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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3 14:23: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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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嘉倩

出版社:北京时代华文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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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我要去冰岛

明天我要去冰岛试读:

版权信息COPYRIGHT INFORMATION书名:明天我要去冰岛作者:嘉倩排版:燕子出版社:北京时代华文书局出版时间:2017-05-01ISBN:9787569912487本书由北京时代华文书局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一章 明天我要去冰岛摄影:Tevin Yu挑剔

我出发了。

午夜在香港转机,漫长的路途飞往巴黎,睡眠很浅,不断醒来。行走在戴高乐机场,仿佛参观人类博物馆,来自世界各地的旅人,披着不同文化和历史的外衣,匆匆擦肩而过,奔赴散落在地图上的各个小点。

雷克雅未克,离我越来越近。

机场停留半天,一路向北。

来到登机口,我开始恐慌,看了看时间,按照常规应该登机了,可是完全没有动静,也无人排队。我后悔了,不应该在机场的麦当劳发呆,看着一个法国父亲逗乐两个孩子。

谁叫他们抱在一起转圈,快乐得忘乎所以。

找到登机口附近的座位坐下,焦虑地望向四周。

一个戴眼镜、白发苍苍的老奶奶坐在我身旁。“你也飞冰岛吗?”我问她。“是的。”她回答。

极其容易辨识的美式口音。“可是已经过了登机时间……”我小声咕哝。

老奶奶张开口,还没说话,这时机场广播响起,先是一通完全无法理解的优雅法语,然后是英文——“前往冰岛的航班将会延迟20分钟后在35号登机口开始登机。”“你听!欢迎来到法国!20分钟的迟到对他们来说算是不容易了。”老奶奶笑着说。

我松了口气,如释重负,“你是去冰岛旅行吗?”“噢,不,我要回美国,”她接着说,“这里的大部分乘客和我一样,来巴黎旅行,然后坐冰岛航空转机,比直飞便宜多了。”

原来如此,托运行李时排的长队,以回家的美国人居多。“真是放心了,不然和我想象中的冰岛落差太大,冰川上人挤人,我才不是为了这个来冰岛的。”我自言自语。“听起来你是要去冰岛旅行,是吗?”老奶奶问道。“我也不知道算不算旅行,我的生活一团糟,辞职后我去做一个项目,然后病倒了,项目烂尾了,期间又分手了。没有未来,没有幸福,连健康也没有了。出院后我天天躺在家里,觉得自己是个废人。我从世界消失了,不想让任何人找到我,朋友们打不通电话,竟然有的还写了长长的邮件,确认我还活着。”我顿了顿,抱歉地看着她,说得太多了,“快两个月没说话了,一下子刹不了车。”

老奶奶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你接着说。”“发现在家也不行,见我消沉,家人一个个来做思想工作,希望我开口说话,他们认为说出来就没事了。其实,一个人有时候想要的只是单独和自己相处一段时间。心太乱,怎么说得清楚,最糟糕的状态就是突然不知道自己是谁了。经受不住天天被谈话的烦扰,有一天,我摔门出去了。我很爱家人,我知道这样做伤害了他们,可是我只想逃走。项目还剩下一笔钱,我不管了,坐在马路边,手机上网买了飞冰岛最便宜的单程票,我的西班牙工作签证还在有效期内,应该能去。对于冰岛,我没有任何期待,也没有任何概念,我想死在一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

我越说越多。

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很爽。对一个陌生人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根本没有负担,不担心她会对我有看法,即使有也无所谓。“你呢?别告诉我你也是一个人来巴黎想去死。”

我开了一个拙劣的玩笑,不想继续谈论自己。“你说对了一半,”她对于我的私人故事表示尊重,没有加以评论,“我常常会独自飞巴黎过周末。小时候我在巴黎近郊长大,后来跟随父母搬到美国,但是我这辈子都离不开巴黎,总想着要回来。”“语言是个难题,他们都不说英文,而且巴黎小偷多,不安全。”我说。

我对她的巴黎情结感到好奇。“的确危险,尤其对于我这样的老太太,他们要是想抢走我的包,简直轻而易举,所以我的经验是不要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也不要在不该出门的时候在外面待着。昨天晚上是法国的一个公共假期,人们上街庆祝,非常热闹,我也不想错过这个特别的夜晚,我出门了,直到很晚才回家,从地铁到酒店有一段距离,我故意跟着一群日本游客,虽然她们都是身材娇小的年轻女孩……”

她打开手中的依云水瓶盖,喝了一口水,继续说,“你知道我怎么想的吗?如果有人抢劫,女孩们跑得快,会抛下我,但至少她们会尖叫,要知道啊,我一个老太婆连喊叫的力气都没有!”

我们对视了一眼,哈哈大笑。

我喜欢这个有趣的酷奶奶。“我老了,在外面旅行,随身一个手提包,一只行李箱,我必须挑剔地做出选择。一个人,尤其作为一个老人,只有变得挑剔才能获得自由。”她说。“每次你在巴黎做些什么?”我问。“世界上的超级大城市使我着迷,大城市本身便是一种艺术,那么多人,那么有活力,充满灵感。对了,我喜欢画画,年轻时候是个画家。”她说。

她弯下腰,吃力地喘着气,从包里取出一本牛皮质地的记事本,从最后的夹页袋中抽出一张照片递给我。那是一张四个角泛黄的正方形彩色照,一个戴贝雷帽的年轻女人,背景是大海,她在画板前创作,侧脸专注。“这是年轻时候的我,”她笑着说,“我最近才被通知我的年纪——76岁!天啊!还有4年我就80岁了!我也不能相信自己已经那么老了,航空公司居然给我安排了轮椅,我生气了,告诉他们,我还年轻。他们说,抱歉,你已经76岁了,这是规定。我就说,去他的规定。”

我被最后那句话逗乐。

不过,我憋着笑,害怕不太礼貌。“好吧,我必须承认,我已经没有牙齿了,戴的是假牙,我也走不动很长的路了,但我觉得我才不是即将迈入80岁的老人,我是个圆脸,又胖,年轻时候不好看,可是现在捡了大便宜,圆脸的胖子不显老,哈哈!”

她说完,我再也憋不住,哈哈大笑,然后眼泪也出来了。“你别介意,我不是嘲笑你,”我拿着纸巾擦去眼泪,“今年我26岁,我却觉得自己已经老了。在中国,这个年纪的女人会感到一股压力,身边的同龄人有的结婚了,孩子也有了,工作了三四年,事业基本在稳定中步步高升。可是我一事无成,能搞砸的都搞砸了。”

老奶奶依然没有对我的私人生活进行评论,她回应道,“丈夫去世以后,我的旅途少了个伴,难过了一阵,接着我还是继续来巴黎,因为这是我喜欢的事情。一个人开车,从卡罗莱纳到纽约,先探望女儿,然后坐国际航班,在巴黎街头游走,一个人去画廊看展,一个人坐在广场吃三明治。“这些年即使独自生活,我也从来没有停止过旅行。现在要回去了,但是已经计划好冬天再来,不会告别太久,光是想一想,我就兴奋。“我的房间里,墙壁上一直贴着NASA的一张照片,宇航员看到的地球的模样。我年轻时候的梦想是走遍这个世界,到处画画。后来发现世界太大,人的一生都走不完,于是我决定爱着巴黎,已经足够了。”

老奶奶看着我,说,“你看我,快80岁了还有时间做想做的事情,26岁那么年轻,Why not?”“可是我害怕尝试了以后仍然一事无成。”我不假思索地说出内心的恐慌。“所以要变得挑剔,一旦一件事情令你感到烦闷,无所适从,为什么不去尝试从未想象过的事情呢?这就是挑剔。当你在学习一件新的事情,尝试新的体验,时间会慢下来,你会感到自己在成长,这和你几岁无关。”她说。“我想当作家,可是我连自己的生活都不知道该怎么写。”我垂头丧气。“那就去成为作家,写得糟糕也要写下去。你看,我那么老了,还没成为厉害的画家,不过我一点也不着急……”

她的话没说完,登机广播在耳边响起。

人们纷纷从座位起身,有序地排队准备登机。“我能给你拍张照吗?”得到回应之前,我迅速在背包摸索,取出相机。我不知道按下快门的意义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想要她的照片。我不知道。“当然,Why not!”她没问我原因,直接爽快答应了。

匆忙中,我拍下了一张近距离的她的肖像,没有时间调整数值,不管那么多了。

我们站起来,加入登机的队伍。

我发现老奶奶的个子比想象中更娇小,比我至少矮了半个头。

也许刚才说得太多,我们沉默了。

踏入机舱的时刻,她转过身,向我道别——“如果你很难过,因为衰老,因为失去爱的人,那么,勇敢一点,并且变得挑剔,你会快乐的。记住,不要变得传统,它会禁锢你。再见。”

我们朝各自的座位走去。

我要去冰岛了。机长用流利的英文广播为航班的延误向乘客道歉,看着窗外阴雨绵绵的巴黎,我在想,我要去冰岛做什么?我怎么会把自己的生活变成这样子的?我要在那里待多久?我会死吗?

我只带了一件羽绒服,一套内衣内裤,一副半年抛的隐形眼镜,一个相机,一台很久没有被启动过的笔记本电脑。

既然没有未来,那么连过去我也不要了。

我要去冰岛做什么?

三个小时以后的事情,三个小时以后再说吧。

你看,我那么老了,还没成为厉害的画家,不过我一点也不着急。相信精灵

这个很胖的陌生男人,接过了我的行李,放在出租车后备厢。

他回到驾驶座,圆滚滚的肚子,从椅子上溢了出来。

我把青旅的地址写在纸条上,他看了一眼,点点头,没有说话。

五月初的冰岛,傍晚依然明亮,阳光灿烂。

我把车窗摇下,头发被吹乱,耳边只听见风的呼啸声,空气冰凉,微甜。

终于自由了。

这是一种胆小鬼的自由,无所牵挂,无所顾虑,奔逃到世界的角落。

初来乍到的陌生国度,公路两旁如同月球表面,荒芜平原,视野辽阔,远处的云朵迅速移动。

每个地方,第一眼总是印象深刻,哪怕告别了许久,你也会记住某些仪式性的时刻。

第一眼的冰岛,原始,明亮,气味是好闻的。

没有广告牌,没有楼房,地平线无限延伸,可以看到很远很远的群山。

拿出手机拍照,发现临走前过于匆忙,忘记开通国际漫游,屏幕显示无信号。

这下子,认识我的人找不到我,见到我的人都不认识我,一切清零,仿佛恢复出厂设置,游戏重启。“等等……”心一惊,不但手机没开漫游,连钱也忘记取了!

背后冒冷汗,关上车窗,看着出租车司机,怯生生地说,“你能先在银行停一停,让我去取钱吗?”

其实,我根本不知道冰岛用什么货币。

司机转过脸,大海一样蓝色的眼睛看着我。“你没有克朗吗?车上刷卡也没问题。”他摸索了一阵,手拿刷卡机器,在我眼前晃了晃。

果然是北欧,科技发达。“过不久会下雨……”看着远处,这个寡言的男人说道。“你怎么知道?”我问。“在冰岛,我们通过看云看风来预测天气,”他接着说,“那边的云层很厚,风向是往北。”

我也陷入一种寡言的状态,一路的飞行,有些困意。

不远处出现一个小镇,我问,“这是雷克雅未克吗?”“不,还在更远的地方。”他说。“可是我记得在地图上雷克雅未克机场离市中心很近……”我不确定地回应道,瞥一眼计价器,上面的数字已经到了四位数——我对于冰岛货币的换算毫无概念。“你说的那个是国内航线的机场,刚才上车的地方是凯夫拉维克,距离市中心一小时的车程。”

司机向我解释后,我没有接话,在心里盘算,就算现在下车,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走,况且沿途荒凉,没有地铁,没有火车,也见不到公交车。既然如此,咬咬牙,倾家荡产坐一次冰岛的出租车,第二天飞回家,也好过总是期待着和他一起来,却一次次失望。

这样毫无准备地飞来冰岛,是一种证明吧!

一句又一句的解释——“今年很重要,不能随便请假,让老板不开心了,升职会没指望,你以为我不想去吗”;“我在做攻略了,最近一个同事刚好从冰岛旅游回来,等我把所有都计划好就买机票”;“可是这个项目报告没写完,再等一年去也没关系,不是吗”;“你自己一个人去我不放心,外面太危险,你如果去了,那就是不负责”;“自由?你的自由就是不负责,我对你那么关心,你要懂事一点……”

最后,我们从未一起旅行,即使家门口的公园也未曾牵手散步过。

最后,那个曾经说任何事都有商有量的人,满口责任、关心与懂事的诡辩,我们的关系越来越紧张,我们的空间越来越狭隘,透不过气,语言何时从糖果变成毒药。

看着计价器上的数字,心生痛快,我厌倦了所有的语言,行动是勇气,大过万字的辩解。“你是冰岛人吗?”

我决定和司机聊天,反正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分散注意力,免得又鼻酸落泪,这里是冰岛,那个人不值得我在世界的角落继续为他难过。“是的,刚才经过的小镇就是我老家。”司机回答。“你相信精灵吗?”我想找点话题,随口问问。“我相信的,精灵一定存在,只是我们都看不到而已。”没想到他很认真地回答。

大海一样的蓝色眼睛,安静地看着我。

那个瞬间,我发现一个人内心相信的东西不必说出理由,相信就是相信,毕竟,能说出口的理由都是用来被反驳的,就像规矩一样,规矩是等待被打破的。“那你知道夏天是什么感受吗,毕竟冰岛一年四季都那么冷。”我继续随口问问。“哈哈,我常常去泰国,我的太太是泰国人。”他说。

我感到不可思议,“你们怎么认识的?”“年轻的时候,我曾深爱一个女人,想娶她,后来她得癌症去世了,我很伤心,以为自己要孤独一辈子。2005年,我去泰国旅行,认识了现在的妻子,她不会英文,我不会泰语,但我们就是爱上了彼此,第二次见面我们结婚了,现在她搬来冰岛和我住在一起。”

对于一个寡言的男人,这已算说了许多,足以见得他对妻子的强烈爱意。“癌症”两个字,将我从远方的浪漫幻想中拉回现实。

瞧,不是我幸灾乐祸,在冰岛,世界的孤独角落,人们也会得病,也会死亡。那么,外面的世界并不存在,具备魅力的其实是每一个个体面对生命事件时不同的态度与选择。“我能理解你,相信就是存在,行动就是证明。有时候,即使说同一种语言,也未必能够彼此理解,理解了又会带来新的烦恼,想法不一致的被称作借口,无法接受的则是谎言。说得再多,不如切实地做出一件事,哪怕很小的事。”我喃喃自语。

他没有听清楚我说话,汽车驶入雷克雅未克,一个拐弯,街角出现泰国餐馆,餐馆旁是一家赌场,他摇下车窗,和路边说话的人打招呼。“他们都是生活在冰岛的泰国人,我太太的朋友。”他向我介绍。

到了青旅门口,结账刷卡,我没有勇气看计价器上可怕的数字。

他给我收据和名片,Einar Petursson,他是与我聊天的第一个冰岛人。

也是除了冰岛航空的空乘人员之外,在这世界上我见到的第一个冰岛人。

我给他拍了一张照片,他没有拒绝,抿着嘴,胖嘟嘟的脸颊,大海一样的蓝色眼睛,微笑地看着镜头。

进入旅社,我在前台办理了入住,最便宜的十六人男女混住间。

拿着门卡,迷迷糊糊,横冲直撞,呵欠连连。看一眼窗外,果然乌云密布,大雨将至。我只想快速地洗个澡,好好睡一觉。在这里,没有需要承担的责任,没有等待回应的关心,不必迁就任何人,不必费尽心思去理解一句话,没有胃口就不用勉强吃饭,没有安排就四处晃荡什么都不做,独自一人,无牵无挂,不必妥协与解释,我只有我自己了。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是要有多绝望,才会一鼓作气出发。

没有明天,只有此刻。

失去语言,相信就是存在,行动就是证明,这样的世界带来安全感。我相信的,精灵一定存在。慢慢地看日出日落,慢慢地喜欢一个人

推着行李箱,我打开房门,听见有人用英语大声地问——“你是嘉倩吗?”

屋内,四个高大的男孩围坐在沙发区域。

诡异的是,问话的人把我的中文名说得非常准确。要知道,对于外国人念我的名字,这件事从来都是一场噩梦。

我瞪大双眼,“嗯”了一声作为回答,扔下行李,抱着洗漱用品,仓皇奔去公共浴室。

回来以后,房间里没有人,窗帘被风吹起,静悄悄的。

我赤脚,提着鞋,头发来不及吹干,披散在肩膀,滴滴答答落着水。

也许是太累,产生错觉,或者冰岛真的有精灵也说不准。窗外传来一阵节奏感强烈的舞厅音乐声,人们在路边尖叫、呼喊。星期六夜晚,欧洲人的酒精派对之夜,冰岛也不例外。

极度疲惫,我朝着一张下铺床位扑过去。两秒内,塞入耳塞,戴上眼罩,被子严实地裹住身体,就像是美味的墨西哥鸡肉卷。

拜托,作为犯困的亡命之徒,哪怕老天爷呼唤我,也得明天再搭理。

第二天,睡到自然醒。

伸个懒腰,拔掉耳塞,温柔低语的法语环绕。睡意蒙眬,却根本不介意,因为说话的人显然已经特意降低音量。听了一会儿,很享受,如同一只猫被轻轻抚摸。

拉下眼罩,睁开眼,吓了我一跳——出现的第一个画面竟是戴着狐狸面具的人。

他弯下腰,离我的脸很近,很近很近。“哈哈,早上好哟!”那个人直起身,拿掉了面具,一张干净漂亮的男孩的脸。

我的脸颊在发烫。

他穿着背带裤,肩膀宽阔,柔软的金黄色头发。

我揉揉眼,恍惚地回应,“早上好。”“我叫安德烈。”他伸出手。

我条件反射,也伸出手。他的手很大,将我的手包裹在掌心。“今天是我们在冰岛的最后一天,打算租车去南部,一起吧!我们四个人,车里加你一个正好。”他又戴回了狐狸面具,往嘴里塞一根棒棒糖,“人多,合租一辆车不贵的。”

络腮胡家伙路过我的床前,说道,“嘉倩,Why not?”

熟悉的声音,原来昨天不是我的幻觉。“几点出发?”

是啊,Why not?

刷牙的时候,我在想一个严肃的问题。

昨天推开门的一刹那,他们已经知道了我的名字,这似乎不太科学。

不过,这里是冰岛,应该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吧?

本来我也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

对于这样的解释,这样的逻辑,我感到满意。

用力吐掉嘴里的牙膏水,对着镜子笑出了声。

四个男孩已经站在青旅门口等着我,一人嘴里叼着一支棒棒糖。

我的背包很沉,不放心把电脑放在多人间,所以背在了身上。

在对面的便利超市,我们买了共享的午餐,打算做三明治。

前往租车公司的路上,我按捺不住好奇,问络腮胡家伙,“你究竟怎么知道我的?”“你在沙发客网站发过帖子,那个没有人回复的帖子,还记得吗?”

我尴尬地点点头。

出发前夜,我的确在网上发了帖,两个小时没有收到回复,于是关掉电脑。“所以我们知道了你是一个人来冰岛,看过了你的主页。当你推开门,立刻就认出了你,没想到竟然就和我们住在同一个青旅同一间房间。”他说。“看来,我不必自我介绍了。对了,你会中文?”我问。

他用普通话回答,“会一些,我以前在北京的一所大学交换,学习中文。”“你们来自哪里?做些什么?”我接着问。“我们四个来自法国,都在读博士,明天飞爱尔兰,因为我要结婚了,我的未婚妻是爱尔兰人,所以这次的冰岛之旅是我的单身派对。”他耸耸肩,说得风轻云淡。“恭喜!”我连忙礼貌地送上祝福。“没什么恭喜的,”他摆摆手,“她要的婚礼和我要的不一样,我一直想在一艘船上结婚,唉,这次不行,只好下次了。”

他轻松地说,好像一切没什么大不了的。

上车,狐狸面具的安德烈负责开车。

络腮胡家伙由于体型占据优势,坐在副驾。

剩余的坐在后排。

尼可拉主动坐在中间,他戴眼镜,说话细声细气,有些腼腆。他从背包里取出的一本书——《孤独星球》的冰岛指南——已经被他翻得封面页角翘起。我问他在学校里研究的方向是什么,他说他研究幼儿教育,这是他一直以来感兴趣的领域,他认为孩子是天使。

他们之间说法语,时不时会为我翻译,不让我受到冷落。不过理解了之后,发现大部分对话无关紧要,都是一些幼稚调皮的玩笑。

毕竟,这是一群早晨醒来吃棒棒糖,开车也吃棒棒糖的法国博士们。

后排靠窗的另一端坐着阿黛尔,来自法属的一个太平洋小岛。他喜欢说唱音乐,古灵精怪,献曲一首,手舞足蹈,络腮胡家伙为他打拍子。

早晨,当安德烈向我说早上好,我转过头,阿黛尔的全身上下只穿一条内裤,细长的腿,站在窗边吃棒棒糖。四目交汇,他一点也不害羞地含着棒棒糖向我招招手。

至于开车的安德烈,戴着狐狸面具,偶尔手捧“葫芦”抿一口。他向我介绍,这个狐狸面具可以为他遮挡太阳,“葫芦”则是在阿根廷旅行时淘到的一种当地浓茶。

四个男孩一刻不停地在说笑,尼可拉低头看攻略,有时把书中有趣的段落念出声——“我们马上要经过的一个地方,那里有一群特殊的鸟,它们喜欢攻击人类,当然,也喜欢攻击别的鸟类,因为它们自认为是鸟中霸主。”

阿黛尔开始模仿鸟叫,其余人纷纷拿出看家本领,从嘴里发出奇怪的动物声音……

雨后,斯科加瀑布出现了双彩虹,坐在一旁的草地上,迎着猛烈的风,我们野餐。

没有带刀,尼可拉从钱包里取出一张信用卡替代,承包了切黄瓜的任务。

中途在维克的黑沙滩停留。

多风多雨,凄凉寒冷,砂石飞舞,鲜见人类踪影,堪比月球表面。

接着继续上路,天气转好,从国家公园的停车场徒步三公里,面前出现了壮烈的冰川。男孩们都穿着防水的运动裤和登山鞋,而我一点准备都没有,长裙配棉鞋,脚底打滑,走得很慢,步履维艰。

我发现,安德烈始终走在我的身后,担心我掉队。有时爬坡,我个子矮,跨不上去,安德烈先行一步,转身拉我一把;有时下坡,我够不到地面,安德烈扶我下去。

当我们置身冰川的中间,放眼望去,无边无际高低起伏的冰川将我们包围。毫无预警,安德烈跪下了,一米九的大高个瘫坐在地上,望着眼前如同外星球的地貌,他先用法语然后用英语说了两遍——“我想我是爱上冰岛了。”

肩膀酸痛,放下书包,我也坐在了冰川上,抚摸地面,抓起一片晶莹的冰块,观察阳光照射下的模样。

短短一分钟,温热手指的触摸下,冰块形状不断在改变。“带不走的纪念品。”我悲观地说。“为什么要带走?”安德烈也握着一片冰块,回应我。“在墙壁上刻写到此一游,在风景前按下快门留念,在商店里购买风俗玩物,不做这些事情,总觉得空手而归。”我说。“英语单词‘souvenir’来自法语,这个词语的法语意思也包括了‘记忆’,就是说,纪念品不仅仅指的是可以带走的东西,也指故事、回忆和感情。你可以为冰块写诗,这也是一种纪念。”他说。

人类创造诗,原来如此,是为了让此刻永恒,抓住那些滑溜溜、捉摸不定的感觉。

我回味他说的这段话,冰块已经完全在我的手掌中融化,消失。

墙会倒,照片会褪色,风俗玩物会丢失,最后剩下的只有回忆,属于我们,偷不掉,抢不走。那么,我现在的难过,对于告别的恋人和烂尾的项目无法释怀,与其说是失败带来的灰心丧气,不如说是不甘于没有得到永恒的某种纪念品。然而,拥有了故事、回忆和情感的体验,不也是一种永恒的收获吗?

安德烈站起身,拉我起来。

我眯着眼,抬头看他。逆光里,他的脸很好看。“我不会写诗,所以我选择把它放进肚子里。”

想清楚了一些事情,突然很畅快。我又捡了一片冰块,一口吃了下去。“哈哈!”他朝我温柔地笑了。

尼可拉他们三个已经走到很远的地方,化为黑色的小点,朝我们挥手。

脚下的冰川混杂着火山灰,黑白相间。

地上有一块碎石头,土黄色的,形状像是法棍面包,我低头看了一会儿,继续往前走。“这一切很美,不是吗?非常纯粹,像是宇宙中某个荒凉的小星球,人类无法生存,见不到钢筋水泥,见不到小卖部的招牌,见不到缠绕的电话网线,我喜欢这种渺小的感觉。”我说。

安德烈斩钉截铁地回应,“我不喜欢纯粹的东西。”“为什么?纯粹不是应该被保护的特质吗?”我问。“纯粹是可怕的,大自然就很纯粹,很无情。”他说,“我爱上了冰岛,冰岛很纯粹,虽然我不相信纯粹的东西,我活在复杂的黑暗中。”

安德烈在斯特拉斯堡长大,位于德法边境的城市。

他攻读历史学博士,研究社会运动。“你喜欢你的生活吗?”我问。“不喜欢,读博很孤独,特别是写论文没有人能够帮到你的时候,这段经历让我更了解自己——我爱社交,享受一群人在一起做一些事情。”他说。“那你有什么梦想吗?”我问。“拒绝回答,这个问题属于隐私。”他说。“隐私?我不理解。”

我告诉安德烈,过去的两年时间,我都在做一个叫“交换梦想”的项目,听了许许多多人的梦想,所以,收到这样的拒绝和理由,实在超出了我能够理解的范围。“我一直觉得必须要和一个非常亲近的人才能说出自己的梦想,因为梦想是最真实最接近内心的东西。”他说。

回去雷克雅未克的路上,阿黛尔开车,安德烈坐在后排中间。

时差没有完全调整,我沉沉睡去。“醒醒,醒醒,快看!”一阵温柔的耳语。

我的意识模糊,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面,我在高楼林立的城市里,挤地铁上班下班,买菜做饭,找回了生活的节奏,做着喜欢的事情,身边是在乎的人,我们互相理解,彼此保留空间。我过得很开心,眼角有皱纹,笑得却像个孩子。“对不起……”一分钟的延迟,我彻底醒了,发现整个人靠在安德烈的手臂上,睡得酣畅淋漓,他的衣服上还有我的口水痕迹。“哈哈,是我打扰了你的美梦,但还是忍不住叫醒你,回头看!”安德烈说。

我转过身,趴在座椅上,后车窗的景致令我瞠目结舌——壮烈夕阳,天空仿佛奇迹一般的绚丽油彩画,一条无限延伸的公路,两旁空旷辽阔。

整个世界被夕阳点燃,漫山遍野金黄色,带来温暖的幻觉。

在租车中心结账,五人分摊超市购物和车费油费,平均一人37欧元。

明天,络腮胡家伙要在爱尔兰结婚了,他提议去喝酒庆祝。

雷克雅未克市中心的一家酒吧,人挤人,我们在角落找到空位。

阿黛尔喝了三杯啤酒,有些兴奋。“第一眼见到你,我就知道你不是来观光旅行的,告诉我,为什么一个人来冰岛?这件事很奇怪。”他说。“我把一切搞砸了,所以想死得远远的。”

面对明天即将告别的陌生人,揭自己伤疤有一种快感。“你明知道死不掉,冰岛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每年犯罪率几乎为零。你一定隐瞒了什么!”阿黛尔看着我的眼睛,认为我藏了一个更大的秘密,他起身去厕所,络腮胡家伙和尼可拉正在和一桌冰岛女孩搭讪,安德烈默默地独自喝酒。“告诉我,为什么是冰岛?”

阿黛尔回来了,仍不罢休。“也许你是对的。其实我不想死,也不想逃,而是想重新活过来,接着回去收拾烂摊子。”

我的眼神黯淡了,假装的潇洒被拆穿,虚伪的硬壳底下,我只有俗气的灵魂——害怕失败,渴望快乐。“那为什么是冰岛?”阿黛尔的语气变为拷问。

我张开口,却说不出话。

这张单程机票订得匆忙。

从家摔门而出,我一路走到了曾经中学的校门口,那天阳光很好,上学路上,学生们背着书包。我看到了十年前的我,也背着书包走在路上。那时候,一切还是一张白纸,一无所有却充满希望。

过去的十年,我从来都不是别人眼中的模样,或者说,一个潇洒到总是顺其自然随遇而安的人,恰恰是因为对于大部分事情并不在乎,而一旦有了少数在乎的事情,便会较真到钻牛角尖的地步,如履薄冰,小心翼翼,隐忍克制,做到极致。常常敏感脆弱,惧怕人群,容易受到伤害,也容易被改变。

只有保持距离,不妥协,不解释,和所有人都疏远,我才无限接近自我。

一定程度上,我把自己投射为冰岛。

位于美洲与欧洲两大陆地的中间,一座疏离的小岛屿。

这些想法,我无法立刻组织为语言告诉阿黛尔。

他们都喝醉了,晕乎乎去舞厅狂欢。

安德烈送我回青旅。

我们坐在无人的三楼公共休息室,沉默。“不用理会阿黛尔,我能懂你。”安德烈坐在我身旁,突然开口说道,“我不知道是不是累了,情绪被放大,我爱上了冰岛,也有点喜欢你。我会很快回来,这里的一切很慢,很吸引我。夕阳很久,日出也很久。我们不赶时间,慢慢地看日出日落,慢慢地喜欢一个人。”“我不是来这里寻找浪漫故事的,”我也累了,情绪好像也被放大,我告诉他,“中学毕业,考驾照的时候,我和自己承诺,总有一天我会和喜欢的人一起在冰岛开车,我们轮流交替一起行驶在路上。我听说这里有一条环岛公路名字叫‘一号公路’,我听说这条公路常年孤寂无人,我听说有些时候连续五公里都会是一条直线,我听说冰岛其实不是冰块的岛屿,这里有森林和火山,我听说一路上会很无聊很冷清,如果我们能绕一圈回到原点,依然有说不完的话,依然沉默的时候不尴尬,也许能相爱一辈子。没有遇到那个人,我想,和自己行驶在一号公路也很好。”

天一点点亮了,金黄色的阳光照耀大地,窗外的彩色小房子苏醒了。

机场巴士出发前,我与他们一一拥抱告别。

轮到安德烈,他从口袋掏出一块石头给我。“我在冰川上看到的那个‘面包’!”我惊喜地喊。“是纪念品,也是回忆。”他提醒我。

他让我闭上眼。

我照做了——和一个人陌生人接吻,这样的事情从未做过——我想,管他呢。

可是,我却感受到一双温热的大手捧住了我的脸,柔软的嘴唇小心地碰触了我的额头。“再见,安德烈。”我说。“我的梦想是去澳大利亚生活。”安德烈轻声说。必须要和一个非常亲近的人才能说出自己的梦想,因为梦想是最真实最接近内心的东西。我们总能随时重新出发的

雷克雅未克,市中心有一片宁静的湖水,名叫托宁湖。

坐在湖边的长椅上,海鸥对我手中的面包虎视眈眈。

这里没有夏天,冷空气有一股薄荷的清凉。

天一直阴,常常飘雨,风会咬人。

睡到下午四点,出门前,见到法国男孩们的床铺有了新的住客,恍恍惚惚,怅然若失,大概这就是未来在世界角落青旅的生活,不断遇见,不断告别。

那一种没有人管我,不被在乎的感觉,那么享受,那么自在。

我们渴望旅行,本质上是渴望改变。

新的世界有新的规则,也许我更适应那里的规则。

无论如何,我活着,我想充分地感受活着的每一种感受。

我往嘴里大口塞着晚餐,掩饰对海鸥的愧疚。

耳边传来熟悉的对话声。

一男一女,他们说的是西班牙语。

我喝了一口矿泉水,清清嗓子,自从离开巴塞罗那,很久未曾开口说过西语,磕磕绊绊地问道——“你们好,你们是来旅行的吗?”

他们站起身,坐到我的身旁。这样小小的举动给我壮了胆。

熟悉的西班牙式热情。“他是,我不是,我在维克上班,你知道维克吗?”

女孩剪了齐刘海,眼睛很大,她的语速快得飞了起来。“昨天我刚去过,黑沙滩,对不对!你怎么会在那里上班?”

我好奇地询问,不自觉,语速也加快。“是的,维克在黑沙滩那儿,我去年来冰岛的,在维克一家酒店做暑期工,我很走运,夏天结束,当地有个餐馆老板问我愿不愿意继续留下来,在他那里长期当服务生,我答应了,留了下来。”

或许因为说她自己的语言,或许因为她本人的开朗个性,又或许因为西班牙的民族性格,和她聊天令我感到愉快,她对陌生人几乎没有防备。“听你们的口音,来自加泰罗尼亚是吗?我猜的。”我说。“是的!是的!”她身旁的男孩夸张地点头。“对你而言,这里太冷了吧!”我说。“当然!为了探望她,这是我第一次来冰岛。飞机落地,我不敢相信五月的冰岛比巴塞罗那冬天最冷的时候还要夸张。”男孩一边说话,双手一边在空中飞舞。为防止被他打到,我悄悄地坐远了一些。“你怎么会想到来冰岛生活?”我问女孩。

每个来到世界角落的人都应该有一段精彩过往。“很多原因。最重要的,冰岛容易找工作。还有,说真的,我不喜欢留在老家,很奇怪,只要离家人远远的,我们才会停止吵架,不再互相伤害,甚至更亲密了,每次回到家,我们会珍惜彼此相处的时间,不再计较,不再互相要求。离得远了,心才会更贴近。”她说。

这一点我同意。

她顿了顿,接着说道,“另外,你知道,到了一定年纪,人生进入一个阶段,我们都会迷茫,没有人能逃得掉,都会遇到这个问题——突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需要静一静,好好想想,比如要不要买房,要不要结婚,要不要换工作……所以我停下来,给自己至少一年时间。维克是个小地方,适合想心事——我的天!你能相信世界上有这样小的地方吗?我们整个村只有300个居民,其中5个还是和我一样的西班牙人!”她说。“300个冰岛居民,但是有5个西班牙人!”

来不及回味她说的这段话,听到最后一句,我惊叹。“是的,现在西班牙经济还是不好,国内找不到工作,年轻人只能走出去。在维克,我们都彼此认识。”她说。“其他人做些什么?”我问。“有的在酒店清洁房间,有的在加油站的超市收银,还有的在酒吧调酒。”她说。“很难想象作为一个外来者在冰岛小镇的生活。”我说。“小镇面对着一望无际的大海,黑沙滩上的玄武石柱,在阳光下泛着金色微光,漫步海滩,四周很宁静,你会觉得时间消失了,宇宙安静了。这种生活很棒,我很满意,离家远,和外界隔离,静静生活,想想过去,想想未来。我和老板一家住在一起,离餐馆只有几步路。这里吃羊肉和马肉,超市的蔬菜水果很少,比西班牙贵得多,因为冰岛不自产这些,靠进口,作为素食主义者,幸好我能生存。”她说。“冰岛的冬天怎么样?”“这里天气实在太差,被冻坏了的时候我就会想家,不过室内都有暖气。冬天,每天醒来,我总会产生错觉,天很黑,外面没什么好看的,被大雪覆盖。即使这样还是有很多游客来冰岛,单纯为了看看北极光。冬天是我最想家的时候。对了,有时候我想看电影了,会坐四个小时的长途车来雷克雅未克,过一过大城市的生活……”她拿出手机,在看时间。

我还想多聊聊。

但她已经开口向我道歉,“我们得走了!去文具店买一本书或者笔记本,送给在雷克雅未克街头遇到的一个陌生人。”

男孩接她的话,解释说,“这个故事你一定不会相信,我自己亲身经历也觉得神奇,但就给我们碰上了。我们忘记订雷克雅未克的住处,不知道晚上可以睡在哪里,随便问了一个街上的冰岛人,那是一个年轻女孩,她想都没想,就说她一个人住在市中心附近,我们可以在她那儿住一晚。”“什么?你们不认识,只是在街上遇到,下一秒她就邀请你们去她家住?”这件事也令我感到奇妙。“是的!这就是冰岛!我们必须走了……”女孩从座位起身。“我可以给你拍张照吗?”我问她。“当然可以。”

她回到座位。镜头前,那双极大的眼睛闪烁着光芒。“我推荐你去湖边不远的墓地逛逛,那里是我在雷克雅未克最喜欢的地方。在墓地,树的根部吸收了人的精华,长得和其他地方都不一样。在树林散步,不同宗教的人安眠于此,和平肃穆,像是心灵的瑜伽。”

即使道别,她也道别得那么热情。

他们离开后不久,有人提着一袋面包出现在湖边,身旁很快聚集了一群海鸥,鸭子们纷纷上岸,天鹅也闻讯赶来。他将面包撕成碎片,向湖水扔去,小动物们欢快地鸣叫、追逐。

一只鸭子为了吃浮在湖面上的面包,结果整个身子翻转,笨拙的屁股朝向天空。

我一下子笑了出来。

那种快乐,很纯粹,像个孩子。

其实没有搞砸一切,其实想要好好活下去。

来不及回味的那段话,此刻反复琢磨,西班牙女孩在不经意间给了我一种暗示,也给了我一些勇气。到了一个年纪、一个阶段,已经有些积累,不必匆匆赶路了,累的时候,需要的只是休息。

哪怕天塌下来,走投无路。

停下脚步,静一静,想一想。

生命是一场和自己内心的马拉松长跑,只要活着,便一直在跑道上。换一个姿势,喝一口水,擦一擦额头的汗,这并不软弱,也不是失败。

奇迹会发生,美梦会成真,当我们睡到自然醒的时候。

离开,是为了带着更好的自己回家。

人总能随时重新出发,我们早就知道的。奇迹会发生,美梦会成真,当我们睡到自然醒的时候。比宇宙存亡更重要的事

他的眼睛会发光。

他的肤色是棕黑色,显得眼睛更亮了。

他看着我的时候,我想到那种牛或者马的眼眸。忠诚,无邪,这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

昨天晚上,我收到来自艾利克斯的站内信。

他也刚到达雷克雅未克,他是一名来自墨西哥的背包客。

出发前夜,除了发帖,我也试过在沙发客网站申请可留宿的地方。唯一收到的回复来自一个冰岛老色鬼,开诚布公,问“是否愿意在性上面有进一步的交流”(原话),吓得我赶紧关闭页面。

在101大街的赛百味门口,艾利克斯如约出现。

身穿深蓝色的冲锋衣和运动裤,灰色保暖绒线帽,他的鞋子很特别,五个脚趾分开,他向我解释,这是登山专用鞋,防滑且防雨。

我没吃饭,有点饿了,问他是否感兴趣一同去餐馆尝尝冰岛特色的羊肉汤。

他当即回绝,“去餐馆浪费钱,不值得,我打算在超市买点菜,回沙发主的家里做饭。”“这么说,你已经找到住宿的地方?”我有些嫉妒,男游客不用担心老色鬼。“是的,接待我的是一个住在郊区的冰岛人,从他家走到市中心至少一个半小时,所以我不能和你聊太久,买了菜得赶回去。”他说。

我陪他去Bonus,冰岛的廉价超市,标志是一只粉红色的猪。

超市入口处的面包货架,我们停留了至少半小时。

艾利克斯对比了每一种面包,想挑选出量最大,价格最低,并且,“我要有谷物的那种,这样既可以补充能量,又有味道,不需要花额外的钱购买果酱或黄油。”

面包被随意摆放,标签上只有冰岛语,价格被罗列在一张告示上。艾利克斯挠挠头,他感到为难,猜测冰岛语是一项不可能的任务,冰岛语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北欧语言,词根与英文没有关联,没有逻辑。

我们在货架前待了太久,一位店员前来,询问是否需要帮助。

她告诉艾利克斯,冷柜附近有一台自助机器,可以扫描条形码。

挑选完面包,超市已经换了新一轮顾客。

艾利克斯站在蔬菜前,拿起胡萝卜又放下,喃喃自语,“这里蔬菜都太贵了,宁可不吃。”冷冻柜里,他见到一颗真空包装、血淋淋的牛内脏,价格令他心动,他放入购物篮,舔了舔舌头,开心地对我说,“炒一炒,今晚有好吃的了!”

除此之外,他还买了一袋最低价的意大利面。

付款后,我们坐在超市门口的长椅上聊天。

艾利克斯为人大方,把他精挑细选的面包分给我两片。“艾利克斯,你是做什么的?”嚼着面包,我问道。

除了他是墨西哥人,今年31岁,其他我一无所知。“我是一名工程师,不过很久以前辞职了,这些年我一直在周游世界。”他说。“这么说来,完全没有收入吗?”“五年前辞职的时候,我存了足够旅游八年的钱。”“没有后悔过吗?”“我身边很多人的梦想是周游世界,”他说,“但是这些人从未出发,我问他们为什么,他们就把原因归咎于没钱。其实他们只是不知道还存在其他的方式,比如沙发客和搭车。没有钱不是问题。我去过中国,重庆、乐山、广西、黄山、张家界,我都去过。无论在中国还是美国,我都是通过沙发客和搭车的方式节约旅费的。”“旅途的终点是什么?”“我给自己八年的时间周游世界,最后一站是回到南美洲,不再流浪。我的老家在墨西哥的边境,家里有一片农田,我想当农民,种很多很多水稻,因为我喜欢吃大米。”他的语气诚恳。“你去穷游,是一个项目吗?是要出书还是拍纪录片?”“旅行使我快乐。”他脱口而出。“就这样?”“嗯,就这样。”

他那双令人无法遗忘的眼眸,毫无畏惧地直视我。“你不想因为旅行这件事出名,拍很多照片,然后写书,被很多人知道,赚很多钱吗?”我没有得到最根本的答案,不罢休。有时候激怒对方,往往能得到更具体的回应。“我必须做让我快乐的事,对宇宙而言,我的生死只是无足轻重的小事件;但对我而言,过得是否快乐,这比宇宙存亡更重要。别人知不知道我,喜不喜欢我,我不会受到影响,因为我不在乎是否被人记住。能看看这个世界,我已经感到十分幸运。”他没有生气,而是娓娓道来。

旅行的意义,艾利克斯的这番解读打动了我。

成长于物欲包裹的城市,大部分人不得不向现实投降,金钱令我们愉快,也令我们烦恼。艾利克斯的这番话使我意识到,“金钱”与“情怀”,两者或许不是互相矛盾的存在。金钱只是中间交换的媒介,为我们带来自由,但仅是一定程度的自由,因为更大的自由源于内心去做喜欢的事情,义无反顾,终极意义是感受到快乐。

斤斤计较的功利主义者,神经紧绷,能有一件喜欢的事情,为此而天真,为此而傻傻蠢蠢,已足够幸运。“你觉得30岁是一个应该安稳的年纪吗?”我问。“我觉得我还年轻,因为每天都很快乐。只要一个人在做喜欢的事情,保持快乐,你的心,你的外表,都会看起来非常年轻,快乐胜过任何保养品和化妆品,快乐的人都有一张年轻的脸,哈哈!”他笑着说。“最后一个问题,你应该已经意识到了,你和周围的人很不一样,如同异类,当你受到来自他人的偏见和伤害时,会怀疑自己吗?”我问。

阳光毫无预警地穿破云层,投射在艾利克斯的脸上,看着他那双清澈的眼睛,我看见了坦荡,看见了勇气,也看见了真诚。“放心,地球很大,很多不同的人,我不孤单,你也不孤单。”他说。

我们告别。

我坐在大教堂,在日记本写下今天的故事。

无依无靠,去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国度。

放一把火,烧了过往,如同重生。

莫愁前路无知己,自我足够强大,四海为家。

教堂钟声敲响,哪里也不想去,什么也不想做。

人生只有此刻,冰岛也没有避世小镇,无处躲藏。

艾利克斯的眼睛,闪着光。

过好眼前的生活,没有投机取巧。

熬过了悲伤的冬天,来到冰岛,延续一个新的冬天,但我决定要快乐。

静静的,此刻就很好,好得死掉也没关系。

慢慢的,我在重新爱自己。放心,地球很大,很多不同的人,我不孤单,你也不孤单。享受变化

眼睛!眼睛!又是眼睛!

已经不是第一次注意到,在冰岛遇见的人,他们的眼睛很特别。

雷克雅未克的大教堂,我为她按下快门。

这张照片将当时她本人带给我的感觉原汁原味地留存——深邃、明亮、宁静。

冰岛的天气糟糕得有些过分,除了刚到时的晴天,后来每天阴云密布,雨大风大,吹得头疼,不得不买一顶本地的羊毛绒线帽。出门闲晃,不到二十分钟想折回旅社,但回去又无所事事,年轻的背包客们吵吵闹闹。

于是,大教堂成了我的容身之处。

虽然是公共空间,却完全能够与自己单独相处。

无论天气如何,教堂内永远敞亮,肃穆,遮风挡雨。厚重墙壁的隔离下,没有闷热到晕眩,也没有冰冷到颤抖。

门总是开着,无须买票,不限停留时间。

人们轻声交谈,偶尔传来拍照的快门声,“咔嚓”,令游客本人都感到羞愧。

我又开始写日记了。

写日记的地方,通常在大教堂。

本地的连锁书店里,我买了笔记本和黑色水笔。

上一次写日记的习惯是在18岁,刚离开家,外出读书,每一天都是新鲜的,每一天都在发生惊心动魄的故事。担心老了以后不记得,临睡前总要书写一会儿,坚持到了毕业工作,渐渐地,写得越来越少。也许因为工作忙碌,也许因为对生活少了热情,又或者是生活本身的问题。

这段日子,遇见酷奶奶,遇见相信精灵的冰岛男人,遇见法国博士们,遇见打工的西班牙女孩,遇见墨西哥穷游者,来自本能的一种呼唤,该重新写日记了,仿佛回到18岁,世界再次在我的面前敞开了大门。

坐在教堂的长椅上,笔记本放在膝盖,低头书写。

教堂很大,我喜欢坐在第五排紧挨中间过道的座位。乌云散开的瞬间,第一缕阳光总是最先落在这一片。

即使在这里坐一整天也不会被打扰,观光客们来了又走,我也不过是一个没有名字的异乡客。

没关系,天底下任何一座陌生城市,没过两天时间,熟得像是住了一辈子。

写完艾利克斯的故事,画上句号,伸个懒腰。

我望向四周,注意到身后坐着一个穿冰岛传统毛衣的女人,深棕色头发,气质成熟。她低着头,手里握着一支笔,也在一本小本子上书写,神情专注,有一股令人无法忽视的魅力。

我不打算立刻打扰她。

直到她停下笔,若有所思,注视前方,我走上前。

张开口,不知该说些什么,也不知该如何与陌生人建立对话。

于是,我拿相机作为借口。“可以给你拍一张照吗?”

她点点头,答应了。

面对我的镜头,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友好并且内敛腼腆的女人。她很羞涩,笑得尴尬。

我告诉她,放轻松,平常的模样即可。

她安静地看着我,眼神柔和。

快门按下的瞬间,我知道,一张好照片诞生了。

相机拿在手里,回看照片的时候,我问她,“你是冰岛人吗?”“不,我来自法国,这两年定居在雷克雅未克写作,我是一名小说家。”

她从口袋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我。“为什么选择定居在冰岛写作?”我问。“你没有发现吗?在冰岛的每时每刻都是不一样的,你醒来,每天都会是新奇的遭遇。很久以前就在水手之中流传一种说法,来到冰岛,离开的时候,没有人会仍是原来的他自己。在冰岛生活的每一天,醒来,你也不再会是原来的模样。这对于我写小说很有帮助。”她说。“我能体会你说的。”

我忍不住,用力地点头,告诉她我开始写日记的原因。“你听过一个传说吗?”她问。“想听。”能听一个小说家亲口说故事,这件事太幸运。“眼睛不会撒谎,眼睛是一个人灵魂的所在。一个人死掉的时候,内心的精灵会从眼睛里跑出来。因此,很久以前,一个巨人死去,他的血液变成大海,他的脑袋变成天空,他的双手变成山脉,他的内心的精灵跑出来,变成了冰岛。”她缓缓地轻声地向我说道。

我喜欢她说的这个故事。在冰岛,这里有100多座活火山,随时喷发,纵观冰岛的历史,这块土地原本便是由火山喷发形成,之后不断在毁灭中重生,1783年,冰岛的一次火山爆发,释放出的火山灰和二氧化硫导致世界饥荒,全球的人类死亡数目为600万,民不聊生,间接导致了法国大革命。

如今的冰岛,总人口32万,三分之二的人口住在雷克雅未克,这个国度的大部分地区没有人类迹象,从古至今都未曾有过,无法生存。滚烫熔浆踩在脚下,比我们更强大的存在,无法解释无法抵抗的强大能量,大自然没有目的,没有慈悲。人类意识到了自身的局限,那些精灵,那些神秘的存在,便会去相信,也会去尊敬。

直视她的双眼,让我想起了这段日子遇到的每一个人。“这里天气无常,五分钟晴空万里,接着立刻七分钟的阴雨连绵,没有人会不喜欢冰岛的天气,因为如果你来到冰岛,你不喜欢这里的天气,只需要等五分钟,说不定就变成了你喜欢的天气。”她说,“可能是天气的原因,生活在这里的每个人受到影响,也会变得很情绪化,但从来不会不知所措,而是真实地面对自己,不耍小聪明。所以,不同的人来到冰岛会有完全不同的感受,真实的人会获得归属感,至于那些对自己不真诚的人则会不快乐,万分煎熬,想要快点离开。冰岛这片土地有着神奇的力量,使人们很难对自己撒谎,一切如此真实,这里的能量强烈。”“不会被情绪控制吗?”我问。“对自己真诚,不去压抑,不去控制,当情绪来临,只管享受变化无常的起起伏伏,但在内心深处,我是一个平静的人,两者不矛盾。”她说。

她这样的状态,应该就是一种释放自我,自由的感觉吧。

一个艺术家敏锐触角下所描述的冰岛。

道别的时候,她给了我一个拥抱。

走出教堂,阴云散去,阳光在头顶灿烂。我感到十足幸运,又认识一个有趣的人。

第二天,我在粉红猪超市又见到她。

她走路跛脚,仍然穿着同一件冰岛毛衣,提着购物袋,买了牛奶和卫生纸,和我微笑打招呼。

看着她的背影,我在想,生活在雷克雅未克,谁又能知道也许超市结账排在身后的是一位法国作家呢!

我并不确定她的观点是否准确,不过幸好我的冰岛生活才刚开始,可以用我的亲身经历去证实。也许她是对的,遇到她以后,往后的日子都在不断证明她说的这一段话,这会是我在冰岛未来生活的某种预言,我会遇到意想不到的那些有趣的人,经历一段又一段此刻全然不知的美妙冒险;又或许她错了,我不过是初来乍到,运气好,接下去再也没有认识任何人,再也没有发生任何故事。

Katy Danjou,她的名字。

来自法国,在冰岛写作的小说家。到了我这样的年纪,已经根本不相信爱情了“你可以嫁给我。”“什么?”“嫁给我。”“开什么玩笑,你在求婚?”“我认真的。”

认识不到半小时,毫无预警,我被他求婚了。

他的名字叫詹姆士。

法国作家的预言可能是真的。

在冰岛,每天醒来都不一样,每天会发生奇遇。

詹姆士就是那个总在青旅房间里打电话的家伙,害我不能睡懒觉。

非洲口音的英文,尖锐到破音。

那天早晨,我沿着海岸线跑步,回来的时候,房间里住客都出门了,只有他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打电话。我去公共浴室冲个澡,回来,房间里还是他一个人,坐在沙发上。

他在吃薯片,谢天谢地,没再打电话了。“你不出去玩吗?”我问。“我不是游客。”他大方地和我分享薯片。“那你是在冰岛做什么?”“我在找工作,天天打电话面试呢,很快会有消息,明天我就搬出去了。”

怪不得他一直捧着电话。“你是中国人吗?”

我点点头。“巧了!我之前在大连做生意,对那里很熟。”他说。“你来自哪里?”我问。“我来自哪儿不重要,因为现在我是冰岛人。”他说。

我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怀疑,他却急着从牛仔裤口袋抽出一只鼓起的卡包,打开,里面是银行卡、信用卡和驾驶证。

他把身份证在我面前晃了晃,得意地说,“瞧!我的名字,我的照片,我是这里的合法居民。”

他看着我,若有所思,“说说你在冰岛做什么!”“闲晃。”

我可不想对每个陌生人都掏心掏肺地诉说自己来冰岛的这段心路历程,第一遍是自怜,第二遍是宣泄,第三遍是倾诉,第四遍第五遍就不行了,做了就是做了,来了就是来了。

他将身份证放入卡包,塞回口袋,“听我说,我了解中国护照,简直没用,到哪儿都需要签证,和我以前的护照一样。你看看房间的这群欧洲背包客,他们告诉你,世界很大,看一看吧,不要埋头工作,可是他们从来没有意识到,他们国家有钱,护照方便,社会福利好,所以才能无忧无虑。至于我们,来不及生存,看世界是奢侈,只有通过奋斗才能获得那些他们一出生就拥有的资源。”

他越说越激动,“你有打算吗?总不见得一直闲晃?”

我摇摇头,没打算。

他看着我,语重心长,“这些欧洲人在路上结识漂亮姑娘们,比如亚洲女孩,他们和你们拍照片,上传到网站,告诉朋友,炫耀猎物一样,然后呢,头也不回地走了,鼓励你要独立要自强,婚姻不是一切。他们是不婚主义者,坚定相信爱情不需要一张纸,他们懂什么是爱情吗!他们根本不了解我们,像你,像我,我们处境类似。”

我觉得他说的这番话挺有趣。“所以你觉得爱情应该是什么样子?”我问。“他娶你,给你更好的生活,至少一张欧洲身份证。”他充满正义感地往嘴里塞薯片,“到了我这样的年纪,已经根本不相信爱情了,这只是年少时的冲动情绪,再浓烈也会消失,所以,你和一个人相爱,你们就算结婚,最后剩下的只有一张身份证!”

爱情只是一时情绪,再浓烈也会消失。

我呆住。分手的时候,他曾说过类似的话。

我反驳过他,我说,所以我一直都是你最好的好朋友,不是很好吗。他冷笑,他从来没有朋友,也没有好朋友,而且一个女人永远不会成为他的好朋友。

我以为自己从情绪中走了出来,想到那些过去,原来还是会难受。

见我不回应,詹姆士叹气,“你说你没打算,这样不好,必须有个目标,十年五年那种的,然后一步步去实现。你现在几岁?”“26。”“那你还小,还能晃荡三四年。”“你解释一下?”“拿我自己举例,20岁的时候,我的梦想是离开非洲,我给自己十五年的时间,最终目的地是加拿大,买一栋房子,门口一片安静美好的湖水,走远一点,可以在空气不错的森林散步,车库里有一辆限量版跑车。”

他一边说,一边大口嚼薯片,“你得知道什么是对你有利的,别闲晃了,确定目标以后所有行动朝着目标不断前进,我就是这样,先离开老家,去开罗做小生意,赚了一笔钱。然后,听说中国市场红火,我去了广州,又去了大连,在中国的三年,我又赚了一笔钱。接着来到欧洲,现在成为冰岛居民,这里收入高,很快我将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下一步,我的梦想就成真了,移民加拿大。我现在的成功,一步步,都是有打算的。”

听詹姆士的故事,我有点入神。“你可以嫁给我。”他说。“什么?”我回过神。“嫁给我。”他又说了一遍。“开什么玩笑,你在求婚?”

我梦想中的浪漫求婚,可不是用薯片代替戒指。“我认真的。”“我们根本不算认识。”“无所谓,反正爱情会消退,实在的东西不会,我可以给你一张居民证。”“听着,我可没什么能回报你的。”“我不需要回报。我这样的人,这辈子也没做过什么好人好事,之前帮我的人很多,一路帮我来到这里,所以我想做一些事情去回报别人。我愿意帮你,可以和你结婚,给你一张证明,获得冰岛身份证。等你成功拿到,我不要你的钱,也不会占你便宜,我们立刻离婚,算是作为朋友给你的免费礼物。”“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知道这是客套话,但我的确这样想的,我有我向往的爱情。”“说来听听。”“我也很悲观,所以我会希望彼此是互相最好的朋友。爱情迟早会消失,我不希望只剩下亲情,能一直是最好的好朋友,那很棒,生活会很有趣,玩在一起,聊在一起,棋逢对手,并肩作战。”

对于爱情,我可没什么值得借鉴的金玉良言,我也不想面对一个刚向我求婚的陌生人发表一番爱情演说,于是赶紧切换话题,转移注意力。“对了,你找了什么工作?”“冰岛人少,工作都缺人,特别是渔船,赚得也多,一艘船最近会给我确定的消息。我租了房,明天搬走,”他的声音故意低沉,说恐怖故事一样,“青旅不是长期居住的地方,你懂吗?”“不懂。”他成功地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你永远不知道睡在你上铺的是不是杀人犯,他可能在自己的国家犯了法,跑来冰岛歇歇脚……”说完,他又往嘴里塞薯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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