谜小说系列-宝藏(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13 05:20:59

点击下载

作者:谜小说

出版社:新世界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谜小说系列-宝藏

谜小说系列-宝藏试读:

清明幻河图(试阅)

在悬疑的世界里,谁都无法忽视那多的存在。这个与蔡骏双峰并峙的悬疑名家,带给我们与蔡骏截然不同的惊悚悬疑体验。《那多灵异手记》系列中,超凡脱俗的想象力与层出不穷的悬念设置,是否曾令你不忍释卷?《百年诅咒》故事背后蕴含的丰富的历史文化知识与想象,是否令你拍案叫绝?

2008年9月,那多的想象力再次爆发,承载着全新构架、全新故事的《清明幻河图》横空出世。这是一个有关巫术的幻想故事,同时又有着鲜明的那多式悬疑烙印。当幻想与悬疑结合时,会产生怎样的惊奇效果?这就是《谜小说》“幻想城”栏目设立的初衷,如今,那多用这部《清明幻河图》给了我们一个他的回答。《清明幻河图》的另一个长处,就是贯穿于全文的丰富的古玩鉴赏知识。那多在讲叙故事的同时,又给读者上了一堂古玩鉴赏的入门课。蕴知识于悬疑,这岂不正是我们所提倡的“知识悬疑”的要旨?

所以,我们在本辑隆重推出那多的这部最新作品《清明幻河图》。因为该作品正在《萌芽》杂志连载,所以我们只能摘选已连载的部分集结,以作试阅。

一 煤球的选择

一煤球的选择

男人穿着笔挺的保安制服,松松垮垮地站在小楼门口,一张脸蔫蔫的。他的眼眶青中带紫,紫中透黑,不时地用手揉着,似乎在做活血化淤的中医穴位按摩,嘴里小声地嘟嘟囔囔。

这是夏秋之交,比起往年稍凉爽些。但这样的一个下午,对大多数人来说依然和往日一样普通。

少年从门口进来的时候,青黑眼保安的目光尾随他直到进电梯。通常只有刚刚长成的水嫩少女,才能得到大叔的这份待遇。

少年的个头不高,身子单薄,脸庞清秀得有点稚嫩,略抿着嘴唇的神色会让许多欧巴桑忍不住想要伸手摸摸他的头。保安大叔对长大的正太并没有特殊的兴趣,他只是奇怪,这样年纪的少年,这会儿不正应该留着短发、穿着校服在学校里上课吗?

裘泽对别人诧异的目光十分敏感,他想自己应该试着习惯,但每次还是浑身不自在,脸皮也会迅速地烫起来。他的长发并不披散开,而是用弹绳松松扎着,垂在青色缎服的后襟上。

所谓青色缎服是一件交领广袖的上装,可以明显看出汉服和澜服的痕迹。但除了袖口仍偏宽大外,其他部位都裁剪修身。也并不是及地的长袍式,过腰一尺多,腰里系一根粗旷的拧麻花草绳,不减飘逸。

这仿佛是大设计师的手笔,上身的效果无可置疑,呃……你看,色保安大叔的目光不就被吸引了吗。

裘泽闪躲着大叔的目光进了电梯,门缓缓关上,却被一只纤巧的手挡了一挡,又打开了。

皮衣皮裤皮靴,火红的头发,性感的双唇,手里拿着一根皮鞭。

裘泽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半步,这才发现那是自己的错觉。这位火辣女郎只是穿着麂皮衬衫和牛仔热裤,披肩的卷曲长发是红色没错,手里拿的只是个LV包包而已。为什么恍惚间会有那样的错觉,是气质吗?瞥了一眼她的容貌——对美女裘泽总是不太敢正视——看上去有点熟悉,不知在哪里见过。但这份气质……还是离她远一点好。

紧随着又进来一大票人,裘泽向后退,直退到后背紧贴着内壁。电梯门再一次关起,显得有点艰难。

裘泽忽然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声音,轻而悠长。狭小的电梯里,空气立刻变得混浊起来。“唔。”站在裘泽旁边的火辣女郎用鼻腔挤出一声,皱起眉,嫌恶地看裘泽。

然后所有人都皱着眉向他看来。

裘泽的脸立刻红了。“不……不是我。”他辩白的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见。

叮。三楼到了,所有人抢着离开电梯。

裘泽最后一个走出电梯,轻轻叹了口气。不是所有的冤屈都有机会洗清的。他觉得今天的兆头不太好,或许别逃课乖乖去上学比较好。

右边走廊前摆了一件四羊方尊,当然是仿的,绿锈却做得相当到位。尊身上向四方探出的四个羊头,暗示了它为何被摆在这里。在上海方言里“旺”字就读“羊”,现在人们对谐音的敏感到了个很高的程度,在裘泽看来,这寓示着内心力量的不断虚弱。

皮鞭女在经过方尊的时候,屈指在尊颈的兽面纹上弹了一下。青铜尊铮然低响,直到裘泽走过时还沉鸣未止,看来这件铜尊做得相当扎实。可是再扎实也是仿制品,裘泽觉得有些好笑,放这方尊的人只想着生意兴隆要旺四方,却忘了这可是拍卖场的入口,放个假货……“梆!”一声炸响从走廊里传来,随即是嗡然回响。

一个小男孩风一样从走廊里跑出来,呼地掠过裘泽身边,狠狠抽了抽鼻涕,嘴里“梆梆”叫着跑下楼梯。

很有破坏力的口技。

裘泽按了按耳朵,略有些耳鸣。

走廊两侧用大块的汉画像石拼接,这可是真货。汉画像石现在应该算是古董里最不值钱的,徐州到处都是,恐怕收购的价钱还不一定比运到上海的路费高。用汉画像石装饰这条通向拍卖厅的走道,果然很别致。刚才裘泽觉得好笑,而现在是苦笑。徐州附近的郊野已经被洛阳铲打得像蜂窝煤,这东西都是盗墓人从墓里起出来的。汉代墓葬,习惯在走道和墓室四周的大石板上做雕刻,让死者不孤单。也不知当初是哪个只顾装饰不懂古董的家伙,活生生把这里搞成了条墓道。

裘泽伸手轻抚一块汉画像石,指腹沿着一匹奔马的刻痕移动。慢慢地,一种异样的感觉顺着指尖和石头的接触面慢慢流入心中。这是两千多年时光累积而成的印痕,虽然这块石板从刻成到出土至今没有离奇曲折的经历,但只凭这悠长时间的累积,就足够让裘泽感觉到一些不同了。

裘泽忙不迭松开手,那股在胸臆间滚动的厚重随之消散。这是他的一个秘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但或许这个少年的秘密更特别。

他庆幸自己缩手得快,因为在那匹马的嘴边,悬荡着一坨青黄色的粘稠物,是好新鲜的鼻涕。

拍卖大厅就在走道的那一端,门口有免费领取的拍品介绍单,铜版纸印刷得十分精美。裘泽准备上去拿一份,他并没有看过预展,今天会来这里,是因为一个特别到有点荒诞的原因。

快走到门前时,裘泽放缓了脚步。他意外地发现,身边居然有个人在写生。

对着汉画像石写生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一身合体的休闲装束,都是顶级品牌,可惜,全是仿冒品。用行话说,这些假货都是“超A货”,做工道地,价格不见得比国内的普通品牌便宜,但却没能瞒过裘泽的眼睛。毕竟能设计制作出自己身上这件衣服的人,看衣服的眼光又怎能不毒辣。

可是穿着这身假名牌的人,神情风度却仿佛一个真正的贵族。他的面容俊朗又带着些懒散,正从容地对着一块画像石写生。他用的是一支钢笔,画在……自己摊开的左掌上。

他只画了很短的片刻,大多数人都没有注意到这个有些奇怪的举动。就在裘泽注目的时候,他已经收起笔蜷起左掌,裘泽不知道他摹下的是什么。不过他很快就知道了。

贵公子走到拍品介绍的领取处,蜷起的左掌悄悄张开,轻轻印在一个人的后背。

那个中年人穿了件白色的长袖棉T恤,回头察看,附近有好些人,也不知是哪个碰了他。贵公子连一丝促狭的笑容都没有露出,从中年人身侧挤过去取了本介绍册子,往一边的厕所走去。大概是去洗手了吧。

中年人的后背多了幅执戈武士图,效果不错,好像原本就印在那里似的。

裘泽瞪大了眼睛,抿起了嘴,忍住不要笑出来。“小宝!”一个刚从女厕所里急匆匆出来的少妇喊。“是那个爱喊叫的小男孩吗?”贵公子拍了拍她,“往那边跑了。”

少妇从裘泽身边小跑而过,裘泽看了看她的肩膀,嗯,二次拓印的结果是个不太清晰的武士轮廓,还算容易洗。

拿了本介绍册,进门取了拍卖号牌,裘泽寻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打开册子翻看今天的拍品。

这是个小型拍卖会,拍品不多,只有二三十件,全是金石书画。粗粗翻看,都有一定的价值,其中更是有几件吸引了他的注意。

可是光靠图片,有许多东西是看不出来的。拍卖方总保证说自己的拍品全都是真的,可实际上——特别是这种小型拍卖会——更是要靠自己的眼力。

裘泽的手指在自己的耳轮上滑动着。他的耳轮和别人不太一样,差不多是螺旋的,可以顺着从最外圈转到最里面的耳孔。每当他出神的时候总是情不自禁托着腮,竖起手指在自己奇怪的耳轮上滑动。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养成的这个习惯,应该是那个夜晚之后吧,因为从那时起他的生活就全变了。

一页一页往后翻拍品介绍,拍卖会还有几分钟就该开始了,这些精美的图片足够打发掉现在的空余时间。

一方苏宣的“我思古人实获我心”印让裘泽多看了一会儿,苏宣是明朝的篆刻大家,此印布局严正,气势雄强。上面的八字印文出自《诗经》中“我思古人,实获我心”,裘泽估计这是苏宣博览秦汉玺印后的真实感触。相比之下,另一方汉朝的龟钮“偏将军印”,虽然拍价肯定会大大超过“我思古人实获我心”印,但那是因为它是用纯金打造,比起艺术价值,就大大逊色了。当然,这样的判断是建立在两者都是真货的基础上。

翻到最后一页,通常在这样的位置,会放上整个拍卖会中价值数一数二的珍品作为压轴。

这是一幅长二米零七的卷轴,上面一派市井繁华景象。下面的拍品介绍上写着“宋金浅设色作品,作者不详”。写着“宋金”,说明绘画年代只能判断个大概,而后面又写了作者不详,这样一幅画能放在压轴的位置,只因后面加的那句话。“疑为北宋张择端所作《清明上河图》被截去的后半部分。”

看到这里,裘泽轻抚耳轮的小动作都不禁停了下来。

假的吧,应该是假的吧。《清明上河图》真的有被截去的后半部分,还出现在这种小拍卖会上?裘泽心里这么说着,眼睛却死死盯在图片上,好似要通过这精美的彩印来看出画的真假。“那我们的拍卖会就正式开始了。”裘泽听见台上一个声音说。“对不起,借过。”旁边一个人对他打招呼。裘泽身边有一个位置空着,看来是主人来了。

裘泽把身子向后靠了靠,同时抬头看了眼。竟然是那个恶作剧的年轻人。等他坐好,裘泽悄悄把屁股挪远了一点点,尽量和他保持距离。虽然刚才看他的把戏很有趣,但要是一不小心回家发现自己的衣服上也有那么个玩意……

主持人继续在作着开场白:“今天我们很荣幸请到了俞绛老师来为拍品作简单的鉴定和介绍。熟悉古玩收藏的朋友对俞小姐肯定不会陌生,俞小姐在这方面的权威性……”

裘泽听到俞绛的名字,注意力立刻就从身边转移到了台上。他这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那位皮鞭女这么眼熟,现在应主持人之话而从第一排站起来和大家打了个招呼的人,可不就是她嘛。嘴角一动一动的,似乎还在嚼着口香糖。

俞绛的名字,正如主持人所说,就算是一般的古玩爱好者多半都有耳闻,更不用说裘泽这个在古玩收藏研究方面已经登堂入室的人了。他对俞绛的了解,可比主持人介绍的丰富得多。这几年,她可以说是在业界传闻最多的人之一了,本来人长得漂亮就引人注目,而以俞绛的性格脾气,更不是个省事的人。小道上的八卦传得一箩筐,哪些真哪些假,就不是裘泽分得清的了。

主持人的开场白说完了,正式的拍卖程序就此开始。后台捧出的锦盒里放着当下要拍卖的古董,先由俞绛做鉴定和简短介绍。有了俞绛的声誉保证,就不会再有人怀疑拍品的真假了。也不知这家小拍卖行有怎样的门路,竟然能请动俞绛做这样有自跌身份之嫌的事情。

第一件拍品是幅顾若波的扇面,这是清末吴门画派的一流画家,到今天却并不算十分出名,起拍价定在八千元。

拍卖师打开锦盒,展示扇面,然后请俞绛上台。

俞绛走到台上,依然是轻轻松松的样子,毕竟这对她来说绝对算是小场合。她连口香糖都没处理掉,还在一下一下地嚼着。接过话筒,嘴角又连忙动了两下。“嘎嘣,喀拉喀啦”。奇怪的声音通过话筒放大,让台下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这是什么声音,她嚼的可不是口香糖啊。裘泽心想。

俞绛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咳嗽一声,恍若无事地开始鉴定。如果是裘泽的话,大概脸皮红窘得可以扯下来斗牛了吧。从这点上说,裘泽很佩服这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女孩,要是能和她中和一下,自己的性格就会好很多吧。

扇面的正反都看了,俞绛只说了两个字“真迹”,然后似乎就不准备再多说什么了。

拍卖师连使眼色要她再多说几句,俞绛撇撇嘴,又说:“这是水墨纸本,一处松树墨迹些许模糊,第三节扇骨处曾轻微撕损,已做粘补处理。”

拍卖师脸色已经越来越难看,俞绛看了他一眼,说:“总的来说还算保存完好,绘画水平也体现了顾若波的水准,这个价钱起拍还行。”“哈……哈,谢谢俞老师的鉴定。”拍卖师的笑声有些言不由衷,他这回总算绝了让俞绛再多说几句的心思,连忙开始正常的拍卖程序。

结果这幅扇面以一万二千元成交。很公道的价钱,裘泽认为。

接下来每件拍品俞绛也都是一样的短短几句鉴定和点评,倒是没有一件被验出是赝品,看来拍卖行方面也是有点底气的。裘泽觉得不错的那方苏宣的印拍出了四万三千元的高价,而纯金的“偏将军印”更是以六万八被拍走。

裘泽的心思却没都放在逐渐火热的拍卖场上,他至少分了一半的精力,注意坐在身边的奇怪家伙。就是那个先前往人后背上下了黑手的贵公子。

他正在做一件莫明其妙的事情。

他摊开了左手,用钢笔在上面写字。写完一行,翻掌“啪”地印在拿出的一张白纸上。然后再写一行字,如此反复。

手掌就这点大,写了几行,也就写满了。所以他只好写在手背上,一行又一行。“这是做什么用的?”坐在他另一侧的人细声细气地问。在这之前,他已经用“嗯”“啊”“哦”等许多象声字表达过关注了。

这人长了一张国字脸,看上去很阳刚。他用脸凑近贵公子,像是要看得更清楚些。“无聊,随便练练字。”贵公子脸抽了抽,说。“字真漂亮。”国字脸抑扬顿挫地称赞,身体又靠近了些。

贵公子的坐姿一点点往裘泽这里倾斜,这让裘泽得以看清楚那些印在纸上的字迹。“钱塘江浩浩江水,日日夜夜无穷无休地从临安牛家村边绕过,东流入海。江畔一排数十株乌柏树……”

裘泽的记忆力相当不错,看见这段文字就觉得熟悉。在心里过了两遍,忽然省起,临安牛家村,这不是金庸最脍炙人口的小说《射雕英雄传》中的场景吗?这似乎正是《射雕英雄传》的开头。

随后裘泽又意识到,他能毫无困难地看清楚纸上的这些字,因为这些字是正的。如果正常在手上写字,再印到纸上,显出的字必然是逆反颠倒的。也就是说,旁边这位写在掌心的字是反的,所以印出来才会是正的。看他写得这么快,只有专门练过才能做到。他练这干什么?

手背能写字的地方不会比手心更大,所以很快,左手手背也写满了。

贵公子脸上神色有点焦躁,他把笔交到左手,竟开始用左手写字——写在右手掌心上。“哈,你左手也能写字。”国字脸似乎对台上的拍卖毫不关心了。

他左手写字的速度比右手慢不到哪里,纸上的字迹越印越多。“那说话人五十来岁年纪,一件青布长袍早洗得褪成了蓝灰色。只听他两片梨花木板碰了几下,左手中竹棒在一面小羯鼓上敲起“得得”连声。唱道:‘小桃无主自开花,烟草茫茫带晚鸦。几处败垣围故井,向来一一是人家。’”

裘泽心里的疑惑越来越浓,《射雕英雄传》他看过,四厚本上百万字,他是想做另类的手抄本吗。总觉得他脑子有问题的可能性更大些。想到这里,裘泽悄悄把椅子朝一边挪了挪,万一他把纸上都印满了,顺手印到自己衣服上怎么办,他可是有前科的。

这样盯着身边不敢放松,对于台上拍卖的情况,他当然无暇顾及了。

等到右手手背也写满了一半,他终于长出一口气,停了下来,把纸折好,连同垫在纸下的一本书,都放回了包里。那本书正是《射雕英雄传》。

仿佛经历了辛苦的考验,连额头上都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他随手抹了一把,看得裘泽连忙把头别过去,免得让他瞧见自己的笑容。

他先前在右手背上写了三行字,所以现在额头上多了三道黑线。好在这是三道横线,否则别人会以为他在COSPLAY某个漫画人物。

裘泽摸了摸耳朵,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拍卖会上。

此时大部分拍品已经拍出,只剩了最后两三件。本已经很火爆的拍卖气氛在这段时间却压抑了起来,看来对于最后一件拍品,大家的期望值都很高。这直接导致排在那幅画之前的几件东西成交价都不高,对此拍卖行显然并不担心,这意味着最后爆发的能量会更巨大。

即便鉴定下来与《清明上河图》无关,这样一幅画技精湛的宋金时期古画,价值也将是惊人的。

装着古画的锦盒已经被捧到了台上。在展开画卷之前,拍卖方特别允许5位有意拍此画的买家上台,在俞绛鉴定讲解的同时近距离观赏此画。而全场也就只有这一件拍品没有定出起拍价,全等俞绛看完之后,由她亲口来定。

想到或许这幅画就是这次来拍卖会的关键,裘泽犹犹豫豫地举了一小半手。他确实也对这幅画有强烈的兴趣,《清明上河图》,那可是被历代宫廷收藏,誉为神品的奇珍啊。如果是真品,或许他真会尝试拍下来呢。

大厅里倒有一小半人都举手示意要上台看画,尽管他们在预展时已经看过了,可还是渴望在专家讲解的时候能依着画来对应。怯怯举起手的裘泽很幸运地主持人点到了。

裘泽站起来,从一侧的通道走上台。在大庭广众的时刻他就是无法做到从容不迫,所以只好把一切忐忑不安的情绪都收拢到内心。过度的收敛反而让他在许多时候显得冷漠,实际上这正是大多数人对他的看法。内向的人总是无法交到太多朋友。

俞绛显然还记得这个在电梯里紧挨着她的少年,朝他笑了笑。这个有些不怀好意的笑容仿佛是个奇妙的触媒,让裘泽从面无表情的凝固状态一下子转换成了不知所措的窘迫模样。电梯里就是因为她的示意才把那一个臭屁硬生生冤在了裘泽的头上,现在的笑容让他又一次尴尬起来。

好在古画已经从锦盒中取出,铺在案上慢慢展开了。

这是什么东西?裘泽的脑海中一下子冒出许多的问号。他抬起头看了眼拍卖师,拍卖师当然也是有些眼力的,此时脸色已经有些难看,而俞绛更是“嗤”地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这显然是一声耻笑。

就连其他四位上台的买家,脸上也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这实在是太显而易见的假货了,这家拍卖行的鉴定师到底是怎么回事,连这样低劣的仿作都辨不出来。“假的。”俞绛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做照顾主人家的颜面,她那个上海博物馆特聘研究员的身份就是这样才变成过去式的。几个月前上海一位很有名气的老收藏家要捐一大批藏品给上博,俞绛去接收,参观他家的私人收藏库时毫不客气地指出了十几件赝品,让老先生又气又窘,最后这批藏品没了上博的份,统统捐给了辽博。上博气得跳脚,再也不肯养俞绛这尊大神了。

所以现在,俞绛自然也是秉着她一贯的风格,铁口直断地说:“假的,当代仿品。你们怎么回事,这样明显的仿品,拿来做压轴?谁收的东西?谁做的鉴定?如果……”俞绛拉长了音说:“如果人的智商过七十就不会犯这种错误。可惜。”她煞有介事地摊了摊手,表示遗憾。

拍卖师的脸色在青白两色间来回转换,只知道抹汗。“这东西,卖个千儿八百的不错了。”俞绛最后说了句。

这算她定的起拍价吗?

裘泽转身下台,另外四个也刚醒过来似的,跟着他都下去了。

压轴大戏砸了。

出了这么大的洋相,这家拍卖行的鉴定师别说另谋高就了,传出去沦为笑柄,恐怕就不用再吃这行饭了。“最后一件拍品,我们现在开始拍卖。”拍卖师哭丧着脸说:“起拍价一千,哦不,八百元,起拍价八百元。”他现在已经无暇去想这样一件明显的赝品怎么会到现在才被发现,只想快快了结,这东西在台上多呆一分钟就多出一分钟的丑。

老实说现在买一幅印刷的装饰画加上画框,都得几百元,这好歹是人画的,还有两米来长呢。但经过了刚才这一出,谁愿意出价买幅假画?就算不贵,也拉不下这张脸。看来流拍是一定的了。

果然,拍卖师叫了两次都没人应,他也没兴趣说些蛊惑之词,就准备宣布流拍。“那么这幅……”他忽地停下,眼睛望向裘泽,神情颇为意外:“呃,这位先生出价八百元。”

裘泽当然没有举牌子,他往身边瞄了眼,是旁边的“三道横线”。当然,那三道线已经在国字脸的好心提醒下擦去了。

这一瞬间他吸引了拍卖厅里所有人的目光。“咳,买回去厕所里挂挂。”“三道横线”很想继续表现若无其事的风度,但几十道交织在他身上的或惊讶或不屑或嘲弄的目光,让他感觉到巨大的压力,只好耸了耸肩作出自己的解释。

当然没人会和他抢这幅准备挂在厕所里的画。

裘泽准备起身离开了,今天白来一场,没有任何能让他有惊喜的收获。“现在开始今天拍卖的第二阶段。”拍卖师的话让他一愣,然后再次翻开手边的拍品介绍书。

果然,在最后一页上,还有一行“民间藏品打包拍卖”的字样。没有任何的实物图片,所以刚才翻的时候漏过了。

旁边的“三道横线”站起来,他并不准备参加接下来的拍卖,去另一边的房间付钱取画了。

裘泽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心中异样的感觉迟迟不能消去。刚才他看得很清楚,“三道横线”和自己一样,从拍卖会开始就从来没有举过牌,专心致志地折腾《射雕英雄传》。现在拍了件赝品后匆匆离去,难道他就是冲着这幅画来的?

莫非这画另有奥秘?

但联想到他一系列不正常的行为,脑子有病或许才是正解吧。

可为什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呢?裘泽摇了摇头,把古怪的念头驱离脑海。他急着离开可能是其他原因,比如……

裘泽往旁边看了一眼,国字脸正把目光遗憾地从三道横线的背影上收回来,冲裘泽非常友好地笑了笑。虽然中间还隔着一个空位,裘泽还是立刻把位置朝更远的方向移了一点。有时候需要及时表明立场。

台上,主持人正对所谓即将开始的“打包拍卖”进行一番解释。

十个封好的纸箱被抬到了台上,从一到十编了号。

早年的集邮爱好者更熟悉类似的形式,邮政局里把值得收藏的邮票和大路货混在一起封进一个个白色小纸袋里,以统一的价钱卖出来。买这样一堆邮票,运气成了最关键的东西。

运气好的人永远只有少数,可大家往往都觉得自己会有好运气。所以裘泽觉得这个拍卖行的点子很妙,虽然他们刚刚搞砸了一个原本也算不错的点子。

箱子里装的都是拍卖行从各处收来的民间藏品。说是“藏品”其实不太确实,只不过是些居民家里的老玩意。老宅里传下的东西,年代基本上是够了,但并不是所有够年代的东西都值钱。

由于这批东西量大,种类又多,一一鉴别出来难度较高。鉴定师大多只专精一门或几门,像俞绛这样的怪胎是很少的。这年头人人都想捡漏,打包拍卖利用的就是这个心理。

拍卖师作了保证,每一箱里的东西,不会全都是一文不值的杂物。他们的鉴定师粗略看过一遍,分箱的时候尽量做了平均化处理。说到己方那名刚出过洋相的鉴定师,拍卖师的舌头不小心打了个结。

十个纸箱刚抬出来的时候,裘泽就觉得后颈上有了动静,他想了想,把手伸进了后领。

这个动作稍嫌不雅,坐在后面的人以为裘泽在抓痒,随后他就目瞪口呆地看到,裘泽从自己的后领里抓了只乌龟出来。

裘泽的后颈本就“肿”了一块,但因为长发的遮挡所以并不明显。

是变戏法吗,后座的人张大了嘴。同时他觉得这只乌龟似乎有些不对劲,头部过大了一点。裘泽的动作很快,他没机会看得更清楚,可他又听见了一声猫叫。轻轻柔柔,撒娇似的一声“喵”。他努力地打量裘泽的后颈,难道那里还藏着一只猫吗?

裘泽怀里的这只小玩意儿叫煤球。煤球显然不是乌龟,但也很难说它是只猫。

两年前他捡回了这只刚出生不久的小黑猫,那时煤球的眼睛还没有完全张开,眯着眼睛到处拱来拱去。有一天早上,裘泽发现煤球不见了,他翻箱倒柜找了很久,忽然之间,奶奶留下的那块壳底用尼龙绳串连在一起的龟甲歪歪扭扭地动了起来。

从那天之后,煤球就爱上了龟甲,再不肯钻出来。如果裘泽恶作剧地把尼龙绳解开,让龟壳和腹甲一分两半,煤球就像被抢了心爱宝贝一样吵个不休,绝食以抗。奇妙的是,龟甲仿佛把小猫正常的生长都限制住了。两年的时间足以让煤球成长到生下一窝小煤球,可现在,他仅仅比刚进龟甲时大了一圈。那副现在改用弹力绳相连的龟甲对它来说大小正合适。

所以,煤球是一只穿着龟壳的小猫。最精彩的把戏是翻过身来把自己转成个陀螺;它最爱做的事情是装乌龟吓老鼠,以及吊在裘泽的后脖子上睡觉。为了不让自己的衣服被扯坏,裘泽只好在特定的部位多缝了一块布料供它伸爪子。

如果不是这只爱作怪的猫,裘泽今天就不会坐在这里。

乌龟壳被裘泽用手按在腿上,小猫四个肉爪子不停地划拉着,挠得他有些痒。裘泽屈指在龟壳上“咚”地弹了一下,让煤球安分一点。

拍卖师已经从刚才的事故中恢复过来,把面前的一溜纸箱说成了拥有无限可能的宝箱,把大家的胃口高高吊了起来,连裘泽都不例外。

每个纸箱的起拍价是一千元,据说这是因为第一次举行此类拍卖会,所以底价格外优待。此外第一个拍下箱子的人,可以当场开箱,由俞绛对箱中的物品做一一的鉴识。

第一次竞价并不激烈,虽然大家都有些兴趣,但箱子里到底有什么毕竟谁都没谱,所以价钱到一千三百元的时候就落槌了。大家都等着看开箱出来的结果,这会直接成为下面九个箱子价格的风向标。

十个箱子可以任选,拍下第一个箱子的是个戴金丝边眼镜的中年人,他选了六号箱。

工作人员用刀划开六号箱的封箱带,把里面装着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放在长桌上。“咚”,裘泽又弹了记煤球。他现在也好奇地盯着长桌上的东西,没工夫逗小猫玩。

箱子里的东西大大小小有数十件,杯碗壶碟扇面对联有十多个种类。

俞绛拿起一柄金属茶壶,看上去像是锡做的。众人正等着她开口解说,没想到她一甩手,把这柄茶壶扔回纸箱里。

然后她又拿起一件粉彩小瓷碟,看了一眼,扔飞碟似的也丢进纸箱,和锡壶撞在一起,发出“当啷啷”一连串的声响。

她手脚不停,一件件把桌上的东西扔回纸箱,“叮叮当当”的声音不绝于耳,其中还夹砸着瓷器的破碎声。买主的眉梢随着声音跳动,连其他人都觉得有点心惊肉跳,他心里是什么滋味就不用说了。

等到俞绛终于停手的时候,桌上宽裕多了,就只剩下五件东西。

俞绛朝旁边站的工作人员招招手。

那名小伙子不明所以地走过来。“你拿着这个。”俞绛指着一件黄黑色似是铜制的容器。

小伙子依言把它捧起来,格外地小心翼翼,他感觉这应该是件值得珍藏的宝贝。连金丝眼镜买主的眉头都稍稍舒展了一点。“丢进去。”俞绛一指纸箱。“啥?”工作人员以为自己没听清楚。“如果……”俞绛用手指了指他:“如果你的鼻子能赶上猪的一半就不会把脸凑得这么近。扔了,这是个夜壶。”“啊呀。”工作人员甩手把铜夜壶狠狠扔进纸箱,跑下台去洗手了。

于是桌上还剩了四件东西。金丝眼镜连嘴角都耷拉下来了。

这四件东西,分别是一个小瓷碗,两个核桃,一块木疙瘩。第一样还好些,后三样实在是不起眼。

俞绛拿起小瓷碗,五根手指托着底,展示给台下看。碗上一名妙龄女子坐在一株桃树旁,红色的桃花正盛放。人面桃花,让人生出许多联想。“粉彩桃花美女纹酒盅,民国时期品。”俞绛说:“作画人凌云,以人物瓷画见长,擅画桃花美女。但他的作品一般,市面上比较多见。所以这件东西也很普通。如果是一对,大概……”

她想了想,说了个数字出来:“大概两百元左右吧。”

一对才两百元,那只有一个的话,不是连一百元都不值?

许多人的眼睛不禁往那个纸箱瞄了瞄,看来刚才被扔进去的,的确全都是破烂货。

俞绛放下小酒盅,拿起了那对核桃。这对核桃色泽红里透紫,油光铮亮。俞绛握在手里,“喀啦啦”转了几下,声音颇为清脆好听。

这下大家都看出来了,这不就是老人常握在手里转动把玩的健身球吗。这对核桃球,又能值几个钱。“老核桃,未雕。从包浆看,上手把玩有五十年到八十年。很不错的东西,如果能再玩个二三十年,至少就值三万块。现在嘛,一万五左右。“呵!”下面爆出了一阵惊叹声。

把玩的老核桃是较冷门的收藏品,通常老北京这样的做派比较多,在上海略少见些。

金线眼镜脸上的表情早就有阴转晴,甚至嘴角已经忍不住露出一抹笑容。光这对老核桃,就让他把拍价赚回来还翻了几翻,怎么能不高兴。

何况还有剩下的那块黑紫色的木疙瘩,虽然和核桃一样不起眼,但是现在谁都不敢小看它了。

大家都觉得这该是个木雕,可能是个随形的巧雕,但到底雕的是什么,却没有一个人能看出来。

俞绛把这块木头托在手里,看她的模样,似乎这块比拳头更大一圈的木头分量不轻。“这是块影子木(1),基本没有经过雕琢,只是打磨处理,凸显它天然的奇异树纹,用处应该是镇纸。它的价值在材料本身,这是块紫檀影子木。”

紫檀木!台下顿时起了阵小小的骚动。俞绛嘴里的紫檀,绝对不是现在市面上常见的紫檀。中国传统的称法,十五种紫檀属木材中,只有小叶檀香紫檀才能被称为紫檀木。台下这些人都是喜好收藏的,但真正的紫檀,恐怕见过的也只是少数。论起来,这玩意儿要比现下最热的黄花梨都少见。

历代对木料的排行,紫檀都稳稳盖过黄花梨一头,排在第一位。紫檀五年才长一年轮,非八百年以上不能成材,坚实无比,比水重一倍,所以入水即沉。

国内的紫檀早就没了,世界范围唯一出产紫檀的东南亚,也早在明朝末年就被宫中派出的采办搜罗一空,以至于欧洲人曾认为紫檀长不成大树,只能做小型的器件。据传拿破仑墓前有五寸长的紫檀木棺椁模型,参观者无不惊慕,以为稀有。直到清朝,西方传教士来到中国,见到许多紫檀大器,才知道紫檀精英尽在中国。“紫檀现在在流通市面上很少见,尤其这是块影子木。所以这块老东西的价钱也很难估准。嗯……如果报三五万的价钱不能说离谱。”俞绛想了想说。

这一下子,所有人的眼珠子都红了,死死盯着剩下的九个箱子。

煤球越来越不安分,四个肉掌使劲扒拉,看这架势,似乎裘泽再按下去,它就要伸爪子把裤子钩破了。

裘泽心里一动,把煤球拎起来,用鼻尖碰了一下它的脸。“你到底想干什么?”“喵”,煤球回答,伸出舌头在裘泽的鼻尖上舔了一口。

第二个箱子的拍卖情况热烈了许多,最后价格停止在九千五百元,离万元只差一步。因为后面还有八个箱子,所以大多数人并没有死命拼抢。可实际上,后面的价钱只会一个比一个拍得更高。

标下第二个箱子的,是裘泽。“你来任意选一个箱子吧。”拍卖师说。他有些奇怪,一来裘泽的年纪实在有些年轻,二来这少年居然带了只奇怪的宠物。“哦。”裘泽应了一声。

看了眼一排九个箱子,少年似乎一时之间无法选择。他犹豫了一下,弯腰把煤球放在地上。

煤球更喜欢哪个呢?“你准备挑哪一个?”拍卖师微笑着再次问他。“它选。”裘泽指了指煤球,小声地,不太好意思地说。

可是煤球并不准备为裘泽指条明路,它左边的两条腿用力一顶,翻了过来,肚皮朝天——当然是龟壳的肚皮。

然后煤球的四条腿缩进龟壳,艰难的,缓慢的,在龟壳里翻了个身,重新伸出腿来。在拍卖师惊讶的目光中,煤球四条腿不停地拨拉,龟壳在地板上转了起来。煤球的动作十分敏捷,龟壳越转越快,渐渐边缘都化成一团模糊了。

真是一只疯狂的猫。

台下的人早已围拢上来看这出马戏团里都见不到的把戏。俞绛好奇地蹲在一边,摸出一颗豆子,轻轻往煤球身上一扔。“叮”,豆子被飞快地弹开,打在裘泽的脸上,有点痛。

裘泽愣愣地看着煤球。它平时并不这样,通常它用来讨好人的玩耍,可没有转得这么快,像一团风。

只有当它……当它抽风的时候才这样。

抽风,裘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煤球偶尔的这种行为,有一次它在抽风后找到了藏在沙发垫子下面的鱼干,还有一次它在抽风后把不见了三天的最爱玩具弹力球从屋外的水沟里叼了回来。

最近一次抽风是在两天前,煤球停下来之后把桌上裘泽刚看完的一张报纸扯烂了,嘴里叼了张残纸跑来讨好主人。那上面有今天拍卖会的广告。

几分钟后,煤球终于停了下来。在所有人惊叹的目光中,它反穿龟甲,晕晕乎乎跌跌撞撞地走开。它呆过的木地板上出现了一个微黑的点,恐怕它再多转一会儿,就能让地板点着了。

煤球一步三摇的旅程在三号箱前停了下来。它侧过头,往左侧,又往右侧。它在找裘泽,可是现在它还晕着呢,分不清它的主人到底在什么地方,只好“喵”地叫了一声。“真是只奇妙的猫,那么你打算选这个箱子吗?”拍卖师问。“嗯。”裘泽回答。“好,它归你了,祝你好运。

注1:影子木即树瘤,又称瘿木。是树根部的结瘤或树干上的疤结,是树的疾病造成的。由于树瘤会汲取树干的养分,所以通常比重和硬度要大大超过树干,并且会形成奇妙特殊的木质纹理,适于观赏把玩。

二 咔嚓,咔嚓

二咔嚓,咔嚓“三万六千元三次!”

随着拍卖师的落槌,最后的箱子以近三十倍于第一个箱子的价格被拍出。对拍卖行来说,这次实验性质的打包拍卖可谓大获成功。

俞绛和拍卖行的约定只限于对第一个箱子的鉴定,拍卖行也提供收费的鉴定服务,但他们的鉴定师砸了招牌,所以竟然没有一位买家申请这项服务。

大多数人都选择把箱子带回家慢慢研究,不过有一个心急的当场就把箱子起开了。所以拍卖会虽已结束,大厅里仍围了不少人,看这个箱子里会开出些什么。

这是九号箱,此刻的主人是个看起来五六十岁的“过桥米线”。他的头顶心已经全秃,一边却还有些头发,这仅有的几根头发被他精心地搭在脑门上,横贯秃顶,上面的发油和下面的脑壳一起熠熠生辉,交相呼应。这在裘泽的同学中还有另一种称呼——天堑变通途,但这没有“过桥米线”更生活化。“过桥米线”显然不是个新入行的玩家,他更乐于展现一下自己在古董方面的渊博知识,一件一件解说着箱子里的东西。虽然很多时候他说得模糊不清,但仍不妨碍博得周围人的阵阵感叹声。

裘泽找了一家信誉不错的快递公司托运箱子,说好三小时后送达,这样他就有时间逛一逛南街。现在他也站在“过桥米线”旁,看他自得地说着自己箱子中各件物品的来历。记得他花了两万多拍下来,此刻脸上神采飞扬,无疑觉得自己已经赚到了。“看这对核桃,包浆比刚才台上开出来的更厚,肯定上手把玩的年代更久,上面还精雕着八仙过海。没说的,就这一对玩意,三万肯定打不住。”过桥米线大声说,没有一点财不可露白的觉悟。

周围的人也识趣的向他连声恭喜。

接着他又从箱子里取出另一件东西。那是一叠锦缎,宽不及一尺,却足有两三米长,上面绣了些花鸟鱼虫,还有一对鸳鸯正在戏水。只是中间有些地方已经被虫蛀了。“唉哟,这是一件老绣品啊,现在老绣品的价钱可是每一天都见涨。”过桥米线摇头晃脑,一根米线不小心从头顶挂了下来,他连忙用手重新捋回去。“可这是件什么呀?”旁边有人问。“嗯,这应该是古代服饰上的一件装饰带。不会是清朝的,明朝,尤其是唐宋时期的服装都讲究袍袖宽大,衣带飘飘。这样一根带子,肯定是女人身上用的,哎呀,年代这样久,丝织品能保存成这样已经非常不容易了,这可是件宝贝呀。”过桥米线小心翼翼地捧着锦缎,恨不能把脸贴上去。“噗。”裘泽忍不住笑了出来。他已经忍了很久,终于憋不住了。“嗯?”过桥米线眼一瞪。他认出了裘泽,这少年拍下三号箱的价钱是仅次于第一人的低价,让他很是忌妒,也大觉自己的失策。“看你刚才也拍了个箱子,年纪这么小就玩古董,不要因为家里有点钱就乱花,要知道这行还是要靠真本事的,眼力不行,再多的钱也会给你败光。”过桥米线摆出前辈的模样语重心长。“不,你说的不对。这个东西不像你说的那样。”

过桥米线没想到自己拿出这样的气势来,这个之前看起来闷闷的小男生居然还敢顶牛,心里当然不爽,说:“我说的不对?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多,古董这一行我已经……”“可是错了就是错了,你走的桥再多,这件东西你还是看错了。”裘泽很顽固地说。“呵,那你倒说说看这是什么。啊对了,俞老师也在这里,可以让俞老师评一评。”过桥米线注意到俞绛也站在旁边看热闹,刚才他摆活了半天也没被指出什么错误来,让他对自己的水平信心大增。

俞绛不时从口袋里摸出几粒脆青豆子送进嘴里,嚼得咔咔直响。她不爱嚼口香糖,豆子才是最爱。听过桥米线扯到自己身上,一边吃一边口齿不清地说:“如果……如果你的智商过七十就不会问我这个问题。他说的对不对我不知道,反正你前面说的狗屁不通。”

过桥米线一呆,这记耳光打得好响亮,偏偏还是他自己凑上去挨的。但他心里还想着,就算自己看错了,这年纪比他儿子还小得多的男孩,还能看对不成?

其实俞绛的年纪也比他儿子小,能不能当老师,和吃了多少饭和盐是没关系的。

裘泽看了看俞绛,发现她又在冲自己笑,连忙别过眼去,吸了口气,说出了自己的判断。“这是块裹脚布。就是以前女人裹小脚的布。”

旁边“轰”的就炸了锅,惊讶声和忍不住发出的笑声混合在一起。再瞧瞧这锦缎的尺寸大小,还真是和裹脚布一样。“怎么可能,裹脚布用的都是白棉布,绸缎过不了几天就得磨坏,怎么能做裹脚布?”过桥米线脸涨红得就要冒蒸气了,看起来他对裹脚布也有所了解,大声反驳。“不一定是白棉布,刚裹脚的女孩更喜欢用靛蓝布,因为里面的靛蓝染料有治疗溃烂的作用。绸缎的确用的很少,原因就是你刚才说的,太易磨损。但在某些情况下就不同了,中国古代有一种习俗,新人洞房时,要由丈夫亲自为妻子解下裹脚布。”

旁边有些人开始点头,这项习俗他们也有所耳闻。以前的中国男人对女人的小脚有特殊的嗜好,所以亲自解裹脚布和用白绢接处子落红一样,都是意味着将女人彻底占有的性仪式。此时他们对裘泽已经另眼相看,这少年刚才上台选号时还不多话,现在侃侃而谈判若两人。“以前女人很少更换她们的裹脚布,尽管她们运动量不大,但总还是有味道的。”裘泽接着说。

想一想如果几个星期不脱袜子是什么味道,你就可以推测那些几个月甚至几年不换的裹脚布是什么味道了。尤其是刚裹脚的前几年,脚在里面烂了又好好了又烂,那味道,啧啧啧……“所以洞房那天丈夫解裹脚布的时候,要是味道太大了,未免也有点……有点那个不太好。”“丫直接就熏晕了,还洞什么房啊。”旁边的人说。

裘泽点头说:“就有一个变通的办法,只要双方家里没有特殊的传统,男方也没有特别要求,家里经济情况又允许,新娘往往会在成亲的前一天或前几天,换上一条新的裹脚布。要是富贵人家,这块临时的裹脚布用料当然会贵重一些,用绸缎再绣花就不奇怪了。洞房第二天这条裹脚布会由女方收好,通常是不洗的。因为多少上面有脚汗,所以时间久了特别容易腐坏或虫蛀。这条裹脚布,应该就是清中后期的。”“咳,我说怎么有股味儿呢。”旁边一个矮胖子吸着鼻子说。其实这裹脚布过了那么多年,已经没什么大味道了,这话说出来纯粹就是恶心人的。

裘泽这段话一说,不用再看俞绛的反应,谁更靠谱大家里心都明白了。过桥米线手一松,裹脚布掉回箱子里。“其实,还有这对核桃。”裘泽用手一指刚被过桥米线得意洋洋地鉴定为上手把玩百年价值三万以上的老核桃。“这对核桃又怎么啦,我可是认真看过的,底下还有蒂子,货真价实的老核桃啊。”过桥米线这回说话的口气软多了。

裘泽摇了摇头,两根手指小心地捏起一个核桃放在鼻下闻了闻,又摇了摇头,把核桃交给过桥米线。“你捏捏,这核桃是不是有点粘乎乎的?”

过桥米线用力捏了几下,摊开手,在掌心留下了些黑红的污渍。“这包浆是伪造的,粗看起来和刚才俞老师鉴定出的那对差不多,但如果拿在一起对比,就很明显了。这对核桃是放在油锅里炸过之后,才变成现在这模样的。不信你闻闻,一股油味。”“啊。”过桥米线全糊了。“喂,我集绣品的,这裹脚布你可以让给我。”先前插话的矮胖子对过桥米线说。

裘泽不去管两人的讨价还价,长出了口气,从人群中退了出来。“小兄弟,你帮我看看我拍的那口箱子,我出你钱。”有人想叫住他。

裘泽摇头,他自己现在都有些不相信,居然在众人面前说了这样一大通。当时不觉得,现在心怦怦跳,非但没有寻常少年在众人面前炫耀知识的快活,反倒很不自在。嘴巴里又干又涩,随手摸出了个小桔子,剥开一瓤一瓤送进嘴里。这是他最爱的水果,特别是现在这种情况,吃下去解渴又定神。

虽然有些不适,但裘泽还是很希望自己能够随时像刚才那样,而不是当个装酷的羞涩小男生。可偏偏只有在古玩这个领域,他才脱胎换骨般的敢于坚持自己的观点,甚至自信地和人辩论,过后就打回原型了。

或许对于裘泽而言,平时默默积聚的能量只在这时才能爆发吧。

连着吃了三个小桔子,桔子皮攒在手心里快捏不下想要找地方扔的时候,裘泽才发现俞绛正在不远处以一种看小动物的眼神打量着他。

那正是出门的方向,旁边恰好有个废物箱。裘泽只好硬着头皮往那儿走去。

俞绛一颗接一颗地吃着豆子,这个小男生被她看得走路都有些僵硬,她很开心地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余兴节目。

可是接下来,她=惊讶地看到,明明小男生已经快走出大厅,却又折了回来,站到自己面前。

于是她感觉更有意思了,脸上露出了笑容。

就是那种让裘泽怎么看,都觉得有点不怀好意的笑容。

裘泽的皮肤很细很白,而且因为血管过于纤细,所以不太容易脸红。常常他自己觉得脸上火烧似的,外观却不明显,这也是他为什么有条件扮酷的原因。可是今天加上电梯里那次,他的脸已经两次真的红出来了。

但他却没有退缩。当裘泽打定主意要做一件事情时,决心的坚定和他通常的表现是成反比的。也只有古玩,才能激起他这样的决心。

对于一个自己摸索就能达到今天程度的少年来说,要是能得到像俞绛这样的老师教导,恐怕很快古玩界就会多一个新的传奇。“能……”“嗯?”俞绛见到小男生吐出一个音后又紧张地抿起了嘴唇。“能教我吗?”裘泽深吸了口气后把话说了出来。“教你,教你什么?教你怎么鉴定裹脚布?我看你刚才干得还行。”

俞绛看见小男生没有被她调笑的话打倒,而是点了点头后认真地看着她。“唉呀我很忙啊,忙着赚钱,最近穷得叮当响,看见PRADA新款包包只能干流口水。如果……早上出门的时候天上可以掉金块,我就不用赶这无聊的烂场子了。”俞绛一边嚼豆子一边报怨,可是却看见裘泽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看着她。顿时觉得自己这样信口胡柴也不是很有意思。“你的眼睛倒是挺有杀伤力。”俞绛咕噜了一句,咳嗽一声说:“如果……如果你的智力能赶上我的十分之一,倒也不是不能考虑一下。”

她像只狐狸一样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虽然你那只箱子只花了万把块,看上去也是有点钱的样子嘛。好吧,先看看你智商有没有七十。一个很简单的灯谜,给你三秒钟时间。月落乌啼霜满天,打一种鸟。”

俞绛的话像机关炮一样急,说完之后还在裘泽耳边轰轰地回响。他眨了眨眼睛,就已经过了一秒钟。“二。”俞绛得意洋洋地数。

月落乌啼霜满天。这是张继的诗句。

在俞绛快要数到三的时候,裘泽已经想到了答案。可是你怎么能指望一个向来少话的闷葫芦,能在这种机智问答的快节奏里把脑子里的东西立刻从嘴里吐出去呢。

事实上当裘泽急着要把答案说出来的时候,这种违背他性格的举动立刻就让他像个口吃患者,无形的空气抱成了团把他的喉咙堵住,起头的音节怎么都发不出来。

他又眨了眨眼。“三。时间到,答案是寒号鸟。我真是高估你的智力了,这个世界上像我一样外貌和头脑成正比的人真是太少了,看来你也只有裹脚布那点水平了。奇怪你怎么会对裹脚布这么有研究呢,难道你对臭烘烘的东西特别感兴趣吗,就像刚才在电梯里那样?”

俞绛满以为说完这番话之后,面前这个很想让她捏一把的小男生会红着脸扭头而去。裘泽那番想把答案从喉咙口吐出来的细微动作也被她注意到了,可是她怎么可能抑制住自己玩弄和蹂躏对方的罪恶冲动呢。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会乖乖顺着她的套路来玩的。裘泽还是牢牢站在她面前,好像脚下生了根一样。“你……喜欢吃豆子?”少年问。

俞绛把几颗豆子扔进嘴里,狠狠咬碎。“干吗?”她问。“豆子吃多了,会,会……”“会什么?”俞绛瞪起了眼,竖起了眉,把脸凑到了离裘泽鼻尖只有三厘米的地方,恶狠狠地说。呼出的热气吹到裘泽的鼻子底下,那是女人的香气……还有更多的炒豆子的味道。

裘泽的脖子拼命向后缩,后颈的肌肉都僵硬了。这会是一个好老师吗,他心里忽然这么想。“会……不太好。”

俞绛哼了一声,撇了撇嘴,恢复了和裘泽的正常距离,重新打量了他一番。她觉得自己有点小瞧眼前的小男生了。

趁着压力减轻的时候,裘泽大着胆子把刚才被憋回肚子里的话一口气说了出来:“豆子吃多了肚子会胀气的。”

这大概是裘泽第一次以这么快的语速说话,要是猜灯谜的时候也能说得这么快就过关了。只是声音很轻,仿佛心虚的是他自己一样。“怎样啊,我喜欢吃豆子,你喜欢吃桔子,有差别吗?”俞绛叉起腰呲起牙,声音丝丝地从牙缝里溜出来:“桔子吃多了会上火,要便秘的哟!”

奇怪的是,她在说最后半句话的时候,声音突然轻了下来,咬牙切齿的,眉毛也忽地扭了一扭,眼睛眯了起来,眼神从裘泽的脸上慢慢向下挪,直挪到自己的鼻尖。

然后她居然一只脚慢慢向后退了一小步。另一只脚再慢慢跟上的时候,动到一半就停住了。“砰!”裘泽这辈子也没听过有谁能把屁放成礼炮的声音,他想如果俞绛穿的不是热裤,而是短裙的话,会被吹飞起来吧。

俞绛刚才乖乖看鼻尖的眼睛慢慢往上翻,直到翻成一对大白眼。

奇怪,她这白眼是翻给谁看的哩?

周围的人当然听见了,可是他们没有立刻反应过来。裘泽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安慰她臭屁不响,响屁不臭吗?

可是很坦率地说,吃了一肚皮豆子的人放出的屁怎么可能不臭呢,现在味儿已经开始出来了。“当——”俞绛的一对眼珠落回了原处。她重重地一拍裘泽的肩膀,很认真地对他说:“真想不到,你个子不高,肚子里的火力倒是不小。”

俞绛很认真,很诚恳,很痛心地看着他。

裘泽觉得脑袋里钟鼓齐鸣。

怎么会这样呢?怎么有这样的人呢?可明显就是有这样的人,正语重心长地拍着自己肩膀呢。那么现在该怎么办呢?“不……不好意思。”裘泽从牙缝里憋出了这么一句。“嗯。”俞绛心满意足地又拍了拍他肩膀,点点头说:“我看你还是有点前途的嘛。你上初中了吗?现在小孩子发育的真是快啊,肯德基麦当劳要少吃一点啊。”

说完又掏出豆子,咔咔嚼着。“我上高二。”“高二……哪天姐姐有空带你去肯德基吃炸鸡翅哟。”“能去那边吗?我……快憋不住气了。”裘泽青着脸艰难地说。“憋气?哇哈哈哈,有什么味道吗,我倒不怎么觉得呀,哇哈哈哈,那就去那边吧。”

裘泽痛快地呼吸着新鲜空气,他觉得自己的脑袋现在才从打击中逐渐恢复清醒。“不好好读书,逃课了吧,说,哪个学校的?”俞绛摆出大姐头的气势问。裘泽觉得就算是天天逃课的小太妹也不见得有这样的气势呢。“远景中学。”“远景中学?好像听过这个名字,是贵族学校?学费是不是很高?”“高一些。”“高一些是高多少?”俞绛出奇地关心起这个问题。“高……几倍。”

俞绛吹了个口哨,她忽然想到了个很不错的主意,可以对她糟糕的经济现状作些弥补。

裘泽见俞绛眉开眼笑不知想到了什么,连吃豆子都停了下来。“好,就这样。”俞绛打定了主意,心情非常好,已经完全把刚放了礼炮的事情忘到了脑后,反正这对她来说不是什么稀罕事。“那就再见喽,我们会再见面的,到时你要像刚才一样乖乖听话哟。”俞绛飞快地捏了一把裘泽的脸,迈着轻快的步子离开了。

很痛,还真用手劲了。裘泽捂着脸,他可从来没碰到过这么有攻击性的女人呢。“手感真好呢。”他隐隐听见俞绛说。

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问,完全没有诚意。可是裘泽又庆幸起来,虽说古玩是他唯一能称得上狂热的爱好,但如果老师是俞绛这样的性格,这份代价还真难以取舍呢。

其实,他如果小道消息更灵通一些,能听说俞绛上个星期因为屡次旷课被学生投诉,继特聘研究员之后连客座教授的饭碗都丢了的话,就不会高兴得这么早了。

没错,旷课并不是学生的专利。如果一堆学生等在教室里而本该站在讲台上的那位却总在被窝里蒙头大睡,哪怕是美女,时间久了也免不了被投诉,特别是这位美女还总是给学生做三秒钟的机智问答,最后判定她所有的学生都具备参加特奥会的资格。

裘泽把在手心里攒了半天的桔子皮扔进废物箱,那里面已经被扔了好几本拍品介绍。这些印刷精美纸张昂贵的册子现在已经毫无用处了,最上面那本翻开着,就是印着假画的那页,现在被桔子皮覆盖了一小半。

裘泽直勾勾往废物箱里看了好几秒钟,然后拿出自己的那本,翻到那一页。

上面依然清晰地印着“宋金浅设色作品,作者不详。疑为北宋张择端所作《清明上河图》被截去的后半部分。”现在看来这句评语只是个哗众取宠的笑话,它已经被俞绛定性为当代仿作,而且这也是裘泽自己看到实物时的第一感觉。

可现在让裘泽突然纳闷起来的是,他居然想不起来,是什么让自己在第一时间就判定这是件伪作了。

能让自己在第一眼就作出判断,这幅画肯定存在着一个显而易见的大破绽,但那个大破绽具体是什么呢?裘泽发现自己对当时看到画的记忆居然有些模糊,他想不起破绽在什么地方了。

至少现在从印刷图片看,这幅画作假的水平还是不错的呀。纸张的颜色,墨的颜色,笔法,裘泽现在一项项仔细看下来,却没看出任何明显的作假之处。

为什么看照片看不出来,而一看实物却有那种感觉呢?记得俞绛当时也是一口就断定此画为假,却没有说任何理由。如果俞绛现在还没走,裘泽一定会详细问一问。

既然一时想不通,那就不去想了吧。独自生活了这么久,要是还学不会这一点,裘泽早就被背负的东西压垮了。“你要负责任,你不能不负责任啊。”

走出“墓道”,裘泽就看到两个人在电梯口拉拉扯扯。

其中的一个裘泽才见过,是拍卖会前上台说过话的拍卖行经理。此时他的脸色有些无奈和嫌恶,手臂被牢牢抓着,来回摇晃。“我说你能不能放手,这样很不好看的。”“我才不管好看不好看的,只要你肯负责,我就放手。”

说话的是个老头,花白的头发一簇一簇杂乱无章,朝天鼻上架了一幅老式眼镜,左边镜片厚的像放大镜,右边镜片……没有右边镜片。

他只穿了件单薄的老头汗衫,手臂黝黑却并不瘦弱。胸口挂了个个头很大的老式相机,看上去是机械的,现在很少见了。他似乎不太注重个人卫生,过长的眉毛和长到外面的鼻毛都没有修剪,拍卖行经理白衬衫的袖子上也多了些浅浅的黑印子。“你自己把东西送来的,也签了协议书,现在拍卖会都结束了,东西根本就不属于我们了,有什么办法。你不要不讲道理。”“那个时候我脑筋不清楚,我这人有时候脑筋不太清楚的。这幅画对我很重要,你帮我想想办法。”老头语气有点软下来,但还是抓着经理不放。“没办法。”经理也有点恼了,头一扬说:“这件事我们不需要负责,也没法负责。你还不明白吗,画已经被买走了,该给你的钱我们这就给你。再说……”他鼻子里哼了一声:“什么对你很重要,这是幅假画,根本就不值钱的。”

这时裘泽已经走下了楼梯,听到这句话时心里一动,难道最后的那幅假图就是这个老人委托拍卖的吗?

但这终究和自己没什么关系,裘泽这么想着,脚步不停。

有了电梯就很少人走楼梯,他只在一楼半楼梯的转角处碰见一个。矮胖子凑着拐角站着,手里捧着裹脚布贴在鼻前,眯着眼睛深深吸着气,无比享受的样子。这让裘泽三两下就奔到了一楼。煤球和来时一样吊在他后颈,不管他怎么动都不会掉下来,还不时发出轻微的“咕咕”声,裘泽猜它大概睡着了。

青黑眼的保安大叔比先前更没了精神,眉毛眼睛和嘴角一起往下耷拉,已经没有精神用视线尾行什么人了。

不管他遇到了什么倒霉事情,保安做成这样总是不合格的。裘泽忍不住最后瞧了一眼保安大叔别致的眼眶,走出了小楼。

这是一幢普普通通的小楼,下午三点的阳光铺在楼前的南街上,一片明亮。南街就是莲河以南的一条街,西头连着个镇子。小镇这些年越来越繁华,地价已经不比城区便宜多少了。

可是南街却比小镇热闹许多。

裘泽沿着南街往东一路逛去,要再走一段才能瞧见临着街流淌的莲河,到时候隔着河对面的那条街,就叫做北街。莲河在前方不远处拐了个急弯,转折了九十度向北而去,所以北街一头被莲河拦阻,比南街短了一半。“收老旧破烂废铜烂铁来”。一个中年汉子甩着铃铛骑着小三轮车慢慢超过裘泽。收来的旧货扎成一捆放在后面的车板上,裘泽总觉得他是特意扎成人的形状,每次见到都有这种错觉。三轮车消失在南街的人丛里,只剩下有着奇特韵律的吆喝声还在耳边或心头回响。

南街没有寻常江南水乡的风光,南街两面的建筑,大多是新造的。

其实南北两街本身,就是全新的。好些年前,一个大房地产商投资建了这两条街,他请了最好的设计师,仿造中国古代的建筑风貌,想要硬生生打造出一个传统江南水乡来。街道建成之后,招商也很顺利,只等盛大的揭幕式过后就会进驻,所有人都相信这将成为上海近郊集旅游和商业为一体的新热土。

可随后就是一场大火。那是一个刮大风的夜晚,这场极具传奇性的大火据说从连接南北二街的虹桥上烧起,蔓延到南北两条街道上。地产商的仿古做得非常彻底,所有的房子都是全木结构,烧得飞快。而为了保持神秘性,这里又一直保持着封锁未开放状态,所以等消防车赶来,火势已经难以遏制,只来得及救下不到三成的房子。同样的原因,所以也没什么人员伤亡。

南街足有四五里长,所以这真是场传奇的火。或许有人放火,谁知道呢,裘泽听说过许多小道传说。总之那个房产商倒了大霉,为了还贷款把所有地皮全都贱卖出去。两街重建的时候,地皮分散在许多人手里,当然就再没有什么统一的规划,江南水乡的设计也成了泡影。

现在的南北街上,头尾两端有火灾残存下来的仿古建筑,中间多是现代风格的平房或小楼房,也间杂了些后来新造的中式建筑。无论哪个建筑师到这儿来,都会觉得乱糟糟的。

就这样乱糟糟的两条街,却热闹成今天这个样子,大家都说是那把大火把风水烧旺了。

最初是一些在附近乡镇里收古旧的贩子在街上租了房子临时落脚,然后渐渐有人来从这些贩子手里淘旧货,时不时传出捡到漏的消息。于是来捡漏的人和卖古董的商人越来越多,滚雪球一样,规模越来越大,南北两街也在这个过程中,慢慢重新建造起来。

现在,南街和北街成了这座城市里最大的古玩市场,每天成千上万的人揣着钱来这里,盼望收到一件被埋没的珍瓷或无人识的名家字画。而画廊、私博、拍卖行、典当行、书店等相关的文化行当也随之而起,养活了许多餐厅茶馆和旅社。

裘泽当然不是第一次逛南街,相反,许多古玩铺子的老板都已经认得这个少年了。这里每天每时每刻都是新鲜的,随时都可能有新发现,新故事。“小泽,这次没挑得中的吗,看看这些,我藏着的。”面前的老板从柜台后面拿出个小布包,展开露出里面的几件东西。

那是几块天青色的碎瓷片。

裘泽的眼睛亮了一下:“这是……汝窑的碎瓷?”(1)

老板不说话,只是得意地嘿嘿笑着。

裘泽用手捡起其中的一片,在他手指一碰到冰凉瓷片的时候,眉毛就皱了皱,抬起头看老板。

老板见他这副模样也愣了,试探着问:“怎么?”

裘泽看出老板不是装的,低下头重新研究起碎瓷。

这瓷片开片密布如鱼鳞状,釉色莹厚,像碧玉一样,看上去柔和温润。侧过来看断口处的瓷化程度,浅灰中带些许微黄,夹杂着些细空洞,正是汝窑为了有好釉色而特意低温烧制的特征。

一时之间,裘泽竟然看不出手上碎瓷的破绽在哪里,但拿着它的感觉,又分明不对。裘泽放下这一片,用手分别摸了摸其他几片,细细体会着那股传入心田的滋味。不对,这是新东西啊,可这假造的,要不是自己有这难以言说的能力,根本看不出来。

老板有点急了,他知道面前这少年年纪虽小,却是极有本事的,一看一个准。“东西不对?”老板瞄了瞄四周,低声问。

裘泽点头。“打眼了,打眼了。”老板恨恨地说,仔细拿着碎瓷瞅,却又狐疑起来:“这假造的……你给我说道说道?”“你……再找其他人看看。”裘泽没回答老板的问题,告辞离开了这家小店。

要是能跟着俞绛学几年,大概就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无言离去了吧。裘泽心想。这就是他为什么渴望有名师指点的原因,虽然能知道答案,但那种近乎作弊的方式,让他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常常心里堵得难受。

不宽的街道上熙熙攘攘,有人脸上有忍耐不住的兴奋,那是自以为淘到什么宝贝了的;有人面色阴沉,那或许是发现自己吃了亏上了当的;更多的人兴冲冲地还在寻找他们的目标,或是用新鲜好奇的目光打量这条收藏了无数历史碎片的街道。

裘泽在家凉茶铺子里歇脚,喝了碗凉茶。说是摊主祖上传下的方子,能堂吃也能封好带走。裘泽要老板加了勺蜂蜜,苦中带甜。“好吃吗?”瘦得像竹竿的中年女老板问。“嗯。”裘泽吓了一跳,连忙点头。女老板每次都会这样问客人,通常大家都很给面子。有一次裘泽看到有客人回答说太苦,女老板直愣愣瞪着他,两个眼珠鼓出一半到眼眶外,很吓人。然后她忽然就开始流泪,嘴里只是不停地说“苦点好”。所有的客人都被吓跑了。

所以裘泽知道,最好的回答是“很好吃,一点也不苦”。但他每次还是只能挤出一声“嗯”,勉强过关。

这一带已经是南街的中心区域,也就是当年被大火烧得最干净的地方,什么都没留下来,除了先前经过的砖土残骸。据说那原本是一座城楼,大火把能烧的都烧去了,只剩下土坯。两边地皮的主人都造起了各自的房屋,没人原意搭理中间这摊麻烦,直留到今天,看上去就像是个经历了战火的破城门,反而和南街的文化含蕴呼应起来了。

又向前走了一段,就到了虹桥,由此可去北街。这桥下没有任何支撑,彩虹一样飞架两岸,因此得名。当然也不是原本的那座木桥了,地方政府出钱造原样修的,砖石结构要比原先的木头便宜许多,但还是不能通车,只供行人往来。

这虹桥是现在南北街最出彩的景色,新建起来的中式民居,也多集中在虹桥两侧,所以总是有人以桥为背景,拍照留念。裘泽走上虹桥的时候,就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人举着硕大的相机,遮住了大半张脸,拍个不停。

看见这拍照人,裘泽不由停下脚步。虽然他的脸被挡住了,但才见了不久,裘泽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圆领老头汗衫加上老式相机,这分明就是扯着拍卖行经理的胳膊非要他负责任的那位。

相机从脸上移开,露出只有一个镜片的眼镜。果然是他。

裘泽从拍卖行出来一路走走停停,被老头赶到了前面也不奇怪。可是老头之前不是心情很差地和经理纠缠不清,怎么现在倒有闲情倚着栏杆拍照了,难道他从三道横线那儿把画要回来了?这显然不可能。

裘泽心里对假画存着些疑惑,而老头如此着紧那幅画也令他有些好奇。可他不是有点疑问就非要弄清楚的好奇宝宝,打量老头几眼后,就准备过桥逛北街去了。

放下相机的老头脸上没有半点懊恼或焦躁,看起来他已经把一个多小时前的坏心情抛到脑后。此时他吧咂着嘴,眼珠转动。由于残存的镜片实在太厚,让他的两只眼睛看起来不一般大,旁边的几个路人忍不住面露微笑。

老头对自己是否可笑毫不在意,眼睛往四周溜了一遍,就和裘泽的目光对上了。

裘泽有点尴尬,他觉得自己这样看别人并不礼貌,准备快步从老头身边走开,却意外地瞧见老头朝他笑了。

是咧开嘴笑,露出黄黄的,不太齐整的牙齿。他的脸一瞬间因为这个笑容而产生了许多的皱褶,让人觉得这样的笑容并不令人愉快。

再可怖的脸笑起来,也能够传达善意。做不到这一点的,往往因为笑容本身并没有笑意。老头的笑容,就让裘泽觉得他只是做了一个咧开嘴的动作而已。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应这个动作,不管他直接离开吗?

裘泽的犹豫让老头像发现猎物似的又一次咧开了嘴。他仿佛觉得眼前的少年很有意思,走了过来。

老头的身材并不高,步子却很大,几步就迈到了裘泽面前。

应该怎么打招呼呢,这可难倒了裘泽。说“你好,先前在拍卖行里见过你”吗,怎么可能,对陌生人说这么多话裘泽可做不到,那会让他在一句话里加入许多“嗯”和“啊”,就像个羞涩的小姑娘。哦是的,他的确很羞涩,所以就像往常一样,裘泽保持沉默。“你知道吗,这是条鬼街。”老头说。他的嗓音很怪异,和拍卖行里听到的不太一样,好像喉咙里有根筋抽紧了,每个字都带着公鸭般的“嘎嘎”音。“嗯?”对这句莫明其妙的话裘泽只能这样回应。“鬼街,这条街是鬼街。”老头嘎嘎地说,然后又咧开嘴,这次他的笑容变得奇怪诡异。裘泽想这应该只是自己的心理作用。“我看见了,我都看见了。”老头闭起右眼,睁着的左眼在镜片后微微扭曲。“咔嚓,咔嚓。”他说。

裘泽打了个寒颤,他记起了老头在拍卖行里说过的话。“我这人有时候脑子不太清楚的。”“你站好,我帮你拍张照。”老头“咔嚓”了几声后,又说了句和之前毫无逻辑关系的话。

裘泽想,看来他真是精神失常的。

老头举起相机,把那只睁着的眼睛遮住。“咔嚓,咔嚓。”老头给相机配音。

裘泽决心走了,继续站在这里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傻瓜。煤球开始在后面扭来扭去,吊了这么久,爪子也该酸了。

已经走了两步出去,裘泽的手臂忽然被老头从后面一把抓住。抓得很用力,就像先前老头抓着经理一样。裘泽心里咯噔一下,他想自己的袖子一定和经理的白衬衫一样,希望那黑印比较容易洗。“给你照片。”老头把照片塞到裘泽的手上。

照片?那个……是拍立得相机吗?裘泽皱着眉看了一眼老头的大块头相机,他对老相机不太有研究,虽然年代久远的相机也很值钱,但那和真正的古董相比,还谈不上有多少历史。

他看看手上的照片,正是他自己的一张特写,黑白的,很清晰,比常见的拍立得照片好得多。可是,黑白的拍立得照片?有些奇怪。

照片上作为背景的虹桥和后面的莲河及两侧街道有些虚化,他自己的嘴微微张开……只是,在自己身侧的那团是什么?

裘泽瞪大了眼睛,他看到照片上自己身边的那团影像分明正在变化。那是一个人,她的脸正变得慢慢清楚起来,变得让裘泽可以辨认了。

从模糊到相对清楚的过程约有几秒钟。最终,影像并没有变得像照片上的裘泽那样清晰,这是一个笼罩在灰色的雾气中的大半身像,整个人像是气体,又或是一团黯淡的光影,并非血肉之躯。但是,已经可以看出大概的衣着,以及五官了。

裘泽当然知道,刚才在自己的身边,是没有这样一个人的。

这个人,裘泽是认识的。只有很熟悉的人,才能分辨这样轮廓不清的人像。

而裘泽,在看到最初的一团模糊时,不敢置信的熟悉感就伴随着一阵又一阵的战栗在心底滋生了。

这是他的奶奶。

裘泽已经七年没有见过自己的奶奶。虽然他拒绝回忆那个早晨的情形,但还是不时跳到脑海中。当十岁的他睁开眼睛,穿好衣服爬起来,却发现整个家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没有任何先兆,在他熟睡的那个黑夜里,他的奶奶失踪了。

自那之后,裘泽只能一个人生活,每个夜里他都要亮起一盏小灯来抗拒黑暗。奶奶再未归来,也没有任何讯息。从法律上说,她已经死了。

但现在,她却像个鬼影一样,出现在这张照片上。

或许这就是一个鬼影。在奶奶还在身边时,裘泽从来没有见过她有这样的表情。

在他的记忆里,仿佛没有任何事情可以让奶奶动容,对邻居而言,这个冷冰冰的老妪难免阴沉而不可亲近,但裘泽还是能从那因为洞悉世事而变得冷漠的目光中找到亲切。

而此时的照片上,这个老妇人面容狰狞,大张着嘴,仿佛在大喊在怒吼。她的眼睛看着前方,是的,实际上她的眼睛并不能很清楚地在照片上看见,但任谁都能感觉到她凌厉的目光。

恐惧和震惊像海潮一遍遍冲刷裘泽的神经,每一次都让身上细微的汗毛过电一样的颤动。“收老旧破烂废铜烂铁来。”收旧货的小三轮在北街转了一圈,从虹桥上骑回南街。“老张,这里的老旧破烂都很值钱的,谁会卖给你哟,到这里来收破烂白费力气。”

这些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仿佛和裘泽之间隔了一个世界。“当啷”一声铜铃响,裘泽回过神来。摇着铃铛的老张从他面前缓缓骑过,蹬在脚踏板上的小腿肌肉鼓起,油亮油亮的。

拍照的老头已经不见了。

注1:汝窑是宋代五大名窑之首,曾专为宫廷烧制御用器,用玛瑙为釉料,色泽以天青色最著名,具备“雨过天晴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的灵性。全世界完整器存世约70件左右,故仅是碎瓷片也足以宝贵。

三 巨大的引力

三巨大的引力

裘泽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不同寻常,就像在他自己身上发生的那样。

失踪了七年的亲人出现在一张黑白照片上,裘泽预感生活的轨迹又将发生改变。

这是显灵吗,这个死去的亡魂一直跟在她孙子的身边,就像吊在后颈上的煤球那样?

裘泽再没有闲逛的心情,他沿着南街,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不时低头看手里的照片,想着怪老头先前说的话。

他说“我看见了”,还说这是条“鬼街”。

如果奶奶真的已经死了,那她是怎么死的,七年前的那个夜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知不觉间南街已到尽头。往前就是新开发的学校区,集中了好几家大学和一些高中,今年才建成的远景中学新校区就在其中。

其实以裘泽的成绩本不该来远景这样的贵族学校,尽管远景的教学质量算是这些学校中的翘楚,但在人们心目中上海最好的高中和贵族学校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想两者兼备的远景还有一段路要走。

毫无疑问,裘泽有能力考进他感兴趣的任何大学,这样的学生哪个高中都喜欢。问题在于他要留长发。有些学校连女生留长发都不允许,更何况男生。所以裘泽的整个初中生涯过得非常痛苦,他像《圣经·旧约》中被剪了头发就任人宰割的大力士参孙一样,每次剪短头发都会虚弱得像生了场大病。可他头发剪短后生长速度比别人快几倍,于是剪头发——卧床——上学——再剪头发这样的循环之下,裘泽只有一小半的日子能正常上学。

那近乎通灵的能力随着年龄增大而逐渐成长,这令他在古董鉴赏方面的造诣与日俱增,同时头发生长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了。初中毕业后他只好选择了远景中学,他猜贵族学校会宽松些。让他庆幸的是,几次因剪发而卧床不起后,学校默许了这样一个异类的存在——留长发及时常因对古董的兴趣而逃课,对于一个能在高考中为校增添荣誉的天才学生,远景还是愿意网开一面。

这已经是放学时间,南街对于少年们来说,永远是充满神秘和向往的地方,每天到四五点钟,南街上就会多出许多在各个小店铺和地摊上探头探脑的少年郎。裘泽和学生们擦身而过,像条逆流而上的鱼。

收旧货的老张把三轮车停在远景校门口,每天的这个时候他都会从校工那里收下一堆空饮料瓶,和车上的那些捆在一起。不管怎么捆,大家都觉得他在拉着个人型的玩偶。然后他会蹲在路边,抽一支烟,盯着来来往往的少年看。今天他没抽烟,而是拿出了碗凉茶,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喂!”有人叫裘泽。

是裘泽的同学,他姓穆,长得像棵树,大家都叫他木头,和大多数人一样,他并不怎么喜欢自己的外号。

木头更不喜欢裘泽,作为学习委员,他不能忍受班上有这样一个留长发经常逃课的家伙。尤其让他火大的是,不管怎么用功念书,每次考试都只能跟在裘泽的后面吃灰。

和大多数远景学生一样,木头家里很有钱。可他尤其爱摆老大的做派,于是乐得当他小弟占点便宜的人不少。他学习成绩也不错,就总是想,如果没有裘泽这个另类的话,人生就完美了。“哼,又逃课了,我给你记着呢,写品德评语的时候我会报告给老师的。”木头远远就大声叫喊,活像个爱打小报告的十岁小女生。

裘泽没有理他,他压根就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木头。他还在想着照片上的鬼影,如果是奶奶显魂,为什么会露出那样的表情,是要提醒自己什么很紧要的事情吗?“看你的长头发,像个女人似的,真搞不懂你怎么能考出那些分数。我看你是作弊的,是吧,哈,你是作弊的!”攻击裘泽让木头觉得很兴奋,咕咚咕咚把手里的一罐可乐喝了个干净。

旁边的人附和说:“说不定他留这么长的头发,就是方便考试的时候藏小纸条。”大家都知道不会是这么回事,只是凑个趣而已,这让木头越发兴高采烈起来。

可是裘泽还是低着头,看都没看木头一眼。“喂,你这个家伙!”木头喊。

裘泽没有任何反应,这让木头觉得自己在唱独角戏,有些无趣。“喂!”他又恶狠狠地喊。

木头觉得身边的同学都在看他,裘泽的态度让他很没面子,他觉得自己不再做些什么,就下不来台了。他捏了捏手里的可乐罐,咬了咬牙,呼地朝裘泽扔过去。

其实木头只是想吓吓裘泽,好叫他知道,自己不是可以随便忽视的人。可是他的准头很差劲,可乐罐重重地打在裘泽脸上,磕破了他左边的眉角。

当啷啷,可乐罐掉在地上滚开。裘泽捂着眉角,抬起头,看见几步之外张大了嘴的木头。

煤球从裘泽的脖子后爬了出来,露出半个脑袋一只眼睛,盯着木头吼了一声,要为主人助阵,可惜它才刚睡醒,没开嗓,声音轻得除了裘泽谁都没听见。

大家都往这里看了过来,老张也是。凉茶还剩了一点点,他又抿了一口,饶有兴致地瞅着少年们的纠纷。

木头愣了几秒钟,从鼻孔里重重哼了一声,抬起下巴,急冲冲地走开了。和他在一起的几个男孩也跟了上去,其中的一个向裘泽耸了耸肩,表达了自己的遗憾。

裘泽轻轻叹了口气,然后意识到天已经开始暗下来了,如果不赶紧回去,他会错过来送箱子的快递员。

几个眼尖的女生瞅见了煤球,正叽叽喳喳指指点点。还没等她们看得更清楚,就遗憾地看到裘泽扬手招了辆出租车。

车里有股臭咸鱼的味道,顽固地从汽车香薰的桂花香气里冒出来。前排座椅的后背上被某个乘客私自贴了小广告,印着一个看起来无所不能的私家侦探的手机号。下午的好阳光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全都不见了,裘泽的眉角还在痛,胸口被思绪塞满了,把心挤得很难受。

出租车没法开到家门口。裘泽下了车,弄堂口上方“福兴里”的字迹已经斑驳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电话间的老阿姨笑着和少年打招呼。这个亭子间已经存在了许多年,除了呆在里面的阿姨越来越老外,唯一的改变就是在七八年前这里开始兼卖杂货了。“回来啦。”老阿姨冲裘泽点点头。“嗯。”

在他奶奶还没有失踪的时候,和街坊们关系并不好,大家都觉得这个十年前搬进来的老太婆古怪又神秘。可是那一天之后,街坊对裘泽的态度就不一样了,虽然这个小男孩和他奶奶一样不爱说话,但大家认为这完全是有理由的。“多不容易啊。”老阿姨见裘泽走过,冲旁边摆彩券摊的山羊胡老先生说。“命运多舛啊,我早就说过,那个时候他奶奶……”山羊胡忽然停住不往下说了。卖彩券之外,街坊们都知道他还是个算命先生。“那个时候怎么了?”老阿姨追问。

山羊胡捋着山羊胡,只是摇头不说话。他这时的表情,和十多年前在城隍庙摆测字摊时一模一样。

弄堂里家家户户都开着小窗户,里面传出“刺啦刺啦”的炒菜声。大家烧菜做晚饭的时间都是差不多的,一家开始做菜之后,香气会让邻家也赶紧烧起来,很快整条窄窄的弄堂里就溢满了各种各样的饭菜香。

裘泽的家在数过去第二条小岔道的最里面,他走进去,看见地上掉了一条绿领巾。他知道自己或许该拾起来,可是做好事也是要有心情的,现在他心情差劲得连弯腰拾东西的力气都没有。“阳阳吃……饭……了。”他对门的邻居扒着门探出身子喊。她儿子阳阳总是在路上扔各种各样的东西,并且固执地认为没有这些路标就会不认识回家的路。

一个人从后面超上来,骑着的助动车上绑着个纸箱子,停在裘泽家门口。他在对运送单上地址的时候,裘泽摸出笔,接过单子签收了。

暗红色的木门经过了几十年风雨,蛀朽得不那么厚重了,推开时发出吱吱哑哑的声响,小孩急促的奔跑声噼里啪啦由远而近,他一定忘了捡路标。裘泽把纸箱搬进门,单薄的身子向后一靠,“砰”的一声把世界关在门外。

走道昏暗,但裘泽没有空出的手来开灯。他顺着熟悉的味道,慢慢向里走。左边是空荡荡的厨房,右边的门关着,里面也是空荡荡的。同样,前方两扇紧闭的门后面也必然是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住在一楼的邻居已经在几年前搬出了古老的里弄,住进了钢筋水泥的楼房里。现在这幢两层楼大房子里的住客不算很多了,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一只两岁的小黑猫,以及一窝吃了很多种口味灭鼠药所以一直兴旺不起来的老鼠。

箱子不轻,上楼的时候每一步都踩得木楼梯“腾腾”响。裘泽没兴趣做毫无意义的事,所以邻居搬走后,楼上自家的门从来不锁,现在肩膀侧过来轻轻一顶,门就开了。

把箱子稳当地放下,裘泽从旁边的毛巾架上取了块蓝白条纹的毛巾抹去脸上的汗。右手边有两根细尼龙绳沿着墙垂下来,一根粗些,一根细些。“喀达”,细绳被拉了一下,上面的吊扇开始转动起来。

在一座城市里,总有些地方的时间过得特别快,而另一些地方则相反。这间屋子和包围着它的整幢楼整条里弄,无疑就属于后者。

地板是一长条一长条的水曲柳拼接在一起的,现今变成了褐色,但木纹依旧清晰。这地板从来不上蜡,至少在裘泽记忆中的十几年里从没有过。时间把木板浸润地越来越柔和亲近,穿着拖鞋走在上面,感觉是软而有弹性的。

天花板有近四米高,让本来就宽敞的房间有了堂堂正正的气度。沿着顶角线装了两盏日光灯,开关就是门口的那根粗绳,用坏灯管以后,是要搭着梯子爬上去换的。刷的墙粉有的发黄,有的剥落,还有的印了些许水渍。它们正和这座建筑一起衰弱下去,裘泽从未起过重新粉刷的念头,他觉得现在这个样子……怎么说呢,很和谐。

门后是一叠报纸,裘泽取了两张,铺在吊扇下的八仙桌上,然后把箱子搬上桌。煤球爬到他肩膀上,顺着手臂上了桌子,又抱着一条桌腿滑下地去。显然它四肢的长度不能很好地完成这个动作,和往常一样,滑到一多半的时候它就抓不住桌腿摔了个龟肚朝天,花了几秒钟翻过身来,自顾自玩去了。

这就是家里的餐桌,四把拢着八仙桌放置的靠背椅子,其中的多数已经不使用很久了。只有对着门的那把,才会在吃饭的时候拉出来。裘泽常常觉得其他三把椅子已经在地板上生了根,再不会移动。所以每次清扫房间的时候,他都会把椅子四脚朝天倒放在桌上,用拖把将地板拖上好几遍。

八仙桌的一侧是个装饰柜,七年前这里面放着些绿豆赤豆面粉霉干菜,还有茶叶罐子玻璃杯,所以到了梅雨天就会生出些会飞的小黑壳虫。现在这些东西还在,只是多了些宋元明清的瓷碟瓷碗,木雕玉牌。

一溜两个装饰柜旁边是嵌了大理石台面的梳妆台,紧挨着通往厢房的门。梳妆台的对面是一把摇椅,藤做的,裘泽的记忆中,奶奶时常躺在上面,闭起眼睛慢慢地摇,摇椅发出吱哑的声响,就像钟摆一样。

裘泽把目光从藤椅上移开。他试着暂时不去想照片的事情,但在在这个到处都留着奶奶痕迹的地方,要做到这一点很困难。

如果把时间倒回到七年之前,裘泽绝不会这样徬徨。凡是和他奶奶有关的任何消息,哪怕再荒诞无稽,他也一定会投入所有的精力去追查。

事实上当年他正是这么做的。但他得到了什么?

他为什么会住在这里?父母是否还活着,他们是谁?奶奶是干什么的,为什么这样特立独行,爷爷又在哪里?当裘泽年纪越来越大的时候,一些幼年时被奶奶轻易应付过去的问题,在他对奶奶失踪追查的过程中重新显现出来。最后他甚至无法确定,那个名叫戴蕴秀的老人,和自己到底有没有血缘关系。

再加上奶奶离奇的失踪方式——这个很少出门的老妪,是在裘泽睡着后的黑夜里,披上外套穿好鞋子,自己走出去的。她一定认为自己可以在天亮前回来,或者,她因为某个原因而下决心让十岁的裘泽从此独自生活。

还有……从心灵深处逐渐觉醒过来的奇特能力,他仿佛开了一只特别的眼睛,并且视力正一天比一天好。

这所有的一切,让他觉得,他终将追查到一个隐藏在黑暗中的巨大物体。极其巨大,以至于让他决定放弃,而把精力转移到古董上来。他不知道自己对古董的狂热里,有多少成分是因为这种刻意的注意力转移,有多少成分是由奇特能力所致,又有多少成分是真正天生从骨子里带来的。

其实裘泽很早就知道,即便他不再追查一切,如果那个物体足够巨大的话……

牛顿说,质量越大的物体产生的引力越大,从而吸住身边那些微不足道的尘埃;爱因斯坦说,质量越大的物体对空间形成的曲折越大,这种曲折会让周围的物体向中心滑落。无论哪一种,都意味着如果他已经被笼罩在巨大的阴影里,那么他终将无法逃脱。

就像今天的照片一样,毫无疑问,这是一个讯号。

可是裘泽觉得自己还远远没有准备好。事情来得太突兀了,他需要有什么东西来帮他镇定一下,让他转移一下注意力,然后再决定接下来该怎么做。是主动进攻,还是继续逃跑。

封胶带把箱子裹得严严实实,裘泽拿起刀,从中缝切入,划开。

如果没有照片,没有鬼影,那么他现在面对这个箱子的态度,一定好似一个面对丰盛大餐的老饕。

裘泽把纸箱的盖子朝两侧翻开,露出了里面满满当当的各色物品。他忽然想到了死刑犯,据说在上刑场之前,他们都会获得一顿美餐。

他叹了口气,意识到自己并无法逃脱命运,不论那是什么。

他从箱子里拿出第一件东西,木雕观音像。不管它光泽有多黯淡,上面还留着些陈年的污渍,雕工笔法又似有盛唐之风,裘泽只伸出三根手指一捏,就知道了它本质上是什么样的货色,随手扔到一边。然后是第二件,同样只是用手从箱中拿出来,完全没有停顿,半秒钟后貌似清中期的瓷笔架就和木雕扔在了一起。

没有哪个古董专家能用这样的速度来鉴别,就是俞绛也不行。

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其实在极幼小的时候,某些东西就开始给裘泽若有若无的感觉了。可是小孩子不会觉得这有多特别,在他们的眼中,整个世界都是特别而新鲜的。

到了年纪大一些,头发生长的速度快一些,头发又更多更长一些的时候,裘泽开始怀疑,自己和别人是否有点不一样。当然,以他一直保持到今天未改变过的性格,他从未在这一点上和任何人交流过。有时候他在想,自己的头发是否就和天线一样,能接收到一些特别的讯息。

等到了七年前的那一夜之后,裘泽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受到这样的刺激,他发现自己的那种感觉也迅速地敏锐起来。在那之后不久,他就已经确信,自己是不同的。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就好像当你站在泰山之巅,一览众山小的时候,那种突然充塞在胸臆中的畅快与豪迈;就好像你站在赤壁怀古的时候,那种突然把你包围的岁月沧桑;就好像你站在至亲的墓碑前,那种突然将你击溃的深沉哀恸和对死亡的恐惧。

可是这种突然传递到裘泽内心深处的感受,是当他接触到某件物体时产生的。具体地说,是身体的某处皮肤触碰到一件有悠长时光历史的物体时,产生的。

如果这件东西的历史越悠远,裘泽的感触就越大,但却不总是如此。名山大川自然会给裘泽以深切的震撼,可随地的一块青石,也都经过了十万百万年的岁月,裘泽却没有多少感觉。倒是一件只有数百年历史的古董,常常能让他的内心猛烈激荡。

凡走过必留下痕迹,裘泽常常这样想。原来我们的所思所想,所言所行,在身躯化为黄土深埋地下后,并不是化入虚空,从此在世上消散。而是留下了丝丝缕缕,依付在身边的物体上。

所谓寄情于物,一件优秀的艺术品,不仅在诞生的过程中凝聚了创造者的心血,在此后的年月里被代代主人珍赏把玩,更往往经历了人间多次的悲欢离合,其中惊心动魂之处,当事人强烈的情感冲击,全都在古董上留下了常人无法觉察的烙印。反倒是那些出世不久就深埋地下,比如汉画像石,虽然有千年历史,但裘泽能品出的,除了淡淡的悠长岁月味道,就没有多少其他了。

有了这样的异能,假造得再好,也没法瞒过裘泽。可也不是没有例外的,比如一件北宋大家的书画,可能南宋就有人仿作,到今天一样经过了千百年的风雨。这种时候,更多的就得靠眼力来鉴别了。

所以一件古董,裘泽从上面能“读”出的东西,远比寻常专家要多得多。对他来说,每一件古董上都藏了许许多多的故事,通过残留的蛛丝马迹,虽然远不能窥得全豹,弄清究竟,但可以有许多的推想空间,从而有了极大的乐趣。

手摸上第三件东西的时候,裘泽心里就一喜。

是老东西。

拿到手上,裘泽身子向外侧了侧,好在黄昏的光线下看得更清楚些。这是件青花瓷的带罩灯,远看像个盖着的茶杯,其实上面开了一个个透光的梅花型小孔。用手一提“杯盖”,就能把整个灯罩都提起来,露出里面小高足杯般的灯座。灯罩和灯座都是青花绘制的山水画,要是在灯座顶上的小圆盘里倒进灯油点着棉线,立马就能使用。到时灯光从瓷罩里透出来,别有一番典雅。

看这件带罩灯的造型式样,是明清时期的东西,而且肯定不会是市俗寻常人家的用品,到如今可称得上价值不菲。

裘泽把玩了一番,准备把灯放下,看看箱子里还能有什么收获。可他往箱子里只瞄了一眼,全身的血液就一下子涌到了头上,脑袋里雷打一样。带罩灯被他放在了八仙桌的边缘上也浑然不觉,手一放开,底座大半在桌外的灯就掉了下去,摔成数瓣。

裘泽这时候哪里还听得见瓷器碎裂的声音,他眼睛死死盯着箱子里的那件东西,但一时之间,却又不敢伸手拿出来看个究竟。

这件东西原本压在带罩灯的下面,现在也才露出了一小半。可是裘泽曾经对它非常熟悉,只是这一个小角,已经让他认了出来。

裘泽呆呆站了很久,屋里的光线又暗了一些。他终于伸出手,把压在这件东西上的其他玩意拨开,小心翼翼地捧了出来。

这是一块巴掌大的椭圆铜镜,背面镶着一整块玉。古时的玉大多不如今天我们看见的和田白玉那样洁白,日久天长也会因为各种原因改变颜色。这面铜镜后镶的玉也不例外,浅白里透着青色。好在这件东西应该没入过土,不然就会和如今出土的那些战国和汉代古玉一样,沁入土气呈土黄色。

这块镶玉依然细腻丰润,可见品质相当不错,特别是上面浮雕着双凤图,雕工细致生动,丝丝缕缕的翎毛清晰可见,是大师级的佳作。而包嵌美玉的勒口,也做成了祥云纹样,和双凤呼应。镜背正中是个凸起的玉圆镜钮,供照镜人手持。

铜镜正面有一层浅浅的浮锈,稍一打磨就会光可鉴人。最外面一圈刻着芝草藤萝的纹路,可以想见,这见东西全新的时候,是多么精巧秀美。以裘泽的经验,当年这多半是女子闺房之物,而且非富即贵。在这样一面铜镜里照出自己的容貌,想必要比真实情形更增色几分。

这面铜镜有盛唐雍容华贵之气,可是形制上和唐时铜镜又有些不符。裘泽这方面的器物接触较少,一时之间看不出年代来历。而手指搭上时心里涌起的感觉,更让他紧起了眉关。与多年前能力未觉醒时不同,七年后的此时裘泽再次拿起这面铜镜,胸臆中有百般滋味充塞,竟是从来没有过的复杂感受。他感觉不到时间留下的印记,这不是说铜镜是新的,而是它原本的面目上叠加了太多东西,以至于模糊不清了。

没错,这面铜镜,本就是他家的。确切地说,这是他奶奶戴蕴秀随身携带的东西。当时铜镜上可没锈,完全能当镜子使用,只要奶奶出门,不是揣在兜里,就是放在随身的小包里。七年前的那个夜晚,她带着小包出门,于是这面铜镜也就一起消失无踪了。

照片上的鬼影和这面铜镜一起出现,裘泽相信这不是巧合。冥冥中必然有某个力量,因为某个原因把这两样东西一起推到自己的面前。

裘泽想起了煤球,这只小东西不知什么时候趴在打碎的带罩灯瓷片旁,抬着头看他。看他和他手里的铜镜。

他一直怀疑,这只龟甲里的小黑猫有某种程度的预知能力。在传统悠久的东方巫术里,巫师相信龟壳蕴藏着神秘的力量,可以用来占卜。那么龟甲里的煤球,会不会变成了一只能占卜的猫?

如果不是煤球那天的可笑举动,裘泽今天就不会去拍卖会,也不会碰到拍照的老人,同样不会拍下三号箱,拿到这面铜镜。

裘泽看着煤球,他很想问小猫,如果它真的会占卜,那么还知道了些什么,接下来自己将会遭遇的命运,是什么样的呢?

煤球显然不会说话,它装模作样地在旁边趴了一会儿,和主人四目对视良久,终于忍不住不满地叫起来。

它肚子饿了。

裘泽当然没心情去给它弄饭吃,煤球叫了几声,很有眼色地不再去烦主人,慢腾腾地走开了。不得不说这只小猫聪明的过分,动作这样有气无力,是在装可怜搏同情分呀。

裘泽把铜镜放在桌上,又取出那张照片放在旁边,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他开始回想那个夜晚之后陆续知道的一些事情,那本已经压在记忆的大箱子底下的东西。

当人们把记忆深埋心底,往往是希望自己可以忘记这些过去,然而有一天他终会发现,不管藏得多深,重新取出的时候,依然崭亮如新。

当裘泽对着桌上的铜镜和照片出神的时候,他仿佛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早晨。

他是被闹钟叫醒的,早晨六点三十分。在床上稍微赖了几分钟,他就爬了起来,因为他知道,如果再赖下去,奶奶会过来揪他的耳朵。

穿上衣服,洗脸刷牙。这个早晨格外的安静,其实裘泽并不能确定,自己当时是否注意到了这一点。但每次回想起来,就觉得那时整个世界都是寂静无声的,只有一个十岁的小男孩独自一人,连绞干毛巾的“西嗦”声,都清晰的在耳边回响。

小男孩有单独的房间,那是临着厨房的一间十平方的小屋。他洗漱完毕,从厨房出来推开客厅的门,就愣住了。他以为会看到餐桌上放着热腾腾的早餐,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他又跑进厢房,看见奶奶的床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事实上,它们昨晚并未曾被摊开过。

厢房的一侧有道移门,后面是书房,奶奶常把自己关在里面。移门拉开了,里面也是空荡荡的。小男孩飞快地跑上阳台,然后又跑到楼下向邻居打听,邻居什么都没有听见,黑夜里奶奶出门的时候脚步很轻,很安静。于是裘泽饿着肚子去了学校。他想,当下午放学回家,一定能看见奶奶。虽然类似的事情以前从未发生过。

裘泽捻了捻眉心,铜镜里照出自己苍白的脸色。他把手从额头上放下来,看了一眼,上面都是冷汗。

不用再去回忆那两天是怎么过去的,两天之后,他报了警。从此,戴蕴秀成了失踪人口。

对于这样的失踪案件,警方能做的并不多,无非是看一下当晚全市发生的交通事故和恶性案件的受害者中有没有这样一个老人,然后就停滞下来,等待那个结果什么时候出现。所谓的结果就是两种,一种是某天戴蕴秀自己出现了,一种是某天戴蕴秀的躯体出现了。这两者都很常见。只是他们至今未曾等到。

一个孩子独自生活会碰到的最大问题是没有收入,这一点上裘泽很幸运。奶奶的银行卡是随身带着的,报案后警方主动提醒他把这两张卡挂失了。裘泽不知道银行卡密码,在奶奶失踪满四年向法庭申报死亡之前,他取不出里面的一分钱。但家里还有定期存折,三十多万不算多,对十岁的小男孩来说已经是巨款了。

银行卡挂失之后,就再也没有动静,裘泽很聪明,他明白这并不是好兆头,这说明奶奶从未需要用到里面的钱。

警方的一位年轻探员曾经和裘泽谈过,提了一些问题,比如失踪者可能会去什么地方,平时有什么熟悉的朋友,常走动的亲戚等等。结果他一无所获,探员有些失望,但并不意外,你能指望从一个十岁小童那儿得多少东西呢。

可是裘泽的心里却忽然之间有了许多的疑惑。在此之前,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这样的问题,所以他也从来没有细想过,毕竟那时他只有十岁。但当探员离开后,他就明白了,原来自己的生活状况,是和别人很不一样的。

裘泽的父亲叫裘闻道,母亲叫向婕,裘泽出生没多久,父母就在一场车祸中身亡。这些,都是奶奶告诉他的。可是裘泽的特别之处,并不是指他父母双亡。而是他蓦然发现,自己的家庭竟然是没有人际关系网的。

在他的记忆里,从来没有亲朋好友登门拜访,奶奶也极少出门。戴蕴秀甚至没有手机,因为用不到。家里的电话铃偶尔会响起,但那不是打错的就是推销各种东西的垃圾电话。甚至在过中国传统农历春节的时候,都从来没有任何拜年电话打过来。

父母的亲朋好友,奶奶的亲朋好友,还有从未听奶奶谈起的爷爷的亲朋好友,仿佛这些人根本就不存在,他们一家都是从火星来的,和地球上的人没有任何关系。

但是有信件,至少裘泽记得在八九岁的时候,曾经从楼下的信箱里拿来过一封。奶奶立刻把自己关进书房里读信,里面写了什么,他不知道。而在奶奶失踪后,他也从未曾在家里的某个角落找到哪怕一封信。

说到书房,则是另一个奇怪的地方。

书房里有很多书,比如有许多卷的《蜀山剑侠传》、《青城十九侠》,奶奶最喜欢捧着这样的故旧仙侠小说,坐在客厅的摇椅上,在上午或下午的阳光里一遍遍读。

不过书房里最多的却是其他一些书。不是小说,而是古时文人所著的野史杂记。里面是古人的所见所闻,或者他们对当时事件的评论。在奶奶失踪之后,裘泽翻看了很多这种民间记录,每一本里都有许多诡异得让他背脊发凉的东西。那是山鬼狐仙、各种禁忌、以及救人或害人的巫术传闻。在写到这些事情的时候,那些几百几千年前的古人都言之凿凿,仿佛是他们亲眼所见的一样。这些书有的是现在整理翻印出来的,还有一小部份,被保存在书柜的几个小木箱子里,是纸张发脆的古书,要收集来可得费不少工夫。

裘泽不明白为什么奶奶对这些东西如此着迷,就连她喜欢的小说,实际上也都是从民间的古怪传闻上发展出来的。书房里还有些不同寻常的东西,像煤球穿着的龟甲,原本就一直搁在书房里的小方桌上。

奶奶常常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知道在干什么。如果是看书的话,她一定会在客厅的摇椅上看。有些时候,关着的移门里会传来奇怪的声音。有一次裘泽扒着门缝往里看,发现奶奶把几根竹片放在龟甲里,很认真地摇晃。可是很快奶奶就走过来,把门拉开,直愣着眼睛盯着他看,从此之后裘泽再也没敢偷看过。

在奶奶失踪之后,裘泽才意识到,原来在奶奶身上,竟然有那么多的秘密。可是他并不准备告诉警察,因为他不能确定,那样做对奶奶、对自己是否有好处。他找出了户口簿,开始自己寻找答案。

户口簿上,奶奶退休前是一家纺织厂的女工,父亲是个公交车司机,母亲则是同一车队的售票员。裘泽也第一次看见了爷爷的名字:裘文龙,一名邮递员,去世时间是1986年。

裘泽曾经希望可以找到奶奶工作时的同事,但是他很快发现,那家纺织厂早就不存在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上海大大小小的纺织厂一家接一家的倒闭,工人们拿了一笔安家费,早就另谋生路去了。

父母的公交车队也是一样,这条公交线路在1999年的时候,就已经被撤并了。

连碰了几个钉子,小男孩只好试试爷爷那条线,虽然去世已经许多年,但好在邮局还在,或许能找到熟悉爷爷一家的老同事呢。

一个这么点大的男孩要去邮局查十多年前的人事信息,当然会碰到许多困难。前前后后裘泽用了大半年的时间,一次一次的往邮局跑,最后得到了一个令他不敢相信的答案。

邮局没有一个叫裘文龙的老员工,倒是有一个叫作裘文隆的,但至今还健在,并且他的妻子也不叫戴蕴秀。

那个时候裘泽十一岁,巨大的虚无感让他恍惚了好几天,然后,他再次开始查询父母的情况。公交车队虽然不存在了,但原来的人大多并到了其他的公交线路里,或者在后来成立的公交集团公司里工作,不像奶奶的纺织厂已经完全无迹可寻。

在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里,裘泽确认了另一个消息。没有裘闻道,也没有向婕。

于是他也有理由相信,其实,也没有纺织厂的戴蕴秀。

在那之后,他把兴趣逐渐转移到了古玩上。用奶奶留下的三十多万,还有他慢慢觉醒的奇异能力,捡漏对他并不是困难的事情。低买高卖,几年之后,他就成了个收藏颇丰的小藏家。

十四岁的时候,戴蕴秀失踪满四年。向法庭申报死亡获准后,裘泽拿到了银行卡里的钱。几张卡里加起来有七十多万,这对当时的裘泽来说,已经称不上巨款了。但总共超过一百万的存款,很难解释一个纺织厂的女工,再加上死去的邮递员、公交司机和售票员组成的家庭,是如何存下这笔钱的。

不过和已经有的疑问比,这笔钱又算得了什么呢。似乎很轻易的,裘泽就把它压到了记忆的最深处,和其他的那些放在一起,一直到……今天。

散乱的焦点开始凝聚,眼前的一切又清晰起来——那面铜镜,还有照片。

从这样的回忆中醒过神来,是需要一段时间的。在恍惚之中,裘泽听见了些奇怪的声音。

他晃了晃脑袋,想把这声音驱赶出去。声音消失了,可是几秒钟后却又再次出现。轻轻的,断断续续的,但很明显,这并不是他臆想出来的,而是从里面的厢房中传出来的。

是哭声,被刻意压抑着的抽噎声。一会儿有,一会儿没有。

房间里的光线已经很暗了,太阳的热力开始消散,夜晚的阴冷在这哭声中迅速蔓延到裘泽全身。

裘泽站起来,从墙角拿了根扫把,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朝厢房走。

厢房的门是虚掩着的,轻轻一推就开了。哭声在这个时候又停了,裘泽犹豫了一下,走了进去。

什么都没有,没有人,也没有看到其他什么怪东西。

哭声突地又响了一声,裘泽听得更清楚了,这是男人的声音。是从……旁边的书房里传出来的。

书房的移门关着。裘泽分明记得,早上出去时门是拉开的。

深吸一口气,裘泽用扫把的柄勾住移门的拉槽,把门一点点移开。不论如何,离得远一点更有安全感。

一股凉气从书房里涌出来。

里面开着空调。

文彬彬身高一六二,体重一百四,黑框眼镜遮住半张脸,头发快一个星期没洗,在天然发胶的作用下东一缕西一缕地粘在一起。这时他正戴着耳机,坐在笔记本电脑前,两眼通红。电脑上正在放动画片《死神》,文彬彬抽着鼻子,浑然不觉裘泽已经站到了身后。“喂!”裘泽连喊了几声,面前的家伙都没反应,一直到他把文彬彬的耳机摘下来。“怎么回事?”“一护真是太让我感动了,太感动了呀。”文彬彬眼泪汪汪地说。

屏幕上男主角黑崎一护正为了救女主角被女主角她哥狂殴,就像当年的星矢一样,被痛扁一顿后怒气值满槽的他很快将凭借爱与勇气一举战胜对手。“不是问你这个。”裘泽说完后才发现,旁边的地上还有一个人在睡觉。因为泪流满面的小胖太夺人眼球,以至于他没在第一时间发现阿峰。

阿峰是文彬彬的哥哥,比裘泽高半个头,瘦肉型的身材,脸上线条像刀刻,很适合去演杀手。他和文彬彬站在一起,一高一矮一瘦一胖,怎么都不像两兄弟。实际上他们也没有血缘关系,阿峰是养子。

从初中开始,裘泽就和他们是同学。一个宅男胖子,一个装酷小子和一个羞涩少年,本该是交际绝缘体,居然有了很好的交情。了解他们的人都明白这是为什么,裘泽家里只剩他一个人,阿峰是被领养的孤儿,文彬彬的老妈也很早就死了。

文彬彬有裘泽家的钥匙。初中那几年,裘泽常常因为剪短头发躺倒在床上起不来,没有这兄弟俩过来照应,送送饭菜什么的,日子根本没法过。说起来文彬彬一直都没有晋升到可怕的宅男高段,否则哪怕是死党家里都不会愿意来,完全通过视频和快递代劳了。

今天上午裘泽没见这两人来上学,下午就不清楚,因为他自己也逃了。但是看阿峰睡得这么香,他们铁定是翘了一整天的课。

远景中学的校风还不错,整个学校敢时常逃课的学生,除了裘泽挨下来大概就要算这俩兄弟了。因为他们老爸的原因,从教务处到任课老师,没有谁愿意认真去管教。高二(2)班的班主任李两光非常郁闷,最顶尖和最糟糕的学生同在一班,这让她时常琢磨福祸相依这句老话的含义。

两个翘课的家伙居然跑到自己这里来睡觉和看动画,古怪的是他们还带了很多东西。

四个搬家时才用得上的大箱子在阿峰脚边叠成两摞,让书房的空间感一下子变小了。

面对裘泽的疑问,文彬彬擦了擦眼泪,眨眨小眼睛,突然站起来,比了个冲天拳说:“无论你提出什么问题,我们都会一一解答,为了维护世界的和平,为了防止世界被破坏,坚持爱和真实的罪恶,最有魅力的反派人物,阿峰,”他转头看了一眼,阿峰仍然在呼呼大睡:“文彬彬,跨越银河的哼哈队的两个人,白色的未来有光明的明天在等待。哇哈哈哈哈哈。”

这句台词裘泽已经很熟悉了,连“哼哈队”这个名字也是他给取的。原来文彬彬坚持要延用“火箭队”,可是裘泽说你们既然不叫武藏和小次郎,最好把队名也一起改掉。

所以裘泽直接忽略文彬彬老掉牙的表演,沉着脸看他。幸好邻居早已经搬走的,要不然在隔音糟糕的老房子里,他们在楼下会听得很清楚。

文彬彬瞪着小眼睛,目光炯炯地和裘泽对看了几秒钟,终于泄气,摊开手说:“好吧,其实是这样的,我老爸落跑了。”

老爸落跑了?

这真是诡异的回答,但如果知道文老爸的职业,就不会觉得奇怪了。

文老爸是方圆百里飞车党的老大,就和GTO里的主角一样,只是长相要再粗野许多。所以他向来觉得生出文彬彬是一种基因突变。

文老爸一直希望文彬彬能继承他的事业,顺便说一句,文彬彬这个名字是他早死的老妈起的。可是文彬彬又胖又萎缩,关键还很宅。好在他的养子阿峰倒是有前途,文老爸一直说,如果他当年能把车飙得和阿峰一样好,就不是方圆百里的问题了。

裘泽这样分数高又不缺钱的人进远景读书不奇怪,但是文老爸并不能算特别有钱,文家俩兄弟的成绩就更别提了,能进号称贵族学校的远景,一定是文老爸使了些未必上得了台面的伎俩。“又犯事啦?不要紧吧?”裘泽有些担心地问。文老爸的模样凶神恶煞的,但对裘泽还是很不错,这从支持两个儿子和裘泽读同一所高中上就能看出来。他总是说裘泽太弱,得有兄弟帮着才不会被欺负。可是裘泽一点都不觉得文彬彬会比自己强。“不要担心。在流逝的时间面前,人们很容易把生存的勇气忘却,但是只要心中有所信仰,勇气就会源源不断涌现。”“这句是哪里来的?”

“《Tsubasa翼》,不过我早已经融会贯通,所以请不要问我是从哪里来的,你可以把它视作我内心力量的显现。”

裘泽撇了撇嘴,直接无视了文彬彬的内心力量。“实际上,老爸是为了不犯事才落跑的。”文彬彬终于又说了句正经话:“我早就和他说过,这年头洗白才是王道啊。”

具体的文彬彬也不是非常清楚,只知道和老爸的几个老兄弟有关。

文老爸当年闯荡江湖打地盘的时候,认识了许多三教九流的老兄弟,到今天其中有很多未必一直有联系,毕竟这些人大多数中间都去蹲过大牢。据文彬彬讲,文老爸最近想法有些改变,或许是年纪大了,对把儿子培养成接班人不再热心,一些敏感的活也开始注意少碰。用宅男的话就是要洗白了。

只是他最近听到些风声,有几个老兄弟打算做件大事,很可能会找他出马帮忙。这件大事如果他帮了忙,毫无疑问就别想再洗白了。只是文老爸很清楚自己的性格,如果真等到老兄弟找上门来,为了江湖义气就很难开口拒绝,索性出去躲段时间,避而不见。“我好饿,小泽你快去做饭呀。”文彬彬指挥说。“你家不是有几箱方便面吗?”“就是我老爸走了,我们才不用一直吃方便面。”文彬彬如释重负地说。文老爸这两年来常常懒得烧菜,一家三口都用方便面度日。“你不是喜欢吃方便面?”“可他总买一个牌子一种口味。”文彬彬苦着脸说。“那你可以叫外卖。”“外卖哪有小泽你做的好吃,我们兄弟一场,这些天这间屋子归我们你肯定没意见吧。我们打地铺,要是你打算联床夜话我也可以考虑的。”“那么洗碗……”“放心,我不会和你抢的。”“洗衣服?”“别担心我几乎不换衣服,你只要管阿峰的就行。”

裘泽早知道是这种结果,这两个家伙如果什么事都能自己搞定,就不会赖到他这里来。他看了眼四个大箱子,又问:“那被子你们自己带来了?”“我带了这个。”文彬彬一把揭开一个箱盖,拿出个印着露琪亚的大抱枕,这是他从网上买回的《死神》周边,上个月就向裘泽炫耀过。

裘泽感到一阵无力,但又有什么办法呢,自己可不是第一天认识这个家伙。“好吧,但你别动这儿的书。”“别担心,我对他们没兴趣。”文彬彬跳了起来,开始把箱子里的东西拿出来。

裘泽帮他开了灯,然后看着他从箱子里拿出一个又一个的手办。《火影忍者》《死亡笔记》《死神》《我的女神》《KERORO军曹》……当然还有许多他认不出是哪个动画里的人物。

文彬彬把手办一个一个放在书橱里,手办们张牙舞爪地把书挡在了后面。

裘泽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书橱一点点变成装饰橱,在改造了一个半书橱之后,文彬彬的箱子终于空了。

然后文彬彬把箱子搬开,从下面的箱子里继续拿出手办。“你带了多少这种东西过来?”裘泽开口问。“三箱不到,还有一些海报和其他零碎玩意儿。”文彬彬说着打开旁边的箱子,拿出一张大海报,刷地展开。

是个身材火辣的AV女优。“怎么样,赞吧。”文彬彬好像口水都要流下来了。“我以为,你总该带些课本和换洗衣服。”“课本?有啊,剩下的那个箱子里放着呢。换洗衣服?我不是和你说过,我基本上不用换的吗,阿峰倒是带了几件。”

裘泽向后退了一步。“我还是去做饭吧。”他说。

大概是因为亮了灯光线变化的缘故,阿峰终于醒了。他站起来,眯着眼睛看着裘泽,忽然皱了眉,用手指着裘泽的脸。“你……”文彬彬这才注意到裘泽眉角的小伤口,“脸上怎么了?”“一个可乐罐。”裘泽淡淡地回答。(试阅终)

俞绛成了远景中学的老师,成了裘泽的“俞老大”。奶奶遗留下来的镜铜,被俞绛发现了隐藏在夹层中的秘密——一卷关于巫术历史的绢书。一个令人惊叹的巫术世界,在裘泽与俞绛的生活中缓缓呈现。

世间万物皆有其灵,而巫者能够通过特殊的仪式、特殊的媒介与之发生沟通,并达到常人不能办到的事情。煤球的选择是一种巫术、照相的老头也是巫者、甚至包括整条南街的建造,都是一项旷古绝今的巫术仪式!

国宝名画《清明上河图》,正是南街巫术的重要媒介。当《清明上河图》离南街越来越近的时候,这副国宝却突然失窃了,笼罩于南街范围的巫术效果越来越显著,灭顶之灾即将降临!

谢谢观赏《清明幻河图》试阅版,单行本即将出版,敬请期待。(附录)巫术辞典

编撰:俞绛&裘泽

在这个飞速改变的多元化世界里,万物之灵已经改变。远古流传的巫术仪式完全失效,新的巫术仪式正在不断探索中。同样,一些法则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化。原本一套固定的适用所有巫师的巫术仪式可能不再存在。因为人类个体之间的巨大差异,即便是与同样的灵沟通,不同的巫师也会采用有所区别的巫术仪式。

所以,本辞典所载巫术的巫术仪式仅供参考。你必须对相关程序作出适合自己的正确调整,才有可能获得成功。

一个提醒:如果你发现身边有人不停重复古怪的动作,那是他为了提升与灵的亲和度而做的日常巫术仪式锻炼。当然,另有一种糟糕的可能,这只是某种强迫症。

一个警告:因为本辞典成功晋升巫师的人,请不要打扰其他人的正常生活。

巫术条目:

照相巫术

巫术对象:照相机

巫术仪式:嘴里模仿“咔嚓咔嚓”的按快门声。其余未知。

巫术触媒:建议有历史的老相机

巫术效果:1拍照片不需要底片和冲印,立拍立现。2可以拍出过去的景象。

假货巫术

巫术对象:一切假冒仿品

巫术仪式: 根据选择的巫术解媒,进行假货诞生过程的象征性模仿。平时的穿着必须为假货,使用的物品尽量选用假货。

巫术触媒:一件著名的被许多人接受的标志性假货。

巫术效果:让仿冒品在一定时间内被人看成是被仿品本身。

对联巫术

巫术对象:对联

巫术仪式:写下对联的上联,由求愿者对出下联,再写出横批。(缺失一些细微的巫术环节,但必定与写对联本身相关)

巫术触媒:一件有历史的文房用品。

巫术效果:为请求者愿景成真创造契机。

LV包巫术

巫术对象:LV包

巫术仪式:摆出LV形姿态并且烧钱祭拜包

巫术触媒:一个能最大程度代表LV包的包

巫术效果:1,外形不变的情况下增大容量2,让持包者拥有尊贵华美的气质光环,吸引路人目光

车巫术

巫术对象:所有的机动车

巫术仪式:以某种方式使自己的精神状态和急驶的车相符合,用自己的血抹在油门上

巫术触媒:一辆正由巫者行驰的车

巫术效果:人车合一,能如臂指使地驾驶车做出各种高难度动作,车的各项性能在巫术时间内大大提升。《清明上河图》巫术

巫术对象:《清明上河图》

巫术仪式:和《清明上河图》所绘尽可能相似的场景,其中必须有虹桥;大火或有火焰象征意味的大规模焰火;焚烧古纸古笔等古代文房用品;(尚有些环节未能全部搞清)

巫术触媒:《清明上河图》

巫术效果:使被施巫术的地区在长时期保持繁荣。但会对巫术覆盖的某些地区居民身体造成严重不良影响。

龟甲巫术

巫术对象:所有的龟甲

巫术仪式:转动龟甲直至龟甲发烫。其余不明。

巫术触媒:一块龟甲

巫术效果:预测X档案·杀人显示屏X档案·杀人显示屏

文/李古Chapter 1

白花花的信件一连串地从编码机上飞速流过,信封上的铅字蝇头大小,标明这封信的来源和去处。每一封都要输入编码,以便邮递人员鉴别和发送。

特瑞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一封封的信件,手指近乎机械般地在键盘上不断敲打着。

2345A、2349A、2348B、2343S……

今天天气有点热,空气中的水分太多了,虽然在有空调的房间里,但还是让人觉得憋闷。手心已经湿糊糊的了,背后也湿了一大片。

真的很不好受呀,可工作却一刻也不能停下。

特瑞觉得有点口渴,怀疑空调的功率开得不足,他真想停下来放松一下,但现在不行,离休息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

2445S、2345F、2346A……

表上的指针在慢慢地走动,信件一封封倒流得飞快。忽然,有人拍了他一下。

站在背后是主管,一个秃头胖子,正用手巾擦拭着光头上的汗水。主管用褐色的眼珠看了看他,说:“特瑞,你脸色不太好,没事吧?”

特瑞显得茫然,好一会儿才回答:“哦,没事儿,只是有点口渴。”

主管笑了一下,很假,只是应付式的一个表情。他拍着特瑞的肩膀说:“到我的办公室来一趟吧。”

办公室里的空调开得很足,特瑞却不觉得舒适。主管让他在皮沙发上坐下,他更觉局促且紧张。

主管在饮水机上接了一杯水,把透明的杯子递到特瑞手里,踌躇了一会儿,说:“啊,你要知道,你的工作是做得很好,你也是一个好人,我对你个人很欣赏……”

特瑞喝了一口水,他在猜测主管的意思。“可是……公司要裁员。在年龄上……你是底限,你明白吗?”主管直视着他的眼睛,拉长了音调,“就是这样,你被解聘了。”

特瑞木然听完,似乎浑然不知对方话语里的意义,只是把杯子里的水喝完了。

主管很亲切地扶他起来,送他出门,说:“你可以工作到周末,公司会多给你一点补偿金。特瑞……你知道,这些其实无所谓的,人生际遇里,机会是非常多的。”

特瑞觉得主管的笑容很可恶,他的话音也是轻诮的。他觉对方的心里一定是看不起他的,并且在嘲笑他的无能。

他和主管最后握了握手,痴痴地走回岗位上,继续工作。

2345G、1246F、2340L……

忽然间,他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自己被解聘了,意味着稳定的生活来源被截止了,那么又要重新找工作了。否则房租、电费都将无法支付,连吃饭都会很快成为一个问题。

2345G、2345A、6778S……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