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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3 22:08: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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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蒲宁 戴骢

出版社:安徽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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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宁文集·短篇小说卷(上)

蒲宁文集·短篇小说卷(上)试读:

塔妮卡

塔妮卡冻醒了。

她从夜里当被子盖的硬撅撅的马被里抽出手来,伸直身子,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又把身子蜷曲成一团。可是仍然感到冷。她翻身滚到炉炕头上,把瓦西卡紧紧挤到了炕头。瓦西卡睁开眼睛,目光灼灼地看了她一眼,只有从睡梦中醒来的健康孩子的眼睛才会这么明亮。他转过身去又睡着了。塔妮卡也迷迷糊糊地打起盹来。农舍的房门咿呀一声被推开了,原来是母亲窸窸窣窣地打门厅里抱了一捆麦秸走进屋来。(1)“老嫂子,天冷吗?”香客睡在躺柜上问道。“不冷,”玛丽娅回答说,“起雾了。可狗都在打滚,没准儿会有暴风雪。”

她找着了火柴,把炉叉弄得乒乓直响。

香客把脚从躺柜上放下来,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穿鞋子。

破晓时分蓝幽幽的寒光映到了窗户上。炉炕下有只瘸腿公鸭醒了过来,喉咙里先咝咝地响了几下,随后嘎嘎地叫开了。一头牛犊笨拙地叉开孱弱的细腿,颤巍巍地站了起来,痉挛地伸直尾巴,傻乎乎地有气无力地哞哞叫着。香客听得笑了起来,说道:“准是没娘的孤儿!你们把母牛吃掉了吧?”“卖掉了。”“马也没了?”“也卖掉了。”

塔妮卡睁开了眼睛。

卖马那件事她怎么也忘不了。“那还是收土豆时的事。”在一个干燥的刮风天,母亲在田里吃着晌午饭,突然哭了起来,说道:“饭哽在喉咙口,咽不下去。”塔妮卡一个劲儿地望着她的喉咙,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

过了没一会儿,两个“异教徒”就驾着一辆车辕高高的又大又坚实的板车来了。这两人像是一个模子里浇出来的——一模一样的长相,黑不溜秋的,满身油污,腰里束着皮带。在他们之后又来了个人,长得更黑,手里拿着根木棍,咋咋呼呼地吆喝着什么,随后就把马打院子里牵了出去,撵着那马在牧场上跑,父亲跟在他后面跑。塔妮卡想,父亲准是追上去把马夺下来,牵回到院子里。母亲站在农舍的门槛上,呼天抢地恸哭着。瓦西卡望着母亲,也哇哇地放声大哭……后来,那“黑人”又把马牵出院子,拴到大车上,一溜小跑地下山去了……这回父亲没去追赶……(2)

这三个“异教徒”是马贩子、小市民,而且说真的,全是一脸横肉,尤其最后来的那个叫塔尔德钦的,更是凶得厉害。他晚到一步,比他早到的那两个只知道穷凶极恶地杀价。他俩你一拳我一棍地打马的脸和身子,把马折腾得够呛。“喂,科尔内伊,”其中的一个喊道,“你往这儿瞧瞧,出你这么大的价钱,算你运气,快把钱拿去!”“这钱我不好拿,您老还是把钱藏好,杀半价的钱不能拿呀。”科尔内伊支支吾吾地回答说。“这头牝马都老掉牙了,年纪比我们俩加上你还要大,能说杀半价吗?出你这么多钱,真该好好谢谢我们呢!”“你再说也是白搭。”科尔内伊心不在焉地反驳说。

就在这当儿,塔尔德钦来了,他是个肥头大耳的强壮的小市民,脸相长得像哈巴狗。他那双凶狠的亮闪闪的眼睛、那只鼻子和两边的腮帮子以及他身上的一切,都使人觉得像那种狗。“干吗嚷嚷?想干架不成?”他一边说,一边微笑着走了进来,如果能够把胀大鼻孔称作为微笑的话。

他走到马跟前,停住脚,一声不吭地冷漠地审视了马好一阵子,然后转过身去,漫不经心地对两个伙伴说:“别磨蹭了,该走了,我在牧场上等你们。”说罢便向院门走去。

科尔内伊迟疑不决地喊住他:“怎么,不再相相?”

塔尔德钦停下来站住。“不值得多相。”他说。“您老慢着,咱们再聊聊嘛……”

塔尔德钦走回来,做出一副懒得一谈的样子。“说吧!”

猛可的,他出其不意地照准马肚子打了一拳,拽了拽马尾巴,又在马的肩胛骨下边摸了几下,然后嗅了嗅手,打马身边走了开去。“这马快不行了吧?”科尔内伊竭力用打趣的口气问道。

塔尔德钦哼了一声,说:“有一把年纪了吧?”“这马不老。”“原来这样。这么说是匹身强力壮的马驹啰?”

科尔内伊窘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塔尔德钦迅速地把拳头插进马的嘴角,朝马的牙齿溜了一眼,然后一边把手在地上擦干,一边像爆豆子似的挖苦道:“还不算老吗?你爷爷上教堂去结婚的时候骑的怕就是这匹马吧?……好啦,老虽老,凑合着还能使唤使唤,给你十一张黄票(3)。”

说罢,也不等科尔内伊答复,就掏出钱来,牵住了马笼头。“你得感谢上帝,拿出瓶酒来请客。”“这点儿钱怎么行,怎么行?”科尔内伊委屈地说,“您老太黑心啦!”“什么?”塔尔德钦提高声音,威胁地说,“学老娘们的样?你连钱都不想要?拿去吧,趁我这个傻瓜要买这匹马,赶快拿去吧,我这是好心劝你!”“这算是什么钱?”“是什么钱?是你没有的钱。”“不,我宁肯不要……”“得了,再过些日子,人家出你七个卢布,你就会欢天喜地卖掉的。真的,还是相信我的话好……”

科尔内伊没有搭理他,径自走开去,拿起一把斧子,装出一副专心致志的样子,动手削平大车底上的垫板。

后来,他就同马贩子上牧场去试马……不管科尔内伊使出了多少花招,不管他怎样耐着性子讨价还价,连一个子儿也没多到手!

转眼到了十月,在冻得发青的空中,开始纷纷扬扬地下起白乎乎(4)的破棉絮似的雪来,淹没了牧场、柳丛和农舍外的土台。如今塔妮卡没有一天不对母亲的行为感到诧异。

往年一到冬天,塔妮卡就像家家户户的孩子那样犯起愁来,一心想打农舍里溜出去,踩着齐腰深的雪,穿过草地,跑到池塘新结起来的蓝幽幽的冰上去滑冰,用木棍敲冰,听冰底下发出汩汩的响声。可母亲却总是气势汹汹地詈骂她。“你死到哪儿去?刮着风,下着雪,天冷得这个样——可这丫头片子却想往外飞!跟小子们上池塘去玩!马上给我爬到炉炕上去,要是不听话,我就让魔鬼来抽你的筋,剥你的皮!”

于是往年冬天她只好伤心地待在炉炕上,满足于递到炉炕上来的一碗热气腾腾的酥松的土豆和一块有一股陈味的咸面包。可如今每天早晨别说面包,连土豆母亲也不给她吃,她要是讨,母亲就回答她说:“起来,我给你穿衣服,上池塘去玩吧,好闺女!”

就拿去年冬天来说吧,也比今年强。那时塔妮卡,甚至瓦西卡,都很晚才睡觉,可以舒舒服服地坐在炉子旁边的火炕上烤火,哪怕烤到深更半夜也行。屋里热得叫人冒汗。桌上点着一盏没有玻璃罩的小灯,一缕烟炱像根乌黑的颤抖着的灯芯升到天花板上。父亲坐在桌边缝制短皮袄;母亲在一旁补衬衣或者编织手套,那时她低垂着的脸显得慈祥、温顺。她轻声地唱着古老的民谣,那还是她没出嫁前当闺女时听会的,塔妮卡听着,听着,就不由得想哭。在这间被暴风雪淹没的黑不溜秋的农舍里,玛丽娅回想起了自己的青春,回想起了炎热的刈草时节,回想起了她和姑娘们嘹亮地唱着歌,顺着田埂走回家去时满天的落霞,这时,太阳已落到黑麦后面,行将熄灭的夕照穿过黑麦的麦穗,像金黄色的尘埃那样洒到田里……母亲用歌声告诉女儿,她也会有同样的晚霞,也会有同样的一切东西,然而这一切像过眼云烟,转瞬即逝,换来的却是漫长的、长得没有尽头的农家的痛苦和贫穷……

当母亲端出晚饭来时,塔妮卡只穿着件长衬衫,一骨碌打炉炕上爬下来,迈动两只小光脚丫子,像溜冰似的滑到桌子跟前。这时,她像只小野兽,蹲着身子,眼明手快地从熬得又稠又浓的汤里挑腌肥肉吃,同时抓起黄瓜和土豆,忙不迭往嘴里塞。胖嘟嘟的瓦西卡却吃得挺慢,大瞪着两只眼睛,使劲将大勺子伸进嘴里……晚饭后,她挺着胀鼓鼓的肚子,还是那样麻利地一溜烟爬到炉炕上,同瓦西卡争夺睡的地方。当月亮已经西斜,只有一片漆黑的、寒气侵人的夜幕窥视着黑洞洞的、小小的窗扉时,她才进入黑甜乡中,耳旁犹响着母亲喃喃的祈祷声:“侍奉上帝的诸圣人,仁慈的圣徒尼古拉,凡人的支柱和守护神,祈求至尊至圣的圣母替我们转祈上帝!十字架在头上,十字架在脚边,十字架保佑我们远离魔鬼吧……”

可如今母亲老早就躺下睡觉了,说是没有什么好当晚饭吃的,并且威吓塔妮卡说,要是她还不想睡觉,就“挖掉她的眼珠”,“把她装在麻袋里送给瞎子”。塔妮卡总是哭叫着,求母亲“哪怕给她点白菜帮子吃”,而文静、促狭的瓦西卡则躺在炉炕上凌空踹着两只脚,斥骂母亲说:“瞧这当家的,”他严厉地说,“整天就只知道叫人家睡呀,睡呀!等爹回来不告你才怪!”

爹还在七月初就出门去了,其间只回过一次家,说是到处“闹灾荒”,谁都缝不起短皮袄,大多数人都快饿死了,哪怕殷实的庄户人家也只有几件破衣服叫他缝补缝补。不过,那回他们一家吃到了鲱鱼,爹甚至还用破布片包回来了“那么一小块”腌鲈鱼。他说:“孩子们,前天人家请吃洗礼酒,我偷偷藏起一块来,带给你们……”但是父亲走后,家里就几乎天天揭不开锅了……

香客穿好鞋子,洗过脸后,便向上帝祈祷。他那件沾满油污的长袍挺像神父穿的内袍。在向上帝礼拜时,他那宽阔的背脊只弯到腰部,不过十字却画得挺大。做好祈祷后,他梳理了一下山羊胡子,打背囊里取出一小瓶酒,喝了起来,同时卷了一支烟,以代替下酒菜。他的脸洗得干干净净,脸盘又阔又大,肤色蜡黄,但是结实,鼻子高高地昂起着,目光锐利,露出诧异的神色。“老嫂子,你怎么啦?”他说,“干吗让麦秸空烧,不把锅子摆上去?”“摆锅子上去煮什么?”玛丽娅支支吾吾地问。“怎么煮什么?难道一点儿粮食都没有了?”“瞧这家当的……”瓦西卡嘀咕说。

玛丽娅瞥了一眼炉炕:“你醒了?”

瓦西卡发出安详、均匀的鼻息声。

塔妮卡一动也不动。“还在睡。”玛丽娅一边说,一边坐了下来,垂下了头。

香客蹙紧眉头,久久地望着她,说:“老嫂子,你可别难过。”

玛丽娅默不作声。“别难过,”香客重复说,“上帝让人活一天,就会给人一天的吃食。瞧我,上无片瓦,下无寸土,成日价跋山涉水,在荒郊野外度日,不也照样活得挺好吗……唉,你好歹还没落到在雪地里露宿,靠抱竹林挡风的地步,也该知足了!”“你也没在雪地里露宿呀?”玛丽娅突然没好气地回答他说,眼睛里射出了光来,“你没听到吗?两个孩子饿得都在说些什么梦话!请问,他们起来了,叫我拿什么给他们吃?天没亮我就挨家挨户去讨饭,结果只讨到了一小块面包……这块面包还是科热尔给的,真得谢谢他,他自己穷得连扎树皮鞋的绳都没一根……要知道这两个孩子太可怜了——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玛丽娅连声音都变了。“我这个做母亲的又怎样呢?”她接着说,心情越来越激动,“成天撵他们去池塘玩……‘妈,给点白菜帮子,给个土豆。’可叫我上哪儿去找白菜帮子和土豆?我就只好撵他们出去:‘去吧,孩子,去玩吧,去溜溜冰……’”

玛丽娅呜呜咽咽地哭了,但立刻用袖子擦干泪水,照准小猫踢了一脚:“滚,该死的东西!……”随即加紧把地上的麦秸扒拢到一块。

塔妮卡一动也不动。她的心扑腾扑腾地跳着。她想放声大哭,跑到母亲跟前,紧紧地搂住母亲……但突然她改变了主意。她悄悄地爬到炉炕角落里,一边回头张望着,一边急急忙忙穿上鞋,然后包上头巾,从炉炕上爬下来,向门口走去。“我这就自个儿去池塘,我不向妈讨土豆吃了,妈也就不会哭了,”塔妮卡一边这么想,一边急急忙忙爬过雪堆,向牧场走去,“我一直待到天擦黑再回来……”

打城里通到乡下的大路上,一辆轻型的雪橇不慌不忙地向前滑行着,雪橇的两根辕子平稳地时而指向左时而指向右,辕子中间的一匹骟马懒洋洋地小步跑着。有个年轻的庄户人轻松地在雪橇旁边跑着,他是老爷的雇工,穿一件新的短皮袄和一双被雪冻得发硬的皮靴。路上橇辙纵横,高低不平。他只要一看到前面的路危险,就打雪橇头上跳下来,在一旁跑上一阵,然后,及时地在倾斜的橇辙中放慢脚步,侧身跃上驭者的座位。

雪橇上坐着一个长有一双蚕眉的银发老人,他是巴维尔·安东内奇老爷。他已经整整有四个小时眺望着冬日雾霭沉沉的回暖的天空和路边蒙着霜花的路标了。(5)

他来往于这条路上已经有好几年了……克里米亚战争后,他赌牌输光了全部财产,从此迁居乡下,成了一个极其勤奋的当家人。(6)但是他在乡下也不走运,先是妻子死了……接着不得不解放农奴……然后又送别流放到西伯利亚的儿子……从此巴维尔·安东内奇闭门谢客,不再交游。他已习惯于孤独,专心经营他微薄的家业,据说这一带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吝啬更郁郁不乐的人了。而今天他特别郁郁不乐。

天冷下来了,在白雪茫茫的旷野后面的西半天上,一抹黄澄澄的晚霞穿过乌云发出朦胧的昏光。“叶戈尔,加鞭,快。”巴维尔·安东内奇断断续续地说。

叶戈尔连收了几把缰绳。

鞭子叫他给弄丢了,所以他担心地回过头来斜睨了东家一眼。

他觉得不好意思,便东拉西扯地说道:“今年春上,看来上帝要赐福给果园了:嫁接的树苗看来全都能成活,没有一株冻坏的。”“冻倒没有冻坏,可是没能成活。”巴维尔·安东内奇断断续续地说,两道蚕眉颤动了一下。“那是怎么回事?”“给吃掉了。”“是兔子吃了吗?不假,它们钻进了果园,把有些地方的树苗吃掉了。”“不是兔子。”

叶戈尔怯生生地掉过头来。“那是谁?”“是我。”

叶戈尔困惑不解地望着东家。“是我,”巴维尔·安东内奇重复道,“要是我当初关照你这懒鬼把树苗抹上石灰,好好地包起来,那就全能成活……所以,树苗都害在我手里,岂不是我吃掉了?”

叶戈尔努着嘴唇,尴尬地笑了一下。“有什么好龇着牙笑的?加鞭!”

叶戈尔一边在雪橇头上的麦秸里翻寻,一边咕哝说:“鞭子大概脱落了,鞭把又……”“鞭把怎么啦?”巴维尔·安东内奇迅速地厉声问道。“断了……”

叶戈尔的脸一直红到脖子,取出了断成两截的鞭把。巴维尔·安东内奇夺过两段鞭把来,看了一眼,又递回给叶戈尔。“这两根你拿去,还给我一根完整的。至于鞭子,老弟,那可是皮的——你去给我找回来。”“可是鞭子也许……一出县城就脱落了。”“那再好不过了,找不着,你就可以就近进城去买一根……快去吧。回来时,只得靠两条腿走回来了。我自己驾雪橇回去。”

叶戈尔了解巴维尔·安东内奇的脾气。他跳下雪橇,往来路上走去。

而塔妮卡却由于这个原因得以在老爷家过了一宿。

在巴维尔·安东内奇的书房里,下人把桌子搬到了火炕前,桌上放着一只茶炊,发出轻轻的咕嘟声。塔妮卡坐在火炕上,巴维尔·安东内奇坐在她身边。两人喝着加牛奶的茶。

塔妮卡暖和得出汗了,她那双小眼睛里像有不少晶莹的小星星在闪烁。她的头发很短,有点泛白,柔软得像丝一般,梳成偏分头,因此活像个小男孩。她笔直坐着,使劲地吹着盛茶的小碟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茶。巴维尔·安东内奇在吃小甜面包,塔妮卡不时偷偷地觑他一眼,看他低垂的白眉毛是怎样上下动弹的,他被烟草熏黄了的唇髭是怎样微微颤抖的。让塔妮卡觉得好笑的是,他嚼起面包来嘴巴张得都快碰到太阳穴了。

如果那个雇工和巴维尔·安东内奇在一起,塔妮卡就不可能遇到老爷了。巧就巧在这天是巴维尔·安东内奇一个人驾着雪橇,绕道村子回家去。男孩们在山头上滑雪。塔妮卡站在一旁看,把一只冻得发青的小手塞在嘴里,借此暖和暖和。巴维尔·安东内奇停下雪橇。“你是谁家的闺女?”他问。“科尔内伊的。”塔妮卡一边回答,一边转过身去就逃。“等等,等等,”巴维尔·安东内奇喊道,“我遇见你父亲了,他要我捎些好吃的东西给你。”

塔妮卡站停了下来。

巴维尔·安东内奇和蔼地微笑着,允诺带她“兜兜风”,终于把她诱上了雪橇,带走了。一上雪橇,就由不得塔妮卡做主了。她坐在巴维尔·安东内奇膝盖上。巴维尔·安东内奇把她裹在皮袄里,用左手搂住她。塔妮卡一动不动地坐着。可是到了庄园的大门口,她慌了,整个人都从皮袄里钻了出来,把脚伸到雪橇外边。巴维尔·安东内奇及时托住她的腋窝,把她抱住,再一次用好言好语哄她别走。当他把这个衣衫褴褛、饥肠辘辘、冻得麻木的孩子裹在皮袄里时,他那颗老人的心越来越温暖了。他心里在想什么不得而知,但是可以看到他那双蚕眉跳动得越来越有生气。

他领着塔妮卡去看各个房间,特地为她拨响自鸣钟……起先,塔妮卡听得咯咯直笑,可后来她不笑了,注意地听着,诧异地审视着自鸣钟:这种幽静的钟声是打哪里来的?怎么会有这嘀嗒嘀嗒的声音?后来巴维尔·安东内奇请她吃黑李子干,塔妮卡起初不肯吃,因为巴维尔·安东内奇说:“喂,这李子是染黑的,吃了要死。”他又给了她几块白糖。塔妮卡把糖藏了起来,想道:“不给瓦西卡吃,等妈妈哭的时候,给妈妈吃。”

巴维尔·安东内奇替她梳头,给她束了根浅蓝色的腰带。塔妮卡微微地笑着,把腰带拉到了腋下,认为这样非常漂亮。巴维尔·安东内奇问她的话,有的她马上回答,有的却一语不答,只是摇摇头。

书房中非常暖和。在远处黑洞洞的房间里,钟摆发出清晰的声音……塔妮卡竖起耳朵听着,但是已经支撑不住。她的脑子里涌现出数以百计的纷乱的念头,而这些念头全都蒙上了一层雾一般的睡意。

突然,挂在墙上的吉他的弦微微震颤了一下,发出一丝幽静的响声。塔妮卡咯咯地笑了。“又敲响了吗?”她扬起眉毛,问道,她把自鸣钟同吉他当成了一件东西。

巴维尔·安东内奇冷峻的脸上绽开了笑容,顿时显得容光焕发,而他的脸上已很久没有这种慈祥的表情和这种童心未泯的老人的喜悦神色了。“我弹给你听。”他悄声说道,从墙上取下了吉他。(7)

他先弹了一首《卡楚查舞曲》,接着又弹了一首进行曲《追击溃逃的拿破仑》,然后转到歌曲《霞光》:我的霞光,我可爱的霞光,我绚烂的霞光!

他望了一眼正在打盹的塔妮卡,恍惚觉得她已出落成一个美丽的村姑,正在和他一起歌唱:我要迎着霞光,放声歌唱!

说得轻巧,美丽的村姑!等待着她的是什么呢?一个濒于饿死的小女孩能有什么样的归宿呢?

巴维尔·安东内奇紧锁眉头,用力按住了琴弦。

就在此刻,他的侄女们正在意大利的佛罗伦萨……啊,塔妮卡和佛罗伦萨!……

他站起身来,轻轻吻了一下塔妮卡的脑袋。脑袋上散发出一股没有烟囱的农舍的气味。

他在屋里踱来踱去,两条蚕眉不停地跳动。

他想起了附近那些村落,想起了村落中的居民。有多少这样的村落呀——无论哪儿的村落都在受着饥馑的折磨!

巴维尔·安东内奇轻轻地迈动着穿着毡靴的脚,越来越快地踱着步,同时常常停下来,望着儿子的照片……

而塔妮卡却梦见了果园,傍晚时,她正是穿过这个果园来到这幢宅第的。雪橇静静地在密林中奔驰,树木披着像白毛似的寒霜。树木中间忽明忽暗地闪烁着星星点点的荧光,有的是湛蓝的,有的是翠绿的,那是星星……周遭仿佛耸立着许多白色的宫殿,寒霜纷纷地落到她脸上,像是凉飕飕的绒毛,舒适地抚弄着她的面颊……她梦见了瓦西卡,梦见了嘀嗒嘀嗒的钟声,还听到母亲在黑洞洞的、烟雾腾腾的农舍中像哭泣似地唱着古老的民谣……189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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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俄国农舍中一种下有抽屉、上可睡人的柜子。

(2) 旧俄城镇居民中的一个阶层,由小商贩、手工业者和低级职员等构成。

(3) 旧俄一卢布的票面是黄颜色的。

(4) 俄国农舍沿外墙墙根砌的矮墙,供防寒用,又可供坐。

(5) 系指1853~1856年俄国与英国、法国、土耳其、撒丁王国之间的战争,也称东方战争。

(6) 俄国于1861年2月19日废除农奴制。

(7) 一种三拍子西班牙民间舞曲。

安东诺夫卡苹果

1

……我怎么也忘怀不了金秋送爽的初秋。八月里,下了好几场暖和的细雨,仿佛是特意为夏种而降的甘霖,这几场雨十分及时,正巧是在月中圣拉弗连季伊节前后下的。俗话说:“拉弗连季伊节雨蒙蒙,不起浪,不刮风,好过秋来好过冬。”后来到了夏末,田野里结满了蜘蛛网。这也是个好兆头,所谓“夏末蜘蛛成群,秋天五谷丰登”。……我至今还记得那凉丝丝的静谧的清晨……记得那片满目金黄树叶开始凋零,因而显得稀稀落落的大果园,记得那槭树的林荫道、落叶(1)的幽香以及安东诺夫卡苹果、蜂蜜和秋凉这三者的芬芳。空气洁净得如同不复存在一般,果园里到处是人声和大车叽叽嘎嘎的响声。这是果商兼果园承包人雇了农夫来装苹果,以便夜间运往城里——运苹果非得夜间不可,那时躺在大车上,仰望着满天星斗,闻着飘浮在清新的空气中的焦油味,听着长长的车队在沉沉的夜色中小心翼翼地、叽叽嘎嘎地向前驶去,真是再惬意不过了。有个给雇来做工的农夫,一只接一只地咔嚓咔嚓大嚼苹果。这可是老规矩了。承包人非但不阻止他,反而还劝他吃:“吃吧。吃个饱——不吃才傻呢!哪个割蜜的不吃几勺蜂蜜?”

清晨是寒意料峭的、宁静的。只有停在果园深处珊瑚色花楸树上的肥肥的鸫鸟的鸣声、人语声,以及把苹果倒进斗内和木桶里的咕噜噜的声音,才打破了寂静。果园里由于树叶日稀,已经可以望得很远。不但那条通往用麦秸做顶的大窝棚的林荫道,连大窝棚本身也都可以一览无余了。入夏以来,承包人把全部家当都搬到了窝棚旁边,虽说到处都是香喷喷的苹果味,可这儿却香得尤其馥郁。窝棚里铺着几张铺,放着一支单管猎枪、一只长了铜绿的茶炊,窝棚的角落里搁着碗盏器皿。在窝棚旁边堆放着蒲席、木箱和用坏了的杂物。此外,场地上还挖了个土灶。中午在土灶上熬美味的腌肥肉粥,傍晚则把茶炊放在土灶上烧热。每当这种时刻,瓦蓝色的炊烟便像长长的带子,在果园的树木中间弥漫开去。逢到节日,窝棚附近热闹得如同集市一般,(2)树木后面不时地闪过鲜红的衣裙。那些小家碧玉,独院小地主家的姑娘,穿着发出扑鼻的染料味的无袖长衣,叽叽喳喳地聚集到这儿来,“公子哥儿”也都穿起他们的漂亮衣裳——土里土气的做工粗糙的西装,络绎不绝地来到这儿。连村长年轻的妻子也屈尊枉顾。她已有身孕,大脸上睡意蒙眬,摆出一副自命不凡的样子,活像一头霍尔莫高尔种的乳牛。她头上的确长着一对“犄角”——那是盘在头顶两旁的发辫,上面还包着几方头巾,因此她的头显得格外大,她脚上穿着一双打有铁掌的短筒靴,站在那儿显得笨重、牢靠;身上穿着棉绒坎肩、长围裙和用家织的条纹呢做的裙子,裙子的底色是紫黑的,条纹是砖红色的,裙裾上还镶着一条金色的阔绲边……“这小娘们儿可会理财呢!”承包人摇着头,议论她说,“像这样精明强干的女人现在难得见到了……”

男孩子们穿着白麻布衬衫和短裤,光着脑袋,露出淡色的头发,蜂拥前来。他们一边三三两两地走着,小小的光脚丫踩进薄薄的浮土里,一边斜睨着拴在苹果树上的那条毛蓬蓬的狼狗。人们买苹果,不用说,只要去一个人就行了,因为只消一个戈比或者一枚鸡蛋就可换到好些苹果。但买的人很多,生意十分兴隆,乐得那个身穿斜襟外衣、脚蹬火红色靴子、患肺痨病的承包人连嘴都合不拢来。他由兄弟帮着做买卖。他兄弟虽然口齿不清,近乎白痴,但是手脚倒挺麻利。承包人完全是出于行善才收养这个同胞手足的。做买卖时,承包人常常开(3)开玩笑,讲几句俏皮话,有时甚至还“逢场作戏”,拉几下图拉市出产的手风琴。直到傍晚,果园里始终人头攒动,在窝棚附近响彻着笑声、话语声,乃至跳舞声……

入暮以后,就很有点寒意了,地上铺满了露水。我穿过打麦场,尽情地闻着新麦的麦秸和麦糠的香气,沿着果园的围墙,高高兴兴走回宅第去吃晚饭,在寒气袭人的晚霞下,村里的人语声和大门的吱扭声听起来分外清晰。天色越来越暗。这时又增添了另一种气味:果园里生起了篝火,樱桃枝冒出的烟散发出浓郁的香气。在黑魆魆的果园深处,出现了一幅童话般的画面,那情景就好似在地狱的一角:窝棚旁腾起血红的火舌,而周遭则是无边无际的黑暗。烤火人的漆黑的轮廓就像是用乌木削成的,在篝火周围游动,于是他们投到苹果树上的巨大的影子也随之而摇晃不已。一会儿一只足足有好几俄尺长的黑黪黪的手把一棵树遮得密不透风,一会儿又清晰地出现了两条巨腿——就像是两根黑漆柱子。黑影蓦地一闪,从苹果树上滑落到了林荫道上,盖没了整条道路,从窝棚直至围墙的便门……

深夜,当村里的灯火都已熄灭,七颗如金刚钻般的北斗星已高高地在夜空中闪烁的时候,我又跑到果园去了。那时我好似盲人一般,沙沙地踩着枯叶,摸黑走到窝棚边。到了那一小片旷地上,光线就稍微亮些了,旷地上空横着白茫茫的银河。“是您吗,少爷?”有人从暗处轻轻地喊住我。“是我。尼古拉,还没睡吗?”“我们怎么能睡呢?时间大概很晚了吧?我好像听到那班火车已经开过来了……”

我俩久久地侧耳倾听,感觉到土地在颤抖。然后,颤抖变成隆隆的响声,由远而近,转眼之间,车轮好像就在果园的墙外敲打起喧闹的节拍了:列车发出铿嚓铿嚓的轰鸣,风驰电掣般奔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声音也就越来越响,越来越怒气冲冲……可是突然间,声音轻下去了,静息了,仿佛消失在地底下了。“尼古拉,你的猎枪在哪儿?”“喏,就在箱子那边。”

我举起沉得像铁棍似的单管猎枪,冒冒失失地朝天开了一枪。随着砰的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一道红光直冲云霄,一瞬间,耀得眼睛发花,星星失色,而四周响起的嘹亮的回声,则沿着地平线隆隆地向前滚去,直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才消失在洁净的、对声音十分敏感的空气中。“嘿,真棒!”承包人说,“少爷,再吓唬他们一下,再吓唬一下,要不可够呛!他们又会爬到围墙上来把梨全都摇落下来……”

几颗流星在夜空中划出了几道火红的线条。我良久地凝望着黑里透蓝、繁星闪烁、深不可测的穹苍,一直望到觉得脚下的大地开始浮动。这时,我打了个寒噤,把手缩进袖笼,飞快地顺着林荫道跑回屋去了……天气多么凉呀,露水多么重呀,生活在世界上又是多么美好呀!2“安东诺夫卡又大又甜,准能快快活活过一年。”安东诺夫卡大年,农村里的事就好办了,因为这年的庄稼也必定是大年……丰收年成的情景,我是怎么也忘怀不了的。

每当清晨,雄鸡还在报晓,没有烟囱的农舍开始冒出炊烟的时候,我就打开面对果园的窗户,园内凉气袭人,萦绕着淡紫色的薄雾,透过雾纱,可以望到旭日正在什么地方辉耀。这时,我再也按捺不住,一面吩咐赶快备马,一面跑到池塘边去洗脸。池塘边柳丝上纤细的树叶几乎已全部落光,光秃秃的树干兀立在湛蓝的天空下。柳枝下的池水已变得清澈见底,冰凉砭骨,而且仿佛又稠又浓。池水于一瞬间就驱走了我夜来的倦怠,我洗好脸,直奔下房,去同雇工们共进早餐,吃的是滚烫的土豆、黑面包和一大块泛潮的盐巴。饭后,我穿过维谢尔基村去打猎的时候,身底下光滑的皮鞍子给予我莫大的快感。秋天(4)这个时节有一连串本堂节日,因此老百姓都拾掇得干干净净,人人心平气和,村子的面貌跟其他时节迥然不同。如果这年又是个丰收的年成,打麦场上麦粒堆得像座黄金的城市,而鹅群则每天早晨在河里游来游去,无所顾忌地嘎嘎叫着,那么村里的日子就非常好过了。何况我们的维谢尔基村很久以来,还是从我老祖宗的时代起,就以“富庶”著称。维谢尔基村的老头子和老婆子寿命都很长——这是村子富庶的第一个标志,他们白发苍苍,个儿又高又大,你常常能听到人们说:“嚄嚄,你们瞧,阿加菲娅活过了第八十三个年头啦!”或者是下面这类对话:“潘克拉特,你什么时候才死呀?你说不定快一百岁了吧?”“老爷,您说什么?”“我问你多大年纪了。”“老爷,连我自己都记不清了。”“那么你还记得普拉顿·阿波尔洛内奇吗?”“怎么记不得呢,老爷?——记得可清楚哩,活灵活现的。”“瞧,那就得了。你少说也有一百岁啦。”

这个腰板挺得笔直地站在地主面前的老头,温顺地、面带愧色地微笑着,像是在说:有啥办法呢?真是抱歉,活得太久啦。他或许还(5)会活得更久些,要不是在彼得节前的斋戒期内吃了过多的大葱的话。

我至今还记得他的老伴。她整日价坐在门廊里的一条长板凳上,伛偻着腰,抖动着脑袋,不停地哮喘着,两只手抓住板凳——老是在想着什么心事。“八成是在担心她那些私房。”农妇们异口同声地说,因为她那几只箱子里的确有不少“私房”。可她却好像没听见似的,忧心忡忡地扬起眉毛,抖动着脑袋,像瞎子般视而不见地望着远处的什么地方,似乎在搜索枯肠地回忆着什么。老妇人身材挺大,整个样子给人以一种阴郁的感觉。她那条家织毛呢裙子——几乎还是18世纪的,她那双麻鞋是专给死人穿的那种,她的脖子枯瘦、蜡黄,斜纹布的衬衫不论什么时候都是雪白雪白的——“哪怕就这样入殓也行”。门廊旁横着一块大石板,是她买来给自己筑墓用的,她连寿衣也买好了,那是套非常考究的寿衣,绣有天使、十字架,衣边上还印满了经文。

跟这些寿星相称的是维谢尔基的农舍:一色的瓦房,还是在他们祖先手上盖的。而那些富有的庄户人家,像萨维利耶家、伊格纳特家、德隆家,则有两三幢瓦房连接在一起,因为那时在维谢尔基村还不兴(6)分家。像这样的庄户人家都养蜂,都喂有铁灰色的比曲格牝马,并以此而自豪,田庄全都整治得井井有条。打麦场旁边,辟有一方方的大麻田,大麻又密又壮,连成黑压压的一片,打麦场上耸立着谷物烤干房和禾捆干燥棚,房顶铺得整整齐齐,犹如梳理过的头发;谷仓和仓库都安着铁门,里边存放着粗麻布、纺车、新皮袄、嵌有金属饰件的马具、箍着铜箍的斗。大门上和雪橇上全都用火烙上了十字架。我至今还记得,我那时曾经觉得当个庄户人是件异常诱人的事。每当阳光明媚的早上,顺着村子按辔徐行的时候,你止不住要想,人生的乐趣莫过于割麦、脱粒,在打麦场的麦垛上睡觉。逢到节日,天一亮就起身,在村里传来的教堂深沉悠扬的钟声中,到水桶旁去洗净身子,然后穿上干净的麻布衬衫、干净的麻布裤子和打着铁掌的结实的皮靴。除此之外,我想如果还能有一个健壮、美丽的妻子,穿着过节的漂亮衣裳,和你双双乘着车去望弥撒,过后又一起到蓄着大胡子的老丈人那儿去吃午饭,午饭是盛在木盘里的热气腾腾的羊肉、精白面包、蜂蜜、家酿啤酒——如果能过这样的生活,人生还有什么他求呢?

我对中等贵族的生活方式还记忆犹新——那都是不久以前的事——它同富裕的庄户人家的生活方式有许多共同之处,同样都克勤克俭,同样都过着那种老派的安宁的乡居生活。比方说,安娜·格拉(7)西莫芙娜姑母的庄园就是如此。她住在离维谢尔基村十二俄里的地方。往往当我骑马到达这个庄园的时候,天已大亮。牵着一大群猎犬,只能慢慢地撵着马走,再说又何必着急呢?——行走在朝霞绚烂、凉风习习的原野上,是何等的心旷神怡啊!地势平坦,远方的景物尽收眼底。天空轻盈,寥廓,深邃。朝阳从一旁照来,使得在雨后被大车碾得瓷瓷实实的道路好似浇了一层油,亮晶晶的,就跟钢轨一样。四周是一望无垠的大片大片倾斜的冬麦田。冬麦的禾苗,娇嫩、茁壮、青翠欲滴。不知打哪儿飞来一只鹞雏,在透明澄碧的空中盘旋,随后又一动不动地悬在空中,只是轻轻地拍着尖尖的双翼。一根根轮廓分明的电线杆朝阳光灿烂的远方奔去,而横在电线杆之间的电话线,则像是银光闪闪的琴弦,正在沿着晴朗的、斜悬的天空滑动,电话线上停着好些青鹰——活像乐谱上黑色的音符,像极了。

农奴制我虽然未曾经历,未曾见到,但是,我至今还记得在安娜·格拉西莫芙娜姑母家,我对这种制度却有过体味。我刚一策马奔进院子,就立刻感觉到在这座庄园内农奴制不但依然存在,而且未见衰微。庄园并不大,但古朴而坚固,由百年的白桦和古藤四面环拱。院内有许多房屋,虽都不是什么高堂广厦,却十分实用,全都是用柞树的原木拼成墙壁,拼得密不透风,像浇注的一样,屋顶则一色铺着草。其中有一幢房子特别大,或者更确切地说,特别长,那是已经发黑了(8)(9)的下房。家奴阶层中最后的莫希干人——几个老态龙钟的老头子和老婆子,以及一个模样活像堂吉诃德、老得东倒西歪的不再当差的厨师——终日从这幢房子里向外张望。当你驰入院子时,他们就颤巍巍地站起来,向你深深地鞠躬。而白发苍苍的马夫则从马车棚里走出来牵马,他还在车棚门口就把帽子摘掉,光着脑袋穿过整个院子。当年他是姑母出行时专门骑在为首的辕马上当驭者的,现在则替姑母驾车,送她去教堂——冬天他给姑母驾运货的小型马车,夏天给她驾包铁皮的结实的大车,就像神父外出时乘坐的那种。姑母家的果园由于常年不加照管,由于栖有许多夜莺、斑鸠,由于其出产的苹果而出了名,而姑母的宅第则由于其屋顶而出了名。她的宅第是庄园的主屋,坐落在果园旁边,被菩提树的枝丫环抱着。宅第并不大,矮墩墩的,已下沉到贴近地面,可是给人的感觉却是它永远也不会有倾圮之日——它支撑着高得出奇、厚得少见,因年深日久而发黑变硬了的草屋顶,显得十分地坚固。我每次望着这幢宅第的正面,总觉得它是个有生命的血肉之躯:就像一张压在大帽子下面的老者的脸,正用眼窝深陷的双眼—— 一对因日晒雨淋而呈珠母色的玻璃窗——眺望着前方。在这双眼睛的两旁是两行古色古香的、带圆柱的、宽敞的门廊,门廊的山墙上没有一刻不安详地停着好些吃得肥肥的鸽子。而与此同时,数以千计的麻雀却像阵阵急雨,由一个屋顶倾泻到另一个屋顶……此情此景使人觉得,能够在绿松玉似的秋日的天空下,到这个安乐窝内做客,是何等的舒适惬意呀!

一走进宅第,首先扑鼻而来的是苹果的香味,然后才是老式红木家具和干枯了的菩提树花的气味,这些花还是六月份就搁在窗台上的……所有的房间,无论是仆人室、大厅、客房,都阴凉而昏暗,这是因为宅第四周古木森森,加之窗户上边那排玻璃又都是彩色的:或者是蓝的,或者是紫的。到处都静悄悄的,揩得纤尘不染。虽然那些镶花的圈椅和桌子,以及嵌在窄窄的、螺纹状的描金镜框内的镜子,给人的感觉却是从来也没有人用手碰过它们。就在这时,我听到了咳嗽声:是姑母出来了。她身材并不高大,但是就像周围所有的东西一样,结实硬朗。她肩上裹着一条又长又阔的波斯披巾,走出来时的气度显得傲岸而又和蔼。她马上就同你无休无止地缅怀往事,谈论产业的继承问题,并立刻摆出吃食来款待客人:先端出来的是梨子和安东诺夫卡、“白夫人”、波罗文卡、“丰产”等各类品种的苹果,然后是丰盛得令人瞠目结舌的午餐:粉红色的火腿拼青豆、八宝鸡、火鸡、(10)各色醋渍菜和红克瓦斯——克瓦斯味道浓厚,甜得像蜜一般……朝向果园的窗户都打开来了,吹进了阵阵凉爽的秋风……3

近年来只剩下一件事还在支撑着日趋衰亡的地主精神,那就是狩猎。

昔日像安娜·格拉西莫芙娜那样的庄园并不罕见。那时有不少庄园尽管日益败落,却仍可以过养尊处优的生活,都还拥有大片的领地(11)和二十来俄亩的果园。诚然,这类庄园今天也有个别幸存下来的,但是徒具虚名,其中已经没有生活可言了……已经没有三驾马车,(12)没有供骑乘用的“吉尔吉斯”马,没有猎狗、灵,没有家奴,也没有了这一切的享用者——就像我已故的内兄阿尔谢尼伊·谢苗内奇那样的地主兼猎人了。

自九月杪起,我们那儿的果园和打麦场就开始变得空旷了,气候通常也在这个时候发生骤变。风整日整日摇撼着树木,雨则自早至晚浇淋着它们。偶尔,傍晚之前,在西半天上,落日的颤抖不已的金光会穿破阴沉沉地压在地面上的乌云。这时空气就变得洁净、明朗,夕照令人目眩地辉耀于叶丛和枝丫之间,而叶丛和枝丫则由于风的吹拂犹如一张活动的网似的摇曳摆动。同时,在北半天,在沉甸甸的铅灰色的乌云上方,水汪汪的浅蓝色的天空冷冰冰地、明亮地闪着光,乌云则慢慢地凝聚成连绵不绝的含雪的云峰。每逢这种时候,你站在窗口,就会想:“谢天谢地,说不定会放晴了。”可是风并没有停息。它骚扰着果园,撕碎着不停地从下房的烟囱里冒出来的缕缕炊烟,并且重又去驱赶如发绺似的不祥的乌云。乌云在低空飞驰着,转眼间,就像烟雾一般,遮蔽了落日。余晖熄灭了,像一扇小窗户那么大的一块蓝天闭合了。果园显得荒凉、沉闷,雨重又淅淅沥沥地飘落下来……起初是悄悄地、战战兢兢地下着,后来越下越密,最后终于变成了与风暴和黑暗为伴的倾盆大雨。使人忐忑不安的漫漫长夜开始了……

经过这样周而复始的风吹雨打,果园几乎完全光秃了,地上落满了湿淋淋的树叶,露出一副逆来顺受的可怜巴巴的样子。然而一进十月,就雨霁日出,此时的果园又是多么美丽啊!十月初没有一天不是寒意料峭、清澈明净的,这是秋天临别时的佳节般的日子。如今,尚未掉落的树叶仍安然地悬在树上,一直要到下了好几场雪之后才会离树他去。黑森森的果园将在绿松玉般的碧空的映衬下,晒着太阳,柔顺地等待冬天的到来。田野由于已经翻耕过,变得乌油油的,而已经分蘖了的越冬作物又给它增添了鲜艳的绿色……打猎的季节到了!

于是我到阿尔谢尼伊·谢苗内奇的庄园去,当时的情景至今还历历在目:我坐在庄园那幢大厦的客厅内,满屋子都是阳光以及由烟斗和卷烟喷出来的烟雾。屋里坐满了人,全都晒得黑黝黝的,脸上的皮肤给风吹得粗糙了,一色穿着腰部打褶的猎装和长筒靴。大家刚刚开怀饱餐了一顿,脸都红通通的,正在兴奋地、七嘴八舌地谈着就要去打猎这件事,同时并未忘掉饭后再喝几杯伏特加酒。而在院子里,有人在呜呜地吹着角笛,猎狗以各种声调狺狺地吠着。一条乌黑的灵,是阿尔谢尼伊·谢苗内奇的爱犬,趴在餐桌上,狼吞虎咽地嚼着剩下的浓汁兔肉。突然,它狂叫一声,从桌上跳了下来,哗啦啦地碰翻了一大摞碟子和酒杯。原来阿尔谢尼伊·谢苗内奇从书房里走了出来,手里握着短柄马鞭和左轮枪,出其不意地朝狗开了一枪,震得满客厅的人耳朵都聋了。硝烟使客厅里更加烟雾腾腾,可是阿尔谢尼伊·谢苗内奇却站在那里哈哈大笑。“可惜,没打中!”他挤了挤眼睛,说。

他颀长而瘦削,但肩膀挺阔,身材匀称,他的面孔使他像个英俊的吉普赛人。他的眼睛里射出一股野性的光来,他为人极为机敏,穿着深红色的丝衬衫和天鹅绒的灯笼裤,脚蹬长筒靴。他开枪把狗和客人们吓了一大跳后,就开玩笑地装出一副颐指气使的样子,用深沉的男中音朗诵说:是时候了,快去给顿河马备鞍,把嘹亮的角笛挎上肩!

然后大声地说:“好了,别耽误宝贵的时间啦!”

我至今还能感觉得到,当初我策马同阿尔谢尼伊·谢苗内奇那一大群吵吵闹闹的人一起出发去行猎时,我年轻的胸部是如何贪婪地大口大口吸着晴天傍晚润湿的寒气的,是如何被猎犬像乐曲般动听的吠(13)声激动得不可名状的,而猎犬则像脱弦的箭似的向黑林,向某个叫作“红岗”或者“响岛”的地方奔去,就这些地名也已经够使猎人兴奋的了。我骑在暴烈、矮壮、力大无穷,称为“吉尔吉斯”的坐骑上,用缰绳紧紧地勒着它,觉得自己几乎已同它融为一体。马打着响鼻,要求让它纵蹄驰骋,马蹄跺着由发黑的落叶铺成的厚厚的然而轻盈的地毯,发出沙沙的喧声。在空落落的、潮湿的、寒冷的树林里,每个声音都能很响地传开去。远处什么地方有一条猎狗尖声吠了起来,随即第二条,第三条……群起响应,吠声狂热而悲凉,倏忽间,整个树林好像是用玻璃做成的,被狗的狂吠和人的喊叫震得叮当作响。在这片喧嚣声中,砰的一声枪响——终于“干上”了,大家都向远处的什么地方猛扑过去。“别放跑——啦!”不知什么人用一种绝望的声调喊叫起来,声音大得响彻了整个林子。“唔,别放跑啦!”脑子里闪过了一个使我陶醉的念头。我朝马大喝一声,随即它就像从链条上挣脱出来一样,在树林里狂奔起来,连路都不去分辨。只见树木在眼前飞快地掠过,马蹄踢起的泥土噼里啪啦地溅到脸上。我刚一冲出树林,就见到一群毛色斑驳的猎狗,正拉开距离在冬麦地里向前飞奔,于是我更使劲地驱策着“吉尔吉斯”马去截住那头野兽,穿过一片又一片冬麦地、初耕过的休闲地和麦茬地,结果却闯入了另一座孤林,既看不到猎狗,也听不清它们疯狂的吠声和呻吟了。这时我由于剧烈的运动已浑身湿透,索索发抖,便勒住大汗淋漓、嘶嘶喘气的坐骑,贪婪地大口大口吸着树木丛生的幽谷里冰凉的潮气。远处,猎人的呼喊声和犬吠声在静息下去,而在我周围呢,更是死一般的寂静。半幽闭的参天的树林纹丝不动地挺立着,使你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座美轮美奂的禁宫之中。从沟壑里冒出一股股使蘑菇得以滋生的潮气和浓重的气味,以及腐烂的树叶和湿漉漉的树皮的强烈气息。从沟壑里升起的潮气越来越重,树林里越来越冷,越来越暗……是宿夜的时候了。但是在打猎之后要把猎狗召集拢来可并不容易。树林里久久地回荡着角笛无望的、忧郁的呜呜声,久久地响彻着喊叫声、詈骂声和犬吠声……最后,天完全黑了,这一大群猎人便蜂拥到一个同他们几乎素昧平生的独身地主的庄园里投宿。顿时间,庄园的整个院子闹腾开了,庄园的住宅里亮起了灯笼、蜡烛、油灯,由家人举着走出来迎接这帮不速之客……

遇上这样好客的邻居,人们是很乐意在他家里住上几天的。天麻麻亮,人们就骑着马,冒着砭骨的寒风,踏着湿漉漉的初雪,去树林和田野打猎,临近黄昏才回来,一个个浑身是泥,面孔通红,身上沾着马汗的气味和捕获到的野兽的毛的膻味——随即就开宴豪饮。在旷野里冻了整整一天后,来到灯火通明、人头攒动的屋里,觉得格外暖和。所有的人都解开了猎装的纽扣,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乱哄哄地喝着、吃着,七嘴八舌地交换着对那条被击毙的巨狼的印象。这头狼龇牙咧嘴,圆瞪着眼睛,毛茸茸的尾巴甩在一边,横卧在客厅中央,用它那淡红的、已经冷了的血染污着地板。你在酒醉饭饱之后,会感到一种甜滋滋的慵困,会感到年轻人所特有的那种愉悦的睡意,以至人们的谈话声好像是隔着水传到你耳朵里来的。你那被风吹糙了的脸直发烧,而一合上眼睛,整个大地就在你脚下浮动起来。当你步入某处拐角上一间古色古香的、供着小小的圣像和圣体灯的房间,躺到铺着鸭绒褥子的床上时,你眼前就会浮现出斑斓似火的猎犬的幻影,全身就会感到那种跃马奔驰时的酸痛,但是不知不觉的,你就会连同这些幻影和感觉一齐湮没在甜蜜而健康的梦中,甚至忘却了这间屋子当初曾是一个老人的祈祷室,而他的名声是同好些阴森可怖的有关农奴制的传说连在一起的,忘却了他就是死在这间祈祷室里,而且十之八九还是死在这张床上的。

偶尔睡过了头,错过了打猎,那休息起来就更惬意了。你醒后,久久地躺在床上,屋里一片恬静。可以听到花匠如何蹑手蹑脚地走进一间间屋里去生旺火炉,以及劈柴如何像打枪一般噼啪作响。你起床后,将在这座已经是一派过冬气象的庄园里享受整整一天的清静。你不慌不忙地穿好衣服,去果园漫步时,会在湿漉漉的叶丛中间发现一只偶然忘了摘掉的冰凉的、湿漉漉的苹果,不知怎的,这种苹果特别好吃,跟其他苹果的滋味截然不同。然后你就去浏览藏书——都是祖传的书籍。厚厚的皮革封面,山羊皮的书脊上烫有一枚枚小小的金星。这些书好似教堂收藏的典籍,虽然书页都已发黄,纸张又厚又粗,然而它们的气味却是多么好闻啊!这是一种沁人心脾的有点发酸的霉味,散发出古书的气息……书上的眉批也饶有趣味,是用鹅翎笔写的,字体挺大,圆转柔和。你打开书来,一句眉批就映入眼帘:“这是堪与古今一切哲人媲美的思想,是智慧之花,是肺腑之情。”……于是(14)你不由自主地就被这本书吸引住了。这本书出于“贵族哲人”的手笔,寓意隽永,是一百年前由某一位“荣膺许多勋章者”资助出版的,承印者是社会救济公署印刷厂。讲述的是“贵族哲人有闲暇也有才能探讨人的智慧可以升华至什么高度,他的夙愿是制订一个如何在他村庄的广阔土地上建立人间乐园的计划”……然后你会在无意之中翻到一本题为《伏尔泰先生讽喻性的哲学著述》的书,于是你就会长时间地陶醉于这个译本亲切而又做作的文体:“我的先生们!伊拉(15)斯谟在十六世纪揄扬愚昧;(这个分号就是一种做作的间歇。)(16)而诸君却要我向你们赞美智慧……”然后,你从叶卡捷琳娜时代的古籍转到浪漫主义时代,转到文选,转到那些感伤主义的、夸张的、卷帙浩繁的长篇小说……一只杜鹃从挂钟里跳出来,在空无一人的屋子里,以嘲弄而又凄婉的声调,朝你咕咕啼叫。于是你心里就会渐渐产生一种甜蜜而莫名的忧郁……(17)

嚄,这本是《阿历克斯的秘密》,这本是《维克托,或称(18)森林之子》:“午夜降临了!神圣的寂静取代了白昼的喧嚣和农人快乐的歌谣。梦展开阴暗的双翼,遮蔽了我们半球的土地;梦从翅膀上洒落下罂粟花和幻想……幻想……可是继之而来的却往往只是痛苦的厄运!……”一个个亲切而古老的词汇在眼前闪过:悬崖与柞木(19)林,苍白的月色与孤独,鬼魂与幽灵,“厄洛斯们”,玫瑰与百合,“顽童的淘气与恶作剧”,百合花般的纤手,柳德米拉与阿林(20)(21)娜……嚄,这几本是刊有茹科夫斯基、巴丘希科夫、皇村学校的学生普希金的名字的杂志。于是我怀着惆怅的心情思念起我的(22)(23)祖母来了。我曾看到她在几架翼琴的伴奏下跳波洛涅兹舞,曾听见她用懒洋洋的声音朗诵《叶甫盖尼·奥涅金》中的篇什。于是那古朴的、充满幻想的生活复又映现在我眼前……当初,在贵族庄园里有过多么好的少女和妇人啊!她们的肖像从墙上俯视着我,她们娇妍的脸庞上流露出贵族的气度,她们的长发梳成古色古香的发式,她们长长的睫毛妩媚地垂在忧悒而温柔的双眸上……4

安东诺夫卡苹果的香气正在地主庄园中消失。虽说香气四溢的日子还是不久以前的事,可我却觉得已经过去几乎整整一百年了。维谢尔基村的老人们都已先后归天,安娜·格拉西莫芙娜也已故世,阿尔谢尼伊·谢苗内奇自尽了……开始了小地主的时代,这些小地主都穷到了要讨饭的地步。但是即使这种破落小地主的生活也是美好的!

于是我又看到自己来到农村,那是在深秋的时分。天色淡蓝而晦暝。我一大老早就跨上马,带着一条猎狗,背着猎枪和角笛,上旷野去了。风吹进枪口,发出嘘嘘的声响,风凛冽地迎面刮来,有时还夹着干燥的雪珠。整整一天我在渺无人烟的荒野上踯躅……直到夕阳西堕,我才策马回庄园去。人又饿又冷,当我遥遥望见维谢尔基村的点点灯火,闻到从庄园里飘来的人烟的气息时,我心头顿时感到温暖和欢愉。我至今记得,我们家喜欢在这个时分摸黑闲聊,不掌灯,就在朦胧的暮霭中谈天说地。我走进屋里,发现窗上已装好了过冬用的双层玻璃窗,这就更勾起了我渴望宁静地度过冬天的心情。在仆人室里,那个雇工生了火炉,于是我就跟儿时一样,蹲在一堆麦秸旁边,麦秸已散发出冬天特有的清香,我一会儿望着火光融融的炉子,一会儿望望窗外,那儿黄昏正发出青光,在郁郁地逝去。后来,我走到下房去。下房里灯火通明,十分热闹。村姑们在切白菜,只见切菜的弯刀亮光闪闪,我谛听着切菜发出的和谐的嚓嚓声,以及村姑们所唱的和谐的、忧郁而欢快的农谣……有时,某个也是小地主的邻人,驾车路过我们家,就把我接去住上一阵……啊,小地主的生活也的确是美好的!

小地主总是天刚拂晓就起身了。他使劲地伸个懒腰,跨下床来,(24)用廉价的黑烟丝或者干脆用马合烟卷成一支又粗又大的烟卷,抽将起来。十一月份的黎明以其朦胧的晨光渐渐廓清着这间简陋的、四壁空空的书房,现出了挂在床头的几张毛茸茸的黄色的狐皮,以及一个矮壮男子的身影。他穿着灯笼裤和没束腰带的斜领衬衫,而镜子则映出了他的睡意未消的、酷似鞑靼人的面孔。在这间半明不暗的暖和的房间里,静得如死一般。而在门外的走廊里,那个年老的厨娘则还在鼾睡。她打小姑娘的时候起,就进地主的宅子干活了。但是这并不妨碍老爷用响得震撼屋宇的声音吩咐道:“卢克丽娅,生茶炊!”

然后,他穿上皮靴,把外套披到肩上,也不扣好衬衣的领子,就向门廊走去。上了锁的门厅里有一股狗的气味,几条猎狗懒洋洋地伸着懒腰,尖声地叫着,微笑着,围住了他。“出发!”他用一种纡尊降贵的男低音慢吞吞地喝道,随即穿过果园向打麦场走去。他大口地吸着黎明时分凛冽的寒气和在夜间上了冻的光秃秃的果园的气息。两旁的桦树已经被砍伐掉一半的小径上,满地的落叶由于严寒而冻得发黑,全都卷了拢来,在靴子下发出簌簌的声音。在低垂的、晨光熹微的穹苍下,可以看到几只竖起羽毛的寒鸦在禾捆干燥棚的屋脊上酣睡……今天可是打猎的好日子!老爷不由自主地在小径中央站停下来,久久地凝望着深秋的田野,凝望着绿油油的冬麦地,地里阒无一人,只有几头牛犊在田间游荡。两条雌猎狗尖声尖气地在他脚边吠着,而那条“醉鬼”已经跑到果园外边,在刺脚的麦茬地里跳跃着,向前奔去,仿佛是在呼唤主人快去旷野打猎。但是在眼下这个节令,光带几条猎狗,能干得了什么呢?野兽现在都待在旷野里、初耕过的休闲地里、荒僻的小道上,而害怕待在树林里,因为风刮得残叶簌簌直响……唉,现在要是有一两条灵该有多好!

在禾捆干燥棚里,人们正要动手脱粒。脱粒机的滚筒慢慢地转动着,发出隆隆的声响。几匹套在传动装置上的马,踩着撒满马粪的那一圈地,晃晃悠悠地走着,懒懒地拉紧了套绳。赶牲口的人坐在传动装置中央的一条小板凳上,一边转动着身子,用始终不变的声调吆喝着几匹拉套的马,一边用鞭子单单抽打那匹棕色的骟马。这匹马比其他几匹还要懒,一面走,一面仗着它的眼睛被蒙住了,竟打起瞌睡来。“姑娘们,快,快!”一个负责投料的中年汉子,穿一件宽大的粗麻布衬衫,厉声地催促道。

村姑们匆匆忙忙地打扫干净脱粒场,有的扛着抬床,有的拿着扫帚,川流不息地奔走着。“上帝保佑!”投料的说罢,就投下一捆麦子去,试试机器灵不灵,这头一捆麦子带着嗡嗡声和呼啸声向滚筒飞去,随即像把张开的扇子,从滚筒下飞了出来。滚筒响得越来越坚定了,脱粒进行得热火朝天,转眼之间,所有的声音汇合成了一片悦耳动听的脱粒的喧声。老爷站在禾捆干燥棚门口,望着黑洞洞的棚子里隐约浮现的红色和黄色的头巾、手、耙子、麦秸。所有这一切都伴随着滚筒的隆隆声和赶牲口的人单调的吆喝声和呼哨声,有节奏地移动着,忙碌着。麦糠像烟雾似的向门口飞去。老爷站在那里,落得浑身都是灰不溜秋的糠。他不时回头眺望着旷野……不消多久旷野就要披上银妆了,初雪很快就会把旷野覆没……

初雪终于飘落下来,这可是头一场雪呀!十一月那阵子,由于没有灵,无法打猎;但是现在冬天到了,可以同猎狗一起“干活”了。于是小地主们,就像往昔一样,又聚集拢来,掏出仅存的一点钱,开怀畅饮,每天白天都在白雪漫漫的旷野里消磨时光。而到了晚上,在某个偏僻的田庄里,厢房的窗户就会透出灯光,远远地划破冬夜的黑暗。在那里,在那间小小的厢房里,一团团的烟雾在屋中漂浮,蜡烛发出昏暗的光,吉他调好了弦……暮色中狂风啸吟,吹开了我的家门——

有个人用浑厚的男高音唱道。其余的人随即装得像开玩笑似的,以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悲戚地、不入调地齐声和唱起来:吹开了我的家门,还用白雪抹去了道路的残痕……19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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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俄国产的一种晚熟苹果。

(2) 俄国在十八世纪形成的一个特殊的农民阶层,地位介于小贵族及农民之间,都为小官吏的后裔,占有少量土地,往往仅一个庄园。可蓄农奴,但与农民同样负担赋役。

(3) 图拉是俄国的一个工业城市。

(4) 指所在地区的教堂所特有的节日。

(5) 在俄历六月底。

(6) 一种拉重车的大马。

(7) 一俄里合1.067公里。

(8) 指在地主家里当仆人的农奴。

(9) 美国小说家库柏的小说《最后的莫希干人》写美国印第安人的莫希干族衰亡的故事,后来这个书名成为一句俗语,用来喻某种人物的残余。

(10) 一种用面包或水果发酵制成的清凉饮料。

(11) 一俄亩合1.09公顷。

(12) 俄国一种跑得特别快的猎犬,头部狭长,四肢细长,善于追捕野兽。

(13) 俄国民间对阔叶林的叫法。

(14) “贵族哲人”是俄国作家费奥多尔·伊凡诺维奇·德米特里耶夫-马蒙诺夫(1728~1790左右)的笔名。他行伍出身,官至准将。著有《俄罗斯之光荣,或曰彼得大帝之丰功伟业》(1783)、《将军致其部属的手谕,或曰将军率其所部于战场之上》(1770)、长诗《爱情》(1771)、《年表》(1782)等。

(15) 伊拉斯谟(1469?~1536):文艺复兴时期尼德兰人文主义者,著有《愚人颂》(1509),揭露封建统治的罪恶和教会对人民的愚弄,批判经院哲学。

(16) 指俄国女皇叶卡捷琳娜二世(1729~1796)。她的在位年代是1762年至1796年。这个专制女皇与法国哲学家伏尔泰有通信之谊。为取得国际上对她的好感,自称是伏尔泰的崇拜者。在其执政期间,俄国曾出版过一些伏尔泰的著述。

(17) 《阿历克斯的秘密》是法国作家迪克雷-迪米尼尔(1761~1819)的一部长篇小说。

(18) 《维克托,或称森林之子》也是迪克雷-迪米尼尔的一部小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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