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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3 11:00: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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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满座衣冠胜雪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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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相思(上)

我自相思(上)试读:

第一章 摄政王的婚事

早春二月,一场寒流从北方袭来,飘飞的雪花将燕京城变得一片洁白。

黄昏时分,城中炊烟袅袅,将寒冷肃杀的气氛冲淡了许多。一骑马队从街上驰过,踏得雪花翻飞,寥寥无几的行人纷纷躲避到路边的屋檐下。

他们从皇宫奔向西城,绕过寒气缭绕的七星湖,直奔湖边规制最大的府第。高大的门楣上挂着一块金灿灿的匾额:“敕造勇毅亲王府”。

门房听见马蹄声响,立刻奔出来迎接:“王爷。”

当先一人正是人称“大千岁”的摄政王、勇毅亲王皇甫潇。他一跃下马,把缰绳扔给门房,大步流星地走进府门。

王府长史吴明宪急步迎上:“王爷,老王妃吩咐过,请您一回府就过去。”“好。”皇甫潇转了一个弯,沿着抄手游廊向后院走去,“今儿天冷,老王妃没受风寒吧?”“没有。”吴明宪微微躬着身,仔细回答,“地龙一直都烧着,老王妃整天都待在屋里,没有出来过。”“那就好。”皇甫潇交代,“现在乍暖还寒,最易生病,你们都仔细着,别让老王妃染上什么病症。”

吴明宪连忙答应:“是。”

一路上白雪皑皑,压着树枝、花叶,青石小路上也都是洁白的积雪,风景如画,在暮色中别有一番格调。

皇甫潇一边欣赏一边随口问:“怎么没扫雪?”

吴明宪微笑着说:“是杨妃娘娘吩咐奴才们不要扫,留着等王爷回来作诗。”

皇甫潇微微一怔,随即笑了:“现在哪有闲工夫作诗?明日便叫奴才们把路上的雪扫干净吧,免得走路时滑倒。”

吴明宪没想到一向伶俐的杨侧妃这次想讨好却没落到点子上,一愣之下便应道:“是,奴才待会儿就安排人扫雪,王爷明天一早上朝时,路上定不会再有雪。”“你又不是老天爷,还敢做这保证?”皇甫潇含笑看向他,“要是今夜忽然下起大雪,你怎么保证路上不再有雪?”“呃……”吴明宪苦着脸,轻轻扇了自己一耳光,“奴才愚笨,竟没想到这头。”

皇甫潇哈哈大笑,心情好了许多。

大约走了两刻的工夫,他们才来到后院的萱草堂。里面灯火通明,阵阵莺声燕语传出来,随着寒风飘过,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

皇甫潇愉快地走进院门,守在廊下的两个小丫鬟立刻迎过来行礼:“奴婢给王爷请安。”

清脆的声音刚落,门帘便挑起,老王妃的贴身嬷嬷宋妈妈笑容可掬地走了出来:“王爷回来了,老王妃一直等着您呢,连晚膳都不肯先用。”“那怎么行?”皇甫潇大步跨进房门,给坐在正中的老王妃行了个礼,便着急地说:“母妃怎么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儿子忙于国事,未能朝夕侍奉,已是不孝,若母妃因此而染疾,岂不让儿子无地自容?”

年逾半百的老王妃依然可见清丽姿容,皇甫潇是她的独子,也是她的命根子。看到儿子孝顺,她心里越发欢喜,笑着招了招手:“潇儿,来,到娘身边来坐。”

皇甫潇走过去坐到炕沿,俊朗的脸上不见了冷峻,变得十分温和。只有在母亲面前,他才会放下一切戒备,心情也轻松起来。

等他坐下,一屋子的人都向他行礼:“给王爷请安。”“都起来吧。”皇甫潇扫了一眼面前的莺莺燕燕,淡淡地道,“母妃不肯用晚膳,你们怎么不劝着点儿?”

屋里顿时鸦雀无声,人人一脸惶恐,若不是知道王爷最讨厌奴才动不动便跪下请罪,早就伏地请求宽恕了。

老王妃正要出声打圆场,侧妃杨氏笑着说:“妾身劝着母妃用了些点心,想着王爷也快回来了,就陪着母妃聊会儿闲天,打量着见了王爷,母妃用得更香些。”“是啊。”老王妃拉着儿子的手,笑眯眯地看了又看,“听说你要娶那个来和亲的明月公主?”

皇甫潇微微皱了皱眉:“母妃听谁说的?”“是赵相的夫人过来看我,随便聊了聊。”老王妃笑道,“神鹰汗国的嫡出公主要来和亲,满京城都传遍了。不是说要嫁给皇上吗,怎么又说是你娶?赵夫人也弄不明白,跟我讲了半天,我都听糊涂了。”“赵相?”皇甫潇的眼中掠过一丝讥讽,“太后已经定下,聘赵相的嫡长孙女为皇后。皇上十四岁,皇后才十三,那位明月公主已经十六,身份又尊贵,若是入宫,必须封为贵妃,到时候皇后根本压不住她,赵相怎么敢让公主进宫,危及他孙女的地位?”

老王妃恍然大悟:“于是就要你娶?”“是啊。”皇甫潇微微一挑眉,“儿子的正妃已经故去两年了,本该续弦。明月公主前来和亲,如果不能入宫,就只有亲王正妃的位分才配得上,而几个亲王里,只有儿子没有正妃,所以只能儿子娶了。”“哦。”老王妃点了点头,却并不气恼,反而饶有兴趣地问,“听说公主的生母是汉女,而且生过四个孩子,是不是真的?”“嗯,神鹰汗国的大妃是汉人,当年苏日可汗还是太子的时候,定要娶汉女为正妃,在他们国内引起了轩然大波,不过最后还是拗不过他,让他娶了。”皇甫潇的声音低沉,娓娓而谈,悦耳动听,“他们的大妃相当于我们大燕的皇后,明月公主为她所出,她还有嫡亲的兄长和弟弟,另外有个兄长幼时夭折。”对于与大燕帝国相邻的两大强国神鹰汗国和蒙兀帝国,他都掌握详细的情报,可以随时提出来。

老王妃高兴地拍了拍儿子的手:“那就好。都说女儿肖母,既是汉女所出,一定也像咱们中原的姑娘,既然她母亲那么能生,这位公主多半也是个好生养的。什么家国大事,我这个老婆子都不懂,只要能让我抱孙子,那就是好媳妇。”

下面站着的一屋子环肥燕瘦都很尴尬,皇甫潇有些无奈:“儿女缘都是天定的,母妃不必太忧心了。儿子还年轻,再等等,总会有的。”

老王妃叹了口气:“你都快三十了,人家命好的,连孙子都快有了,唉……”她越说越伤感,有些心灰意冷地放开了儿子的手。

皇甫潇十六岁成婚,一年之内娶回来一正妃两侧妃,后来又按制陆续纳了三位夫人、四位孺人,却个个都没动静。她心急抱孙子,又给儿子选了几个侍妾,王妃、侧妃、那些夫人、孺人也争先恐后地把陪嫁丫鬟开了脸,抬成通房,这么多女人,这些年来却一个都没怀上。宫里有太医,每旬都要来王府请平安脉,老王妃顾不得脸面,私下仔细问过,得知儿子并没有问题,身子很康健,那就是那些女人的肚子不争气了。可问题到底在哪儿,她也不知道,求神问卜改风水,什么招都使过了,却仍然盼不来个孙子,让她一想起就伤心,总觉得对不起去世的老王爷,对不起列祖列宗。

皇甫潇见母亲难过,赶紧搀住她,温和地说:“母妃,儿子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呢。”

老王妃的思绪马上就转过来了,着急地下了炕:“快快,让他们摆饭。”

宋妈妈笑道:“王爷回来时,奴婢就让他们通知厨房了,现在已经摆好,就等老王妃和王爷过去。”“好好。”老王妃高兴地在儿子的搀扶下去了偏厅。

除了侧妃杨氏和韩氏外,其他夫人、孺人都行礼告退,各自回去用晚膳。老王妃与皇甫潇在桌边坐下,杨氏和韩氏站在旁边侍候。

安静地吃完饭,皇甫潇陪母亲坐着喝茶。在暖融融的屋子里,老王妃见到的儿子永远都是温和儒雅,体贴孝顺。

看着儿子俊朗的脸,老王妃叹道:“本来,安阳王氏想再嫁个女儿来做你的继妃,我想着你前头那个媳妇又没生下个一儿半女的,并没有必须再从王氏娶个女儿进门的道理,只是一时找不到由头推拒,现在好了,你必须娶人家的公主,这是国事,万没有因私废公的道理,正是两全其美。”

当年,皇甫潇娶安阳王氏的长房嫡长女为正妃,让本来想娶本家侄女的老王妃有些不快,但这是老王爷定的,老王妃只好接受。

那位勇毅亲王世子正妃王氏端庄贤惠,管家理事雷厉风行,进门没几日就看出婆婆天真纯善,那起子刁奴明面上恭敬,暗地里欺哄瞒骗,后院表面上花团锦簇,实则处处隐患。王氏虽然想等一段时间再考虑要不要接手管家,可老王爷却果断地把管家权给了她,让老王妃很不开心,不过她习惯了听丈夫和儿子的话,所以气了两天就丢开手了,只一门心思想着抱孙子。谁知王氏始终不孕,只得看着王府里的女人越来越多,渐渐忧郁成疾。先勇毅亲王勤劳国事,积劳成疾,英年早逝。办完丧事后,王氏也倒下了,很快一病不起,跟着去世。

总的来说,老王妃对这个早逝的媳妇是满意的,但是不孕这件事却是沉甸甸的石头,始终压在她心上,让她对安阳王氏的女儿充满疑虑,不愿再娶进来。赵相的孙女即将进宫当皇后,也不肯再将赵氏的女儿嫁进勇毅王府做继室。在这当口,听到儿子要娶邻国的嫡出公主为正妃,老王妃很是高兴,只要有“好生养”这条优点,其他的都不重要。

皇甫潇看着喜上眉梢的母亲,只能在心里叹气。他从懂事起就知道父王与母妃恩爱非常,母妃美丽活泼、天性纯良,嫁进王府后,被父王保护得风雨不透,一点儿也没沾染黑暗肮脏的东西。父王虽然也按制纳了侧妃,被先帝和太后赏了夫人、孺人,却大多是摆设。父王从来不让母妃伤心,虽然子嗣上同样艰难,却从来一手挡着外界的压力,不让母妃难过。母妃进门十年才生下他,父王也终于松了口气。父王病重,心里最放心不下的不是自己的儿子,而是自己的王妃。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父王谆谆叮嘱他要好好孝顺母妃,不能让她有半点儿不开心,又拉着母妃的手,温柔地劝她“不要哭”。他很羡慕父王与母妃之间的感情,也很清楚母妃天真纯良了一辈子,始终没学会机变诡诈,也不需要学,以前是父王护着她,现在当然是他这个做儿子的来保护。

先王妃也好,继王妃也好,还有那些侧妃、夫人、孺人、侍妾,皇甫潇从来没有对她们产生过特别的感情。对于逝去的王妃他很敬重,两个侧妃相处多年,已成习惯,至于其他女人,或者有过一时的喜爱,但是也不过是繁重国事之余的放松。对于婚姻,他从未有过奢望,就像这次,首辅赵昶联合两宫太后向他施压,让他娶明月公主,以便把她挡在宫门外,他也没有反对,平静地接受了这样的安排。

根据这些年来的探子回报,神鹰汗国的大妃非常厉害,辅佐苏日汗王励精图治,吸纳中原落魄士子为官,教化百姓,修渠屯田,开放商路,强国富民,北拒蒙兀,南结大燕,更向西辟地千里,吞并无数小部落,使本来一穷二白、靠天吃饭、在两大强国夹缝中艰难求生的草原小国,一跃成为令蒙兀和大燕都不得不正视的强大汗国。

有一个如此杰出的母亲,这位明月公主只怕也不是普通的女子,如果让她进宫,别说尚且年少的皇帝、皇后,就是两宫太后说不定都不是她的对手。

端着茶碗,皇甫潇微眯着眼看向窗外的夜色,心里忽然有些期待,那位草原公主不会让他失望吧?

第二章 明月公主

无论是大燕,还是神鹰,或者蒙兀,都承认燕京是这块大陆上最璀璨的明珠。凡是到过这个巨大城市的人都为它的风华绝代而陶醉,没到过的人也听过有关它的传说。蒙兀铁骑年年会在秋高马肥时挥军南下,企图攫取这颗明珠;大燕会在北方铸造万里雄关,以保护自己的锦绣山河;神鹰会与大燕交好,希望能将龙城也建成繁荣昌盛的塞外明珠。

风雪仍在弥漫,而在北方的官道上,一支庞大的队伍正在向燕京前进。

上千名衣甲鲜亮的轻骑兵护卫着几十辆马车,当中的车厢异常宽大,外面饰以皮毛,并不见华丽,只有拉车的马高大神骏,显露出不凡。

这个队伍来自西北的神鹰汗国,车子里乘坐的是他们最尊贵的公主格根萨仁·托里。格根萨仁是一个美丽的名字意为“明亮的月亮”,而托里是国姓“鹰”。这个草原国度原来的汉语国名叫托里汗国,是他们的大妃授意,在递交大燕的国书中为自己的国家正名,称为神鹰汗国。

大妃为了纪念自己永不可能再见的故乡,给自己的儿女都按照本名的意思起了汉语名字。以鹰为姓,公主名叫鹰明月。

十六岁的明月公主在路上已经走了两个月,从龙城到燕京有数千里的路程,当中隔着沙漠、戈壁、草原、群山,如果是骑马奔驰,大概半个多月就能到,可他们有装满苏日可汗送给大燕皇帝的礼物和公主嫁妆的车队,还有公主仪仗,虽然已经尽量简化,但是仍然累累赘赘,速度很慢。

公主捺着性子坐在车里,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骑马奔驰。她知道,这只是开始,将来需要她忍耐的事还有很多。

她以为自己要嫁的是燕国的皇帝,而以她异族的身份,肯定做不了皇后,顶天是个贵妃。在异国他乡的皇宫里,她没有根基,没有后台,没有朋友,娘家远在数千里之外,一切都要靠她自己。

她的母妃在她出发前日日夜夜地陪伴着她,反反复复地叮嘱:“你年少,性子又直,中原人本就聪明,宫里的人更是九曲十八弯的心思,说一句话都要在心里先转上三圈,你是斗不过的,也别去跟人斗。你是我们神鹰汗国的嫡出公主,身份尊贵,燕国皇帝一定会准许你带嬷嬷和丫鬟进宫服侍,你什么都不必管,只安心过自己的日子,需要打理什么,文妈妈和赵妈妈都会帮你照应。你不去欺负人,也别让人欺负你,咱们汗国虽然比不上燕国富裕,可是有三十万铁骑,有数百万铁铮铮的草原儿女,父汗、母妃都会与你撑腰,你不用怕。”说到最后,那个让臣民奉若神明的女子无奈地叹了口气。

明月并不是很害怕。听说皇帝才十四岁,长在深宫,手无缚鸡之力,她不信打不过他。只是要远离家乡,再也见不到家人朋友,让她感觉很惆怅。

鸾车走得很稳,明月撩开窗帘看向外面,看着外面仍是雪花飞舞,脸上不禁浮起了一缕忧色。

从去年冬季到今年初春,数十年不遇的暴风雪在大草原上反复肆虐,牧民们的马牛羊成群倒毙,官仓的存粮全部拿出来赈灾,也只勉强让全国百姓度过冬天。现在,牧民需要牲畜幼仔,农民需要种子耕牛,而国库已经见底,实在是青黄不接了。苏日可汗不得不向燕国借种子和粮草,大燕在回复的国书中很慷慨地答应送他们足够的种子和粮草,同时以皇帝的名义聘明月公主为贵妃。

虽然舍不得,可是为了国家不灭亡,公主必须嫁进中原。

明月靠着软垫,轻轻叹了口气。她从没想过这么早嫁人,更没料到会嫁给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草原儿女,谁不是经过赛马、叼羊、摔跤、射箭、对歌、打樵等事,彼此熟悉后生了情意,这才定下亲事,哪有中原这等盲婚哑嫁的奇怪事情?可惜,自己也要做中原人了。

在车里侍候的乌兰轻声宽慰她:“公主,咱们进关的时候不是亲眼看到燕国运粮草的车队正在出关吗?现在肯定快到龙城了,你就别担心了。”“嗯。”明月点了点头,脸上有了笑容。

快到傍晚时,送亲使那苏克·蓝特在车外禀报:“公主,燕国的迎亲使、礼部左侍郎岳大人已经到了,是范大人陪着来的。他们都在前面的驿站等候,我们今晚就在那儿歇息。”

明月答道:“你安排就是了。”“是。”那苏克答应着,一提马缰,奔到队伍前列,命令大家加快速度,争取在天黑前赶到驿站。

车队迅速前行,很快就到了距燕京仅有两百里的长州城,进入早已做好准备的官驿。

雪已经停了,寒风扑面,仍然凛冽如刀,神鹰汗国的中书省平章范文同与大燕帝国礼部左侍郎岳西岷一起迎了出来。

明月动作利落地下了马车,抬头看着驿站的招牌,深深地吸了一口寒冷的空气。她穿着大红色的胡服,戴着红珊瑚珠串成的面幕,一顶白貂皮镶翡翠珠玉的帽子在几只灯笼的映照下特别醒目。

范文同跪下行礼,恭敬地说:“微臣参见公主。”

明月立刻上前,伸手虚扶:“范大人快快请起。这冰天雪地的,范大人往来奔波,甚为不易,本宫铭记于心。”

范文同面露羞惭:“微臣有辱使命,愧对可汗,愧对大妃,愧对公主。”

明月一怔:“这话从何说起?”

旁边的岳西岷见势不对,赶紧上前,抱拳深施一礼,客气地说:“下官礼部左侍郎岳西岷奉旨迎接公主凤驾。公主不远千里而来,敝国君臣深为感佩。两宫太后亦翘首以待,盼着公主早日进京。”

明月抬了抬手:“岳大人不必多礼。沿途蒙贵国官员多方关照,本宫感谢燕国陛下的盛情。此行诸事皆由那苏克大人与范大人安排,岳大人尽可与他们商议。本宫年轻,见识短浅,若有失礼之处,还请岳大人见谅。”“不敢,公主过谦了。”岳西岷再施一礼,“外面天寒,请公主进屋用膳,早些歇息。明日下官随侍公主进京。”

明月微微点头:“多谢岳大人关照。岳大人一路鞍马劳顿,也请早些歇息吧。”

岳西岷对她抱了抱拳,恭谨地陪着公主进了正院,这才转身离开。

男女不便,岳西岷这么做也说不上失仪,可对于未来的贵妃,他这态度似乎太过于冷淡疏离了。明月心里疑惑。她先进内室更衣净面,然后才出来坐下,端起滚热的奶茶喝了两大口,这才看向坐在下首的范文同:“范大人,是否在燕京发生了什么事?”

范文同眉头紧皱,愤怒地说:“他们欺人太甚。”“嗯?”明月放下雕花木碗,认真地问,“怎么了?”

范文同似乎难于启齿,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咬了咬牙,沉闷地说:“他们变卦了,娶公主的不是燕国皇帝,而是摄政王,也就是勇毅亲王皇甫潇。”

明月回想了一下这个摄政王是何许人也,不由得更加疑惑:“我记得燕国的摄政王岁数不小了吧,还没娶亲?”“娶过,王妃在两年前病逝了。”范文同的脸色很难看。

陪在明月身侧的赵妈妈惊怒交加:“什么?他们竟要咱们公主去做继室填房?简直岂有此理!这不是打我们可汗和大妃的脸吗?”

明月倒没他们那么愤怒,无论是皇帝还是摄政王,对她来说都是陌生人,不过事关国体,却不可轻忽。她冷静地问:“大燕的国书上是皇帝求聘,现在换了摄政王,还是做继室,这燕国君臣就没个说法?无论如何,总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他们提了一些条件。”范文同说出了最难开口的话,闷在心头的一口气渐渐散出,这才镇定下来,“从国事上说,他们将在两国边境加开五处互市口岸,增加每年茶叶、丝绸、瓷器的交易数额,同意我们从燕国招募工匠,此次援助我国的粮草、种子全都加一倍。婚事方面,摄政王愿以原配正妃的礼仪娶公主,成亲后也以元妃之礼相待,在已故王妃的牌位前公主不执妾礼,只以平礼见之。另外,燕国皇帝并未正式下旨纳公主为贵妃,此事不过是传闻,待公主进燕京后,皇帝会下旨赐婚,昭告天下,也就名正言顺了。至于些许流言蜚语,公主不必理会。”他在燕京听说公主的夫婿居然临时换人,顿时怒发冲冠,引经据典地发了一通火,让那些自诩圣人门徒的朝臣羞愧不已。他趁机“勒索”了不少条件,对汗国将来的发展很有利,这些就忍着没说了。

赵妈妈听了之后,嘘了口气:“这还差不多。”

明月也觉得这么处置甚为妥当,最重要的是婚事的变故为自己的国家争取到这么多好处,她很高兴:“只要不执妾礼,又以原配相待,嫁给摄政王其实也算是好事。贵妃再贵,到底也是妾。”

赵妈妈神色大变:“公主,这话在燕国可说不得。”“嗯。”明月恢复了活泼的天性,调皮地看着赵妈妈,“好啦,赵妈妈别担心,我不会当着燕国人说这些话。这里只有你和范大人,我才说说心里话的。”

年过不惑的范文同笑呵呵地捋了捋胡须:“赵妈妈提醒得对,公主以后要谨慎从事,以免授人以柄、遭人暗算。”“好,我知道了。”明月站起身来,“走,我们去用膳吧。”

她当先走出,外面正张罗着上菜的大丫鬟珠兰和乌兰立刻上来服侍她坐下,笑着说:“文妈妈在厨房看着呢,已经做了好几个公主爱吃的菜。燕国果然富庶,这冰雪天的,竟然还有鲜嫩的菜蔬。公主在车上颠了大半天,定要多吃些才好。”

赵妈妈有意落在后面,低声问道:“摄政王今年多大了?有多少姬妾子女?”

范文同放慢脚步,声音也很轻:“摄政王二十九岁,按亲王制,除了已故正妃外,还有两侧妃、三夫人、四孺人,不上文牒的侍妾、通房也不少,奇的是至今尚无子女。”

赵妈妈的眉头越拧越紧,听到最后一句,又是大惊失色:“那是什么原因?难道是……有什么隐疾?”她的声音压得极低,脸上隐隐地有一丝骇然。“应该不是。”范文同安慰她,“燕国的皇室嫡系血脉始终子嗣艰难,此事举国皆知。昔年老勇毅亲王妃也是成亲十年后才生下了摄政王,燕国的先帝比老勇毅亲王还大着几岁,后宫佳丽三千人,却只在年近半百时才生下一子,就是现在年方十四岁的皇上。”“哦。”赵妈妈念了声佛,这才放下心来。摄政王年近而立,膝下犹虚,若是公主成亲后生下儿子,就是正经的嫡长子,那就什么也不怕了。

岳西岷发现公主通情达理,虽然未见庐山真面目,不知是否如传说中的红眉绿眼,状若妖魔,但言谈举止斯文柔婉,并没有所谓“北地蛮夷”的骄横跋扈,意外之余不禁大加赞赏,立刻派人送信回燕京:“明月公主深明大义,对我国安排并无异议,愿接受陛下赐婚,嫁与勇毅亲王殿下。”

燕京城从后宫到前朝都松了口气,对这位没有如他们所料撒泼要挟的异国公主却也有了几分鄙夷不屑。若是燕国的姑娘,在出嫁路上忽然发现夫君换人了,别说哭闹刁难,只怕当时就一头撞死了。那位明月公主却对如此奇耻大辱淡然视之,果然是不知礼义廉耻的蛮族,与此等女子一起生活,只怕需要非凡的勇气。

权倾朝野的摄政王皇甫潇忽然发现,自己居然被满朝文武同情了。太后与皇帝也觉得对他不住,本来渐趋恶劣的态度蓦然改变,待他和蔼可亲,频频赏赐,言谈间总是若隐若现地充满了安抚的味道。这些年来,他继承了父王的遗志,替皇家担着江山社稷。皇帝年少,两宫太后不睦,外戚与朝臣各成派系,明争暗斗,北方的蒙兀帝国越来越强大,屡屡南侵,内忧外患,如排山倒海,几乎都堆在他一个人身上。他背负的压力越来越沉重,没想到现在竟然会因为一桩婚事而减轻许多,这让他不由得对那位即将成为自己正妃的异国公主有了几分好感。

不过,两国和亲之事从立朝以来就没有过,大家一时都不知该怎么对待公主。按理说,勇毅亲王府老王妃作为未来的婆婆,应该过来相看一下媳妇,就算是皇家公主,也能借着进宫觐见太后的机会见见,可这是来自北方汗国的公主,老王妃也不知应该以什么规矩去见,便召来府中主持中馈的杨侧妃询问。

杨氏与皇甫潇年龄相仿,今年已有二十八岁,依然身段窈窕、姿容秀丽。自王妃病逝后,她便管着后院事务,虽不及王氏,却也井井有条。老王妃对她不能生孩子同样感到不满,但对她的办事能力倒是很信赖。

待她行了礼,老王妃便道:“你说我该依什么规矩去见公主?肯定要行国礼,但是她不是咱们皇家的公主,那个国礼又该依照什么章程来行?”

杨氏掩唇轻笑:“母妃多虑了。不管她是哪家的公主,嫁进咱们王府,那就是皇甫家的媳妇。您是她的长辈,自然应该是她向您行礼。”“这样吗?”老王妃疑惑,“你去找齐参军打听打听。”

老王妃虽然一辈子不问世事,但毕竟是皇家的媳妇,要紧关节还是把握得住。她若是去见公主,那就一丝错都不能犯,如果闹了笑话,连累的就是儿子。王府的录事参军齐世杰以前是跟着老王爷办差的,为人老成持重,做事精明练达,现在是皇甫潇倚重的智囊,在王府官吏中最得老王妃信任。

杨氏立刻应道:“妾身这就去跟齐大人商量。另外,公主已经到京城了,论理咱们也该派人过去看看,一是表示个心意,二是公主远道而来,若是缺什么,咱们及时送过去,也免得公主受了委屈。”

老王妃笑了:“礼物我都准备好了,宋妈妈,你拿过来,让杨侧妃帮着看看。”

宋妈妈捧着一个金丝镶翠七凤朝阳檀香木盒,小心地放到炕几上,慢慢打开。

杨氏只觉得眼前流光溢彩,饶是她素来沉稳,也觉得心襟摇荡。

七凤的物件在宫里只有妃以上品级才能用,宫外就只有亲王妃能用,否则便是逾制,罪当斩首,杨氏这一辈子也不能用这样的首饰盒。盒中那套华光四射的饰物名叫“桃夭”,当年老王妃嫁入勇毅亲王府,先太后赏下了这套饰物。老王妃珍爱异常,生下儿子后便打算以后给儿媳,将来流传下去,作为每一代王妃的传家宝。这套首饰价值连城,用了十八颗罕见的硕大桃红碧玺,托以金丝绞出精致的桃花盛放之形,既华贵又清丽,看上去美不胜收。

杨氏心中妒恨交加,脸上却笑意盈盈,看了一会儿便小心翼翼地将盖子盒上,却发现盒盖上雕着出自《诗经》的《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她收回手,柔声说:“妾身觉着,母妃这礼有些早了,待公主嫁入王府之后再给,较为妥当。”

老王妃犹豫了一下便道:“还是给了吧,公主嫁给潇儿,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再说,公主还要进宫见太后,戴这么一套首饰去,总是咱们王府的脸面。以前潇儿的王妃进门,我怕她年少,受不住,本打算等她生下孩子,无论男女,都将这套首饰给她,谁知……唉……到底福薄。公主虽然来自异国,到底是皇后所出,金尊玉贵,也压得住。让她婚前多戴戴,进门后也好早些给我生个孙子。”

宋妈妈看杨氏脸上微露尴尬,赶紧在一旁笑道:“老王妃放心吧。奴婢有个相熟的姐妹在皇家迎宾馆当差,听她说那位明月公主的体格好得很,一看就是宜男相,性子也好,从没听她发过脾气,更不打骂下人。刚到这儿时,公主有些水土不服,御医来开了方子,煎了汤药送上去,公主根本不用人劝,端起来就喝了。我那老姐妹说,她在迎宾馆当差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好侍候的金贵人儿。”“真的?”老王妃顿时来了兴致,“公主的相貌生得如何?听他们文人写诗作文,有什么‘北地胭脂’之说,不知是什么模样。”

宋妈妈眉开眼笑:“我那老姐姐说,公主穿的是胡服,看着身段高挑、体态饱满,模样也俊俏,就是年纪还小,平日里爱说爱笑,挺活泼的。”“听着就好。”老王妃年少时也是天真烂漫的性子,立刻大起好感,“若是那样的品格,定是个好相处、好生养的。”“可不是。”宋妈妈知道老王妃盼孙心切,常常三句话不到就能转到有关生养的话题上去,为免杨氏窘迫,便转移话题,“奴婢还准备了几匹太后赏赐的碧水金花缎。因北边尽出好皮子,奴婢觉着就不用再送了。”

杨氏连忙点头:“宋妈妈考虑得周到。咱们府里的那些皮子也都是北地贡上的,能拿得出手的也没几件。要说北边最稀罕的还是咱们大燕的绸缎,那碧水金花缎每年才出产不到百匹,大部分都贡进了宫里,等闲人根本就见不到,送给公主,最是妥当。”

老王妃笑眯眯地说:“好好,不失礼就好,那就先送这些吧。”

杨氏立刻示意自己的大丫鬟素心收拾捧好首饰盒,几匹缎子自有婆子跟着送过去。

出了老王妃的院子,杨氏顺着回廊走过花园,一双柳眉渐渐蹙起,有些心烦意乱。

素心察言观色,轻声问道:“娘娘可是担心?”

杨氏若有所思:“王爷和老王妃对那个要进门的公主似乎过于热心了。不过是个异族蛮夷,还不知道燕国话能不能讲利索呢。这么一个人,难道嫁进来会对王爷有什么特别的好处?”

素心绞尽脑汁想了一会儿,却找不出半点儿头绪,只得小声地道:“奴婢看不出有什么好处,最多就是她比较年轻吧。”

杨氏冷笑:“这算什么好处?王爷要是想要年轻女人,只须放个话出去,不知有多少青春貌美的女子要打破头抢着进来。”“是啊。”素心想不明白,只能安慰自己的主子,“娘娘不必忧心,她虽然是公主,可是来自异国,在这儿没有根基,连娘家都指望不上,又能做出什么来?娘娘主持中馈,她虽是王妃,也得看娘娘的脸色。”

杨氏停住脚步,认真想了一会儿,眼中的阴郁消失了,惬意地笑了起来:“你这丫头真是伶俐,这话倒是提醒我了。她来自北地蛮族,对咱们燕国的礼仪只怕不了解,如果在外面出了差错,丢的可是咱们王府的脸。看来,应该派两个妈妈去提醒一下,看看她是否学全了咱们这儿的规矩。”

素心会意地笑道:“娘娘真是宅心仁厚,考虑周全。”

杨氏轻轻一挑眉:“公主身份尊贵,进门后是正妃,我这个做侧妃的蒙王爷托付中馈,自然要侍候周到,不然的话,岂不辜负了王爷的信任?”

花园中积雪未化,一片素白,风从树梢吹过,带着刺骨的寒意。杨氏微眯着眼,看向不远处的湖面,目光比湖中凝结的薄冰还要冷。

第三章 礼数

皇家迎宾馆也建于七星湖畔,与勇毅亲王府遥遥相对,里面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园林山水,独具匠心。

明月公主下榻之处叫“登麟阁”,专门提供给身份最尊贵的国宾。以往附属小国前来朝觐纳贡,身份最高的也就是皇子,而明月身为大国的嫡出公主,比这些皇子更加尊贵,因而礼部理所当然地将公主一行安排在登麟阁。

杨侧妃派来的两位妈妈带着四个小丫鬟,跟着迎宾馆的管事妈妈从角门进来,走过花园,绕过假山,穿过池塘,这才看到登麟阁的大门。

这里的规制虽然比不上勇毅亲王府,可也自有其恢宏气势,在异国来宾面前充分展示出中原帝国的煌煌气派。

天气依然很寒冷,风雪却已经停了,淡淡的阳光下,雕花彩砖路上的积雪已被扫得干干净净,两旁的树枝上裹着冰棱,此刻在逐渐融化,滴滴答答地滴着水。周围非常安静,没有一点儿声音。

勇毅亲王府的两个妈妈本来想跟这里的管事妈妈套点儿话,却被这里肃静的气氛所震慑,一路上都没敢多说什么。

进了登麟阁,有小丫鬟上前询问,随即将她们带到偏院等候。进入空无一人的厢房,迎宾馆的管事妈妈才热情地笑起来,请王府的两位妈妈坐下喝茶,等小丫鬟进去通报。

勇毅亲王府这次派来的妈妈都是很有身份的,钱妈妈是杨侧妃的奶娘,现在是内院掌事,帮着杨氏打理中馈,另外一位孙妈妈是王府中的供奉,专门教进府的后院女子各种规矩。

两位妈妈谦让一番后坐下,立刻有小丫鬟送上茶来。钱妈妈看了看屋里侍候的几个丫鬟,笑着说:“这些丫头瞧着像是我们燕国的。”

那位迎宾馆的管事吴妈妈很客气地道:“是啊,都是我们安排到这里侍候的。公主只带了两个妈妈和四个大丫鬟来贴身侍候着,其余琐事就没有人手了。这千里迢迢的,也没法多带人,公主身边的赵妈妈一来就说了,由我们派小丫鬟过来侍候。”

钱妈妈放下茶盏,略带好奇地问:“公主身边的妈妈和姑娘厉害吗?是汉人还是蛮人?”“两个妈妈都是汉人,挺和善的。赵妈妈像是掌总的,文妈妈专门照管公主的饮食,听说还是公主的奶娘。我看公主跟两位妈妈很亲,什么事都交给她们去打理。”吴妈妈对勇毅王府很是巴结,知无不言,有问必答,“那四个姑娘都是蛮人,会说一些燕国话,性子都很爽利,待这里侍候的丫鬟婆子都很和气。”

钱妈妈心里有数了,与孙妈妈交换了个眼色,心里更有底气了。这些人里,大概只有那个赵妈妈稍稍有点儿分量,其他人都不难对付。

三人又闲聊了几句,小丫鬟就过来回报:“公主殿下请两位妈妈过去。”

钱妈妈心里有些不悦。她是勇毅亲王府的内院掌事妈妈,走出来不知有多少诰命夫人都要巴结她,这个公主不过是个草原来的蛮族,再尊贵也贵不过大燕帝国的摄政王大千岁吧?至少应该叫个妈妈过来亲自迎接,现在这般怠慢,知道的只当她们不知礼仪,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打算给她们个下马威。

孙妈妈的心里比钱妈妈还要恼怒,顿时板起了脸,跟着小丫鬟走向正院。

这里是接待异国皇室贵宾的地方,一草一木都极见心思,不比勇毅亲王府差。她们一行人走过九曲回廊,绕着七星湖边又走了一刻钟的工夫,这才来到正房观澜阁。

走进月洞门,一个身着暗褐色镶毛胡服的妈妈笑着掀帘出来,爽朗地说:“是勇毅亲王府的两位妈妈吧?快快请进。这大冷的天,两位走了这么长的路,可是辛苦了,快进来暖暖。”

带路的小丫鬟赶紧在一旁说:“这是公主殿下跟前的赵妈妈。赵妈妈,这两位是勇毅亲王府的钱妈妈和孙妈妈。”

这三个妈妈都是人精,打眼一瞧,就知道对方精明干练,不是省油的灯。孙妈妈平日里训人训惯了,做不出什么笑脸来,钱妈妈却是八面玲珑,善于应酬,立时上前见礼,热情地说:“有劳赵妈妈出来迎接,外面凉,可别受了风寒。”

赵妈妈一副与她相见恨晚的模样,拉着她的手说:“没事,这里比起北边来暖和多了。”

孙妈妈也上前来,彼此见了礼,这才一起进了屋。

十六岁的明月公主端端正正地坐在主位上,神情间却没有高高在上的尊贵倨傲,反而带着一股天真的稚气。她穿着海蓝色的胡服,表面错落有致地镶着金刚钻,仿佛夜空中的星星,闪耀着晶莹的光芒。她的腰间系着一根碧水金花缎的腰带,上面绣着精致的鸾凤起舞图案,三条串着玛瑙、翡翠、宝石的丝带如波浪般垂下。因为在温暖的屋里,她没戴帽子,长发编成无数细细的小辫,俏皮地垂下,黑亮的发间夹杂着无数星星点点的绿松石,鬓边簪了一朵白绒镶钻的精致头花,衬得她年轻的肌肤白皙细腻,仿佛闪着晶莹的光,一双大眼睛熠熠有神,红唇更是如花般娇艳。虽然是坐着,也能看出她身段高挑,只怕比府里个头最高的宋夫人还要高一个头。勇毅亲王身材高大,英气勃勃,燕国女子在他面前总显得娇小玲珑、柔弱如水,而这个来自异国的公主反而在很多方面跟他比较相近。

钱妈妈飞快地瞧清楚了公主的外貌,心里不禁有些忐忑不安。这位明月公主并不像她们当初以为的那样粗鄙不堪,身上有种浑然天成的金尊玉贵,不愧是嫡出的公主。以后她要是入了府,快满三十岁的杨侧妃哪里比得过她?

两位妈妈上前去行了个福礼:“奴婢见过公主殿下。”

明月公主似乎有些诧异,没有叫起,反而看向赵妈妈:“这两位是?”

赵妈妈的脸色有点儿不好看了:“是勇毅亲王府的钱妈妈和孙妈妈。奴婢听说大燕已经有百余年未出过皇家公主了,也怪不得她们不识礼数。”“哦,那就怪不得两位妈妈了。”公主似乎接受了她的解释,脸上有了笑容,“两位妈妈免礼,请坐。”

钱妈妈和孙妈妈都很尴尬。

燕国的几代皇帝都没生过公主,她们确实不懂该以什么礼数拜见这位明月公主,来之前也根本就没考虑这个。过去那些蛮族从荒凉苦寒之地到了锦绣中原,谁不是看花了眼?拜服在燕京的灿烂光芒之下,就算是皇子、王侯也不敢自恃身份,对摄政王府出来的奴仆都折节下交,从没有人挑过礼。两位妈妈都清楚杨侧妃的意思,在来的路上就商量过,明月公主年少,又来自北国,多半不懂什么规矩,她们正好利用这一点儿压住公主的气势,若是能把公主整治得灰溜溜地嫁入王府,那杨侧妃的地位就稳如泰山了。

刚才与迎宾馆的管事妈妈交谈的时候,两人还很笃定,因而一上来就没行大礼。以她们的经验,未出阁的姑娘脸皮都薄,即便心中明白,也不敢声张,免得夫家觉得自己是悍妇,丢了自己的颜面,可没想到公主当即就不管不顾地问了出来,而赵妈妈更是肆无忌惮地讥讽,倒让她们下不来台。有心想要跪下补行大礼,却又不甘心就这么被个蛮族姑娘拿住,公主又已经叫起,两位妈妈一时怔忡,不知不觉地就坐下了。两个小丫鬟跟着送上茶来。

明月公主和蔼可亲地说:“两位妈妈辛苦了,先喝口茶,歇歇气。”

钱妈妈立时恢复常态,热情地道:“多谢公主体恤。我们老王妃得知公主到来,喜欢得不得了,只是天寒地冻的,太医吩咐不可受寒,所以一时不能来,还请公主见谅。老王妃让奴婢们带了些薄礼过来,区区心意,还请公主笑纳。”

明月公主笑着点头:“老王妃实在太客气了。照理说,我是晚辈,理应去看望她老人家,只是国事在身,尚未入宫拜见两宫太后,实不便去王府看望老王妃,还请两位妈妈代我给老王妃请个安。待全了国礼,天气也和暖些,我去陪老王妃喝茶赏花。”说着话,她看了一眼旁边的两个大丫鬟。

乌兰、珠兰立刻上前去接过小丫鬟手上的首饰匣子和几匹丝缎,小心翼翼地放到桌上。

公主看向匣子,不禁大为赞叹:“燕国的工匠果然不凡,就连一个匣子都如此精雕细作,精美至极。”

钱妈妈很得意:“比起匣子里的东西来,这匣子也不过是粗俗之物,当不得公主的夸赞。”“是吗?”明月有些好奇,却没有急着动手。

赵妈妈上前去,慢慢打开盒盖,顿时宝光灿烂,映得满室生辉。这套首饰如此华贵,让赵妈妈大感意外,心里的那股气倒是平了。她微笑着说:“镶工精致细巧,自是天下一等一的。难得见到这么大的桃红碧玺,更加罕见的是这么多颗,竟然颗颗都一般大。奴婢记得大妃刚嫁给可汗不久,燕国的太皇太后六十圣寿,老可汗便将一套十八颗桃红碧玺送来贺寿。自那以后,就再没收到这么大的碧玺了。”

钱妈妈没想到这套宝石竟是从神鹰汗国来的,继而一想,倒是觉得应是如此。燕国的上等玉石大部分是从南边来的,而各种宝石却大部分得自神鹰汗国,这些桃红碧玺如此罕有,恐怕也只有神鹰汗国能找到。她笑眯眯地在一旁说:“这套首饰的确是当年孝贤章皇后喜爱的珍藏,后来赐给了惠敏成皇后,老王妃嫁给老王爷时,惠敏成皇后便将这套首饰赏给了老王妃。”

赵妈妈一听就明白了,更是对这套首饰刮目相看:“这份礼真是太贵重了。老王妃对公主的一片心意,我们汗国上下都无比感激。”

第四章 杨氏失算

孝贤章皇后乃是当今圣上的曾祖母,惠敏成皇后是当今圣上的祖母,都已经薨逝。这套首饰如此贵重,而且整个燕国都独一无二,惠敏成皇后却没有赐给大儿子的皇后,而是给了小儿子的王妃,可见当年那位皇太后对大儿媳不满,而偏爱小儿媳。

如今,王妃拿出这套首饰送给明月公主,可见她当初也没有给前头的那个儿媳妇,多半也是对她有所不满。现在公主还没过门,她就将这套堪当传家宝的饰物送来,想必对公主很有好感,或者是希望公主过门后婆媳能相处愉快。

赵妈妈早就反复打听过,知道勇毅亲王府的老王妃是个慈善人,从不苛待下人,更不刁难媳妇,只是急着抱孙子,这却是情理之中的事。赵妈妈对自家公主很有信心,大妃就是能生养的,明月公主肯定也错不了。这些日子里,文妈妈一直变着法地做好东西给公主调理身子,她在这方面很有本事,当年大妃生了好几个孩子,差不多都是她侍候的。公主自小就骑马射箭,一直十分康健,连个头疼脑热的小病都少见,以后过了门,指定很快就会有孩子,在王府里便站得稳稳的了。

王爷身边有侧妃、夫人、孺人、侍妾、通房,赵妈妈虽然觉得有些闹心,但也是没办法的事。她和范大人商量过,两人的心里都跟明镜似的。要说男人大都是喜新厌旧的性子,公主青春年少、天真活泼,身份又尊贵,王爷肯定会喜欢并善待她,等到公主为他生下儿女,那还不更加捧在手心里宠着。至于那些女人的心思,也不必讲给公主听,自己和文妈妈都小心提防着,不让她们伤着公主也就是了。

看完首饰,几匹碧水金花缎也放了上来,赵妈妈更是大加赞扬:“我们大妃最喜欢这种料子,可是离着燕国远,费尽心思,也不过弄到两匹,裁件衣裳,做条腰带,也就没了。老王妃对我们公主如此厚爱,真是太感谢了。”

钱妈妈笑道:“北边比咱们这儿冷,公主初来乍到,正好是春天换装的时候,这几匹缎子可以裁几套春裳,也是咱们亲王府的一点儿心意。”

明月公主高兴地道:“回头就让他们找师傅来裁衣裳。等我进宫觐见过太后,就去府上探望老王妃,当面向老王妃道谢。”

赵妈妈悄悄对乌兰使了个眼色,乌兰便笑着上前,将已经准备好的荷包塞到两位妈妈手里:“妈妈辛苦了。”

珠兰也上前去,将几个小荷包送到跟来的几个小丫鬟手上。

钱妈妈、孙妈妈和那些小丫鬟都起身福了福:“谢公主赏赐。”

宝音和哈沁上前将礼物捧进后面暖阁,回来时手上多了几个盒子,还有四个小丫鬟抬着一口樟木箱。

明月公主有些腼腆地笑道:“我们北地比不得中原繁华,出产最多的也就是皮子和药材,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赵妈妈,你和乌兰、珠兰随两位妈妈去亲王府,代我好好谢谢老王妃。”

赵妈妈立刻答道:“是,奴婢这就去。”

钱妈妈见公主的话里已经有送客的意思,自己的要紧事却还没提,连忙笑着说:“公主初来燕国,虽然有赵妈妈、文妈妈和四位姑娘侍候,但是毕竟不是咱们燕京土生土长。我们府中的杨侧妃派孙妈妈来随侍,将燕京城中各王公大臣的情形以及相关的礼仪规矩给公主讲解讲解,以免公主出门时两眼一抹黑。”

她说得很客气,赵妈妈想了想,觉得这样安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一个侧妃的身份,做这样的事就有点儿僭越了。她心里琢磨着,面上却不显,笑眯眯地道:“贵府杨侧妃如此为公主着想,好意我们心领了。请钱妈妈回去后,代我们公主给杨侧妃道谢。”

明月公主微笑着,端起茶碗呷了一口茶水,什么话也没说。

钱妈妈见她们的态度含含糊糊、模棱两可,赶紧把话砸实了:“孙妈妈是我们王府里的供奉,平日里就是教规矩的。王妃、侧妃、夫人、孺人等主子进府之前,若是不懂皇家规矩,总是不免出错,丢了大家的脸面,所以有孙妈妈先去指点一段时间,就可以保证主子进门之后过得舒心。”她笑容满面,态度谦恭,说出的话却有点儿居高临下,心里到底还是瞧不起北方蛮夷。

明月收敛了笑,把茶碗放到几上,淡淡地道:“我乏了,先去歇着。赵妈妈,你跟两位妈妈聊着吧。孙妈妈留下也可以,如果有什么事不明白,也可以请教请教。宝音,你到偏院去好好安排个院子,让孙妈妈住下,再拨四个小丫鬟去侍候。孙妈妈既是王府供奉,你们可不许慢待了。”

赵妈妈和宝音齐齐福身应道:“是。”

明月站起身来,往花厅行去。她走路的姿势一点儿也不像燕国的大家闺秀般袅袅婷婷、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而是沉稳刚健,有点儿像是草原上的雏鹰,随时准备展翅高飞。这样的姿态看在钱妈妈、孙妈妈等燕国上流府邸的豪奴眼中,那就是粗鄙不堪、不知礼仪。

两人对视一眼,都是唇角含笑。这位公主要么选择出去丢脸,要么选择被孙妈妈调教,否则就等着出丑吧。

赵妈妈将两人的神情看在眼中,却不动声色,热情地说:“既是孙妈妈留在这儿,那今儿我就不去王府了,先向孙妈妈请教了王府中的规矩再去,也免得冲撞了老王妃。还请钱妈妈回去代我们公主向老王妃致谢,明儿我们就派人去府上递帖子,约好日子前去拜访。”

公主既已离开,孙妈妈也留了下来,目的达到,钱妈妈也就不再多啰唆,起身告辞,带着王府的小丫鬟们离去,打算回府跟杨侧妃好好说说这位草原公主的笑话。

宝音带着孙妈妈也出了正院,到偏院去安排住处。

赵妈妈这才沉下脸来,凝神想了一会儿,便到前院去找使团的几位汉臣,将刚才钱妈妈来这里的表现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们。这次的送亲使团有一半是汉臣,一半是草原猛将,玩智谋用心计是汉臣的事,那苏克带领的草原骁骑只负责武力威慑。

这些汉臣当年在燕国都是寒门士子,空有满腹学问,却无法踏上仕途,到了汗国后却很受器重,以国士相待,因此他们也都一心一意地效忠汗王和大妃,对于公主到这里后受到的轻视都是愤愤不平,此刻听到连一个王府的奴婢都敢如此轻慢,顿时怒发冲冠。

范文同却镇定沉着:“大家少安毋躁,此事应该只是王府侧妃的自作主张。从老王妃派人送来的礼物可以看出,王府中的老王妃和王爷对公主都相当看重。侧妃算什么?不过是个有位分的妾,多半是心里有什么非分的想头,这才派了个妈妈来,想为难公主。她是内宅妇人,大概以为咱们公主远离故土,身后没娘家支持,就可任她们欺负。真是可笑,咱们整个汗国都是公主的娘家,还有谁的娘家比得上?此事容易解决,不必小题大做。你们先不要轻举妄动,我去拜访勇毅亲王,将此事告知,看他是什么态度。”

几位汉臣都认为他说得有理,便商定由他先去,视勇毅亲王的态度而定以后的方略。

公主嫁摄政王,绝非小事,两国关于婚典礼仪都要谈很长时间。燕国的礼部坚持以燕国习俗迎娶,神鹰汗国的送亲使一定要公主以草原风俗出嫁。范文同饱读诗书,学富五车,不同于粗鲁不文的蛮族大臣,谈起礼义廉耻来头头是道、口若悬河,燕国大臣都不敢小瞧。

听到范文同前来拜访,正在皇宫前殿西暖阁批阅奏章的皇甫潇立刻请他进来。

范文同很有礼貌地以国礼相见,然后分宾主就座。

皇甫潇笑着说:“范大人来燕京有些日子了,一直为公主与本王的婚事奔忙,本王十分感激。”

范文同连忙拱了拱手:“不敢当,这是小臣分所当为。小臣受我国汗王与大妃所托,送公主远嫁燕国,自当做得妥妥帖帖,方不辜负汗王的信任与大妃的重托。今日老王妃遣人送公主的厚礼,公主非常喜欢,对老王妃的厚爱铭感五内。有王爷与老王妃的照顾,我们这些做臣子的也可放心了。”

皇甫潇知道自己的母亲一向良善,送出的礼定是好的,听到说公主很喜欢,不禁开朗地笑起来:“本王的母妃听说公主要嫁与我为正妃,很是高兴。母妃生性纯善,定能与公主相处融洽,范大人尽管放心。”“是,有大千岁这番话,小臣自然不再担心。”范文同做犹豫状,慢条斯理地说,“王爷,今日王府的那两位妈妈到迎宾馆去,本是送老王妃给公主的礼物,公主以礼相待,与两位妈妈相谈甚欢。可是,两位妈妈后来又说是贵府的杨侧妃派来,要教导我国公主规矩,而且她们见了公主竟然不行大礼。我国公主乃大妃嫡出,身份尊贵,来到礼仪之邦大燕帝国的都城,却连贵府的两个奴婢都能对殿下没规矩,难道这其中有什么大道理?公主年少,羞怯不敢多问,身边的妈妈就来找下官问个明白。可下官愚鲁,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厚颜前来,请摄政王殿下赐教,是否贵国奴婢见到皇家公主都是不用行大礼的?另外,由侧妃派人来教正妃规矩,这嫡庶尊卑上下颠倒,难道是贵国最近才有的新规矩?”

听他不疾不徐,娓娓道来,皇甫潇的脸色变了。

第五章 侧妃韩氏

钱妈妈神采飞扬地回到王府,这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后院。

侧妃韩氏的大丫鬟紫云掀帘进了暖阁,脸上带着几分不忿:“钱妈妈从迎宾馆回来了,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像是从公主那儿捞到了天大的好处。”

韩氏正在绣一幅炕屏,听了她的话,抬头笑道:“公主打赏一个奴婢,自然出手大方,那是平常之事,你又生什么气?”

紫云上前给她换了杯热茶,悻悻然地说:“就是看不惯那边的人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待公主进门,看她们还怎么猖狂。”

韩氏伸指点了点她:“你这丫头,脾气总是不改,老这么口无遮拦可不行,仔细被人听见,治你的不敬之罪。”

紫云撇了撇嘴:“钱妈妈虽说是管事,可也不过是奴婢,想治我的罪,她还没那个资格。”

这时,另一个大丫鬟彤云笑盈盈地走进来:“紫云姐姐又在发脾气了?这回是谁得罪你了?”

韩氏端起茶碗呷了一口,微笑着说:“可不是,一进来就满脸不高兴。”

彤云将小厨房刚做出的点心放到桌上,动作麻利地将一双象牙筷送到韩氏手里,这才数落紫云:“说了你多少次,你那脾气真得改改,不然以后过了门,怎么讨得了婆婆的好?”

紫云已经十七岁,已经与外府一个大掌柜的儿子定了亲,再过一年就要过门,听了这话,顿时满脸飞红,伸手就去拧彤云的嘴:“死妮子,胆儿越来越大了,连我都敢编派。”

韩氏笑着拿起筷子吃点心,对两个贴身大丫鬟的嬉笑打闹并不在意。她身为侧妃,地位与杨氏相当,却时常在份例上被奴才们以这样那样的借口克扣,很明显是杨氏以权谋私、故意打压。她生性温良,不喜争执,凡事只要不过分,能忍则忍;可爽朗泼辣的紫云却忠心护主,借故与钱妈妈吵过无数次,为她争来应得的份例;彤云虽然不去吵架,但总会想方设法地弄来好东西,这才让她一直过着舒心的日子。对于这两个丫头,她都当成亲妹妹般,既不拿规矩拘着,更不逼她们做王爷的通房,到年龄了还亲自过问她们的婚事,不许钱妈妈胡乱拿她们配人。虽然王爷已经很少来她这儿歇宿,她却想得开,很喜欢这种清静的日子。

紫云与彤云闹了一会儿,这才安静下来,有些担忧地说:“听说公主年少,天性纯良,又在北方草原上长大,根本不善计谋,只怕进了王府后,反被拿捏住。”

韩氏放下筷子,拈起帕子擦了擦嘴角,淡淡一笑:“反正我们守着规矩,自己过日子也就是了。公主身份尊贵,进门之后,我们都得敬着。”

紫云还要说什么,彤云拉住她的手,轻声细语地道:“主子说得对。公主本就金尊玉贵,以后是王爷以原配之礼迎进门的王妃,除了老王妃和王爷外,谁也越不过她去。”

紫云恍然大悟:“是啊,王爷最恨府中人不守规矩,倒要看那起子小人还能猖狂到几时。”

正说着,二等丫鬟豆蔻进来禀道:“主子,姚夫人来了。”

韩氏微微一怔,随即起身:“请姚夫人到花厅喝茶,我随后就来。”“是。”豆蔻行礼退出,引着姚夫人到花厅去了。

在后院,夫人姚氏、孺人郭氏与两位侧妃几乎是同时进府的,其他人都是后来陆续进门的,虽然位分不同,但是同在府中十年,总有些面子情。姚氏走进花厅,跟在她身后的大丫鬟碧荷为她取下披风,扶她坐到一侧铺着软垫的椅子上。她比杨氏和韩氏还小着一两岁,可最近寒流突袭,让她抵受不住,大病一场,看上去憔悴了许多,竟然有了几分老态。

韩氏换了件衣裳,重新梳了头,这才来到花厅。见了礼后,两人分宾主坐下,彤云上了茶后,热情地拉着碧荷到旁边的耳房去聊天,让两位主子单独说话。

韩氏看着姚氏,有些诧异地说:“妹妹的脸色瞧着可不大好,可是病还没好?”“已经好了,不然也不敢到姐姐这儿来。”姚氏笑道,“在屋里闷了这么多天,今儿看着雪也停了,还出了太阳,就想出来走走。姐姐不嫌妹妹冒昧吧?”“你来看姐姐,姐姐只有高兴的,冒昧什么?”韩氏亲切地说,“喝茶吧,这是前些天王爷赏下来的银香云雾,妹妹也尝尝。”

姚氏露出惊喜的表情,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品了半天方道:“果然清香甘美,却又缥缈不可言说。这银香云雾出得少,也只有姐姐能得着王爷赏赐。”

韩氏掩唇轻笑:“妹妹这话可太抬举姐姐了。不过是姐姐爱茶,王爷才会给些新茶。妹妹们喜欢其他东西,王爷也都记着呢。”说着,她看了一眼姚氏戴在头上的翡翠缠丝金翎钗。那也是王爷送的好东西,姚氏爱如至宝,另外两位夫人也眼红得很。

姚氏有些不好意思地抬手扶了扶金钗:“王爷不过送了妹妹几样物件,就一直被姐姐念叨,下回我可不敢再戴出来了,免得又让姐姐取笑。”

韩氏温柔地笑道:“是王爷送的,妹妹不戴,岂不让王爷失望?姐姐可没有取笑过妹妹,不过是说两句真心话而已。”

姚氏的脸上微微泛红:“姐姐聪明伶俐、能说会道,这不是摆明了欺负妹妹人笨口拙吗?”“妹妹才是伶俐人儿,姐姐不过是实心肠,可比不得妹妹。”韩氏笑了好一会儿,这才转移话题,关切地道,“虽然雪停了,可仍然天寒地冻的,妹妹病刚好,还须多多休养。”

姚氏感激地点头:“多谢姐姐关照,妹妹只是出来透透气,顺道来姐姐这儿坐坐,讨杯茶喝。”

韩氏笑容可掬地说:“妹妹想着过来陪姐姐说说话,姐姐求之不得。”

姚氏一脸的心满意足,端起茶碗喝了口茶,这才仿佛忽然想起,随口说道:“听说钱妈妈去给公主送礼的时候还带着孙妈妈,可她回府的时候却没见孙妈妈回来,姐姐知道这事吗?”

韩氏的脸上露出一抹惊讶:“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怎么会带孙妈妈过去?难道……钱妈妈把孙妈妈留在公主那儿了?”

姚氏略带神秘地点点头:“瞧着像是那么回事。”

韩氏很疑惑:“孙妈妈是府里的供奉,只教规矩,从没侍候过主子。钱妈妈带她过去,那是……什么意思?”“还有什么意思?那不是明明白白的嘛。”姚氏有些幸灾乐祸,“姐姐瞧着吧,这下可有人要倒霉了。人家可是嫡出的公主,怎么敬着都不为过,现在居然有人想去教公主规矩,这不是犯上不敬嘛。”

韩氏有些不信:“这道理……应该都明白吧,那个……钱妈妈会那么糊涂?”“猪油蒙了心,自然就会犯糊涂。”姚氏撇了撇嘴,“多半是打量着公主来自北蛮,身边跟着的丫鬟婆子也没什么见识,就先去给个下马威。等公主成了王妃,她也能拿捏住,照样管家理事,大权独揽。哼,当别人都是傻子呢。”

韩氏轻轻摇头:“若果真如此,那可实在是有点儿糊涂了。把王府的脸面丢到公主那儿去,王爷要是知道了,火气肯定小不了。”“是啊。”姚氏精神大振,“那边犯了这等大错,王爷多半要把管家的差事交给姐姐了。”

韩氏一怔,随即沉下脸来:“妹妹可别害我。眼下是筹办王爷大婚的节骨眼,我可没管过家、理过事,王爷不可能让我去主持中馈,要是事情办砸了,那可就把王府的脸面丢在天下人面前了。此事万万不可,妹妹切不可在别人面前提起,不能把姐姐往火坑里推。”

她的语气依然温和,但是神情冷硬,显是端起了侧妃的架子,姚氏嗫嚅着,终究不敢再提。两人都把话题带开,闲聊了几句,气氛却冷清了很多。姚氏很快起身告辞,韩氏虚留了一下,便起身送她出门。

看着碧荷为她披上披风,主仆俩沿着回廊走远,韩氏轻轻叹了口气。

都到这地步了,总是有人不死心。王爷雄才大略,府里府外的事没有一件能蒙骗得了他,韩氏早就想明白了,所以从来不往前凑,只希望能继续过安稳的日子。

她转身回屋,紫云跟了过来,轻声禀道:“刚才翠环过来传话,让主子酉时到老王妃那儿去。奴婢打听了一下,翠环说凡是有位分的主子都要去,似乎有什么大事,不过她也不清楚内情。”

韩氏沉吟片刻,默默地点了点头。

第六章 别忘了上下尊卑

昏黄的暮色笼罩着勇毅亲王府,寒风更加凛冽,拍打着庭院里的树枝,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在清冷的园子里不断回荡。

萱草堂里已经掌上了灯,两位侧妃、三位夫人、四位孺人都已经来了,按着位分高低坐在正堂。丫鬟们穿梭来去,给她们一一端上茶来,随即悄然退下,谁向她们打听消息都微笑摇头,口风很紧。

杨氏与韩氏都是侧妃,杨氏却坐在上首,压韩氏一头。大家都习惯了,毕竟杨氏主持中馈,让王爷高看一眼,这两年来曾经数次传出流言,说杨氏很可能会升位分,成为继任王妃,王爷也一直未曾续娶,似乎有此意向。杨氏表面不争,暗地里使劲,后院众女有的跟风巴结,有的冷眼旁观,有的暗自妒恨,有的尖酸刻薄,都在看杨氏最终能走到哪一步。谁曾想来自异国的公主横空出世,不但要嫁给王爷,而且还是以原配之礼相迎,杨氏梦想成空,暗中不知有多少人幸灾乐祸,嘲笑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最终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此时端坐在堂上,杨氏满面春风,笑容可掬,对每一位“妹妹”都关怀备至。韩氏依然淡淡的,其他夫人、孺人都含笑应对,脸上带着适度的感激,话中留有三分余地,渲染得屋里一团和气。

等到该来的人都到了,王爷与老王妃便一起从后堂出来,坐到主位上。两人的脸上都没有笑容,也不见恼怒之色,让大家都有点儿忐忑不安。

众女起身见礼,顿时满屋皆是衣香鬓影。

皇甫潇神情冷淡,抬了抬手:“都坐吧。今天召集你们过来,是有重要的事要宣布。”

房间里侍候的丫鬟婆子们全都退了出去,那些侧妃、夫人、孺人都肃容端坐,洗耳恭听。

皇甫潇的声音低沉,带着逼人的威严:“明月公主即将成为本王的王妃。在她未嫁之前,她的身份乃是神鹰汗国的公主,金尊玉贵,不容轻侮。你们都要记住了,这不是家事,而是国事,若是我们慢待了公主,便是轻慢了神鹰汗国,轻则赔礼道歉,重则两国开战,无论哪种结果,最终都将导致我大燕国力大损、生灵涂炭。北方有蒙兀铁骑虎视眈眈,大燕与神鹰交好,乃是利国利民之举,本王与公主联姻,也是为了天下苍生不受刀兵之苦。虽说规矩是后院不得干政,但本王希望你们记住,明月公主身份尊贵,将来入我王府,成为王妃,你们更要敬重,别忘了上下尊卑,做出糊涂事来。”

杨氏心中咯噔一下,暗感不妙。其他女子也都听出了端倪,心里各有思量。等王爷说完,她们齐声答道:“妾身遵命。”

皇甫潇的神情这才缓和了一些,伸手端过茶碗,一边揭开茶盖一边说:“公主即将进门,诸事繁杂,以后更会有诸王妃和诰命夫人来王府商议相关之事,须有身份相等之人出面主持大局。从明日起,王府中馈暂由母妃主理,杨氏与韩氏从旁相助。大婚典礼由礼部与神鹰汗国送请使团的诸位大人商议,等章程出来了,你们照着办就是。至于婚前该办的礼,都照着我们大燕的习俗办了,该送公主那儿的就送去,至于公主是否回礼,回的什么礼,各国有各国的风俗,不可强求,更不可妄加评论。公主远道而来,身边侍候的人不多,王府可以送几个丫头过去打杂,但是切记,去了就要听公主身边人的使唤,不可颐指气使,出丑露乖,丢我们王府的脸面。”说到后来,他的脸色又沉了下来,“别以为人家是来自北方的蛮夷,可以任意拿捏,神鹰汗国的送亲使团里有的是饱读诗书的大才子,说起圣贤之道、规矩礼仪,不输于我国大儒,若是想去欺侮,必会自取其辱。”

杨氏没有吭声,脸色有些难看,笼在袖里的手微微颤抖着握紧了丝帕,这才勉强控制住情绪。

韩氏等了一下,见她不说话,这才柔声道:“妾身谨记王爷的吩咐,定会认真襄助母妃,尽力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

皇甫潇面色稍霁:“韩氏一向谨慎,与公主有关的事就交给你了,你与母妃细细商议后,再交代妥帖的人去办。至于后院的日常事务,仍由杨氏打理,若有难以决断之事,也是与母妃商议着办。”

杨氏连忙收拾心情,微笑着应道:“是,妾身一定凡事以母妃为主,不敢擅专。”“那就好。”皇甫潇点了点头,又看向其他人,“若是一时人手不够,要调你们身边的人,谁都不许借词推托。”

所有女子都躬身答道:“是。”

皇甫潇放下茶碗,摆了摆手:“好了,你们都回去吧,今晚本王陪母妃用膳,不须侍候。”

众人起身行礼,依次退出门去,带着丫鬟回自己的院子。

韩氏从来不急着献殷勤,什么都照着规矩来,既然王爷说不要她们侍候,她就默默地离开。

杨氏犹豫了一下,见王爷没有开口留她,显然不打算单独留她下来,也只得退下。王爷既不斥责她,也不容她解释,干脆利落地削了她手中的权力,让她惊恐万分。往日的宠爱与信任顷刻间便烟消云散,难道只是因为她给公主派去了孙妈妈?走在冰冷的风中,她微微眯起双眼,心中飞快地盘算起来。

等到人都走了,皇甫潇才起身去扶老王妃:“儿子不孝,要劳累母妃了。”

老王妃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杨氏居然如此短见,没有禀过我,就擅作主张。不知她是怎么想的,就连我这个不问世事的老太婆都不会做出这样没脑子的事。我要给公主送礼之前就叫她来过,还提醒她,让她去找齐参军打听打听,到公主那儿要用什么礼数才妥当,结果她倒好,做出这么失礼的事来,倒让你在外面为难了。”

皇甫潇搀着老王妃到偏厅坐下,微笑着安慰母亲:“母妃勿恼,儿子也没什么为难的,不过是送亲使过来抱怨两句,儿子给他解释清楚,也就没什么了。其实公主年少,并没有想那么多,是公主身边的妈妈有些气恼,这也可以理解。那些妈妈是公主的母亲拨过来,陪嫁到大燕,规矩礼仪肯定都是不错的,猛然听到咱们亲王府竟然会派妈妈去教公主规矩,肯定心中不快。说得严重点儿,这种举动似乎在暗示公主不懂规矩,岂不是在指责神鹰汗国的大妃?辱及别国皇室,相当于向那个国家宣战,你说是不是很严重?”“那当然。”老王妃连连点头,“咱们亲王府一直没有王妃,虽有杨氏代掌中馈,到底是少了见识,有点儿小家子气。我听说公主的性子爽利大方,既是解释清楚了,应该不会心存芥蒂吧。”

皇甫潇被翠珠服侍着净了手,半哄半真地笑道:“儿子要避嫌,一直没见着明月公主,但是也听过不少人提起。公主确实活泼大度,琴棋书画、针织女红或许比不上咱们中原女子,却有着草原儿女的爽朗气度,不会计较这些小事。送亲使大人过来找儿子说道说道,也只是因为事关国体,他职责所在,必须来交涉一下。儿子表明态度,对公主十分敬重,绝无轻慢之意,他也就不再追究。”“好好。”老王妃放下心来,“你放心吧,大婚之事就交给娘,保证给你办得妥妥当当的,不出一点儿纰漏。”

皇甫潇愉快地说:“有母妃看着,儿子当然放心。最近政事繁杂,儿子实在没有精力,筹办婚事方面全都托给母妃了。韩氏比较稳重,母妃可以把小事交给她办,大事就和齐参军商量。”“好。”老王妃答应着,接过翠屏递来的筷子,笑眯眯地道,“我现在就盼着公主能早点儿过门。你有了王妃,也能轻省些,不用再为后院的事操心。”

皇甫潇想了想:“公主还小,得看看再说。”

老王妃拍拍他的手:“没事没事,我先帮着管管,等她能理事了再交给她。”

皇甫潇略感诧异:“看来母妃很喜欢公主。”

老王妃笑道:“我虽没见过,听人家说起,却也有个大概的印象。公主天真活泼,我听了就觉得喜欢。”

皇甫潇顿时明白了,也笑起来:“公主的性情确实与母妃有些相似,将来过了门,正好与母妃做伴。”

老王妃欢喜地说:“那是再好不过了。”

杨氏阴沉着脸,回到自己的怡玉阁。

她还没走进上房,钱妈妈便满脸堆笑地迎出来,服侍她进了屋,张罗着上热茶,换手炉,通知厨房送膳食过来。

杨氏看着钱妈妈,心里恼怒异常,可是钱妈妈侍候她多年,一直忠心耿耿,又做了两年的管事,按理说不应该把事情办砸,到底问题出在哪儿呢?

她想了一路,依然没想明白,这时便挥手让其他人出去,神色凝重地说:“钱妈妈,你把去公主那儿的事再跟我说一遍,每一句话都不要漏,包括公主和她身边人的神情举止都要告诉我。”

钱妈妈见她脸色不对,不禁心里一震,立刻收了笑脸,非常详细地复述了到迎宾馆见公主的情形。

杨氏听得很认真,在一些细节上反复询问。等钱妈妈讲完,她又沉思了一会儿。钱妈妈惶恐不安地站在那儿,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半晌之后,杨氏才皱着眉说:“你们见公主时不行大礼,惹得公主恼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我只是没想到,他们会直接去找王爷。”

她习惯了暗地里钩心斗角,表面上不动声色,后院里人人如此,再是恨得咬牙,见面时都是笑容可掬,没谁会像公主那般简单粗暴,直接把事情抬到桌面上。以前她没跟这样的人斗过,一时不防,却吃了个大亏。王爷肯定觉得难堪,不得不表明态度,给他们个交代。此时他正在气头上,也不便辩解,只能暂忍一时,徐图后计。

想到这儿,她吩咐道:“钱妈妈,你去我的嫁妆里挑几样物事,明儿一早就到迎宾馆去,向公主赔罪。要跟公主说明白,我原是怕公主身边侍候的人不够,这才派孙妈妈去搭把手,帮着侍候,并不敢教公主规矩,只是你说急了,本是想介绍孙妈妈是王府供奉,却混到一起说,造成了误会,请公主责罚。”

钱妈妈一听便明白了,立刻点头:“是,主子放心,奴婢一准办得妥妥当当。”“嗯。”杨氏松了口气,这才觉得有些饿了,于是起身道,“饭摆好了吗?”

守在门口的大丫鬟素芹掀帘进来,脸色有些不好看:“主子,菜只送来了一半,说是厨房忙,有一半的灶在做韩侧妃的菜,忙不过来。”

杨氏勃然大怒,猛地将茶碗扫到地上:“那帮没见识的奴才,以为那头会踩到我头上,这么快就上赶着巴结了?哼,明天我就要她们好看。”

钱妈妈赶紧拿着帕子上前替她擦手:“主子犯不着跟那起子不开眼的奴才置气,仔细伤了手。”

杨氏很快冷静下来:“也好,趁这个机会看清楚谁是墙头草,谁是忠,谁是奸。以后的日子长着呢,她们以为凝碧阁就要出息了,哼,我倒要看看韩氏有什么本事能强过我。”“是啊。”钱妈妈连声附和,“主子消消气,用不着跟她们一般见识。凝碧阁那头从没管过事,乍一接手,能有什么作为?只怕更要惹得公主震怒,到时候王爷也不会待见。”

杨氏缓缓点头,脸色也不再阴沉。

这时,素心进来禀报:“菜都上齐了,娘娘可以用膳了。”

杨氏“嗯”了一声,起身走了出去。

此刻的亲王府,处处灯火通明,离怡玉阁不远的凝碧阁也是一样。明亮的烛光中洋溢着喜气,那些丫鬟婆子都已经知道自己的主子要开始管事了,她们的身份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以往去厨房传饭,厨房管事和厨娘都要先紧着杨侧妃,然后才轮到韩侧妃,今晚却完全变了,丫鬟过去刚说了一声,厨房里就答应得脆脆的,须臾之间就把滚热的饭菜送了过来。

紫云和彤云服侍着韩氏更衣、净手,然后到偏厅坐下。

田妈妈递上象牙筷,笑着说:“今日厨房里特别巴结,再不像以前那般敷衍。”

韩氏淡淡地道:“趋炎附势,人之常情。别人怎么做我不管,咱们院子里的人可不能如此。田妈妈,你等下召集所有人训话,告诫她们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出外办事说话,更要谦逊谨慎,若是谁想要仗势欺人或是谋取什么好处,我这里可容不下她。”

田妈妈连忙正色道:“是。服侍完主子用膳,奴婢便把人都叫来。”“嗯。”韩氏不再吭声,沉默着用完晚膳,便起身离开。她没有坐下,而是遵循养生之道,在屋子里慢慢地踱着步。

彤云沏好茶端来,看着韩氏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得了王爷的信任,主子难道不高兴吗?”

韩氏抬头看向她,微微笑了笑:“我当然高兴,只是思忖着要把事做好却并不容易。我没打理过后院的事,在各处也没安排过自己的人,若是那些奴才阳奉阴违,故意使绊子,只怕稍不注意就会出错。到时候总有人会在王爷面前进言,我就落不到好了。”

彤云马上担心起来:“那怎么办?现在时间很紧,也来不及安插咱们的人了。”

韩氏摇头:“就是有时间也安插不了,王爷有话,杨侧妃依然打理后院,我只是协助老王妃筹办大婚之事。”

彤云想了一会儿,倒是放了心:“大婚礼仪都是由外面的大人们商定的,主子只须按着章程办。这是王爷大事,哪个奴才都不敢放刁,否则就是死罪,还要祸及全家老小。”“话是这么说。”韩氏反复琢磨了半天,忽然笑了。

她想明白了。王爷这么做,应该是在为公主造势,怕公主年少,入府后压不住,就会有刁奴欺主。现在让她协助老王妃筹办婚事,不过是要用她的谨慎小心,以免再出现派教养妈妈去教规矩这种蠢事,伤及公主和王爷的脸面。如今有老王妃掌总,就算有大胆奴才暗地里懈怠,她也可以借老王妃的手严加惩戒,只要杀一儆百,就不怕奴才放刁。她也想看看,杨氏的心到底有多大,王府里有多少不怕死的奴才敢逆天行事。

由今晚的事情可以看出,王爷对即将过门的王妃非常看重,至于是什么原因,她并不知道。听说明月公主与中原女子完全不同,浓眉大眼,高挑丰满,性情直爽,天真活泼,难道是因为这样才讨了王爷的喜欢?可是如果王爷喜欢这样的女子,以前十余年怎么没有找此类女子入府?

她想来想去想不明白,便不再伤脑筋,坐下来喝了一口茶,然后让彤云叫来田妈妈,对两人交代道:“明天你们带上礼物,到迎宾馆去求见公主身边的妈妈,与她好好结交一番。公主千里迢迢而来,嫁妆方面应该不会全部备齐,有不少东西要在咱们燕京置办。你和田妈妈问问公主身边的姑娘和妈妈,看看需不需要咱们帮忙推荐好工匠为公主打造合意的首饰,若是公主身边没带好绣娘,咱们也可以推荐最好的绣坊。你们可以婉转地透露,先王妃去世后,王爷做主,已经将先王妃带来的嫁妆全部退回了她的娘家,王妃的寝宫中不会有任何先王妃的物件。另外,你们要装作不经意地提一句,王爷已经将未来王妃的寝宫更名为无双殿。”

彤云和田妈妈都不明白给王妃寝宫改个名字有什么含义,但是韩氏的大嫂曾经来看她,说起公主有个汉语闺名,叫无双,所以当韩氏知道王爷给王妃寝宫更名为无双殿时,便明白了其中的奥妙。王爷此举为了博公主欢心,她自然有义务传达给公主知晓,免得王爷明珠暗投,公主在懵懂不知间辜负了他的美意。

彤云和田妈妈领命,去挑选了送给公主身边人的礼物,送来给韩氏过目,经她认可后便退下去找盒子装好。

透过窗纱绮罗烟,韩氏看向外面的夜色。

檐下的宫灯跳动着橙色的光芒,在夜风中轻轻摇晃,渲染出几分落寞寂寥。

嫁进王府已逾十年,虽然容颜未褪,可她的心已经老了。

一辈子就这样了,有什么可争的呢?

第七章 初识公主

无论是杨氏派去的钱妈妈还是韩氏派去的田妈妈和彤云,都没见到公主,因为她进宫去觐见两宫太后了。

赵妈妈和乌兰、珠兰将公主送到宫门前,然后由等在那里的掌钥太监带着去往后宫。公主的护卫与随从婢仆都只能等在宫外,未奉诏不得擅入。

明月今天穿着正式的神鹰汗国公主大礼服,头戴高翅火焰飞凤冠,身穿大红色左衽交领窄袖长袍,领口和袖口露出一点点细细的白狐毛,里面衬着雪白的交领内衣,长袍及膝,两侧开衩,露出玫红色曳地长裙,腰间束着红色锦带,在身前打了一个万福结后,两侧尾端长长地垂在身前,衣裙与腰带上都用金线绣着鸾凤,千姿百态,栩栩如生。配着这身富丽堂皇的衣服,她的耳垂、颈间、手上戴着全套“桃夭”,只因头上戴冠,没有插发钗。正是春寒料峭,她这一身就如一团火般,让人打心里感到温暖。

虽然穿着长裙,明月也没配上绣鞋,而是足蹬小羊皮靴,上面用金丝银线绣着卷草纹,又轻巧又暖和,穿在脚上可以健步如飞。不过,现在是在大燕的皇宫中,她的一言一行都会照着规矩来,不会有损自己和国家的体面。

掌钥太监在前领路,四个品级不低的宫女跟在公主身后,姿态恭敬,笑容殷勤,比超品的王妃进宫还要隆重。明月神情自若,迈着不大不小的步子,裙不动,身不摇,雍容端庄地走过长长的甬道,连呼吸都没变过,似乎一点儿也没觉得累。

照理说,应该有宫中车辇来接,不然从宫门走到后宫,那些娇弱的贵妇贵女会累得上气不接下气,难免裙乱髻摇,会有失仪之误,所以除非是故意整治人,一般都会有步辇来接。明月初来乍到,不清楚其中奥妙,以为大家都是这么一直走到后宫,因而并没有出言询问,更没觉得自己被整治了。她幼习弓马,骑射俱佳,长大后与父兄一起出去打过猎,剿过马贼,杀过刺客,驰骋草原,纵横万里,身体无比康健,来大燕后更是养尊处优,进出都是车轿,早就闷得心慌,现在走这么几里地根本算不得什么,反而让她感觉很爽快。

绕过巨大的殿前广场,掌钥太监带着公主从墙边的一栋两层楼阁前走过。比起那些金碧辉煌的大殿,这栋楼并不显眼,所有房间都关着门,里面隐隐传出说话的声音。楼两旁有一些平房,有官吏和太监进进出出,很是忙碌。明月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便抬头扫了一眼,只见挂着的匾上有着端方儒雅的三个字“文渊阁”,看着像是做学问的地方。

就在这时,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从最前面的一间房里出来,看到他们,不禁微微一怔。那个男子穿着朱砂色的朝服,身前的图案竟然是五爪金龙,可见他身份的高贵。他的金冠上雕着二龙吐珠,腰带上用大颗的宝石镶出云纹,十分华丽。他静静地站在那儿,却给人气势如虹的感觉,一般人都会本能地产生畏怯。

领路的太监一见到他,立刻露出讨好的笑容,小跑着上前见礼:“见过大千岁殿下,奴婢侍候着明月公主去慈安宫见太后娘娘。”

听到“大千岁”三个字,明月立刻明白了,这位就是自己未来的夫君。她没有中原女子的羞涩感,睁着亮晶晶的大眼睛,好奇地仔细打量起来。

皇甫潇听说对面那个年轻姑娘就是自己即将迎娶的王妃,便要依规矩回避,可是那个女孩清澈如孩童般的目光却盯着他不放,他若一言不发扭头便走就是失礼了。片刻之间他便决定上前去客套两句,做足礼仪再离去。他正眼看向那位异国公主,只见她身上的礼服如火如荼,金线绣成的鸾凤朝阳在日光下耀眼夺目。他从没见过有女子能压制住这么一身尊贵艳丽的颜色,不是沦为衣饰的附庸就是相形见绌,被纯粹的火红与金灿灿的光华衬托得渺小平淡。大燕的世家和权贵都讲究淡雅风度,即使衣裳用大红的料子做出来,也要在上面绣些浅淡优雅的图案调和一下,以免被人说自己俗,像明月公主这般在艳红的衣料上绣纯金线的图案,又穿得如此磊落张扬,算得上是中原的独一份。

在华贵衣饰的衬托下,明月公主眉清目朗、英气勃勃。在她身前身后的太监和宫女都矮她一头,更显出她的高贵风华。这是一位与皇甫潇的上一位王妃截然不同的女子,一直以来,他的所有妻妾都秉承了三从四德的礼教,从来都是低眉顺眼、柔婉温良,从没有人敢这么直率地与他对视,明目张胆地打量他,而她的眼中只有好奇,并无算计,让皇甫潇的心里忽然有了一抹笑意。

他大步上前,抱拳一礼,温和地道:“小王见过公主。”

明月两手交叉,置于胸前,向他躬身行礼,温文尔雅地说:“明月见过王爷。”

她的声音清脆,又带了一点儿软软的江南口音,皇甫潇听着感觉很顺耳,便微笑着多说了两句:“小王近年来国事繁忙,对家务颇有疏漏,竟让府中奴婢扰了公主心神,实是抱歉之至,还请公主见谅。”

明月眨了眨眼,笑盈盈地说:“王爷太客气了,其实不是什么大事,不值一提。”

她态度轻松,好像真没把钱妈妈和孙妈妈的所作所为放在心上,皇甫潇自也不便老是提起,于是微微一笑:“多谢公主宽宏大量。”

明月知道大燕讲究男女大防,他们是未婚夫妻,更要避嫌,于是很有礼貌地说:“王爷过奖了。明月还要去见太后娘娘,就不打扰王爷了。”

皇甫潇让开一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明月对他点头致意,笑眯眯地往后宫走去。

看着她修长高挑的身影,皇甫潇的嘴角微微上挑,眼底深处浮现出一丝欣喜。虽说是被迫娶这位异国公主,但是看起来她确实是最合适的勇毅亲王妃人选。

明月很快乐,未来夫君看上去很不错,婚后应该不难相处,她觉得没有当初那么忐忑不安了。

觐见两宫太后的过程很顺利,两宫太后都没有让这位前来和亲的草原公主难堪,待她都很亲切和善。

母后皇太后宋氏出自名门望族,年近半百,终身未育,以前是正宫皇后,先帝驾崩后,被即位的皇帝按制尊为太后。她统御六宫数十年,颇有威势,言行举止无不合乎最标准的宫廷礼仪。圣母皇太后李氏是皇帝生母,她才三十岁出头,出身寒微,以前位分不显,先帝驾崩后母以子贵,成为太后,但是后宫仍由母后皇太后掌管,所以她并没有养出太多的威风,一向待人和蔼可亲,让人没有压力。明月公主即将嫁给皇甫潇,她们都不想激怒那位权倾朝野的摄政王,从而危及皇权,危及她们至高无上的地位。

母后皇太后威严惯了,即使笑起来也让人感觉不到暖意,但总比板着脸要柔和得多。她看着眼前这个艳丽如花的少女,微笑着说:“明月公主不必太拘谨,今后大燕就是你的家了。”“是啊。”圣母皇太后青春依旧,娇媚的脸上阳光灿烂,“等公主和勇毅亲王成了亲,我们就算是妯娌了。都是一家人,公主可别客气,在这儿缺什么少什么,只管差人来找哀家要。”

听她提到婚事,明月却没有女子常有的脸红羞怯,而是落落大方地笑着躬了躬身:“谢太后娘娘关心。明月到大燕后,一路上都受到妥善照顾,各地的大人们都细致周到。来到燕京,礼部的大人们更是办事妥帖,明月住在迎宾馆里,就像在家里一样,感觉很好。明月很感激太后娘娘,也感谢皇帝陛下。”

母后皇太后满意地点头:“礼部的大人们用心办差,这是应该的。公主不远万里,来到我们大燕,以结两国之好,这是大事,自然不能出丁点儿纰漏。”

圣母皇太后也附和了两句,接着笑容可掬地问:“听说公主在文渊阁前看到勇毅亲王了?”“是呀。”明月天真地说,“我们从那里路过,正好王爷从里面出来,就看到了。”

两宫太后对视一眼,都愉快地笑了。

第八章 以国礼相见也甚欢

明月公主在宫里待了很长时间。她母亲在神鹰汗国是大妃,汗王的生母与先汗的大妃都已逝,因此没有太后之类的人压在她头上,由她独掌后宫,权势极大,因而明月早就习惯了皇权的威势,在燕国的皇太后面前也没有胆怯的感觉,一直落落大方、天真娇憨,倒让两宫太后都对这位年少的异国公主很赞赏,赏赐了不少首饰、补品、绫罗绸缎和古董摆件给她添妆。

明月一直没在意自己嫁妆的事,得太后提醒,倒是上了心,出宫以后就问赵妈妈:“嫁妆准备得怎么样了?”

赵妈妈与她坐在车厢里,给她递了一盏热茶,服侍她喝了,这才笑道:“差不多了。我们找了这里最好的工匠,精心打造了八套首饰,带来的各种宝石还有富余。喜服和出客、家居的衣裳也做得差不多了,约好了后天拿来让公主试身,如果不合适,再让她们改。另外,邵掌柜在半个月前已经到了。他到处打听,又仔细查看,在燕京近郊买了三处庄子,一共有五千亩地,都是上好的良田,稻麦都有,收成很不错。我那当家的在城里买了两处铺面,一处开了饭庄,主要经营我们汗国那边的膳食,另一处专门卖我们草原出产的东西,像皮子、宝石、药材之类的,还有一些中原看不到的奇巧玩意儿。这些都是公主的嫁妆,肯定超过了大燕人所说的十里红妆。还有啊,公主从草原带来的十匹宝马,要不要写进嫁妆单子?”

她说的邵掌柜叫邵冠清,文妈妈的丈夫,世代都是专跑关外的行商,挣的都是血汗钱。当年,年轻的邵冠清跟随叔叔跑商到关外,却在大草原上遭遇大股马匪的袭击,所有的钱财和货物都被抢掠一空,随从也被杀了不少,他和叔叔拼命逃出,却因饥渴几乎死在千里戈壁,后被从此经过的大汗卫队所救,带回龙城,就在那里落地生根。邵冠清娶了文妈妈,但本身并没有卖身为奴,大妃给他本钱,让他年年来往于大燕与神鹰间经商,顺便探听消息。这次公主远嫁,大妃也把邵冠清派来,作为大掌柜,负责经营公主嫁妆中的产业。

赵妈妈的丈夫陈旺是个手艺很好的厨师,精于烹饪燕国北方和草原风味的菜肴。他以前住在燕国与蒙兀边境,战乱时被蒙兀铁骑掳走为奴,因为有一手好厨艺而被贵族看上,与燕国打仗时就带到边关。后来,神鹰汗国的铁骑大破蒙兀,陈旺又作为战俘被裹挟到龙城。听说他会做燕国菜,俘获他的大将就将他献进宫中,他果然凭着一手好菜得到了大妃的赏识,还娶到了大妃身边的大宫女,也就是赵妈妈。此次赵妈妈陪着公主到中原,大妃不忍让他们一家分离,就让他带着儿女们一起跟来燕京,开个饭庄,也算是帮着经营公主的嫁妆。

明月听赵妈妈说完,心就定了,开心地说:“陈师傅也来了,真是太好了,我可喜欢吃他做的烤全羊了。庄子也买得好,以后收成的粮食都运回去吧,不用在这里卖钱了。那十匹骏马嘛……我都喜欢,还是写进嫁妆单子吧,这样他们就不好意思找我要了吧?”

赵妈妈忍不住笑了,疼爱地轻轻拢了拢她的衣襟,轻声道:“若是王爷喜欢,总是要送两匹的。皇帝还小,估摸着暂时还用不着送。燕国的太后娘娘都是不出宫门的,就更不需要名马了。至于其他人,也没资格向你要。”

听她提到王爷,明月想起了宫里的邂逅,于是低声笑道:“今儿在宫里,我看到王爷了。”

赵妈妈吃了一惊:“王爷?你们怎么遇到的?”

明月笑意盈盈:“是宫里的公公带我去后宫见太后,从文渊阁前经过,正好王爷从里面出来,我们就见着了。”

赵妈妈看着公主脸上的笑容,心里一松,低低地问:“你和王爷说话了?”

明月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就是互相见了礼……我行的是国礼……然后他让开道请我先行,我就去后宫见太后了。”

赵妈妈嘘了口气:“那就好。”宫里的人都是生了好几双眼睛的,利得很,公主和王爷是未婚夫妻,婚前根本不能见面,否则很容易惹来流言蜚语,让他们大失脸面。如今既是在宫中偶遇,两人又都守着规矩,一个是燕国摄政王,一个是神鹰汗国公主,以国礼相见,那是应有之仪,别人自是无话可说。

明月想着刚才在宫中见到的未来夫君,心里也很高兴。皇甫潇生得高大俊朗,又身居高位,文武双全,因而既有威严冷峻的气质,又有温文儒雅的风度,除了成过亲,实在没什么可挑剔的。在北地,对于原配不原配的也不怎么看重,不管是先娶后娶,都是老婆,所以明月对于皇甫潇曾经娶过王妃的事并不在意,反正王妃已经去世,又没留下孩子,自然不必多作计较,更用不着放在心上。

其实明月最喜欢的是皇甫潇文武双全,说文她是不行的,论武她却很在行,所以听到未来的夫君不是纯粹的读书人,心里便感觉轻松了些。

赵妈妈见公主脸上的笑容很单纯,不像是对未婚夫有了什么绮思,反而像是孩子找到了玩伴。她又是庆幸又是叹息,王爷府中妾侍众多,公主不上心,就不会难过,可是太不上心,又如何抓住王爷呢?她左右为难,不知道该不该在公主婚前教她那些事,可是依公主的性情,只怕一时半会儿根本就不能理解,更别说学会了。

迎宾馆离皇宫不太远,位于内城。这里很清静,只有各个王府、开国元勋传下的御赐超品贵族的府邸、皇家的办事衙门以及朝廷的六部衙门,不许跑马,不许开铺子做买卖,宽敞的道路畅通无阻,公主一行很快就回到了迎宾馆。

范文同已经回来,坐在前院书房等着公主,估摸着公主差不多已经更了衣,就让下人去禀报,要与公主讨论婚事。

明月卸下全套首饰,换了一套家居常服,桃红色的衣裳下摆绣着喜鹃登枝,很是喜庆。她坐下来,刚喝了一口茶,就听到范文同求见,于是赶紧有请。

范文同来得很快。行过礼后,明月客气地请他坐。范文同轻咳一声,坐下后就直接说正题:“钦天监已经推算过了,最近半年内适合成亲的黄道吉日只有三个,都离得很近,若是错过,就要到十月去了,燕国皇帝和太后的意思是想让摄政王殿下早日成亲,这样王爷才好安心国事,不用再为家事烦心。下官临来前,大汗和大妃有旨意,让我们便宜行事,因此下官想问问公主殿下,把成亲的日子定在四月十八可好?”

明月不懂这些,便转头看赵妈妈。赵妈妈很明白自己的身份,范文同是朝廷重臣,她不过是奴婢,再受公主信赖也不能僭越。她想了一下,恭敬地问:“范大人,四月十八可是半年来最好的日子?”“是。”范文同肯定地点头,“在这一天成亲,旺家宅,利子孙,福寿绵长,富贵双全,实是再好不过的日子了,下半年的几个吉日也没有这么好的。”

赵妈妈很欣慰地笑道:“那还有什么可挑的?既然这一天最好,那肯定就是它了。”

既然他们两人都认可了,明月公主自然没有异议:“范大人,辛苦你了,日子就定在四月十八吧。”“好。”范文同很高兴,“王爷那边请了安亲王妃做大媒,我们这边由礼部左侍郎岳大人安排了威国公夫人做媒人。一切仪程都已经商议妥当,大家都按事先定好的规矩做就行了,并不需要公主出面。主要的几件大事都已经安排好,至于细节方面,下官也会及时把握和调整,请公主殿下尽管放心。”

明月笑着点头:“范大人只管去做,父汗和母妃都信任你,我当然也很放心。”“臣定不负大汗、大妃和公主的信任。”范文同有些激动地起身,向明月深深地施了一礼,这才告退。他还要赶去礼部,通知他们定好的大婚吉日,以便安排接下去的日程。

等他离开,赵妈妈上前去握住公主的手,感慨万千地道:“我们的小公主要出嫁了。”

明月的脸终于红了。以前她对婚事没感觉,所以很大方,今天见过王爷以后,心里有了一个确定的对象,忽然就觉得有些害臊。

文妈妈捧着一盅雪蛤燕窝羹进来,放到明月面前,笑眯眯地说:“在宫里用的膳吧?来,赶紧把这个喝下去,先垫垫,妈妈等下就做你最喜欢的烤羊腿和碧绿蒸酿鱼羊鲜,还炖了芝麻叶羊肉汤,喝了暖胃。”

明月大喜:“我还要吃串烧鹿肉,还有奶香绣球小羊排。”

文妈妈连声道:“好好,都给你做。”

明月习惯性地拉着文妈妈的手撒娇:“文妈妈对我最好了。”

赵妈妈在一旁劝道:“吃这么多肉会伤胃,烤羊腿就搁在明天做吧,再做几道时令蔬菜。文妈妈,公主成亲的吉日定在四月十八,回头咱们合计合计,这段日子要好好给公主补一补。”

文妈妈一怔,心里顿时五味杂陈,先是舍不得,后来一想自己也要跟着公主进王府的,便又释然,接着就是为公主高兴,然后又是担心,思绪转了一大圈,这才落实到为公主补身子这件大事上。她赶紧点头:“好好,老姐姐随时可以来找我。”

赵妈妈看乌兰、珠兰等四个大丫鬟都进来了,公主身边有人侍候,便拉着文妈妈走了出去:“今晚就开始吧,我们去后面厨房看看,把今晚和明天的菜定下来……”

明月端起茶碗,却没喝,抬头看向窗外盛开的桃花,脑海里忽然浮现出摄政王抬眼看向自己的情景。她的脸颊上泛起红晕,赶紧拿茶碗挡住,偷偷地笑了起来。

勇毅亲王与明月公主成亲的日子正式确定,皇帝下旨,诏告天下。

接着就是紧锣密鼓地筹办婚事,不过忙碌的人是神鹰汗国的送亲使团、公主身边的妈妈丫鬟、燕国礼部的官员以及勇毅亲王府的上下人等,明月只要安心待嫁就行了。

赵妈妈让她趁这工夫多少也学点儿针织女红,哪怕装装样子,给老王妃绣个抹额什么的,也是个心意,可明月拿着针戳破了三根手指头后,就扔下手里的东西,拎着云凤梨花点金枪到后院练武去了,有时还把草原名将那苏克叫来对战一番。

赵妈妈和文妈妈都很心疼公主,总觉得以她尊贵的身份却要远嫁千里,而且还是嫁给一个比她大那么多的男人做填房,已经够委屈的了,所以也不忍逼她学这学那。两人只能在背后摇头叹息,然后把那些零碎东西绣了,大件就全部托给了绣坊。

本来按照燕国的典仪,亲王大婚是有既定规制的,亲王与王妃的喜服与头冠都由皇宫所属的织造司内造,再由皇帝颁赐,但明月公主不是燕国人,自有神鹰汗国的冠服形制,此次联姻为结两国之好,自然不能硬迫公主按照大燕规矩穿戴,在送亲使团众臣的力争下,燕国群臣又在朝中几番激烈辩论,终于同意公主的婚服可自行制作,只是必须由礼部全程监督,不可逾制。

在公主起程之前,大妃就已经将女儿的全套服饰画出图样,交给赵妈妈,到燕京城后再找银匠和绣娘制作出来,到时候只须按图索骥,不必再伤脑筋琢磨款式花样,只要把银子给够了,银楼和绣坊就能做出来。

大妃又反复叮嘱范文同:“记住,这不是一件衣服一套首饰的小事,而是有关国家尊严的大事。明月公主年少,嫁进王府后要面对那么多妾侍与豪奴,如果不从一开始就强调公主的尊贵,很可能会让公主受很多委屈,所以千依百顺是不可取的,你一定要据理力争。切记要有理有节,毕竟公主以后要与摄政王做夫妻,一辈子生活在王府中,所以也不能引起对方的抵触情绪。总之,不要让对方过分,我们也不过分。”

范文同心领神会,到燕京后果然步步为营,又掌握分寸,进退有度,既达到了目的,又没有破坏公主的形象,还得到了摄政王的赏识,双方相处得很融洽,一切都进展得很顺利。

明月对这些事情很少过问,就连王府接连派来道歉的妈妈和送来侍候的小丫鬟也都没见。平时除了习武外,她还要读书练字,熟记大燕律、皇家规制、宗人府律令、勇毅亲王府规,这是范文同的要求,秉承的自然是大妃旨意。明月公主虽然觉得头疼,但是对母妃的话奉若神明,于是每日里都坚持捧着书册诵读,不明白的地方就请教范文同,学得很是用心。

每隔几日,就有华贵的首饰、亮丽的彩衣如流水般送到公主面前,请她过目并试身,若有不妥之处便即刻修改或重做。在忙碌中,寒潮尽去,大地回暖,百花盛开,春意盎然,整个燕京城处处都是鸟语花香,迎宾馆也愈发热闹起来。

三月二十二乃黄道吉日,也是勇毅亲王府送聘礼的日子,礼部左侍郎岳西岷一早就偕夫人前往迎宾馆。

岳夫人出自书香门第,仪态端庄,性情和顺,在京中的人缘很好,又兼父母公婆俱在,膝下儿女双全,因而京中权贵每有喜事,大都会请她做全福夫人。此次公主大婚,父母都不在身边,范文同请她做媒人,在过礼时帮忙应酬女宾,可于礼节方面确保周全。

他们乘着马车到达迎宾馆时,这里已是张灯结彩、布置齐全。门子通报进去,范文同立刻迎出来,笑着与岳西岷见礼,与他一起走进大门。

赵妈妈带着珠兰和宝音两个大丫鬟跟在范文同身后出来,恭迎岳夫人下了马车,齐齐上前见礼。

岳夫人知道赵妈妈虽然身份是奴婢,却深受公主倚重,因而不敢托大,赶紧伸手相扶,笑盈盈地道:“赵妈妈不必多礼,两位姑娘请起。”

赵妈妈满面笑容地说:“夫人请进,公主已经等在前厅了。”“公主殿下太客气了。”岳夫人愉快地与赵妈妈闲聊着,一路穿过花园,走过九曲回廊,来到正院里的前厅。

按理说,夫家前来下聘,未婚妻是不能走到人前去的,不过,明月身为异国公主,亲自出来对岳夫人表示谢意,却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不算不合礼仪。

今天迎宾馆中上上下下都穿着盛装,公主身边的人也都换了新衣,到处是一片喜庆气氛。公主也换上新装,上穿海棠红的窄袖立领对襟衫,下系石榴红凤尾裙,腰束玉带,一头秀发没再编成无数小辫,而是梳成飞仙髻,配上镶红珊瑚米粒珠百蝶金花冠,既俏丽又华贵。她端坐在正厅,透过敞开的窗户看着外面的人来来往往,听着压低声音的笑声,享受着做姑娘的最后一段好时光。

岳夫人到达后,便不时有小丫鬟跑来禀报。等到赵妈妈引着岳夫人走进门,明月便微笑着站起身来。

岳夫人连忙上前见礼,明月伸手虚扶:“夫人请起,请坐。夫人这些日子劳心劳力,实在是辛苦了。”

岳夫人谦逊地笑道:“公主言重了。其实每件事都有章程在,并不烦琐,只须要跑个腿、带个话就成,一点儿也不辛苦。再说,公主殿下与勇毅亲王的喜事是天作之合,我也跟着沾沾福气。”

两人喝了一杯茶,聊了聊天气,吉时就快到了,岳夫人告辞离去,到前面去查看准备的诸般事宜,等着接勇毅亲王府的聘礼。

来此下聘的队伍从王府出来,浩浩荡荡地绕城三周,一百二十八抬聘礼让无数人开了眼界。第一、第二抬均为皇帝赏赐,第三和第四抬为两宫太后所赐,尊荣华贵,可谓天下第一。跟在后面的一长溜物件都极尽奢华,在春天的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华,令人目眩神迷,赞叹不已。

聘礼还没送来,勇毅亲王府的老王妃居然到了迎宾馆,把众人都吓了一大跳,赶紧迎出去。这是事先定好的规制上没有的,但是婆婆要亲自来下聘,说明很看重未来的儿媳妇,是极给女方面子的事,大家都乐意看到,自然就无人反对。

老王妃乐呵呵地边走边说:“这是盼了很久的喜事,我在家坐不住,也来看看。”

众人上前行了礼,岳夫人主动搀扶着老王妃往里走,高兴地道:“有您老来坐镇,我可有了主心骨了。”

老王妃拍了拍她的手,慈祥地说:“我一听是你这丫头在操持,就很放心。公主离家远,父母都不在跟前,婚事上你多操点儿心,别委屈了孩子。”“老王妃请放心。”岳夫人笑着建议,“公主就在后面院子里,老王妃要不要去见见?”“可以吗?”老王妃笑眯眯地看向岳西岷,“我老了,又不懂朝廷的事,你们都要提点着,可别让你们为难。”

岳西岷笑着看向范文同:“老王妃跟公主转眼间就是一家人了,本就该坐在一起喝喝茶。范大人,你看呢?”“岳大人所言甚是。”范文同很痛快,“公主殿下就在后院,就由下官带路吧。”

老王妃随意地摆了摆手:“你们忙你们的,让岳家丫头领我过去就行了。”“就按老王妃的意思办。”岳夫人欣然同意,“你们在前面应酬着,我陪老王妃去看公主,后边儿清静,正好喝茶赏花。”“对对。”老王妃开心地笑着,扶着岳夫人的手向后面走去。

第九章 名花倾国两相欢

明月在正厅只坐了一会儿,见过岳夫人后便退回后院,在湖边的凉亭中坐着看书。

七星湖碧波千顷,有一半覆盖着莲叶,另一半水光潋滟,映照着蓝天白云。远远望去,对岸山峦起伏,绿叶葱茏,湖光山色,美不胜收。明月放下手中的《梦笔杂谭》,抬头看向湖中,颇有感触地说:“这个地方总会让我想起阿古达木湖。”

那是龙城附近的一个大湖,辽阔而美丽,水质清澈,少有风浪。湖边开垦出良田万顷,周围延伸出去的大小河流灌溉着大片草原,全是优良牧场。只要不是遇到特大暴风雪,神鹰汗国的百姓便可以度过严冬。那个名为“广阔无边”的湖是无边草原上一颗璀璨的明珠,是神鹰汗国的母亲湖,每个远在他乡的汗国子民都会忍不住思念她。

守在明月身旁的文妈妈坐在绣墩上,手里拿着一个荷包,正在飞针走线。听到公主的话,她抬头笑道:“公主要是想阿古达木湖了,可以请范大人画一幅画,妈妈给公主绣一架屏风放在屋里,公主时时看着,好不好?”

明月眼睛一亮:“这是个好主意呀。等这两天忙完了,我就去请范大人帮忙。”

正说着,有个迎宾馆的小丫鬟气喘吁吁地奔过来,对宝音说:“姐姐,摄政王府的老王妃娘娘驾到,正往后院来看公主殿下。”

侍候公主茶水的宝音闻言大惊:“怎么昨日没听人提起?不是说亲王府的主子按规矩都不会来,今儿是安亲王来下聘吗?”

文妈妈也急得站起来,有些不知所措:“这可怎么是好?什么准备都没有。”

明月心里咯噔了一下,随即镇定下来,沉声说道:“慌什么?老王妃娘娘来看我,这是好事,又不是天要塌下来了。你们都定定心,别丢我们汗国的脸,跟我去迎接。”

文妈妈最先反应过来:“对对,公主陪老王妃娘娘坐坐,奴婢去厨下做些适合老人用的膳食,回头公主陪老王妃娘娘一块儿用午膳吧。”“好。”明月对她点了点头,微笑着走出凉亭,沿着湖边的彩色拼花小径向前院走去。

两边在半道上就遇见了。

老王妃看着远处疾步前来的姑娘就觉得眼前一亮,笑着放慢了脚步。明月快步上前,按照大燕国晚辈见长辈时的规矩,端端正正地行了礼。

老王妃大悦:“快起来,快起来。你这孩子别那么多礼,我就是来看一看。”

明月前行两步,很自然地搀着老王妃的手,微笑着说:“今儿风和日丽的,娘娘在湖边坐坐可好?”“好。”老王妃慈爱地看着她,对她的品格相当满意。无论是相貌还是气度,公主都是上上之选,而且一看就是宜男相,多子多孙指日可待,让老王妃乐得合不拢嘴。

自从皇帝下了赐婚圣旨之后,公主这边与勇毅亲王府那边就一直照着亲家的规矩礼尚往来。明月派人给老王妃送过好几次礼,都是非常好的皮子、紫貂、银狐、雪豹等,还有百年灵芝、千年人参、冬虫夏草、冰峰雪莲之类的珍贵药材,都是内地很难得到的稀罕物件,足见她的心意。老王妃送过来的礼也都是费了心思的,既有皇家的贵重气质,又正合年轻女孩的喜好。这一来二去的,彼此都留下了好印象,今天见面虽然有些突然,气氛却很自然轻松。

老王妃走进凉亭,坐到明月之前使用的软榻上,随手拿起扔在旁边的书,看了看封皮,眼中流露出几分笑意。《梦笔杂谭》乃前朝大儒梦笔居士所著。他生性旷达,喜好游历,不但走遍中原的千山万水,而且足迹远至南夷、北蛮、西域、东海,晚年隐于乡野,将一生所见所闻整理著述,刊印成册,分十二卷,共计两百册,可谓鸿篇巨制。这套奇书中不仅详细记载了各地的山川风物、民情习俗,还有神怪志异、奇闻逸事、神话传说等,虽然被士林列为杂书,却流传甚广,许多人都爱看,尤其是不谙世事的少男少女,最喜欢其中的神怪志异传奇故事,往往私下里躲着偷偷看,若被发现则必定挨骂,有的甚至被责打。

瞧见老王妃的举动,明月公主略有些脸红。她从宝音手上接过茶碗,恭敬地送到老王妃面前,低声解释:“往日都是有功课的,只今日特殊,所以就看看杂书消遣。”

老王妃笑着点头,把书合上,放到一边的矮几上,乐呵呵地说:“我做姑娘的时候也看过这套书,没啥了不起的。公主也别站着了,快过来坐,那些事让他们去做就好了。岳家丫头也坐,喝杯茶,歇歇。”

岳夫人惦记着前面下聘的事宜,见她们相处得甚为融洽,便放下心来,温柔地笑道:“今儿这事可不能缺了我,娘娘和公主在这儿赏赏景,我去前面照应着。”

老王妃知道今天的下聘是大事,于是愉快地点头:“好好,那你去忙吧,回头再好好谢你。”“瞧您说的,还谢什么?能在这儿出把力,我心里乐着呢。”岳夫人高兴地行了礼,就转身往前面去了。

看着她离开,老王妃眉开眼笑地拉着明月的手,端详了半晌,亲切地问:“公主在这儿习惯吗?饮食合胃口吗?有没有水土不服?”

明月见未来的婆婆如此和善大度,性子直爽,心里也是欢喜。她坐到宝音搬过来的绣墩上,清脆的声音带着几分软糯,有点儿像在撒娇:“这儿很好,吃得好,住得好,人人待我都好。北方干冷,刚来时感觉这边比较潮湿,现在已经习惯了,觉得这里很美。”

老王妃很欣慰:“那就好,那就好。咱们王府的花园比这里还要好得多,在湖边看风景,比这儿更美。”“真的?”明月的眼睛亮晶晶的,看上去很高兴,“我喜欢天高云淡的景象,也喜欢看着各种各样的花一树一树地盛开。”“这些景色在咱们王府都能看到。”老王妃自豪地说,“别的不敢说,咱们府中的花园却是一等一的,暖房中也尽多名贵花草,坐在湖边赏景,那是远水长天,一碧万顷,怎么看也看不腻。”“真好。”明月满脸向往,如孩子一般可爱。

见她如此天真无邪,老王妃更加喜欢,倒像是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不禁笑着拍了拍她的手,然后端起茶碗呷了一口,看着阳光明媚的湖面沉默了一会儿,在心里算着公主过门的日子,想着或许明年就可以抱孙子,顿时心情大好。

她只是过来看看未来的儿媳,并不想弄得人尽皆知,更不愿惹出什么闲言碎语,对儿子不利,于是并没多作盘桓,更没留下用午膳。与公主闲聊了一会儿,她便带着余妈妈悄然离开,心满意足地回王府了。

在未来婆婆面前,明月自是乖巧温顺,听到她起身告辞,也没有硬留。将老王妃送出门,她转身回到湖边,坐下继续喝茶看书。

前面隐隐传来喜庆的鼓乐丝竹声,说明送聘礼的队伍已经到了。

明月公主不缺钱,更不贪财,因而对于送来的聘礼都有些什么并不好奇,而老王妃亲自过来探望,其实是给予她的最好的聘礼。对于她和勇毅亲王府来说,下聘只是个形式,是做给天下人看的,其中包括深宫中的太后、朝中与摄政王对立的保皇派以及王府中的上下人等,当然还有神鹰汗国的送亲使团。

一百二十八抬聘礼都是实实在在的,金玉珠贝、珊瑚翡翠、水晶玛瑙、古董字画、绫罗绸缎、四大名绣、鲍参翅肚……还有两只活蹦乱跳的大雁。聘礼送进来后摆在院子里,被阳光一照,更是光华灿烂、炫人眼目。

安亲王皇甫澈是皇甫潇的堂弟,皇族嫡系都是子嗣单薄,现在也就只剩他们这两位亲王了。由他来送聘礼,表达了燕国最真挚的诚意,也给了明月公主最大的体面。

看着这盛大的场面,人们都忘了摄政王的亡妻。那个已经逝去的王妃本就像是个即将消散的影子,现在更是被明月公主的风华所掩盖,让人再也无从忆起。

皇甫潇正在实现他的承诺,以原配嫡妃的礼仪迎娶这位来自异国的公主。

从清明到谷雨,大燕的权贵们开始频繁在家中举办各种聚会,文人斗诗,武将赛马,女眷赏花,各有名头,往来不断。

作为即将出嫁的闺中女子,明月本应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是自从王府下聘后,她却接到了不少帖子,邀她前去赏花品茶。当然,那些超品、一品、二品的诰命夫人邀请的都是公主殿下,这样的身份给予了她极大的自由。

看着手里的帖子,赵妈妈很是为难:“公主是快要出嫁的人了,怎么好再出去抛头露面?要是有那起子喜欢嚼舌头的小人散布点儿流言,岂不让王爷的脸面不好看。”

明月放下手里的书,抬头笑道:“她们是请汗国公主,我去赴会,也算不得坏了规矩。”

赵妈妈长叹一声:“公主眼看就要过门了,这嫁妆要理清楚,该有的东西都得备好,大伙儿都忙着,哪有空去赏什么花?”

勇毅亲王府送来的聘礼让无数人羡慕嫉妒,一时家喻户晓,传遍燕京。明月挑出了时新的名贵衣料和北地不出产的山珍海味放在一旁,打算让送亲使团带回去给父汗、母妃,其他的就加到她的嫁妆里。本来神鹰汗国准备的嫁妆就很隆重,两下里一加,这嫁妆怎么都要二百抬开外了,还有十匹神骏非凡的宝马,说起来真是大燕开国以来的头一份。现在头疼的是能不能这么张扬,会不会犯了燕国皇家的忌讳,送亲使臣们都有些担心,于是四处打听,斟酌着最为合适的嫁妆单子。

事到临头,千丝万缕,都得一一理顺了,明月身边的妈妈、丫鬟忙得不可开交,若是公主出去赴会,这一天基本上什么事都干不了了。赵妈妈又怕公主年少,与那些夫人应酬时不能面面俱到,若是遇到个把别有用心的人说些风言风语,一个应付不当,就会平白受气,还会丢了脸面。但是,公主嫁进王府,成为亲王正妃后,总是要有各种交际应酬的,不可能躲在府里不出来,或者推给老王妃,所以,现在练练,也是一桩好事。赵妈妈想来想去,左右为难,只能对着手里的帖子叹气。

明月看她一脸苦相,反而笑了,拿过帖子翻了翻,便轻松地道:“邀我去赏花的这些人里,安王妃的身份最高,就应下去安王府吧。其他人不一定就是诚心想我去,可是不给张帖子又怕怠慢了我,将来见了面不好说话。这样的人家我就不去了,你准备一份薄礼,派人去婉转地说明一下,不得罪也就是了。”

安王妃已经三十出头,但是明月过门后却是她的堂嫂。虽说是妯娌,却只是堂亲,并不住在一起,也没有利益上的冲突,因而安王妃待明月公主的和善倒是出于真心,这也是皇甫潇请他们夫妻出面做大媒的原因。

赵妈妈觉得这样安排挺妥当,便立刻去安排回帖、回礼的诸般事宜。

明月一直都是万事不愁的模样,并不担心会在安王府遇上什么过不去的大场面。她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对于燕国皇家的情形也知道得很清楚。

皇族宗室始终子嗣不昌,到这一代,除了皇帝皇甫湛外,也只有皇甫潇与皇甫澈这一对堂兄弟了。按宗王府律令,王侯公卿都要降等袭爵,所以皇甫澈的父亲获封亲王,他这个做儿子的袭爵时就要降一等,为郡王。只有勇毅亲王是铁帽子王,先帝临终托孤,在遗诏中封老亲王为摄政王时就赐他的王位世袭罔替,永不削爵,子孙代代相传,皆为亲王。当然,以后只能嫡子袭爵,若无子嗣,王爵就要收回,若是只有庶子,只怕就得降等了。

安王喜好琴棋书画,尤好诗文,怠于政事,能偷懒就偷懒,情愿跟王府的一帮清客游山玩水,吟诗作赋,也不愿卷进朝堂纷争。与铁腕王爷皇甫潇正好相反,他是有名的逍遥王爷。也正因为此,皇甫潇与皇甫澈的关系甚佳,明月公主去安王府参加聚会,安王妃肯定会护着她,不会让人给她难堪的。

随着天气的回暖,人们都换上轻薄的春装出外踏青,各府都有大大小小的赏花会,迎春、玉兰、海棠、杜鹃、桃花、梨花、李花、杏花,看不尽的姹紫嫣红,听不完的笑语欢歌,整个燕京城都弥漫着欢乐的气氛,人们的步履都轻快起来。

安王府的赏花会是很有名的,主要邀请的都是才子佳人,隐有相亲之意。安王会邀请京城中的文人前来做曲水流觞,以琴箫诗文为乐。安王妃则是邀各府闺秀来园中鉴赏百花,众千金各展才艺,只要在这里得到认可,须臾间便会名扬京城。因此,每年安王府的赏花会都会引来万众瞩目,那些大家子的少爷小姐们都翘首企盼,希望能在安王府一鸣惊人、一飞冲天,从此人生顺遂、步上坦途。

赏花会的日子定在三月三十,本来连着几天都是风和日丽,偏偏到了这天却是细雨霏霏。不过,下雨也有下雨的好,多少楼台烟雨中,更有诗情画意。

明月一早就起身,乌兰、珠兰服侍她更衣梳头,用过早膳,勇毅亲王府的游船就从七星湖上驶了过来。这是皇甫潇听说她要去安王府赴会,特别吩咐府中总管准备了最好的船,专供公主使用。

安王府与勇毅亲王府一样,也是临湖而建,乘船前往最是方便快捷。今日前往安王府赴会的人很多,道路上车轿拥挤,一时半会儿是到不了的,若是让公主的车在路上受阻,岂不是大受委屈,而泛舟湖上,悠悠闲闲地前去赴会,自是再好不过了。范文同和赵妈妈都对皇甫潇的体贴入微很欣慰,看得出来,勇毅亲王是把公主放在了心上,才会这么关怀备至。

明月走出正院,带着赵妈妈、乌兰、珠兰以及照管衣饰杂物的四个小丫鬟,沿着回廊走到湖边。

一条精致的二层楼船停在堤岸边,船身飞檐斗拱,用玳瑁、玛瑙、贝壳镶出仙鹤临水图,门窗上挂着水晶珠帘,随着船身轻晃,摇曳出点点星光。

船上的人没有放出跳板,怕被雨淋湿后打滑,看到公主出现后才取出来架到岸上。两个大汉拿着特制的篷布飞快上岸,与船上的两个大汉同时高高举起,将跳板遮得严严实实,滴水不漏。

乌兰先走上跳板试了试,看到没有问题,才转身挥手,示意公主可以上来。明月在赵妈妈与珠兰的扶持下走过跳板,进入船舱。等公主的人都上船安顿好,大汉才撤了篷布,取回跳板,将船撑离湖岸,缓缓向安王府驶去。

明月和乌兰、珠兰俱是生在草原、长在马上,这还是第一次乘船,都有些不适应。船速虽缓,却仍觉得站立不稳。明月早已坐在椅中,瞧见乌兰和珠兰手足无措的模样,不禁抿唇轻笑,然后叫她们都坐下,免得摔倒,乱了仪容。赵妈妈勉强撑得住,坚持着上了茶水,这才坐到一旁的绣墩上陪公主说话。

透过珠帘,明月看着外面的七星湖。刷刷的雨声在空旷的水面上更显清晰,雨点溅起一朵朵细小的浪花。清凉的风徐徐吹过,往日里平滑如镜的湖面泛着一层一层的涟漪,别有一番美丽。

赵妈妈笑道:“都说春雨贵如油,此时多下些雨,今年的粮食收成肯定好。”“嗯。”明月点头,“却不知咱们汗国是不是也在下雨。”“一定在下。”赵妈妈没有丝毫犹豫,“这个季节,草原上会下很多雨,那草啊,刷刷地往上长,没两天就是青青一片了。”“是啊。”明月出了一会儿神,脸上多了几分欣喜。大燕运往龙城的那些种子肯定已经分发下去,此时正是北方的播种季节,若是今年风调雨顺,她的父汗母妃就再不会忧心忡忡、寝食难安了。

收拾起心情,她端起茶碗,刚喝了一口,就听到赵妈妈“咦”了一声。她抬头问道:“怎么了?”

赵妈妈疑惑地看向外面:“那边,从勇毅亲王府的方向驶过来一条船,看方向好像也是去安王府的。奇怪,奴婢打听过,老王妃和王爷都不去参加赏花会,那船上究竟是什么人呢?”

明月看向远处,果然发现有条游船向他们这个方向驶来。她打量片刻,便不再关注。

赵妈妈也不再吭声,眼中却泛起一缕忧色。

勇毅亲王府里除了王爷和老王妃之外,勉强有资格去安王府赴会的,大概只有王爷的两位侧妃了。

看着远处烟雨中向他们这方驶来的游船,赵妈妈的脸色有些不好看:“让她们来做什么?侧妃也不过是个妾,有这体面吗?”

明月却神色淡然地笑道:“安王府也有侧妃,或许她们是知交好友,王妃大度,容府中侧妃邀摄政王的侧妃去聚聚,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赵妈妈觉得有理,这才面色稍霁:“那倒是无可厚非。”

公主大驾光临,自然只有正妃和那些正室夫人才有资格相陪,也不会与侧室侍妾之类的人碰面,赵妈妈也就放了心,再说,有她跟在公主身边,也不怕出什么意外。

那条船很懂规矩,大概是看清了他们这条船的模样,明白了船上人的身份,立时就减缓了速度,远远跟在后面,慢悠悠地向安王府驶去。

安亲王妃听到下人来报,说公主的船即将抵达,便连忙派了内院管事秦妈妈到湖边等候。

小丫鬟打着伞,服侍着秦妈妈走到伸向湖中的雕花廊桥上。秦妈妈看着水面上一前一后的两条船,不禁有些诧异。这两条船她都认识,船头上缀着“勇毅”二字,自是来自勇毅亲王府。她知道王府派了最好的船给公主,而自己府中的侧妃又邀请了勇毅亲王的两位侧妃前来赴会,难道她们是约好了一起来的?公主的胸襟有这么广吗?又或者是勇毅亲王府安排两条船一道出来,载着侧妃去接公主,可是按照摄政王的性情,不可能会做这么离谱的事情。

她一时想不明白,公主的船已经靠上廊桥,婆子家丁一拥而上,铺上干净的毡毯,帮着拉紧船帮。船上的水晶珠帘分开,身穿簇新石青色团花富贵金线对襟琵琶衫的赵妈妈笑吟吟地走出来,站在船头上与秦妈妈相对行礼,然后在婆子的扶持下踏上廊桥。

秦妈妈笑容满面地握着她的手,亲热地说:“自从公主来到燕京,我们王妃就想请公主来王府,如今总算是把公主殿下盼来了。”

赵妈妈也投桃报李,一脸欢笑:“公主也一直想着王妃呢,这不都是一家人了吗,以后我们要常来常往才是。”“是啊,是啊,我们王妃也是这么说的。”秦妈妈笑着连连拍赵妈妈的手,眼角瞄到后面的那条船已经停下,并没有靠过来,便心里有数,也就没在赵妈妈面前提起。

明月在舱中整理了一下仪容,等着乌兰撩起珠帘,便走了出去。

她今天梳的是百花分肖髻,缠枝金莲花钿上镶着圆润硕大的明珠,配着水滴形的玉耳坠,身上的曲裾三重衣是燕京最时新的样式,由里到外分别是白色、蜜柑色、浅金色,衣上绣着缥缈云烟、桃源胜景、花开蝶舞,腰间用丝带打了一个蝴蝶结,一块晶莹剔透的玉蝉垂在裙边。这装扮跟燕京的贵女们很相似,只是公主独有的气质远远超过其他女子,远看清丽优雅,近看又多了几分活泼灵动。

秦妈妈赶紧上前行礼,然后站在船边,伸手相扶,关切地道:“公主慢些,仔细路滑。”

明月公主笑着点头,稳稳地站到廊桥上。王府的丫鬟们立刻将油纸伞举到她的头顶,为她遮挡风雨。

明月轻言细语地道:“王妃等急了吧?”“没有,没有。”秦妈妈一边引路一边恭谨地说,“时辰还早,王妃怕公主急着过来,早膳没用好,那就过意不去了。”

明月轻笑:“虽是急着来安王府赏花,早膳还是用了的,不然赵妈妈就不让我上船。”她的声音清脆,带着几分亲昵,让人感觉很舒服。

秦妈妈和赵妈妈都笑起来。

踩在干爽的地毡上,她们走进回廊。微风送爽,轻轻拂动岸边垂柳。满园鲜花沾着雨滴,更显娇艳。

一行人缓缓走远,另一只船才驶过来,停靠在岸边。王府里专门安排在这儿迎接普通客人的媳妇子迎上前去,笑着问道:“可是勇毅亲王府的杨妃娘娘?我们王府的尹侧妃已经等着了。”

舱门处的绣帘掀开,素心站了出来,含笑对那个媳妇子点了点头:“劳驾邹家嫂子久候了。”

接着从船舱鱼贯出来两位盛装的女子,走在前面的就是杨氏,后面跟着的是韩氏。那位媳妇子看到勇毅亲王府的两个侧妃都来了,先是一怔,随即喜笑颜开地迎上去,将她们扶下船,一边寒暄一边带着她们往内院里去。

其实安王妃是根本不打算请她们这两位侧妃的,明月公主尚未过门,若是两边撞上,场面或许会不好看。可是杨氏的大哥暗中布置,竟是说动了安王答应侧妃所请,给勇毅亲王府发了帖子,邀请杨氏和韩氏过来赴会。韩氏顾忌公主要去,打算推辞,免得公主误会,可杨氏却用言语挤对,让她无法推却,只得跟着来了。

赏花会主要在安王府中的后花园中举行,这里从七星湖中引水,以江南运来的奇石修成九曲清流,喷泉假山,荷塘相连,不但景色优美,而且处处都是名家手笔,让人赞叹不已。

明月第一次来安王府,对这里一步一景的格局非常惊讶:“真是巧夺天工啊,怎么想出来的?”

秦妈妈很自豪:“是我们王爷画的图,修成后大家都说好,连内务府为太后娘娘修避暑山庄,都来找我们王爷要图样。”

明月很是钦佩:“安王爷真了不起。”

正说着,安王妃迎了出来。明月不再腼腆,心里有点儿把她当成姐姐的意思。彼此见了礼后,安王妃将她带到一处敞轩喝茶。

这里只有侍候的丫鬟,没有别的客人。王妃带着公主坐下,微笑着解释:“今天请的大多是闺中千金,她们都在前面,这儿就我们俩,倒是清静,你看待会儿要不要过去看看?”

明月点了点头,愉快地笑道:“赏花嘛,自是要看的。”

安王妃忍俊不禁,伸手轻轻拧了她一下:“你个促狭鬼。”

明月笑着躲闪,调侃道:“本来就是嘛,那些不是一个个花骨朵吗?”

安王妃看着她明快的笑脸,唇不涂而朱,眉不点而翠,肌肤细腻柔嫩,犹如剥壳鸡子,身段更是高挑,坐在那儿,腰背挺直,颈项修长,鱼尾裙洒出一个优美的圆形,只觉得眼前的少女才是一朵鲜亮的名花。她脑海里浮现出不苟言笑的摄政王的形象,不由得暗自叹了口气,等这个女孩嫁入亲王府后,还会不会再有今天这般的笑容。

招待公主吃完水果点心,喝了两盏茶,安王妃就带着她到前面去。明月对这个赏花会很感兴趣。根据赵妈妈打听来的消息,这种赏花会倒有些类似于草原上的各部族集会,未婚男女唱歌应和,挑选意中人。明月来到燕京后就几乎被圈在迎宾馆里,除了有限的几次应酬外,根本就没见过这种热闹,所以虽然她表面仍保持着优雅从容,心里却很是雀跃。

花园里的水榭、凉亭里都坐着年轻的女孩,衣香鬓影,珠围翠绕,美不胜收。看着安王妃带着一个陌生人出来,她们都停止了说笑,眼里虽有疑问,脸上却都不显,端庄地起身行礼。

安王妃一一点头回礼,温和地说:“姑娘们好好玩,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这里的管事妈妈。”

女孩们全都低眉垂目,温顺地答“是”。

安王妃带着公主走亭台楼阁,来到修建得最为华美的寒碧楼。

里面分了几桌,坐着十来位少女,衣裙俱是桃红、嫩黄、淡蓝、葱绿、象牙白等色泽,充满了春天的气息。看到安王妃进来,她们连忙起身行礼:“见过王妃娘娘。”“勿须多礼。”安王妃含笑抬手,愉快地道,“我给你们带来了一位尊贵的客人,这位就是明月公主,未来的勇毅亲王妃。”

那些女孩的目光一起投向站在安王妃身侧的异国公主,一时却不知该行什么礼。明月落落大方地笑着,微微颔首,并没有计较她们的态度。

安王妃引着她往前走了几步,来到窗边的一个女孩面前,神情略带恭谨:“公主,这位是赵相家的千金,我们大燕未来的皇后。”

窗前站着的女孩容颜秀丽、端庄娴静,梳着惊鸿髻,戴着碧玉簪,身着月白色如意云纹衫和滚雪烟纱散花裙,清雅中带着疏淡,举止温婉间透出几分高贵。在她周围站着的姑娘也都是豪门千金,一眼看去却像是她的附庸。

她叫赵婉仪,乃当朝首辅赵昶的嫡孙女,已被皇帝和两宫太后选为皇后。因当今皇上年仅十四,因而定在年底满十五岁后大婚。其实这般年纪婚娶都是过早了,但是两宫太后急于让皇帝亲政,所以也就不管不顾了。勇毅亲王有心劝阻,怕皇上太过年少便立后纳妃选秀女,在房事上斫伐过度,有伤龙体,于子嗣和寿数上有碍,可是他不过才说了两句,就被赵相一系出言暗讽,指责他贪恋权势,不肯还政于皇上,他只好不再反对。

立后的上谕颁布之后,宫中就派了四个教引嬷嬷到相府,教导这位十三岁的未来皇后。她也的确出众,现在眉宇间便有了几分母仪天下的雍容,可是毕竟年纪还小,脸上的稚气仍未脱尽,身量也没长开,很是娇小玲珑。

明月已满十六,又是北地胭脂,身高腿长,往赵婉仪面前一站,就像是大人与小孩一般,对比强烈。赵婉仪身为臣女,嫁入皇家,乃是高攀,因此定要努力做到最好,虽然架子端得十足,心里却是没底的,而明月是一国公主,嫁给曾经娶过妻的勇毅亲王算是委屈迁就,并不须做出种种姿态,所以很是洒脱。从衣饰上也能看出来,赵婉仪一直都是往淡雅上靠,态度也很矜持守礼,让人感觉人淡如菊,而明月公主最喜欢的是金色和大红,这是极不讨好的颜色,一般女子都不敢穿,而明月公主却撑得起、压得住,总能穿出一股气势来,她虽从不倨傲,待人很是亲切友好,却也让人不敢轻视。两下一对比,明白人都能看出端倪。

安王妃隐约知道皇甫潇被赵相等一干大臣挤对着,答应娶明月公主的内情,当时还觉得两宫太后与这些朝臣杞人忧天,此刻看到两个姑娘面对面,立时明白过来,暗赞赵昶果然不愧是首辅,对情势的判断如此准确,令人惊叹。若是真让明月公主入宫为贵妃,赵婉仪这位皇后多半压制不住,未来的宫中局势就很难说了,不让明月公主入宫,入选宫中的其他贵女都是知根知底的,守礼仪、懂规矩,进宫后也好拿捏,翻不起大浪,这样就能保证宫中稳定,长治久安。

赵婉仪的个头只到明月的肩窝,离得近了感觉有种压力,她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与明月相对一笑,以平礼见之。

安王妃又介绍了其他姑娘给明月认识。

除了赵婉仪之外,这里还有五位姑娘也都接到了旨意,将会与皇后一道入宫伴驾。亳阳侯的嫡长女娇美,镇北侯的嫡亲妹妹妍丽,韦国公的嫡孙女温柔,内阁张相的独生女儿秀雅,兵部尚书家的千金明艳,春兰秋菊,都很动人,更重要的是各有各的家世背景与朝中势力,南北军政都包含在内,入宫后必定都会封妃。另外那些身份低一等的秀女就没资格到安王府上来了。

除了入宫的少女外,其他一些女孩也都出自名门,大多尚未定亲。皇上大选已经结束,她们就可以另择良配了。这些贵女都会嫁入公卿王侯世家高门,故此安王妃特地将她们邀请过来,若是明月能与她们结交,以后也有益处。

明月一一点头微笑,并没有如通常那般说些场面话,言不由衷地夸赞。她始终牢记母妃的叮嘱,在这些场合少言少动,不去猜大燕权贵们曲里拐弯的心思,含笑颔首是最佳应付之道。

那些女孩行了常礼,心态都很平和。这些姑娘中也有人曾经妄想过摄政王的正妃之位,但自忖身份比不得公主尊贵,又是皇帝下旨赐婚,谁也无法改变,再想想亲王府里的一大群女人,也就心平气和了。

安王妃请明月坐下,与姑娘们说笑了一会儿,就有下人来报,又有几位公侯夫人前来。她便笑着起身,关照了两句,出去迎接客人了。

明月自知与这些大燕的名门贵女话不投机,也跟着出去,对安王妃说:“王妃自去待客,我就在花园里逛逛,随便叫个丫鬟来带路就行。”

安王妃知她对琴棋书画、脂粉衣饰等都不甚爱好,与这些姑娘们委实没有太多话可说,有自己陪着打圆场还好,如果自己不在了,那些女孩中若是有一二顽皮的,不免就会弄得尴尬,于是对她笑着点点头,把自己身边一个伶俐的丫鬟秋藻留下,这才往院门去了。

安王妃治家有方,肚皮又争气,虽然也生得晚,嫁过来将近十年才得了一子,却也比其他姬妾始终没有生育的强,而且还是儿子,这就让她能够挺直了腰板说话。老安王妃尚健在,不过一心向佛,百事不问,再加上这个儿媳妇给她生了孙子,自是放心地将后院里的事都交给了她。除了正妃外,安王只有一个侧妃、两位夫人和两位孺人,侍妾也不多。原来有位夫人生得极好,又是有名的才女,安王极为宠爱,每日里与她诗词唱和、弹琴作曲,还带出去参加文人聚会,从此再不看其他女子一眼,只是红颜薄命,进门没几年就病逝了,安王悲痛万分,大病一场,写了无数悼亡诗,还上表请封,最后以侧妃之礼下葬,弄得朝中尽人皆知,后来就再没宠过谁,倒是喜欢召来一帮文人墨客饮酒赋诗。安王妃自此后扬眉吐气,后院姬妾没人敢闹妖蛾子,让她过得颇为舒心,把后院治得滴水不漏。王府里的下人们自然心里雪亮,也都很听使唤。

秋藻的样貌并不是很出色,却是举止大方,笑容可亲,颇有大家子的气派,陪着公主在园子里慢慢逛着,不时讲些逸闻趣事,增加公主的游兴。

明月听得津津有味。她挺佩服中原人的,一花一木都能编出个故事来,给生活增添了很多趣味。

没逛一会儿,里外的客人都到齐了,赏花会也正式开始。

秋藻引着公主去了水边的沧浪亭,这里就坐的都是公侯夫人,年龄大多都是三十来岁,毕竟今天来的目的是相看儿媳妇,必得家中有适龄儿子才会来。见到公主,她们都站起身来,笑脸相迎。

安王妃还没过来,估计还在忙着,毕竟她是当家主母,很多事要她拿主意。

明月坐下没多久,不远处的水榭边就传来悠扬的琴声。这是前来赴会的姑娘们开始表演才艺了。她佯装入神倾听,这样可以回避与那些公侯夫人说太多的话。

那些夫人也没有太过客套,与她寒暄过后就自顾自地讨论,谁家女儿好,谁家最近出了什么状况,都如数家珍。聊着聊着,也不知是提起了什么事,就有人说到王府头上了,声音虽低,明月却断断续续地能听个大概。“安王这些年一直没往府里添人,王妃还真是有福气。”“是啊,摄政王的府里却是满满当当的,只要有人殁了,没多久就会抬人进府,补上位置。”“被你一说,还真是的。大千岁的府上除了王妃的位子空着外,两侧妃三夫人四孺人都有人了。”“可不是,除了两位侧妃是一直跟着王爷的外,夫人、孺人可是补过好几次了。”“摄政王这次娶的王妃是公主,应该能镇得住吧。”“不好说,王府后院……那都是成了精的,等闲不好对付。”“瞧你说的,侍妾再闹腾,还能越过正室去?公主是正妃,伸出一根手指头就能揿死她们。”“说得是。倒也不必着急,等着她们闹出妖蛾子来再动手也不迟。”“不过,都是跟了王爷那么长日子的,总有些情分,也不好明着收拾。”“嘿,公主青春年少,岂是那些年老色衰的侍妾之流能比的?王爷指定会疼宠公主,怎会行那宠妾灭妻之事?”“这也说不好,公主到底来自北地番邦,不似我们大燕的姑娘知书识礼、温婉贤淑,王爷是否喜爱就得两说了。”“那倒也是……”

明月听得啼笑皆非,伸手端起茶碗来挡住脸,唇角露出一丝微笑。

第十章 突如其来的意外

大燕的礼仪多、规矩大,千金小姐们等闲不能出门,基本上只有在安王府的赏花会上才有露脸的机会,因此这才艺表演都是铆足了劲,外表上却是温文尔雅,云淡风轻,散布在水边楼台的那些观众也不会大声喝彩,不过是礼貌地赞美,说话与笑容都很有分寸,人人彬彬有礼,展现出最好风度。

明月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大家闺秀各展所长,坐在那儿看得津津有味。

旁边的夫人们对于稍显出色的小姐都会打听、议论,探讨她与谁家的儿子比较相配,有时候还会延伸开去,把哪家没来的庶子女与自家的庶子女放在一块儿,看看合不合适,若是合适,就算成了一门亲事。

明月含笑听着,感觉十分有趣。

安王妃把事情安排妥当,便走过来招呼这些比较重要的客人。那些公侯和一、二品大臣的夫人都起身向她行礼,神情都是恭敬中透着亲热,与刚才对明月的态度迥然不同。安王是逍遥王,在朝中什么事都不管,既不得罪人,身份又尊贵,自然人缘极佳。而勇毅亲王父子两代摄政,权倾朝野,别说挟天子以令诸侯,就算废主自立都是有能力的,传出流言不是一天两天了,因此很多人既想巴结心里又忌惮,如今首辅赵昶很明显与摄政王成了对立的两派,实际上表达了宫里的一种微妙态度,大臣们更不敢乱站队,只能持观望态度,他们的夫人自然对这位未来的勇毅亲王妃也就敬而远之。

安王妃对这局面有些歉意,明月却满不在乎,笑眯眯地说:“你家的厨子不错,做的小点心很好吃。”

安王妃很高兴:“我让厨子再做些,给你带回去。”“好啊。”明月开心得如同孩子,“我喜欢核桃莲蓉酥,还有双皮奶,那个黑白芝麻和绿豆做的三色糕也不错。”

安王妃忍俊不禁:“你倒是打听得仔细。”

这时,有三个盛装的女子沿着湖边走来,身后跟着几个丫鬟。她们一路说笑着,神情不似其他来宾那般拘谨,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夫人们大都认识她们,不约而同地看向明月,随即又收回目光,窃窃私语。

安王妃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好。

那三位确实不是普通客人,走在前面的正是安王侧妃李氏,跟在后面的是勇毅亲王侧妃杨氏与韩氏。亲王和郡王侧妃不同于其他人家的偏房侍妾,乃是皇上诰封,宗人府有玉牒,即使那些公侯夫人的品级属超品,见了王府侧妃也要行礼的。以往的赏花会都有侧妃的席位,她们通常坐在王妃身后,此刻自也如此。可明月还没成亲,骤然与两位侧妃碰上,不知她会有什么反应。小姑娘往往自制力不强,北地蛮族更是性如烈火,如果明月公主当场闹起来,场面就不大好看了,一个处置不当,两家王府的脸面都要丢光。

她还没想出对策,三位侧妃就已经笑盈盈地走了进来。

安王妃端坐不动,其他夫人都站了起来。明月好奇地看了来人一眼,也坐着没动。以她的身份,除了王府老王妃、安王妃等寥寥几人外,还没谁有资格让她起身相迎的。

李氏给安王妃行了礼,杨氏与韩氏也上前行礼问安。

安王妃和蔼地笑道:“好,好。今儿天气不错,你们可以去园子里多转转,看看咱们王府里新开的两树白玉兰。咱们王爷可稀罕着呢,这两日可是写了不少诗。”

李氏温温柔柔地说:“妾身与亲王府的杨侧妃、韩侧妃去看过那两树玉兰花了,所以才来迟了,还请王妃原宥。”

安王妃一滞,随即笑着点头:“迟来些也没甚要紧,这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既是赏花,在何处赏都是可以的,也不一定要来这里坐着。”

李氏带着婉约的笑容,微微垂头,轻声解释:“两位侧妃来了府中,总要拜见王妃才是正理。”

杨氏这才笑着接道:“是啊,若是不来拜见王妃,岂不是我们不知礼了?若是给我们王爷知晓,定会责怪的。”

这两年的勇毅亲王府一直都是由杨侧妃主持中馈,安王妃对她也比较客气,这时自然不会驳她,略带热络地说:“都知道摄政王府的娘娘们是最讲规矩的,咱们两家王府又是骨肉至亲,平日里也不用讲那许多礼节,岂不生分了?”

杨氏又客套恭维了王妃几句,这才看向旁边的明月公主,脸上的笑容更如春花初绽:“这位可是神鹰汗国的公主殿下?”

安王妃见避无可避,只得正式介绍:“正是明月公主殿下。公主,这位是勇毅亲王府的杨侧妃,那位是韩侧妃。”

明月好奇地看着那两个女子,清澈水灵的大眼睛里丝毫没有嫉妒、反感、厌恶、恼怒等情绪,既没有正室看到小妾时的骄矜,也没有未嫁女碰到夫家人的羞怯,仿佛眼前的两个侧妃跟她没什么关系,她一点儿也没放在心上。

周围的夫人们都对她的反应感到意外,大方到这地步,是她不懂呢还是真的无所谓呢?或者是有把握一进府就压制住这两个侧妃,因而并不将她们放在心上?

杨氏已经在事先做好了准备,这次到安王府来赏花的重头戏就是拜见公主。她设想过公主会有的几种反应,也想好了应对的法子。根据她的猜想,公主突然见到她,最有可能的反应就是撂下脸来,冷嘲热讽,她再一撩拨,公主多半就拂袖而去,闹个大笑话。当然,公主也有可能收起泛酸的心态,对她故作亲切,笼络一番,她也可见机行事,投桃报李,先笼住公主的心,确保以后继续主持王府中馈。可是公主没有丝毫反应,跟见那些公卿夫人一样,并没有对她另眼相待,却是她意想不到的。她微微一怔,随即上前去行礼,曼声说道:“妾身拜见公主殿下。”

韩氏与李氏也一同上前行礼。

明月点了一下头,平静地说:“三位侧妃勿须多礼。今儿大家都是来赏花的,不必太过拘礼。”

安王妃对她的气度俨然十分钦佩,如果换作自己,才十五六岁的年纪,即使事先知道安王房里已有侍妾通房,若是陡然看到未来夫君的屋里人,也做不到如此镇定自若。

明月既是把两个王府的侧妃放在一起说,自然就是一视同仁,也没有装腔作势地给见面礼。来之前赵妈妈就把各种荷包和小饰物收拾好了,到王府来要打赏丫鬟婆子小厮什么的,都由她来办,明月根本不理会,这时也想不起这些事,却是歪打正着,让旁观的那些夫人暗自佩服。

韩氏和李氏答了一声“是”,退到后面去就座。杨氏犹豫了一下,感觉说什么都不妥,也只得答应着,退了下去。

安王妃暗暗松了口气,对明月更加亲热,笑着说起了衣服首饰:“你这身金色的衣裳真好看,一般人可是压不住,根本就不敢上身。”

明月却是实诚,直话直说:“那是你们顾忌太多,害怕别人说张扬啊、暴发啊什么的,我可不怕,想穿什么就穿什么。别人有什么议论都没关系,我只管过我的快活日子。”说到后来,她语带调侃,唇角含笑,双眉轻挑,眼波流转,流露出七分俏皮、三分风流,别有一番引人之处。

安王妃轻笑:“你啊,真是什么话都敢说。摄政王端肃冷峻,等你见了他,看你还敢不敢乱说。”

明月的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一日在文渊阁前见到的男子,不由得更加愉悦,轻声说:“我还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就算在他面前也照说不误。”

安王妃有些无奈地摇头,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好,我可等着看了。”

明月抿唇一笑。她心里明白,燕京城里有很多人都在等着看,她这个来自异族的少女公主嫁进王府后,会怎么跟那位冷血铁腕的大千岁过日子。

在乐声悠扬中,明月听到了远处传来的一阵阵叫好声。

她长在草原,弓马娴熟,练就了一双明察秋毫的鹰眼与听风辨器的双耳,目力与耳力都极佳,所以那些夫人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以为她听不见,便肆无忌惮地连王爷的家事都谈论起来,还有东家长、西家短,诸如吏部严侍郎养了个外室,被正室知道了,带着一群粗壮婆子过去掀了他的外宅;维阳伯家妻妾成群,入不敷出,只好把庶女都嫁给商贾人家,换来大笔银钱供他们挥霍;都察院钱御史下江南公干,回来时带了两个小美妾,颇为娇媚,疑似来路不正,遂被家中悍妻打得头破血流;户部吴大人的儿媳妇据说是亲家以庶女充嫡女,究其根源,乃是儿媳妇的娘家几兄弟闹分家差点儿打起来,其中一家吼出来,这才揭穿老底,吴大人恼羞成怒,本想休了这个儿媳,可数年未育的儿媳妇偏偏这时候诊出了身孕,子嗣难得,只好捏着鼻子认了……明月坐在那儿不动声色,暗地里听得津津有味,果然规矩大了反而丑事多,在草原上就没那么多有趣的糗事。

除了这些近处的议论和不远处的才艺表演,远处偶尔随风飘至的喝彩声她也听得很清楚,这时不动声色地四处一扫,再侧耳细听,便发觉这个赏花会其实是男女在一起的,只是当中以茂密的花树和一道影壁相隔,彼此看不真切,却能听到抚琴吟唱声。这边千金做了书画诗词,会有人取去,拿到那边展示。那边文人士子的佳作,也会有人送到这边来诵读。

所谓的京中四大才女、八大名士、十二才子的名号一般就在这样的聚会中得到公认,然后传扬出去。故此每年的安王府赏花会是燕京城里的一大盛事。

明月来自异国,跟这些才子佳人都没关系,不似别人,牵丝拉藤的总有些关联,或姻亲,或表亲,或同乡,或同年,所以才会产生感情,羡慕嫉妒恨是一类,关心提携爱护是另一类。明月态度超然客气,对表演才艺的大家闺秀名门千金们偶有评论,也是赞赏为主,不偏不倚,让那些原本看不起她的夫人小姐们都对她产生了好感。不管怎么说,她也即将成为勇毅亲王妃,对一个人的正面评价总是锦上添花之举,甚至对于一些因故而境遇不佳的千金有着意想不到的积极作用,或许会让家中重视,亲事上得以顺遂,这就算得上是雪中送炭了。

明月的母妃虽然并不强求她成为淑女,但十余年的言传身教,还是让明月懂得了不少为人处世的原则。她嫁来中原,为结两国之好,因此连皇甫潇那些女人的醋都不打算吃,其他人就更是犯不着树敌了,自然是花花轿子人抬人,你好我好大家好。

渐渐地,雨停了,水面景致又是一变,散发出另外一种风情,也让众千金们有了更多的兴致。

到了午时,表演暂时停止,大家一起用膳。

午膳并没有正正经经地在大堂摆筵,而是把席面送上来,都各自在凉亭水榭中用膳,却也别有一番情趣。

其实这些千金小姐也并不是人人美貌无双,大部分只能算是五官端正,不过有官宦大族的气派镇着,华美的衣服首饰衬着,再加上从小学习琴棋书画,又青春年少,看上去自然都比较顺眼。大户人家联姻,相貌最多只看三分,家世背景倒是占五分,还有两分则是本人的品德性情。这些女孩儿到王府来露个脸、表演才艺,多半是想为自己争取个比较好的归宿,所以都很注意一言一行,等膳食送上,也就是略动两筷子就放下了。

明月才不管那许多,对着眼前的珍馐美味赞不绝口。她的姿态很悠闲,筷子却没停过,很是痛快地吃了个七分饱,这才意犹未尽地净了手,端起茶碗呷一口,只觉身心舒畅,唇齿留香。

安王妃看她吃得香,很高兴地叫过管事妈妈,让她去打赏厨子。

明月也回头对赵妈妈说:“妈妈也去打赏,这厨子真不错,比迎宾馆的强。”

赵妈妈答应一声,笑着跟安王府的管事妈妈到厨房去了。

安王妃拍了拍明月的手:“等你进了勇毅亲王府就知道了,那里的厨子比我们府的更好。”“真的?”明月一脸惊喜,“那太好了。”

安王妃忍俊不禁:“你倒是容易满足。”

明月理直气壮地说:“世人追求荣华富贵,可我打小就是嫡出公主,而且是父汗母妃膝下唯一的公主,还能再求什么更尊贵的东西吗?再说我们那儿盛产美玉宝石,还有各种皮子、香料,我从小看到大,真是不稀罕。不过我们那儿的饮食粗糙,不比你们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所以啊,到了燕京后,我最喜欢的就是这里的好茶叶和好菜。”

安王妃和其他公侯卿相夫人都点头称是。她们之前还没想得很清楚,明月这一说,她们便记起来,最好的玉和各类宝石几乎都出自西域,上好的皮子则来自极北草原和雪山,很多香料和药材也是西域独有的特产,就算有人从那边带了种子过来,内地的气候水土也根本种不出来。以明月公主的身份,自然不会稀罕。

一旁的镇远侯夫人笑道:“喜欢好茶叶还不简单,我明儿便差人送几两赤香白毫给公主,那茶虽说不算极品,胜在难得,公主尝尝看。”

明月欢喜地点头:“好啊,谢谢夫人。”

另一位定国公夫人是客人中年纪最长的,见明月很单纯可爱,心中喜欢,不禁赞道:“公主虽生在草原,却有些勇毅亲王府老王妃的品格。”

其他几位公侯夫人都笑着点头:“是啊,是啊,婆媳俩还真像,这就是缘分。”

明月没什么害羞的表示,脸上的笑容很甜,显然也觉得老王妃很好相处。

说到婆婆,安王妃也有点儿羡慕勇毅亲王的王妃。大家都知道老王妃慈善温和,什么事都不管,对儿媳妇是一等一的好。她嫁到安王府,早期也颇为吃苦,尤其是迟迟不孕,那是受够了婆婆的刁难和指责,就连其他侍候王爷的女人一直没有怀孕,都怪到她头上,明里暗里怪她不贤,简直让她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直到她怀孕生子,情况才好转。老王妃放了权,待在院子里吃斋念佛,她才算是松了口气。相比起来,勇毅亲王府的老王妃真是天底下最难找的好婆婆。

用完膳,聊了一会儿天,几位夫人都去安排好的客房歇息,那些来做客的小姐们也都自由活动,可赏花,可品茶,可读书,可休息,王府都准备得十分妥当。安王妃一早起来,就忙碌到中午,感觉很疲惫,需要午睡一会儿才能养足精神。她对明月说:“一个时辰后才会接着进行花会,公主也去歇一会儿吧。”

明月没意见,虽然她神采奕奕,从没有午睡的习惯,不过入乡随俗,自是听从主人的安排。

安王妃安排明月歇息的院子清幽雅致,窗明几净,瓶中插着雪白的梨花,墙上挂着名家字画,架上有不少书籍,满室书香气息。

明月好奇地四处打量了一下,没去碰那些书,便在榻上坐下,笑眯眯地说:“安王妃真是厉害,这么多人的聚会,却料理得妥妥当当。”

赵妈妈一边为她卸下首饰一边轻声笑道:“等公主进了勇毅王府做王妃,也要做这些事的。”“唉……”明月嗔道,“妈妈快别说这些扫兴的话了,我一想起来就头疼。”“再头疼还不得做?”赵妈妈放好首饰,趁机又开始了老生常谈,“当年大妃娘娘刚嫁给大汗的时候也不过才十七岁,就管着整个太子府,谁不夸娘娘睿智聪慧?”

明月叹气:“别拿我跟母妃比,不然我就更没信心了。”

这时,安王府的丫鬟秋藻亲自端了水进来,服侍公主净了面。接着又有一个丫鬟进来,她手里捧着果篮,里面放着枇杷、荔枝、苹果、梨,都很新鲜,表皮上还带着晶莹的水滴。秋藻殷勤地解释:“枇杷和荔枝都是进上的,因王府里要举办赏花会,两宫太后特地赏了两篓过来,今儿客人太多,果子的数量不够分,王妃就没有拿出去待客。”

明月微笑着点头:“替我谢谢王妃。”

赵妈妈拿出一根赤金珠钗打赏了秋藻,又给了送水果进来的丫鬟一块二两的碎银,轻言细语地道:“公主要歇息一会儿,有我们在这儿侍候着,请二位姑娘只管去忙你们的。”

秋藻高兴地谢了赏,就行礼退下。

她刚走出门,另一个丫鬟就猛地跪到明月面前,重重地磕下头去,哽咽着说:“求公主大发慈悲,救救我们全家。”

那个婢女一跪下,赵妈妈和乌兰、珠兰都愣住了。

秋藻吃了一惊,上前一步仔细看了她一眼,脸色大变:“你不是樱桃,你是谁?”

赵妈妈更是脸上色变,赶紧横身挡在公主面前,乌兰和珠兰更是冲动,上去就按住了地上的婢女,不让她动弹分毫。

那婢女泪流满面:“公主殿下,奴家不是刺客,乃是江南总督楚耀坤的嫡女楚灿华。”

赵妈妈他们虽不是很清楚大燕官职的高低,却也知道江南总督是个非常厉害的大官。她打量了一番那个女子,看她纤纤弱质,委实不像包藏祸心的歹人,这才稍稍放松下来。

明月一点儿也没吓着,不紧不慢地说:“赵妈妈、乌兰、珠兰,你们都退开。楚小姐,依你的出身家世,完全有资格光明正大地来赴这安王府的赏花会,怎么会乔装改扮,行此突兀之举?”

楚灿华的身上有种地道的江南美女的柔顺婉约,她伏在地上,泣不成声:“公主殿下,奴家的父亲遭人陷害,被诬贪墨渎职,被摄政王下令,罢官夺职,递解到京。不但如此,摄政王殿下还抓了奴家的三位叔叔和五位堂兄,家也被抄了。奴家的祖母听闻噩耗,当即晕倒,没两天就病故了。母亲承受不住,也病倒在床。只奴家支撑着跟来燕京,却四处求告无门。求公主殿下大发慈悲,让奴家能见大千岁,容奴家当面陈情,虽死无憾。”

赵妈妈又恼了:“你既是出身江南官宦,怎么连这点儿规矩也不懂?公主殿下现在可不是王妃,岂可随便见王爷?简直不成体统。”

楚灿华痛哭失声:“奴家也是实在没办法了,这才来求公主垂怜。家父既被陷害,家中凡是成年男丁俱被牵连其中,自是有人伪造人证物证,花那么大功夫构陷,便是因为家父挡了他们的官路、财路。我偃州楚家虽是小族,可也世代清白,家无犯法之男,族无再嫁之女,又加族人稀少,田产甚多,根本不需要贪赃枉法就可宽裕度日。家父当年高中榜眼,又深受皇恩,屡受先帝和勇毅亲王提携,一步步做到江南总督,不知引得多少人眼红。在江南为官数年,家父面对无数明枪暗箭,根本一天也不敢松懈,更怕不知不觉间中人圈套,因此立下规矩,无论家中有何喜庆之事,一概不摆宴、不收礼,就连家祖母七十大寿,也不过是几桌家宴而已。现下有人举发,说家父贪赃几百万两银子,真不知从何说起……”她连哭带说,心情激动,还没说完便晕了过去。

乌兰和珠兰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扶住,没让她一头栽倒在地。不管她是什么人,要是死在公主面前,那就有理说不清了。

一直都很沉稳老练的秋藻有些惊慌失措,嗫嚅着问:“公主没受惊吧?”

明月对她笑了笑:“些许小事,算不得什么。这位姑娘是过于激动,一时气血攻心,让她躺会儿就好了。你去看看王妃歇下了没有,若是已经歇了,就不必惊动。王妃也累得很,让她好好休息。若是王妃还没歇下,就请她过来一趟。你将事情缓缓回报,别惊着你们王妃。我没恼,你别怕,收拾好心情,别急急忙忙地走出去,让别人发觉不对。事情要是闹大了,对你们安王府不利。”

秋藻感激地点头;“多谢公主,奴婢一定小心,不会乱说。”她深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等到全身不再颤抖,脸色也恢复了一些,便转身出去,找安王妃禀报。

赵妈妈看着她出了院门,这才回来,低声道:“公主也忒好心了,那个什么楚小姐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混进来,还装成安王府的奴婢?肯定有内应,多半就是那个秋藻。只是求告倒也罢了,若是起了什么歹心,岂不是有可能伤到公主?这女子也真是的,公主眼看就要成亲了,她却来说什么一家大小都要被王爷斩了,这不是晦气嘛。”

明月笑着安慰她:“赵妈妈不用担心,不过是一个弱女子,哪里能威胁到我?看她那双手白皙细嫩,一点儿茧子都没有,就知道她不会武。我可是上阵杀过敌的,乌兰、珠兰也不是吃素的,怎么可能让她伤到我?她既费尽心思走到我跟前了,总得听她把话说完,也算是对得起她这一番心思。至于别的,我其实也帮不了。她说的事涉及燕国的朝堂争斗,我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明白,怎么可能插手?说句实话,现下大燕还没人能让我求到王爷跟前去,我虽不似中原人聪明伶俐,可也不傻,没脑子的事可不干。”

赵妈妈欣慰地直叹:“好啊,好啊,老奴还以为公主软善,一直怕公主以后会受人欺负,没想到公主有这番思量,不会枉受人欺,这真是天大的好事。”

乌兰和珠兰也使劲点头。两个单纯直爽的丫头总是听赵妈妈和文妈妈背着公主担心不已,总是害怕公主成亲后会吃亏,这时听到赵妈妈说公主挺好,不会被人欺负,自然也跟着高兴。

出了这么档子事,安王妃也不可能歇下。她刚刚躺在床上,还没闭上眼,秋藻就急匆匆地过来,低声在她耳边禀报了发生在明月公主那儿的事。安王妃大惊失色,猛地坐起来,沉声道:“快,给我更衣。”

两个大丫鬟急忙找出另一套衣裳,飞快地替她穿好,又重新梳了髻,戴上头面首饰,从外表看与往常无异。安王妃喝了两口凉茶,定了定神,便起身赶到公主那儿去。

本是雨后微凉的天气,安王妃的额上却冒出了一层细汗。明月起身迎住她,笑着说:“王妃不用急,那姑娘还没醒呢。”

安王妃的眼中流露出一抹怒色:“不管她家人究竟是不是被陷害,都不能这般混进王府,就算把她当刺客拿了,也是她自己个儿违了王法,应该重重治罪。”“治不治罪的我倒是不懂,不过,此事还是要从长计议。”明月与安王妃各自坐下,这才笑着安抚,“不管她家人是否犯法,下场估计都不会好,她一个弱女子,走投无路,混进王府,企图营救亲生父亲,也当得起一个‘孝’字,若是你把她办了,倒是成全了她的名声,却坏了安王府的名头。”

安王妃心里一凛:“若是公主不提醒,我险些铸成大错。如此说来,还真不能治她的罪。”

明月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笑眯眯地说:“这女子甚是聪慧,虽是走了一步险棋,却留有后手,倒是能保住她的性命。安王府今日办赏花会,来的千金小姐有很多,这位楚小姐虽说家人获罪,但事后若硬说是陪着持有王府请帖的朋友来的,也就治不了她擅闯王府的罪,至于她来恳求于我,想让我替她在摄政王面前求情,那也是可以理解的,算是一桩救父义举。所以,我想还是仔细问问吧,不过我是不大明白你们大燕官场上的事,所以还是得你来问。”“什么你们大燕我们大燕?你不也是我们大燕媳妇了?”安王妃嗔了一句,便欣然点头,“你说得也对,那就我来问问吧。”

对于女子急怒攻心而晕倒,安王妃是有手段促使人很快苏醒的。她低声吩咐了身边的大丫鬟几句,两个丫鬟便跟着乌兰、珠兰去了厢房,一碗茶水灌下,再掐了一把人中,那位前江南总督的千金就醒了过来。

乌兰和珠兰搞不清其中的弯弯绕,对这姑娘印象挺好,觉得她既勇敢又孝顺,是个好姑娘,于是轻声提醒:“安王妃来了,要和公主一道听你说说情由。”

楚灿华脸色苍白,十分憔悴,闻言微微一抖,随即咬着牙振作起来,跟着安王妃身边的丫鬟走了出去。

第十一章 石破天惊

安王妃看着跪在面前的人,恨不得将她一把掐死。

这女子穿着安王府二等丫鬟的装束,脸上略作勾画,乍一看还真有点儿像她身边的小丫鬟樱桃,凑近了才能看出差别来,可见她这乔装进府之事还真不是一时兴起,而是事前有周密谋划。别说是个犯官之女,就算是正当红的朝中重臣之女,这么干也犯了朝廷律令,更犯了皇家的忌讳。万一她进来不是想申冤救家人,而是图谋不轨妄想行刺,明月公主岂不危险,而安王府也会因此担上天大的干系。

摄政王雷霆一怒,谁能抵挡得住?

安王妃气得喘了两口气,旁边的大丫鬟夏蕖赶紧送上茶。安王妃喝了一口,这才缓过劲来,侧头对明月说:“公主,都是我治家不严,竟出了这等事,真让我无地自容。”

明月开朗地笑道:“王妃不必如此,别气坏了自己的身子。这位小姐想要为父兄求一条生路,铤而走险,倒也能够理解,只是太过鲁莽,置安王府于尴尬之境,不过,此事外人应该都不知晓,于安王府的名声无碍,王妃不必担心。”“但愿如此吧。”安王妃叹了口气,这才正眼看向跪在地上的女子,脸上收敛了笑容,冷冷地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楚灿华脸色苍白,胭脂水粉都掩盖不住那一抹惊慌,不过仍能说出囫囵话来。她磕了一个头,低声说道:“回王妃的话,奴家也是走投无路了,这才出此下策。是王府里守角门的袁妈妈放奴家进来的,早年奴家的母亲曾救过她爹娘,她便想着放奴家进府求情,也是报答了昔年的恩情。此事都是奴家一人的错,恳请王妃饶过袁妈妈。”

安王妃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大丫鬟。夏蕖会意,悄没声地出了门,去找人带袁妈妈过来问话。

明月一直好奇地打量着楚灿华,心里暗暗称奇。她听说中原女子秉承三从四德,以柔弱为美,以温婉顺从为行事准则,来燕京后虽然接触的人不多,但是那些贵夫人清一色的都是端庄娴雅的做派,今儿见到的几位将要进宫为后为妃的贵女更是一个比一个温柔恬静,却没想到眼前这位高官千金、江南闺秀却有这等胆色。

安王妃对楚灿华的感觉与明月截然相反,觉得这女子轻狂、莽撞、胆大包天、抛头露面、不成体统,把她家列祖列宗的脸都丢尽了,因此对她非常反感,丝毫不假辞色:“你父亲既是犯了国法,自有衙门审理,你来王府有什么用?自来女子当在家守礼,循规蹈矩,哪有过问外头政事的理儿?你说你父兄是遭人陷害,大可以去敲登闻鼓鸣冤,这会儿却潜进王府行那鸡鸣狗盗之事,只会让人觉得你家连女子都这般胆大妄为,手握重权的楚大人就更不知如何狂悖。”

楚灿华潸然泪下:“王妃教训得是,奴家幼承庭训,一向知礼守矩,从不敢行差踏错,可如今父兄叔伯身陷囹圄,母亲重病在床,祖母猝然病故,已经家破人亡,奴家若是不出来奔走,岂不是让亲人含冤、祖宗蒙羞?只要能为父兄洗清冤屈,还以清白,奴家便是立时死去,也是心甘情愿,区区名声,已不足虑。”

安王妃听她说得刚烈,心下颇有触动,不由得面色稍霁,声音也放和缓了些:“倒是个孝顺的女子,虽行止有亏,也情有可原。”

楚灿华听到事情有转圜余地,立即又磕下头去:“多谢王妃娘娘体谅奴家苦衷。求公主殿下垂怜,奴家不敢多求别的,只想求见摄政王殿下一面,容奴家当面陈情,诉清冤屈。”

安王妃看着少女眼中的倔强,心中有些微的悸动。这女子如此烈性,若是来个血溅王府,以死鸣冤之类的,那自己和王爷可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她从没遇到过这种事情,一时乱了方寸,便扭头去看明月,低声道:“公主,你看呢?”

明月拈着茶碗,若有所思。赵妈妈很是着急,有心想提醒公主别蹚这浑水,可又不能明说,否则就得罪了安王妃。她站在一旁,脸色不好看,与乌兰、珠兰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明月想了一会儿,温声问道:“楚小姐,你是不是有什么要紧的证据要交给摄政王?”

楚灿华一震,惊骇地抬头看向公主,片刻之后才意识到露了形迹,赶紧低下头去,强自镇定地道:“回公主的话,奴家手上并没有什么证据,只是奴家的祖母临去世前告诉了奴家几个要紧的证人,让奴家带给摄政王殿下,只望大千岁能明察秋毫,别让真正的贪官污吏逍遥法外。”“嗯,也有些道理。”明月淡淡一笑,声音里带着一点儿软软的江南口音,“王妃,我看还是派稳妥之人将这事告知摄政王吧,见不见,由王爷自己决定。这是国事,我们自然不能做主,隐瞒不报总是不妥,将事情始末原封原样地告诉王爷,由他处置,我觉得这是最妥当的办法。”

安王妃立刻点头:“好,就依公主。”

既有公主发话,自是由她来担下这个责任,安王妃的心便定了,立刻吩咐下去:“秋藻,去找陆大人,让他马上去请摄政王殿下过来,就说公主有急事。”

秋藻答应一声,急匆匆地去找王府长史了。

赵妈妈更不高兴,觉得安王妃借着公主的名义去请摄政王爷,实在是坏公主名声的事。若是在草原上,未婚夫妻天天见面都属平常,算不得什么,可是在燕国,哪有定了亲的姑娘发话找未婚夫来见面的?真是岂有此理。

她在那儿生闷气,脸上就有些带出来。明月知道赵妈妈在担心什么,便转头对她笑了笑。其实对于公主来说,不严格遵守大燕规矩是一件好事,家乡天高地阔,她可纵横驰骋,现在却要关进后宅,从此坐井观天,若是别人还没啰唆自己就忙不迭地跳进那些规矩里去拘束着,那才是傻子。

既然派人去请勇毅亲王了,安王妃也就不耐烦再让楚灿华留在面前打眼,于是让大丫鬟春蒲送她去厢房等着,再派两个婆子在门口看着,不准她出来走动,更不许人进去和她说话。

等到春蒲带着楚灿华离开,秋藻才过来禀报:“娘娘,那个袁妈妈带到了。她不是王府里的家生子,是小时候买进来的丫头,长大后配给了府里的小厮,不过丈夫因病早逝,她也没有子女,现在府中做粗使婆子。”“嗯。”安王妃微微点头,“叫她进来。”

袁妈妈四十多岁,相貌普通,个子不高,一脸沧桑。估计是因为没有出众的外表,她小时候是三等丫鬟,出嫁后在浣洗房做媳妇子,丧夫后被排挤去当粗使婆子,始终在王府做着低等的活儿,不过她的衣服虽旧,却浆洗得干干净净,没戴什么饰物,头发梳得齐齐整整,显然是个很有规矩的人。她低着头,跟着秋藻走进来,在屋子中间跪下,恭敬地说:“奴婢给王妃娘娘请安,给公主殿下请安。”“起来吧。”安王妃并没有疾言厉色,反而很是和蔼可亲,“你跟楚小姐是怎么认识的?”“回王妃的话。”袁妈妈的口齿很清楚,“奴婢幼时住在江南,父亲中过秀才,因家境贫寒,后辍学经商,却因不善经营,为人所骗,不但倾家荡产,还被人打伤。那时候楚家的太太出外上香,看到奴婢的父亲倒在路旁,便好心地让下人救起,送回家中,还出钱请医送药,救回奴婢爹爹的性命。楚太太是有名的善心人,怜老惜贫,修桥铺路,我们那儿人人称颂的。楚老爷那时候是县太爷,也是有名的青天大老爷,看奴婢的爹中过秀才,不善别的营生,却能写会算,就让奴婢的爹进了知县衙门做事。奴婢的娘后来大病过一场,需要银钱治病,也是楚太太帮了很多,这才让我家渡过难关。后来楚老爷高升,楚家离开了,我爹仍留在知县衙门里做小吏,就一直没有联系。再后来,老家发大水,县太爷带着衙门里的人护堤,连同我爹,好些人一起被大水冲走,过了好几天才在下游找到尸首。我娘急痛攻心,也跟着去了。我跟着逃荒的人上了京城,实在没活路,就打听到有良心的牙婆,自卖自身,进了王府当差。奴婢虽然没有见识,可一直很守规矩。前些日子,楚小姐在角门那儿打听消息,想要求见王妃。奴婢看她跟当年的楚太太长得很像,就多嘴问了一句,这才知道她便是楚太太的嫡亲闺女,家里遭了难,想求娘娘帮忙。奴婢知道不应当,可奴婢的爹娘受过楚家大恩,就帮着楚小姐装成丫鬟,混进了府中。奴婢知罪,愿意领罚。”她的言辞很淳朴,神情很镇定,显然已存必死之心,所以并没有苦苦求饶,只是平静地说清楚来龙去脉。

她虽然犯了大错,可究其原因,却是为了报恩,倒是有情有义。为了名声,安王妃反而不好将她杖毙。如果只是不轻不重地打上几板子,听在别人耳里,又有掩耳盗铃之嫌,更加惹人诟病。她想得头疼,只好转头问明月:“公主有话问她吗?”

明月摇了摇头。一个粗使婆子,又是安王府的奴才,她想不出有什么可问的。

袁妈妈看了公主一眼,却说出了石破天惊的一句话:“恕老奴多嘴,公主殿下的母亲可是姓楚?您的模样跟楚老夫人真像是一个模子做出来的。”

明月的相貌其实并不像母亲,反而是她的哥哥和弟弟与母亲很像,个个俊美清朗。明月比较像父亲,长发微卷,鼻梁高挺,眼如琥珀,眉似远山,线条深刻,轮廓鲜明,肩宽腰细腿长,唯一酷似母亲的只有那一身细腻如丝的肌肤。在神鹰汗国,她是公认的最美的姑娘,大汗也非常宠爱她,便是因为她没有半点儿江南水乡女子的柔弱,是地地道道的草原女儿。

听袁妈妈一口咬定自己长得像已经去世的楚家老太太,明月微微一怔,一时没想明白她为什么这么说,不过很明显,她在胡扯。似笑非笑地看了那个粗使婆子一眼,淡淡地道:“袁妈妈真是有胆有识,让本公主都不得不佩服。”

赵妈妈也是上上下下地打量那个婆子,心里琢磨着她撒下这个弥天大谎,攀扯上公主,究竟是想要干什么。

听了公主的话,袁妈妈的态度越发恭谨,立刻跪下磕头:“是奴婢多嘴了,请公主殿下恕罪。”

赵妈妈这时才抓到说话的时机,冷冷地哼了一声:“你这婆子好生无礼,不过是安王妃娘娘传你来问话,你老实回话便是了,居然敢自作主张攀扯公主,真是好大的胆子。公主金尊玉贵,你竟敢拿犯官家眷比之,实是罪不容诛。”

安王妃顿时坐不住了:“来人,将这个大胆刁奴拉出去杖毙。”“且慢。”明月连忙阻止,慢条斯理地说,“王妃,这个婆子如此举动,分明是居心叵测,须得细细盘查才好。我来自异邦,与贵国诸人均无冤无仇,既是有人想要攀扯,也不过是想通过此事对付别人。在燕京,与我有关的人极少,无非就是摄政王,还有就是安王与王妃,无论那人针对的是谁,都其心可诛。依我之见,不如将这婆子一并交给摄政王去审,总要查出是谁在背后指使,否则他们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就算害不到我们,也会误伤了别人。王妃不如叫人将她绑了,堵上嘴,好生看管着,别让她自个儿寻了短见,也别让有心人灭了口。今儿是赏花会,王妃待会儿还要出去待客,哪有闲工夫听这刁奴胡扯瞎侃?”

安王妃今天是有些乱了方寸,此时得公主提醒,猛然一惊,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她若此时将这婆子杖毙,摄政王想要查问时,她又从哪儿变出人来?想到后果的严重,她不禁脸色发白,厉声说道:“秋藻,去叫卢妈妈带两个嘴紧的粗壮婆子来。”

秋藻答应一声,转身奔了出去。

袁妈妈只是磕头:“王妃娘娘恕罪,奴婢只是看到公主的样貌,心里吃惊,这才脱口而出,冲撞了公主,心中着实并无歹意。公主来到燕京,皇上赐婚摄政王爷,人人皆知,奴婢也听人说起过,依稀提到公主的生母原是汉女,乃是我们大燕人。原本奴婢没在意,贵人的事哪里有奴才们说嘴的地儿,可今天见到公主的样貌,心里吃惊,才猛然想起当年的事。楚家原本有一嫡出小姐,一日出外上香,竟再也没有回来,便连跟去的婆子丫鬟车夫下人也一起失踪了,有流言说是被山匪掳走,知县衙门的捕快翻遍了全县大大小小的山头,也没把小姐找到。楚大老爷以为小姐已经遇难,便为小姐发了丧,此事却是成为悬案。奴婢原是没见识的,不过是胡思乱想,却莽莽撞撞地冲撞了公主殿下,违了王妃娘娘的规矩。奴婢有罪,愿意领罚。”

安王妃气得浑身微颤:“真是满口胡吣!来人,给我堵了她的嘴!”

旁边的两个大丫鬟立刻过去按住袁妈妈,拿着帕子塞她的嘴。

明月轻笑:“赵妈妈,我原以为你是能说会道的,可是跟这位袁妈妈一比,那就笨嘴拙舌了。”

赵妈妈已是气得黑了脸:“好大一盆污水,连我们大妃都敢扯进来,真当我们神鹰汗国都是泥菩萨不成。就是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呢,当我们公主好性儿,连个粗使婆子都敢欺上头来,哼!”

安王妃更急了。安郡王是逍遥王爷,不参与朝政,来往的也都是赋闲公侯、士子文人,与朝中大臣几乎没有交情,安王妃自然也很少见那些臣子内眷,管家理事上她很精明,可对于朝中那些波谲云诡的阴谋却向来生疏,此刻听赵妈妈话中之意竟是暗指这刁奴是王府安排来与公主为难,不禁惊怒交加,一时理屈词穷,竟是不知道该如何跟公主解释才好。

明月见安王妃的眼圈都红了,急得要落泪,赶紧笑着安抚:“王妃不必忧心,赵妈妈并无他意,只是就事论事,恨这个婆子言语无礼而已。勇毅亲王与安郡王乃是兄弟,只怕是有人想要从中挑拨,让两位王爷心中生隙,兄弟不和,以便有机可乘。安王与王妃待人真挚、和善友爱,明月不是糊涂之人,别说只是一个奴才,换了谁来离间挑唆都不管用。”

安王妃心里一热,拉着明月的手,感激地说:“还是公主明白,我就是个糊涂的,竟让人把手脚做到眼皮子底下来了。有公主这句话,我就再不忧心了。我们王爷从小就对摄政王推崇备至,一向尊敬兄长,别人再怎么挑拨离间也是无用。”“正是这个理儿。”明月笑着回握住她的手,声音温和,态度热络,“你们的圣人不是有句话: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我是向来不把那些不相干的话放在心上的,只管过我的自在日子,气死那些小人。”

安王妃被她逗得笑出声来,满心的担忧就此烟消云散。她转头看着地上被捆得结结实实的袁妈妈,脸色一冷,吩咐赶来的心腹管事卢妈妈:“把她就关在这个院子里,安排人看好了,千万别让她死了。”

卢妈妈立刻指使两个健壮的婆子把人拖走,关在了院子里的一间空屋中。

这么闹腾一阵,午休的客人们也都起身了,赏花会要接着开。安王妃与明月便各自重新整理仪容,准备一起去花园。

刚坐下不久,勇毅亲王便在安王府的长史陪同下,骑着快马赶来了。他先去见了安郡王,然后与他一起去了后院。

听到丫鬟来报:“摄政王与王爷一起来了。”安王妃立刻起身要迎出去,刚走到门口她又迟疑了,回头看着公主,欲言又止。

明月笑了笑:“我们草原没那些规矩,请王爷厅里相见吧。”

安王妃如释重负,笑着点头,出去安排了。

赵妈妈忧心忡忡地过去服侍公主,低声道:“公主现下不应该见王爷,若是传了出去,岂不是有损公主名声?”“总比被人暗示母亲与人私奔要好听些。”明月冷笑,“这是想激怒父汗母妃,出兵南侵,与大燕反目成仇,又或者只是想激得我拂袖而去,搅黄了这门亲事。哼,跳梁小丑,雕虫小技,我岂能让那些小人得逞?”

说着话,她想起了母妃的来信:“摄政王父子两代权势滔天,而权臣的路总是充满来自四面八方的危机。你没到达燕京的时候,中原人肯定都以为你野蛮、粗鲁、不学无术,于是将你塞给摄政王,完全没有考虑到你为一国的嫡出公主,拥有我神鹰汗国数十万铁骑的支持。如今你还没出嫁,不过肯定会有聪明人回过味来,觉得摄政王娶了你,更加如虎添翼,于是多半会有人使出种种手段造势,企图破坏你和摄政王的婚事,即使破坏不了,也要让你们夫妻间离心离德,互相牵制,以此削弱摄政王的权力。我儿心胸开阔,自不必把这些宵小之辈的鬼蜮伎俩放在心上,好好为妻、为媳,尽自己的本分,同时保护好自己,不要计较小事,开开心心地过日子……”

明月公主与龙城相距遥远,就算信使马不停蹄,一来一回也要一两个月。这封信是她到达燕京后不久就收到的,显然是她还没出国门,母妃就不放心,细细地写了一封长信,把她到达燕京后可能遇到的情况都分析了一遍,谆谆劝导,叮嘱她放开心胸,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要想开些,只管过自己的快活日子。神鹰汗国的大妃智深如海,明月一向对母亲信赖钦佩、言听计从,所以虽然身在异国,举目无亲,她却一直都过得很愉快。

随着安王妃走进院中的正厅,她便看到了坐在窗边的勇毅亲王。他穿着常服,紫青色的衣袍上虎踞龙盘,在春日的阳光里洋溢着赫赫威势。

皇甫潇看到明月公主走进房间,立刻肃容起身,抱拳一礼。

明月盈盈敛袖,福身还礼。

两人同时直起身来,目光碰到一起。皇甫潇沉稳冷静,明月从容淡定,对视片刻,同时露出了微笑。

第十二章 烦恼

袁妈妈还是死了。

她被捆得很结实,嘴也被帕子塞着,两个婆子寸步不离地守在旁边,让她没有任何机会撞墙投水。她安静地躺在地上,闭着眼睛,悄无声息地停止了呼吸。

皇甫潇只看了一眼就清楚了她的死因。

毒发而亡。

这个年过四十的粗使婆子的一生看起来就是个悲剧,幼时父母双亡,卖身为奴后始终在最底层打转,而她逆来顺受,既没怨天尤人,也没挖空心思往上爬。自她进府后,从扫地丫鬟到洗衣的媳妇子,再到守角门的粗使婆子,始终默默无闻,从没有人注意过她,唯一一次在主子面前露脸,做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生命也就随之而完结。

她来见安王妃和公主之前就服了延时发作的剧毒,没有给自己留下任何退路。通常这样做的人叫作死士,危险无比。

皇甫潇和皇甫澈的脸色都不大好看,安王妃更是面如金纸,摇摇欲坠,明月及时伸手扶住她,把她交给赶过来的大丫鬟春蒲与夏蕖。

皇甫潇吩咐守在院子里的随从去刑部叫仵作:“别声张,悄悄带进府来。”

那人领命而去。皇甫潇让安王府中的人继续守着死了的婆子,然后回到正厅,坐下来喝一口已经凉了的茶水,淡淡地道:“澈弟,此事蹊跷,暂时先按下,我会查个清楚明白的。”

皇甫澈立刻点头:“全凭王兄安排。”

皇甫潇转向明月,神情变得柔和起来:“公主可曾受惊?”“不曾。”明月爽快地笑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不会让我受惊的。”

皇甫潇知道这位异国公主好武,尤喜骑射,等闲之辈是不会给她造成威胁的。燕国女子都弱不禁风,以柔婉为美,可他每日忙于国事,实在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安慰那种迎风流泪对月吐血的弱女子,瞧着眼前的女孩大方爽利,遇到意外也能从容应对,不来梨花带雨柔弱无助那一套,让他感觉很轻松。

他紧抿的唇角浮现出一缕微笑,温和地说:“那个楚小姐,我会把她带走仔细询问。一旦结果出来,我就派人告诉你。”“好。”明月没有异议。

她将楚灿华的出现和说过的话全部告诉了摄政王,却对那个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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