以及希腊人的喜悦;太阳好似放射欢笑的光芒,他们全都沉醉,高唱阿波罗颂歌。

瞧啊,瞧啊,这就是希腊青年和神圣的舞蹈。他们俊美的身体涂了油,在太阳下熠熠闪光,欢乐地染红了他们的面颊——啊!希腊绚丽的艺术!你们所有的青少年,在阳光下多美啊: 他们的眼睛充[13]满自豪,他们的肩膀显示力量。瞧啊,他们聚在巴克斯祭坛的周围旋转,姿势多么优美。啊!希腊绚丽的艺术!你们懂得美。伊娥[14],伊娥,阿波罗颂歌,唱吧,索福克勒斯,唱吧,这一天向你揭示了你的天才。

可是,音乐止息,我的幻梦也停止了。青烟一直飘升,金星也一直闪烁。我们生活的时代蠢透了,给希腊人至爱的形体披上粗鄙的衣服;我们再也不理解美了——舒适将美扼杀——一切随美而去——文笔取代了激情。上帝啊!这个时代多么平庸,只讲唯物主义,根本不通艺术。至少那些希腊人还……

然而,满满一烟斗,也有其魅力。[15]

可怜的拉罗什福科——你一定很不幸。看到你的最忠实的朋友的最忠诚的行为,你的脸上应泛起怎样的苦笑。最难忍受的痛苦,大概莫过于不能相信善了。[16]

拉科萨德的妙语,十分有力地表达了对既讨厌又迷恋之物的憎恶:

我厌恶地喝下醉我的酒。

若想读懂拉罗什福科,就必须长时间地多读;这些格言也必定长时间思索而成。一旦洞悉他的思想,就能在他的所有行为中看到自爱。依我看,我们只能从我们敬重的人那里寻求敬重。

我最终认为,人靠自身是做不好的,凡是做得像样的一些事,恐怕无不暗中受上帝的启迪。

我觉得他所必然产生的忧伤,必定有益,必定像《福音》的忧伤那样导向生活。它导致自我意志的完全放弃,完全交到上帝的手中支配。这是令人向往的吗?

我要行动,喜欢简单自然;反之,为了引起一个表面上极为简单的行动,居然调动起那样的激情和思想,实在是咄咄怪事。

我们最重大和最高尚的行为,至少具有这种架势的行为,怎么就不能完全摆脱各种庸俗的动机,不再考虑别人如何看我们,也不再考[17]虑在别人面前摆姿态的乐趣。虚荣者的虚荣。

伟人仅仅比我们高出一头,但是脚始终踏在污泥中,想想是多么可悲的事情。

大地上人这么坏,却有如此美好的事物,又该怎么解释呢?

这是上帝的一种映象。[18]

犹如参孙将力量卖给大利拉。

然而这一切纯属荒诞不经,

我在荒诞的梦幻中精疲力竭。[19]“你用一道围墙将我围住,不让我出去。”[20]

你从污泥中出来。[21]

泰纳在他的《英国文学》中的确出色;他的感想不可能分析得更好了。可惜读者能感到,他从未放开并忘情地去玩赏。他似乎一面玩赏,一面把着自己的脉搏,数着跳动的次数。[22]

不能过分依赖龚古尔兄弟所讲的“罕见的修饰语”,来达到描绘的效果。

同样,还必须放弃描绘一切非感情的东西,放弃让词语表达画家让色彩所表达的东西——即使表达出来,又会是什么效果呢?不是由任何感情所激发的戈蒂埃式的描述,比什么都无聊而讨厌。我宁肯[23][24]写出《插曲》,也不愿雕刻出《珐琅与雕玉》。景色,只有像阿米埃尔所说是一种“心态”的时候,才应当描绘,这样描绘出来的景色,才与我们密切相关。[25]

应当想想贺拉斯的话,并运用到风格上:[26]

如泥沙俱下的河流,可望捞到东西。

绝不大肆铺陈,滥用修饰语,而是把描述部分压缩到最小限度,寥寥数语就能激发起同样的感情,这样不是更为灵巧吗?

善于用智慧讲蠢话,该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啊。

在街头听到这句不算蠢的话:“就是不错,也还是错在有理。”[27]

在谈话中,阿尔贝把龚古尔兄弟叫作社会新闻的流浪的犹太人。五月十四日[28]

古人的忧郁,我要去寻觅,不会看尼俄柏,也不看埃阿斯的[29]疯狂,而是到那喀索斯虚幻的爱中寻觅,看他所爱的一幅幻影,一个逃避他焦渴的嘴唇、由欲念伸出的手臂击碎的映像,要寻觅就去看他那宛如水中一枝花的姿势,看他那失神凝注的目光,看他那如垂柳枝叶一般披在额前的头发。五月十四日[30]

噢!肖邦的这支前奏曲(我说的是第三前奏曲),甚于痛苦,这是一种流泪的哀怨,这种凄切的、不堪忍受的悲伤,令人永远心碎;没有一声呼号,只有一种令人惶恐不安的、悠长的音调,中间只夹杂着哽咽,甚至更加轻柔的声响,犹如哭久了而痛苦无奈时喉咙的起伏,又如波浪冲上沙滩的鼓胀……同时低音喃喃诉怨,听来沉滞而隐晦,极不正常,降了半音阶,如同坠入螺旋形的无底痛苦中。

正是眼泪也不能冲淡的绝望导致自杀。五月十五日[31]

昨天晚上见到路易,这次见面令我惭愧。他有勇气写作,而我却不敢。我到底缺少什么呢?

然而,多少事在我心中翻滚,但求凝结在纸上。

我怕!我怕微妙而难以捕捉的思想一旦定形,便尽失其生气,得到一种死亡的僵形,好似翅膀钉在木板上的蝴蝶,而蝴蝶只有在飞舞时才美丽。

懦夫啊!你果真有想法,果真有感触,那就“应当”表达出来!

现在谁还写作!不是到出行的时候了吗?

相信你的力量吧;一起风就冲出去。

我也是诗人!

必须将自己的理想置于高远之处,行进时眼睛始终凝望它。

写作!真叫人乐不可支!简直发神经!思考,幻想,并歌唱自己的幻想和思考。

善待别人,推动进步的车轮,不能像一个幻影似的,过后留不下一丝踪迹。

用一声超人的呐喊,就表达整整一代人的痛苦、惶恐和向往;全身心献给这一美好的任务——投入自己的才能、感情、信念,甚至[32]生命,哪怕像天鹅那样,唱完歌便死去——借用莱奥帕尔迪的哭[33]泣和愤怒的声调,用拉姆奈的火热语言表达——为我们时代的怀疑和苦难哭泣之后,就让熄灭的信念的火花在心里重新点燃——为憎恶、失望而哭泣,或者给憎恶和失望打上烙印,就好像动用了烧红的烙铁。

写成诗?写成散文?何必多虑!但愿上帝赐给我适宜的声调!如果诗句从我口中大量诵出,我就会愉快地歌唱,然而寻诗觅句,我可绝无这种打算。

戈蒂埃和班维尔讨人厌了——他们若是无话可说,那就住口吧[34]。

诗是件神圣的事,他们却像对待玩物一样将诗毁掉!

丰富的幻想寓于我的胸怀。[35]舍尼埃五月十五日[36]我的心哟,大海和天空都要因为爱而倾动。

多么温馨,多么温馨,这夜晚,——星光闪烁,多么柔和——我的心也为之融解。

空气多么温煦,轻拂我的额头,宛如一只女子的手。树叶絮语,又是多么伤感,听着听着我就泪流满面。

橘树的芳香飘落下来,多么沁人心脾——又如此多情地爱抚水面,——夜间的清风,犹如屏住的气息,带着细细的椴木花粉——一种惬意的酥软乏力之感,大量向我倾注爱意。

夜空中如火箭喷射——夜莺的咏叹调。——在水池沐浴的一株金合欢那儿——悦耳的夜莺在唱歌——同时望着一颗星。

对于那颗星,夜莺——为爱就要殒命;那颗星闪烁着,——我看那是一种嘲弄。

好似喷泉的珍珠,——响亮的音符纷纷洒落,——这歌声令我陶醉,——越来越醉意醺醺。

美妙的歌曲一变而令人心碎,——倾吐出的一声声——在夜晚多么凄然,令我伤感。

歌喉美妙的夜莺,为爱而殒命,——但始终闪烁着,那颗星的微笑。

陶醉在芳香、爱和痛苦中,——夜莺啼泣,发出难以言传的声音。

在平静的池水中,——它看见那颗星的影;——为了它,为了它,那颗星——自天而降到池水中。

现在,星因爱而闪光;发狂的歌声,欢快地冲上天空;——鸟儿也飞舞,要降到池中去会爱星。

鸟儿一降落,星就逃离;遥深,遥深,星沉入水里;——于是,夜莺加速飞落,——可是星却一直往下沉。

夜莺触到水面,——用不安的翅膀击水;——那颗星又飞回天上,——重又闪烁着它那微笑。

现在,歌声沉寂了。——夜风越发轻柔,——来亲吻夜莺的身子。

夜莺翅膀舒展——浮在水面,——在椴木的花粉中间。

在它的上方,——橘树醉意更浓,——挥洒着芳香——

夜晚熏香的缱绻——将爱倾注在我心上,——我的眼泪落下,滚烫滚烫……

……然而,已不再是温煦的晚风。

现在爱抚我的,是你的手!五月十六日歌[37]

雪,从黑色天空,下了整整一夜。

整整一夜,沉重的雪团覆盖大地。

沉重的雪,从黑色天空,雪崩似的降落。

太阳一觉醒来,看见大地一片白。

一片白是棉被,铺展将大地覆盖,

棉被铺展,就像将大地覆盖的殓单。

大地对太阳说:“天空在我上面铺展

一条殓单,殓单覆盖了整个大自然。

活物全死了,用一条白色棉被覆盖。”

太阳回答大地:“这是新娘的面纱,

你当成殓单;冰霜是你婚礼的首饰,

你婚礼的面纱和首饰: 白雪和冰霜。”

太阳说着便拥抱大地,给一个爱吻,

大地羞红了,树上的冰霜就像钻石,

在闪闪发亮的爱吻中,呈现出红色。五月十六日

无非是一场梦,但是这梦有多温馨。

飞逝的光阴一度停止,这良宵似乎不会过去。我躺在她身边,载着我们的轻舟微微摇荡。灿烂的星空流泻下来柔和而凄凉的光亮。万物都沐浴在寂寞的月光中,而月亮我们却望不见;起伏的大海一片银白,浪涛隆起时便戏弄乳白石色的珠光。还有一片朦胧的海滩,发出一种迷人的絮语,而且从蓝幽幽的丘冈飘落下来一种无名的香气,浓郁而沁人心脾,犹如供奉的烟火的气味。还有超自然的峰巅,以及云雾缭绕的天蓝色冰川。

大海无边无际,也衬出天空的无穷无尽。我们搂在一起,一动不动呆在那里,心醉神迷,眼睛出神地望着波浪,一句话也不讲,然而我们两颗心灵却融入同一种祈祷中,——这祈祷在我们颤抖的嘴唇上止息。

这时,一首歌响起,歌声飞上天空,听来有一种难以言传的忧伤,惶恐不安而又充满激情,它诠释我们的感恩歌,正是极度兴奋的人,用言语也表达不出的最高的祝婚祷。

……啊!幸福也许就在这里,可这无非是一场梦。五月十六日

星星,小星星,我望你时,你可看见我,

你隐在遥深的蓝天里,是否看见在大地望你的人,

你那颤动的亮光,可否是投给我的微笑,

一抹嘲弄的微笑,投给我这尘世的居民。

恐怕还是忧伤,你才那样轻柔地闪亮,

而我望着你哟,不由得热泪盈眶。

小星星,隐在遥深的蓝天里,

你那么忧伤,是否在注视我?

你好似一颗痛苦的灵魂,在黑暗中寻路……

可是望你久了,我就受遥深天穹的吸引。

小星星啊!我多想不顾一切地投向你;

离开这无聊单调的大地,

这里所有人我都感到陌生,

我要拼命地一拍翅膀,冲上幽深的天穹。

飞升,一直飞升,在一下忘情的吻里,

你身边留下我的生命。“狂热”、“险恶”、“令人惊愕”,这些都是很好的修饰语,合于旋律。六月二日《理想》是这样开头的:

大胆的猎手受危险的刺激,

看见追捕的岩羚羊在岩顶,

他的心狂跳,突然冲上去,

眼睛直盯着那逃遁的踪影,

目标登上冰川,一直逃避。

……

我将它置于极高而达不到,

心灵竭尽全力而精疲力尽。

……

心爱的形影总是逃避——

——其实不过是一缕月光

在逃离

唉!我独自在雾中徜徉

深夜里。[38]莫尔特枫丹[39]

P. L. 珍爱的形影总在逃逸。

你要了解我爱谁:

实难对你说出来

唉!连我自己也不知[40]

我敢将谁爱

她来会我到梦乡

我死死爱恋的女子

一旦夜阑就逃亡

原来怕白日。

茂叶之下我独跑

听见她在我身边笑

这身影总似一惊魂

逃避我的吻

沉沉黑夜我醒来

想紧紧把她搂在怀

怀中却不见她踪影

幸福也遁形。

绝望之下泪涟涟

温情难觅受熬煎

忽觉她手在抚摩

轻轻爱抚我。六月八日你说:“哦!假如有一对鸽子的翅膀,我就会飞走,能找到休息的地[41]方;喏,我会逃得很远。我要到荒漠去生活。”渴望

远离这伤心的城市

恶徒在这里横行无忌

我的心灵向往的国度

还不知道什么是痛苦

我能够把爱藏在心中

使受伤的心得到安宁。

希望大自然鲜花盛开

春天永驻鲜花开不败

但愿友谊能日久天长

但愿心灵相通不设防

我还向往夜特别纯净

感到上帝在整个天空。

亲爱的,和你一道逃走

我们相爱能终日厮守

有朝一日要离开尘世

就躺在开满花的大地

我们辞别要走的灵魂“你不会失去你的爱情”

你能失而复得。

令人失望的形式

一见我就总逃离。

应当作一首火热的东方诗,使用这样的话语——“多少夜晚我在床上,寻找我的心所爱的。我寻找却根本没有找到。”

继而,逐渐升华,一直到神秘主义,摆脱肉体的羁绊,再重新发言:“我寻找上帝;“夜晚我伸出手臂而不知疲倦“我的心灵拒绝任何安慰“我想起上帝并发出呻吟“我沉思而我的思想却已气馁。”拉罗克,七月十日

啊!我的呼喊如能从我胸中喷射出去,准能冲破天空,激出眼泪——然而,我却把它们藏在心中的最深处,实在害怕其种种的卑劣。

看到并不是独有自己这么坏;这种幻灭有多苦涩!有时候我自认为是最坏的。可是,思想的荒唐远远把行动抛在后面,人们以为只能观赏鲜花的地方,掩盖着多么深的泥潭,这情景我看着不禁恐惧。道德堕落的思想令人眩晕。[42]

于是我想,我是大地的盐。盐的味道多苦,想要净化别人的人堕落到何等地步。

堕落速度相当快,人们想停也停不下来了。

这种情况尤其令人惊骇: 我习惯于自己的邪恶,而且面对它越来越不感到恐惧了。

噢!何时我才得以安歇![43]

朱莉写给圣普勒的这封信,我看了很有裨益: 它使我放下心来——我心中琢磨是否可能……以这样的代价赢得这种结果,是不是更好些。我是从两端看邪恶,心中琢磨取哪一端要轻些。[44]

我在迈耶的著作中读到这些话:“无论在搏斗中,还是处于软弱状态,我丝毫也不绝望,因为我对邪恶恐惧到极点;肯定不会滞留其中的。”

龚古尔兄弟讲,在文学上,只有亲眼见过,或者亲身遭遇过,才能写得好。——我也要说,只有见过或者遭遇过,才能理解得透,然而多少事物,也能在想象的空间见到或遭遇到。七月十一日

不,你不了解我,你不了解;谁也不了解我!我向每人只提供我的一部分,因此同任何人我也不是原本原样。我已经是个复合体,从而也就成了演员。

上帝明鉴,我若是不认识其他人,绝不会滋生骄傲的心理;只在见到他们之后,我才感到自己高于他们,确切点说,看他们相当低下——因为,我看自己还不到中等。他们不是孩子,就是畜生。有时我感到他们和我之间有一个深渊,而听他们叫我畜生,我倒喜不自胜。

他们那样生活就好像生活很古怪。

你没有感到我们是天生的一对,而有时会觉得我们比所有人都强大。世人始终是世俗的。不应当接受尘世的不幸。绝不退让,绝不为尘世做什么,它是不会领你情的。你只接受来自上帝的不幸。

在我的理想和我的栖息地之间,隔着我整整一生。

唔!你只承认两个审判官: 上帝和你自己,我是指你的良心。[45]

我所不解的是,人们(我说“人们”时,指的是“众庶”)把哲学看成一门要通过的功课,而它正是一个人智慧的生命。

可是人,很少有这种情形。

对于伟大的天才,理解他们就热爱他们。七月十二日

我疯了,简直疯了,我为自己制造幻景,然后又惊恐万状,就像把风车看成恶龙的堂吉诃德。绝不要畏惧,只管相信。[46]

缪塞说“无限在折磨我”的时候,非常清楚我会读出来的全部意思吗?

不要管我;您不知道一颗心没有找到自己的道路,该有多么痛苦。

我阅读过多;这一切在发酵。七月十三日

我的种种思想,宛如地窖中这些植物,长得太快,茎叶疯长而不成比例,但是苍白而无力。

我完全相信,我会让那些不违反必然的韵律的人作诗。

萤火虫就是帕斯卡尔所描绘的人,爬行的孱弱的生物,但是额头顶着一颗亮星。七月十四日

多愁善感能成为一种病症;这些颓废派文学艺术家,全是神经官能症患者和歇斯底里的人。

学习的乐趣,是我所体会到的最大的、最令人陶醉的乐趣。七月二十二日

我们的可怜的迷魂

始终在黑夜里相互找寻。七月二十六日

情欲在嘴唇上是蜂蜜,但进了五内则成苦汁;科学,刚入口显苦涩,但随后又变得甜美了!

一场梦持续却捕捉不到。

孤单单,在黑沉沉的夜里

我们的灵魂在寻路。八月八日

现在我又冷静下来,想要衡量所走过的路,已经长得令我心惊,我换了路,认不清好不好了。

原先如我所说,还想讲究点儿修辞,不过,我当时的想法是真诚[47]的,拿帕斯卡尔的话来说“杀掉这个我”,而现在,这个“我”,我尊重、敬佩,还极力发展。这是因为,我的目标也大大改变了;掺杂进去了雄心。我考虑到要表现自我,就必须认识自己,因此我寻找自我。

我发现自己十分苍白、模糊不清,就想着突显我的个性的轮廓。[48]

我读了苏利-普吕多姆;我激赏他,对自己又大失所望。

我大失所望,因为我在他的诗作中看到了我的所有思想,但用以表达的形式,却是我永远达不到的;那么又何必呢?八月九日

在坚持不懈地从事最累人的工作时,思想久久保持兴奋状态,就将其所有冲动聚成一种冲动,并能腾飞上天了。

夜晚敞着窗户,眺望星空,目光和心灵投入那遥深的碧空,在温煦的空气中感官都渐渐绵软无力了,耳畔则响起诗的挑衅的节奏,如同烦人的蜂群嗡嗡作响——唔!这种歌唱的快乐!诗,现在我呼唤它,终日等待它;可是,思想越闲越滞重了,被格格的笑声刺激得烦躁起来,再也感觉不到低吟絮语的轻抚了,再也听不见心儿饮泣了。

必须写,必须写,哪怕写得不好。然而,我越少写越不敢写,却知道如何写。[49]

我要写屠格涅夫式的一部小说,模仿《麻风病人》:“被黑压[50]压一大群的见证人所包围”,——写得朦胧一些,但不事夸张铺陈,采用散文而不用诗体,——用诗体太受束缚。

爱物哟,全是所有之物

加在一起又爱哪一个。八月十四日

我又想起他看见我恬不知耻,高度表现出自己的激情时,那种突然惊讶的眼神。随即就产生这种念头:“他又要以为我摆姿态”——这种姿态,多少回引起责备,而每回我不过是完全放松,过分显露自己的本来样子——不错,这种念头立刻使我的激情凝结在我的嘴唇上(其实这种激情是由衷的)——我便微微一笑,心里可真想大放悲声。

让青春的激情迸发出来,让激情同一切它认为美与善的事物相结合。审美情趣早早就要受到限制,什么也不如激情这样扩大人的心境。

语言能完全表达吗?啊!这些意念多么微妙,多么细腻,既近乎感觉,又类似情感;其魅力寓于肉体和精神的奇妙的契合,想用一个词将两者同时表述出来。啊!一场陌生的梦幻之后,这种意乱心烦的渴望,而这种梦幻,怎么说呢,一旦描绘,就要给它披上现实的外衣。九月十五日

我不知道过早地打算写作是不是好事。过于年轻的产物,我未免担心,往往像长得太快的果实,外表色彩虽然鲜艳,但是味道不佳。最好还是积累感触和激情,以后“能够”更好地讲述。[51]

米尔热的《场景》富有无拘无束的青春气息,但是失于单调,那种风格也非常刺眼,完全华而不实。

通过小事情看出增长的年龄将我们拆开,忧伤的情绪便袭上心头。我认为最好的时光已然过去;那段时光实在太甜美了,我还期待一种回报,不可能持续下去,未来令我恐惧。

以灵魂转世为题,也许能写出一篇精彩之作,通过转世说解心灵的全部渴望,以及有选择的亲和趋势。

我仅仅看见两条路: 或者寂静主义,或者相信完美。处于怀疑中,就“应该”走第二条路。八月二十一日

友人。友人;我的心需要释放满溢的友情。八月二十五日

绝对而最终的进步,我认为是不可能的。人们总是回落到起点。人所能做的,无非是“接受教训而死去”。至于一个国家的人民,我认为他们走的是一条几乎一成不变的上升的路,直到消亡,被另一个国家的人民所替代。

拉丁人也有过他们的复兴、他们的盛世,接着幻想破灭,渴望预示衰落的最好时代——我们的声调更响亮,仅此而已,我们也会像他们一样死去。一代人拆毁上一代人建筑的丰碑: 惟独科学能够进步,只因科学是绝对的。我们的哲学主观性太强了;十八世纪反对十七世纪的信仰,现在,我们则反对他们的信仰——再过一百年,人们又会把那些信仰拾起来——既然如此,又何必呢。[52]

米什莱的《日记》我很喜欢,因为我走进他的思想,而那些思想会每天产生的。他不触动任何真正的问题,任何烦人的题目。他太忙,不能轻易让幻想和不安在他心中鼓动起怀疑。

他的心灵如孩童般纯洁,像处女的心灵那样诚实。观察这样的心灵很有裨益,它能令人坚强和平静。但是,我在他的《日记》中没有找见心灵的食粮。

我应当少写一些想象的东西,作些更涉及个人的笔记、批评和评论的笔记,等等。

以后再看这些材料,了解这些意念是怎么产生的,引起这些意念的阅读和事件是什么,这对我来说更有意义。

我看书看得太多。这些读物的作用相互中和,整个儿削弱了。

如果还谈别人谈得很好的,如果跟在别人后面亦步亦趋,一步也超越不过去,那我宁愿保持沉默,就看他们的作品。然而,如果我能比他们走得更远,哪怕是多出一步,那也要向前进……但是,无论如何必须冲破,以便保持完整。

如果我始终善于避而不表达,那么就难说我是不是现在这局面。

我所看到的,岁月带走的多,送来的很少。

我的号叫必然绝望到极点,上帝肯定会听见。“我要使你们摆脱你们的所有污点。”(《以西结书》第三十六章29行)

我无望自我拯救,除了行善,也不希望找到别种办法了。况且,这是件十分惬意的事: 我认为帮助了一颗心灵时,从来没有离幸福[53]这么近了。首先是瓦勒,我给她念我这本《圣经》,别看这项任务十分轻快,也十分简单,我却觉得万分沉重,甚至有点畏惧;其次是[54]给星期日学校,但仅仅有几次,再如在库沃维尔的林荫路上,我[55]同乔治最近这次谈话。八月三十一日

骄傲无时无地不渗透进来;总是着意表现自己。我还很少感受到孤独,但有此需要。什么时候我能为我自己,为上帝生活,并且为这黑压压一片的见证者生活: 我肯定他们也在注视我们。

我的上帝,我要成为大地的未加工过的盐,还可能堕落到比我还低的程度吗。

噢!如果盐丧失其味道……

奇怪的矛盾: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有时看到一些人的友谊,我就有一种被压垮的感觉,心想他们一定什么也没有看出来,才保持这种友谊,而且我听到他们对我讲的某些话,真想冲他们喊:“不要接近,你们所见到的,不过是一座腐烂了的坟墓的白石头。”

我完全清楚他们听见我们的声音了。

正是这一点令我害怕。九月一日“我用心认识智慧并观察大地上所发生的事情的时候——(因为人的眼睛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不可能体味睡眠)看到了上帝的全部作品,看到了人不可发现阳光下发生的情况;人费力地寻找也是徒劳,[56]什么也发现不了,即便是智者,他要认识,也不可能发现。”

传道书。[57]

阅读《多米尼克》,我激动不已,就恍若阅读我自己的未来。九月三日

噢!可怜的心灵的翅膀,总撞击在笼子的铁条上,累得筋疲力竭而又撞伤了。

您若是了解一颗心灵不知自己的道路所感受的痛苦。

唉!让我死了吧;我一死,也许就会得到安宁。

还应当让玛德莱娜读读《克伦威尔》的序言,以及《吕克莱丝·[58]波基亚》。

这句诗太妙了:

如和风之歌在芦苇间低徊。

然而,必须写成完整一首诗。九月二十五日[59]如果他们了解自己的幸福。

人多么盲目啊!整个白天,他们哀叹肉体囚禁了可怜的灵魂,不准灵魂前往欲念呼唤它的地方。

在夜晚,他们的肉体进入睡眠状态,就抛弃了所藏匿的小小的灵魂,于是,灵魂便迅速飞向自己所喜爱的事物,现在任何障碍都挡不住了。不过,心灵居然能独自行动,他们觉得怪极了,甚至高呼“不可能”,称这是“做梦”。

他们早晨醒来就说:“哈!我做了个美梦,要能实现该有多好。”接着,他们又伤心地想: 朦胧中见到的幸福,他们永远也达不到。于是,他们就讨论是什么细绒能将可怜的灵魂拴住,是不是最好扯断这种线,扼杀肉体,不再总这么拖着“这种讨厌的幸福”。

然而,这些丧失理智的人,他们害怕同时也扼杀了灵魂!因此,他们只好维持现状,每天夜晚拥有幸福,到了白天就因为掌握不了幸福而哭泣。

每天晚上,我的灵魂迅速飞到你身边,飞到它所爱的你身边。我的灵魂犹如一只小鸟,落到你嘴唇上,而你的嘴唇微微一颤动,就泛起了微笑。我的灵魂满怀欲望,高声呼唤你的灵魂。如同两股火焰合为一股,我们两颗灵魂融为一体,展翅高飞,飞到远方。

醉到何等程度,就觉得天翻地覆,在温柔而寂静的月光中,望见沉睡的树林向远方逃逸!

我们搂抱着,逃向更加晴和的天空,逃向我们灵魂希望得到爱抚的更加温煦的风。

在风声歌唱的松林,在露水熠熠闪光的林间小路湿漉漉的高树下,在延至天边而一望无际、我们经过时像波涛一般倾伏的麦田上,在懒散的小鹿来到溪边喝水的湿润牧场的斜坡上,我们一道经过,沉浸在夜色温馨中,该有多美啊。

这便是金色海滩和棕榈树沐浴的大海;更加明亮的月将它银色的头纱铺展在沉睡的田野上,而波涛回荡时,则呈现乳白石的蓝色闪光;牧人的一缕细细的炊烟,在透明的空气里袅袅升天,宛如一种祈祷。

在由同一欲念结合的寂静和夜色中,我们的灵魂轻盈而快速地飞走逃逸。

死亡来临,也拆不开我们的灵魂;我们的灵魂还要在坟墓的那一边再相聚,还要结合在一起;在这尘世上,世人能在我们之间设置障碍;我们的肉体可能被隔开,但是隔不开我们的灵魂。恋爱的灵魂是什么障碍也挡不住的,爱情战胜了所有事物。爱比死强大。伦敦,十月五日

保尔·布尔热研究福楼拜的文章及其序言,为我展现一个乱人心性而又令人神往的思想世界。

我必须重新审视可能塑造我的性格的这些书,必须确定我本人。毫无疑问,研读这些书,是受了影响的。十月十四日

必须界定我的个性,按照我所希望的那样,今后能走向由心愿择定的一种理想,不能任由这种个性在环境的支配下形成。

必须把握住,个性形成符合自己的心愿。

因此,我们要选择影响,让一切对我都有教益。十月十六日

我读了德文的一篇安徒生童话: 《天使》,读时流了泪。这种语言像音乐一般美妙,像哀叹一般轻柔,对我来说还很神秘,打动我并留下快意。一生只因为实际痛苦才流过泪的人,哪里知道最大的一种快乐: 能够痛快地品味流泪的滋味,却又毫无痛苦悲酸之感。

就这句话所表达的相近的意思为题,不是可以写一篇美妙的散文诗吗:“他舒展白色大翅膀,要飞越童年所珍视的所有地方,还摘了一把鲜花,带到天上仁慈的上帝那里,让这些鲜花在天上开放,比在人间还要鲜艳。于是,他们飞越了这孩子在这国度玩过的所有地方。”[60]

看来人死了。灵魂还舍不得离开所珍爱的地方——哪怕是受过罪的地方。

这本书印出来的影像挥之不去。

噢!果真成为事实该有多好!

我看到了令我目眩的书名。[61][62]

遗著——Z·B·杜里翁——梦幻——无韵诗——前面要有个序言,我解释一下这个笔记——然后……

应当写出来。十月十七日[63]

书名我还是取《梦之花》。十月二十二日

感到自己习惯于罪孽,甚至不再容心灵自己的过错哭泣,从而心灵这样干涸了,还有什么比这更可悲的呢?

毫无节制地渴求一种陌生的欢乐,心灵起初未能与之搏斗,结果自身的全部青春活力和高尚的痛悔都被摧毁了,代之以无以名状的麻木不仁,无以名状的消沉怠惰,而这种消沉怠惰使心灵越来越软弱,抵制不了诱惑,越来越远离重振精神的痛悔了……

唉!哪怕在自己意志的废墟上,还能发现一点点活力,心灵也会以极大的热情,投入所有这些卑劣的享乐中,它既憎恨,又受这种享乐的奴役,只能事后暗自垂泪。

眼泪!噢!只要一滴眼泪!能洗掉多少污点。这正是洗礼圣化的净水。

其实不然,一点反抗也没有了,逐步放任从恶,一种卑怯的心许;主啊!扶起我来吧,我知道我在心灵里,看到了类似首肯的一种丑恶的笑。[64]“救救我们吧,主啊,我们要死啦!”十月二十九日[65]

舒曼的《狂想曲》,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久久不能忘怀。这是幸福的死亡之歌,似乎还沉浸在回忆的喜悦中,但是望见未来又开始热泪盈眶了。

犹如眺望日落那样——眼中还久久保留那照亮黑暗的灿烂幻觉——无可比拟,淋漓尽致地向我表明幸福时无可挽回的流逝。这不[66]正是维克托·雨果的《阿拉伯女主人的送别词》所表达的思想。[67]

没有一个人认识我。

[1] 1888年日记的头一页因撕掉,故语句残缺不全。

[2] 法国浪漫作家缪塞(1810—1857)托名“杜比伊和科托奈”,写了四封来信,数点当时文学界的各种现象。第一封确实抨击了新的新闻法。

[3] 《海盗》和《莱拉》是拜伦于1814年发表的两首长诗。

[4] 《海盗》和《莱拉》是拜伦于1814年发表的两首长诗。

[5] 奥古斯特·布里泽(1803—1858),法国诗人。这个意象引自他的诗《阿尔莫里克的竖琴》。

[6] 原文为拉丁文:“不要碰我,因为我还没有升到天父的身边。”基督对马利亚-玛德莱娜讲的话。见《约翰福音》第二十章。

[7] 索福克勒斯(公元前495—前406),希腊诗人,悲剧作家。

[8] 欧里庇得斯(公元前480—前406),希腊诗人,悲剧作家。

[9] 忒奥克里托斯(公元前310—前250),希腊诗人,首创田园诗。

[10] 萨福(公元前七世纪末至六世纪前半期),希腊女诗人。

[11] 埃阿斯是索福克勒斯的同名剧的主人公。

[12] 萨拉米纳岛,是希腊的一个岛屿。公元前480年,希腊海军在此取得历史性的胜利。

[13] 巴克斯,罗马神话中的酒神。

[14] 伊娥,希腊神话中人物,她得主神宙斯的爱。

[15] 拉罗什福科(1613—1680),法国作家,有《道德格言录》传世。

[16] 拉科萨德(1817—1897),法国诗人。

[17] 原文为拉丁文:“虚荣者的虚荣,一切皆虚荣。”《圣经》传道书的第一句。

[18] 《圣经·旧约》中人物。大利拉是参孙的情妇,她被非利士人收买,出卖参孙力大无比的秘密。

[19] 引自《耶利米哀歌》(《圣经》)。

[20] 引自《圣诗》。

[21] 泰纳(1828—1893),法国哲学家,文学批评家。他的《英国文学史》先后分五卷发表。

[22] 龚古尔兄弟的原话为:“罕见的词语,便是作家的标志。”见《日记,文学生活回忆录》。

[23] 指《悲剧——抒情插曲》,德国诗人亨利希·海涅(1797—1856)于1823年发表的讽喻诗。

[24] 《珐琅与雕玉》是法国诗人戈蒂埃(1811—1872)的代表作。

[25] 贺拉斯(公元前65—前8),古罗马诗人、文艺批评家。

[26] 原文为拉丁文。引自贺拉斯的《讽刺诗》第四首。这句诗另有一解:“泥沙俱下的河流中,有不少应消除的东西。”

[27] 阿尔贝·德马雷斯特,纪德的表兄弟。

[28] 尼俄柏,希腊神话中人物,底比斯王后,因嘲笑勒托只生下阿波罗兄妹二人,结果她的七子七女均遭阿波罗兄妹射杀,她终日哭泣,被宙斯变成石像。

[29] 那喀索斯,希腊神话中自恋的美少年,死后变成水仙花。

[30] 纪德所描述的实际上是肖邦的A小调第二前奏曲。

[31] 皮埃尔·路易(1870—1925),纪德高中时的同学、文友。

[32] 贾科莫·莱奥帕尔迪(1798—1837),意大利诗人。

[33] 拉姆奈(1782—1854),法国作家。

[34] 纪德显然敌视以戈蒂埃为代表的主张为艺术而艺术的帕尔纳斯诗派。

[35] 安德烈·舍尼埃(1762—1794),法国诗人。这行诗引自他的诗作: 《年轻的女俘》。

[36] 原文为德文,引自《歌集》中《北海》第一组诗的第七首。

[37] 《游乐图》中的第十四首诗。

[38] 巴黎附近的游览场所,纪德常去野餐。

[39] P.L.似指皮埃尔·路易。

[40] 这一节诗模仿浪漫派作家缪塞的《福图尼奥》之歌第一节:“君莫疑我拟吐露/斗胆将谁爱/王国宝座赠给我/绝不把口开。”

[41] 原文为拉丁文,引自《圣诗》(《圣经》)。

[42] 语出《马太福音》第五章:“你们是大地的盐,如果盐失去味道,人们用什么使它复原呢?”

[43] 在让-雅克·卢梭的书信体小说《新爱洛绮丝》中,有许多信都能验证纪德所指的信。

[44] 亨利·迈耶,是《福音中的基督》(1880)的作者。他的另一部著作《基督的基督教》(1883),则更为重要。

[45] 原文为拉丁文。

[46] 引自缪塞的诗《寄托于上帝的希望》。

[47] 这里指法国哲学家、散文作家帕斯卡尔(1623—1662)《思想录》的一个论断,第一句话便是“我是可憎恨的”。

[48] 苏利-普吕多姆(1839—1907),法国诗人,散文作家,首届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49] 纪德指的是屠格涅夫的小说《猎人笔记》。

[50] 圣保罗《给麻风病人的信》第十二封。

[51] 亨利·米尔热(1822—1861),法国作家,著有《吉卜赛生活场景》。

[52] 于勒·米什莱(1798—1874),法国历史学家、散文作家。《我的日记1820—1823》发表于1888年。

[53] 指纪德的姨表妹瓦朗蒂娜·隆多。

[54] 星期日学校,是基督教新教派在儿童入教前给他们的宗教教育。

[55] 指纪德的表弟乔治·隆多(1872—1967),他是玛德莱娜的兄弟。

[56] 这段引自《传道书》第八章。

[57] 《多米尼克》,法国画家和作家欧仁·弗罗芒丹(1820—1876)所写的心理分析小说。

[58] 《克伦威尔》和《吕克莱丝·波基亚》是雨果的剧作。

[59] 原文为拉丁文,引自维吉尔的《农事诗》第二卷。全句为:“太幸福啦,农夫们,如果他们了解自己的幸福的话。”

[60] 原文为德文,引自安徒生德文版的童话《天使》。

[61] 这一段是纪德酝酿后来发表的《安德烈·瓦尔特笔记》的过程。遗著指假托一个死者为叙述者。

[62] 这是在纪德《日记》中首次出现的化名,后来没有使用。

[63] 纪德舍弃未用,无疑觉得这书名过分接近波德莱尔的《恶之花》。

[64] 原文为希腊文,引自《马太福音》第八章。

[65] 指舒曼的第十二《狂想曲》。

[66] 雨果《东方集》中的一首诗。

[67] 原文为拉丁文。引自《圣经·圣歌》。

一八八九年

二月三日《中学生杂志》创刊号出版了。看到路易写的东西印出来,就等于看到我的创作也能够发表,这给我一个极大的激励: 所有稍纵即逝的金色的梦想,即刻就能化为现实永存了。

这第一步,梦想着立刻就迈出去,让时间过去,似乎就是一种不可容忍的延误,继而,等这一步一旦迈出去,几乎没有料到,不禁大为惊愕,心中暗道:“怎么已经成了。”

我们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夜晚,完全陶醉于雄心勃勃的梦想。前一天夜晚,他让我寄出一首六行诗,我试着用首尾连韵的一种新套路。这首诗很荒唐,我重读时看到一行诗有十四音节——没有顿挫的时候就能意识到了,还看到最后的音脚落在一个词的中间——不管怎样,它还比许多别的诗要好,而且以戏谑结尾,引人发笑,也就弥补了不足。这首六行诗具有雨的色调——署名为Zan Bar Dar……

我得知要插进去刊登这首诗——我倒希望相反的情况,同时心里也美滋滋的,因为这是第一次。

在未来梦想的美妙晚会上,我们彼此谈了各自的打算——也许要放弃《中学生》,二人一道前进。稍后我又想,那本杂志放弃总归要放弃,但是它还是有这样好处: 能给我们胆量,让我们敢于动手。保证以后始终抱成一团,相互促进,这真是一件惬意的事;反之,成败总是孤单一人,也确实很可怕。我萌生了一个主意: 创立我们二人共用的笔记,让它不断地来回传递,每人都逐步将自己所做的事记在上面——从而我们的关系似乎能更加紧密。

他打算作诗(八音节),写修道院的少女。

我削尖了笔,首先要致力于富有色彩的戏剧创作——剧本要短些,没有什么深意,但要显示话语的魔力。然后(?)就是《梦之花》,[1]尤其遗作日记,越来越成形了——必须敢于写,勤于写。

我们高兴地看到已经取得了巨大进步。

我创作剧本《请愿》,有一些极感幸福的时刻——我写了一个星期,但是构思已近一年了——可惜我没有按照自己的风格,而是适应《中学生》的趣味写出来,并且投给那家杂志。这剧本以后还要修改。[2]

题材很妙——这是词语之歌——写成堕落的、魏尔伦式的——不少诗早已写就——一连好几天晚上,我伏案一直到午夜十二点或凌晨一点钟——继而,我就在铅笔和稿纸旁边睡着了,睡梦中有了诗句,就抓紧写下来;有时甚至有五次之多重新点着蜡烛,睡梦中产生的诗句是最美的。

只有感到喜欢自己写出来的东西,我才会如此高兴。我的第一部真正的剧作,就交给了路易——他要投给《中学生》——我有点儿感到遗憾——这个剧本现在完蛋了。

除了和路易共用的笔记本,现在必须准备两个笔记本: 一本我陆续记下小说片段,另一本则记录所有草成的诗歌,以便始终保留正在形成的东西。

在第二个笔记本里,我要记下现时的智力生活和随笔,全是最隐秘的事,没有任何目的。

必须加紧利用青春的激情。二月十八日

每天我都经历一连串激动的事,或者以为所有胜券都已在握,或者灰心丧气,把自己看作最笨的诗人、最狂妄的野心家。

我把自己模仿科佩的组合歌剧拿给阿尔贝看——我的东西根本不得要领,可是,我非但不想算了,还是试试别的吧,反而立刻想象做什么都一样。我害怕写出蹩脚的诗句,就连一行也写不出来了。

现在,我要给我们共用的笔记写一篇序言。路易的主意很感人,也的确使我非常感动——对我说:“笔记本不应当总这样共同使用,[3]我们谁先在勒迈特尔的杂志上发表文章,就把笔记本留给另一个人。”二月十九日

我十五岁时做了

多迷人的梦,

梦中大谈荣耀。

我往脑袋里灌进

伟人的念头,

朋友劝我相信。

今天我写这诗歌

是对还是错:

错与对?无所谓。

诗有人读我开心,

奉承我的人

如再来,不接待。

我为共用的笔记写了序——我投入了全部情感和整整一天。今后应当学会节省精力。

写作和思考,简直发狂了,整整一天没放过我,还一直追逐到我的梦中。

晚上,我的头脑过度兴奋,梦就特别多,特别清晰,特别强烈,甚至醒来之后,仍然取代现实。

例如昨天夜晚,我惶恐不安地梦见我参加中学会考(第一阶段)。那种种印象、那由感觉引起的种种意念,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比我实际的中学会考还要真切——不过,几乎没有直接的感觉——反之,我实际中学会考时的感觉还记忆犹新。总而言之,这种幻觉非常强烈,一旦醒来,几乎还确信梦中的情景,久久不能回到现实中来——结果我以为自己完全被现实所拒绝,百思不得其解,自己何以还修了哲学。

这便是什么都已经见过的全部奥秘。[4][5]

我读于斯曼的《逆流》——以为从中能发现我的书,可是我非常高兴地看出,两者并不相近。

倒是可以写一部文学批评著作,要完全是主观的,印象的。应当着手写了——我不就书谈书,而是谈书给我的印象。二月二十一日

惟一的科学就是代数。代数是仅次于艺术的最辉煌、最博大的思想创造。

就好像用一种新感官,触碰恒久不变的绝对,以及永恒神圣的现实奥秘。

而用艺术,就仿佛参与进去。

路易对我谈了他的打算: 拿到法学士学位,服兵役,进入外交界任职,然后当领事: 动身去耶路撒冷。

圣城耶路撒冷!啊!这些未来的梦想令人陶醉。现时淡漠了,好像仅仅是暂时的。以后我们就要惋惜,而现在却希望闯过去。

必须工作。我要写下我的两个梦: 五月夜晚的那场梦,以及多明我会修士的那场梦。[6]

我重读了《萨朗波》描写蛇的那一章: 越反复阅读,这风格越令你着迷,令你叹服。这是一幅绚丽的镶嵌画。二月二十四日

路易的梦想不是我的梦想。无精打采的魅力和文雅可爱的工作这样相混杂,难以讨我的欢心。我喜爱工作中的严肃刻苦,喜爱某种能使人高大、把人晒黑的东西,某种令人感受紧张而高尚生活的艰难的东西。

我到了二十三岁,正是热情奔放的年龄,我就想用高强度醉人的劳作,来降伏热情。别人去跳舞,去宴饮,去寻欢作乐,而我只想在一种修道院式的生活中,找到离群索居的快感;独自一人,绝对独自一人,或者伴随几名白发的查尔特勒会修士、几名苦修士,退隐到乡野的修道院,那是在深山野岭,一个卓越而严酷的地方。

我要住在一间光秃秃的修室里,睡在木板上,枕着鬃毛的枕头,身边放着简单、粗大的木头跪凳、一部对开本的《圣经》始终摊在支架上——上方有一盏始终燃着的油灯,夜晚睡不着,在骇人的浓浓夜色笼罩中,狂热地俯看一段经文,进入强烈的迷醉状态;周围没有一点喧闹,我只听见高山的呼啸、冰川的悲鸣,以及守夜的修士只用一个音唱出的午夜感恩歌。

我要一小时当十小时生活,丧失时间的概念——身边放一个瓦罐,满满装着面包和一条鲱鱼,饿了就吃——做完功课之后,不管什么时候,困了就睡。

我穿上便鞋,戴上山区的风帽,披上白色法兰绒长袍,束上黑色丝腰带,修室内放一张很大的橡木桌,桌上堆满书籍。

还有一个大斜面桌,放一本翻开的书,我可以站着阅读。我脑袋上方摆一长排书籍,是我的全部藏书。我要阅读《圣经》、柏拉图、斯宾诺莎、康德、但丁、拉伯雷,以及禁欲主义的书;我要进入超人的抽象理念中乱闯,登上形而上学的冰峰——我要学习希腊文、意大利文。我要在科学中放荡,闯出来时又惊愕,又精疲力竭,就像同[7]上帝搏斗之后的雅各,但是也同他一样成为胜利者。

肉体一旦难耐,起而反抗这种束缚,被欲望烧得腾跳起来,那么就让它受鞭笞,让它被疼痛压垮;或者在山中像巨人一般奔跑,穿过嶙峋的怪石,一直跑到积雪线,一直跑得气喘吁吁,筋疲力竭,肉体认输,高声求饶为止;再不然,就像一只发狂的野兽,在厚厚的积雪中打滚,在与冰雪的接触中,寻求某种难以名状的异乎寻常的颤栗。

这种梦想,难道不甜美吗?

我们周围的万物都已入睡,大敞四开的窗户对着星空,在夏夜灼热的空气中,回荡着一只夜鸟的悲啼,或者微风拂动潮湿的树叶发出窸窣声,而夜风极其轻微,好似爱的絮语。小屋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沉浸在温情和兴奋中,感到醉人空气的爱抚带来山毛榉饲草和玫瑰的芳香。这时刻多么神秘,这夜晚多么静谧,有一种闻所未闻的东西促使我们泪流满面,灵魂似乎要离开肉体,消失在一个吻里。

我们彼此贴得这么紧,周身感到同一颤栗,以非凡的词语歌唱五月之夜,继而,言语全部止息,还久久呆在原地,以为月亮停留在中天,眼睛失神地盯着同一颗星,让我们的眼泪在我们接近的脸上相交融,让我们的灵魂相混同,化作一个超自然的合成体。二月二十八日

这个春天,我愿意整夜与我的星交谈;从晚上九点到十二点,我睡觉或者遐想,半夜起床打开窗户,点燃八支蜡烛,然后开始写作。在这陶醉的美妙时刻,不用呼唤诗句就接踵而来,于是,我将烛火全部吹灭,只留下我看不见的一点小亮光,微微照着我的书案。直到清晨,我的神思就随着乌鸦悲伤而嘲讽的歌声摇荡,而我每次听见这歌声就必然落泪,我望着繁星因爱而闪动,会把大地置于脑后。我唱完了歌,大发完兴致,也流过了泪,整整一夜过去,紫色晨曦出现了,我便睡觉了,在睡觉中继续我守夜时开始的美梦。二月二十八日

最叫人惶惶不可终日的事,有一种就是不知道……没人引导我,没人指点,也没人安慰。

不知道渴望的目标,凭人力是否能够达到——一无所知,不知道罪恶及其治疗的办法。

独自同一个摸不清底细的敌人搏斗。

……无所谓!在黑暗中的这种搏斗,真是无与伦比!……(不过,必须更为经常地获胜,更为持久地搏斗)。骄傲的心理,时常往我脸上吹拂傲慢的醉意。

这种搏斗,在不使人拜服的时候,它就能异乎寻常地使人觉得高大起来!二月二十八日

如能了解别人,我喜爱的人,是否也像我一样忍受肉体的熬煎,什么代价我不肯付呢?

我无法相信,就觉得从他们眼中看出来了;可是这种事情,他们不会如此轻率地讲出来: 就说我吧,我也不敢讲,因此,有人认为我太腼腆;其实,我若是讲的话,要讲的就太多了,而且,我不能拿这种事儿打趣,看得出来他们听了全会发笑: 不,他们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们不了解这种周而复始的搏斗,这种搏斗特别耗人气力,即使胜出,人也会累垮的。然而,赢得了胜利,又该多得意啊,这种敬佩的甜美感觉惟独自己知道,心中喜滋滋地想:“又有一天得救了。”孩子气的快乐: 自己确定的目标,经过四天、五天……有时经过一周的勤奋努力,终于达到了——重获纯洁而容光焕发。

可是没有休战,一月一月过去,一年一年过去,就不可能希望这情况停止……因为,要胜利绝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正因为如此,我在自己的书中,最终还是愿意全部讲出压在我心头的事情,向我自己讲述(他们既然不明白也就算了),我的全部搏斗、我的全部苦恼、我的深深的堕落,我就觉得我的耻辱是无可比拟的,即使保罗的呼号:“我真惨啊!谁能把我这躯体从死亡救出来!”比起我要向天发出的喊声来,就根本不算什么了。我真想全力痛斥那些把贞洁当作愚蠢来嘲笑的人,痛斥那些把品德当作软弱来打趣的人: 他们认为一个放荡的人比一名修士更有特性——我真想冲他们喊,关到屋子里逃避魔鬼,那种发热要死的痛苦是什么滋味: 那魔鬼紧追不舍,同你形影不离,就守在你身边,观察你,搅扰你,叫你兴奋,使你惊愕,结果你经过搏斗之后,气力用尽,人也堕落了,就跟死了一般。时时刻刻都在想,别人没有欲望却去行乐,要花费很大气力去感受一点点心悸的滋味,而你本人却心悸得要命,欲火一直烧到心里!

这也无所谓,有时骄傲会吹拂你的脸,使之呈现沉醉于这个念头的一种莫名的狂妄之态,只要能够战而胜之,这种搏斗就会异乎寻常地使人觉得高大起来……但是必须获胜。

我要讲出来的有这些,还有许多别的事情,写出来的篇章,面向那些受了同样邪恶之苦折磨的人,像我一样认为惟独自己吃了这种苦头的人。[8](福楼拜)《诱惑》的描绘,今天早晨再次高声朗诵,不禁一[9]阵悸动,就像喝下烈性酒。喀迈拉和斯芬克司的对话。三月五日[10]写于车厢里——夜晚独自一人。

要有多大窍门才能独自旅行,车厢里至少还有四名旅客!我非常惊奇自己做到了,——这多亏维纳斯和诗歌!

昨天夜晚,我以为全完了,我久久祈求上帝可怜我,保护我们两人。我深感果真发生这种情况,我的命就算夭折了。

我还从来没有这么深地领会到,我爱她有多么炽烈,将我们两颗灵魂捆在共同的爱和对上帝的爱中的精妙绳索,又具有多大力量。

万一出现这种情况,我不知道自己会有什么举动,但是想想我本人就怕了,因为,我会把她拖进我的痛苦中;然而,这种痛苦,就是想一想也难以忍受,叫人万分恐慌。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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