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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2 23:0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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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德)海泽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社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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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堂里:全2册

在天堂里:全2册试读:

第一部分

第一章

那是1869年仲夏的一个星期六。

南方的空气经过昨夜雷雨的清洗,依旧温润如玉,呼吸也变得自由顺畅,但是在阿尔卑斯以北,却出现了少见的持久晨光。慕尼黑圣母教堂大弥撒的钟声已经响起,这声音穿过竖立着伟大的巴戈利亚雕像的特瑞西恩广场。这里地处郊区,人迹罕至。巨大的青铜少女塑像独自伫立在这荒野之中,手中握着置于头顶的花环,脸上的表情迷茫而恍惚,仿佛在思索是否应该在此刻走下大理石基座,去城镇里闲逛。如今,这片荒野上修起了塔楼和房屋,就像在一个裸露的绿色平原上修建一片墓园。时不时会有一只小鸟从万神殿后面的小树林飞过来,拍拍翅膀落在少女的肩膀上,或者在旁边狮子的鬃毛上小憩一会儿。这只狮子紧挨着女主人的膝盖,懒懒地坐着,似乎在聆听。但是在城镇的远处,钟声依然飘荡。空气的温度开始持续升高,远处打钟的嗡嗡声引发了空气的颤动,昨天才刚收割过的牧场飘来一阵浓烈的青草香味,这一切混杂在一起,让人不觉昏昏欲睡。最后,钟声停止了,所有的声音也随之消失,只余一阵笛声时断时续地从外城某条街上的某间房屋中传来。吹笛的人仿佛每完成一节都要停下来调整一下呼吸,又或者因为其他思绪的扰乱,忘记了自己正在演奏的曲调。

这间在西郊随处可见的房屋离街道很远,笛声从其敞开的二楼窗户的房屋中传出,弥散在夏日的空气之中。这些像盒子一样的房屋非常朴素,没有任何装饰,只在北面有一扇窗。四边形的窗户开口很大,想尽了各种办法让天上的太阳能够持续不断地给屋内供给阳光。夏天,很少会看到某户人家自家的炉膛冒烟,在饭点跨进门槛的访客也不会闻到饭菜的香味,慕尼黑大多数的人家都是这样。在敞开的窗户上飘荡的只有光和若隐若现的烟草气味,混合着清漆、燃油和松节油让人神清气爽的芬芳——这一切都说明了在此地,你能找到的吃食就只有神圣的艺术火花,而且,此地静默的圣餐桌上所供奉的祭品,甚至都不能庇佑提供祭品的神父免饥肚饿的折磨。

我们所说的这间房屋没有窗户的南面朝着一个小院子,院子里四处散落着各种尺寸的大理石和砂岩石料。从北面四扇工作室的窗户往外看,可以看见一个受到精心照顾的、窄小的花园,为它们遮挡了所有让人不快的反射光。花园中间一个狭长的小喷泉,慵懒地喷着水花,环绕在喷泉周围的是一群热烈开放的玫瑰。紧挨着的是几个花坛,花坛里种满了各种各样的果蔬植物,花坛边上长了一圈厚厚的木樨草。花园里没有燃油和松节油的味道,尤其是在二楼工作室只有两间的窗户打开的时候,这些味道就完全无法渗透到花园中了。站在院子里一堆堆的石料旁边,可以看到在一楼工作室里,有一位雕刻家正在赶制他的艺术品。

艺术家的日子通常都过得非常高兴,因为他们在工作时有一种无限期的度假情怀,他们也不需要时常忙于安息日的定期庆典。那些必须参加这些庆典的人,就不得不在一些小生意上花费精力,在一个所谓的“艺术之城”中,很少有人愿意接手像“艺术俱乐部”订购的图片这样的生意。

但是这种小房子里的居民并不是这样的人。

在底楼,为了让尽可能多的温暖气流能够进入这间太阳照射不到的房间,窗户上所有能够打开的窗格都打开了。当然,也有可能是为了吸入更多芬芳的花香或者楼上悠扬的笛声。一群麻雀利用一切机会在这个花园中呼呼地飞进飞出,似乎已经习惯了将这个地方当做自己的家,它们啁啾打骂,在铺满了工作室其中一面墙的常青藤丛中扑棱欢跳,踏遍每一个角落,寻找遗漏的面包屑。然而,所有的这一系列动作似乎都受过良好的教养,它们从不制造任何麻烦,除了喧闹的叫声——它们在半身像和泥塑模型之间穿梭,在房间的地板上、画架上、托架上驻足观望,留下杂乱的拜访痕迹。这个大大的房间中间放着一块湿布,湿布里面仔细地包裹着一大团新鲜的黏土,这样做可以让黏土不致干裂。一只看起来有些蓬头厉齿的老麻雀坐在湿布上,以一种相当端庄的姿态静静地观望着他。显然,它是这群野军的头领。对它来说,这个座位清爽舒适,惬意非常。它没有和那群小辈一起嬉戏打闹,而是以一种挑剔而严肃的眼光注视着这位穿着灰色工装的雕塑家,他将他的塑模桌移到了窗边的位置,正忙于从模特儿身上取材,塑造一尊舞动的酒神女祭司塑像。

模特儿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儿,看样子还不到18岁。她站在雕塑家对面的一个小板凳上,她的手臂向上抛出,略微往后,紧紧地抓着一根从天花板上吊下来的横杆——因为女祭司的塑像便是手中握着一只手鼓,正猛地往上抛出。这个姿势完全称不上舒服。这个女孩儿已经一动不动地保持这个姿势整整半个小时了,却一点儿都没有抱怨想要休息。即使她不得不将脑袋尽力往后仰,红褐色的头发也已垂到了腰部以下,但是她仍然怀着强烈的好奇心——她的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线,这样一来长长的金色睫毛就会静静地盖在脸颊上——看着雕塑家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挑剔和比较的眼神。她的青春美丽受到雕塑家如此认真仔细的研究,这似乎是对她极大的奉承,虚荣心的满足已然让她忘记了疲惫。她的身形确实不同寻常,修长而优雅,粗糙的褐色棉布裙紧紧地包裹着她那富有弹力的腰身,就像一朵从糙壳中开出的美丽花朵。少女的肤质白皙细腻,仿佛这个可怜的孩子平时没什么别的消遣,只顾护理自己的皮肤似的。她的面容完全称不上漂亮:鼻子非常扁平,大大的鼻孔下方是一张大大的半合着的嘴。这张不太规范的嘴让她的整张脸看起来有些野性,像极了某种动物。但是在这张嘴巴里,却闪耀着两排完美而漂亮的牙齿。她丰满的双唇露出了一个快乐、天真、孩子般的微笑,但是她的眼睛却没有流露出任何表情。她脸上的肌肤明亮、透明、白皙,零星点缀着几颗雀斑,脖子上和胸前也有两三颗。当她发现有人如此专注地研究她的美丽时,孤芳自赏的得意便难免显得有些滑稽;而当她看到自己少女的一面受到如此尊重时,她似乎已然忘了要怎么在这种场合卖弄风情。“你一定累了,岑茨,”雕塑家说道,“你不想休息一会儿吗?”

她笑着摇了摇红褐色的头发。“这儿太冷了。”她说着,没有要休息的意思。“在如此宽敞的空间里,你根本感觉不到自己的重量——况且花园里还有木樨草的香味传来。我相信我能坚持到晚上。”“如此便好。我正想要问你冷不冷,想不想要一个披肩。肩膀部分我已经完成了,现在正在做手臂部分。”

他继续认真且安静地进行着自己的雕塑。柔顺而夹杂着几分灰白的金发勾勒出了他相貌平平的脸庞,一眼望去,唯一让人印象深刻的便是他的眼睛,闪耀着不同寻常的坚定和热情。当他将注意力集中在某个点上时,他的一双眼睛似乎要将其看到的东西完全吞噬,完全掌控。除了这双眼睛,脸上的其余部分不会展现更多的表情。“楼上吹笛子的人是谁啊?”女孩儿问,“一周前,我第一次来到这里时,楼上还非常安静;但是今天每隔几分钟,楼上就有人走过来、走过去,而且还有人吹笛子,然后又会安静一会儿。”“我的一个朋友租下了楼上的工作室,”雕塑家回答道,“他是一个战争画家,罗森布施先生。如果工作进展不顺利,他就会那样走来走去,并吹起他的长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然后,他会在画架前面停下来,看着自己的画作,直到想好下一笔落在何处。你在笑什么呢,岑茨?”“他的名字,罗森布施!还有画战争!——他是犹太人?”“我觉得不是。但是,现在你想要休息一小会儿了吗?——你的脖子肯定已经很僵了。”

她立即放开了横杆,从板凳上跳下来。他拿起他的塑模工具开始打磨已经完成的部分。此时她站在他身旁,双手交叉放在身后,仔细地看着这尊漂亮的雕塑,一束特别的光亮打在她的身上。最后一个小时的进展很快,但是也只完成了上半身。这位舞者如泻的长发遮盖了她那栩栩如生的臀部和四肢,只能粗略地看到轮廓。“满意吗,孩子?”雕塑家问,“但是我最多也只能用大理石来为你雕刻,其实你更适合做画家的模特儿。你那如雪的肌肤和火红的头发真的很漂亮——如果你生活在两千年前就好了,那时他们都用黄金和象牙塑像,那才是你该待的地方。”“黄金和象牙?”她若有所思地重复道,“那肯定都是一些有钱人!但是,能用漂亮的白色大理石我就非常满足了——就像你身后的那尊年轻人,还没完工的那个。”“你喜欢他?那是我很久以前刻的了。这样不好吗,小小的、圆圆的脑袋坚定地挺在宽宽的肩膀上?可惜我只刻了脸,不然你也会喜欢的。”“你也会用那儿的那些黏土为我塑像吗?我的意思是,做成我的样子——我的朋友一看到就会说‘快看,红发岑茨’?”“说不准。我可能只会用你的小鼻子和尖尖的小耳朵。但是,孩子你知道的,我还有另一个愿望;而且,只要你愿意帮我,我就能向你保证,绝没人会想到红发岑茨是我的模特儿。你考虑好了吗——上个星期我问你的事?”

说话的时候他并没有看岑茨,而是继续细致地打磨揉捏那柔软的黏土。

她仿佛并没有听到他的问题,而是转身走到了工作室的一个角落里。厚厚的长发像一张斗篷包裹着她。角落里有一只巨型纽芬兰犬,胸脯是白色的,静静地躺在一张草席上,两只前爪捧着脑袋睡着了,发出轻轻的吼叫声。女孩儿蹲下来,轻轻地抚摸着它的脑袋——对此它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睁了睁因年老而混浊的眼睛。“它不太殷勤呢,”女孩儿笑着说,“我的一个女朋友有一只小猎犬,每次我摸它的时候,它都会非常开心地向我撒欢,我还得小心,不要让它粉色的小舌头舔到我的脸啊、脖子啊、手什么的。但是这个家伙居然像老爷子一样端着架子。它叫什么?”“霍莫。”“霍莫?真是个古怪的名字!什么意思?”“这是拉丁语,意思是‘人’。几年前,这老家伙就开始表现出了一些人类的理性,那时它的主人突然头脑发热,决定给它重新起个名字。从那以后,它便再不会为自己的名字感到耻辱。所以孩子,你看啊,在此陪伴你的都是些好家伙啊。即便我还不够年龄当你爷爷,但至少也是爸爸级别了。我觉得,这两点就足以让你相信,和我在一起非常安全——而且我会诚心诚意兑现我的诺言的。那就是为什么——”“不,不,不,不!”她大喊道,突然满屋子跳起来,使劲摇晃着脑袋,火红的头发就像包裹在她周围的一个火轮。“詹森先生,你怎么又提这个?你肯定把我看做是一个愚蠢、毫无大脑的女孩子——还认为我应该不会拒绝任何事。但是你错了,大错特错。是的,我不介意做一些愚蠢的事;而且,站在这儿给你当模特儿我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或者不光彩。记得去年冬天的那个舞会吗?就是我们负责摆设鲜花的那次,我们碰巧看到了更衣室里的那些时髦女士,她们出现在绅士面前的样子为什么与我们看到的完全不一样;很多的官员,甚至像你一样的艺术家们,你们所注意的都是她们裸露的脖子和肩膀。但是,如果我答应你的请求,你就不能再提出更多的要求。当我把这事儿告诉我朋友的时候,她根本想都没想就答应和我一起来。但是,还不确定——这会让我走在街上都不敢直视他人的眼睛。不——不——不!我不答应——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孩子,你是对的。”雕塑家突然插了一句,打断了她有点儿激动的言辞,突然将他的说话方式改为一种更加随意的“thou”。“没必要告诉其他人,而且,如果你不喜欢,我也就不会再提了。但是,还是很遗憾哪!这么说来,我只得按照单一的模具来雕刻整个身形;现在,我得花上一半的时间去寻找另一个合适的人选了。”

她没有回应,而是自己跳上板凳,向后倾着背,挂在横杆上。“对不对?”她问道,“和之前一样吗?”

他看都没看,只是点点头。“你为什么要和我讨论呢?”一会儿之后,她问了一句,“我不能帮忙,因为我和我朋友不一样。她的经验肯定比我丰富。而且她还不止一次陷入爱河。”“你有过心上人吗,岑茨?”“没有。真正的心上人,那种愿意为之赴汤蹈火的——从来没有!我住在萨尔茨堡的时候,我的红头发没给我带来一点好运。而且,那时我长得太丑了,还有人说我长了一张狗脸。也就是在去年,我突然长高了一点儿,而且也长胖了一点儿,这样一来,就有不少的男生追我。其中有个人长得很好看——和他在一起我体会到了恋爱的感觉。但是他很愚蠢,慢慢我就厌倦了。就在我们俩渐行渐远的时候,有一天他突然就病死了。直到那时,我才发现我根本就不爱他,因为我居然都没有哭。从那以后,我就非常小心,不让自己再次自我愚弄。男人都很坏,每个人都这么说,但是她们却什么都不了解。至于我,如果我喜欢上一个人——如果我真的喜欢他,一定会有‘von Herzen,mit Schmerzen(德语:心痛的感觉)’——”“嗯,岑茨,你会做什么?”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突然把手放了下来,贴在身侧。似乎一阵寒意扫过她柔软的肌肤,她哆嗦了两下,耸了耸那白皙的肩膀。“我会做什么?”她仿佛自言自语地重复了一遍,“他想要我做的一切!做到最好。”“你是个好女孩,岑茨,”他喃喃道,慢慢地点着头,“来,过来握握我的手,我向你保证,我再也不会说一些你不愿意听的话了。”

第二章

她正想将她圆圆的、白皙的小手放在他那粗糙且沾满了泥的手中,便听到有人敲门,他们俩都抬起头来。

守门人通过钥匙孔喊话,说有个陌生男子想要和詹森先生说话,但是当他听说雕塑家屋里有个模特儿时,便让守门人把他的名片带进来。接着,守门人将名片从狭窄的钥匙孔中塞了进来。

雕塑家抱怨了几句,走到了门口处捡起地上的名片。“菲利克斯·范·魏布林根男爵。”他若有所思地摇着头。突然,他高兴地惊呼了一声。在印刷好的名字下面,用铅笔写着:伊卡洛斯。“你的好朋友?”女孩儿问道。

他没有回答,而是匆忙地丢开手上的塑模工具,迅速地用毛巾擦了擦手,再次冲到门口。开门的时候,他转过身来。“岑茨,你就待在这儿,”他说,“自己先玩一会儿。那儿有一本画册,如果你饿了,橱柜里有吃的。我走后会把门锁上。”

外面走廊里只有守门人在,他脑袋弯弯的、长长的,看起来像马脑袋,尤其是在他说话的时候。随后,他动了动他的下颌,仿佛他那黄黄的大牙齿中间套了一个马嚼子。

守门人在服务艺术的道路上逐渐苍老,但是却老当益壮,拥有比很多教授更高的评判技巧。他是个画布准备专家,考虑得非常周到,而且只要一闲下来,他便开始钻研颜料的化学成分。“那两位先生去哪儿了,弗瑞多林?”雕塑家问。“只有一位,他去院子里逛去了,是一个非常英俊的年轻男子。只需看脸,你就能看出名片中的‘男爵’两字。他说——”

但是雕塑家并没有等他说完,就冲下楼往院子里去了。“菲利克斯!”他喊道,“是你,还是你的鬼魂?”“我倒愿意两者皆是,附赠一颗红心,”院子里的那个人回答道,握住雕塑家伸出去的手,“来吧,老伙计,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不能彼此拥抱一下呢?在这自由的天空下。我有多少年没和我最好最亲爱的老代达罗斯——”

他的话还没说完,雕塑家就在他的胸口上重击了一拳,让他差点儿没缓过气来。

然后他突然松开自己握紧的手,往后退了一步,从上到下细致地打量了一下他身材单薄的朋友。“还是老样子,”他似乎自言自语道,“但是那大力参孙一样的头发必须得剪剪了。你把你那圆圆的脑袋藏于这厚厚的灌木丛中,就完全显示不出你的优势啊。你那满脸的胡子也该修修了。但是,这些都等会儿再说,现在你先告诉我,是什么召唤着你从原始森林搬到我们这没劲儿透了的艺术之城的?”

他抓着年轻男子的手臂,领着他绕到房子前面的花园中。两人都沉默着,似乎都在逃避着对方的眼神,似乎都在为刚才重聚所表现出来的过度热情而难为情。

在花园的尽头是一个覆满了金银花的凉亭,凉亭入口处竖着两尊洛可可式的大肚子丘比特,像是列队的哨兵——从头到脚都被刷成了天蓝色。“很容易就能看出谁是客人,”菲利克斯笑着说,“‘他的猪尾巴露出来了’,你不砍掉这个尾巴吗?”然后,没等雕塑家回答,他又继续说道:“但是老家伙,你得告诉我,你怎么忍心离开可怜的伊卡洛斯这么些年,毫无音讯——除了去年在芝加哥——”

雕塑家转身走开,将脸埋在一大丛盛开的玫瑰中。突然,他转身面向他的朋友,低下眼睑快速瞥了他一眼说:“音讯!你怎么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算了,不说了。过来,到凉亭里坐坐,跟我说说你的事。像你这样周游世界的人,肯定知道很多奇闻趣事,让我们这些成天待在家里孤陋寡闻的人们解解闷。在你离开基尔时,我们肯定都没想到再次见面时地球已经转了这么多圈了。”“我该从何说起呢?”年轻男子问了一句,精致的眉头皱了皱,“如果你收到过我的信,就会对我的故事有个大致的了解。至于其中的细节,刚进大学那几年的日子你也非常清楚,那些在基尔的时光。想象一下我后来在海德尔堡和莱比锡是怎么过的,直到我特种兵帽子下的面容逐渐成熟。但是,仅仅为了让自己在表面上看起来没有边界,所以我一直都留在老协会,甚至比之前更厚颜无耻。我的三年就这样过去了,第四年也接踵而至。当我回到我那亲切、沉闷的小家时,我已经整整23岁了,并且考进了政府文职机构。这么长时间不和你打电话联系,我是怎么过来的,天晓得!就在我们分别后的第二年,我差点儿就来找你了。但是我和一个俄国人进行了一场射击决斗,受了点儿小伤,就在这儿,我的左边肩膀上,所以为了我的健康,便不得不去一个矿泉疗养地疗养。在黑尔戈兰岛时我听说你搬去了汉堡。我原本打算好在我回去之前去看看你。但是,突然,家里传来了噩耗,要我赶快回去。我可怜的老父亲中风在床,等我到家时他已经去世了。随之而来的就是一大堆枯燥无味但是又不得不做的事情,而等一切结束后——我们干吗要把这欢聚的时光浪费在这些陈年往事上呢?我亲爱的汉斯,你知道吗?这样再次坐在你旁边,闻着玫瑰花香,回想这么些年来的生活,是件多么惬意的事情——像是美好世界里的一次新生,摆脱了所有的羁绊和——我突然想起,据说你结婚了?是一个演员,对不对?她是哪儿人?我听说是黑尔戈兰岛的——”

雕塑家突然站了起来。“你找到我,但是你还会离开,”他说,他的脸立即变得阴沉起来,“过去是些什么玩意儿,别再想了。我们出去吧,在这些厚厚的藤蔓下待着太闷热了。”

他向着喷泉走去,将双手放在缓慢喷出的水流下,捧了点儿水敷了敷额头。随后,他再次转向菲利克斯。这次,他的脸色就比刚才平静明亮多了。“现在告诉我,你来这里做什么,要和我待多久?”“你想让我待多久我就待多久——永永远远——如果你愿意,无限期!”“别开玩笑。不要这样,兄弟。我在这里太孤单了,尽管有很多亲密的朋友可以和我分享一切,但是却没人能分享我最私密的想法,那些旧时光的回忆对我来说太过幸福,而不能随便拿出来调侃。”“但是那是我最真诚、最亲爱的老汉斯。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要在这儿和你待在一起,做你最亲密的日常伙伴。而且,如果某天你收拾起包裹想要去别处游荡,我也会跟你去。总之一句话,我已经将我所有的过去都抛在脑后了,离开了那些老协会,这样我便可以重新开始我的人生,成为我最想要成为的——自由人。做一名我长久以来一直秘密向往的——艺术家,无论是好是坏,都是上天赐予我的。”

他一口气将所有的话都倒了出来,面容有些悲伤,说话的时候,他在离他最近的花坛里用他的手杖轻轻地画着圈。停了一会儿后,发现自己的朋友没有回应,于是有些尴尬地抬起头来,却遇上了静静注视着他的朋友的眼神。“你似乎不太能立即接受我生命中的这样一次改变,汉斯?别人也和你有一样的感受——例如那些最关心这些事情的人。他们都觉得我变成了一个自高自大的蠢货,因为我过去特别喜欢用黏土塑造各种各样荒谬的东西,用海泡石为朋友刻一些夸张的雕像——我希望你不要相信这些鬼话。但是我为什么不能摆脱这种半吊子的状态呢?只要我认真对待艺术,心无旁骛,一心一意跟着一位艺术大师从基础学起——我正式请求你,我亲爱的代达罗斯,不要摆出一副让我气馁的表情!不要悲伤逝去的青春——因为我和你一样为之惋惜;至少讽刺地笑笑,点燃我的愤怒,伤伤我的自尊!但是——这个决定究竟有多么重要呢?为什么我直到二十七年后才觉悟?这样不好,我承认,但是并不是毫无希望。想象你自己的这一生,花了一半的时间在阿斯默斯滕斯当农民,再想想——算了,我的重点不是要介绍你的艺术之路。除此之外,当我选择完全独立,而且断了所有退路——”

他又一次停了下来。他朋友的沉默似乎是想打断他的高谈阔论。有那么一会儿,除了喷泉的声音,以及从二楼传来的、每隔一会儿就会归于沉寂的战争画家的笛声,他们周围没有一丝声音。

雕塑家突然站定。“你的未婚妻同意吗?”“我的未婚妻?你怎么想起这个问题?”“因为,即使我从没回过你的信,但是里面的内容我却烂熟于心。可能你已不记得三年前写给我的那封信,那封被火漆封得严严实实的——”“那时候我确实有过!”年轻男子突然笑着打断雕塑家,“那时我肯定唠叨了很多,对不对?我向你保证,我亲爱的汉斯,我自己都不清楚我对你的信任到底到了哪步——你是唯一一个我从不在你面前掩饰的人。因为你没有回信祝贺我,所以不久之后,我便开始说服自己保持沉默,即便是和你,而实际上最好也该这样。我本不该向你坦白一切——完全没必要,但是做这个决定对我来说太难了。可毕竟,我对那些相关人士的描述可以让你对事情的来龙去脉有个清晰的理解——理解为什么双方都有错,但又都是清白的?”“如果你觉得有必要就说吧,不过,长话短说。”“后来,我回到我的家乡,参加我老父亲的葬礼。你知道,我一直以来都觉得自己的家不像个家。一个三等袖珍国的都城——谢天谢地你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在我之前,我的父亲在这种荒谬的宫廷礼节的专制统治下饱受折磨,在这些荒唐的、布满虫洞的官僚传统下苟延残喘,这是一个不断开枝散叶、复杂交错的原始热带雨林,一个濒临枯竭的家族。他这个人与其他人完全不是一个类型——是一个坚定、高贵的国家贵族,拥有着最与众不同、最独立的灵魂。自从我母亲去世后——当然,她不可能完全脱离自己的家族——我的父亲便独自生活在我们自己的庄园里,完全与‘社会’脱节。后来,他过世了,而我——从小就很喜欢父亲的作风,而且差点儿就因此放弃了有关宫廷和政治的工作——如果我早知道我确实继承了父亲的作风,而且迟早会永远地离开那个生我养我的地方,那我绝不会那么早就夸下海口的。但是,随着我越来越倾向于逃离,我们之间的争吵就越发激烈。”

他把手伸入口袋,掏出了一个小记事本。“现在,我向你展示一下我这插图版本的罗曼史,”他说,极力地想要让自己的语气欢快轻松一点,“看,就是因为这个小人儿,让我曾经以为成为一名有用的公民才是我真正的使命——忠于皇室的侍从——慢慢地成为狩猎的能手——成为宫廷的典礼官——上天知道接下来都是些什么。难道仅凭这样一张脸就能劝服他人一切,能够让一个人决心安定下来?而且这只是一张平凡的照片,一张已经三年了的老照片。除此之外,在这三年里,这个顽皮的小姑娘已经学会了女巫所有的技艺;照片上的这双眼睛平静而坚定——有些好奇,有些胆怯,就仿佛在看一场还没有揭开帷幕的戏剧——可以这样跟你说,我亲爱的兄弟,它们现在正以一种女王般的自信和端庄看着这个世界——但是,这与我们现在的谈话无关。那时,当这个不幸发生,我喜欢上这个小姑娘的时候,这个小人儿都还是个学生,才16岁,腼腆、沉默,是一只羽翼还未丰满的小鸟。我们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她好像是我的一个远房表妹,搬了十七次家——和很多亲戚一样,跟我们保持着一定的联系。但是,我从未想过要上门拜访,直到她的叔叔——她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她一直和叔叔生活在一起——这位喜好交际的绅士前来吊唁。当然,我就必须得回访,也就是因为这次回访,我才第一次见到这个小姑娘,她苗条,脸色有些苍白,大大的眼睛,精致而紧抿的红唇,一对撩人的小耳朵。“不久之后我再次离家,但这次的离开只有一年时间——经过地狱般的检验之后,我决定不再回避,尽管这会牺牲我的自由,免得别人觉得我是害怕了——就在那时,在她17岁的时候,我再次见到了她。在我离家的那段时间,我偶尔会想起她;突然,在所有这些不一样的景色、不一样的风土人情中,我总能看到一些东西在我眼前闪现,而这些东西除了她那单薄而稍显瘦弱的身影外,再无他物。她的这一特点对我来说似乎尤为迷人——虽然她也许身材有些娇小,但却总是透着一股傲气,非常优雅,与她纤细的身形完美融合。有时,当我和朋友在一起或者一个人在户外游荡时,她的眼睛还会以一种非常鬼魅的方式与我的目光相遇。但是,我们之间的谈话还不到十句。“现在,当我再次见到她,一年而已,她已然成为了一位妙龄女子——不,汉斯,你别担心,我不会厚颜无耻地在这个充满明亮阳光的早晨,博取你对我们整个爱情故事的同情。在我看来,我和她的遭遇是一样的。正如人们所说,我们命中注定属于彼此——却从未想过这种命中注定的意义有多么重大。“不错!一切似乎都很不错;即使是在这样一个充满贵族气息的国际化都城中,这样的配对在很大程度上都会受到大家的祝福。如果我们当时立即结婚,凭着当时的那股冲劲,我们肯定是完全适合彼此的人——她正值17岁的青春年华,而我也正好二十三四岁,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会不断磨去我们两人脾气中的那些棱角,最终我们的婚姻一定会非常幸福。但不幸的是,艾琳的母亲也是17岁结的婚,而她的整个一生都备受这种早婚的折磨——因为她是一个性情娇弱的女人,而且总是疾病缠身。当她去世的时候——那时她还非常年轻——她严肃地叮嘱她的丈夫,在他们唯一的女儿未满20岁之前,一定不能把她嫁出去;而她的叔叔在承担了我心上人父亲的位置后,为了保住自己的继承权,也接受了这一承诺。因此,我必须耐心地等候整整三年。因为她的叔叔是个单身汉,而他的侄女除了一个从前的用人就再也没有别的伙伴,所以他们便要求我在这长长的订婚期间避开所有的友谊,而且只能通过信件来维持我们的恋爱关系。因此,所有企图缩短等待时间的想法都被一次性消灭了。“你能想象这位老绅士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我是什么感受。下令三年的流放只是因为我们可能会给他造成麻烦——因为他不喜欢负责任,而且作为一名情场老手,他认为这是保证情侣之间和平共处的最好办法!但是,就像他喜欢交际一样,他也是个坚定的自我主义者,他关心的是他自己的安宁和舒适。而且,我个人也太过固执、太多骄傲,不愿意有所求于他人,同时我也太多自信,认为我自己和我的心上人一定会挺过长长的三年。这些在我第一眼看来都似乎不像后来那么难以承受——而如今,却只余叹息和悲伤。“我的心上人也仰起她那小小的脑袋跟我说:‘好吧,我们会等着。’——后来,在我们分别的那天,她真的就那样放开了我的手臂,就像她已死去,我甚至都觉得她再也不会睁开眼睛了。即便是现在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让自己狠下心来离开她的,尽管这一切已经过去很久了。“这就是我们的三年分别期!如果我是一个明白人——我是说,如果我不是我——那我早就应该在德国的某个地方定居下来,然后找一份累死累活的工作——以克服这种毫无益处的相思。但是为什么我不能用我这三年来成为农学家,或者著名的法理学家,或者政治家,或者一些其他类型的有用人才呢?让自己完全掌握生活或者知识的某一方面,以对其中的每个细节都了如指掌,无可否认,这都是一些老生常谈或者滑稽可笑的自我安慰之词。但这终究都好过一次没有目标的行动,一种在牢狱中滋养的爱情,以及一种对自由的渴望,最终让他把目光投向某种微不足道的欲望。“尽管那样,我还是想起了我的老代达罗斯。当时我便想来你的工作室找你,想着有女孩子般光滑的脸颊可以爱抚,想着要在柔软的黏土上试试手。就在这时候,我碰巧得到一个去英国的机会,于是我便去了英国,后来等到时机成熟,便又去了美国。踏上了新大陆的我不仅能够在不知不觉中度过这几年的时间,而且还不会耽搁旧大陆的重要事情。我经由旧金山和墨西哥去了里奥,某天,我告诉自己,如果我不想因为主动延长了流放时间,而给我的未婚妻留下不好的印象,我就必须搭乘下一艘汽船回到勒阿弗尔,完成整个世界的环游后,在有着我幸福婚姻的港口靠岸。“我每个月都会定期给我的未婚妻写信——漂亮的像日记一样的情书——而且也会定期收到她的回信,老实说,她的这些信总会时不时地搞得我很不愉快。因为,一直以来,我们都在纸上进行了各种各样的误解、争吵、抱怨,然后和解。我将所有的这些不愉快都看做是三年订婚期的品行磨合,并没有太往心里去,只是觉得这是我知书达理的、一点儿也不粗野的小小心上人对她那游手好闲的未婚夫的一点儿小小的思想教育,毕竟,她是在这个小都城的氛围中长大的。也许我错了,当然我也很愚蠢,通常都会事无巨细地向她坦白我一路上的各种奇遇。这期间并没有什么太严重的事情发生,只有几件因人类的弱点和原罪而引发的事件我没有让她知道——而是隐藏在我诚挚懊悔的内心深处。但是她竟然指责我的‘两个半球素描’色调上的毛病。天哪!这很好理解,一个生活在这样荒谬环境中的可怜小姑娘,是无法体会外面世界的自由生活的!在这个狭隘、刻板、故步自封的社会中,她将她所有的精力都用在监视他人之上——我曾写信告诉她,这些年来她对自己如此严格,是因为她让自己充当了母亲的角色,让自己充当了自己的监护人和保姆。而且,除了这些,她的叔叔也树立了一个可怕的榜样——因为她不可能一直无视他的行为习惯——为了提升自己的外部名望,他在他自己的单身俱乐部中举行私人狂欢聚会及小型晚宴。“我常想,只要这三年一结束,很快我们就能将我们的玫瑰园中长出的这些稗草剔除干净。但是我不知道的是,在我们这片肥沃的爱情土地上,已经长满了各种各样的杂草。我也不知道从17岁到20岁的这三年,对于一个女孩子的一生来说有多么重要。“最后,当我回到家,发现了这一切——不!”他突然停了下来,用他的手杖在空中狠划了一下,“为什么我要用这个类似于《无事生非》的家庭喜剧来讨你嫌?只是我们后来并没有像本尼迪克特和比阿特丽斯一样和解,而是莫名其妙地永远分手了。这一切看起来难道不是可笑又可悲吗?一对爱得如痴如狂的恋人,忍受了三年的流放,跨越了整个世界的距离,能够天天数着日子盼望再度拥抱,却没能撑过相处的六个星期?所有这一切都只是因为——就像歌德说的那样——男人为了自由而奋斗,而女人则为了道德;因为道德法则对男人来说是一种悲惨的束缚,而不幸福的年轻女子则认为即便适度的自由也是不道德的!哈,我亲爱的老汉斯,在那六个星期里,没有什么是我没有承受过的!——而且更多的是因为我对我自己一点都不满意。因为我非常鄙夷她的宫廷礼仪、那圆滑的偏见、那保姆般的道德守则,而她则认为我毫无根据的处事原则让她那少女般的骄傲和坚定感到羞耻,而她的这种骄傲和坚定又偏是我所为之疯狂的,所以,我们之间对于道德与自由的讨论向来毫无结果(因此一切也就越来越难以控制)——在讨论过后我常常待在自己安静的卧室自言自语,骂自己是个疯狂的傻瓜,居然为这些事情感到不安。只需用一点点的交际手段、一点点的老练圆滑,以及一点点的耐心伪善,我就能达到我的目标,我就能忍过那愚蠢的社会禁令,迎来我美满的婚姻。到那时,当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我就能让我的小妻子循序渐进地摆脱她那玩偶般的奴役状态,并欣喜地看到她在自由的天空中翱翔。”“但是很奇怪:每次我拿着世界上最好的决意出现在她面前——战争就会再次开始。你无法想象,她完全将此看做是一场与我之间的对战,而且总爱翻旧账。但是,正是她这种秋后算账的态度,她那对我这个无所顾忌的饭桶的无恶意的谨慎,对我的改变听之任之的态度——就是她所有的这些行为瓦解了我最好的圆滑方案。因此,我便开始用最恶毒的语言洗刷,继而嘲笑,发展到最后变成了大骂那些对她来说似乎神圣的人和习俗——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直到那天我‘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那是非常非常混账的一天!”

他停了一会儿,眼神忧郁地盯着地面。“木已成舟!”他最后说道,“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在我自己看来,这是我这辈子所做的最丢脸的事。我犯下的罪过违背了我自己的荣誉观——这是一种卑劣的行为,为此我永远无法原谅我自己,即便受到荣誉法庭的裁决,发落我苦修,我也无法原谅自己。你知道我所说的罪过是什么。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绝对的道德准则,有些罪过会玷污一个人一辈子,但是对另一个人来说却只是风轻云淡的一点——这一切都取决于你那张脸的圆滑度和灵敏度。甚至良心也是文化的产物,不存在绝对的规则。一个残忍的恶棍士兵放任自己抢劫一个毫无还击之力的小镇,而且丝毫不会受到良心的谴责,这样的行为却会让他的长官永远蒙羞。但是我说这些并不是想要建学立说,也不是为了说明我内心的和谐——所有的一切都依赖于这种和谐——被我自己的这种行为完全摧毁了。从这件事情对我的这种折磨,你可以看出,在我最软弱的那段时间,我是怎样跟艾琳的叔叔坦白事情的整个来龙去脉的,就像我无法从那个奇怪的老圣人那里得到宽恕一样,我根本没有得到任何的安慰。从他完全不能理解我对这件事的重视程度这点,我就看出了我根本不会得到任何安慰,尤其是这件事情发生在这样一个临近婚期的关键时刻。我立即就向他吐露了我内心的懊悔与苦涩,而他也许诺从此对此只字不提,但我仍然不是很放心。“我猜对了。他果真把这事儿给忘了;有一天我们闹得很不愉快,当时他侄女儿也在场——我们在谈论一些与这件事风马牛不相及的冒险经历,即便是这些事情,她也紧抓住不放——然后他就开始说起了那个非常混账的故事。当时我的脸色一定发生了什么变化,于是我的心上人突然就意识到这件事情非同小可。他的叔叔也开始结结巴巴,笨拙地想要转换话题。这就使得事情更糟糕了。艾琳不再说话了,不一会儿就起身离开了房间。叔叔和往常一样非常和善,一遍一遍地诅咒自己的多嘴多舌。但是,这自然没有任何的帮助。当我再次见到我的小姑娘时,她问我她叔叔的话是什么意思。我太过骄傲不想撒谎,于是便向她坦白说我心中有一些不能说的秘密,原本打算一直隐瞒下去!听了我的话后她再一次沉默了。但是在那天晚上,当我第二次和她单独在一起时,她告诉我说她必须要知道整个事情。我不可能做一些让她不会原谅我的事情,但是她觉得,既然我们都快要结婚了,那我们两个之间就不能有秘密。“也许我应该聪明一点,我该编造一些故事,这样就能避免招致更严重的灾祸。在这种情况下,撒谎是必要的。但是我坚信,每一个男人都应该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而且如果我欺骗了我心上人的纯洁灵魂对我的信任,那岂不是又给我加上了一桩罪过?因此,即便我知道我的坦白对我来说危如累卵,但是我仍然非常坚定。“第二天早上,我便收到了她的分手信——一封第一次让我觉得自己失去了所有的信。“但是我已不能回头了。我回信说我会一直等她,直到她改变主意。同时,我还说自己这辈子非她不娶,但同时,她是完全自由的。“那是一星期以前的事。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我要立即从所有会遇到她的地方消失。因为不确定要离开多久,我便从我妈妈的一个柜橱中拿了一沓名片,名片上是我妈妈兄弟的名字,他是我的教父,叫做菲利克斯·范·魏布林根。看着这个名字,我便想到了一个好主意,我可以(借用我舅舅的名字)去我的老朋友那里住一段时间,同时实现我最热切的愿望——开始我全新的生活。我从普通人化身为肩负着某种使命的人,而且,即便拥有世界上最好的妻子,我也再不会只默默无闻地忙于积攒我的财产、养育我的孩子、酿造白兰地、猎杀狐狸。我要用这难得的机会来安排我自己的生活,试试看我是不是真的不能创造自己的生活。如果一段时间后,她能够明白我的思维方式,那么她就应该发现这是一个她不得不接受的既成事实。“在你看来,如果我不能一次性完整地找到我的意志和灵感,以让自己能够以闪电般的速度成为一名美术界的大师,我便是不知羞耻。我这一路走来缓慢且深思熟虑,每一步都经过了仔细斟酌——这种缓慢让我感觉很好。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一个非常理智的男人,他决定要服从命运的安排,不会有一句怨言。如果你只将我带入die Mache(把戏),不久之后你就会发现,你忠诚的伊卡洛斯将会重振双翼,最终摆脱整个不幸的平庸世界,以及这个世界上愚蠢的爱情。”

第三章

雕塑家安静地听着这冗长的告白。并且,即使在菲利克斯结束诉说,开始无比小心地撕扯一小枝带叶的木樨草——仿佛要数清楚这朵小花中的雄蕊条数时,他也没有通过言语或表情透露出一点儿自己对于刚刚听到的这些内容的看法。“我发现你用沉默来表达自己观点的老技术越发进步了,”这个年轻的男子有点儿忍不住了,但还是刻意压低声调,轻和地说道,“我总是能从你沉默的程度,或者说强度,来判断你对我的愚蠢的看法,你不会忘了这一点吧?我现在能看出:你认为我想成为一名艺术家的决定完全是荒谬的。你过去常常告诉我,我是一个homme d’action(行动人),科学或艺术都不适合我。但现在我别无他法:如果这是一条错误的道路,那为什么我会站在这条道路上,并且注定要走到尽头呢?所以,请你坦率地告诉我吧:我是否应该拜访另一位大师,还是,那只狮子愿意忍受一只小猫跟随在它身后呢?虽然它更愿意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只成熟的沙漠之王。”“我应该怎么说呢?我亲爱的朋友,”雕塑家轻声、缓慢地回答,“很显然,无须我说,对于一个要和他最初不是非常爱的女人结婚,但是现在却被这个已经深爱的女人拒绝,因此不顾一切想投身于艺术领域的人,我可没寄予什么崇高的期望,因为对于我来说,这确实令人生疑。但是,我也非常清楚,即使所有像菲狄亚斯和米开朗琪罗这样的艺术家联合起来也无法让你改变决定。并且,如果我拒绝你,你可能也会拜在我某个同行的门下。还有,老实说,我非常高兴你再次回来,出于纯粹的私心,如果你想把你余生的能量用在一些不令人讨厌的黏土上而非现实生活中,我是不会对你说不的。剩下的,我们可以以后再谈。别客气,你觉得你更喜欢哪个选择呢?在这个问题上,我们无须商讨,因为这毕竟是你个人的决定。如果自主抉择对于我们来说不是最好的话,那为什么我们是自己的君主,基于不同的性格,拥有拯救或毁灭自己的力量呢?因此,我伸出我的手。如果你愿意的话,明天就可以开始揉搓黏土和切割石头的学徒生涯。不过这可能会令你显达华贵的祖先在九泉之下无法安宁。”“你真啰唆,亲爱的老汉斯!”年轻男子高兴得哭了起来,“仅为了嘲笑你,我都将成为一个著名的艺术家!我将会心怀愉悦地从早做到晚,不断地追求精进。如果你翻阅我的写生簿,你会看到,这七年来我并非在慵懒中度过。对了,在这期间,你都在干些什么呢?哎,我对你成就不朽名声的历程居然了解甚少,这让我感到愧疚。并且,在过去的一个小时我都在唠叨我自己的经历,将这些世界上最美妙的作品晾在那边。”

他同时快速穿过庭院,走进屋子里。“你会为你的匆忙感到后悔的,急性子!”詹森在后面对他喊道,同时脸上挂着古怪的微笑,“你将会为你看到的很多东西感到惊奇,但是你梦想中的世界级奇观仍在这个窄小的小房子里。”他指着自己的前额,“并且,在这里,它们也并非总是明亮清晰的!”

在说话的同时,他打开了两个较低矮的门中的一个,让菲利克斯走进去。

这是雕塑家的第二工作室,而他早上的工作地点却是相邻的那间。这两间房子几乎一模一样,墙上都涂刷着同样的石头颜色,并且窗户也以相同的样式半遮着。但是没人会相信掌控着这里的同一个灵魂在相邻的工作室中创作出了跳舞的酒神巴克斯的女祭司。

一个狭长的底座上站立了许多人物雕像,大部分的大小为实物尺寸的一半,就像被用于天主教堂、礼拜堂或公墓上的装饰品一般。其中一些处于刚动工状态,有一些已接近完工。在这座雕塑中,可以很清楚地看出那些被处决的学生的手——有时精确、有时模糊地仿照那些被放置在雕塑后面大概六英寸高的原始小模型。雕塑的制作材料是切割工整的砂岩或者更加廉价的大理石,有些材料则是木头,并被涂上油彩和金膜。原始模型是用石膏制成的,并且由于经常被触碰,上面已布满斑点和裂痕。但是这些玩偶似的圣母、圣徒、使徒和在祈祷与玩耍的天使像显示出夸张的生命特征——如此地美妙、神形俱似,甚至雕塑家助手所做的干雕塑副本也是如此。它们有着几分与阿里奥斯托赋予他的作品人物相同的幽默,这些作品中的人物并没有因为他们的作者对他们失去了信心而损失生命的光彩或张力。“请允许我提问,”菲利克斯在茫然地看了一会儿后说道,“你把我带进了谁的工作室呢?你的好朋友创作了这一虚伪的作品并藏在附近某处,所以参观者得小心自己的评判?”“无须惊讶,我亲爱的兄弟。这件虚伪的作品的主人就站在你的面前。”“你,你自己的作品?代达罗斯有着圣徒的光环!在现代艺术的荒野中的传教士居然站在十字架之下!在我相信这一切之前,我不得不出家当修士,并宣称那些可怜的美物只是恶魔的造物!”

雕塑家放低自己的视线。“是的,我亲爱的兄弟,”过了一会儿,他说道,“这就是我们在艺术荒漠中的成就。你向我寻找美丽,而我只能给你附着玩偶头部的衣架。当我们在基尔时,我意识到今天的世界已和真正的艺术毫无联系了。你知道将这些石头变成面包有多难吗?当我在汉堡时,情况还更糟,在那里……”他突然抑制住自己,转过脸去,“那里的生活成本更加昂贵。并且我开始老去,变得难以满足。当我开始无法在那里生活下去的时候——是这座讨厌的贸易城市的错——我收拾起最好的模型和素描作品来到这里,这个备受赞誉的艺术之都。你将会很快了解这里的情况。我不会在你一跨进这个门槛的时候,就开始为你收拾角落里那些所有令人不快的东西。我只想说,慕尼黑的市侩之徒和那些在少女堤或我们的老荷尔斯泰因中的人并无二致。当我艰辛地在这里挺过一年,并通过创作这些纯粹的美来维持生计后,我发现这种悲惨足够让一个人变成一个天主教徒。就像这场景显示的那样,我确实慢慢变得如此。你可能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很安心舒适,但事实绝非如此——这一切令我感到羞耻!我善存的一丝良心总是提醒我:“‘人,终究应该有更高的追求,而不是仅仅只求温饱。’“除了在我自己和少数亲密的同行面前蒙羞外,真正缺乏技巧也让我备受束缚。一个人需要经历众多考验才能激活潜在内心的坚毅,那时他就能让自己不被我们这个现代文明悲惨的复杂、畸形和驯熟所摧毁。但是,这最终仅仅取决于一个人在事物中找到幽默之处的能力。我,一个十足的异教徒,应该建立一座制造圣徒像的工厂的想法以一种难以描述的方式深深地冲击着我,以至于我有一天真的去塑造一尊圣徒塞巴斯蒂安像,在那次的任务中,我可怜的解剖知识带给我一次不小的教训。但是,甚至在这里,我很快发现只有财富才是一个人成功的标志。当我开始让自己雕塑衣纹、火车和袖子时,我才知道这些是受欢迎的。从那时起,我很快取得进展。现在,我已经雇了八个或十个助手了。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我将会在神圣的名声和巨大的财富中向世俗杂务道别,就像……”他说了一个每天繁忙奔波赚钱的同行的名字,“是的,我亲爱的伊卡洛斯。”他继续说道,并且笑得更加大声了,但是菲利克斯并没有对这些告白作出回应。“我知道,你不会相信这一切。当我们年轻气盛时,我们以自己的业余爱好为傲,并且称那些在艺术或生活中因世俗事务而失去信仰的人为卑微的蠢蛋。但是日常生活就像碾磨机一样不断地将人心中像钢铁一样坚韧的意志和理想消磨殆尽。现在你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例子,这应该值得你去重新彻底考虑你想在这里追寻那著名的‘自由’的想法了。如果我选择去做我不能放弃的东西,我肯定会下定决心让我的内心隔绝这些愚蠢的工作。为了成为一名艺术家,我被迫创作纽伦堡玩具并拿到市场上出售。但是,在这背后,我继续静静地保持自主和独立。让你备受困扰的内心重获勇气吧,亲爱的孩子!你的老代达罗斯并没有在这些贸易战争中变得彻底腐朽。如果我现在将你从我的神圣工作室带到我的世俗工作室——从我的服装厂到我的天堂,我想你将会给予我你的尊重!”

第四章

在说话的同时他打开了分隔这两间工作室的那扇门,走了进去,菲利克斯跟随其后。“你将再次看到一个老朋友,”他说道,“我不知道霍莫是否还记得你。时间让它变得年老、迟钝了。”

那只狗还是躺在那张老沙发前面的草席上,似乎正在睡觉。尽管那个女孩儿就坐在它身边,并且还把她的双脚埋藏在它温暖的皮毛下。很显然,这只老狗并没有觉得不舒服,反而很享受被女孩儿的小靴搓磨的感觉。它还时不时地发出舒服、低沉的狺狺声,仿佛一只喘呜的小猫。

对于那个女孩儿来说,等待的时间过得极慢。一开始,当她听到外面的花园里传来声音时,她爬上窗边的一把椅子,并把她的裙子拉到她裸露的肩膀上,以防被经过的人看见,好奇地透过玫瑰花丛往外看。那个严肃地和詹森诉说了许久的陌生年轻男子高挑的身材、宽阔的肩膀、明亮如火而心不在焉的眼光深深吸引了她。她觉得他一定是一个卓越的人。但是,当他和詹森渐渐消失在树丛中时,趴在窗户上的姿势让她感到难受,她慢慢地爬了下来,站在墙上的一面小镜子前,聚精会神地端详自己那年轻的面孔和身材,顿时觉得让艺术家认为很特殊,并刻画到其作品中的身体特征变得再普通不过了。今天,她甚至比平常更加不满意自己的面貌,并尽力地拧紧嘴巴、缩小鼻孔、张大眼睛,试图看下能否让自己变得好看些。她很沮丧,因为她无法让自己变得和放置在她前面的托架上的石膏头像一样美丽。但是,她看着镜子中扭曲滑稽的面孔,突然笑了起来。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吐了吐舌头,夹在其洁白光亮的牙齿中的红色小舌头看起来好看、可爱极了,这让她感到很开心。她甩了甩那红色的稠密秀发,开始唱起歌来,并不时地跟随着旋律轻拍自己的肩膀。窗边的麻雀受到惊吓飞离了窗户。接着,她站了好一会儿,注视着放置在周围墙上的石膏模型,并且似乎对那尊仍未完工的大理石半身雕塑很感兴趣。这尊雕像让她想起刚刚那个站在树丛中的陌生男子,他的头部和肩膀的姿态和这尊雕像有点儿相似。最后,她终于感到厌烦了,并且,开始觉得有点儿饿。她在身后角落里的橱柜中找到一些卷饼和红酒,除此之外净是一些杂物:一套化装舞者的服装,几张嵌印着金色皮革、绣着大花、由红蓝绸缎织成的挂毯,一个用纸制成的金色的圣徒光环——应该是被用于舞台表演或其他世俗用途。这个无所事事的女孩儿抽出两根丝带,走到镜子前面,对镜中的自己笑了笑。然后,她从那堆杂物中拿出一块蓝色的缎子,把它当成斗篷披在自己洁白的肩膀上,她的头发自然地垂过缎子,所以,从远处看,如果没有看到她裸露的脖颈的话,她看起来就像圣母从她的光芒中走出来。女孩儿觉得她自己好看极了,值得收获任何对她这身装扮的赞美,并暗自想象当雕塑家看到她这身装扮时的惊讶与赞叹。她坐在沙发上舒适地等着雕塑家,倒了一小杯红酒放在她身边的椅子上,并开始吃起卷饼。她突然发现了一包装着名贵照片的文件夹,于是把这些照片摊在自己的大腿上观看,同时把脚放在那条狗的身上。她坐在那里看了足足半个小时的照片。这时,那个小门打开了,詹森再次回到这个房间。

女孩像一根弹簧一样嗖地跳了起来,把那只狗从睡梦中惊醒,它发出低沉的吼叫并抖了抖身体。

她看到那个陌生的年轻男子跟随詹森进了屋子,而她现在正站在这个工作室的中间,使劲地让身上那张蓝色小缎子抱紧自己的胸部。她的眼光中燃烧着愤怒,同时,因为兴奋,全身开始发抖。“你不必害怕,我的孩子,”雕塑家说道,“这位绅士也是一个艺术家。天啊!你这身装扮多么漂亮啊!就像灵光一样美丽!转两圈吧……”

她使劲地摇头。“让我离开!我不会再来了!”她有点儿大声地说道,“你没有遵守对我的承诺!天啊,太令人羞耻了!”“可是,岑茨……”“不!你欺骗了我。你非常清楚自己对我的承诺,现在却……”“只要你听我说!我庄严地向你保证……”

她摇着头跑到那把放着她的衬衫和草帽的椅子前,抓起衬衫和草帽,像射出的子弹一样冲出小门,跑到隔壁的第二工作室里。

雕塑家试图跟随她走进去,但被关上的门挡了回来。他感到沮丧和恼怒,并走向菲利克斯。当女孩儿从他身边跑过时,菲利克斯几乎没注意到,因为他的注意力完全被那条老狗吸引了。那条狗一见到他就飞扑了过来,好像突然回到它年轻的时候一样,它把那沉重的爪子靠在菲利克斯的胸膛,仿佛不愿意让他再次离开。“你真的还记得我吗,我的老伙伴?”年轻男子哭了起来,拍着狗的大头,动情地看着他这位老朋友已然有些暗淡的大眼,“看,汉斯。它多么热情地迎接我啊!但是,我做了什么激怒了那个女孩儿呢?”“这次的情况很特殊,”詹森有点儿忧虑地说道,“她犹豫了很长时间才答应做我的模特。我现在很难再让这个害羞的小东西再次变得温顺了。她说自己没有父母。我经常在她去制作假花的工厂的路上见到她,她在那个工厂工作,以维持生计。她的样貌吸引了我,她的观念非常传统保守,但是外表看起来并非如此。我看起来虽然比实际年龄要老,但是我获得了很多胆小的人的信任。最终,在这里,我的终审法庭帮助了我,就像以前一样。”“你的终审法庭?”“是的,事情本不该变得如此麻烦的。并且,或许,她只是很聪明地想通过装扮来突显她的身体特征。在这一点上,这些小模型无法帮上任何忙,而她答应来当我的模特——不过除了我,不能让其他任何人进入这间工作室。我准许你进来就是彻底违背了这个约定。”

菲利克斯走到酒神女祭司的雕像前面。“除非你极力地讨好过她,否则你不会得到一个这么好的模特。”他说,“并且,就我今天在镇上的流连所见,你没有理由不感到满意,因为你能在这里找到几乎所有的面貌特征。”

詹森没有回答,而似乎在专注地凝视此刻刚好站在最完美的灯光下的这位朋友。接着,他喃喃自语,走到那个被女孩翻找过的橱柜前,他在隔间中翻找了一会儿。最后,走回到菲利克斯面前,背后藏着一把大剪刀。那个年轻男子仍沉浸在对酒神女祭司雕像的赞赏中。“在我们做其他事情之前,我亲爱的伙伴,”雕塑家说,“你必须允许我把你的头发修剪成更加合理的形态。坐在那个凳子上,不到五分钟,我们就能做完这一切。你的颈部看起来就像包杰斯斗士的颈部——你最好看的部位——将会完全显露无遗。”

菲利克斯先是笑着拒绝,但最终还是屈服了。他朋友娴熟地剪掉他的长发,把他浓密的大胡子修剪得更加短小美观。“来,作为对你屈从的奖赏,我将给你看一些直到现在凡人很少有幸得以看到的东西。”詹森说。

他走近工作室中间那被一张潮湿的幕布遮盖着的雕塑,开始小心地掀开幕布。

一个年轻男子的轮廓出现在眼前,他显示出超越凡人的力量和身材,以一种自然、优雅、美丽的完美姿态舒躺在地面上。睡意似乎刚从他眼中退去。他的头略微抬升,依靠在右边臂膀,左臂跨过前额,似乎在清理深梦中残留的迷雾。在他的前面——或者后面,出现了一位看似观众的年轻女子,她跪在年轻男子的一个膝盖上,正在以一种天真无邪的姿势扳着那位男子。相比年轻女子,年轻男子的完工程度相对落后。除了她那茂密的头发、手和脚之外,年轻女子几乎没有需要再修改的地方了。虽然,女子的身体线条看起来貌似尚未完工,并且她的身姿形态好像是几天工夫的劳动成果,但整个雕塑看上去是如此地清晰和有力。弯曲的脖颈和手臂的姿态看起来极具活力,任何人都能完全感受到这个雕塑所表现出来的全部力量。即使整个作品尚未完成,但这两个人物的构造和关系看起来浑然天成,相得益彰。

菲利克斯高兴地叫起来,在15分钟里,站在这座极具张力的雕塑前,一动不动地看着,甚至完全没有意识雕塑家已经开始工作了。

最终,他身边的狗再次舔了他的手,把他从无限的遐想中唤醒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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