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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2 01:46: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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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莉萨·吉诺瓦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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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你的安东尼

爱你的安东尼试读:

序章

[1]

今天是哥伦布日小长假的周末,恰逢天气风和日丽,是10月里一个和煦的小阳春日。她坐在沙滩椅上,靠着直立起来的椅背,将脚后跟插进暖洋洋的沙子里。面前的大海在阳光下闪耀着银白色的光泽。放眼望去,看不到一艘渔船或游艇,近岸的水域里也没有人在冲浪或游泳。今天呈现在眼前的就是一幅纯净的海洋美景。她深深吸了口气,又呼了出来。

尽情感受这一切吧。

她的三个女儿正忙着盖沙堡。她们离水太近,用不了一个小时,沙堡就会被海水淹没,彻底冲毁,但她们完全不理会妈妈的警告。

大女儿快8岁了,担任着建筑师和工头的角色——这里再放点儿沙子,那里插根羽毛,去拣些贝壳做窗户,这个洞再挖深点儿。两个妹妹都是她忠实的建筑工人。“再来点儿水!”

还不满4岁的小女儿非常热爱这项工作。她拎着小水桶欢快地跑开,冲进海里,走到水面齐膝的地方,把水桶装满后拎了回来。她一路上都在和沉甸甸的水桶搏斗,像喝醉了一样,摇摇晃晃、东倒西歪地回到姐姐们身边。桶里的水至少溅出了一半,但她笑得很开心,为自己在这个项目中做出的贡献兴高采烈。

她喜欢这样看着女儿们,看她们全神贯注地玩耍,完全不理睬她。她欣赏着她们年幼的身体,穿着儿童款式的比基尼,肌肤尚未褪去夏天在户外晒成的深褐色。她们一会儿跳跃,一会儿蹲下,一会儿弯腰,一会儿坐下,无拘无束,自由自在。[2]

拜好天气和假期所赐,小岛吸引了很多游客前来。和劳动节后的几周相比,今天的海滩上多了不少来散步和做日光浴的人。就在昨天,她还在同一片海滩上走了一个小时,只遇到了一个人。但那毕竟是周五上午,而且是个寒冷的大雾天。

海边的一对母子吸引了她的注意。女人坐在一把海滩椅上,和她的这把很相似,她的儿子独自在旁边玩耍。小家伙很瘦小,没穿上衣,只穿了条蓝色的泳裤,可能比她的小女儿小一岁。他正将一堆白色的石头在地上一字排开。

每次海浪冲来,白色的泡沫暂时淹没了石头,他都会尖叫着上蹿下跳,然后跑进海水中,像在追逐海浪,接着再跑回来,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像着了迷一样,望着他在一长排石头后面井然有序地加上一颗又一颗石头。“格蕾西,去找那个小男孩,问问他愿不愿意和你一起盖城堡。”

开朗友好又惯于听从安排的格蕾西蹦蹦跳跳地去了。她看到女儿把小手搭在屁股上,主动和他说话。但他们离她太远,她听不清女儿说了什么。小男孩似乎没什么反应,他的妈妈扭头向身后看了看。

格蕾西一个人跑回了她们的沙滩浴巾旁。“他不想来。”“好吧。”

海水很快就浸透了沙堡,但她们反正也厌烦了这个游戏,开始哼哼唧唧地抱怨肚子饿。已经到了午餐时间,她没带任何食物,到了该回家的时候了。

她闭上眼睛,呼吸了最后一口温暖清新、带有海洋气息的空气,然后站起了身。她收起散落在地上的沙铲和沙堡模具,拿到海水里冲了冲。海水漫过脚面,冰冷刺骨。她一边冲洗着女儿们的海滩玩具,[3]一边在沙子里搜寻贝壳或海玻璃的踪影,想找些漂亮东西带回家。

她没发现什么值得捡的物件,却看到一枚漂亮的白石头从沙地里露了出来。它是椭圆形的,已经被海水冲刷得光滑无比。她把它捡了起来,朝小男孩走去,然后弯下身,小心翼翼地将那枚石头放在了他那排石头的队尾。

他飞速瞥了她一眼,这是一个一不小心就会错过的眼神,他漂亮的棕色眼睛在阳光下神采奕奕地望着她,对她对自己的工程做出的贡献感到开心。他跳着叫着,拍着双手,像在快乐地舞蹈。

她冲着男孩的妈妈笑了一下。那位妈妈也笑了一下,以示回应,但那个笑容透露着戒备和疲倦,显然并不欢迎进一步的交流。她确定自己并不认识这个女人和她儿子,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会再见到,但在转身离去时,她还是朝他们挥了挥手,非常肯定地说了句:“回头见!”

[1] 哥伦布日:即纪念哥伦布发现美洲的节日,1971年以前为每年的10月12日,现改为每年10月的第二个星期一,为全美法定节日。——译者注

[2] 美国的劳动节是每年9月的第一个星期一,放假一天,一般与周末连在一起。——译者注

[3] 海玻璃:在海水中或海滩上,被水流、沙砾长时间打磨后失去棱角,变得如同鹅卵石般光滑的人工废弃玻璃。——编者注

第1章

贝丝独自待在屋里,听着窗外的暴风雨呼啸肆虐,不知道该干点儿什么。其实,她也并非孤身一人,吉米正在楼上睡觉,但她依然感觉很孤独。现在是上午10点钟,女儿们都在学校,而吉米至少要睡到中午。她蜷缩在沙发上,手里端着她最心爱的蓝色马克杯,呷着里面的热巧克力,望着壁炉中的火焰,听着窗外的风雨声。

打在窗玻璃上的雨点和沙砾就像正在发动进攻的敌军。风铃在远方吹来的一阵阵狂风中乱舞,不断丁零作响。狂风咆哮着,就像一只[1]在绝望哀号的动物、一头野兽。冬季楠塔基特岛上的暴风雨就是如此狂野而猛烈。她曾经感到过害怕,但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那时她刚刚搬到这儿。

暖气片咝咝作响,吉米打着鼾。

她已经洗完了衣服,女儿们还要再过几个小时才回家,现在准备晚餐还为时尚早。她很庆幸昨天去超市采购了生活用品。家里还需要用吸尘器清扫一遍,但她会等到吉米起床后再进行。他凌晨2点才下班回家。

她真希望手头已经有了读书会下个月要读的书,她一直忘了去图[2]书馆借。这个月的书是马克·哈登的《深夜小狗神秘事件》,从一个自闭症少年的角度讲述了一起神秘谋杀案,通俗易懂,很快就能看完。她很喜欢这本书,被主角奇异的内心世界深深吸引,但还是希望下一本书的主题能轻松些。虽然读书会通常选择严肃的文学作品,但她此时此刻真想愉快地躲进一个浪漫的夏季爱情故事里。谁又能抗拒得了呢?

屋后传来的一声巨响把她吓了一跳。他们黑色的拉布拉多犬格罗弗正趴在编织地毯上睡觉,也猛地抬起了头。“没关系,格罗弗,是爸爸的椅子。”

昨天晚上,她得知一场大风暴即将来临,提醒吉米出门上班前把他那把椅子拿到屋里。那是他的“抽雪茄专用椅”,是9月某个来消夏的居民离开时放在路边的,上面贴了张字条,写着“免费取用”,吉米没能抵抗住它的诱惑。这玩意儿就是个垃圾。那是一把用雪松做[3]的阿第伦达克椅,在地球上的大多数地方,它都能经受得住一辈子的风雨,但在楠塔基特岛,潮湿、含盐度高的空气可以侵蚀任何物件,除非是最为密实的人造复合材料。想在这里存活,要异常坚韧才行,单是结实是不够的。

吉米那把霉迹斑斑、破旧腐烂的椅子应该被丢进垃圾箱,或者至少该被收进车库里,贝丝昨晚就提出了这样明智的建议。然而,就在刚刚,大风还是将它从地上卷了起来,朝着房子的方向抛掷过来。她考虑过站起身,亲自把它拖进车库,但转念一想,没准儿这场暴风雨会让它粉身碎骨。当然了,即便这个想法成为现实,吉米也会再弄来一把,专门坐在上面抽刺鼻难闻的雪茄。

她继续坐着,努力享受着手中的热巧克力、屋外的暴风雨声和壁炉中的炉火,但还是忍不住想站起来干点儿什么。

她无所事事,走到壁炉架前,拿起了摆放在上面的她和吉米的结[4]婚照。是的,詹姆斯·埃利斯先生和太太,拍摄于14年前。那时她的头发更长,颜色更显金黄;皮肤完美无瑕,没有粗大的毛孔,没有斑点,没有皱纹。她抚摸了一下自己现在38岁的面庞,叹了口气。照片中的吉米看起来英俊潇洒,风度翩翩。现在的他依然如此,基本上算是吧。

她仔细端详着照片中他的笑容。他稍微有点龅牙,上颌的两颗虎牙微微凸出。刚认识他的时候,她觉得他并不完美的牙齿反而为他增添了魅力,恰到好处地中和了他粗犷英俊的外貌,让他不会看起来像个乡巴佬。他的笑充满自信,又很顽皮,会让女人倾尽全力想要成为他绽放笑容的理由。

但现在,他的牙已经让她感到心烦——他吃完饭用舌头剔牙的样子,他张着嘴巴大吃大嚼的样子,他的虎牙突出来的样子。有时候,在他说话时,她发现自己会不由自主地盯着它们看,希望他能闭上嘴。在这张结婚照里,他的牙齿还是珍珠白的,现在却更接近于焦糖色而不是奶油色,全拜经年累月里每日喝下的咖啡和那些难闻的雪茄所赐。

他的牙齿曾那么白,她的皮肤曾那么好。他现在添了些恼人的习惯,她也不例外。她知道他受不了她的唠叨不休。人上了些年纪就会这样,结婚14年后就会这样。她望着吉米的笑容,自己也笑了,然后把照片放回到壁炉架上,比原先的位置稍稍偏左一些。她往后退了一步,噘起嘴,打量着壁炉架。[5]

他们的壁炉架是一块6英尺长的浮木,悬挂在壁炉上方。他们相识后的第一个夏季,有天晚上在瑟夫赛德海滩上发现了它。它被海水冲上了海岸,吉米捡起来说:“以后我们就把这个挂在家里的壁炉上面。”然后他亲吻了她,她相信了他的话。那时,他们才刚刚认识几个星期。

壁炉架上放着三张照片,都嵌在陈旧的白色相框中——左边是格罗弗,照片里的它只有6周大;中间是贝丝和吉米;右边是索菲、杰西卡和格蕾西,照片是在海滩上拍的,她们都穿着白色背心和粉色的印花宽摆裙,那时格蕾西刚过完2岁生日,已经是8年前。“时间都去哪儿了?”她边想边对格罗弗说。

在她和吉米的结婚照左侧,有一只巨大的桃红色海星,是索菲在桑卡提灯塔那里捡到的;右侧是一只完美的鹦鹉螺,个头也很大,没有一丁点儿残缺和裂纹,是她嫁给吉米的那一年在伟大之光灯塔下捡到的,三次搬家她都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它。虽然后来她又捡到过数百只鹦鹉螺,却没有哪只能像它一样完美无缺、无可挑剔。壁炉架上永远保持着这样的布置,其他任何东西都不能出现在那里。

她又调整了一下结婚照的位置,稍微向右挪了一点儿,然后后退了一步观察着。这下更好了,感觉更对了。现在照片被放在了正中间,一切都摆在了最好的位置上。

再干点什么呢?她站在那里,感觉精力充沛。“走,格罗弗,我们出去取信。”

刚一出门,她立刻就后悔了。疾风呼的一下就吹透了她身上那件“防风”冬衣,好像吹过了一只筛子。寒意侵入她的脊背,好像要一点一点地渗入骨髓。雨水从四面八方落下,打在她的脸上,让她很难睁开双眼,看清前方的路。可怜的格罗弗,方才还在温暖的屋里开心地睡觉,现在只能低声哀号。“对不起,格罗弗,我们很快就回来。”[6]

邮箱设在大约半英里外。贝丝家附近只有寥寥几个常驻居民和夏季居民,但大多数夏季居民的家都集中在她通往邮箱的路上,所以在这个时节,路两边的房子都空空荡荡,漆黑一片。窗内没有灯光,烟囱上没有冒出滚滚浓烟,屋外的车道上也没有车。到处死气沉沉、阴晦昏暗。天空,大地,每一间空荡黑暗的房子屋顶上风化雨蚀的雪松木瓦,她现在看不到却能闻得到的大海——一切都是灰蒙蒙的。她一直没有真正适应这里的冬天。楠塔基特岛冬天沉闷的灰色足以击溃最坚不可摧的理智。即便是最热爱这个岛屿、最以此为豪的当地人,也会在每年三月对自己产生这样的质疑:

我们到底为什么要生活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灰色岬角上?

春夏秋三季却截然不同。这里春天会盛开黄色的水仙,夏天会有[7]堪比米克诺斯岛苍穹的湛蓝天空,秋天会变成红宝石色的蔓越莓海洋。而这些都会吸引大批的游客。游客一多,自然也有麻烦,但至少他们会带来活力和生命的迹象!12月份,在圣诞节漫步活动结束后,他们又会扬长而去,回到美国大陆或更远的地方。那里会有麦当[8][9]劳、史泰博和BJ's这些在整个1月都会开门营业的商家;还有色彩,他们会看到色彩。

她终于走到了那排矗立在街边的灰色邮箱前,浑身湿冷,看上去惨兮兮的。她打开自家邮箱的门,从里面取出三封信件,然后赶紧把它们胡乱塞进了大衣里,以免被雨水淋湿。“走,格罗弗,我们回家!”

他们转过身,折回来时的路。这下雨和风都变成从背后袭来,她终于可以抬头看清前方,不必大多数时候都低头看着脚下。她看到在远处,有人正朝他们走来。她很好奇来者是谁。

随着距离变近,她发现那是个女人。贝丝的大部分朋友都住在岛中心,吉尔住在西斯科海滩那边,离这里不算太远,但她家在通往海边的另一个方向上。而且这个女人比吉尔矮得多,她戴着帽子,用围巾捂住鼻子和嘴巴,穿着风雪大衣和靴子。在如此恶劣的天气,任何人穿成这样都难以辨认,但贝丝肯定认识她——在一个三月份的周四,在这样的天气里,附近会出门的也只有那么几个人。在今天的楠塔基特岛,不会有哪个来过周末或参加一日游的游客出门散步。

现在她们只相距几米远,贝丝却依然认不出她是谁,只能看出她的头发又长又黑。贝丝已经准备好打招呼,而且当女人走到她面前时,她已经露出了微笑。但女人一直盯着地面,不愿和她进行目光接触,所以贝丝没有说出那句已到嘴边的“你好”,并为自己的微笑感到尴尬。格罗弗走上前去嗅那个女人,但她很快绕到一边,未等贝丝和格罗弗对她有进一步了解,就已从他们身边经过,走到了他们身后。

贝丝走了几步,好奇心依然没有消退。她扭过头,看到女人停在了邮箱最远的那一端。“大概是从纽约来的吧。”她嘟囔着转过身,抓紧往家里赶去。

进屋后,感到安全的格罗弗抖动着全身,把水甩得到处都是。若是放在平时,她肯定会训斥它,但现在已经不要紧,单是打开屋门就已经让门厅灌进了一桶水。她脱下帽子和大衣,塞在怀里的信件顿时掉在了地上。她又踢掉脚上的靴子。她浑身都湿透了。

她褪去湿袜子和牛仔裤,扔进了洗衣间,然后迅速套上一条羊毛睡裤,觉得温暖舒适多了,人也立刻开心起来,于是回到门厅,从地上捡起信件,坐到沙发上。格罗弗已经重新趴到了地毯上。

第一封信是供暖费账单,这个月的供暖费很有可能比每个月要还的房贷还多,她决定待会儿再看。第二封是“维多利亚的秘密”的商品目录,她大约三年前买了一件这个牌子的塑形胸罩,现在还能收到他们寄来的册子,她打算一会儿把它扔进炉子里。最后一封信的信封上手写着她的姓名和地址,她打开了信,里面是一张卡片,正面印着一个生日蛋糕,下面印着祝词:祝你心想事成。

咦,好奇怪,她心想。她要到10月份才过生日。

打开卡片后,印在里面的“生日快乐”几个字被蓝色圆珠笔一笔勾去。下面写着:我和吉米上床了。又及:他爱我。

她愣了一下,然后又读了一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她再次拿起信封时,听到了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这是谁寄来的?上面没有寄信人的地址,邮戳显示是在楠塔基特岛寄出的。她不认识信封上的笔迹,整洁娟秀,出自女人之手。是另一个女人的笔迹。

她一只手握着信封,另一只手拿着卡片,抬头望向壁炉架,看了看摆放在正中央的结婚照,咽了下口水。她感觉嘴里很干。

她站起来,走向壁炉,把炉前铁制的壁炉网拉到一边,将“维多利亚的秘密”的商品目录扔进火里,望着纸张的边缘燃起,变得卷曲,变成黑色,最终化为灰色的烟灰,彻底消失。她双手发抖,紧紧地攥着信封和卡片。如果她此刻把它们烧掉,就可以装作没看到过,装作这件事从未发生。

她的心中出乎意料地涌起了一股强烈的情绪,这情绪在她体内迅速奔腾。她感到恐惧、愤怒、惊慌和屈辱,她觉得很恶心,像要生病了一样,但她没有感到意外。

她拉上壁炉网,手里紧紧握着卡片和信封,沿着楼梯向楼上走去。她离吉米的鼾声越来越近,迈出的每一步都响亮而沉重。

[1] 楠塔基特岛(Nantucket)是美国马萨诸塞州南部的一个岛屿,是著名的避暑胜地。这里是捕鲸业繁荣时期的世界中心之一,赫尔曼·梅尔维尔的名著《白鲸》(Moby-Dick)开篇即以此地为背景。——译者注

[2] 马克·哈登(Mark Haddon):英国作家、插画家、漫画家及剧作家。《深夜小狗神秘事件》是他的长篇小说处女作。——译者注

[3] 阿第伦达克椅(Adirondack chair):一种户外座椅,靠背可以调整角度,通常由宽木条制成。——译者注

[4] “吉米”是“詹姆斯”的昵称。——编者注

[5] 1英尺=30.48厘米,6英尺约为183厘米。——编者注

[6] 1英里约等于1.6千米,半英里大约为800米。——编者注

[7] 米克诺斯岛:希腊爱琴海上的一个小岛,因旅游业发达而闻名,是基克拉泽斯群岛中的一座岛。——译者注

[8] 史泰博:全球著名的办公用品公司,成立于1986年,总部位于马萨诸塞州的波士顿。——编者注

[9] BJ's:美国一家仓储式批发超市。——编者注

第2章

奥利维娅脱去身上的衣服,只剩下内衣,换上了宽松的运动裤,穿上了袜子和那件她最爱也穿得最旧的波士顿学院运动衫,身上顿时干爽了些,却依然瑟瑟发抖。她赶快跑到楼下的客厅,按下了壁炉遥控器上的按钮,炉中立刻出现了火焰。她站在炉膛前,眼巴巴地等着,却感觉不到丝毫的温暖。她用手掌碰了碰壁炉的玻璃外罩,几乎毫无暖意。把真火壁炉改成燃气壁炉是戴维的主意,他觉得这样更适合租户使用,更加方便整洁。

虽然她和戴维买下这栋小屋已经11年了,却从未在此长期居住过。当时买下是作为投资,紧接着房市就一片大好,房价猛涨。戴维大学时的专业是金融,毕业后很不情愿地接手了家族的房地产生意,一直留意着有市场潜力的房产。他眼里永远只有地段,除了地段还是地段。他会在地段好的社区找到需要修缮的房子,把它买下来,雇施工队翻新厨房和浴室,把里外粉刷一遍,然后卖掉。他的目标永远是尽快出手,在门前草坪上插上“已售”的标牌,保证赚个盆满钵满。

但对于戴维而言,楠塔基特岛不同。这个岛上有将近一半的区域被划定为保护区,要永远保持“原生态”。这样一来,在50平方英里的岛屿上,只有一半的土地可以用于建造房屋。戴维对于卖掉这栋房子并无兴趣。他向奥利维娅保证,它的价值绝不会跌到比他们购买时更低。这栋房子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是座寻常的三居农舍,户型或布局上也没有什么别具一格的地方。但它距离胖女士海滩不到1英里,非常适合度假,一定会十分抢手。不出戴维所料,单靠夏季的租金,他们就足以还上每年的房贷。“这是我们对未来的一笔高明投资。”他曾经说。那时他们还在幸福地畅想未来。

每年,他们会选择在淡季时来这里住上一两周,通常都是在10月,但安东尼三岁以后,他们就再也没有一起来过。安东尼三岁以后,几乎一切都停滞了。

远方传来一阵狂风的呼啸,听起来像一个小孩在痛苦地哀叫。窗户被震得嘎嘎作响,一股寒凉的微风在她裸露的颈部肌肤上跃动。她冻得发抖。楠塔基特岛的冬天,适应起来确实需要些时日。

她使劲搓着双手,希望能通过摩擦变得热乎起来,却依然不够暖和,想着从哪儿找条毯子出来。她刚在这里住了9天,还在慢慢熟悉各个物件的储放位置,依然像个住在别人家的客人、一个小旅馆里的新房客。她翻了翻专门存放床上用品和毛巾的壁橱,找到了一条灰色的羊毛毯,她不太记得是什么时候买的了。她用它裹住肩膀,然后拿起信件,舒服地蜷缩在客厅的椅子上。

各类账单依然寄到了他们在欣厄姆的家,那是波士顿南海岸的一个郊区小镇,所以她现在还只能收到家居维修广告、当地选举宣传明信片、优惠券传单。但今天她知道自己收到了正儿八经的邮件。

她在打开第一封邮件前,就知道那是她之前的上司露易丝——泰勒·克瑞普斯出版社的高级编辑寄来的一本书。信封上贴着一个黄色的转寄标签。露易丝不知道奥利维娅已经搬到了楠塔基特岛,也不知道安东尼的事。

露易丝对她的事一无所知。

奥利维娅以前是泰勒·克瑞普斯出版社的一名初级编辑,在露易丝手下从事励志类书籍的出版工作。她辞职已有5年,却依然会收到露易丝寄来的新书样本。也许这是露易丝在以自己的方式表示公司大门依然向她敞开,希望能吸引她回来工作,但奥利维娅怀疑她只是没顾得上把她从邮寄名单上画掉罢了。她从未向露易丝暗示过自己会回去工作,这几年也没有给她回信表示感谢或评价一下书的内容。至于那些书,她早在几年前就不看了,但还是能不断收到。

她已经没有兴趣和勇气去读别人写的励志书了,任何人的建议或人生智慧都无法再让她提起兴致。他们能知道些什么?又有什么用呢?都是些空洞的大道理罢了。

她曾经相信励志书拥有教育、开智和鼓舞人心的力量,曾经相信一本言之有物的好书可以改变人的一生。在安东尼年满三岁,他们被确切地告知将要面对的现实时,她也曾相信在地球上的某个角落一定有某个人能帮助他们,一定会有一个能改变他们命运的智者。

她翻遍了所有的励志书,然后是所有的医学期刊、回忆录、博客[1]和线上家长互助网。她读詹尼·麦卡锡的书,读《圣经》。任何声称可以帮助、拯救、改变和解救读者的书,她都会读,会满怀希望,会诚挚祈祷,会深信不疑。这世上的某个地方一定有某个人知道些什么,一定有人手握着能开启她儿子心门的钥匙。

她撕开信封,拿出书,用手指抚过光滑的封面,她依然很喜欢崭新的书拿在手中的质感。这本书叫“三天奇迹饮食”,作者是一位叫皮特·法伦的医学博士。

哼。奇迹,去你的吧。

她曾经辗转于各种医学会议和研讨会,拜托了,某某大夫,告诉我们答案,我相信你。她曾经每个周日都去教堂,求你了,上帝,请让奇迹发生,我相信你。

不好意思,法伦博士,哪有什么奇迹,她心想,然后把书扔到了地上。

然后,她拿起一个厚实的纸板信封,是戴维寄来的。她盯着它看了很久,才小心地撕开封口,把信封倒转过来。

三颗圆润光滑的白色石头掉了出来,落在了她的腿上。她笑了,是给安东尼的石头,有三颗。她又晃了晃信封,没有别的了。是三颗,而不是一颗、两颗或四颗,他会非常开心。他喜欢和“三”有关的一切——“三只小猪”“三,二,一,跑”和“大中小”。当然,他从未开口对她说:“妈妈,我喜欢‘三只小猪’的故事。”但她知道。

她把这三颗小石头放在手心里滚动着,感受着它们凉爽光滑的手感。等她看完信件,就会把它们放到咖啡桌上的玻璃碗里,那里至少有五十颗安东尼的白色圆石头,摞得高高的,像是碗里的一座神龛。

不过,安东尼不会喜欢奥利维娅把他的石头放进咖啡桌上的碗里,他喜欢把它们放在地上,摆成笔直的一排,摆得满屋子都是。奥利维娅绝对不能把它们收起来,放回他卧室的盒子里。但有时候,她会不由自主地这么做。有时候,她只是想在家里自由自在地走动,不必小心翼翼地绕过脚下的石头阵;有时候,她只是想在一个寻常的家里走动。但这个想法永远是一个天大的错误,他们这个家并不寻常,而且不管多么微小的变动都不会被安东尼友好地接受。

她又往信封里瞥了一眼,看到一张折着的信纸。在沙发底下发现了这三块。爱你的戴维

她笑了,感激他了解自己的心思,还专门寄了过来。还有那句“爱你的戴维”,她知道这并不是他漫不经心、脱口而出的没有诚意的话。她也还爱着他。

安东尼的其他石头都被放在了他的盒子里,这只盒子现在在她的卧室中。这些石头是她这次搬过来时坚持要带的少数几样东西之一。把它们全都弄过来是一个不小的壮举,她又拖又拉,满头大汗,一路上都在质疑自己的理智——从戴维的汽车后座到海恩尼斯的渡船,从渡船到镇上的出租车,从出租车再到这里的卧室。在此期间,她曾不止一次地产生想把它们丢掉的念头,好让自己在肉体和情感上都摆脱背负这堆破石头的负担。可是它们是安东尼的破石头,是她的漂亮儿子从海滩上捡回来,又如痴如醉地排成行,现在还颇具艺术气息地摆放在咖啡桌上玻璃碗里的漂亮的破石头。

所以她带来了这些破石头,把她的烹饪书、在泰勒·克瑞普斯参与编辑过的书、所有的小说都抛在身后。她也没有带来一件家具、电器或餐具。安东尼的衣服还整齐地叠放在抽屉里,他小床上的被褥还保持着原样,他看的“紫色小恐龙班尼”系列光盘还放在电视柜里,还有他从未碰过的益智玩具、他浴室牙刷架上的牙刷、他挂在大门后衣钩上的外套——这些她都没有带来。

她带来了自己的衣服、首饰、相机和电脑,她还带来了以前写的日记。总有一天,她会鼓起勇气翻开看看。

她还留下了所有的照片——大学的相册;结婚和度蜜月时的照片;她拍过的日落、树木和贝壳的艺术照片集锦,其中最好的几张还曾被挑出来用以装饰家里的墙壁;还有安东尼婴儿时的相册。她把所有这些都留给了戴维,她感觉这段人生仿佛从未发生在她的身上,而是属于另外一个女人。

她只给自己留了一张照片。她抬头看了看这张挂在壁炉上方墙壁[2]上的照片,8×10英寸大小,镶了相框。她曾经花了许多时日,经历了许多耐心的等待才拍到了这张照片。她记得自己当时盘腿坐在冰箱前面,把相机架在面前,手指放在按钮上,随时准备按下快门。等啊等,等啊等,安东尼从她面前经过了很多次,踮着脚尖,拍着手,尖叫着。每一次她都屏住呼吸,一动不动,但他没有看过她一眼。

有一天,他坐在她面前不远处,用食指转动着一辆玩具卡车的后轮,至少转了一个小时。她没有起身向他示范应该怎样玩这辆卡车。你看,安东尼,卡车“呜嗡,呜嗡”地开起来了。她没有纠正他,一动未动。他没有看她。

每一次尝试后,她的膝盖、胳膊和屁股都会疼痛难忍,强烈要求她换个姿势。她的脑袋也不消停,会劝她放弃,嘲笑她像个傻瓜一样,又在地上白坐了半天,浪费了一个上午。她没有理会这些反应,继续坐着,安静地、毫无威胁地、好像隐形人似的坐着。

她终于等到了这一刻。他直视了镜头,可能是渴了,想喝果汁,就看向了冰箱,也有可能完全出于偶然,但她在他迅速移开视线之前赶快按下了快门。她看了看回看照片的液晶显示屏,就在那儿,他的眼睛!就像两扇敞亮的窗户,可以透过它们看到晴朗灿烂的一天。他的双眼不游离,不恍惚,它们深邃而乌亮,透着融化的巧克力一样的棕色,这是她亲爱的儿子的眼睛。他正看着自己的母亲,他看到了她。

她坐在客厅的椅子上,腿上放着信件,沉醉在他的眼神中。她擦去眼角的泪水,感激自己有机会看到了他的眼睛,看到了里面蕴含的真义。虽然她看不懂这个眼神,也无法解读它的含义;虽然在将近9年的漫长时间里只捕捉到了这样的一个瞬间;虽然她只能通过尼康相机的镜头和打印出的相片看到这个眼神,却依然感激自己能有这个机会。

她用毯子的边缘再次擦拭了一下眼眶,拿起最后一封邮件,它装在考夫曼和瑞科维茨法律事务所寄来的马尼拉纸信封里。奥利维娅从里面抽出了一沓纸,看了一眼最上面那一页的第一行字。戴维·多纳泰利和奥利维娅·多纳泰利的分居协议

她闭上双眼,暴风雨猛敲着窗户,重重击落在屋顶上,在周围疯狂地咆哮。她用毯子把双脚裹好,握紧了手里的三颗石头。这场暴风雨就像这世间的一切,不会永远持续下去,很快就会成为过去。

[1] 詹尼·麦卡锡(Jenny McCarthy):美国模特、喜剧演员、作家和编剧,有一个患自闭症的儿子。她著有多部相关著作,声称帮助儿子治愈了自闭症,介绍了自己的心路历程和相关经验。——译者注

[2] 1英寸=2.54厘米。——编者注

第3章

吉米躺在床上,背对着她睡的那一侧,蓬松的羽绒被一直盖到了下巴底下,他依然在酣睡。“吉米。”贝丝大喊了一声,把自己也吓了一跳。

他猛地坐起了身:“啊?怎么了?”

吉米尚未完全清醒,一向如此。刚睡醒时,他会思维混乱,走路摇摇晃晃,脑袋会撞在墙上,好像刚刚一口气灌下了6瓶啤酒。他刚睁开眼时,定然背不出字母表,也想不起三个女儿的全名,甚至都不一定知道自己有三个女儿。她犹豫了一下,给他留了一点儿清醒过来的时间,等待着他脑袋里的迷雾消散,又或者只是想让此刻的时光再停滞一会儿,让改变来得再晚一些。“什么事?”他揉着眼睛,搓着鼻子问。“这是什么?”她把卡片和信封朝他头上扔去,可它们却像没有折好的纸飞机,无力地飘落在他的腿上,而不是“啪”的一声摔在他的脸上。他捡起了卡片。“今天不是我的生日啊。”他说,依然揉着惺忪的睡眼。“打开看看。”她看着他打开,因为不祥的预感而浑身发抖。“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别装傻了。这是谁寄来的?”“等等,让我拿一下眼镜。”

这下可好,他脑子傻了,眼睛瞎了,然后呢?会变聋吗?虽然她一方面很不愿意听到他的回答,另一方面却又忍不住强迫自己去面对无法逃避的事实。

吉米拿起床头柜上的眼镜,戴上后又看了一遍卡片。他打开,然后合上,再打开,仔细研究着,好像在看一个填字游戏或一道索菲的代数题,好像这是个测试。

这就是个测试,吉米,测试你的忠诚,测试你的人品。

她注视着他的脸庞,看他一直盯着这个最为神秘的谜题,不愿抬头看她。他在拖延时间。“这又不是纳税编码,吉米。这是谁寄来的?”“我不知道。”

现在他抬起了头。他们都一动不动,四目相对,谁也没有眨眼,谁也没有移开目光,两人都一言不发。决一雌雄的时刻到了。

吉米打破了这种对峙,他从床上下来,将卡片和信封都扔进了废纸篓,然后从她身边走过,走下了楼。她听到浴室门关上的声音。显然,对于那张卡片,他已经无话可说。她勃然大怒,感觉肾上腺素飙升,在血液中极速流淌。她从废纸篓里捡回卡片和信封,怒气冲冲地跑下楼,来到紧闭的浴室门前。

她握住门把手时,惯常的礼貌使她停住了脚步。她和吉米不是那种不保留卫生间隐私的夫妻。他坐在马桶上时,她不会用牙线剔牙;她洗澡时,他不会和她说话;他刮胡子时,她不会换卫生棉条。若是放在平时,她不会推门进去。他们的婚姻不是这样的。

可他们的婚姻到底是怎样的?她猛地推开浴室的门,走到吉米面前盯着他,他正站在马桶前。“老天,贝丝,你就不能等一下吗?”“我要听到真相。”“等一下。”“告诉我是谁寄来的。”“等等。”

他满脸通红,转过身来面对着她。她站在门口,双手抱在胸前,挡住了出去的路。他只穿了条平角格子短裤,戴着眼镜,头发凌乱,双臂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看起来脆弱不堪又毫无防备,一副束手就擒的模样。“你不认识她。”

她腿上的关节瞬间松垮下来,不得不靠在门框上,支撑住身体。她觉得自己仿佛站在火车轨道上,双脚被拴在铁轨上,眼睁睁地看着火车朝自己轰隆隆地开过来。她离火车如此之近,脸庞可以感受到它呼啸而来时掀起的热风。“她是谁?”她问。她吐字时已不像刚才那样坚定,更多的是恐惧。“她叫安杰拉。”

他就这样承认了。这就是事实,他出轨了,和一个叫安杰拉的女人。她尽力抵抗着此刻让她崩溃的眩晕感和愈加强烈的恶心,试图在脑海中想象出安杰拉的模样,却无法拼凑出一张清晰的脸孔。如果没有一张清晰的脸,她就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女人,也许这一切就并未发生。“她姓什么?”“梅洛。”

安杰拉·梅洛。眼下这座14英里长、3英里宽的小岛正值隆冬时节,岛上没有外人,大家肯定互相认识。但他说得对,她不认识这个安杰拉·梅洛。佩特拉应该认识。[1]“你会叫她安琪吗?”

他叹了口气,心神不宁地挪动着脚,脸上的表情痛苦而挣扎,好像她问的问题过于隐私。“会。”

她望着他身后墙上白花花的瓷砖,无法呼吸。他一直在和一个叫安杰拉·梅洛的女人做爱,他会叫她安琪,他会赤身裸体地和她躺在一起,亲吻她的嘴、她的胸、她的全部。她想知道他会不会用避孕套,但一想到这个问题就觉得羞耻和恶心,开不了口去问。

她走回卧室,坐在她那一侧的床边,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些什么,说些什么,感受些什么。她希望自己可以回到过去;希望这一切没有发生;希望可以爬上床,一觉醒来,把今天重新过一遍;希望从未收到那封信。吉米跟在她身后走了过来,正站在她旁边,等待着她的回应。“多久了?”她问。“有一段时间了。”“有一段时间是多久?”

他犹豫了一下:“从7月份开始的。”

她不知道自己希望听到什么答案。在她的脑海中,并没有什么确切具体的猜测或场景。可能只是几个偷偷摸摸的夜晚,也有可能已经一两个月了。从7月份开始?她在心里画去了一个又一个月——太多个偷偷摸摸的夜晚,多到数不清,多到无法想象。滚烫的泪水开始顺着脸颊流下来。

真该死,贝丝,你别哭,不要崩溃。

她不想让自己看上去像个受害者,这太老套了。但她无法控制自己,她违背了自己的意愿,任凭自己败下阵来,坐在床边啜泣起来。吉米依然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站着。“你爱她吗?”她哽咽着吐出每一个字,浑身颤抖,明显在赌气。“不爱。”

她望着自己放在大腿上的双手,手指上戴着订婚戒指和结婚戒指。两个戒指都代表着当初的誓言,却无法阻止这一切发生。她不敢抬头看他,看他说的到底是真话还是假话。他已经欺骗她好几个月了,所以现在也有可能是在撒谎。如果她看着他的眼睛,能看出真相吗?她现在到底了解他多少?也许在10分钟之前,她还会说:“全部。”

她闭上眼睛,仓皇逃回眼泪之中。现在必须做点什么,她总不能只是走到楼下,把热巧克力喝完,再拿起吸尘器打扫房间。“我觉得你还是走吧,”她说,“我觉得你应该搬走。”

他一动没动。贝丝慢慢平息下哽咽的声音,屏住呼吸,等待他的回答。“好。”

他马上开始收拾。他走到衣柜前,拿下衣架上的衣服;他拉开梳妆台的抽屉,掏出里面的物件;他往健身包里塞着东西。

她想大声尖叫,可此刻的她绝望而无助,发不出任何声音。好?他甚至没有试图反抗。他没有道歉,也没有乞求她的原谅。好?他没有提出要和她一起解决这个问题,求她让自己留下来。

他想离开。

她想冲上去打他,推他,伤害他。她想拿起某件坚硬沉重的东西朝他扔去,她想到了铁制的床头灯。她想恨他,但让自己羞耻和困惑的是,她还想抱住他,安慰他,不让他离开。她想告诉他,一切都会好起来。她想走到他身边,像过去那样吻他,那些吻绵长而深情,让她融化。

可现在他亲吻和融化的是那个叫安琪的女人。

现在他正在浴室里走来走去,可能正从医药柜里挑出自己的东西。她望着床上他刚刚睡过的痕迹,不禁想,他昨晚回家睡觉打鼾之前,也和安琪在一起吗?

她无法再在他们这张床上多坐一秒。她站起来,开始用力扯下寝具。她一边哭,一边把羽绒被、毯子、床单从床垫上一层又一层地扯下来,用力扔到地上,颇显挫败地堆成高高的一堆。她把枕套从枕头上扒下来时,看到吉米扔在地板上的袜子,懒散而随意,等着她捡起来放进脏衣篮。她永远都在捡他的臭袜子——他的臭袜子、脏内裤、外套、鞋,还有他吃熏牛肉三明治和薯条时因为不用盘子而掉得到处都是的食物碎屑,他刷牙后在水池里留下的风干了的牙膏块,他在屋里走动时从外面带进来的沙粒。在她捡他的臭袜子,清理他身后的食物残渣、沙子、牙膏块,给他洗衣服的时候,他正在外面搞外遇。

吉米再次出现在床尾,拎着他的健身包和他们的红色大行李箱。这个行李箱是他们10月份开车去迪士尼乐园时,在海恩尼斯的凯马特超市买的。10月份,那时他正背着她,和安杰拉·梅洛在一起。“我会给你打电话的。”他说,听起来很勉强。“嗯。”她应了一声,双手抱着他们的床上用品和他的脏袜子,尽量不去看他。

他站在原地,纠结着要不要再说些什么,又或者是希望她能再说些什么,希望她能留下他。她不知道。她迅速瞥了他一眼,他的表情很痛苦,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她将目光移开。他一言未发,她也保持着沉默。他转过身,走下了楼梯。她一动未动,直到她听到他走出门后把门关上的声音。

她走进洗衣间,仔细倒出了一定刻度的洗涤剂。吉米的卡车发动机传来启动的声音。她将衣物柔顺剂倒进洗衣机的自动添加槽。他倒着车开出了车道。她将操作面板上的旋钮转到“被单”处,按下了“启动”键。他的卡车挂上了一挡,轰鸣着开出了街道。她望着热水倾泻在他们的床单上,水蒸气充斥着洗衣机的滚筒。一切都开始旋转。

他走了。

她走进厨房,站在水槽边,盯着窗外,什么也没做。她不知道该做什么。她费了很大劲,硬生生把思绪拉回到日常生活中,希望日常事务的熟悉感和安全感能抵抗住此刻她内心中涌起的深深的恐慌。

她仍需清扫房间,而且她很快就该用电炖锅准备晚饭了。今天她要做的是鸡汤面,还会烤些布朗尼做甜点。女儿们两点放学,索菲要去戏剧社,杰西卡要去打篮球,格蕾西和别的小伙伴约好了一起玩耍。

当然了,她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她们,至少今天不会。她们也不会注意到有什么异常。晚饭时间和她们上床睡觉的时间,吉米都很少在家。

她站在水池边,一动不动。外面狂风呼啸,屋里的暖气片咝咝作响。

吉米走了。

她深深吸了口气,然后长长地呼了出来。好了,该用吸尘器打扫房间了。不过,在动手之前,她要先给佩特拉打个电话。

[1] 安琪:“安杰拉”的昵称。——编者注

第4章

此刻是拂晓时分,天依然是黑的,但不像楠塔基特岛暗无星月的夜晚那样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四周的景色像是一张蓝图模式的相片,呈现出一种破晓前蒙蒙亮的蓝灰色。周围依然笼罩着薄雾,在这么早的时候很正常,海边尤其如此,低能见度也使天色看上去比实际中的更暗。虽然奥利维娅的吉普车开着前灯,雨刷器也以最快的速度来回摆动,她却还是很难看清前方的路。她缓慢而小心地往前开着,她不赶时间。

沃温尼特村的门楼上空无一人。她停好吉普车,走下来,将四只轮胎的胎压都放到0.08兆帕,然后回到车上,继续往前开。硬路面变成了沙子路,沙地很柔软,她的吉普车缓缓前行,时而下沉,时而上弹,左右摇摆。这里的雾更浓了,两边什么都看不清,能见度只有几英尺。

大概开了4英里(她也不确定,一路过来没看到一个路标)之后,路中央被围上了围栏。为了保护濒危的笛鸻,车辆禁止开至前方的海滩,因为这些鸟儿会毫不知情地在车胎的轧痕上筑巢。她将车停在围栏旁,走了下来。

海应该不远了,她可以听到它的声音,闻到它的气息,却什么都看不见,一切依然被大雾笼罩着。她穿过海边深厚、细滑、被海风轻拂过的沙地,从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一只手电筒,照向前方,光束却散射开去,消散在空气中悬浮的水分子之间,派不上任何用场。她决定继续前行,她很清楚自己前进的方向。

脚下柔软的沙地又变成了坚硬的地面,由于先前的涨潮,地上依然湿漉漉的。她松了口气,现在的每一步路都更好走了。天很冷,她却在流汗,腿上的肌肉酸痛无比。她舔了舔嘴唇,享受着海风咸咸的味道。虽然还是看不到海水,但她知道大海就在她的面前。她也看不到灯塔,这让她有些失望,但它距离自己应该只有几英尺远,笼罩在浓雾之中。

伟大之光灯塔曾被毁坏过两次,一次因为大火,一次因为风暴,前后也重修了两次。它是一座用白色石头砌成的70英尺高的圆柱形灯塔,在大西洋和楠塔基特海湾交汇处这片单薄的沙地上坚强而庄严地矗立着。风雨的侵蚀和七级以上的强风持续不断地威胁着它的存在,但它都挺了下来。这里有海鸥,可能还有几只笛鸻,除此以外,应该只有她一个。从5月至9月,她想象在这片绵延7英里的海滩上可能到处都是四轮驱动的汽车、步行者、参加自然历史旅行团的家庭,以及度假者;但在今天,3月17日,这里空无一人。她独自站在这儿,北面有30英里的海域将她和科德角隔开,东面绵延3500英里的海洋另一边是西班牙。这个地方是她知道的最接近天涯海角的地方,而今天她想去的恰恰就是天涯海角。

若是在过去——甚至就在不久之前,远离尘嚣不仅对她毫无吸引力,还会让她心生恐惧。一个女人独自待在偏僻的海滩一角,若是呼救起来,离她最近的人也在几英里外。和多数女性一样,她从小就被告知要避免陷入这种情形中。但是现在,她不光不害怕,反而很享受,毫不担心自己会在这里被强奸或杀害。行走在欣厄姆安全的郊区,被埋头于日常生活的普通人所包围,那才会要了她的命。

超市里的零食货架、少年棒球联合会正在举办的比赛、圣克里斯托弗教堂、百货商场里的自动扶梯……还有她那些幸运地拥有寻常孩子的老朋友——一个总是毫无恶意地夸耀女儿在学校戏剧表演中的表现,另外一个则真诚地抱怨三年级的数学对她儿子来说过于简单。她逃离了这一切。

那些地方、那些人、那些事物全都承载着关于安东尼的记忆,那个她祈求拥有的安东尼,那个她原本可能拥有的安东尼。这一切随时可能让她睹物思人、触景生情,让她大哭、逃走、尖叫、咒骂、喘不过气或是发疯。其中的某人某物,有时是每人每物都会让她变成这样。

她会开车开到很远,去银行或加油站,这样就不用看到那座教堂。她也不再接电话。去年夏天在超市里,她看到一个和安东尼一般大的男孩跟在他妈妈身边。奥利维娅原本很平静,直到男孩从零食货架上拿起一筒盐醋口味的品客薯片问:“妈妈,我们买这个好吗?”那是安东尼最爱吃的东西。超市里的氧气顿时毫无征兆地全部消失,她全身僵硬,挣扎着喘不过气来,瞬间陷入无尽的恐慌。等到手脚恢复了知觉,她立刻跑出了超市,将装满食品的推车抛在身后,坐在车里哭了将近一个小时,直到自己平静下来才开车回家。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靠近过零食货架半步,那里危机四伏。

然而,这个世界到处都埋伏着和盐醋味品客薯片一样的陷阱,随时可能将她吞噬,但她害怕的不是这个,而是它们在吞噬了她之后最终又把她吐出来,说:“现在,重新开始吧。”每个人都想让她立刻开始新生活,忘记过去,重新开始。她不愿意。她想待在这里,一个人站在灯塔边,远离所有的陷阱,静静地站着,哪儿也不去。

她蹲下来,在湿漉漉的沙地上用食指写下“安东尼生日快乐”。他今天10岁了。

她还记得他出生那天。生他的过程并不曲折但很漫长,她希望能自然分娩,但在经历了20个小时毫无进展的痛苦挣扎后,她放弃了这个想法,要求无痛分娩。又过了2个小时,在用了微量的催产素并使了六次劲儿后,安东尼出生了。他像朵牵牛花,是粉紫色的,不哭不闹,眼睛睁得大大的。她立刻就爱上了他。她的宝贝儿子是那么漂亮,充满了希望。有一天,他会参加少年棒球联赛,会参演学校的戏剧,会很擅长数学。那时的她还不知道,自己应该寄予眼前这个可爱的儿子一些更简单的梦想,她应该望着刚出生的他,心想:希望你到了7岁能学会说话,学会使用卫生间。

安东尼的头两个生日过得很正常——她从蛋糕店买来蛋糕,她吹灭蜡烛,她和戴维拆开礼物并故意表现出夸张的兴奋和活跃。那时他只有一两岁,这样并没有什么不对。但是2岁之后的生日开始脱轨,离“正常”越来越远。

安东尼4岁时,已经没有孩子邀请他参加自己的生日聚会了。他满5岁后,她和戴维也转而把生日聚会变成了私下庆祝,只邀请家人到场,这样更轻松些。反正安东尼也不参加聚会上的游戏,不会注意小丑的表演。她想起这些依然痛心。

同龄小男孩每一年的生日主题都会逐渐体现出他们随年龄增长而[1][2]变化的兴趣——从艾摩到巴布工程师

所以每一年生日,奥利维娅和戴维都会为他在班尼蛋糕上点燃蜡烛,唱生日歌。然后她会说:“来,安东尼!许个愿,吹灭蜡烛!”他毫无反应,于是她替他全部吹灭。她总是许下同一个愿望,每一年都是如此。

求你不要长大。你要先学会说话,才能再长大一些。当我们在餐桌上放上下一个该死的班尼蛋糕之前,你要学会说“妈妈”“爸爸”“我6岁了”“我今天想去游乐场玩”以及“我爱你,妈妈”这些话啊。求你别再长大。我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我们快来不及了。

她从未放弃过许愿。

他们每一年都重复着相同的流程,但安东尼的生日对于她和戴维来说并不轻松愉快。他们无法像其他父母那样庆祝,对于那些父母,她抱有很多想象,又常常羡慕得发狂,有时甚至带着恨意;他们也无法为过去一年中孩子的改变和成长而惊叹,在安东尼生日这天,她和戴维只能感受到无法言说的恐惧和绝望。每年的3月17日,他们都不得不直面和正视安东尼自闭症的严重程度,清醒地意识到他在过去一年里没有丝毫进步和变化。当她在商店里给他挑选礼物,考虑针对5岁及5岁以上儿童的玩具时,也只能被迫承认他不会对它们产生丝毫兴趣,不可能去碰其中的任何一件。残酷的事实就摆在眼前:家里已[3]经堆积了太多未拆封的费雪玩具包装盒,安东尼的心智已经远远落后于他的年龄。

所以,她会给他买一个卡林推荐的益智玩具(卡林是他的应用行[4]为分析治疗师),或买张新的班尼光碟;还有一年她将一筒盐醋口味的品客薯片包装在礼品纸里送给他。品客总能让他开心,但每年他最喜欢的礼物都是生日贺卡。

他4岁的时候,她给他买了第一张音乐贺卡,从此一发不可收拾。[5]那张贺卡上印着霍普斯和悠悠。她先拿给他看了一眼,他瞅了瞅,假装自己没有注意。然后她打开了卡片,立刻传出歌曲和卡通形象唱歌的声音。她又合上卡片,音乐和歌声都消失了。

直到今天,她都记得当时他脸上的表情,既好奇又开心,为这出乎意料的新发现着迷,就像当初发现电灯开关那样。他打开卡片,音乐响起;他合上卡片,音乐停止。打开,音乐;合上,安静。安东尼简直如获至宝。每一次打开,都会听到同一首歌,同样的音乐,这张卡片的一举一动都在意料之中,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下。

接下来的一整天,他都不断地打开,合上,再打开,再合上,开心地拍着手,又笑又叫。每一年他想要的都是这些:独自和他的卡片待上无穷无尽的时间。于是,她和戴维就给他这些。

她想知道戴维此刻在做什么,是不是醒了,有没有意识到今天是什么日子,有没有想念安东尼。她希望他今天能得到安慰。每念及此,她的心都隐隐作痛,希望那个带给他安慰的人是自己。但她不能。安慰这样东西在她身上并不存在,自己没有的东西,又怎么给别人呢?他也没有。他们两人对此都心知肚明。

奥利维娅坐在海滩上,等着太阳升起。海鸥在她的头顶嘎嘎叫着,听起来像在大笑。开始涨潮了,每涌来一波潮水,她写下的“安东尼生日快乐”几个字就会被冲淡一些,最终全部被带入大海,杳无痕迹,仿佛从未存在过。如果她依然信仰上帝,她会让他把自己在海滩上写下的生日祝福转达给在天堂的儿子,但她没有提出这个请求。这些只是她用手指在沙地上写下的字,然后被大海吞噬。

她又在自己脚边写下“我爱你”,然后默默等待着。潮水来了,稳稳前进,在一笔一画中留下水坑和白色的泡沫。它们最终也被冲刷殆尽,一个字都没能留下。

大雾渐渐散去,天色开始转亮。金属色泽的灰色大海在她眼前翻滚着,灯塔也在她左侧显现出原本的样子。又一波潮水涌来,拍碎在海滩上,化为咝咝作响的泡沫,在她脚边留下了一枚圆圆的白色石头。她的心跳仿佛停止了,然后又怦怦加快。她蹲下来,捡起那枚漂亮光滑的石头,攥在手心里。

安东尼。

我想念你,亲爱的宝贝。

太阳升起来了,在海天相接的弧线上闪耀着粉色的光芒,像牵牛花一样,漂亮又充满希望。

[1] 艾摩:美国著名儿童节目《芝麻街》中的主要角色之一,是一只红色的小怪兽。——编者注

[2] 巴布工程师:英国著名卡通节目《巴布工程师》的主人公。——编者注,从蜘蛛侠到星球大战——安东尼却依然为每年都能过一个班尼主题的生日而心满意足。她当然也可以自作主张换成别的,但假装他喜欢超级英雄、机器人或忍者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他爱极了班尼,更何况他的生日聚会上也不会有其他小男孩嘲笑他喜欢一只紫色的恐龙。

[3] 费雪玩具由成立于1930年,以生产婴幼儿玩具为主的费雪玩具公司生产,该公司如今是美国美泰公司旗下的子公司。——编者注

[4] 应用行为分析治疗(Applied Behavior Analysis),简称ABA,是一种改善具有重要意义的社会行为的方式,通过研究环境与行为的关系来制订相关策略。——编者注

[5] 霍普斯和悠悠是霍马克贺卡工作室设计的卡通形象,霍普斯是一只粉红色的小猫,悠悠是一只绿色的小兔子。——编者注

第5章

贝丝和佩特拉坐在吉尔家的客厅里,等待着考特妮和乔治娅的到来。今晚是读书会,但考特妮每周四晚上都要教瑜伽课,到6点半才结束,所以她们知道她会晚来一会儿。而乔治娅每次都迟到,吉尔知道这一点,但还是很生气。在人到齐之前,吉尔让大家都待在客厅里,因为她希望所有人能同时进入餐厅。她已经在脑中想好了一个隆重的入场式。

贝丝也有些坐立不安。佩特拉打算今晚将她的秘密公之于众,但吉尔每叹一口气,贝丝就越不确定这是否是个好主意。这并非因为她不想让好友们知道吉米出了轨,并且已经搬出去住了;而是不想让整个岛上的人都知道,虽然他们早晚都会知道——学校校长莱恩、斯道普超市的收银员帕蒂、她的理发师莉萨,还有杰西卡的篮球教练。

但佩特拉说得对,她应该抬头挺胸地道出真相,从朋友们的爱里汲取力量或其他什么东西。今天早些时候,佩特拉给她鼓劲儿时说的这番老生常谈当时听上去很有道理,只是她现在已经记不清了。佩特拉读过很多身心灵修类的书,也研究塔罗牌,她每个月去见一次萨满,而不是常规的心理医生。岛上很多人都觉得佩特拉有些古怪,贝丝也承认她有点与众不同,但她相信佩特拉有一种独特的心灵智慧,这种智慧是多数人无法理解的,是她的精神支柱。对此贝丝很羡慕也很感兴趣,而且确定她自己正缺乏这一点。

另外,暂且不论“朋友之间的忠诚”一类的陈词滥调,吉米出轨的事若不会闹得尽人皆知,简直无异于一个奇迹。贝丝知道了,佩特拉知道了,吉米和安杰拉知道贝丝已经知道了,所以他们大概不会再那么小心谨慎。餐馆里一定也有人知道,知道的人早晚有一天会告诉别人,别人又会告诉吉尔或考特妮或杰西卡的篮球教练。

女儿们现在都知道吉米已经搬出去住了。最先注意到这一点的是索菲,她发现在那些爸爸平时会出现的地方已经看不到他的踪影了——床上、沙发上、雪茄椅上,都没有。“爸爸去哪儿了?”这个问题比“性是什么?”或“你吸过大麻吗?”更加难以回答。贝丝一直闪烁其词,故意让自己的回答简短模糊(不过说实话,她的确不知道他在哪里),徒劳地努力保护着她们,不让她们知道自己有一个对妈妈不忠的爸爸。所以女儿们现在知道他不在家里住,但不知道丑陋的真相——暂时还不知道。很不幸,她们的爸爸的确背着妈妈出轨了,而楠塔基特岛上的每一个人,包括他的三个漂亮女儿,早晚都会听说这件事。

贝丝从咖啡桌上拿起一本《生活在楠塔基特岛》,随意翻看起来,希望能转移一下注意力,与此同时,吉尔则因天色已晚而焦虑不安。贝丝也觉得时间不早了,活动开始前已经等待了太久。她感觉像坐在牙医的候诊室里,很清楚自己需要洗牙,知道洗完后牙齿会很漂亮,感觉也会很舒服,但漫长的等待为她的焦虑和记忆留出了太多时间,让它们得以相互撕扯,脑海中不断浮现金属器械在牙齿上的刮划声,牙龈颤动的疼痛,口腔保健师批评她平日用牙线清洁牙齿不够细致时她内心的羞愧,嘴巴里的乳胶和血液的味道。等待牙医叫名字的时间若超过10分钟,她就要使出全部的自控力才能阻止自己离开那里,半年后再来。

她的牙医和口腔保健师也会知道吉米出轨了。

贝丝想要努力忘记吉米、牙医以及她和佩特拉之前的谈话,将注意力集中在吉尔这里。她正给大家讲述米基最近在忙活的移居工程。吉尔的丈夫米基有自己的建筑公司,他们签下的最不可思议的项目既不是新建房屋也不是扩建改造,而是将现成的住宅整体挪个几英尺。这可是极其重要的几英尺。在斯康西特保护区有许多古老的小屋大宅,都建在因风雨侵蚀而松动了的悬崖边缘,岌岌可危,好像每一栋房子都坐落在一块馅饼上,而每年大自然都要拿起叉子挖一口下来。米基的团队能神奇地将整栋房子往里迁移,先是迁100英尺,再迁400英尺,直到业主的家门最终紧挨着大路,房前再也没有空地。那时馅饼上只剩饼皮,大自然不会填饱肚子。

米基现在迁移的是巴克斯特路上一栋有七间卧室的庞然大物,但这次的任务不同于往常。业主刚在马路对面买下一栋房子,现在米基的团队要先将其夷为平地,然后再把悬崖边的这个庞然大物迁移到马路对面,也就是一整块全新的“馅饼”上。这种事只有在楠塔基特岛才会发生。“很不可思议吧?米基说,如果他活得够久,他还会再挪一次那栋房子。”吉尔说。“所以我才住在岛中心。”佩特拉说。她住在岛中心,因为她在那里长大,还因为海边的房子太贵。

这个故事很有趣,但贝丝正忙着在脑子里衡量几个用以离开的借口的可信度,一刻也坐不住了。我忘了带书了。格蕾西生病了。我不太舒服。

佩特拉坐在贝丝旁边,多少感觉到了她想要马上逃走的念头。她悄悄探过身去,抓起贝丝的手,将它小心地塞进了她们二人大腿之间的缝隙里。她捏了捏她的手,坚定,但不是很用力,不仅给了她安慰,也给了她依靠的力量,仿佛在告诉她:我爱你,你就待在这儿。

她们听到一记草草的敲门声,而后考特妮和乔治娅同时走了进来,两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考特妮淡妆轻抹的圆圆脸蛋泛着粉红色,头发在脑后蓬松地扎起一个高高的马尾,发际线处湿漉漉的,还留有汗珠。她穿着一件淡紫色吊带背心,外面罩了件二手店买来的冬衣,没有拉拉链,配着黑色棉质瑜伽裤和夹趾拖鞋。她手上拿着本书,看上去容光焕发,满面笑容,紧挨着贝丝坐在了沙发上,她的能量也伴随着她一起飘进了房间,轻柔地落定,就像一阵柔和的微风吹过轻盈的白色蒲公英。她身上散发出天竺薄荷的味道。

而乔治娅却慌慌张张、烦躁不安。她化了烟熏晚妆,抹了口红,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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