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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4 05:22: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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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黄玲

出版社:云南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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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季流云

四季流云试读:

小说这道门(代序)

小说是一道门,门后有一个精彩的世界。

幸好还有这道门,可以让我们安放无处逃遁的心灵。《

四季流云

》是我的第一篇小说,但比现在收入集子中的这篇更短,写于九十年代初。那时年轻,心灵还有诗意。也曾做过有理想有追求的文学青年。小说写出来后,有周围朋友的欣赏,才有了写下去的信心。

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曾经是文学的繁荣时代,无论在我偏远的故乡还是繁华的省会昆明,都有很多热爱文学的人在努力奋斗。一个接一个的文学潮流拍打着时代的堤岸,而我只是一个在文学岸边观潮的人。为了像个正常人一样生存,先得结婚生子,洗衣做饭,按时上班才能领到工资,在体制内循规蹈矩地生活着。一个女人先得生活好了,然后才能写作。当然这也是我为自己的懒惰找的借口。

所以我的小说数量不多,也很传统。我从来没有否认过这一点,但我坚持认为传统没什么不好。我不反对先锋,但我知道自己永远做不了先锋。因为先锋一词最初在军事学上的意思,就是站在前面探路的人。而我是站队时喜欢站在后排的那一个。先锋只能由少数人承担,传统的旗帜下聚集的身影应该更多。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但是小说也是追求创新的艺术,为了写出满意的作品,我在“如何写”上面还是曾经做过一些探索,比如叙事的人称变化,结构线索的交错,以及语言的诗化倾向等等,希望能找到更适合自己的表现形式。

我非常同意一位青年批评家的观点,小说关注的不外是“生活世界”和人的“心灵世界”。能把这两个世界都关注好表现好的作家,才能算得上优秀。

因为写过几篇东西,有时难免会被人称为“作家”,此时我会感到莫名的心虚,因为我知道自己离优秀二字还有很远的距离。因为惰性,因为生存的压力,能静心用于写作的时间并不多,付出的努力远远不够。

随着时代的发展,我们生活的世界越来越丰富和多元,在某种程度上生活远远超出一个小说家所具备的想象力,小说要跟时代的潮流,远不如新闻文体那么快速、及时。所以小说的优势并不在紧跟,而是可以适当退后几步,与生活保持一点距离,也许,以冷静思辨的姿态才能真正触摸到生活的本质。谢有顺说过一段话:“文学实在是最日常的事物,凌空蹈虚、好高骛远反而远离了文学的本心。”

小说刚刚诞生时,也不过就是“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

我理解小说的本心就是要能告诉读者,“那些人”他们是如何生活的,如何经历着人生的曲径通幽、柳暗花明。回到日常经验的层面上,小说才能把人间烟火气息传送给读者。这本集子中的一部分作品,体现的是九十年代人的生活、追求和审美,和今天也许会有一些不同。但也有相通的地方,那就是人的心灵在生活之浪拍击下都会产生的疼痛与悸动。进入新世纪之后写的那些作品,我更关注的是大学校园里芸芸众生面对世俗的生存,较之九十年代,似乎更多了些消解深度之后的后现代色彩。就像一首歌里唱的那样:“我是一只小呀小小鸟,想要飞呀飞不高——”,于是只能像小说中的胡博士那样到处“耍起”。

无论生活在哪个时代,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欲望的交织,心灵的挣扎;就会有得到的快乐与失去的痛苦。只是表现的形态不同而已。小说不一定都能站在时代的潮头浪尖,但不能不触摸到人的脉搏和心灵的跃动。

说小说家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总觉得有拔高之嫌。但他们做的确实是研究、琢磨人心的工作。那是一个博大、复杂的世界。很多人穷尽一生也难找到灵魂的安放之所,只能任其在红尘中飘浮。

小说要承担的任务之一,就是对心灵的探究与抚慰。

断断续续写了一些作品,选了十篇编辑成书,只为纪念在小说这道门里探寻的足迹。我始终坚信:生活不息,文学永恒。

有文学之光烛照的人生才更美丽。

是为序。四季流云那一片山里小镇的风景,总是时常交替着向我眼前涌来。伴着它们的是那轻盈娇艳,洁白如处子之灵的片片流云,和人旅途中潜伏着的轮廓清晰的人的剪影。在夜的舷窗上,我看见许多人踏着流云去,许多人踏着流云来。在人生之道上交臂错肩,匆匆而行。我好似驶着一只无帆的小船在银蛇样扭动的河道中飘行,飘向那变幻莫测又四季永存的朵朵流云。

第一季:诱惑的云

1.

也萨,原本是彝人的地名。

在彝语中,“萨”的含义是妹妹。至于“也”的含义,很多人望文生义地认为,也许“也”是“彝”之音的误读。那么连起来说,这个地方的名称就应该叫做“彝家小妹妹”。这么一个彝汉夹杂的古怪地名,不能不令初次听到的人哑然失笑。

也萨像个小盆子,四面都被群山温情地怀抱着。那一年的春天,也萨上空涌动着波浪一般的流云。

那是怎样的云啊,整个春季它都以无与伦比的美态令人着迷。小姑娘安玛就常常独自一人坐在供销社楼前的土台子上,托着腮,就那么呆呆地看着天上的云出神。

它们像一个妖艳丰腴的女人,在蓝天下散布遥遥的温柔。一团团洁白松软得令人眩目,就在人的头顶游荡。安玛简直想跳起脚,伸手摘一团来枕着入眠。可是不等她摘,云团妖娆地扭动着飘然而去。又一团新的云轻盈地飘过来,在安玛头顶散布着遥遥的诱惑。它们是碧空下永远的过客,还不忘记在匆匆的间歇表演美丽的舞蹈。

住在供销社后山腰的有云儿,抬了一盆衣服扭着腰下河沟去洗。从台子前走过,好奇地说:“安玛,你在看什么?天上有什么稀奇的东西好看,不怕把脖子仰成望天巴!”

安玛懒得理她,依旧看着天说:“你才是望天巴。”

有云儿换了个话题说:“安玛你看看我今天这件衣服好不好看?卫生所的张医生送我的,才洗过两水,差不多是新的。”她今天穿了件半新的蓝花衬衣,还钉着几枚好看的有机玻璃扣子,正找不到人显摆呢,就拉住安玛要她好好看看。偏生安玛没兴趣,随便瞟她一眼又仰头去看天上的云,让有云儿很生气,扭扭腰说:“这个女娃子疯了,好好的人不看,偏要看天上的云?”

几个蹲在台子侧面抽烟的男人嬉皮笑脸地说:“我们倒是想看呀,你过来,让我们好好看看!”“呸——”

有云儿瞪他们一眼,扭搭扭搭,走了。她的腰身其实很好看,像风摆柳似地柔软。只是安玛没有兴趣看。那几个男人用目光追逐着她的背影,不知说了些什么话,低声笑成一片,惊起树上的鸟。

男人只爱看漂亮女人,他们不爱看天上的云。

安玛的灵魂已经飞扬到云海中去了,它们如此洁白松软,以温馨的抚慰带给她一片怡然。那些没有闲情的人们只当它们不过是些空空荡荡的云,哪里看到它们美丽的变幻。

现在,它们多么美丽呀!

一会儿是一片盛开的睡莲,朵朵洁白妩媚;一会儿又是一群温顺的羊羔,在天幕上咩咩地找寻妈妈的乳房;眨眼的工夫,羊羔变成了美丽的仙女,衣袂飘飘长空起舞。辽阔的蓝空有了这些柔媚的云,才有了灵动的生命。天空又似一只博大无比的舟船,载着那些变幻万端的云,不知要驶向哪里去?

安玛多想自己也是一朵云,飘飘荡荡,快乐自由地在天空巡游。

她就这么呆呆地仰天望着。那些过路的人都说:这女娃子看什么呢?屁大点娃娃也会有心事?

直到美儿来拽她的衣袖,才把她从梦中拽醒。美儿比安玛大两岁,个子却差不多高。她家紧挨着供销社的石阶下面,一栋破草房几乎是“蹲”在供销社的楼下。安玛每天上下楼都要高高地俯视她家的屋顶,从小窗洞里偷听里面的动静。阿莉和大萍不太喜欢和美儿玩,嫌她家穷,还有一个瘫痪在床的妈。屋子里黑得怕人不说,一年四季还弥漫一股呛人的怪味。

有一回安玛被美儿拉进屋去,半天才看清靠墙有一张床,正中的地上立着火炉,墙角胡乱放着锅碗瓢盆。床上有一堆破棉絮蠕动着,一个古怪的声音说:“美儿,你带哪个来?他们是不是在外面乱叫我瘫子?”安玛被吓得不敢说话。美儿嗔怪她妈说:“好不容易有人来玩,你不要乱说话,吓着人家。”

那女人就没有动静了,可安玛总感觉到一双眼睛从棉絮中绿荧荧地盯着她,心里怪发毛的。以后就不大敢去美儿家玩了。

现在美儿拉拉她的衣袖说:“安玛,我要去找猪草了,你去不去?”

安玛忙跳起来说:“去去去。”2.

她喜欢和美儿玩,就是因为美儿可以带她去山坡上找猪草,教她认那些名目繁多的野草野菜,在山野间找到那么多的快乐。她喜欢光着脚丫,自由自在地解放到褐色土地上的感觉。一座座山间一寸寸地探寻,春天总会给她一个个意想不到的喜悦,哪怕只是一片绿叶,一茎绿草,一朵野花。

美儿就没有她那么轻松了,背上背着比自己还高的篾箩,手上还要提一个硕大的竹篮,不时拔一把手边的猪草装进去。装进许多小女人的艰辛。

在美儿的指点下,安玛很快熟悉了那些野草的名字:婆婆丁、奶浆菜、灯笼草,都是猪爱吃的。

安玛最想找的是一种叫茅针的草。那是绿草的茎中间新冒出来的毛茸茸的心,极嫩极甜。带了大地泥土的芳香,还没吃就有清香沁入心脾。美儿告诉她,茅针吃下去人会长得快,长得美,那是春天的精华。于是安玛就迷了心似地跟在美儿身后漫山遍野地转悠,在那些刚冒出来的绿草间费尽心思地到处寻觅。那一年的茅针格外难找寻,只有草茎泛着青绿的光。

美儿伏在地上,很专注地拨弄草丛。她极短的衣袖下露出一道道凸起的伤痕,很是触目惊心。安玛吓了一跳,很小心地指头按了一下,美儿冷不防疼得叫出声来,扯扯衣袖想盖住伤痕。她阴着脸说:“这都是鬼打的。”“啊,真是鬼打的?”安玛大惊失色。美儿家的破草房每晚都有吵闹声传出来,想想是有些鬼气。

安玛小心翼翼地说:“鬼打你,驴子不保护你?”美儿摇摇头。“那么牛儿呢?也不帮你?”美儿仍旧摇头。“还有马儿呢?也不管你?”

美儿竟然像个真正的女人那样深重地长叹一口气。安玛觉得,那一刻她很像一个饱经风霜的老妇人,甚至有些像阿莉的妈妈,那个会跳神的三婆。可她实在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子。她有三个用驴马牛随便命名的哥哥,一个比一个剽悍,像三匹随时准备驾辕拉车的牲口。当后山腰的有云儿从街上云一样妖媚地飘过时,他们便会立在路旁,全神贯注地给她行注目礼,用能洞穿一切的贪婪的目光把她丰腴的身子剥个精光,嘴角挂着长长的涎水。若能逮空子在她臂上、胸上摸一把,长长的夜里他们就有了消遣寂寞的最好话题。有时安玛夜里下楼来上厕所,便会听见美儿家的小窗洞里飞出一串毛骨悚然的笑声。吓得她几步就逃上楼去。

飘浮的流云把美儿的脸映得很苍白。

安玛很卖力地举着镰刀帮美儿剜猪草。在美儿的教导下,她已经能分清一些野菜的形状和名称。灯笼草有一串绿色的小灯笼似的叶片,奶浆菜掐一把能挤出女人奶水样的白浆子,还有鹅掌草,酸浆草之类。它们全都以野性的美态在荒野中展览生机。

美儿却望着开始成堆的猪草发呆,好像它们并没有能带给她一点点安慰。她突然问了个让安玛猝不及防的问题:“安玛,你想不想嫁人?”安玛的脸竟然刷地红了,在她的经验中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话,女孩子听到这种话应该脸红才对。她说:“你才要嫁人呢!”

美儿没有生气,喃喃地说:“我真的不想嫁人。我才十三岁呢。我妈又瘫在床上,我要嫁了人她怎么办?我真的不想嫁人。”她脸上的悲哀表明她并不是在说笑,这让安玛心里紧张了起来。“可是我哥他们想娶媳妇都快想疯了。我家又穷,没钱。”

美儿边说边用镰刀狠狠地挖地,把那些绿草野菜们扎得稀烂。她看着天边飘过的流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云在她清亮的眸子一朵朵地飘过,好似一道奇异的风景。安玛看得有些呆了。3.

过了一些日子,安玛都已经把美儿说过的话忘记了的时候,果真传来了美儿嫁人的消息。

那天清晨也萨有雾气弥漫,朦朦胧胧地飘散在天地间,让一切景色看起来都不太真实,像有一层东西罩着。所以,过了好久,安玛都觉得关于美儿的一切,差不多只是一个梦?

那天早上,美儿家草房前围了些看热闹的人,供销社的人就站在石阶上看。安玛起得晚,等她听到消息挤到大人们胳肢窝下往下张望时,美儿已经被她那三个叫驴、马、牛的哥哥拖到门边儿,她拼了命地挣扎。边叫喊着:“爹啊妈啊,你们好狠心,把女儿卖给人!美儿还小,我不嫁人不离开爹妈,求求你们不要让我嫁人!”

一个三十多岁的山里男人,穿着新衣,站在她家窗下,若无其事地往墙上抹鼻涕。

美儿的瘫子妈在屋里发出嗷嗷的哭叫声,却没有人理她。

美儿爹提着根平时用来捆牛的绳子,边抖边对看热闹的人说:“不懂事的女娃子,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经地义。我家还有三个儿子等着娶媳妇,好传宗接代啊!”

人们只是看热闹,没有人管他家的闲事。

安玛心里好害怕,女孩子嫁人都这么恐怖吗?跟拉牛上杀场似的,美儿可怜的哭喊声在她耳边久久萦回,不肯散去。她躲在人群后面,从人缝里悄悄偷看无助的美儿,又怕被美儿看见自己,躲躲藏藏倒像是她把美儿给卖了。

单薄的美儿终究被三个牲口般强壮的哥哥给弄出门,老鹰揪小鸡似地把她架到一匹栗色种马的背上,怕她不老实,还从她爹手里接过绳子,把妹子给绑在马背上,任她插翅也逃不了。那个山里男人牵着马,颠颠地走在头里,间或往衣襟上抹把鼻涕。

看的人叹息着散去。

美儿就以这样一种屈辱的姿势,消失在春天的薄雾里。像一片云,被风吹得无影无踪。安玛心里有说不出的怅然。有一天她看见美儿的爹在门前扫地,就悄悄从楼上吐下去一泡口水,不等口水落到美儿爹的头上,她早已经跑回屋躲起来了。

美儿爹奇怪地看看天:“咦,好好的天,怎么下雨了?”

美儿嫁人后,天天晚上都能听到她瘫子妈在屋里发出瘆人的叫声。一声声只叫美儿的名字。还不等春天结束,她就死了。害得供销社楼上住的人,好些日子都不敢在晚上下来上厕所。

整个春季以委顿的神色从安玛眼中滑过。

她又开始一个人长久地坐在台子上看云。当流云片片从头顶滑过,美儿苍白晦涩的面孔总是固执地从云的底层凸现挣扎,好像要对她诉说什么。她想说些什么?这是安玛猜了许久也猜不透的谜。4.

夏季是裹着热风不经意间来临的。

有云儿是小镇上飘过的一朵充满诱惑的云。夏天是她展示风情的季节,她柔曼的身子蓄有神秘的磁场,能把男人的目光定定地吸住。她没有爹,和母亲住在后山腰的棚子里。从那里可以俯看也萨的全部风景。夏日来临,她便换上件白底碎花的旧衬衣,一条灰布撒腿裤,乌黑的长发用条小手巾随意拢在背后。她每天都要在镇上唯一的一条长街上很潇洒地逛上一趟。说是天热,要消消暑气。

但在镇上女人的眼里,她却是一个浪荡的妖精,扭着腰往每户人家的窗户散布诱惑。她一定清楚地知道,每个窗户后面都有男人充血的眼睛追随她身上起伏跌宕的曲线,那些醋坛子女人们则把她的背影剜得千疮百孔。她才不在乎,照样潇洒地走出万种风情,照样潇洒地打情骂俏。

夏天的第一阵热浪滚过时,小河边洗衣服的女人多得像浪花一样数不清。叽叽喳喳像山雀般热闹。岸边有一株孤零零的石榴树,正开着热烈的红花迎合夏天的风韵。有时候,安玛也来洗衣服。衣服冼好晾在石头上,人就卧在石榴树下乘凉,很惬意。可以悠闲地看天上的云起云飞,看河边的女人在青石板上跳舞一样踩衣服。仰着看天,天上的云很低很柔,像成熟的女人一样丰腴。

有云儿也来洗衣服。她如一团白生生的云悠然飘着,一下子降临在水边。刚才还叽叽喳喳的女人们立刻害了哑病,挤眉弄眼挪到上游,还故意把水搅浑。有云儿仿佛不知道这些,她的姿势沉静优雅。搓洗着一堆缀满补丁的衣服,倒像是贵妇人在整理华美的晚装。“安玛,下来,帮我把衣服拧干。”“安玛,帮我把衣服晾到树上去。”

她那么自然地指挥安玛,像是使唤仆人。可是安玛愿意被她使唤,喜欢看她叉着腰吆喝人的样子,妩媚生动极了。被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指挥,安玛很高兴。她尽量把有云儿递上来的那件看不出颜色的衣服,想象成童话中仙女美丽的礼服。

阳光下,有云儿的脸白嫩中透着粉红,长着一层细细的绒毛,像个成熟的水蜜桃。安玛听几个过路的小伙子这么说过。有云儿的胸部骄傲地挺立着,让女人的财富毫不羞涩地展示在夏日的热风里。

天热得像蒸笼,正午的河边人迹稀少。上游的女人们早已经跑回家躲阴凉去了。只有几只狗在闲逛。有云儿四下里张望一遍,想出了花活,对安玛说:“你好好看着路边,有人来了就叫一声。我要洗洗澡,这天当真热得死人吔!”

安玛有些惊悸她的大胆,又有些好奇,便点点头。

有云儿便麻利地动手剥去紧紧束缚着身体的衣物。她的大胆倒让安玛有些难为情。头一回看一个成熟女人的裸体,紧张让她有些手足无措,便把头藏在石榴花丛中。那些火红的茄形骨朵的石榴花们,正热烈地拥抱明媚的阳光,开出一树耀眼的灿烂。小小的骨朵逐渐翻红,逐渐从顶端裂为四瓣,任你怎样的巧手,也剪不出那样的匀称。真让人疑心是神仙用红玛瑙雕琢成那样多精美的花瓶,还巧妙地插上了花。仿佛这一树石榴花正是夏季火热的心脏。安玛突然涌上一个奇怪的念头:有云儿的心脏是不是也这样火红地燃烧?

安玛终于忍不住诱惑,悄悄攀住树干,从石榴花的火焰里望出去,立时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住了。清冽冽的河水中,分明是一条白净光滑的鱼儿在扑腾嬉戏。两个丰满结实的乳房在水波上轻轻弹动,如两个鲜美的水蜜桃。她慢慢撩水,让水从肩上乳上晶莹地流下。又细细地从水中打量自己的倒影,就像白天鹅在无人的深潭引颈自怜。哦,造物主竟然把如此的光华赐给一个山野间生长的女人!让人疑心这一河清水拥着的是一团松软洁白的云。难怪那些女人要嫉妒她骂她,她让她们感觉到了自己不像是女人的地方。也让更多的男人觉得自己更应该像个真正的男人。

安玛痴迷地遥望着河中的有云儿,有些傻了。

她喜欢夏天,这是一个让人身心解脱重重束缚的季节,也是一个教人成长的季节。望着水中水淋淋的有云儿,安玛感觉自己身体的某些部位也在像树一样抽枝拔节。她真希望自己能快快长大,长得像眼前的有云儿一样风韵万种,做一个幸福的女人。

她摘了一朵火红的石榴花,给鱼一样光滑的有云儿插在发间。有云儿愈发动人了。花本来就是为女人准备的礼物。有云儿边穿衣服边拍拍安玛的脑袋说:“女人就应该像女人的样,别像那些黄脸婆,嫁了人就把自己个儿糟践得不成个人样。要如云如风如水,男人才会喜欢,长大了可要记住哦!”

安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5.

晚上镇上有演出。全也萨的人都来到土台子下看戏。都是看过几十遍的节目,但人们的兴趣和热情却丝毫不减。除了看节目能找到些热闹,晚上的日子实在是太寂寞。不过是镇上的红卫兵,还有学校的老师们联合编排的舞蹈、独唱、快板。都是熟人演的,看起来更亲切。

安玛和阿莉、大萍几个小姑娘早早地就在人堆里乱钻。汽灯的光把台下照得一片通明,不兴有座位,大家都挤在台子下面等着演出开始。疯女人大白花也来凑热闹,手舞足蹈地好高兴。有人怂恿她上台去跳一个,她翻翻白眼骂了句脏话,引起一片笑声。男人蹭蹭女人的背,女人掐一把男人的手,到处有人在低声而又欢快地叫着,乱哄哄的气氛让人心动无比。安玛恨不得天天晚上都有演出,那会是多么幸福的事啊!比守在家里听外婆呼呼呼地吸水烟袋有趣多了。

安玛看见有云儿也在人群中,而且头发上还插着白天自己送给她的那朵石榴花,很风骚地在人堆里窜来窜去,把屁股扭得跟糖人儿似的。阿莉也看到了,捅捅安玛的腰,掐掐大萍的背,把头凑到一处神秘地说:“你们知道不,有云儿跟好多男人睡觉啊,人家都说她是破草鞋,人人都可以穿。”

大萍说:“我妈说不准我跟她玩,不准学她走路的样子,她会教坏小姑娘的。”

安玛现在不喜欢听诋毁有云儿的话。自从白天在河边见过有云儿的身体后,她觉得自己和有云儿之间似乎有了某种秘密的联系。她辩解说:“那是她长得漂亮,你们看看她的脸她的腰,多好看啊!那些演节目的人还没有她长得好!她脱了衣服才漂亮呢。”

阿莉皱着眉看看安玛,很惊讶:“你怎么会知道她脱了衣服好看?”

安玛知道说错话了,可又不会撒谎。支吾说:“她在河边洗澡,我本来也不想看,可是她要叫我帮她看着人,我真的只看了几眼……”

阿莉和大萍连看节目的兴趣都没有了,一边一个拽着安玛退到人群后面,要听她细说看有云儿洗澡的事。阿莉不相信地说:“她竟然脱光衣服,在河里光着屁股洗澡?”

大萍做出很正经的样子往下呸了一口:“真不要脸!”

安玛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当时怎么就没有觉得有云儿不要脸呢?那么洁白漂亮的身体,和要不要脸有什么关系?她这么想,可是不敢说出来,怕阿莉她们也说她不要脸。在安玛的经验中,说人不要脸是很重的话,都是和下流的事有关系。她不敢不要脸。

可是阿莉很快忘记了不要脸的话题,追着问安玛:“你看见有云儿的奶了吗?大不大?我听街上的男人说,她的奶有小碗那么大呢。”

安玛说:“我没看清楚。”

阿莉有些失望。又问:“那么她的屁股呢,是不是也很大?我听我妈说,和男人睡过觉的女人,屁股会变大的。只有真正的青头姑娘的屁股,才会紧绷绷的收着,不信你看我的。”她扭过屁股让安玛她们看,像只小母鸡一样原地转了两圈。又要看安玛和大萍的屁股,三个人闹成一团,倒忘记了追问有云儿洗澡的事。阿莉永远有那么多让安玛自愧不如的知识。

台子上传来学校小李老师独唱的声音,永远是那首:“天上布满星,月牙儿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她脸上的雀斑一定在汽灯的照耀下闪烁出斑斓的色彩。

等她们几个转回台下,马上发现台子边的气氛就有些不对劲了。观众不知何时少了一些,只剩下些小脚老太太和流鼻涕的娃娃守在台口看演出,夜风中有令人惊悸的气息飘过。刚才似乎有些不同寻常的事发生过。小河边的方向传来些声音,还有手电筒的光在乱闪。

虽说三个女娃子都是爱赶热闹的人,但在平时她们是没有胆量在夜晚去小河边玩的。今晚是赶上了人多,有事,又没有大人管,就跟着声音和手电光追了过去。三个人牵着手,又惊又喜,有一种冒险的快乐在心里荡漾。小河边果真比看戏还热闹,先赶到的男人们从石榴树下拖出了一对纠缠不清的野鸳鸯,两团白生生的影子在手电光下变幻出让人心惊肉跳的效果。一些人兴奋地喊着“捉奸”“捉奸”,也有女人在人缝间惊恐地寻找自家男人,生怕被狐媚子勾了去。

安玛她们跟在人后,惊恐不安地等待着结果。安玛看见身边的大人们疯了一般来回窜,眼里闪动着绿莹莹的光。有人发出沉重的喘息声,空气中散布着古怪的气息。她原来觉得看节目就是最幸福的事,可是没有想到在大人们那里,捉奸的乐趣竟然超过了看节目。

从人缝里,安玛看见一件白底碎花的衬衣,被许多人的脚印踩得污迹斑斑,那是她熟悉的花色。是的,那是穿在有云儿身上的衣服,曾经那么合体地勾勒过她的曲线和美丽,展示过她的风韵。可是现在,有云儿却像一只猫一般蜷缩成一团,手电光下她的皮肤闪着幽蓝的光泽,闪动着原始的诱惑。人们终于有了一个理由,把手电光肆无忌惮地射到她裸露的身子上,用光代替舌头去舔舐她的身体。她如一条困在河滩的鱼,在人们贪婪的目光里挣扎,扭动。

有人兴奋地喊着:“捆了游街去。别轻饶了奸夫淫妇!”

有人小声说:“可惜了是夜里,若是白天才更好看呢!”

女人们乱了半天,终于搞清奸夫是河南来的买马客后,才悄悄松了口气。只要跟自家男人不沾边就好,就放心了。都悄悄舒口气,站到一边,远远地吐口水,千声淫妇万声破鞋,教坏乡亲败坏门风,把好好的男人们都勾引坏了!她们突然间都变得贞洁无比,齐心合力地声讨淫妇。

安玛她们三个搂在一起,又惊又喜地挤在人群中看热闹。有人拨开她们的脑袋说:“小娃娃家家的,这种事看了会生偷针眼,一边去,一边去。”

有女人扯长声说:“让这些娃娃看看也好,从小知道个好坏,知道点羞耻!”

在手电光照射下,安玛看见地上有样东西,捡起一看是一朵石榴花。像一朵孤零零的火苗在燃烧。一定是她白天给有云儿缀在头发上的那一朵,现在它已经被践踏成零落的花瓣,却还依旧红得耀眼。安玛看了一会儿,一扬手把它抛到水中,让流水载着它静静地远去吧,水才是它生命的最后归宿。安玛心里有些惆怅,毕竟她曾经看见过这朵花最美丽灿烂的瞬间。

那天晚上有云儿还是被拉去游街了,用绳子捆着,没有穿衣服。在镇中间的长街上来回游了一趟。安玛她们被人流冲得东倒西歪,没有跟上游街的队伍。只是站在台子上远远地看那些手电光鬼火一样闪烁。那个河南客商第二天不等天亮,就悄悄离开也萨,再也没有回来。连放在旅馆里的衣物都来不及收拾,就烟消云散了。像从来没有过这么个人出现,通奸的事只是有云儿一个人做下的。

这件事让也萨的男男女女们兴奋了好些日子。

这中间,美儿回了一趟娘家。

那天早晨安玛站在石阶上,正要下楼,就看见美儿家屋里出来个小妇人。头上包着结了婚的女人才包的青布帕子,胸前系着蓝布围腰,手里提了笤帚来扫地。安玛的心突然跳起来,这不是美儿吗?可是又觉得这是一个让她感到陌生的女人。她就没有勇气下楼了,呆呆地看着美儿扫地的身影。直到美儿抬头看见她。两个人就这么远远地对看了好一阵。最后是美儿对她招招手,她才磨磨蹭蹭地下楼来。美儿从怀里掏出个丝线绣的香包递过来说:“这是我过端午节的时候绣的,给你留着呢。”

小香包是红布的,绣得很精致,里面装了香料,有一股幽幽的香气透出来。

安玛凑到鼻子边使劲儿嗅了嗅说:“好香啊!”

美儿笑了,安玛从她的笑容里找回了一些过去的记忆。这才是那个带着她漫山遍野找猪草的美儿,那个手巧、勤快的美儿。

可是,美儿那身小媳妇的打扮,还是让安玛感到有些陌生和窒息。

第二天早上安玛拿着一张手绢下楼来找美儿的时候,她早已经回去了。她那个叫牛的哥哥见安玛探头探脑地往屋里看,怪笑着说:“看什么?进来和我说说话,我有好东西给你看。”

安玛往地下“呸”一声吐了泡口水,转身跑了。

第二季:苍白的云

1.

安玛终于有了一个可以称得上家的地方。

因为小妹妹的出生,母亲从老家接来了外婆帮着带孩子。正好卫生院在街的对面新修了一栋白色的两层小楼,供销社后侧的那栋土墙的老房子就空出来一半,北面的两间依旧做病房。母亲借了南面的两间屋子,外婆和安玛就在那里安身。这两间屋子是个小套间,原来是药房,现在也还有淡淡的药味儿、来苏味儿丝丝缕缕萦绕不去,仿佛很深的地下埋了一个大药袋子,不断往外透出药的气息。安玛很喜欢这种神秘的味儿,常常绕着屋子像老鼠一样到处嗅着,希望能在泥地上发现几粒医院搬家掉下的药片。

外婆呼呼地抽着水烟袋,好笑地望着她:“这个鬼姑娘在转经呢?就不会好好地待上一会儿!”

外婆的水烟袋是铜做的,被光阴摩挲得光可鉴人。没事的时候外婆的消遣就是抽上一袋烟,目光穿过迷蒙的烟雾,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安玛悄悄偷看着外婆的脸,和她那身阴丹兰的长衫,不敢打断她的沉思。

安玛多了一项工作,到外面玩总要给外婆捡几个烟头带回来。连阿莉和大萍见了地下的烟头也会帮她捡了留着。外婆把那些烟头剥开揉松,再滴上几滴菜子油,那些原本乱蓬蓬的烟丝们就会变得柔顺光润,发出一股淡淡的清香。外婆很珍惜地用纸包好,每回抓上一小撮按到烟嘴里,点上火呼噜呼噜地吸。现在屋子里除了药味儿,还多了股烟的气息,混合成奇妙的味儿在屋里弥漫。

秋天悄悄地就来了。安玛不明白世界是怎样从夏的火热情怀中挣脱出来的,头晚站在院里,还只见漫山遍野的绿在流淌,一眨眼,一推窗,便有丝淡淡的嫩黄挂在树梢。风也凉凉,云也淡淡。阳光在墙角被挤压成扁扁的光点,就像安玛好奇的眼,读不懂人生四季的更替,原来竟如一片树叶般单纯。

天空高远明净,过路的云像一朵朵棉花飘荡在头顶。风里渐重的凉意,让安玛裸露的脚丫不能再自由地到处探索寻觅。

母亲进城学习去,安玛多了几分自由。

屋里有慈祥苍老的外婆和温暖的午饭在等着安玛,她惴惴地蹭到桌边,悄悄窥视着外婆的脸。几年前见外婆时,她的头发还是一片斑驳的杂色,这回来却只见一头如霜的白发,透出无边的苍凉和陌生。一线阳光从门口跃上桌子,在碗筷间欢快地跳动着。2.

一个女人的身影挡住了屋里的光线:“大妈,给我一碗水喝好吗?”

安玛惊讶地抬头,看见一个穿紫色花衣的女人倚在门边柔柔地说话。她的脸很清秀,像一株藤蔓倚在树干,恬静而又温存。外婆走身给她倒水时,安玛才看清女人的肚子圆圆的凸起,像一口倒扣的锅,处处透出笨拙。女人很干渴,一口气把碗里的水都喝下去,让安玛担心她的肚子会因此而炸了开来。

秋天的阳光很明亮,女人安静地坐在台阶上晒太阳,脸上一片金色的妩媚。她的双手交叉扣在肚子上很安详地任阳光抚慰全身。她身体的每一部分无不沉浸在母性的柔波里。在秋天的阳光下,每一个女人都渴望做圣母。

安玛从窗户窥视着女人的身影。

这就是云一样的女人。在春日汲取了足够的养分,正以无比的耐心等待着收获。

整个秋天安玛都在试图解开一些难解的谜。现在这个大肚子的女人吸引住了她飘忽不定的目光。她挨挨擦擦地坐到女人身边,对她笑笑说:“你是来住院的?”

女人也笑了:“我很快就要生了。”

她很骄傲地挺挺身子,指着小山一样凸起的肚子,把她的财富展示给安玛看。母亲生小妹妹时,安玛在县城医院的妇产科待过,没有留下什么好印象。她皱皱鼻子,老道地对女人说:“生孩子一点都不好玩,疼死了,难看死了。”“是吗?你怎么会知道?”

女人惊讶地望了她片刻,笑笑说:“我不怕。是女人都要过这关的。我们村里的女人在火塘边灶坑里都能生呢。我男人疼我,非要我来医院生,不然我也不想来的。”

她突然愣了一下,一只手按住肚子。然后幸福地笑了:“他在踢我啊,这个坏小子!他急着要出来呢,你来摸摸看。”

她把安玛的手拉了贴到自己肚子上,要她感觉一下那个即将出生的孩子的动静。安玛好激动,这个女人太慷慨了,居然让她分享这么大的秘密!这回和阿莉在一起玩,阿莉不会再神气了吧?她能摸过一个女人的大肚子,摸她没有出生的孩子吗?

安玛心里有些紧张,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女人薄如蝉翼的肚子。苍白的皮肤似乎一弹就破,蓝色的经络像植物的根须一样爬满了肚子。一个光滑柔和的世界在她的掌中颤动,像云一般起伏。这就是生命的信息?怎么像三月的春潮在原野上滚动,用生的希望和力度撞击着世界。真是个不安分的孩子,他每踢腾一下,都会在母亲脸上荡起一份激动。那些蓝色的经络,养育着一个生命啊!

女人,真是了不起!

安玛神秘地对女人说:“我感觉到是个男孩子在里面,是一个很调皮的男孩子。”女人兴奋地说:“是吗?哦,我就希望头胎生一个男孩子,能顶门壮户。然后再生一个女孩子,就像你这么聪明漂亮的。”

女人脸上那份幸福的表情在安玛记忆中贮存了好久好久。让她懂得秋天是做母亲的季节。向日葵的籽儿饱满结实,沉甸甸地压弯了腰。空气中有庄稼成熟的炸裂声在飘飞。女人不在秋天做母亲,会失去一份多么美好的体验!

秋天是女人骄傲的季节。

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一切,安玛定会把这个印象嵌入镜框,挂在她的记忆之壁上永恒而美丽地微笑。3.

漫长的夜晚单调寂静,外婆的水烟袋咕噜咕噜地叫着。高远的夜空一片空荡,像无垠的海包藏着无尽的忧伤。被流云擦拭得如同明镜一般的秋月,带着成熟的妩媚,也带着几分冰凉。一声痛楚的号叫声更给秋夜增添了几许寒意。

外婆拉住安玛的手不许她出门:“是女人都要过这一关的,要不怎么说儿的生日是娘的受难日呢!小娃娃家家的,不要去看,看了眼睛疼。”

安玛嘀嘀咕咕地说:“不像是生孩子,像是有人在用刀杀她啊!”

那是安玛有生以来听到过的最惨痛的号叫声,恐怖笼罩了夜色。安玛有一种受骗的感觉,那个女人肚子里装的一定是个瘤子而不是孩子,只有用刀割皮肉才会发出那样惨叫声啊!如果是孩子,他为什么要如此折磨他的母亲,是母亲给了他生命呢!生为女人就一定受这样多的苦难吗?

安玛紧紧伏在外婆怀里,泪流满面。外婆轻轻拍着她的背喃喃低语:“不生孩子怎么能叫女人,我生了你妈,你大舅舅小舅舅,你还有一个小姨三岁时死了……”“外婆,我永远不要生孩子!”“会过去的,会过去的,天亮就好了。”

惨叫声伴着噩梦扯住了这个漫长的夜,外婆的怀抱是唯一安全的港湾,像蓬松的云包裹着安玛惊恐的灵魂。

太阳依旧新鲜活泼地照着大地。

当安玛终于从暗夜中挣扎着走进晨光之时,那个穿紫衣的女人却再不能来台阶晒太阳,她已经永远地睡去。她最后这段人生历程走得好累好累,她的黑发如静静地流瀑倾泻在秋日的金光中,残留着噩梦的痕迹,衬得她母性的面孔冷峻而惨白。安玛牵着外婆的手,挤在大人们身后偷偷地看,眼里满是惊悸。她感觉女人就像天边的流云,不经意地从身边飘过,不留一丝痕迹。流云是天边匆匆的过客,女人就是乘着流云而去的一阵清风。

女人的亲人哀痛地哭着,喊着。女人的丈夫蹲在地上伤心地哭。

女人的儿子也在哀哀地哭叫呢。

女人肚子上那口倒扣的锅已经消失,变成了一个哇哇啼哭的婴儿。果真是个男孩,却注定了一下地就要唱一支人生的悲歌。他的嗓子大得令人惊奇,似乎是在用响亮的呼号宣告生命的诞生,也宣告着生命的结束。他的额头皱皱巴巴,还沾着些母体的血迹。母亲、孩子在艳丽的秋阳中交臂错肩走向不同的旅程,就像天空中飘过两朵不相干的云。人去屋空之后,安玛远远地看着对面那两间紧闭着的病房门,歪着头发呆。生命的延续真是令人费猜啊,一个温和如水的少妇走了,一个苦巴着脸的婴儿来了。他们之间到底有着什么样的神秘联系?

安玛很久都不能忘记那个穿紫衣的女人。总觉得她是一朵盛开的粉白睡莲,被生命之舟永久地抛弃在秋天的岸边了。这个秋季因此而弥漫着云的苍白和忧郁。

卫生院派人在屋子里洒了些药水消毒,来苏的味儿像网一样罩住了屋子的每一个角落。外婆关严了门还不停地打喷嚏,抱怨说这药水简直有脚呢,门缝里也能溜进来!只有安玛喜欢这种特殊的味儿,一缕缕麻酥酥地直窜进她的鼻孔,再往下窜进气管,身体,灵魂,一点点地把她包裹起来。就像云一样托举她的灵魂,让她飘飘欲仙。

阿莉和大萍来约安玛去玩都不肯进屋,嫌屋子里的气味重,只远远地在外面叫。大萍问安玛:“你们家住在卫生院,也不害怕?”

安玛说:“我喜欢那种气味。”

阿莉神秘地说:“你要小心那个生娃娃死去的女人,我妈说她会变成鬼吔,在屋子里飘呀飘,她不甘心的。要是被她冲撞着,就会生病。”

安玛说:“我摸过她的肚子,那个娃娃在她肚子里动呢。”“啊?”阿莉和大萍不相信似地瞪大眼看着她。

安玛说:“真的,是她让我摸的。就像摸皮球一样,软软的,又鼓鼓的。”

大萍惊叫起来说:“天哪,她摸过死人的肚皮?快走阿莉,鬼来啦!”

两个人瞄了安玛一眼,拉着手像狗咬屁股一样一溜烟跑得不见踪影。

安玛追着她们说:“你们别跑啊,我摸她肚子时,她还活着。是她自己让我摸的,真的。”

好几天她俩见了安玛都躲着她,用惴惴的目光远远地看她。安玛要拉大萍的手,大萍一下子甩开她,惶惶地说:“别碰我!”

阿莉也把手背在身后。

安玛那些日子很孤寂,一个人云一样到处游荡。4.

当冬的寒意从山的褶缝丝丝缕缕向小镇飘来时,安玛的脚丫才停止对褐色土地的探寻,难得老实地倚在窗台看流云变幻魔阵。

在她孤独的世界里,洁白的羊羔于碧空自由奔跑,咩咩欢叫;山峰连绵,奇异诡谲;天河潺潺,睡莲怒放。许多认识不认识的人,在天街穿梭往来,交臂错肩,走向苍茫的途程。那些飘浮的流云,映入她的瞳孔总是添了许多的深奥和神秘,伴她在困惑中度过无数个寂寞的日子。它们牵着她的目光,一步步远离童年的无忧无虑。

外婆不忍心看安玛像只病鸟似地伏在窗台发怔,总是赶她:“鬼姑娘,出去玩玩吧!娃娃家家的,闷在屋里会闷出病来的!”背过身去又悄悄嘀咕:“莫非这房子真有邪气?好好的娃娃怎么就变得无精打采的?是不是要竖筷子驱邪了?”

说着就抓起一把筷子,舀一碗清水,开始作法。安玛知道接下来要用筷子在她身上打一遍,再念些奇奇怪怪的名字,如果念到一个名字时恰好筷子在碗中立住,就一定是冲撞了这个鬼,就要说些祷告的、央求的好话,再往碗中加点儿饭,做成鬼爱吃的“水饭”,泼到门外让过往的鬼怪们享用。嘴里还念念有词:“东边来的东边去,

西边来的西边去。

呔……呔……”

这些事只能是乘母亲上班时做,如果被她看见,少不了要数落外婆迷信。还要塞一把药片到安玛嘴里,看着她吞下去。和吃药相比,安玛更喜欢外婆这种神神怪怪的方式。让她感觉到真的有一个神秘世界存在于她看不到的地方,有些来来往往的魂灵在空中飘浮。

安玛看到,在外婆的操作下,筷子真的在碗中站住了。外婆的表情有些紧张,又有些释然,含含糊糊地对着那些看不见的东西说了一番话,安玛一句也听不懂,只知道是跟自己有关系的。

她追问外婆:“是什么鬼?男的还是女的?好不好看?”

外婆瞪她一眼:“鬼姑娘,这种话不可以乱问!”

又把筷子在安玛身上到处拍打一遍,把碗中的水饭泼到门外请四方神灵享用,才长舒一口气说:“好了好了,这回没有事了,神保佑我外孙女儿平安无事。”

安玛真的觉得比刚才清爽了许多。外婆推推她说:“去玩吧,早点回来吃饭。记住,黄昏时候少在外面转,那是鬼怪们过路的时刻,不要冲撞了它们。”

安玛站在台子下面发了一阵呆。突然记起很久没有见到有云儿了,就一个人来到后山转悠。半山腰上,有云儿家那个破草棚在阳光下闪着金光。她家真会选地方住,站在这里可以俯视全也萨的景观。小镇被山岭圈成环状,她家的草棚,就成了山头的暸望哨。正是夕阳燃烧着吻别大地的时刻,满山遍野都流淌着太多的激情。安玛被夕阳的美色惊呆了,就在山腰呆呆地站着。她甚至以为那枚缀在天边的火球似一位新娘,一位妖媚绝望的新娘,正把蓄了毕生的心血燃作熊熊烈焰,把冬日那些晦涩沉重的云团们烧成壮观的火海。天地间仿佛是个硕大的宫腔,红光闪闪,温柔肃穆。有云儿家那个麦桔搭成的草棚,也在夕阳里燃着奇异的光彩。像是天庭掉下的装饰,又像是一团燃得耗尽心血的火炬。

有云儿的妈,那个断腿女人拄着拐站在地里,任夕阳在她肩头披一层妖媚的红妆,站成一道独特的风景。她扯长声对安玛说:“那个女娃子,你站在那里傻看些什么?”

安玛被她的长声惊醒,不好意思地说:“我是找有云儿玩的。”

女人撇撇嘴说:“那个小婊子不知道骚到哪里去了,连影子都没有。”

安玛早在也萨人的嘴里听过这个女人的故事:她只有一条腿,却偏要住在高高的山腰上,带着唯一的女儿有云儿过日子。她没有丈夫,当然不等于她没有经历过男人。只是那个应该做她丈夫的男人早早撇下她走了。那些不愿做她丈夫的男人们却鲜活地活在世界上,令她可望而不可及。所以她恨山下的人,尤其是男人。总是没事的时候拄着拐站在山腰,仇恨地俯视着山下的芸芸众生。

安玛有些怕她,远远地瞄着她。断腿女人长得其实并不丑,从她丰润的嘴角和耷拉下来的眼皮上,还能依稀看出些年轻时妖艳风流的影子。岁月并不会把什么都带走,多少会留下点痕迹,让人在孤寂的时候回味。如今有云儿到处风流,她的母亲却只有孤寂,额上铺满了苍凉。看看她菜色的脸就知道,这个草棚里经常只有一口残剩的冷粥和无数个孤苦的长夜。

令人惊异的是,这样简陋的草棚竟然能养育出有云儿那样鲜活的生命。难道女人真是草籽,沾土就能活?

安玛觉得这个女人的身上有一股神秘的气息从风中飘来。对着阳光看去,她腋下的拐使她看起来像个三只脚的怪物,身上一些破烂的布条在风中毫不羞涩地飘舞。

她大声地对安玛说:“小女娃子,你帮我去找回有云儿来。我的话她总是当耳旁风,要去和那些臭男人鬼混,吃亏上当都不回头,我看小婊子是猪板油蒙心了!”

安玛看看山下,知道有云儿此时一定在小镇上很美地扭动腰肢,用眼里喷出的烈焰把镇上的男人们烧得晕晕乎乎,辩不清东西南北。对那些女人抛来的白眼,她会把屁股扭得更圆,满脸都是豁出去了的不在乎。这样,别人反倒有些怕她了。断腿女人的眼睛里竟然有忧伤在流淌。安玛倚在一株杏树干上,仰脸看她的悲哀如丝丝缕缕的清风散布在如血的残阳里。女人突然伸手摸摸安玛的脸,叹息说:“好俊的女娃子,坯子好!不过做女人长得再俊,也是给男人准备的。你知道男人是什么东西吗?”

安玛想了想说:“男人不是东西。是人。抽烟,长胡子,上男厕所。”

断腿妇人突然嘿嘿地笑了:“你还什么都懂啊!我告诉你,男人是狼是虎是兔子,女人是天上的云地上的草无根的水。”

她对着夕阳长声叹气,好像是自己在跟自己说话。

安玛似懂非懂地说:“所以你没有男人,对吗?”“有,谁说我没有?”她急匆匆地说:“每日每夜他都守着我呢,只不过别人看不见罢了。”她开始对着一天烧得激情澎湃的晚霞自言自语:“我有男人,他是有云儿的爹,不是亲爹,这没人知道。她的亲爹早像兔子一样逃走了,他是城里人。我对他那么好,把他搂在怀里亲他爱他,是块石头都该焐热了呀。可一听我怀了娃娃要嫁给他,他就害怕,丢下我逃回老家去了。这个不是爹的爹从被剿散的土匪队伍中跑回来一看我肚子大了,说我是他的女人,不该怀野种。喝了一瓶闷酒后,挥起他带回来的那把刀,咔嚓一声,”她嘴里发出一声切菜似的生动的声音,晚霞在她瞳孔里燃起两朵火苗。“那么白那么圆润的一条腿啊,竟然就没有了。”

风中有长长的叹息声划过,断腿女人眼里满是困惑。“那血好红啊,诺,就像太阳流的血一样红。十八年了,怎么一到傍晚,就流个不停?还不把人给流干了,流空了?”

安玛呆呆地望着她,不敢说话。山野间一片寂静,仿佛真有流血的声音从欲坠的金乌中传来。她就这么看着一个女巫样的老妇,对一天残阳寻觅她十八年前丢失的断腿。那未断的半截在冷风中轻轻摆动出令人心悸的韵律。安玛害怕了,想走,又忍不住往草棚里张望一回,里面空空的,只有一个破烂的铺盖卷,几个缺边的土巴碗。并没有男人的影子。

她有些失望地说:“你骗我,这里根本没有男人!”

断腿女人才醒过来一般,转过头嗔道:“谁说没有?小娃娃家家懂什么!”

她跳动着进了棚子,弯腰掀开铺盖卷,用拐杖击打着地面神秘地说:“在这下面,他睡了十八年了。”十八年在她口里只是咽口唾沫的功夫。“他被我的血吓死的。你说怪不怪,他敢对我动刀子,却不敢看血。他酒醒来看见一地血,以为我死了,就抱着我的那截腿用刀抹了脖子。说到底他是个胆小的男人。土匪也有胆小的,这不笑死人吗?”

她轻轻击打着地皮,咯咯地笑起来,好像在笑一件和自己不相干的事。慢慢地,她脸上溢起一片柔情,喃喃地说:“他每晚都陪着我,连有云儿都不知道。我是有男人的,只是别人看不见他。十八年了,再多的血也淡了,我一点都不恨他。你可不要告诉别人呵!”

安玛点点头,有些害怕,有些惊奇。

天快黑了,一天云霞正在暗下去。她突然想起外婆说过,黄昏时分是鬼怪过路的时刻,心里就开始发毛,就快步逃出那个神秘的草棚。走出老远,还听见断腿女人的声音:“记住,不要和人说噢!”

回头望去,最后一丝夕阳中,断腿老妇人三只脚的身体,正凝成一个生动的剪影,粘贴在冬日暮色的背景上。那些方才还在夕阳中灿烂无比的云团们,失去光泽后,流泻下一片苍白。如一些孤独的幽灵,在灰暗下去的天幕上寻找归宿。或许它们包容了太多的冰雪太多的寒冷,正等待与枯草萋萋的红土高原做最后的拥吻?

安玛感觉好冷,加快步子朝山下奔去。

有云儿今晚回不回家,可说不定。镇上的女人们都骂她是个离了男人就睡不着觉的骚货。可她那个断腿的妈却还在固执地守望着门前的小路。

西天斑斓的色彩终于淡了下去,几朵悲哀的流云朝着夕阳死去的方向,不甘心地追逐而去。

安玛回头望去,有云儿家的草棚成了一个模糊的影子。她忽然很想几步奔回那间散发着来苏味儿的房子里去。那里有外婆,还有一屋子温暖等待着她。

第三季:云起云飞

1.

有云儿重新出现在台子边,是一个月以后的事。她的出现让安玛吃了一惊。安玛和大萍坐在台子边沿上,正用线翻花绷绷,翻出房子、花篮的花样。突然地有云儿就站在她们身后了,嘴里嗑着瓜子儿说:“我来教你们玩,我会翻好多种花样呢!包你们见都没有见过。”

两个女孩有些傻了,呆呆地看着她。想起那个夜晚曾经看见过她被剥光的身体,脸突然就红起来。

大萍收起线说:“呀,我听见我妈叫我吃饭呢。”跳下台子一溜烟跑了。

安玛来不及有行动,就听有云儿骂了句:“小妖精,怕我吃了你?”她把瓜子壳卟卟地吐了一地,挑衅地看着过往的人。

回头看看安玛说:“你怎么不跑?不怕我吃了你?”

安玛说:“你又不是妖精,怎么吃得了我?”

有云儿这才笑了:“对了。人人都说我是妖精,只有你说我不是。安玛,你仔细看看,我还有过去好看吗?”她偏过脸让安玛看她。

安玛那么近地看到她的脸,白净细嫩,上面有一层细细的绒毛,让安玛突然想起水蜜桃的说法。她的脸真的像极了一个饱含水分的水蜜桃。那场劫难对面前这个女人来说,似乎并没有造成致命的伤害。像地上的一蓬草,被那么多的脚践踏过后,沾着地气,吸点露水,晒点阳光,又活过来了。

安玛说:“你还是好看,像过去一样好看。”

有云儿有些惊喜:“真的?你不是在骗我,用好话哄我吧?”

安玛说:“我没有骗你。我从来不骗人。”

有云儿摸摸自己的脸,得意地说:“这样我就放心了。我就是要出来让他们看看,我还是我,我又活过来了。天不灭人,我要好好地活给他们看!”

后来安玛进城后,看过好多遍京剧《红色娘子军》。特别喜欢吴清华那句唱:“咬牙关,挺胸膛,打不死的吴清华我还活在人间。”听着听着,脑子里会突然跳出些不相干的场面。有云儿的脸会不合时宜地跳出来,让她的思维出现短暂的混乱。

那个夏天,安玛过得很惶惑。有云儿像舞台上的角儿,不断地在她眼前上演些生动的戏剧。就像天上的流云,总会变幻出意想不到的图景,让她眼花缭乱。

天空中总是云起云飞,布满诗意。那些洁白的云都是女人的灵魂,在优雅起舞,在匆匆追赶爱的红帆……

有云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是好人,还是别人说的坏人?

安玛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没有云的天空,将会多么孤寂啊!云没有脚,却在不停地寻觅失落的梦境,在表演亘古不变的舞蹈。2.

和有云儿比起来,大白花算得上是个安静的女人。不犯病的时候,她经常穿一身素雅的蓝花大襟衣,一条黑布裤子,安静地坐在供销社门前的台阶上,仰头看天。

过路的人逗她:“大白花,你在看什么呢?天上又没有飞机过。连鸟都看不见一只。”

她竖起根指头“嘘”一声说:“别说话,当心吓着他!”

过路的人也看看天,奇怪地说:“吓着谁呀?”

大白花一脸神秘:“我家柱子啊,藏在云彩里,穿着绿军衣,戴着红五星呢,多漂亮啊!”

柱子是她参军的未婚夫,去了昆明就再没有回来。

过路人都笑说:“这个傻女人,人家柱子在昆明早就娶了城里的婆娘,过了城里的日子,只怕娃娃都会打酱油了。她还在盼着?”

也有人叹气:“可怜的大白花!”

安玛没事的时候,也会坐在台阶上看云。只有她相信大白花会看到云里的柱子。那云的世界是多么变幻无穷呀,藏个柱子算什么呢!

那些整天低着头走路的人,哪里懂得云的世界有什么秘密藏着!

大白花注意到她了,对她笑笑说:“小姑娘,你看见柱子了吗?他多漂亮啊!穿军装的样子太好看了。”

安玛说:“柱子长什么样子?”

大白花吃惊地说:“柱子长什么样你都不知道?眼睛可大了,脸上有两个小酒窝。头发是卷的,他是冬月间生的嘛。对了,还系了根红裤带呢,是我做的,上面还绣了花。”

安玛说:“是真的吗?当兵还可以系红裤带?”

大白花说:“当然是真的。我做的红裤带,是保佑他平安吉祥的。他说过,只去三年,就转业回来和我结婚的。”

她的脸竟然泛起红晕了。安玛发现,这时候的大白花很好看。忍不住说了句:“你比有云儿还好看吔。”

大白花摸摸脸说:“有云儿?我当然比她好看了,我是有柱子的。她没有男人要,好看有什么用!”

后来有云儿听安玛说大白花竟然和她比美丽,气得几次遇见安玛都不理。还气愤地说:“那是个疯子呀,她怎么和我比?只有你才会去和那个疯婆娘玩,听她胡说八道。小姑娘啊,我看你也要疯了!”

安玛说:“你才疯呢!大白花又不是天天都疯,跟我玩的时候就是好好的嘛!”

有云儿瞪她一眼:“好个屁!”

大白花犯病的时候,镇上的人就倒霉了。供销社的人好几次半夜三更被她吹哨子叫起来“开会”,“传达最高指示”。起来了才看见是她打着电筒,在台子上又跳又笑,搞得人哭笑不得。把瞌睡也耽误了。

大白花家就在卫生所的后面住,家里是有人的。父母都在,还有两个哥哥。她家姓的胡姓又是街上的大姓,有好些本家。所以虽然疯了,在镇上还是没有人敢欺负她,至多说几句玩笑话。也萨镇上的人都讲究抱个团,遇到事,本家是要互相关照的。

供销社的王主任专门找到大白花的大哥胡春俊,要他管管妹妹,不要再开半夜叫人起来开会的玩笑。

听说胡春俊倚在门框上抽着烟说:“一个疯子我怎么管?王主任你做做好事,在你们供销社的同志里面,给她介绍个对象,她嫁了人,病就会好的。”

王主任皱着眉说:“供销社的人又没有疯,会娶你妹子?”

胡春俊说:“咦,我妹子人才不错的,又不是生下地就疯,都是有原因的嘛。你做做好事,帮她介绍一个对象,我们一家都谢谢你了!”

王主任气得拔腿就逃。

回来说:“这个胡春俊,我看他也有点疯,竟然想让供销社的人讨他妹子,讨个疯子做婆娘!长得再好看,她也是疯子呀!”

传出去,把也萨镇上的人笑得要死。都说大白花一定是看上供销社的人了,才会经常半夜跟他们开玩笑。3.

春天到来的时候,大白花的疯病犯得更厉害了。

镇上的人都说:桃花开,疯病发。小河边那一丛丛桃花开得艳丽邪性,仿佛真有些什么东西在冥冥中作怪。

安玛喜欢那个安安静静坐在台阶上看云的大白花。现在的大白花躁动不安,早晚间在台子里下面又跳又唱,见了长得好看的男人,就冲上去追着叫:“柱子,柱子,你回来了?”

把人吓得逃之夭夭。

阿莉的妈妈三婆,是镇上有名的神婆,她背地里对人说,只要有个男人肯娶,大白花的病其实是会好的。阿莉来玩的时候,把她妈的话学给安玛和大萍听,安玛好奇怪,这么简单的法子就能医好一个人的病,胡家人为什么不试试呢?

阿莉很老到地说:“好好的人,哪个愿意娶个疯子?娶了她,会不会生娃娃都难说。”

安玛和大萍就挠她的胳肢窝笑她:“不要脸,生娃娃的话都敢说!”

阿莉脸儿红红地说:“女人都要生娃娃的嘛,你们长大了就不生娃娃?”

安玛大声叫着:“不要脸!”

大萍也叫:“阿莉不要脸!”

三个小姑娘像一根枝上开出的三瓣花,粘在一起,远远地跟着大白花,看她手舞足蹈。有云儿看见她们,笑着说:“三个小姑娘也要疯了,疯子有什么好看的?当心她打你们。”

安玛说:“我们不怕。”

有云儿是来哄她们做伴的。她提了只桶,要到供销社的馆子去要潲水,提回家喂猪。要安玛跟大萍去帮她找馆子的人说情。

安玛说:“我不去,那潲水臭烘烘的,太难闻了!”

大萍说:“我也不去。”

有云儿就说:“我家地里的桃子李子树,今年开的花红红白白一片又一片,漂亮死了!今年结的果一定多得不得了。现在哪个帮我,我可记着呢。等到吃桃子李子的时候,我可不会忘记她的。”

安玛就心动了。不知道为什么,有云儿家的桃子李子在也萨是出了名的甜。年年结果的季节,都有娃娃大人去偷。可是她妈的拐杖也是出了名的恶,先是一只脚跳着追,实在追不上人就捡土坷垃扔过去打。边打还要边扯长声骂,搞得鸡飞狗跳的。

安玛和阿莉就被有云儿的妈扔土块打中过脑袋,疼了好几天。

现在,她们到底经不住诱惑,被有云儿用还在花里孕育的桃子李子哄着来到馆子。其实,有云儿骗了她们。她来馆子要潲水不过是个幌子,她是要去看看那个新来的小伙子张顺子。

张顺子家在离镇上十多里地远一个叫捡槽沟的彝人寨子,是供销社食堂炊事员老木家的亲戚,来馆子帮忙打杂的。人长得漂亮,一双大眼睛,一头黑亮的头发自然卷曲,就像用火钳烫过似的,看起来可精神了。一点不像个乡下人家的孩子。手脚又勤快,挑煤、扫地、洗菜,馆子里的重活累活几乎都被他包了。老木见人就说:“看看,我推荐来的人还能有错!”

有云儿到真是有眼力,一眼就看上张顺子了。

她们来到馆子时,张顺子正在洗菜。他二十多岁,穿一件阴丹蓝对襟上衣,系了块白布长围腰,一头卷发搭在额前,搭出些莫名的生动。

有云儿推安玛:“你给他说说,他不认识我呢。”

安玛就说:“张顺子,有云儿找你。”张顺子抬头一看,一个漂亮的大姑娘正目光炯炯地看着他,脸竟然红了,低下头只顾洗菜。

安玛说:“有云儿找你要桶潲水喂猪,你到底给还是不给?”

张顺子头也不抬地说:“都在大缸里装着,打一桶去就是了。”

有云儿打了桶潲水,见张顺子还是不抬头,有点悻悻地扭着腰走了。到馆子外面问安玛:“他平时也不爱说话吗?怎么跟哑巴一样?”

大萍说:“他跟男的说话,跟女的不说。一说就脸红。”

有云儿呆呆地咬着指甲站了会儿。感叹说:“还有这样的男人呀?听说他家是山里的彝人,你们说彝人小伙子是吃什么长大的,怎么长得这么好看!”

安玛说:“我听说山里的彝人吃荞麦,荞粑粑沾蜂蜜可好吃了!你们吃过吗?”阿莉对安玛挤挤眼睛,附在她耳边说:“你就知道吃,我看有云儿是喜欢上张顺子了,想嫁给他呢!”

三个女孩儿嘻嘻哈哈地笑成一团。有云儿问她们笑什么?安玛指着天上的云说:“笑天上的火烧云呢,你们看,变成一头猪了。哇,又变出一群羊来了!”“哦——哦——火烧天了!”

她们拉着手跳着叫着,往台子那里跑去。一到晚饭后,那里就是她们的乐园。早把什么张顺子忘到脑后去了。天边是一片红艳艳的晚霞,映得人人的脸都通红一片。4.

张顺子除了长得好看,还是个勤快的小伙子。

每天早上安玛上学的路上,都能遇见他去担水。馆子的石缸多大呀,以前都是两个工人换着担水。现在张顺子来了,一个人就把担水的事全包了。顺带着还把老木食堂的水缸也担得满满的。老木边感叹边抱怨:“这个憨东西,力气多得使不完哪?倒便宜那些偷懒的人了!”

张顺子笑嘻嘻地说:“力气是个怪,使了它又来!”

他担水的样子很可爱,两只大木桶在他身子前后闪悠着,就跟玩似的,还要腾出只手来逗安玛或者大萍:“迟到了,有人要迟到了。要被老师罚站了!”

安玛就大声喊:“有云儿来了——”

大萍也喊:“有云儿来要潲水了——”

张顺子的脸就红了,皱着眉说:“不要胡说,我又不认识她。”

安玛说:“她来找过你。”

大萍说:“找你要潲水。”

张顺子说:“都是你们带来的。两个鬼姑娘,尽想些鬼主意!”

有一天早上,张顺子担水却担出事来了。

那天大白花起得早,抓了几件衣服端着到河边来洗。说是洗衣服,其实把衣服扔在河滩上顺水漂着,自己就捡石头打水花玩。像个孩子似的在河边又叫又跳,玩得正高兴呢,张顺子就来了。不知道她有病,还好心叫一声:“哪个的衣服,要被水冲走了!”

大白花一转身,正好和张顺子碰个对面。她呆呆地看着他的脸,突然大叫一声:“柱子,你回来了?”

张顺子说:“谁是柱子呀?”

大白花嗔怪说:“你这个人呀,连自己是柱子都不知道?你怎么没有穿绿军装呢?”张顺子发现有些不对劲,想绕开走的时候,已经走不掉了。大白花抓住他的桶绳子不松手,痴痴地说:“柱子,你总算是回来了,我说你住在云彩上,他们还不相信。这么快你就飞下来了?”

张顺子说:“你松手,我还要担水给馆子做饭呢!”

大白花说:“柱子,我给你做饭。我会炒菜,会拌茄子,会闷洋芋。我做的饭可好吃了,别人想吃都不给。我再给你生个娃娃,好不好?”

说着就伸手去摸他的脸。

张顺子的脸涨得通红,闪来闪去躲不开大白花的纠缠。把那些担水的、洗衣服的人笑得东倒西歪的。都说:“今天大白花可找着主了。”

还有人说:“这小伙子长得,还真有点像当年的柱子呢!”

张顺子水也没有挑成,好不容易挣脱出来,担着空桶飞快地跑了。

大白花却不放过他。在后面紧紧地追,边追边喊:“柱子,这回你可不能再躲我了,我都等你好几年了。我一定给你生个儿子,柱子,你等等我呀……”

听见的人都说,那天大白花的声音凄厉哀婉,听起来好可怜。

追着追着,大白花被河边一块石头绊了一跤,头被磕了个大口子,流了好多血,人一瘫便晕倒在河滩上。

安玛正好上学路过,看见大白花出事了,就挤上前去看热闹。有人忙跑去喊胡春俊来,他一边骂人一边背起妹子送到卫生所,请梁医生给她头上缝了好几针。

大白花的妈头发都白了,一路走一路哭:“我可怜的女儿啊,你怎么这么苦的命!那个无情无义的狗杂种,哪里值得你为他苦一生?”

胡家的人来了好些。她的本家哥哥们先是很凶地追问是谁欺负大白花?听说是她自己摔伤的,这才收了声,也赶到卫生所去了。

安玛因为要上学,没有追到卫生所去看热闹,心里很遗憾。放在平时,她是一定不会错过这个机会的。

中午放学回家,又是和阿莉、大萍一起走。她们看见河滩上还洒有星星点点的血迹,像梅花似地艳丽。

阿莉有些不信地说:“真是大白花的血呀?不会是哪家杀鸡留下的吧?”安玛说:“我亲自看见她摔倒的。”

阿莉说:“哎呀呀,这个大白花,真是想男人想疯的,连张顺子她都不放过。”大萍说:“大白花好可怜哟,没有人敢娶她。”

安玛突然有了个大胆的主意,眼睛亮亮地说:“如果张顺子肯娶她就好了,大白花又不难看,要不我们去问问张顺子?”

三个女孩儿想了想,觉得真是个好主意,就拉着手往馆子跑去。

张顺子正躲在馆子后面砍柴呢。一刀一刀狠狠地砍下去,卷发在额头上汗湿了一片。她们躲在馆子的窗口后面,悄悄看着他的举动,都有些害怕。平时的张顺子可不是这样的。

等张顺子终于放下柴刀,抬头看见她们时,安玛说:“张顺子,今天早上我都看见了,大白花是自己摔倒的,不怪你。”

张顺子叹口气说:“可是,别人会怎么说呢,他们相信我没有推大白花吗?”

安玛安慰他说:“会相信的。”

阿莉笑笑说:“张顺子,你在家有媳妇吗?”

张顺子脸儿红红地说:“有啊,从小就说下的。没有你打算嫁给我?”

阿莉尖叫一声:“你个死张顺子,好讨嫌哦。鬼才嫁给你!”

安玛没有说出让张顺子娶大白花的话来,人家是有媳妇的人,说了也白说。尽管他可能长得像那个什么鬼柱子。

过了几天,张顺子就回家去了。

老木对人说,他不会再来了,家里走不开。又愤愤地骂人:“这也萨镇上的婆娘,都是些害人精!”

有云儿还专门堵住安玛,问她张顺子的事:“是不是因为大白花家的人要找他的麻烦,他才回去的?”

安玛说:“我不知道。”

有云儿说:“我知道。都是大白花那个疯婆娘把人吓跑的。多好的小伙子呀!唉!”

其实安玛心里也喜欢张顺子。喜欢看他挑水担子一闪一闪的样子,喜欢看他额上的卷发滑下来遮住眼睛的样子。喜欢他伸手拦住人说:要迟到了,有人要被老师罚站了。

安玛躺在台子上面,看着天上的云悠悠地飘走,心里突然多了份关切:此时的张顺子,在家做什么呢?他还会担着水桶一闪一闪地去河边挑水吗?他的媳妇长得好看吗?

第四季:流云如梦

在冬季结束之前,有云儿嫁人了。

她嫁到一个离城只有十多里地的村子,给一个死了媳妇的男人做填房。安玛在台子下面听到这个消息的,街上赵老七的女人在台子下面惊乍乍地对人说:“哎呀呀,好歹是个姑娘家,怎么想起来嫁个二婚男人?”

旁边有人笑说:“有云儿也能算姑娘家?你忘记她和河南买马客的事了?有人要她就不错了,她还敢挑?”

赵老七女人说:“不管怎么说,她毕竟是第一回嫁嘛,婊子回头金不换呢!只是听说嫁过去就给人做妈。”

听的人都说:“哎呀呀!”“啧啧啧!”

因为家里穷,有云儿的出嫁就显得十分潦草,没有像别人家那样铺排。街上弹棉花的樊师傅失望地对人说:“铺盖都没有来找我弹一床,这嫁的什么姑娘呀!”

樊师傅的女人也说:“是呀,我们用的是多好的棉花呀,白生生的。是不是嫌我们手艺不好?”

樊师傅说:“不会吧,我看是穷,没钱。说起来嘛,孤儿寡母也怪可怜的啊!”

有云儿出嫁,最高兴的是镇上的年轻媳妇们,这回她们不用再担心自家男人会不会跟有云儿鬼混了。总算是卸去了心上一块大石头。

安玛没有见到有云儿离开镇上的情景。一大早太阳还没有出山的时候她就走了,看见的人说,婆家连马都没有一匹来接,是走着路去的。

安玛来到有云儿家山头上的草棚前时,看见独腿女人拄着拐在门前的李子树下呆立着,脸上挂着两行泪痕。半天才吐出口气:“走了好,小婊子终于走了。扔下老娘不管了!”

安玛说:“那你怎么不跟有云儿一起去呢?”

独腿女人嗔怪地说:“真是娃娃话,哪有带着妈嫁人的?再说,我还有牵挂呢。”

安玛恍然大悟:“你是牵挂着有云儿的爹,是吧?他在你的铺底下埋着呢。”

女人皱起眉说:“咦,怪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可不要乱说哦!”

有云儿的出嫁,让安玛有点儿失落。以后再见不着她穿花衣服的身影在镇上风摆柳似地飘过了。别的女人也穿衣服,比有云儿的还漂亮,可是她们就是穿不出那股韵味来。

有云儿,就像夏天的一朵云,从安玛的视野里远远地飘走了。

安玛喜欢一个人躺在台子上面看着天发呆。看着看着,天上的云就变成了有云儿的脸,妖媚地对着她笑。好像在说:小姑娘,我漂亮吗?

过路的大人奇怪地说:“咦,这个小娃娃在看什么呢?天上有什么好东西值得看上半天不动,是不是生病了?”

安玛懒得理他们。大人的眼睛才有病呢,那么变幻无穷的云啊,他们就是什么也看不见!

头上包着绷带的大白花,在远处又开始叫魂似地喊她的男人:“柱子,柱子,你到哪儿去了?回家吃饭了呀!”

慢慢地,那声音也像云似地,一点点飘远了。

一切都像在梦中一般。

新的云朵又飘过来了。天空是流云的舞台,总有云在做着妙曼的游戏。

看着看着,安玛感觉自己也变成了一朵云,轻轻地,飞到天上去了。

母性土地

在死的时候,众多合而为一。在生的时候,这一化而为众多。——泰戈尔

初春的夕阳,在最后的云海里翻腾挣扎,把原本澄明的西天搅成一片燃烧的混沌。

我在升腾的暮色里,重新踏上这块起伏飘荡的红土地。泥沙在脚下陷落,耕耘过的土地松软丰腴,等待着种子播入,生命繁衍。春天,是大地充满渴望和期待的季节。薄暮里浮动着泥土醉人的温馨。

三十年前的一个春日傍晚,一支土改工作队艰难地踩在印有兽迹的茅草路上,从我脚下这块土地走过,到另一个遥远的山村开展伟大的土地改革运动。一个步履蹒跚的年轻女人,紧紧拽住列宁装的双排扣衣襟,喘息着走在队尾。她那隆起的腹部像一座沉重的山峰,把她的脚步拖得极其艰难,虽然她竭力咬住牙不让自己离队伍太远。当疲乏的队伍在山坳里歇息时,她终于从咬得青紫的嘴唇里吐一声绝望的呼号。像一只走投无路的母兽一般,倒在草丛中痛苦地呻吟起来。

领头的工作队队长,是个牛高马大的山东汉子,南下干部。枪林弹雨里出生入死不见他发怵,面对女人生孩子的痛苦状,七尺高的汉子却傻了,没了主意。转头四顾,队伍里剩余的两名女性,都是十七八岁的大姑娘,早吓得脸儿发白、泪珠飞溅。队长叹口气,只好敲开山坳里一户人家破旧的门扉,仔细问清是穷得叮当响的贫农,才放心地把孕妇托付给一个村妇。走了几步,又掏出怀里仅剩的几块干粮塞到村妇手中,才又领着队伍匆匆上路。

站在被夕阳涂得血红的土地上,当年的一幕幕情景在我眼前浮现。那女人痛苦的号叫声震得我灵魂发颤。

事实是那孕妇在茅屋温暖的火塘边只待了一会儿,一等工作队的队伍消失在山坳,那个粗壮的村妇便将孕妇搬移到屋侧牛厩里去,扔在一堆散发着臭味的潮湿的草堆上。她不能让一个陌生女人的血光冲撞了神龛上祖宗沉睡的灵魂,给活着的人带来灾难。

在一番耗尽生命的挣扎拼搏之后,那女人早产了一个比猫大不了多少的女孩。村妇端来一盆热水,双袖高挽,手持锈迹斑斑的剪刀咔嚓一声,果断地剪断了母亲和女儿之间的最后一丝血肉联系。

那个女人好累好累,双目紧闭,面孔白得如同屋外天空飘浮的白云。嘴里喃喃呼唤着一个带给她幸福,同时也带给她灾难的男人的名字。她只挣扎着用颤抖的手抚摸了一下女儿皱皱巴巴的小脸,便长长地呼出了生命的最后一口气息。汹涌而下的血液把她身下的红土地浸得温暖湿润,涂满悲壮的鲜艳。

很多年来,我一直摆不脱原罪的阴影,虽然我并不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我能来到这个热闹的世界,是母亲创造的生命奇迹。而我的生命却是以母亲的生命为代价换来的。母亲那年刚刚二十岁。

父亲那时在一个边远山区搞土改,得到消息后,跋山涉水赶来,从村妇手中接过了让他感到无比陌生和惊讶的女儿。他接受了这个丑陋的婴儿,却永远失去了年轻美丽的妻子。他在爱妻坟头肝肠寸断、号啕大哭,恨不得也随了她去。是一旁婴儿饥渴的啼哭声提醒了他,使他意识到自己新的角色和责任,他无可奈何地抹干泪水,抱起这个可怜的小东西。他做了这个丑陋婴儿的父亲,却永远失去了年轻美丽的妻子。

我在外婆身边度过了温暖的无拘无束的童年。外婆以她的善良和慈爱呵护着我孤独的岁月。很多个落日黄昏,外婆牵着我的手,坐在高高的台阶上,看阳光为西天涂抹出一幅多么绚丽的图画。夕阳为她脸上的沟壑染了一层金黄的颜色,她眯着眼说:“你妈妈啊,当年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只是,红颜多薄命呢!她不听我的话,她为什么不听呢!短命姑娘!”

讲着讲着,泪水就从外婆枯涩的眼里溢出来,很伤心地洒落在我的手背上,冰凉冰凉。在我的脑海里,母亲如一团飘浮的云,松软美丽而又空幻虚无。

长到十一岁,我才由外婆牵着手送到了父亲身边。

岁月如流水,冲淡了哀痛。父亲早已在城里娶了个漂亮女人成了家。以他的资历和地位,找个女人是容易的事。见到我的那一刹那,他瞪大眼愣住了,我想他一定是早就忘记了自己在世上还有这么一个土里土气的女儿。他呆呆地望着我,眼里渐渐浮起一层淡淡的潮雾。片刻,他摸着我的头发喃喃道:“都这么大了?都这么大了啊!”

外婆流着泪对父亲说:“我把女儿嫁给你,又帮你把女儿养这么大,也算对得起你了!只是你若对林子有半点差池,我可不答应。没娘的孩子苦啊!”

直到父亲点着头一一应下,外婆这才跺着脚出门去。

望着外婆转身而去的背影,我感觉恐慌袭来,扑出去抱住外婆的腰放声大哭,不放她走。又喊又叫:“外婆,我要跟你回乡下!你不要我了吗?”

父亲上来紧紧抓住我的手,把我拖回屋去。他的手粗大有力,拽得我的骨节生疼,我禁不住对他又踢又咬,头一回叫他领略了山村孩子的倔犟。

我永远无法和父亲亲热起来。在这个家中我总感到窒息和压抑,虽然父亲和继母对我的关照无可挑剔。我还是经常怀念外婆家那低矮的草房和温暖的火塘。离开外婆那安全的臂弯,我似一只断线的风筝,飘飘摇摇,浮萍无根。

一天,我在一只旧衣箱的底层找到张发黄的照片。上面是个年轻美丽的女人,两条黑油油的长辫,一身整洁的青布列宁装。脸上溢满了温情和笑意,那么纯洁那么甜蜜。我正看着照片发呆,父亲进屋来了。他愣了一下低声说:“这是你妈妈唯一的一张照片,你好好留着吧,千万别弄坏了!”

母亲的照片带给我无尽的思绪。这个漂亮温柔的女人就是给我生命的妈妈,她为什么生我?又留我在人世孤独地飘游?父亲有家有妻子,还有权势和地位。可是,他还记得这个为他的爱情结晶付出生命代价的女人吗?

在以后的日子,这样的问题无时不困扰我忧郁的灵魂。我的早熟大概就始于此。父亲总是很忙,要工作要开无数的会,要对下级发号施令,他永远无暇走进我孤寂的心灵。我永远是一个孤独的影子。

直到我结婚成家要离开他的那个日子,他才想起要伸手摸摸我的头发,以示关怀。手伸到半路,却犹豫着缩了回去,像是惊异我几时在他的眼皮底下竟出落成别人的妻子?他自我解嘲地拍拍自己的脑袋说:“时间真快哟,我都成老头子了!”

走出父亲的视线,我觉得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如出笼小鸟一般轻快自由。

夕阳流泻着悲壮的苍茫。

山野宛若一块巨大的簇红地毯,蕴藏着无尽的深沉和神秘。满山的草木笼罩在血色的红光里,一派肃穆。

一个拄拐杖的老女人像个火红的女妖,静静伫立在山坳。衣袖上几缕破旧的布条,在清风中翻飞出哀怨的旋律。她的脸似风干的橘,散发着陈味。密密匝匝的皱纹刻写着人生的沧桑。凭着她额角那块指甲盖大小的青记,我不费力地认出了日渐苍老的六婆。

每一回踏上这块古老的红土地,六婆的身躯都会添几分佝偻。衰老是悄悄侵蚀人生的,可我却那么冷峻直白,像过电影一般,从蒙太奇的奇妙组合里目睹着六婆如一段枯枝,一年年衰老变形。

当年六婆从母亲的鲜血中毫不费力地托起我弱小的身子时,她一定强壮得如同一头母牛。可如今她只是一株枯朽的老树,只生虫子不再开花结果。

一个强壮鲜活的女人被岁月压榨成一个和女人没有多大关系的怪物,并不要很多时间。岁月,是一个奇妙的魔术师。

她那双青筋毕露、枯枝一样颤抖的手,当年把我拽到这个热热闹闹的世界之后,紧接着又把母亲尚有余温的身体永远地埋入这块浸透鲜血的红土地。我对母亲的认识就是从一堆长满青草的坟头开始的。

面对这个披一身红光的怪异的老女人,我陷入一种难解的迷惘之中,弄不清应该谢她还是应该恨她。就像我在很多场合分不清天使和魔鬼一样。

一团轻柔松软的红云,轻悄悄飘落在身旁。

六婆的孙女儿翠叶脆脆生生的笑声,把我从迷惘拖回夕阳弥漫的暮霭里。翠叶长大了,她那圆润的脸蛋、黑油油的长辫、高耸的乳胸无不透着春天的气息。红土地的春天仿佛是单为她而降临的。我感觉衰老在体内加速。面对含苞的花孕育中的果,一刹那间我觉得自己好似活了一个世纪,额上布满了苍凉的青苔。

油灯,在寒冷寂寞的夜晚跳动出恬静温馨。

烟雾袅袅的火塘、呛人的猪食味儿,带给我别一样的新奇和一种懒洋洋的愉悦。暗淡的灯光,在每一个人的脸上涂上一层木然。

作为一家之主的六柱,高踞在火塘上方。他长得尖嘴猴腮,绿豆小眼。眼中闪烁着狡诈而精明的光。他很殷勤地往我碗里挟土豆片,笑眯眯地说:“乡下没有什么待客的菜,将就吃点。过年还剩下一块腊肉,明天叫翠叶割了煮给你吃,你是稀客,嘿嘿嘿……”

他边说边从桌下摸出个瓶子,往嘴里猛灌了一大口,喷出些劣质白酒的呛人味儿。

火塘边的一溜小脑袋,眼巴巴瞅着桌子,像一群溜出洞穴的老鼠,在饥饿中窥视动静。

我心中生出无限惶惑,很机械地扒拉着碗里的饭。在这样的目光窥视下,再好的饭菜也吃不出香味。

只有六柱旁若无人般发出叭卿叭卿的吃食声。火塘边的孩子在悄悄吞咽口水,仿佛桌上摆的是山珍美味。只有翠叶低下了头纳鞋底,把麻线拽得哧哧响。间或向屋角狂吞狂咽的猪投去仇恨的目光。翠叶妈兰婶,木然地搅拌猪食,在猪的争夺中撒下几把玉米皮。

好不容易等六柱喝干瓶里的最后一口酒,满意地抹抹嘴唇,兰婶才把饭桌撤到屋角,领着一群孩子挤在桌边吃剩下的饭菜。六柱边剔牙缝边嘟嘟囔囔:“吃,吃,一窝赔钱货,吃也白吃!哪怕有个带把儿的。给你们吃了也不心疼!”

兰婶的脸几乎埋到碗中,一副羞愧不已的模样。

门吱呀一声裂开条缝,六婆像个幽灵般闪了进来。

六柱继续歪着头剔牙缝,眼珠都不转一转。六婆不在意地笑笑,把脸上的皱纹挤得乱抖:“哦,我过来看看林子,好几年不见了。明天就是清明节,日子真快哦!”

她挨在火塘边坐下,伸出树皮样的双手在火上烘烤:“好冷呵!这山里的天气一早一晚跟冬天差不多。我屋里的炉子也灭了,晚饭都还没吃呢,老天,嘿嘿嘿……”

她有些羞惭地笑笑,和我拉着家常,眼神小心翼翼地膘着六柱和灶上的锅。

兰婶无言地盛了碗饭递过来。一直在剔牙缝的六柱像是不经意地一挥手,兰婶手中的碗哗啦一下摔得粉碎,饭撒了一地。六柱脸红脖子粗地骂道:“笨货,连个碗都拿不住,想把这个家败光啊?你以为这粮食是天上掉下来的,随便糟蹋!”

六婆青筋毕露的双手那么尴尬地伸在半路缩不回来。两行混浊的老泪在灰黄的脸上冲刷出两道白沟。她像来时那样,悄没声息地从门缝里飘走了。

门缝里挤进来的夜风让人发颤,我感觉好冷。

夜深了,场院上有猫在叫春,叫声凄惶哀婉,酷似小儿的号叫,令人听了毛骨悚然。不知何时,细竹条编织的楼缝下传来一阵响动,是女人轻声的哀求:“她爹,你轻些,这几天我身上不太舒服。”“你几时变娇贵了!女人嘛……”

一阵含混的嘟囔。接着床板被压得吱吱乱叫,还有压抑的喘息和呻吟,在静夜里格外惊心动魄。“……她爹,楼上睡着客人呢,你轻些。上着环呢……”“唉!”一声沮丧的叹息。“听说下村来了个取环的医生,明天去看看。不生个儿子这辈子就绝后了!你要再不去,我就用火钩把那个鬼打环掏出来!”“别!千万别,她爹!”惊恐的低叫声很快就消逝了。

场院上的猫像是没有寻到呼应的伴侣,依旧鬼哭狼嚎,把宁静的夜搅得阴风惨惨。黑暗中,一双亮闪闪的眼睛在眨动,我不由一惊。原来翠叶也没睡着,我为她感到难堪,悄悄把头转开。却听她小声说:“习惯了。人和牲口没什么区别!”

她扳过我的肩轻声问道:“你去过北方读书,北方好不好?”“北方?哦,好大的平原……”我喃喃自语。“男人呢?他们也稀罕儿子吗……儿子。下村的美珍就嫁到北方,好福气呢!”不等我回答,翠叶便拥着被子沉沉睡去。我走不进她的梦乡,但我深信那里面一定有个英俊的男人和一个白胖胖的儿子。

儿子,是许许多多男人女人共同拥有的希望。每天清晨走进办公室,我对面桌的吴月都要用上十分钟的时间,眉飞色舞地发布有关她儿子的新闻。今天宝宝会笑了明天宝宝出两颗牙了。吴月说起儿子时那副生动幸福不厌其烦的表情,让你看了不能不感动。我打趣她说:“吴月,你儿子的成长史都装在我们心里呢。他快成我们大家的儿子了!”

吴月伸个懒腰,满足地笑着说:“一个女人嘛,还能有什么更好的盼头呢!哎对了,林子你结婚都好几年了,怎么还没动静?年纪大了生孩子很困难的,十个有九个要剖腹呢。”

我无奈地摇摇头:“吴月,我没你有本事,恐怕当不好母亲的。如果生个孩子养不好,还不如不生呢!”

吴月一副不理解的表情。一旁的张阳忽然从报纸里抬起头插言道:“嘿嘿,林子是我们办公室的女强人嘛,要干事业呢。吴月,你我都是俗人怎么能和她比!”

吴月听了这话一愣,酸溜溜地说:“是啊是啊,我们是过日子的俗人,哪像林子大手笔,经常在省报市报发文章。今早我瞅见收发室还有好几张她的稿费单呢!”我装没听见,低头看着面前的稿纸。我们是半月出一期的内部报纸,人人都闲得嘴痒痒,不扯些闲篇一天的日子怎么打发?张阳是市长的亲戚,从工厂调来三年了,只在二版的夹缝里发了篇百字通讯,其中还有十几个字是主编老刘替他改写的。

人人都捧着茶杯在热闹地谈天说地,只有我一个人伏在桌上写稿。我成了大海中的孤岛,那么惹人注目。偏生老刘又不识时务地举着个信封走到我桌前:“林子,你的一篇通讯又在省里获奖了,这回你可要请客了?”

屋里一下子静下来。我惶惑地回头四顾,人人都在专注地看报,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可我清楚地知道他们心里正在倒海翻江,用眼角尖利的余光把我挤得无立锥之地。吴月打破沉默,起身倒了一杯水,走过来笑眯眯地拍拍我:“林子,现在街头贴了许多广告,什么病都治,妇科男科、不孕症,全着呢!别不好意思,抽空去看看吧。”

胡子花白的赵老头忽然嘿嘿笑起来,把手中的报纸抖得乱响,一脸猥琐相。人们好像没听见我得奖,七嘴八舌地议论起那些江湖术医的高招来,气氛活跃了不少。我抓张报纸遮住脸,竭力忍住在眶中打转的泪水。我不明白到底自己做错了什么,要受到这样的对待?

拖着疲惫的步子回到家中,杰不在,一屋子的冷清。我饭也不想做,无力地瘫坐在沙发上,忧伤和委屈雾一样在心中弥漫,忍不住捂了脸无声地抽泣起来。只有在自己的家中我才能暂时取下脸上那副沉重的面具。

杰直到深夜才回来,一身的酒气。打着嗝说:“一个人坐着发什么呆?几个朋友约我搓麻将,赢家请客,不吃白不吃。你吃过了吗?”

我无声地摇摇头。他弯腰看看我的脸,诧异地说:“林子,你哭过?出什么事了?”

我努力扮出个笑脸说:“能出什么事!我的文章获奖了,高兴得流泪呢。”

杰在我对面坐下,直视着我的眼睛:“别想骗我。办公室那帮人又给你气受了是不?唉,你一个女人家一会儿发文章一会儿获奖,把别人衬得全没了能耐,人家能不合起来对付你吗?你又不是没有读过柏杨那本《丑陋的中国人》。”

我长长地叹口气,问他:“那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他剔着牙缝果断地说:“下决心生个孩子,学着做一回贤妻良母。只要你像大家一样踏踏实实过日子,谁还会老跟你过不去呢?”

杰的脸在我眼中变得好陌生。

当年那个勤奋上进,曾含情脉脉地对我说为了爱情为了事业我们可以不要孩子的杰哪里去了?生活难道真的可以把一个人变成连他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另一个人?

我仿佛听见冰山坍塌的声音,震得心灵发颤。我疲乏地低下头说:“我好累,今夜我想睡书房。”

六婆蔽身的草棚,紧傍着六柱家的山墙。走进这间草棚才觉得,六柱家那弥漫着猪潲味的茅屋,居然也能算舒适而温暖的,它毕竟像个家。六婆的草棚用几根木头搭成,上面铺一层薄薄的麦秸。棚顶有几只花脚蜘蛛在专心致志地织网,拉些怪异的图案。一口黑亮亮的棺木便占去了棚子的一半空间,用草席细心地盖着。破烂的铺盖卷白日便卷起来权当凳子坐。

我刚走到棚口,六婆就惊喜地把脸上的皱纹夸张成一朵干枯的野菊状。手忙脚乱地把一口破锅和几个土碗拾到角落,拍拍铺盖卷拉我坐。她那粗糙得如同锯齿般的手掌磨得人生疼。等见了我手里拿的两盒糕点,她更是喜得合不拢嘴,接过去细细摩挲一阵,眼圈却红了,哽哽咽咽地说:“林子,难为你想着我老婆子!多少年没闻过糕点香了!”边揉眼边朝外张望,把角落的乱草扒个洞,小心地将糕点藏进去。

六婆死鱼般的眼珠白多黑少,定定地望着我,瞧得人心里发毛。半晌,她凄然一笑说:“有三十年了吧,林子?我还记得你妈抬着肚子走进我家的情景,好像就是昨天的事,好年轻好秀气的女子呵!唉,撒泡尿的功夫人就老了,土都埋到脖颈颈了!”

她无限感慨地垂下头,用手掌抹去混浊的老泪。

六婆老了,似一尊饱经风霜的泥菩萨。

而年轻时,六婆却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儿。温温柔柔,低眉顺眼,把四周村子的男人羡慕得眼发直。人虽漂亮,心却不花,捣着一双粽子脚,里里外外尽女人的本分。

都说好汉无好妻,懒汉娶仙女。六婆那个游手好闲的男人平生只爱两件事:一吹烟,二赌钱。六婆过门没过上几天舒心日子,原本殷实的家业就被男人的一双手和一张嘴,败得只剩一栋空荡荡的茅草房。家里如花的贤惠女人拴不住他浪荡的心。男人真是石头心肠,猜不透的谜。六婆一想起来就迷惘地叹气。

就在六柱出世的那个夜晚,家里冷锅冷灶,碗里只剩下一口能照见人影的米汤。六婆拽住破席边把牙齿咬得嘎嘎直响。摸着自己锅底样凸起的肚子,她在心里暗暗祈祷,但愿这回能生下个带把儿的,好传香火,也好拴住男人野马样的心,一家人热热乎乎过几天安稳日子。一个女人还能有什么比这更好的盼头呢!

六婆记不清被男人那双铜钱磨亮的双手溺到尿桶里的女婴有几个了。一个个都是她的血肉,她十月怀胎养下的呵!此时站在铺边瑟瑟发抖的小叶子,还是六婆扑到男人脚下哭着喊着拼命抢下的唯一的女儿。小叶子用惊恐的眼光盯着苦苦挣扎的六婆,手中的冷菜团也忘了吃。

六婆觉得哪次生产都没有这次艰难。她叉开双腿大声呼号,血把身下的麦秸染成红色。“疼——疼啊……”

山野很寂静,只有风伴随着这母兽般的号叫,把破门扉撞得蓬蓬响。小叶子恐惧的哭声越发使气氛显得凄凉。当六婆拼尽全身力气终于将肚里那个要命的血团喷到地上时,她咬着牙剪断脐带,一把将那团蠕动的生命提到跟前,急切地寻找着。她终于在婴儿沾满血迹的腿间找到那个惊心动魄、传宗接代的小雀雀时,才浑身松散下来。一把搂住浑身冰冷的女儿放声大哭。那是一种喜悦的哭嚎。六婆终于用一个女人的韧性和力量创造出了一个能顶门壮户的儿子!她哽咽着把满身血污的儿子紧紧搂在怀里,像搂一件稀世宝物,全然忘了自己已是一天水米没有沽牙。她喃喃地呼唤着:“他爹,快回家吧,我们有儿子了!回来吧……”

我想当时的场景一定很悲壮。六婆那时还年轻,有足够的力量和勇气去和命运抗争。红土地上的女人都有一股令人难以置信的韧性。

六婆当时只顾沉浸在得子的喜悦中,绝对想不到她千呼万唤的丈夫此时在镇上赌场里,输得只剩下一条遮羞的短裤,被人家推推搡搡推出门来。他抖抖索索凑到烟馆门旁,想凭往日的交情讨几口剩烟泡提提神,再想办法去翻本。可人家一看他的模样,就像撵狗一样把他吼开了。这个世界是认钱不认人的。他只好抱着肩头,摸上了回家的小路,梦想着妻子的陪嫁品中也许还会剩下一只镯子,一副耳环,还能再卖上一回。妻子的大肚子他连想都不去想,女人生儿还不是和狗下儿一样随便。走到河边的独木桥上,一阵夜风吹来,他立足不稳一头从桥上扎到河中,穿着条烂短裤去见了龙王。

六婆三天后才得到消息。她还没来得及好好品尝一下得子的喜悦,就成了可怜的寡妇。

从草棚的缝隙望去,天空呈破碎的块状,写着许多神秘和深奥,一如人生的沉重。

六婆瞪着无光的眼珠木讷地望着我间道:“林子,成家了吧?”“唔。”我不在意地应着。“孩子多大了?”“还没有呢。”“啊?”

六婆脸上有了一丝活气,吃惊地张大了嘴,叹口气说:“真是造孽哟!女人怎么能没有孩子呢!”

接下来她热心地反复询问,认准是我有什么痼疾,给我推荐了许多农村的偏方,诸如用多子妇人的脚指甲熬水喝之类。我无言应对,只有无可奈何地苦笑。

兰婶吃力地端着一筐水淋淋的猪草从棚外走过,几缕灰白的鬓发散乱地遮在脸上,使她露在外面的一半脸有一种阴暗的效果,像一块粗糙的岩石。六婆以一种和她的年龄不相称的敏捷跃出草棚,急急扯住兰婶问道:“六柱家的,听说今早那个取环的医生还在下村,二平家四喜家媳妇都去了,你怎么还稳得住?”

兰婶为难地叹口气,掠掠脸上的乱发说:“妈,翠叶都快出嫁的人了,我咋还好意思去……再说让一个陌生男人……唉唉,害羞死人了!”

六婆惊讶地望着她,叫道:“哎呀,现在还顾得上害羞不害羞?没有个儿子,一门人的香火就完了。断子绝孙的恶名,你和我可都担待不起呵!”

兰婶低头不语。六婆又开导说:“这些年六柱常打你骂你,还不是因为你生不出个儿子!有儿有福、无儿无福,这点道理都不明白,不枉自投了个女人胎!”

兰婶一脸理亏,头越发低垂下去。六婆拍拍衣襟说:“你不去,我去!舍出这张老脸,我把医生请到家来。害羞事小,养儿事大!”

六婆边说边抖抖索索从破布堆里翻出刚埋进去的糕点,来回掂了掂,咬咬牙往怀里揣了一盒。嘴里絮叨着:“六柱是三代单传,是我一辈子的心血和指望呵!我不能眼看着他做绝户头,被万种人指脊梁骨!”

六婆越说越起劲,愤愤地拍打衣襟,一双粽子脚有力地跺着地。“奶奶,养不出儿子,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罪过。有儿子又有什么稀奇,还不是一样要住在破草棚子里!”

一阵冷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令人吃了一惊。翠叶不知几时出现的,站在一边用尖利的大针狠狠地戳鞋底,嘴角挂着一丝不屑的冷笑。

六婆这回闭了嘴,脸上滚过一阵痉挛,悄悄地走了。

婉谢了翠叶要陪我的好意,我独自一个人踏上了屋后的荒坡。我希望能安静地陪伴母亲片刻,我已经好久没来这里。虽然翠叶有些失望,也只好怏怏地退到一旁。

一道土坡从山坳里缓缓升起,那么突兀那么醒目。斑驳的草丛遮不住那片深沉浑厚、孕育着无限生机的红土地。它们顽强地挣扎着,向天空展示着那片如血的鲜艳。山野间有几株单调的刺玫,开着寂寞的白花,在红土地的衬映下,这花格外醒目。

母亲那永远年轻的灵魂,就安息在这片古老深沉的土地上。

坟头,准确地说,只是一个长满青草的小土堆。却向世人展示着无限的神秘,是生与死之间紧闭的一道门扉。用不了几年,它将慢慢融为这山岭的一部分,再也寻不到一点踪影。也许,来于尘归于尘,这不失为最好的归宿。站在坟前,我心中有无尽的失落。到那时,我将失去这最后的凭吊之所,空落落地活在世上。“妈妈,女儿看你来了!”

我软软倚在草地,眼里蓄满了哀伤的泪水,在这片宁静的山野,在母亲身边,我渴望摘下人生沉重的面具。

说实话,此时此刻,我并没有世间那种骤失亲情的痛感和悲切。毕竟,母亲在我记忆里只是一张发黄的照片。我所感到的是不完整人生的巨大缺憾、人海跋涉的巨大孤独。这是一种慢慢噬啮生命的痛楚。

血缘和亲情真是一种神秘的力量。虽然我没有来得及睁眼看一看母亲的微笑,没有来得及吮吸一口她甘甜的乳汁她就永远地弃我而去,我的心对这一堆平凡的红土堆还是有着那么深沉的眷念。我无从知晓母亲的爱抚是一种什么样的人间温情,但倚在这个小小的土堆前,我却感到一种温暖而哀伤的情绪在弥漫。很想知道母亲当年是凭着怎样的热情和毅力,才在那么艰苦的年代赐给我生存的权利。

是对一个男人深深的爱恋还是女人母爱的天性所致?

记得一次父亲和继母口角,像男人们通常做的那样,他灌下了半瓶辛辣的劣质白酒解忧。结果不一会儿就成了庙里的关公,眼里涌起一层朦胧的泪花:“你妈妈她她是个多好的……多好的女人!”父亲对我竖起一个指头,满脸哀伤。“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一个美丽的女人啊!你……你不知道的……”

我托腮凝神,听他杂乱地讲话,欣赏他的醉态。继母不无嫉妒地抢过他手中的酒瓶,想阻止他继续讲对另一个女人深深的怀念。父亲头一回勇敢地冲她晃了晃拳头,把她推出门去。

那一天父亲脸上洋溢着少见的温情,讲了一大堆杂乱的故事。我极有耐心地听着,把它们都装进心里,等到独处的寂寞长夜里,我再把它们拼成一幅关于母亲的较完整的图画。

母亲生在一个名叫布嘎寨的小山村里,她十八岁以前的岁月,都是在寨子的炊烟和贫困的叹息声里度过的。所幸的是,上天在赐予她贫苦命运的同时,还赐予她一副姣好的容貌,使她成为寨里的小伙子们追逐的对象。

父亲一直坚持认为,只有男孩子才能继承母亲的容貌。我刚好长了一张和他同样忧郁的脸,线条分明,却缺少女性的柔和。如果我是个男孩,一定会继承母亲的优点,让父亲能从我脸上找回些安慰。可我却不能。这大概也是父亲疏远我的原因之一。

母亲生活的那个年代,贫穷会使美丽变得一文不值。外婆不顾有那么多的小伙子围着自己的女儿转这一事实,固执地把她许配给邻村一个擀羊毛的毡匠。对方虽然其貌不扬,却有一手赚钱的好手艺。外婆常说:天干饿不死手艺人!

母亲当时一定非常痛苦,却无力改变自己的命运。

好几年前我回到布嘎寨,垂老的外婆还拉着我的手,嘟囔说:“你妈当年要听我的话嫁给毡匠,哪里会早死!这是命呵!命!”

在寨尾,有人指我看那个毡匠。一脸树皮样的皱纹、树干样的木然,低头擀着他一辈子也擀不完的毡子。头上身上披了层细碎的羊毛,使他的样子看起来很古怪。连鼻孔里都沾了些白毛,活像童话里的老妖怪。我在一旁默默地看他擀毡子,心中暗叹造物主的奇妙,差一点,我就成了毡匠的女儿,身上也披一层白毛,带一身暖烘烘的羊膻味儿,一辈子在羊毛堆里挣扎。

当然,当父亲领着土改工作队走进布嘎寨的那一刻,就注定了我此生只能是他的女儿。在这一点上我只有听从上天的安排,丝毫没有选择的权力。

父亲那时刚刚从部队下来,身上还保留着军人的干练和潇洒。但他绝对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么个荒僻的山寨,开始了一段充满罗曼蒂克的故事。

母亲娘家是三代贫农,是重点发动对象。于是她每晚都去开工作队召开的会,坐在第一排,虔诚而崇敬地盯着滔滔不绝地发言的年轻的工作队长。她托腮而坐的侧影是那么美丽动人。健康的肌肤,高耸的乳胸,无不透露着青春和成熟的气息。

以至年轻的工作队长发起言来,脑子里常常走神。

很多年后父亲回忆起这一段经历,还是那么激动和充满爱意。到后来,当分田分地的运动发展到高潮的时候,年轻的工作队长终于忍不住向美丽的村姑倾吐了一腔爱意。他们秘密地、顺理成章地相爱了。他让她知道山外还有一片多么巨大而美丽的天地、还有火一样热烈的生活。于是,在工作组离村的时候,姑娘也恰到好处地到三十里外的姑姑家走亲戚,一走就永不回还。此时距家里给她和毡匠定下的婚期只有二十天。

母亲就这么浪漫地随父亲走到山外的世界,参加了土改工作队。不排除这中间有诱拐的成分,但她确实是心甘情愿、痴情万端地踩着父亲的脚印,走向了沸腾的新生活。多么浪漫的私奔,多么大胆的追求。令经历平庸无奇的我听了,感动得泪水长流,恨自己没有能生在那个激情澎湃的时代。

天空灰蒙蒙地,开始飘洒雾一般的细雨。这是清明雨,是天的眼泪吗?

父亲老了。

退居二线的生活让他无所适从,感到日子的枯燥和无聊。他那依旧漂亮却不再年轻的妻子则成天跳舞、打麻将,很少归家,唯一的儿子又在外地上学。星期天我去看他,他正独自一人坐在阳台上看街景。脸上有些老人斑,眼中深藏着无尽的寂寞和孤独。我的心一颤,心里涌起些怜悯。他见了我很高兴,又是拉我坐又是唠唠叨叨地说个不住,一脸藏不住的笑意。

我对他说:“爸,你就不能学别人那样,到公园练练拳舞舞剑,权当是锻炼身体嘛,不比一个人呆着强?”

他淡淡一笑感叹道:“坐办公室坐惯了,懒得动呢。再说这些年也难得一个人清清静静地坐一会儿。”

他站起身到柜里给我拿点心糖果,哄孩子一样让我吃。又要留我吃晚饭,说他最近学会了做麻婆豆腐,要我尝尝他的手艺。我婉拒了父亲的好意,坚持要走。我悲哀地发现,我已错过了需要温情和爱抚的季节。我不习惯父亲用这样亲切的态度对我。花已盛开果已结成,再想起施肥不是太晚了么?

父亲眼里流露出失望的神色,送我到楼梯那儿,他拍拍我的肩温和地说:“林子,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是不是该考虑要个孩子?我现在闲着也没事,也许我还能从头学做保姆,帮你照看孩子呢?”他期待地望着我。“您?帮我看孩子?”

我疑心自己听错了。继而心中涌起一股难言的苦涩,真想对他说:父亲,当初你就不该轻率地创造我的生命,你让我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承受孤苦和艰难的人生,你知道我活得多么艰难?我怎么还能轻易重复你当年犯下的错误!

望着他鬓边斑白的头发,我咬咬嘴唇,无言地低头离去。

家一天比一天冷清和寂寞。

杰很少在家,他搓麻将的技术越来越纯熟,人也越活越圆泛。我不想指责他什么,这不是他的错。全国人民都在“砌长城”,下海捞钱,杰又能免俗么?只是我们之间能说的话越来越少,宛若一对同宿旅人,各自做着自己的梦,中间仿佛隔了道无形的鸿沟。

这天我下班回来,杰竟难得地没有出去,闷在沙发上抽烟。见了我冷着脸问道:“你知道外面有人说我什么?”“说什么了?”我困惑地望着他。“他们说我们家没孩子,是因为我有病,生不出来!”“无聊!你就告诉他们是我有病我不想要。再说这是个人隐私,别人管得着吗?”“哼!别忘了在中国是没有隐私的。人人都有权利关心你监督你,尤其是这种事。我还能敲着锣去到处喊:我没病,是我老婆想当女强人?”

他把烟蒂狠狠地摔在地上,脸涨得通红。我长叹一声,走过去拥住他的肩说:“杰,对不起,是我不好。”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急切地说:“别犯傻了,现在的年代,理想啊事业啊都是虚幻的,只有孩子才是实实在在的属于自己。林子,你不觉得我们之间已经有些陌生了?我们需要个孩子,他会给我们带来幸福和和谐!”

我轻轻抽回我的手,走到窗旁。天上新月如眉,云淡风轻,是一个多么凉爽的秋夜。我又一次重重地叹了口气,心中沉甸甸如压了块石头。孩子,孩子,生一个孩子!有没有人想到,生命创造的神圣和庄严,有没有人想到孩子出生后的责任和义务?

如果生个女孩,是让她像我一样活得沉重而艰难,还是让她像街头那些浓妆艳抹眼神空洞的女人,做一个庸俗的花瓶?

我又一次觉得生存犹如一场酷烈的搏斗,让人觉得好累好累。

妈妈,做个女人很难吗?

照片上的母亲,脸上写满了纯真和温柔。随着年代的更替,照片发黄变成历史的缩影。那份充满牺牲奉献的微笑也凝固成永恒的印记。

我坚信,如果她活着,一定是个温柔的妻子、贤良的母亲。一个完整而美丽的女性。

细雨似一张无边的巨网,呜呜咽咽,飘向古老的土地。

一连儿天,办公室里异常平静,大家照常喝茶看报聊菜场的白菜豆腐,仿佛什么事都不会发生。我却隐隐地感到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其中蕴藏着不祥的风暴。职称评定犹如中原逐鹿。粥少僧多,大家都虎视眈眈地盯着那几个有限的名额。人性的丑恶和欲望得到了一个充分展示的舞台。

赵老头近几天变得格外和善。早早地上班,扫地打开水,对每一个人展现笑容,露出他糊满烟垢的大门牙。刚分来的小文怪腔怪调地笑道:“咦,太阳从西边出了,老赵也舍得出力气了!”

赵老头也只装没听见。

张阳总是最后一个进办公室。把茶泡好烟点上,没有像往常那样抓起报纸看,而是神秘兮兮地对吴月说:“咳,据最新可靠消息,我们办公室只分到一个中职名额,就一个哦!”“只有一个?”吴月吃惊地瞪大眼,毛衣也忘了织。

赵老头扔下烟蒂凑过来问:“会不会听错了,怎么只给一个名额?”张阳鄙夷地瞟他一眼,仰天喷口烟雾笑道:“好像我还骗你们!告诉你吧,名额都用来解决遗留问题去了,我们这里好歹还分了一个,听说有的单位连一个都没有呢!”

人人都闭了嘴动开心思。只有赵老头急扯白脸地叫道:“遗留问题?我都五十几岁的人了,算不算遗留问题啊?总不能等到退休再评吧?”

吴月撇撇嘴角,不满地嘀咕道:“平时就知道泡病假、揩公家的油。现在有一个名额就是你的了?别想得太美!好处面前人人平等。这里可不是敬老院,想让别人照顾你,没门儿!”

只有小文轻松,笑嘻嘻地拍着巴掌说:“上头也真够绝的,丢一个肉骨头给你们啃,让你们去争去斗、去打破脑袋。”

吴月半天才回过神来,愤愤地叫道:“哎哎!什么肉骨头?那我们大家不都成了狗了吗?你这不是在变着法子骂人吗!真是个坏东西!”

说着,起身去追着小文打,小文东躲西藏,连连举手告饶。要在平常,人们谁会笑得岔了气,今天却都闷闷地不作声。张阳仰在椅上用手指梳理着油光水滑的头发,似笑非笑地望着我:“林子小姐倒是沉得住气。是不是早有把握了啊?”一屋人的目光刷一下全射到我脸上,狼一样闪着绿光。我赶紧摇摇头说:“我跟大家一样,什么把握都没有!”

下班时间,张阳磨磨蹭蹭拉在最后,凑到我桌边嬉皮笑脸地说:“怎么,中午又泡方便面,不回家吃?”“要赶一篇稿。你有什么事吗?”

我讨厌这个油头粉面油腔滑调的男人,可也得罪不起他,只得敷衍地笑笑。他深思熟虑地说:“其实别人都是空吵。我分析过,这个办公室就咱们俩最有竞争力。”“咱俩?”

我差点没笑出声来,心想就凭你那篇百字新闻?

他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阴沉地笑道:“你还别不信,都说鸡有鸡路鸭有鸭路,这世上的事情是说不清的。文化局有一个干部,书都出过了,这中职就是评不上。他能搬石头打天去?”“我信我信。”

我疲惫地点点头,巴不得让他快走。他却干脆架起二郎腿,摇头晃脑地说:“我早就注意到你中午不回家,是不是跟你们那口子合不来?合不来就分手嘛,现在的社会,不能太认真。”

我玩着手中的杯子,尽量忍耐着。他站起身道:“哎,今天我请你吃饭怎么样?咱们好好聊聊。”

我冷冷地说:“对不起,不能从命。你还是快走吧。”

他色迷迷地笑道:“林子,你生气的样子还真好看。吃顿饭交个朋友嘛,也许我还能帮帮你,再去要一个中职名额,咱们也就不用争了。怎么样?”

他伸手揽住我的肩,把头靠了过来。

我感觉全身一震,犹如碰到一条蛇,直想发呕。我几步跳到门前,拉开门黑着脸说:“请你走吧,别让我把茶水泼到你的脸上!”

张阳愣了一下,冷笑道:“装什么假正经?可别后悔!”

说完满不在乎地晃出了办公室。

我砰地碰上门,轻轻倚在门后,半天抬不起头来。

雨住了。

满天是沉重的云团。雨把一山的灌木洗得溢彩流翠,赏心悦目。我深信母亲的灵魂正以无比的耐心陪伴着我,倾听我哀怨的倾诉。也许她就是那一缕细雨,一团浮云,正用温柔的手轻抚我疲惫的身心。

我总是低估了周围的人。

到乡下采访,我一周没去上班。这天回来一踏进办公室,便觉出屋里有些神秘的气氛。吴月眨着眼像看外星人一样冲我点点头。赵老头则悄悄从报纸的上方窥视我。一遇上我的目光,便缩缩头,装作专注地读报。我懒得去想,淡淡地冲大家招呼一声,径直坐到桌子跟前。

吴月今天带了儿子来上班,正掀开衣襟,掏出两只肥白的乳房给孩子喂奶,毫不羞涩地用手揉着闲着的一只乳房,把乳汁挤到地下,边挤边逗张阳:“看什么看,贼眉鼠眼的。要吃来吃一口,我只当多生了个儿子。”

张阳果真伸手在吴月肥白的乳房上抓了一把,笑道:“你以为我不敢吃?就怕真吃你又舍不得了!”吴月掩起怀假嗔道:“逗你玩玩罢了。我可是正经女人,不是那种不要脸的货,为了点好处就可以跟男人上床!”

赵老头龇着牙在一旁接嘴道:“说起睡觉,我倒听说如今在外面发文章,都要跟编辑搞关系。男的送烟酒,女的送身子。嘎嘎嘎……”他怪模怪样地笑起来,话像只脱毛的老公鸭,令人作呕。张阳远远地抱着手,赞赏地点点头。

吴月则故作天真地望着我问道:“对了林子,你不是常发文章吗,文坛真的有这么黑暗?太可怕了,是不是真的啊?”

我沉着脸冷冷地说:“不知道。自己去体验吧!”

吴月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哟,别生气嘛。俗话说心头有事心头惊,心头无事冷冰冰,又没人说你。”

屋子里的空气压抑得让人想跳楼。我悲哀地垂下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办公室是老房子,墙角的泥土斑驳脱离,几只蚂蚁从墙缝匆匆地爬出,在屋角找寻人掉下的食物,既忙碌又可怜。我仿佛觉得自己也是只蚂蚁,为了生存,在人海里挣扎得好辛苦。

我就这么呆呆地盯着地上的蚂蚁,直到小文敲敲我的桌子叫我:“下班了,就剩你一个人了。”“哦?”

我环顾四周,只剩下小文同情地看着我:“林子姐,犯不上跟这一群小市民生气。实在是太无聊!庸俗!”“谢谢你,小文。我都不明白自己到底错在哪里?”

小文伸头到外面望望,支支吾吾地说:“听说听说有人……写信到职改办告你,说你跟省里的编辑……睡……睡觉……还说你得奖是假的,是靠关系得的。信都转到编辑部了,说要调查。”“哦,天哪!”

我只觉头胀得老大,眼前有金星在闪烁。窗外的蓝天白云那么遥远而虚幻。我咬住牙硬撑着站起身说:“谢谢你告诉我真相,小文。”

在无人可以倾诉的时刻,分外眷念长眠在大山怀抱的母亲。“妈妈——,”单是这一声呼唤,就足以让我感动得泪水四溢。虽然迎接我的永远是一片青草覆盖的土堆,我还是那么依恋那么信任地扑上去。这片母亲用血肉之躯养育着的红土地,肥沃丰厚,以无边的温暖和爱意拥抱着我,容纳了我的痛苦和泪水。我紧紧拥抱这片温情的母性土地如同拥抱母亲复苏的灵魂。

天上有一团团的云雾飘过,如烟似梦,漂泊无定,在寂静的山野布下一层淡淡的忧伤。

我在兰婶家滞留了行程。

一切都是因为这场无边无际无遮无拦的漫漫春雨。它似一张巨大的网,锁住了天地。我欲行不能,只有对着灰蒙蒙的天空无奈地叹气。

六婆低沉而压抑的呻吟,不时从草棚飘出,撕人耳膜。

她在去请医生的路上,被一场雨浇得透湿。好不容易挣扎着摇回家来,神情是那么疲惫倦怠,身上糊满了紫红的泥浆。这十几里山路也不知她是怎样滚着爬着才走到家。一双粽子脚,只见两个沉重的泥砣在晃动。

她请回来的医生是个神情猥琐的矮个儿老头。两道眯成缝的小眼睛里藏着些狡诈的光亮。一撮肮脏的山羊胡像一蓬乱草,在下巴上抖个不住。无论如何,他的这份尊容都和治病救人的医生联系不上的,倒是和那些蹲在牲口市场上讨价还价的牲口贩子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瓜葛。他背了个辨不清颜色的帆布包,里面那些叮叮当当的物件,大概就是他的行医工具。但在打开之前,我实在想不出它们会是些什么样的东西。

六婆领着“医生”从雨幕中走来时,兰婶正在屋檐下搅拌猪食。她的脸上滚过一阵可怖的痉挛,握猪食瓢的手在轻轻颤抖。但她马上又垂下头去木然地干手中的话,一句话也没有说。

六婆功臣般挺挺干瘪的胸,抢先进屋去向六柱报信。“医生”站在台阶上拧衣角上的水,嘴里嘟嘟囔囔,不知是咒天还是咒人。天空阴沉沉地没有一丝活气,细雨似流不完的清泪,淅淅沥沥洒向大地。

火塘的柴受了湿气,散发着半明半暗的光亮,在屋里布一层淡淡的烟雾。也在人们脸上涂了一层狰狞的色彩,使火塘边的每个人看起来都有些怪异。

兰婶难得有一个清闲的夜晚,她挤在孩子们身旁,双手夹在膝间,头低垂着,一副献祭羔羊般的神情。她如一头辛勤的牛,每日里只知道用全部心血为这个贫寒的家操劳,除了那一脸和善的微笑,我极少听见她说话。她来到这个世界,仿佛注定了只能是一件为别人操劳的工具。以至于当她开口说话时,我吃了一惊,不由注意地看了她一眼。“她爹……”

她的双唇蠕动着,很艰难地开了口。当发现一屋人都惊讶地看着她时,她慌乱地低下了头,嗫嚅道:“几十年的夫妻了,只求你……求你一回。都奔五十的人了,就莫再做、再做这样的事,行不?再说,没儿子的人家也……也不止我们一家。听说……听说城里,都只让生一胎呢,是吧,林子?”

她苍白的脸上滚动着豆大的汗珠,求救地望着我。我忙点点头说:“是的,是的。只准生一胎呢!”

六柱的脸被酒精烧得通红,使他在火光下看起来更像一只肮脏的猴子。他吃惊地望着绵羊般的女人,仿佛头一回知道原来她也会开口讲话。兰婶垂下头急急地说:“我们有女儿,她们会孝顺的。翠叶也答应了,招个姑爷上门,也算……也算半个……儿子。我……”

兰婶大概生平头一回在人前说这么多话,开始结结巴巴、语无伦次起来。灰白的鬓发在额间苍凉地飘拂。她用目光在人缝中寻找翠叶的身影。翠叶坐在角落,脸藏在阴影里,哧哧地纳鞋底,看不清她此时的表情。

屋里忽然变得很静,只有火苗的毕剥声在炸响。孩子们大气都不敢出,惊恐的目光在大人脸上来回逡巡。

六柱血红的眼直瞪瞪盯着兰婶,好像一瞬间不认识这张布满风霜的面孔,不认识这个为他生养了六个女儿的妇人。他的眼里有些可怖的光在闪动。

兰婶的头越发低垂,她大概有些后悔刚才讲的话,全身颤抖地蜷缩成一团。她此时,一定更愿意藏在一个安全的黑洞里。“嘿嘿嘿……”

六柱嘴里吐出一串阴森森的冷笑。“你?你原来存下这样的居心,想让我满门绝后哪?你要我将来无人养老送终,做孤魂野鬼,做万人骂的绝户头!你这个没良心的臭婆娘!”

他越骂越火旺,顺手从火塘边抓起块冒烟的柴火,劈头盖脸砸过去。“妈妈啊——”

孩子们惊恐地乱成一团。兰婶一只手捂住额角,鲜血从指缝中汩汩流出。她的脸上一派木然,好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一直低头不语的翠叶,一边忙着抓柴灰为兰婶敷伤口,一边咬牙切齿低声骂道:“还骂别人没良心,自己的良心早就黑了烂了喂狗吃了!下这样的毒手也不怕将来遭报应!”

六柱恼羞成怒,跳起来猛抽翠叶两巴掌,边打边吼道:“管起老子来了!你要是个顶门壮户的儿子,老子还用得着这样费心?都是群不中用的母鸡、母鸡!”

他疯了似的叫着,似有无限的伤心。

翠叶抚着火辣辣的脸,忽然抓起针线篓里的锥子刺过去,愤怒地骂道:“大家都别活了!这种日子不是人过的!”

六柱吃了一惊,敏捷地跳开去。酒醒了一半。兰婶一下扑过去抱住女儿的腰,哀哀地央告道:“天哪,翠叶!他好歹是你爹啊!千万别胡来,我的小姑奶奶,妈求求你了!”

翠叶仇恨地指着六柱:“我宁肯没有这种爹!”

我忙上前拉住翠叶,把她劝开。眼下的场景让我这个外人分外难堪。

六柱没有再开口。也许是因为有两个外人在一旁,也许因为女儿突然暴发的仇恨使他有几分畏惧。望望翠叶手中那尖利的铁锥,他骂骂咧咧,缩回到角落里去。

兰婶泪流满面,把翠叶拥到怀里,小声念叨着:“都怪我命苦,养不出个儿子!老天,我可从没做过什么缺德事啊。逢年过节烧香拜佛,走路连蚂蚁都不敢踩一只啊!”

有穿堂风从屋中掠过,春天的夜寒气逼人。矮老头闭着眼吧嗒烟袋,间或端起粗瓷碗抿一口白酒。仿佛火塘边发生的事,跟他没有一点关系。

发现翠叶出走是黎明前的事。

我这一夜睡得很不踏实,老梦见自己在一片冰冷的泥沼里徘徊,四周是迷蒙无边的雾气,把世界遮掩得扑朔迷离。一个抱孩子的女人立在边缘遥遥地向我招手,脸上写满了焦虑。我的双脚缠满红色的稀泥和一些绵长的紫藤,使我寸步难行。忽然一转身,女人变成杰那张透着寒意的面孔,把手中的那孩子恶狠狠地扔了下来。摔到地上的不是孩子,却是一摞我写好的稿纸,散得稀里哗啦地响。脚下的泥浆刹那间翻飞出一片绚丽的绯红,铺天盖地、鲜艳无比。我凄厉而恐怖地大叫一声,坐了起来。

几缕灰白的曙光从屋顶缝隙里漏了下来。我一身冷汗,坐在铺上愣愣地发怔。翠叶的被筒整齐地掖着,墙上那个花格图案的挂包不见了。

她到哪里去了?这个倔犟的姑娘!

我有一种隐隐的预感,她一定会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到这个令她仇恨的地方。我心里有些说不清是喜是忧的东西在翻腾。

一大早,我冒着雨在屋后的树林里徜徉。冰凉的雨如一只巨大的手,抚摸着我滚烫的脸,带给我清新和愉悦。

山野的清新,让人暂时忘却了心里的烦恼。沉湎在难得的宁静里。

忽然,六柱家屋里传来的一声惨痛的呼号吓了我一跳。在这个淫雨霏霏的清晨,天知道还会有什么样的事发生!

我急匆匆赶回屋去,只见一群七高八低的孩子们瑟缩着挤在屋角,一脸的张皇失措。矮老头沾一手鲜血站在屋中央发怔。看见血我就想发呕,我几乎是恶狠狠地叫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没有人回答。我厌恶地一把推开矮老头,跳进里屋。有一阵子我看不清屋里的一切。墙上那个火柴盒大小的窗洞漏进的白光,使屋里的一切都蒙上一层惨淡的颜色。兰婶无声无息地仰面躺在床上,似乎刚才那声骇人的惨叫和她没有关系。她身下的破褥子上浸满了鲜血,一双无神的眼睛死死盯住屋顶,似有无数的疑问。

我控制住快要绷断的神经,一步步走近床沿。什么东西绊了我一下,抬起一看,是一根用自行车钢纤做成的形似小火钩的东西,和一把锈迹斑斑的兽用窥阴器。我一阵恶心,把它们踢到墙角。

天哪!这就是矮老头行医的工具,竟然用它来为兰婶取环?

刹那间我只觉得头皮发麻,恐惧和愤怒使我嗓子发干。借着窗户那一缕光,我看见兰婶赤裸的腿间有一条灰白的带状物,半截泡在一汪血水里。

兰婶的手尚有余温,她的心却不再跳动。兰婶死了。

没有一个女人在被人用自行车钢纤野蛮地勾出半截肠子之后,还能平安地活在这个世界。“天哪!救命哪——”

我大叫一声,浑身颤抖着夺门而出。

我拖着疲惫的步子走进六婆栖身的草棚。我不能在六柱家那散发着血腥味的屋里再待一分钟。

六婆睁开昏花的眼,吃力地问道:“环,环取了吗?”“取了。”

我木然地回答。“哦,这回好了!”

她竟然长长松了口气,放下了一桩心事。开始呆呆地望着棚顶拉网的蜘蛛,它们正忙忙碌碌织下些怪异的图案,有着说不出的神秘。

棚角有些花花绿绿的纸屑在飞舞,是我送六婆的糕点。她终于没能尝上一口,它们早已被老鼠咬得残破不堪。有一只老鼠的嘴角还沾有残渣,很悠闲地在角落踱步。

面对屋子里这个即将消失的衰老的生命,我的一腔怨恨突然像被刺刺中的气球,软软地泄了。就让她带着她的孙子梦去见她死去的丈夫吧,一切喧嚣都将归于宁静。

雨终于住了。

被春雨滋润得饱满充实的红土地,在天空下裸露着起伏的身姿,充满了奉献与等待。

我跪伏在露珠滚滚的青草地上,向母亲作最后的告别。

一轮鲜活的朝阳,从云层中挣扎着露出了火红的面孔。在它强大的辐射下,一切阴影都快速逃遁。在阳光的拥抱和亲吻中,我感受到一种新生的喜悦。

我哽咽着,一步步迎向那轮给万物以生命的火球,置身于一片红光的世界。

山村,被我扔在了身后。原载《边疆文学》1994年2日

附:边疆文学编后记

黄玲在这里找到了自己

故事原型不能再普通了。

也许,有人拿它当做闲聊的一条社会新闻。也许,有人会拿它做批判封建思想的材料;也许,有人会拿它当宣传计划生育的典型事例。

我们的黄玲却拿它做了一篇小说——一篇真实、细腻、忧伤,让人悲悯,让人伤心又让人思索的小说。

擅长于散文的黄玲发挥了自己情感深沉内向又勤于思索及笔触抒情细腻的优势,以“我”作为一种现代关照的视觉点,文章不作惊人之语,不作振臂直呼,只是温柔哀婉细致又毫不美饰地悄悄述说着那片贫瘠的红土地,那片土地上平常人的生与死,那片土地上她所穿越的情感及心路历程。在娓娓的叙说中我们接近了她,接近了她那颗敏感的心,那对麻木、愚钝、漠然的人性的宽广的悲悯,那发现和维护人的尊严感到的一种地老天荒的痛苦,也接近了她的审美意识。

闭上眼睛,苍老如枯木又如女妖的六婆,麻木漠然而又狡诈的六柱,怯生生的兰婶,寻找着尊严的翠叶,清纯美丽而早死的母亲,通过拼命维护人尊严的林子一一站在我们面前。不是新闻,不是事例,不是材料,是人,活生生的平凡人和他们的人生!这就够了。

黄玲曾有些惶惑地对我说她不太会写小说,她没有把握。其实,写出了人,就写出了小说,还要什么呢。当然,结构也许应该再严谨些,“我”和六柱家这两条线在时空的跳跃及内涵的联系及延伸上可以再自然和谐一些,那是另外一种技巧和功夫。重要的是黄玲在一开始的小说中就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东西,找到了一种自觉意识——一种面对一切都还艰难困苦的这块贫瘠的红土地,植根于当代现实的荒谬意识、危机意识,以及与之相适应的审美意识。这使得她的小说从开始就走上了一个台阶,要说清这个,也许可以另作一篇较大的评论文章。在这里,我只是想说,尽管体裁变了,尽管题材的主题严峻,但只要有了与之相适应的现代审美意识,就不可能消失黄玲自己细致温柔抒情的艺术个性,相反会有外表的娴雅抒情与内在的深沉浑厚的结合。黄玲在这里找到了自己。(何真)

鹤之舞

不可以遗忘的一个人,他像一种诗意从麦田中长出来,可他不是麦芒从泉水中流出来,可他不是泉水从花园中走出来,可他不是情侣——海男《不可以遗忘的一个人》1.

细雨像雾一样弥漫着,朦胧了天地。

你站在雨中,和这个陌生的山村默默对峙。

那辆把你带到这个荒僻山村的旧客车,似一头疲倦的老牛,静静地任雨滴冲刷着身上的污垢。刚才在路上,它几乎是一路哼哼着走完了那段艰险的路程,好几次你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眼睁睁看着它扭着秧歌从悬崖边上挣扎着重新回到泥泞的路上。那个唇上留着两撇小胡子的年轻司机,难道把这辆到处透风的破车当成了他手中的玩具?车上的山民都安静地坐着,抽着呛人的叶子烟,麻木地望着远方连绵不断的山峦。

只有你苍白的脸色和一身发白的牛仔装束,暴露了你城里人的身份。你越想装得不在乎,脸上的表情越是显得僵硬难看。你的位子就在小胡子司机的身后,可以毫不费力地紧紧盯着他的手,看他把那个缠着一圈黑胶皮的方向盘抹得像风车一样乱转。让你的心也随他的方向盘一起在空中旋转。

对你来说,这真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惊险刺激,悲喜交集的体验。前方有一个九十度的急弯,小胡子刷地一打方向盘,车子像跳舞一样扭了起来,朝着前方的绝壁毫无商量地勇猛冲去。你的眼睛绝望地闭上,等待着车子冲下绝壁那一刻和张开臂膀的死神拥抱。等待着车子悬空的刹那发出惊天轰鸣,碎片、鲜血、黑色波浪如潮水般把你淹没。

可是,期待中的幻象没有发生,小胡子司机只让车子在悬崖边上停留了几秒钟,然后就猛打一把方向盘,那么漂亮地让车身快速调过头,继续在凸凹不平的山区公路上跳舞。小胡子对自己的惊险绝技似乎很满意,得意地吹出了一声长长的口哨。

没有人看到你的额头已经悄悄沁出一片冰凉的汗珠,那些到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人,脸色大概不会比你此时更难看。你突然发现你还是更愿意活着,不愿意那么迫切地去和冰冷的死神拥抱。活着才会有痛的感觉,才能伸出舌尖去品尝车窗中斜着飞进的那些凉凉的雨滴。那一刻你甚至生出了一丝重获新生的感激。

山寨里有一条勉强称得上是街的巷道,随意地向远处延伸着。地下是一条被岁月和雨水冲刷得光可照人的石板通道,使破旧的山村隐隐现出一种古旧的恬静和尊严。

一切都不是你的选择。

你只是那么随意地被命运的手掌拨弄了一下,就茫然地踏上了通往云雾寨的旅程。那辆破旧的浑身沾满泥污的客车“嘎”地一声就停在你的身旁,小胡子司机推门下车去买一盒春城烟,回来的时候看见了目光游移不定的你正在车下彷徨,就叫了一声:“还有位子,要走就上车。”一身牛仔装束,背个旅行包且面带疲惫的你,不正活脱脱一副游子的模样么。

雨丝像网一样罩住了大地。

你发现你无意间闯入的竟然是一个彝族寨子。几个系着绣花围腰的女人聚在一家屋檐下做针线活,叽叽喳喳像一群快乐的喜鹊。她们看见你孤独的身影从远处走来,就止住笑低了头装作是在用功的样子,却又忍不住要悄悄地窥视你一眼,然后互相咬咬耳朵,猜测着你的身份。谁叫你是一个那么古怪陌生的城里男人呢。头发长长的盖过肩头,胡子拉碴看不见嘴,脸上的神情活像一头跌进陷阱的狼,孤独中透出些冷漠。她们在猜测你是来收花椒、木耳的商人?是城里派来这里教书的老师?还是来拐骗山里女孩子去卖的人贩子?

每一种猜测都带出一阵开怀的笑声,透过雨丝传到你的耳里。

你知道她们一定在说和你有关的话题,只是不知道她们在说些什么。但你喜欢她们开朗的笑声和脸上那种羞涩矜持的样子。城里女人的脸早已被厚厚的脂粉遮得看不清真相,每一个表情都经过精心排练而显得矫揉造作。和她们在一起你总是不自觉地会想起一首歌: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你能分辨这变幻莫测的世界?

几条狗远远跟随在你身后,疑惑地嗅着你的气味。后来它们终于忍受不了冷雨的侵袭,放弃了对你的跟踪,只有一条黑狗锲而不舍地尾随着你,你甚至能感觉到它鼻子里喷出的热气在你的小腿肚附近萦回不去。你其实是一个怕狗的人,小时候在外婆家被狗咬的经历和所受的惊吓,几乎是刻骨铭心地印在记忆里。

可是现在你别无选择,你知道那些做针线的女人,还有那些抱着手在窗户里窥视你背影的男人们,全都悄悄地注视着你的一举一动,等待着你被一条狗吓得瘫倒在地,最好再尿了裤子,好成为山村永远的笑料。他们会说,一个城里男人呀,竟然斗不过一条狗!

你突然立住脚,回头定定地逼视着那条对你紧追不舍的黑狗,它怔住了,没有料到会出现这样的局面。你几乎是用狼一样狠毒的目光紧盯着它,它有些慌了,四下里看了看,装作没事一样,却悄悄回避着你的目光。原来狗也是欺软怕硬的东西!你不知道在它眼中你也是一个很可怕的动物。

你那湿漉漉的长发,胡子拉碴的脸,还有狼一样闪着绿光的眼睛,脚上尖硬的大头皮鞋,对它无不是威胁。可是狗也有狗的尊严,它不能轻易败在一个来路不明的外乡人的眼里,所以它坚持跟了你长长的一段路程。你们都竭力想掩饰起自己内心的虚弱,装扮出一副强硬的样子来吓人。最后,黑狗终于放弃了这种徒劳的努力,似乎觉得和一个莫名其妙的男人无休止地对峙下去是多么的无聊,它对着前方的一条花狗发出一声尖叫,突然像箭一样从你身边射了出去,把你吓得浑身一激灵。

你悄悄吁了口气,仰面对着灰暗的天空朗声大笑。2.

电视里正播送着一条寻人启事。那个樱桃小口作古典美人状的女播音员面无表情地念着稿子:

柳冬生,男,二十五岁,十一月二十一日下午离家出走。有知情者请和家人与单位联系,定有酬谢,联系电话是……

飞省城的机票握在我的左手掌心里,像一只绿色的小鸟,振翅欲飞。飞香港的机票握在我的右手掌心里,也如一只载着希望的小鸟,等待着飞翔的命令。

能把命运握在掌心,让幸福的鸟儿托载自己飞翔的女人,应该是多么的幸福而又自豪呵!可是,我却快乐不起来。

安德逊不懂我此时的心情,他从背后伸过手环着我的腰,在我耳边低声说:“甜心,你是不是舍不得离开故乡?你如果想家,随时都可以飞回来,你还可以把你的父母接去陪你。我平时的业务很忙,不过我会尽量多抽时间和你在一起。你一定会喜欢那里的生活,喜欢大海的。”

他轻轻地在我的颈上亲了一下。

我在心里冷笑了一声,我会舍不得这个满天阴雨、遍地泥泞的鬼地方?我可不愿意让自己的青春像零落的花瓣,一片片地葬进乏味的生活里。

我不大喜欢安德逊这个人,可是我喜欢他为我安排的一切。香港华德商贸集团的董事长,一个身家千万的现代商人,只要他想,他就可以得到他想要的一切。当然,他也没有什么让我不喜欢的地方。他温文尔雅,精明能干。他整洁潇洒,风度翩翩。和我们当地那些脑满肠肥的官员相比,更能得女人的喜欢。

这些日子他在我们乌蒙市考察,和官员们一连签下了好几个投资项目。据说如果资金到位,那将会是一个令人吃惊的数目,会给乌蒙今后的发展带来不可估量的变化。所以全市人民都把他当做财神下凡一般侍候着。

我有时想,我自己也不过是全市人民献给安德逊先生的食盘上的一道菜?一道别具风味的菜。

当然,没人强迫我。如果我不愿意,谁也奈何不了我。我展开掌中的机票试探地对安德逊说:“亲爱的,能不能推迟行程,就那么两三天,我想再看看故乡、亲人。也许这一去很久我都不会再回来。”

安德逊说:“甜心,只要你愿意你就再留几天吧,我等你。我也正好还有一件事要办,我要找一个人。”“找人?谁啊?”“别问了,你不认识。那是我自己的事。”他又轻轻在我脸上亲了一下。

我闭上眼静静地享受着爱的雨露,脑海里却在重播刚才电视里的声音:

柳冬生,男,二十五岁……离家出走……联系电话……3.

你以一个闯入者的姿态给山村带来了活力。

夜幕降临的时候,你终于在村头一户挂着白纸灯笼的人家找到了落脚的地方。火塘里燃着松明,跳动的火焰张开怀抱把你拥入温暖。你把背上的包扔到地下,像一堆泥那样瘫软下来。一种回家的感觉像萨克斯的旋律在四周回旋。

刚才在小村长长的巷道上,你正为何去何从犯愁。

黄昏的炊烟袅袅地升向天空,呼唤着旅人的脚步。连狗都有自己的伴呵,三五成群地约着在村子里游荡。

可你却像一棵树桩,那么突兀地独立在山村的巷道上。一种城里人的矜持让你不能开口去为自己寻找一个今晚的归宿。你精疲力竭地倚在村头大树下面的石条子上面,茫然地坐着发呆。直到那个女孩子赶着羊群来到你的身旁。

羊只咩咩地叫着,好奇地围到你的脚边,一定是你身上那股旅途中留下的汗味吸引了它们,有几只羊甚至大胆地伸出舌头舔你的手,用毛茸茸的头拱你的衣襟。你很尴尬地陷入羊群的包围。它们和狗相比,更让你有一种同类的感觉。

你忍不住伸手揽住一只羊的头,很近很近地和它对视。你从它善良的眼中看到了一张疲惫潦倒、了无生趣的脸。

天哪,那怎么会是我的脸?

牧羊的女孩身上紧紧裹了件灰白色的羊毛披毡,戴了顶蓝色的卡其布帽子,很像一只领头羊。她驱散开羊群站到眼前望着你说:“你睡在石板上会着凉生病的。”“你是城里来的,在这里没有亲戚?”“你可以到我家去烤烤火,把衣服烤干。你要是生病就麻烦了,这里没有医院。”“我家就在前面。”女孩的手指着路边一栋破旧的草房,上面有一片袅袅的烟雾正在升腾,充满了诱惑。

你不自觉地站起身,跟在女孩子的身后朝着草房走去。你觉得自己此刻很像一只迷途的羔羊,多么需要温暖和光明。只要有人召唤,你就会毫不犹豫地跟在他身后,不管去到什么地方。

一个白胡子老头迎出来,帮着女孩安置好羊群。他望望你,瘪着嘴说:“来了?衣服都湿透了,快去火塘边烤烤。”

女孩子解下披毡,里面穿了件兰花布褂子,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孩子的身形。她把帽子也扔到一边,抖出长发在火上烘烤着,把水珠甩得四下里飞溅。明亮的火苗在她脸上投射出一片明媚的亮点。

你吃了人家火塘里香喷喷的烤土豆,喝了老人茶罐里浓得发苦的茶水,懒洋洋地倚在墙角,望着女孩子在火苗上搓弄她的长发。幸福的定义有时候简单得令人不可思议。这个火塘带给你的感觉,是那样美丽而奇妙。

你想你总得说点什么,表示自己的谢意,就开口问女孩:“你叫什么名字,能告诉我吗?”

女孩子稍微扭捏了一下,从长发的缝隙里瞄着你说:“我叫鹤子。”“河……合……和子……”?“她叫鹤子,仙鹤的鹤。”

一个女人的声音突然从屋角传来,吓了你一跳。进来这么半天你竟然没有发现屋里还有人?仔细看去你才发现屋角床上的破被子里,一个女人静静地躺着,现在她和善地望着你,脸上还挂着一丝笑容。淡淡地说:“鹤子是仙鹤从远方给我送来的,我在月亮湖边捡到她,就把她抱回家来了。”

鹤子难为情地叫了一声:“妈,你又说胡话了!”

妇人笑笑说:“鹤子,今天你给仙鹤喂食了吗?飞来了几只?”

鹤子依偎到母亲身边说:“今天一共飞来六只,我带去的小半袋包谷全都被它们吃光了。它们在我身边飞呀飞呀,可漂亮了!等你的病好了,我们一起去给它们喂食,好不好?”

女人喘着气说:“只怕我等不到那一天了!”

鹤子拽着她的手说:“妈,你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你静静地听着她们母女的对话,心境渐渐变得平和温暖起来。老人用棍子拨弄着火塘里的柴火,嘴里吧嗒着忽明忽暗的烟袋。他没有问你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似乎你本来就是这个家里的一员,现在经过远行之后又回到了自己的火塘边。

一切都简单、质朴,又有一种让你仿佛是身在梦境的温存。

这一夜你就以在母腹中的姿势,蜷缩在火塘边沉沉入睡。连鹤子给你盖上一床披毡你都不曾知晓。这个夜晚你第一次忘却了那些让你的心流血的往事,忘却了那个让你爱得刻骨铭心的名字。

梦境里,有许多只仙鹤在优美地飞翔着。

就在天亮前的那个时刻,你被鹤子的尖叫声惊醒:“妈,妈呀!你醒醒,你醒醒啊!”你摸索着在火塘里点燃一根细柴,看见女人的手软软地垂在床沿。鹤子的脸上挂满了惊惶的泪水,求救地望着你。

你跳到床边双手托起女人的身子,却惊讶地发现,她的体重竟然只相当于一个孩子,你毫不费力地就把她搬到火塘边的披毡上。你此时才看清,女人苍白如纸的脸竟然那么清秀美丽,简直就像一个纸做的人儿。老爷爷也披着衣服下楼来了,忙着点燃烟袋吸了一口浓浓的烟雾喷到女人的脸上。

好半天,女人才缓缓地睁开眼睛,茫然地四下里看着。鹤子伏在女人身上抽咽着说:“妈,你刚才怎么了?好吓人哦。我怕……”

女人的眼睛突然定定地停留在你的身上,她无神的目光一下子变得清亮起来,颤颤地伸出手拉着你说:“你……你是晓华……晓华弟弟……你……姐姐终于找到你了!”(我到底是谁?谁又是我?)

老爷爷和鹤子惊疑地望着你,你一时蒙住了。

女人在凄然地呼唤着:“我的兄弟呀……”4.

几个月前的那场“选美”比赛,是我人生的一个重要转折。

赞助人是到乌蒙考察投资环境的港商安德逊,所以比赛搞得气派而又隆重,成为乌蒙市的一件大事。听说市长要求手下的人,要把选美当做政治任务来完成。街上一夜之间突然如春笋般冒出那么多的佳丽。

一开始我并没有参加比赛的想法。我讨厌把女人当做商品来展览。

可是他却一再地鼓动我去参加比赛,他说:“你那么好的气质,不去参赛太可惜了,美也是需要观众的。再说男人也有虚荣心,让全市人民都来看看我的女朋友有多么漂亮!”

他如果知道虚荣也要付出代价,就不会有这样愚蠢的想法了。

我一路过关斩将,顺利进入决赛。最后剩下的十名佳丽中将要依次出冠军、亚军和季军。安德逊许诺,前三名佳丽将由他出资,安排到香港去作十日游。还可以聘为他的合资公司的公关小姐。总之,前途一片光明。

决赛的表演是身着泳装出场,向全场观众展示自己美丽的身材。据说当天的门票竟然卖出了二百元一张的天价。

在我偏远的故乡,那么近距离地看一群露胳膊露大腿的美女扭捏作态,对很多人来说,想一想就很刺激。

柳冬生对我将要身着泳装出场,心里有些不乐意。他试探地说:“穿一件宽大点儿的行不?别勒得跟粽子似的,多别扭啊!那么多男人的目光,狼似的。”

可是说什么都晚了,我就像上了发条的机器,想停也停不下来了。

T型台一直延伸到观众席,好让观众和评委能够看清楚我们身上的每一根汗毛。大家都尽力施展出自己最具魅力的形象,力图能给评委留下好印象。安德逊今天也到场了,坐在评委们后面一排中央的位置。他的出现对佳丽们来说,好像注射了一针兴奋剂。一个身着三点式泳装的女孩出场时,我看她目光如电,身子扭得像蛇似的,直直地对着安德逊走过去。那一脸的媚笑全都是为他准备的。

站在幕后等待出场的我,不知何时悄悄冒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到我出场的时候,我尽量不去看近在咫尺的评委,我把目光投向虚空,昂着头冷漠而又孤傲地行走在长长的T型台上。我已经不再去想冠军亚军季军之类的词语,只想着怎样尽快走完这一段艰难的路程。

可是正好应了古人的话,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后来安德逊告诉我,我一出场他就被震住了。看腻了那些娇媚的表演,我像一剂清新剂让他的神情为之一振。“知道吗,你就像一只高傲的羚羊,冷漠中透着与生俱来的高贵。”

当安德逊上台为我颁发冠军奖的时候,微笑着俯在我耳边说:“小姐,你真是个冰美人!祝贺你!”“谢谢您,安德逊先生。”我并没有得意忘形,这大概也是我与生俱来的另一个优点。

他和几个记者同行正忙着抢镜头,他看我的眼神里充满了迷茫。也许,他已经开始后悔把我推进选美的赛场?现在,命运的轨迹正在朝着不可知的方向飘移,对此,我们都将无能为力。

我努力对着他的镜头扮出一个美丽的微笑。5.

你第一眼看见月亮湖的时候,真以为自己是不是到了仙境。

在这个海拔三千多米的贫瘠荒凉的高原上,竟然还藏着这么一颗美丽得令人炫目的宝石?湖水像一匹绸缎,静静地铺展在一个山坳里。一种沁人心脾的蓝色,一下就包围了你疲惫的灵魂。你惊呆了,张开的双臂久久不能合拢,像一尊凝固的雕像矗立山野,甚至忘记了取下身上背着的相机。

鹤子的羊群像星星一样撒落在湖边。

鹤子用双手围成一个圈,对着高高的天空扯长声“嗷嗷——嗷”地叫着,突然一行美丽的鹤影从天边翩翩而来。一群黑颈鹤出现在湖的上空,它们优雅地绕着湖来回飞行了几圈,直到确定了不会遇到任何危险之时,这才轻轻地落在沙滩上。你的嘴一直没有合拢过,你悄悄数了数,竟然有十几只之多。(天哪,我是不是在梦境里?)

鹤子从袋子里抓出一把包谷籽,撒到鹤群中,嘴里嘟嘟囔囔地说:“快吃吧,快吃吧,你们一定饿了。要不是妈妈的病犯了,我也不会来这么迟。今天又多了几只,是新来的吧?唉,我明天一定多给你们带点儿。”

你终于颤抖着手打开镜头盖,从取景框里看过去,那些颈上戴着黑圈的仙鹤们雍容华贵,好像一群赶来赴宴的贵妇,有着不凡的气质和风度。

这时候你有些相信命运了,是命运的手神秘地牵引着你的脚步,你才会来到这个仙境一样美丽的地方,命定地和这群来自天国的使者相遇。

一卷胶卷很快就没有了,让你懊恼得直跺脚。

初冬的风很硬很冷,轻轻地打着你的脸。可是你什么都感觉不到,只是呆呆地追随着鹤群的影子。就像当初追逐爱人的目光,专注而又痴迷。

鹤子轻轻拉拉你的衣角说:“舅舅,你也喜欢它们?我妈妈说,凡是喜欢黑颈鹤的人,都是好人,善良的人。”“啊啊,你妈妈是这样说的吗?她说得对,鹤子。好人都会喜欢美丽的东西。”

从今天早晨起,鹤子就开始管你叫舅舅。在这个彝族村子里,舅舅是贵客。

现在从鹤子嘴里你知道了她的母亲叫安月,曾经是村里小学的民办教师。安月是城里人,很早很早以前就来到了云雾寨。你相信,在那个美丽憔悴的女人身上一定有过一些不平凡的事情发生。

从鹤子嘴里你还知道,安月为了保护这群黑颈鹤,曾经付出过眼泪和鲜血的代价。早几年村子里有人为了换买盐打油的钱,竟然动起了黑颈鹤的脑筋。他们用火药枪打死打伤黑颈鹤,然后背到城里去卖。安月知道以后,拼了命地去拦阻他们,她甚至跑到黑颈鹤的面前张开双臂对那些提枪的人说:“你们要打,就先打死我好了!”那些人无可奈何地说:“安老师,这些东西是野的,又不是你家养下的,你这是何苦呢?”安月说:“野的也不能打,它们从老远老远的北方飞来过冬,多么不容易啊!它们也是一条生命,有活下去的权利!你们要钱,我给你们,这是我刚刚领到的工资,给你们,全给你们!”她把口袋里仅有的几张十元的票子掏了扔在地下。那些人说:“安老师,你一个月就那点儿工资,我们哪能要你的钱呢。”说着讪讪地收起枪走了。

安月开始把自己家里不多的粮食匀出一些去喂黑颈鹤。

有一次,她为了给黑颈鹤喂食,因为路滑,一不小心从湖边的土坎上摔了下来,把手都摔折了,足足吊了一个多月才好。

还有一次,一个偷猎者的子弹就从她的耳边擦过,差一点要了她的命。寨子里的人说:“这个憨女人啊,仙鹤又不是她家的亲戚,真是连命都不要了!”

那些黑颈鹤好像和她有了某种约定,年年都要从遥远的北方飞到月亮湖边来过冬。在她生病的日子,就让女儿鹤子代替她去给黑颈鹤喂食。

你想起床上那个柔弱得像纸人儿一样的女人,她那副瘦小的身板竟然会容纳下这么大的力量和勇气?今天早上起来,原本鹤子惦记着病床上的母亲,说什么也不肯像往日一样出门去放羊。安月却固执地把她赶出家门:“你必须去,那些仙鹤还等着你给它们喂食呢,你不去它们该有多失望啊!去吧,孩子。”

于是你自告奋勇陪着鹤子来到了月亮湖边。

在这样美丽的景色面前,你还有什么样的烦恼不能抛却呢?那些被爱和恨纠缠不清的日子,正像晨雾一般一点点地消退,剩下的是从未有过的纯静。如果不是因为鹤子在面前,你真想把自己剥成刚出娘胎的模样,扑进月亮湖让它纯洁的柔波洗去身心的污垢。你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到湖边俯下身,把头浸到凉凉的湖水中,发出一阵阵“傲嗷嗷”的怪叫声,把水花弄得四下飞溅。鹤子被你逗得忍不住捂着嘴笑了起来。长这么大,她还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奇怪的人呢。她还只是个孩子,不懂得人世间的悲欢离愁,她没有看见在你脸上随着水珠滚滚而下的还有伤痛的泪水。它们像急雨一样奔泻而出,冲刷着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在一群仙鹤和一个纯真无邪的孩子面前,你还有什么必要戴上面具遮掩自己?“啊—啊—啊—”

仙鹤也被你的叫声惊得飞了起来,在湖面上轻捷地回旋着。

鹤子解下身上的披毡铺在地上,拉拉你的衣角让你坐下。她往湖里扔了几个小石子儿,一脸忧戚地望着湖面的波纹渐渐淡去。她突然提了个令你始料不及的问题:“舅舅,你怎么现在才来看我们?小时候妈妈就告诉我,我有一个舅舅在远方,她经常给我讲舅舅的故事。她说你一定会来找我们的,她生病的时候还一直叫着你的名字。”“我……我……我……”

你不知道如何来回答这个棘手的问题。更不忍心给这个一脸忧戚的孩子带来失望。

鹤子突然扑到你的膝上低声哭泣起来:“舅舅,妈妈会不会死啊?村里的医生说她活不过这个冬天了。她那么好的人为什么会死呢?为什么呀,舅舅!”“鹤子,别哭,你妈妈不会死的。舅舅接她到城里去找最好的医生给她医病,她会好起来的。她还会像以前那样,带着你来湖边给仙鹤喂食的”。“真的吗?舅舅!”

鹤子眼里放射出明亮的光来,欣喜地紧紧抓住你的手,仿佛抓住了她全部的希望。你郑重地点点头,在那一瞬间你明白了这一点头就是一个沉重的诺言。

为了那个病床上的善良女人,你愿意承担起这个美丽的错误。

鹤子像一只仙鹤,在湖边快乐地奔跑起来,把一把把包谷籽撒向空中,引得那些黑颈鹤们在她的头顶不停地回旋。

山坡上的羊群也咩咩地叫着,不解地望着小主人。

在鹤子欢快的脚步声中,你感觉一个经过月亮湖水洗涤的自我正在蜕变中新生。6.

在我的故乡乌蒙城,我是一个始终逃不脱公众视线的名人。

一个漂亮的女人,加上浪漫的爱情绯闻,你要不想出名也由不得你自己了。

今年春节过后,他突然从省城一个很令人羡慕的部门调回到乌蒙城,在周围的人中间引起了一阵不小的波澜。他调回家乡的理由简单而又感人:为了爱情,为了能和自己深爱的人长相守。

我们是高中的同学,对他与生俱来的浪漫气质我深有体会。在很多人拼命想办法调动到省城的今天,只有他才会凭一时冲动从省城回到乌蒙。他是世纪末最后一个爱情傻瓜。让人感动,也让人无奈。

他那么动情地把我拥到怀里对我说:“嫣然,原谅我事先没有和你商量,我是想给你一个惊喜。省城再好,没有你又有什么意思?”

他的浪漫把我再一次推到前台,在聚光灯下凸现和放大。我们单位的几个老女人就不怀好意地盘问过我:“嫣然,你是怎么俘获那个小子的心的?居然能让他从省城调回乌蒙这种穷地方来,真是不简单哪!”

一个男同事则半真半假地说:“嫣然小姐,你是不是会什么巫术?给那小子下情蛊了吧?”

我百口莫辩,干脆保持沉默。

对这一切他却毫不在乎,大大咧咧地说:“别理他们,或者你就告诉他们,我好色,谁叫我有这么一个漂亮的女朋友呢!让他们嫉妒去吧!”

他被爱情的火焰迷住了双眼。他的长吻像火一样灼人。

我没有办法让他明白,我已经不再是他记忆中那个单纯可爱、不谙世事的小女孩。那时的我们单纯快乐,竟然在老师的眼皮底下偷偷地谈起了恋爱。我们向往着一起考上北方的大学,到北国平原去放逐青春,实现理想。那是一段多么浪漫而又幼稚的人生啊!一想起就会让人心里有疼痛的感觉。

可是,最后的结局是只有他一个人踏上北去的列车。我的分数只能够让我走进师专的大门。他难道不明白,命运从那一刻起,就已经在我们之间隔开了一道无形的鸿沟?

长长的分离,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三年的师专生活,最大的收获就是使我由当初那个单纯可爱的女孩子,变成了一个讲求实用和功利的女人。我喜欢时装、金钱、享乐,我渴望到大城市过一种热闹而实在的生活。我随时都在寻找逃离乌蒙的机会。让那些远离故乡的诗人去吟唱热爱和赞美故乡的诗篇吧,我讨厌这里阴晦的天气、遍地泥泞。还有那些和贫穷相伴相生的野蛮和愚昧。我甚至还指望着柳冬生能成为我逃出乌蒙的一把阶梯呢,可是他却以他的浪漫给了我出其不意的一个打击。

面对他的浪漫和痴情,我只有强作欢颜,抱以感激和一个带有应付色彩的吻。

他难道感觉不出我的唇上的冰凉,还有来自内心那份无法言说的失望?

在老同学为他举行的接风宴上,大家为我们的爱情唱尽了赞歌:古典的爱之颂歌、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浪漫、梁山伯和祝英台的翻版……真诚的赞美让我一阵阵地心虚,我知道自己配不上这么美好的祝福。最后大家拍着桌子起哄,要他和我喝同心酒。他那么高兴地揽着我的肩,把酒杯送到我的唇边,期待地看着我。我却一把抢过酒杯,一干而尽,然后借口头疼,匆匆地离席。让他和一干老同学摸不着头脑。7.

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和这个名叫云雾寨的小山村有缘。更不会想到在这里会凭空掉下个姐姐来。一切都好像是冥冥之中有神灵安排。

你怎么忍心拒绝安月那双充满渴求的眼睛。

在她昏迷的时候,她的手也紧紧地拽着你的手不肯松开,嘴里喃喃地呼唤着:“弟弟……晓华弟弟……你在哪里?”

她醒过来时,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你,羞涩地笑笑说:“你真的长得很像我的弟弟,瞧那鼻子……眼睛。他如果活着,一定也是个英俊的小伙子……”

她谢绝了你要送她下山治病的好意,艰难地喘着气说:“……不不,没用了,我知道自己的病。就让我在火塘边待着吧,我好冷啊!”

你托起她轻飘飘的身子,把她放在火塘边的披毡上。又给火塘里加了几块柴,让火苗跳动起来,给屋子里增添了几分温暖。在火光的映射下,安月消瘦的脸蒙上了一层红光,显得秀美宁静。她的手里始终拽着一个红色的小布包,她颤抖着一层层打开,你看到里面是一个发黄了的,破旧的笔记本。安月在打开笔记本之前,那么久久地看着你,眼里悄悄涌起一汪泪水。本子里放着一张发黄的照片,安月依恋地把它举到眼前,泪水终于不可阻挡地流了下来。

你接过照片,看到上面有三个人。中间是一个穿中山装的清瘦的中年男人,眉眼和安月有些相似。后面站着的想必就是安月和她的晓华弟弟了?那个年轻美丽的安月穿过时间隧道,静静地凝视着你。那个让安月梦萦魂牵的晓华弟弟,看起来不过二十岁上下,正是风华正茂的年龄,眼中却有一抹和年龄不相称的忧郁。你有些奇怪,他怎么看起来那么眼熟?你难道在哪里见过他?这是不大可能的事情。你悄悄摇了摇头。

安月喝了水,有了些精神。她对自己的病大概有什么预感,挣扎着对你断断续续地讲起了她的身世。你就那么静静地听着。有些事情很奇妙,她为什么这么相信萍水相逢的你,愿意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你?

现在你知道了,安月的父亲曾经是一个很优秀的中学历史教员,她的母亲去世早,是父亲把她们姐弟拉扯成人。可是,在后来的运动中,父亲却因为家庭出身不好,加上还有一个当年随国民党军队跑到台湾去的兄弟,所以就被当做阶级敌人揪出来批斗。父亲不甘忍受屈辱,给安月姐弟留下一封简单的信后,在一个风雨之夜自杀了。

你没有经历过那个年月,不懂得那个时代的痛苦和荒唐。但是你能从安月那事过多年仍无法平静的表情中,感受到那种一生一世也不能忘怀的刻骨铭心的痛。

你静静地听着,仿佛是岁月的回声,一点点地在耳边回响。

后来,血气方刚的晓华弟弟,因为替父亲说了几句鸣不平的话,也被当做敌人批斗,被关到黑屋子里失去了自由。

你静静地听着,想象着当年那个柔弱的少女安月,如同一棵风雨飘摇中的草。

晓华弟弟选择了逃跑,他撬开黑屋子的窗户,消失在茫茫黑夜里,从此没有了音讯。有人说他被公安局抓起来枪毙了。有人说他偷渡到香港去了。

看着安月的眼睛你就知道,在她心里,永远相信晓华弟弟活着,总有一天他会像一只寻找温暖的黑颈鹤一样,突然出现在姐姐的面前。

没有经历过什么人生磨难的你,被安月讲述的苦难深深地打动了。安月先是被下放到一个偏远的山区寨子,后来又辗转来到云雾寨。她爱上了这块贫穷但是纯洁的土地,还有那些像石头一样质朴的彝胞们。她把自己的青春年华、全部的爱给予了这块土地。

安月讲得很累,闭上眼睛好像是睡着了。可是当你伸手去拿她手中的本子时,她却一下子惊醒,叫出声来:“不不……别拿走我的弟弟!”

你忙安慰她:“没事没事,安老师,是我。”

安月呆呆地看着你,眼里又涌起一片迷茫的泪花。8.

我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我只是在等待。

他像泥牛入海,一去便无消息。一个大男人能藏得到哪里去?他会不会一时想不开,上吊、吃药、跳崖?我被自己这些古怪的念头吓了一跳。

事情发展到现在,我们好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牵着走。

说实话,我很欣赏安德逊的气质和风度。一个男人当他拥有足够的财富之时,也就会拥有足够的自信。成功可以使人变得漂亮起来。当然安德逊本来就长得不难看,优裕的生活更使他的气质优雅,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一个中年人。我们第一次在他的房间里亲热时,我惊喜地发现,他竟然像个小伙子那么冲动和能干。他的体贴温存也令我大开眼界。他甚至在离开我的身子那一刻在我耳边悄悄说了声“谢谢”。他身上很少有一般商人那种粗俗和霸道,倒让你觉得他更像一个有修养的知识分子。

当然,当他在生意场上时,又会是另外一副面孔。

我喜欢这样有内涵的成功男人。

我还能祈求什么?我觉得老天爷对我是公平的。我背叛了爱情,可是我不能背叛自己的心灵和欲望。我渴望一种全新的人生。

那些日子,他变得焦虑不安。他似乎已经预感到了将要到来的命运变迁,用一种忧郁的眼光注视着我忙碌的身影。

我借口要参加各种应酬,竭力逃避着他。“亲爱的,对不起,我是选美冠军,是公众人物,我身不由己。”

我的笑一定很虚假。但是我别无选择。

可是,纸怎么能包得住火呢!该来的终究要来。他终于在别人的指点下推开了安德逊房间的门,像颗出膛的炮弹直直地射了进来。他的愤怒也像火一样在整个房间里迅速燃烧开来。即使是见过大世面的安德逊,也被这个意外的场面惊住了。指着他说:“你是谁?你要干什么?”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嫣然你告诉他我是谁!我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

安德逊哈哈笑起来:“我还以为你是她的丈夫呢。爱人是什么?情人,还是你们说的男朋友?”

我祈求地望着他说:“你别在这里闹好不好,我会对你解释的!”“解释什么?说你要嫁给这个香港商人,做他的二奶,小老婆?你别再骗我,我什么都知道了。嫣然,你告诉我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他狂怒地捶打着墙壁,一头黑发像刺猬一样直立着。

还是安德逊沉得住气,他伸伸手不失优雅地说:“先生,你请坐下。这件事情我们两个都应该听听嫣然小姐的选择。她有权选择自己的幸福,对吗?”

在这样的时刻,他的风度优雅得有些令人难堪。

他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他绝望地对着我叫道:“嫣然,你难道忘记了我们从高中就开始的情意?你难道不知道我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这个商人他除了钱还能给你什么?你过去并不是一个爱慕虚荣的女孩子啊,嫣然!”

我垂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清晰地说道:“我早已经不再是过去的嫣然了,忘记我吧。我需要一种新的生活,你不可能给我我要的。”

他仿佛被子弹击中心脏一般,定定地看着我:“嫣然你说的是真心话吗?”

片刻之后他像个喝醉酒的醉汉,摇摇晃晃走出房间。我追到走道上拉住他的袖子说:“冬生,你骂我打我吧。是我对不起你!”

他的语调冷得像冰:“别用你的脏手碰我,还是用它去搂钱吧。让那个商人的钱把你的青春埋起来!”“冬生……”

他像甩什么脏东西似的甩开我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像道愤怒的闪电,一点点消逝在我的视线里。9.

尽管安月的年龄足可以做你的母亲,你还是郑重地叫了她一声“姐姐”。你不忍心让这个善良的女人在世界上留下无尽的牵挂。

她真的是把你当成了她多年不见的兄弟了,什么都对你说。她从没有结过婚,鹤子真是她从月亮湖边捡回的弃婴,老爷爷是村里的孤寡老人。原来是三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组成了一个温暖的家庭?这个发现让你深深地感动了。可是现在,安月的生命细若游丝,随时都可能随风飘去。

鹤子哀戚地伏在安月的床边,一刻也不肯走开。老爷爷坐在火塘边,忧伤地垂着头。羊群在圈里发出咩咩的叫声,没有人顾得上去管它们。

鹤子就像一只即将离娘的羊羔,眼睛里满是泪水。她把头伏在床沿,竭力忍着悲痛,传出一阵阵压抑的抽泣。

尽管安月什么都没有说,她的眼神却让你明白了一切。她放心不下面前的这一老一小,她的灵魂在生死的阴阳界上苦苦地挣扎。有几次她的眼神已经暗淡下去,又被鹤子的尖叫声给拽了回来。你扑上前紧紧握住那双正在凉下去的手,说出了这一生中最重的承诺:“姐姐,你放心走吧。从今以后我就是鹤子的亲舅舅,我会照看她的。我带她进城,供她上学。老爷爷我会托村里的人照看,我会给他寄钱,给他养老送终。我答应你一定好好地照看他们,姐姐!”

话未说完你早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在你二十五年的生命中,你是头一回经历生离死别的场面。它让你的心灵发出阵阵战栗。这么好的人为什么要过早地离去?如果你早些认识她,带她进城治病,鹤子就不会失去母亲,这个贫穷的家庭就会有欢声笑语。可是,可是……“妈妈——你不要走,不要抛下我啊……”

鹤子凄厉的哭声,把你的心都揉碎了。

天空阴沉沉的,飘起了今年头一场初雪,天地之间一片空茫。

月亮湖畔的荒坡上多了一座新坟,孤零零地守望着山下的寨子。一寨的人都出动了,来给安月老师最后送行。你看到孩子们为她流着伤心的泪水,在她的坟前放下了几块荞耙、几个用野草编织的草环。

就在人们快要离去的时刻,天空中突然传来一阵清亮的鸣叫声,一行鹤影翩翩而至。你有一种预感,它们是为安月而来的。鸟是通灵性的,它们懂得人世间最美好的情感。你数了数,一共有八只黑颈鹤,它们飞到安月的坟上低低地盘旋,发出一声声凄厉的长鸣,像是在呼唤什么,等待什么。

鹤子哭了,张开手对着空中喊道:“妈妈不在了,以后谁来给你们喂食呀?妈妈说你们从那么老远老远的地方飞来,是来寻找温暖的。可是现在妈妈她走了……”

黑颈鹤仿佛能听懂鹤子的话,它们扇着翅膀停在草地上,团团地将鹤子围住。有一只鹤张开翅膀温柔地抚摸着鹤子的身体。

你和周围的人群都惊呆了,你听到有人低声说:“这女娃子就是安月老师在湖边捡到的,说不定真是鹤留下的孩子?它们现在要把这女娃子带走了?”

你有些紧张地注视着眼前的情景。

难道鹤子真的会化成一只仙鹤,和这一群鹤一起翩然离去?片刻之后,那群鹤起飞了,绕着月亮湖,绕着人们的头顶来回飞了几圈,像是在作无声的告别。最后淡淡的影子渐渐消失在天边。

鹤子遥望着天边的鹤影喃喃地说:“妈妈走了,你们也走了,只剩我一个人。”

你把鹤子拥到怀里,用自己宽大的怀抱包容下她瘦弱的身躯。轻轻拍打着她的脊背说:“鹤子,你还有舅舅呢!”“舅舅,舅舅!我想妈妈……”

鹤子的泪悄悄打湿了你的衣襟。10.

那个作古典美人状的红嘴唇播音员又出现在荧屏上,刻板地读着稿子:“柳冬生,男,二十五岁,十一月二十一日下午离家出走。有知情者请和家人与单位联系,定有酬谢,联系电话是……”

安德逊从背后用遥控器啪嗒一声把电视关上。我顺势倒在他的怀里,想跟他亲热。不想他却轻轻把我推开说:“甜心,我很累。我想安静地待一会儿。”

他的脸上有一种我不熟悉的严肃表情。

我撒娇地摇着他的胳膊:“我们走吧,我不想再待下去了。我们明天就飞省城,好不好?”“不,明天不行,我要进山去找一个人。”“是跟投资有关的人吗?”“不,是我的亲人。”“你的亲人?你的亲人不是都在香港吗?”

安德逊脸上现出凝重的表情,深沉地望着窗外的飞雪,好半天才缓缓地说:“有的事你不会明白的,如果我告诉你我也是乌蒙人,你会相信吗?”

我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瞪大眼看着他,仿佛见了什么怪物。他说:“我并没有骗你,我真的是乌蒙人,不过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如果你愿意听,我会给你讲,你只当是听故事好了。”

他的港味普通话中有股淡淡的忧伤:“我是十八岁那年离开乌蒙的,那时候你还没有出生呢,对吗?”我点点头,从外貌上看,看不出他会比我大那么多。“那么后来呢?”我突然变得像个向外祖母讨故事听的小女孩了。“我很小时母亲就去世了,我的父亲是个优秀的历史教员。可是一夜之间他就自杀了,因为他不能忍受那些人对他的污辱。他们说他的父亲是地主,弟弟又随国民党军队跑到台湾去了,所以他一定也是个坏人。一夜之间我和姐姐就成了孤儿。我选择了逃亡,到处流浪。后来到了海边,我跟着几个人偷渡到香港。我做过工,要过饭,扫过大街,什么苦都吃过。再后来我和台湾的叔叔联系上了,他已经是个身家百万的商人,是他收养了我,给了我机会。”

我听得目瞪口呆,半天才想起问:“那么你姐姐呢?她在哪里?”“不知道。我曾经托人打听过,但是一直没有她的消息。我这次回来就是为了找到她,她是我在乌蒙唯一的亲人,我一定要找到她。”“找到了吗?”我小心翼翼地望着他阴沉的脸色。“我给地方官员们提的唯一条件,就是要他们帮我找到姐姐。怎么难也得找,否则我的投资就得重新考虑。几千万的投资对乌蒙这种穷地方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们比我更清楚,我相信他们会去努力的。明天我就要去一个山区小寨,有人说我姐姐有可能在那里呆过。只要有一丝线索我也不会放过。”

我领略了他性格中刚强的一面。他的眼睛里有些飘浮不定的东西在闪烁。“安娜,多么漂亮的名字。只有我姐姐那样美丽的女孩子才配叫这个名字。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你跟她长得有点儿像。是鼻子还是眼睛?”他歪着头细细打量着我,想了想说:“细看又不像了,你没有她的那份文静。她是个很善良的人,连家里养的小兔子死了都会躲到被子里哭半天。她现在会是个什么样子呢?老了,一定老了。会有几个孩子,嫁了个什么样的丈夫呢?我真想马上见到她!”

我很感动,也很新奇。原来商人也有如此人性的一面。

我说:“明天,我跟你一起去找你的安娜姐姐。”11.

你没有想到鹤子会不愿意跟你下山。

她是在临走的前一刻改变了主意,她突然挣脱你的手跑到羊圈那儿,搂住一只小羊羔哀戚地说:“我走了,谁帮爷爷放羊呢?还有那些仙鹤,谁给它们喂食啊?舅舅,我不能跟你走,我还是留下来吧。我要到湖边去陪妈妈,我走了她会寂寞的。”

老爷爷苦苦相劝:“鹤子,你跟舅舅去吧。爷爷老了,说不定哪天就燃尽灯油了。到时候谁来管你啊!去吧,孩子。听舅舅的话。”

隔壁的几个大妈也来劝:“鹤子啊,跟舅舅走吧。我们彝家的规矩,五谷之中苦荞大,世上人中阿妈大,阿妈死了舅舅大。你现在的亲人就是舅舅了,跟他去吧!”

可是鹤子还是不走,紧紧地搂着羊羔,泪水一片片打湿了羊羔的背。小羊咩咩地叫着,舔着她的脸,仿佛也不愿意和小主人分离。

你有些束手无策了,你真不忍心拆散面前这对相依为命的伙伴。

你张开臂膀把鹤子揽入自己宽大的怀抱里,郑重地说:“鹤子,舅舅答应你,每年冬天都带你回来,我们一起来看黑颈鹤,给它们照好多好多相片,让更多的人爱它们,关心它们,好不好?”

鹤子疑惑地抬起头望着你:“真的吗?你不会骗我吧,舅舅?”

你伸出小指说:“我们拉钩,让爷爷和寨子里的大爹大妈们作证。舅舅保证像你妈妈活着时一样,爱那些黑颈鹤,让它们年年都来月亮湖。”

你心里明白,你不是哄孩子。而是在对安月大姐的灵魂许一个很重的诺言。

你相信她一定会听到的。那么纯洁善良的灵魂,应该像松软的白云一样,永远不会散去,永远在天空美丽地飘扬。

天上有零星的雪花飘着。

还是那张破旧的客车,还是那个唇上留着两撇小胡子的年轻司机。

短短几天的时间,你已经脱胎换骨,忘记了自己来到这个偏远的山区寨子的理由。现在你已经和这个寨子有了割不断的联系。

几个热心的大妈大嫂用口袋装了烟熏火燎的腊肉和几串干菌子,放在你的手里,硬要你带回去尝个新鲜。老爷爷吧嗒着烟袋站在车窗外面,爱怜地望着鹤子,眼眶里蓄满了泪水。“他舅舅啊,鹤子就托付给你了!”

舅舅,一个多么庄严的称呼。一股热流重重地撞击着你年轻的心脏。你把头伸出车窗外,朝着渐渐变小了的人群久久地挥着手。

鹤子紧紧把你的一只手臂抱在怀里,怯怯地抬头望望你。你发现她的脸上第一次有了一丝笑意。

一辆豪华的三菱越野吉普紧擦着客车驶过。小胡子司机打了一把方向盘,嘴里骂了句脏话:“他妈的,抖什么威风!”

你没有看到车里坐着那个人,那个夺走你幸福的商人安德逊。他心事重重地望着远方的山峰,两道眉毛皱成了卧蚕。

你和他仿佛是两条不相干的河流,宿命地相遇,又沿着各自的轨迹流去。

你把柔弱的鹤子搂到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她:“鹤子,我们就要进城了,你看,山下那一片灯光多么明亮,它们都在欢迎你呢!”

日子一页页地翻过去,只剩下些模糊的痕迹。

在一座海边城市的一个高级花园住宅区,一套豪华的房间里,一个波斯猫一样慵懒的女人半躺在一张华丽的贵妃榻上。海风从窗帘的缝隙里吹进来,带一丝咸咸的气味。窗外是一望无际的湛蓝湛蓝的大海,海的尽头又是什么呢?

女人拨通手提电话,娇滴滴地对着那个看不见的人嘟起红唇:“安德逊,亲爱的,我都快一个月没有见到你了,想死我了。你到底什么时候才来看我?生意忙?又是生意,真讨厌!我在家能干什么呀,我的贝贝感冒了,正准备带它去看大夫呢,真是可怜!好了,亲爱的,多记着我点。拜拜!”

片刻之后,女人出现在宽阔的林荫道上,怀里搂着一只雪白的小狗。

路旁的一个报亭正围了几个人在买报,一张报纸恰好被风吹落到女人的脚边,她弯腰拾起,上面刊有一张大大的照片,画面是一个披着白色羊毛披毡的男人和一个小女孩,还有一群黑颈鹤在他们的头顶飞翔。

女人皱了皱眉头,这画面仿佛勾起了她某种久远的记忆,可是她还是随手把报纸扔到地上,拍拍怀里的小狗说:“哦,我可怜的贝贝,我们马上就去看医生。”

一个过路的人拾起报纸,坐在花坛边随手翻阅起来。报纸上登载的是偏远的西南某地大山里的故事。一个热爱摄影的记者,每年冬季都要带着一个小女孩,来到大山深处的月亮湖边,为那些美丽的黑颈鹤拍照和喂食。在他的奔走努力下,当地政府已经把月亮湖列为重要的生态保护区,并准备和外地投资商一起,计划在不远的将来把月亮湖开发为生态旅游区。

照片上的男人身上披着披毡,下面用毡片绑着腿,肩上扛着照相器材,风尘仆仆地立在湖畔。小女孩的脸上溢满了欢笑,正张开双臂对着天上的黑颈鹤呼喊着什么。

真是一幅很生动的画面。

报纸就那么静静地放在路边的石凳上。

女人抱着小狗再次经过的时候,报纸已经被风吹到了不远处的花坛里。女人有些惆怅的目光茫然地投向远方,拍着怀里的小狗说:“好贝贝,咱们回家了。”

女人和狗的身影一点点地远去,终于隐没在城市楼群的阴影里。原载《民族文学》2001年第3期

牵手

上篇:幸福着你的幸福

它们穿过你的悲伤,留下你无比平静地,坐在纪念品的中间。——DanFogelberg《纪念品》1.

这是一个平淡而又温馨的夏夜。

我像一株柔曼的藤,蓬勃旺盛而又无所依托。只有独自一人懒懒地倚在沙发上,从书房的门缝里遥遥地打量着我勤奋工作的丈夫乔北川。

他是一个优秀的男人,自从半年前荣升报社副总编以后,变得更加发奋。在没有应酬的夜晚,他总是趴在书房里,不停地读,不停地写。尽管他的新闻稿已经在全国获奖,他的名气和地位成正比,但他仍然没有满足,没有放弃对自己的严格要求。

他身上有许多优秀的品质,不抽烟,只在交际场合喝少量的酒。所以他的身上没有一般男人身上的那种污浊的气息。他的脸总是刮得很清爽,散发着淡淡的力士香皂的清香,那是他最喜欢的牌子。他穿淡蓝色的步森牌衬衫,银灰色的西裤。他对家庭有很强的责任心,按时上下班,关心孩子的学习。他孝敬长辈,诚实有信。在中国男人流行找小蜜、找情人的新世纪,我的丈夫没有外遇,没有绯闻。他以他良好的德行和修养坚守在家庭的屋檐下,为事业而勤奋工作。

有人说,现在的中国男人,一百个中也就能挑出一两个绝对优秀的。我想,我的丈夫肯定是这一两个中的一个。这就像买彩票中大奖一样让人觉得幸运。

我真的没有理由不感到幸福。我是一个很容易满足的女人。

现在我坐在客厅里心不在焉地编织一件毛衣。书房的门微微开着,从张着的门缝望进去,桔黄的台灯光给北川的脸投上了一层朦胧的色彩。他那轮廓分明的五官,那缕飘在前额的黑发,让我恍若是在梦里,有一刻我就那么傻傻地凝望着他的侧影。我想他应该能感觉到我的目光的凝视,不是说人都有第六感官吗?但是,他的目光只是微微地颤动了一下,头都没有转过来,继续把自己埋在桌上那堆厚厚的书本里。

他甚至都不愿意回头看我一眼?这对一个女人来说,是怎样的悲哀啊!2.

婆婆从她的房间里出来了。

额上有了几分沧桑之后,我才真正懂得“有其母必有其子”这句格言的深意。

婆婆是个勤劳而又不幸的乡下女人。

她十八岁那年嫁到乔家,二十岁生下我的丈夫乔北川。二十一岁那年,北川的父亲在一次劳动中不幸滚崖身亡。从此,婆婆领着儿子艰难度日,终身未嫁。

我为此曾经感到迷惑不解,她的丈夫去世的时间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不是封建时代。她为何就终身不嫁?婆婆很自豪地告诉我:“我家是有好门风的,当年我的一个姨奶奶,还没有过门,丈夫就生病死了。她硬是抱着丈夫的灵牌子拜天地,为他守了一生。后来,还上了县志,被尊为节妇。我好歹还有个儿子,嫁人干什么!”

婆婆的衣着永远都整洁得无可挑剔。蓝色的大襟褂子,黑色的家织布裤子,毛布底的黑色搭襻布鞋。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圆髻,用水抿得光滑可鉴。

婆婆端坐在我对面的木椅上,哧哧地纳鞋底。

家里穿不着的旧衣服,全都被她拆了打成厚厚的布壳子,再做成一双双厚实的毛布底鞋。北川已经有了三双青布面的布鞋,我有两双黑丝绒面的,儿子小龙也有两双。尽管从来没有人穿,她还是乐此不疲地工作着。

她从乡下到省城已经三年多了,她以一个乡下女人的精明和一个母亲的慈爱,把家务料理得井井有条,让我和北川能一心扑在工作上。她来了以后,每天坚持接送小龙上学。一直到小龙上了五年级,被同学嘲笑,哭着闹着不要她送她才罢休。不过她总是借口买菜买东西,远远地跟在他的后面。

她总是说:“小龙是乔家的命根子啊,我不操心怎么行?”

北川每晚独自在书房安歇,一定逃不过婆婆锐利的眼睛。我听见北川对她解释过,说他夜里要看书到很晚,而我神经衰弱,怕影响我的睡眠。婆婆不置可否地撇撇嘴,一付洞察一切的神情。有两次我见她站在书房门口,长长地叹气。

婆婆说:“我给你说一个故事。”

婆婆自从来了以后,给我说过不少故事,都是她生活的那个小山村里的人和事。

这回她说的是一个名叫秀红的女人,她的丈夫和北川的父亲一样,也是在劳动中失足从山崖上滚了下去。这在荒僻边远的山区,是常见的事。所不同的是,秀红的丈夫并没有死,他只是受了伤,他活了下来。不过,他却被山上的树枝挂了一下要害的地方,从此失去了男人的能力。“男人是一家人的主心骨,是顶梁柱。有他活着,就比什么都强。秀红这个傻货怎么就不明白这一点呢!她才侍候了男人半年,就熬不住了!”

婆婆眼里流露出掩不住的鄙视。“秀红她居然做下了偷人养汉的事。有人看见她和村里一个叫二娃的单身汉,躲在队上的羊圈里做那种下作的事。呸,牲口一样的东西!”

婆婆把亮闪闪的大针狠狠地扎到鞋底上,仿佛那是秀红的脸。“自己的男人还活着,她就去做见不得人的事。要遭报应啊!一个女人活在世上,最要紧的是脸面,是名节。我劝过她,可是她被鬼迷住了心窍,好话歹话都听不进去。后来怎么样?她男人家的叔伯兄弟们看不下去了,叫了人去捉奸,把她光着身子从二娃的被窝里拖出来,到街上游街示众。脖子上还挂了一串破草鞋。”

婆婆的目光穿越过我的头顶,清冷而又坚毅。和平日完全不同。“一个女人,光着身子游街。辱没祖宗啊!那些男人乘机在她身上摸摸捏捏,占尽了便宜。几个村的人都赶来看热闹,她娘家的人羞得只差钻地逢。”“后来呢?”我竟然关注一个从不认识的女人的命运。“后来?”婆婆冷笑一声,把手中的针在头发上擦擦,使劲扎进鞋底去才说:“当天夜里那个烂货就吊死在村头的一棵梨树上了。第二天一大早才被拾粪的人看见,吓得哭爹叫娘的跑去叫人。等放下来一看,早就硬了。还算是知道要脸,可惜晚了!”“那个秀红,她长得漂亮吗?”

婆婆愣了一下说:“乡下女人,有什么漂亮不漂亮的。”“那个二娃呢,他长得怎么样?”

这回,婆婆毫不掩饰她的惊讶和不满,淡淡地说:“我是什么人?我从来就没有拿正眼看过他。后来他娶了个二婚婆娘,到外村倒插门去了。”

我轻轻叹口气说:“妈,他们那么做是犯法的。秀红有权利选择自己的命运!”

婆婆冷笑一声说:“乡下人懂什么法?在我们那儿,脸面比法可值钱多了!你不懂的。”

我是不懂。婆婆的一脸义正词严,让我无端地打了个冷战。

婆婆哧哧地扯着麻线,隔了半天突然说:“秀红那个烂货倒是死了,她留下的一儿一女才造孽呢。唉,一辈子没好母,十辈子无好儿。女人的名节啊,比命还重呢!”

婆婆意味深长地以这样一句格言来结束她今晚的故事。3.

我很害怕夏夜的漫长。时间好像一根抻长的橡皮筋,柔韧得让人无奈。

窗外的城市灯火迷离,斜对面的一家歌舞厅随风送来欢声笑语。夜生活的帷幕才刚刚拉开,有很多生动的故事正在上演。可是,这一切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一把扯上厚厚的丝绒窗帘,把所有的声浪都关在外面。包括那一轮圆圆的明月。

月圆的日子,我总是会生出些莫名的烦躁。我和月亮之间一定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从小我就坚信这一点。今晚我不想看书,不想工作。我没有办法让自己走进睡眠。

北川还在隔壁灯下伏案疾书。今天在一个朋友的家宴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对我是呵护有加,给我搛菜给我递纸巾,提醒我不要吃太辣的菜以免伤了脾胃。我像一个幸福的妻子那样微笑着回应他,在朋友们的赞美声里作陶醉状。而我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却在一片片地悄悄泛滥,我并不是一个会演戏的人。

可是我今夜实在无法入眠。也许是白天他的呵护和温情触动了我的某一根神经,现在我突发奇想,想学一回举案齐眉的梁鸿光,看看我亲爱的丈夫会不会因此而心动?于是我打消了睡觉的念头,轻轻推开厨房的门,系上围裙,清清爽爽地做了一碗莲子羹,再撒上一勺白糖,几片果脯。用个小托盘装着,来到书房门前。

北川坐在电脑跟前,正在敲一篇论文。他专注地盯着屏幕,两条眉毛微微地皱着。我轻轻地叫他一声说:“北川,吃点东西吧,我特意给你做的。”

他“嗯”了一声,手却没有停下来。

托盘中的青花小瓷碗,配上碗里清爽的莲子羹和红红绿绿的果脯,很像一首诗。一首寂寥的诗,可是诗意却在等待中一点点地烟消云散。

我小心地摇摇他的椅背说:“趁热吃了吧,夜深了。”

他头也不回地说:“韩春,我这篇文章等着要交呢。你别管我,快去睡觉。”

他的钢丝小床上被子叠得方方正正,枕边的几份报纸也整整齐齐地放着。屋里并没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事情。我像一个蹩脚的演员,不知道这场戏应该如何进行下去,呆呆地定在了屋子中央。若有观众,一定是嘘声四起,要把我轰下台去。可是我不甘心,还想做一回努力和挣扎,我温柔地问道:“你看我新买的这件睡衣好看吗?”

睡衣很漂亮,半透明的淡粉色,镶了白色的花边。里面的内衣一览无余,显得性感而又朦胧。在商店我几乎是一眼就看上了它,不管它昂贵的价格毫不犹豫地买了下来。现在我牵着裙裾等着向我亲爱的丈夫展示温情和诱惑。

北川连头都懒得回,靠在椅背上疲惫地闭着眼睛说:“韩春,我真的要赶文章,我没有那份儿闲情逸致,你快睡去吧,你在这里我没法儿工作了!”

那一刻,他让我羞愧得无地自容。我像一个抹白鼻子,想尽办法插科打诨而观众却无动于衷的三流演员,再待下去就是自找没趣了。

我差一点忘了,我的丈夫是一个意志多么坚强的男人。现在是没有观众的静夜,他扮演一个尽职的丈夫给谁看?就是演员也有卸妆的时刻,几张面具总是要轮换着使用。

我怏怏地回到自己的卧室,一抬头天花板上尽是些嘲讽的眼睛瞪着我。一个没用的女人,连丈夫都不愿意用正眼看你的女人啊!羞愤终于使我歇斯底里大发作,我用剪刀把睡衣剪得粉碎,纷纷扬扬地撒了一地。我把枕头砸向天花板,把枕边的一摞杂志扔到梳妆台上。一个好端端的房间,顷刻之间就变成了一片狼藉的战场。

虽然我竭力将咆哮压在嗓子里,但是,还是惊动了乔北川。他进屋来,赶紧关上门,像牙疼似的吸着气说:“你又怎么了?半夜三更的,你到底要干什么?”“你滚出去,我不要你管!”“我不管你谁管你?”

他拉开抽屉找出两片安定,又轻手轻脚地出去倒了杯开水,让我把药吃下去。那一刻他的动作轻柔而又充满关切。我情不自禁地扑过去,紧紧抓住他的手说:“你别走,留下来陪我好不好?别留下我一个人,我害怕……”

他轻轻叹口气,眼睛望着墙壁的某一处说:“别闹了好不好,家里还有老人和孩子,别让他们以为出什么事了。我看你是应该到医院去捡查一下,别有什么病吧!”

他冰冷的口气又一次击倒了我,我像个梦游症患者似的睁大眼,一点点地松开他的手,望着他影子一样飘出门去。

两片安定也没有能让我入睡,我扯开窗帘,放进一片惨白的月光。然后端坐床上,像匹走投无路的母狼,和夜空那轮孤寂的月遥遥地对坐。4.

又到了一年一度体检的日子。

我喜欢医院里弥漫着的这股淡淡的弗尔马林的气味,它让我想起年少时做过的白衣天使的梦。那个时候,我总是想象自己穿着洁白的衣裙,脖子上挂着听诊器,像云一样从一排排病床前飘过,用我的手为病人除去病痛。

可惜人生的路不可能完全按自己的意愿来安排和设计。

台里的女人们,除了要做节目走不开的几个以外,其他的全都来了。三个女人一台戏,妇产医院里过节一样热闹。大家无所顾忌地说着女人的身体,互相传看着检验单上的结果。议论着谁的宫颈二度糜烂,谁的乳房小叶增生。

在一片热闹之中,我觉得自己好似一株沙漠中的树,已经活了三千年。

和我一起做“女性生活”栏目的安妮在走廊那头遥遥地冲我招手:“韩春,你的表格在我这里呢,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别人都查了几项了。”

安妮拉着我来到液晶检测室门口,推我进去:“这里人少,先查这里。”

里面挂着厚厚的帘子,灯光暗淡。一个女大夫扬扬下巴说:“把衣服解开。”我犹豫了一下,只好照她说的去做。在惨白的荧光下,我瞥见自己的乳房像一对饥饿已久的鸽子,委顿地挂在胸前。大夫用冰冷的手指拨弄标本一样检查了一下,又用仪器贴上来,指着屏幕说:“你看,乳腺小叶增生已经很明显了。”

屏幕上是一只放大了的,青筋毕露的怪东西。很难让人相信那会是一只女人的乳房。增生的乳腺像月亮上的环形山的阴影,透着神秘和古怪。女大夫盯着屏幕头也不回地说:“平日心情怎么样?是不是会经常发火?”

我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她用一种看透人生的口气说:“不说我也知道,女人嘛!要学会自我调节,心理健康了,生理才会健康。”“嗯嗯。”我含混地应着,掩上衣服逃之夭夭。

安妮还在门外等着,女人的好奇让她急于想知道我的检查结果:“怎么样,有没有什么问题?”她探询地瞟着我的手。“没什么,一切正常。”我把单子折起来,尽量露出一丝笑意。

妇检室门前等着一群人,还在叽叽喳喳说女人的事。新闻部的刘艳说:“韩春,你们还不快来听听,尽是‘女性生活’的好题材。这张报纸上说,从女人的皮肤可以看出夫妻感情是不是和谐。这不太神了吗?”

安妮是个爱热闹的人,上前抓过报纸说:“我看看,说得还是有道理的。夫妻关系和谐,经常被丈夫抚摸,皮肤自然就会有光泽,否则就会得皮肤饥饿症。你们看看人家韩春,皮肤那么白那么细腻,就是因为有个模范丈夫呀。对不对,韩春?”

大家都笑了,笑得我浑身发紧,尽管笑声中含着真诚的羡慕。

妇检室是一间很大的屋子,中间用白布帘子隔开,里间检查,外间等候。

我掀开帘子进去时,床上的人还没有下来,我不禁浑身打了个哆嗦。那是一个很不雅观的场面,两条白腿叉着架在冰凉的支架上,女人的一切隐秘毫无保留地裸露着。甚至窗帘都没有拉严,可以清楚地看到对面高楼的窗户。

床上的女人慢条斯理地穿上裤子,一片苍白的肉色隐隐约约地闪动着。进了这道门,就没有人了,只有女,只有一具肉体的标本,这是我无法接受的。

一个年轻大夫面无表情地对我说:“你还不快脱了上去,还等什么啊?”“不不,我……我不想脱……”我突然变得犹豫不决起来。

她惊讶地望着我:“那你来干什么?看戏呀?”

另一位正在填写病历的花白头发的大夫解了我的围,她温和地说:“不愿意查也不用勉强,来来。就口头查查表上的项目吧。”

她用笔指着其中的一项说:“月事正常吗?上一回是几月几号?”

我漠然地说:“去年,或者是前年吧?我记不大清了。”

大夫看看表说:“你才三十五岁呀,就……就……停经了?”她有些不大相信似地看着我,我垂下头不敢与她那写满同情和关切的目光相遇,我怕我的泪水会夺眶而出。

大夫沉吟了一下说:“不要紧,我给你开点药吃吃,调理一下就会好的。”

她给了我一张字迹清秀的处方,那只温热宽厚的手在我手背上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心悠悠地颤了一下,记住了她的名字:于洁。5.

我越来越喜欢长时间地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卫生间里。

在这个喧嚣的世界,似乎只有卫生间才是最后一块躲避人群的净地。浴盆里的水汽袅袅地升腾着,水面上漂浮着一层美丽的玫瑰花瓣,令人想起李清照的名句:“昨夜风疏雨骤,浓睡不消残酒……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花五角钱为自己买一枝玫瑰,就可以营造出一份久违的诗意。生活有时候就是这么单纯得令人不可思议。

镜子被一层薄薄的雾气笼罩着,使镜中的女人变得格外朦胧,眉眼像云中闪烁的星星,飘浮不定。身子像风中的芦苇,发出飕飕的颤音。她很快就要像一片云那样飘起来,化成一片薄薄的雾气?

女人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女人应该像赵飞燕一样飘逸,杨贵妃一样丰腴,苏妲姬一样放荡。男人欣赏的是性感的风格。镜中的女人怎么看都更像一株快要干枯的芦苇,皮肤闪动着芦花一样病态的苍白。或者,更像一条僵死的咸鱼?

我定定地打量着镜中这个陌生的影子,恍若是在梦里。

我用一堆虚空的泡沫把自己掩埋起来,那些零落的玫瑰血一样散落在身体的各个部位。腹部,胸部,两只空空的乳房上,一时间全都开满了艳丽的玫瑰,火苗一样灼人眼目。在短暂的惊诧之后,泪水终于像决堤的江河奔涌而出,急雨一样穿透那一堆虚空的泡沫,击打着生命中最隐秘的某一个角落。

我如同遭霜打的秋草,软软地垂下了头。

小龙在外面急急地打门:“妈妈,我要上厕所,你快点洗好不好?”

不一会儿,乔北川也来拍门:“韩春,你在里面干什么?水都凉了吧。你快一点,我们还等你一起吃饭呢!”

他的声音中有一丝隐隐的焦虑。他怕我在卫生间上吊?

我抓起一只拖鞋狠狠地砸到门上,好借此让他知道我还活着。

那一池艳丽的玫瑰花瓣,绽放着如血的光彩,灼灼地刺疼了我的双眼。我抹去镜子上的水汽,对着镜中的女人送上深深的一个长吻。6.

当深夜降临的时候,我终于下决心再次走进乔北川的书房。

他一如既往地端坐在电脑跟前,用纯熟的指法击打着键盘。整个姿势优雅得近乎完美。我在他的身后默默地站了片刻,上前毫无商量地一把拔下插头。他望着变得一片漆黑的屏幕,恼怒地皱着眉头说:“你又要干什么?你这样会把我的资料弄丢的。”“我们必须谈谈,我要和你离婚。”“离婚?”他的唇边浮起一丝冷冷的笑意,把玩着手中的一支铅笔,“结婚是两个人的事,离婚则是一家人的事,你想离就可以离了?”“我们必须寻找一个解决问题的最好方式。”“离婚就是最好的方式吗?我并不这么认为。”

他起身把门关好,他怕老人和孩子听见我们争吵的声音。在这些细节上,他永远细心周到得令人憎恶。

我恨恨地揭穿他说:“你想永远折磨我,你要在我的痛苦中寻找乐趣?你已经达到目的了,你这个魔鬼!”

他冷笑一声:“哼!是你自己在折磨自己。当然,得承认我们每个人都是有罪的,我们应该学会忏悔。你看,这是别人送我的一本《圣经》,上面写着,因为我们的始祖亚当夏娃偷吃了禁果,害得我们每个人生下来就带有原罪,所以终生都应该悔罪。中国人最缺的就是悔罪意识,你拿去好好看一看?”“留着你自己看吧,我不需要。”“你会需要的,我放在架上,你随时可以来取。”

在我转身的那一刻,他突然一把把我揽进怀里,用同情的口吻说:“我知道你夜里老失眠,睡不好觉。今晚我过来陪你,我毕竟还是你的丈夫,我不会不管你的。你很需要我,对吗?”

我在他的怀里像一片深秋的落叶那样,发出飕飕的战栗。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有拒绝他。他像猫戏老鼠一般,永远处于主动的地位。闻着他脸上散发的力士香皂的芳香,我就有些迷乱和情不自禁。

他清醒地一把推开我,冷静地说:“你先去洗脸,我一会儿过来。”

这一夜是我们夫妻之间三年来的第一次同床共枕。

一开始我们像两个客气的陌生人一样,躺在各自的被窝里,想着自己的心事。我头一回体会到什么叫同床异梦,汉语的内涵真是博大精深。

我抬手关了灯,当黑暗如同水一样浸透房间之时,那股久违了的男性气息扑面而来,令我快要窒息。他一转身把我拥入怀里:“韩春……韩春……”他粗重的呼吸像风一样吹到我的脸上,喃喃地说:“我爱你又恨你,真不知道拿你怎么办才好呀!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回到从前,回到那种有爱有信任的日子里去?是什么使我们变成今天这样?为什么,为什么呀?”他痛苦地搓揉着我的身体,指甲深深地掐进我的肉里,把我疼得差点叫出声来。

疼痛使我从刚刚萌生的激情中一下子跌落到现实,我长长地叹了口气,使劲儿推开他:“你还是到书房去睡吧,我已经不习惯和一个陌生男人同床共枕。”“可我是你丈夫啊!”“不!不要勉强我,我们已经没有办法回到从前!”“也许,我们可以尝试?”“不——离开我!”

我歇斯底里地叫起来,然后像一根无根的藤,软软地瘫倒在厚重的夜幕之下。

中篇:悲伤着你的悲伤

每一个故事都有两面,我和开始时不一样了。——Public Image Ltd.7.

我的目光总会不经意地穿越时光隧道,回望着故乡的雪野上跳动着的那一朵艳丽的火苗。那是我生命中最最珍贵的火苗。

那一年,山里下了很大的一场雪。

滇东北那一座座野马一样狂傲的大山,全都披上了素色的银妆,忽然变得格外沉静和安详。雪花从天空纷纷扬扬地飘下来,天地之间一片混沌。

我记不清自己已经在窗口独自坐了多久,时间仿佛停滞了,只剩下一具麻木的躯壳和天地对坐。地下散乱地扔着一地空酒瓶,烟头,无声地昭示着我的颓废。

我工作的这所山区中学刚刚放寒假,没有了平日的喧嚣,校园一下子就成了一所空空荡荡、了无生气的空宅。雪地上有几只麻雀欢快地跳跃着,吸引着我的视线。除了这几只麻雀,四周就再也找不到一个活物,只有一天飞雪无止境地飘零。

命运总是在捉弄我,让我在历尽艰辛之后,才发现自己不过是从起点又回到了终点。当初我考上省城重点大学时的那种狂喜,早就化做云烟消散得无影无踪。当初周围的人都认为,一个农民的儿子考上了大学,那就等于跳出农门,奔了一个大好前程,从此可以光宗耀祖,告慰先人了。

母亲更是喜极而泣,为自己半生守寡终于有了个好结果而欢喜。

可是,毕业分配像我命中的一道黑色栅栏,把所有的幸福和希望都截在了彼岸。

本来以我全班总分前三名的优秀成绩,和我在大学四年来发表的一大堆各类作品,是可以选择留校任教的。辅导员也曾经拍着胸脯给我作保证。我就那么傻傻乎乎地等着留校,以为人生的天幕上映射的是一道美丽的彩虹。可是,最后关头我还是被一个有背景和来历的同学给顶替了。我灰溜溜地背着行囊回到了故乡。

我的女朋友韩春到车站送我。那一刻,真的是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韩春紧紧抓住我的手说:“北川你一定不要放弃,要等待机会!”

我从心底发出一声苦涩的笑:“机会?机会等于一个好爸爸加上一个好家庭。我一个农民的儿子,机会会从天上掉到我的头上来?那真叫天上掉馅儿饼了!”“不,北川。你不能因为一次失败就悲观丧气,你要有信心!”

韩春脸上那份凄楚的笑意,像一幅生动的水墨画,为我的行程增添了更多的伤感。

接下来,我就像坐上了一架失控的滑梯,从省城一路滑向命运的底层,重新回到了我用尽心思想要逃离的山乡,很无奈地做了一名中学语文教师。

母亲用一种充满矛盾的笑意迎接我的归来,她安慰我说:“儿啊,你也不要太难过。人有的时候是拗不过命的,不管怎么说,你也是读过大学领国家工资的人,咱们乔家门里也就出了你一个有出息的。妈知足了!”

母亲还说:“儿啊,好好教书,再找个和你一样吃国家饭的媳妇,给我生个孙子,妈这辈子也就心满意足了。”

母亲为我设计的人生蓝图,让我悄悄打了个冷战。这绝不是我所想要的人生。不是!难道我的儿子又要像我一样,从最底层的大山沟里一步步地开始人生的奋斗和挣扎?想到这里,泪水像冰凉的珠子,顺着坚硬的脸颊滚了下来。

在强大的命运面前,我第一次深切地感觉到自己的渺小。

韩春的信像一只只洁白的鸽子,源源不断地从遥远的省城飞来。载着她的思念,她的绵绵不断的情丝。可是,我只是简单地给她写过几封短短的回信。我没有倾诉的欲望,我只有消沉和颓废。

我学会了搓麻将,打双抠。经常和同事鏖战到深夜。

我还喜欢躲在宿舍喝酒,喝得烂醉如泥。然后高声背诵李白的《行路难》:“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天……”8.

感谢那一场大雪,它是我生命中一场充满吉祥的瑞雪。

那天我就那么呆呆地坐在窗前,边喝酒边赏雪,一直到傍晚。除了那几只觅食的麻雀,没有任何一个生灵来打搅过我。我准备就这么坐下去,直到地老天荒。

傍晚,雪停了。

远处的雪野中突然闪出一朵红色的火苗来,在一片银白的大地上那么耀眼夺目。那团火苗跳动着,一点点地朝着学校的方向移动。醉眼蒙胧中,我觉得那仿佛是天上的星星,或者就是一团圣火,一只火红的狐狸?

那团火苗停留在学校门前,忽然大声地叫着我的名字:“北川——乔北川——”我浑身一激灵,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下二楼,向着那团火苗奔跑过去:“韩春,韩春!”我就是醉成一块石头,也能分辨出爱人的呼唤。

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倒在深深的雪地上。韩春的红围巾把她的脸映成一朵艳丽的花,那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花。那朵雪野中跳动的火苗,已经深深地镌刻进了我的脑海深处,今生今世永远也不会忘记。

爱情会让一个人变得勇敢起来,后来我才知道,那天韩春是冒着大雪从县城走了三十多里山路赶来的。这对一个从小在城市生活的女孩子来说,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个壮举。她不仅带来了爱情,也带来了改变生活的光明和希望。她从包里掏出一大堆复习资料,还有研究生招生的简章和信息。

她说:“北川,就凭你在校时的成绩和你的聪明,你一定能考上。”“韩春,你真的觉得我行?”我瞟着墙角那一堆空酒瓶,有些心虚。

她叹口气说:“是环境让你变得消沉起来了,北川,考研是唯一的一条出路。我在省城等你,为了我们的将来,你一定能行!”

她的眼里有两朵火苗在闪动着,那是爱情和希望的火花。

那一场大雪又一次改变了我的命运。

一年后,经过一番坚韧的拼搏,我终于如愿以偿地考上了母校的研究生。毕业后在韩春的多方奔走联系下,我分配到报社做编辑。我曾经被省城像狗一样地踢出门去,现在,我堂堂正正地回来了。

不久我和韩春结了婚,报社分给我们一间两居室的旧房子,韩春用她的巧手把屋子布置得温馨美丽。我们有了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家。一年以后儿子小龙出世,家里更是多了说不尽的天伦之乐。

这一切,都和雪野中那朵爱的火苗紧紧联在一起。这一生,哪怕就是走到生命的尽头,我也不会忘记那朵带给我爱情和希望的火苗。9.

望着韩春日渐憔悴的面孔,我的心在滴血。

我多么想伸出双手把她揽入我温热的怀抱,亲她吻她,为她擦去眼角的泪花。可是我却不能。很多个不眠的夜晚,我都被宿命的手牵引着,站在时光隧道的洞口,凝望着那一页页缓缓回放的图画。

总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无情地撕裂着结痂的伤口,让它不能愈合,渗出丝丝血滴。

命运的垂青曾经使我幸福得像一个手中捏满糖果的孩子,我心满意足了。有了省城的一份不错的工作,有了美丽的妻子,有了温馨的小家。我一个大山沟里的农民的儿子,还有什么不满足?

我捡起荒疏已久的麻将,学会了钓鱼,还兴致勃勃地准备跟人学着炒股。周末就呼朋唤友扎堆看足球,喝酒。我要把生活对我的亏欠一点点地找回来。

日子就在这样的热闹和繁杂中,一天天地流淌过去。我的书柜上落满了尘土,我渐渐被凡俗的生活一点点地淹没了。我忽略了韩春眼中的失落和忧伤,她是一个充满热情和理想的女人,她把我从大山里拉扯出来,一定不希望我成为现在的这个样子。

有一天,她突然把“北广”的进修通知放到了我的桌上,一脸坚决地对我说:“我要出去进修。”

我强压着心里的不快望着她说:“这么大的事,你也得跟我商量商量再说嘛。”

她冷冷一笑说:“你哪里有时间?打麻将还忙不过来呢,昨晚又在谁家鏖战到半夜吧?你是不是还准备写一篇研究麻将的论文?”

我有些理亏:“不就是玩玩嘛,又没有出去干坏事。你去进修,孩子怎么办?”

她说:“不是已经送幼儿园了吗?我父母都退休了,早晚还可以帮着接送一下,不会影响你出去玩的,我的大记者!”她什么都安排好了,我无话可说。

我找不到更好的阻挡她的理由,就把她紧紧抱在怀里说:“我舍不得你走,一年的时间太漫长了,我想你了怎么办?”“想我?这样天天守在一起的日子,你不觉得乏味吗?我想到外面去透透气。”我的心沉了一下,突然想起了雪野中那一朵跳跃的火苗。

我轻轻拍打着怀里的妻子,心里怅然若失。我突然记起在一本书上看到过的一句话:离开丈夫的女人就像放出笼子的鸟,等待她的将是自由的天空。不不,我怎么能这样想,我强迫自己将这种荒唐的念头抛到一边。这样想一想都是对爱情的亵渎。我们的爱应该像雪地上的那朵火苗,永远闪烁出美丽的光芒。10.

如果时光能够倒转,我愿意永远留住曾经拥有过的那些美好的日子。

我没有想到,那一年深秋的北京之行,会成为噩梦一样的记忆。

事先我没有告诉韩春我要去开会的消息,我想带给她一份意外的惊喜。下了飞机我就打“的”直奔北广。深秋的校园萧瑟宁静,一排排高高的银杏树上不时飘下些金色的落叶,在风中轻盈地飞扬。

一想到马上就要见到离别已久的妻子,我的心就欢快地跳跃起来。这是我们结婚以后分开最长的一次,每个星期都要通电话,信反倒写得少了。我想象着她见到我的那一刻,会不会当众扑过来拥抱我?

我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分别会使情感变得浪漫起来。

当我按电话上韩春告诉我的地址,找到A楼102号房间时,一个戴眼镜的年轻女人却客气地告诉我:“你找错了,韩春不住这里。”“不对呀,她明明告诉我是住这里的。”

她询问地望着我说:“你是她……”“哦,我是她丈夫。来北京开会,顺便看看她。”

那个女人有些惊讶地望着我:“丈夫?我们还以为她……她还没有结婚呢。”“能告诉我她现在住在哪里吗?”

女人犹豫了片刻,有些为难,又有些同情。但她最终还是抓起笔在一张纸上匆匆给我写了个地址说:“你去这里看看吧。不过,可别说是我告诉你的。”

我的心一下子变得飘浮起来,空空地悬着没有个着落,她竟然在外面租了房子住?她在信上可从来没有提起过。

我在城郊的一片民房间穿巡了好一阵子,才找到纸条上写的那个四合院。南屋的门锁着,这让我悄悄松了口气。因为我不知道这一道门一旦打开,迎接我的将会是幸福还是灾难?

绿色的门窗,淡绿色的印花窗帘。一切都是韩春喜欢的颜色。

我在小院角落的石头上木然地坐着,一直到倦鸟归巢,黄昏降临。

韩春终于回来了,老远就听到她欢快的笑声在空气中飞扬,我不禁浑身一激灵。她穿了一件米色风衣,一头黑发像瀑布一样流泻在肩头。她手里提着一网兜苹果,很亲昵地挽着一个男人的手走进小院来。

很多年后我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仍然能听到我的心脏发出的那一声沉闷的炸响。我所有的幸福和快乐,在那一个瞬间灰飞烟灭。

我看见那个男人亲密地揽着韩春的腰,俯身在她的脸上亲了一下。

当我从黄昏的石头上缓缓站起身时,韩春手里的苹果骨碌碌滚了一地。她的脸在刹那间变得像纸一样苍白:“北川……你……是你?”

有一个红红的苹果滚到我的脚边停下了,像孩子的脸一样可爱的苹果啊!我仿佛一个重病患者那样艰难地弯腰拾起它,用手抹去它身上的灰尘。在夕阳灿烂的余晖里,这个苹果燃烧在我掌心,有如一团灼人肺腑的火苗。“可以进屋吗?我们到屋里去谈。”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平静中出透出空洞和苍白。11.

当伤痛结痂之后,我才能慢慢地回首那个算不得曲折的故事。而由一个丈夫来复述妻子的外遇,这本身就是件残酷的事。

可是我别无选择。

韩春去西郊某大学听讲座时,认识了作家班的一位诗人。作家班是一个引人注目的群体,它汇集了来自全国各地的专业和非专业的文学爱好者们。文学是一种害人匪浅的事业,它让一些人名利双收,而把另一些人引入歧途,终身不得解脱。

有作家的地方,就会有浪漫的故事相生相伴。因为作家是一群耐不得寂寞的动物,无事生非、制造故事一向是他们的拿手好戏。只是我没有想到,韩春也会像那些不谙世事的女大学生一样,堕入别人为她编织的爱情陷阱而不能自拔。“韩春,难道我给你的爱还不够吗?难道我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来惩罚我?”

那一晚在韩春租住的小屋里,我用力捶打着自己的脑袋,痛不欲生。韩春的脸苍白如纸,惶惶地望着我,犹如一个做了坏事被大人当场捉住的孩子。“不不,北川,你没有做错什么。真的,你没有错呀!我从来没有想到要背叛你。可是我……我……”

韩春低垂着头,像一尊凝固的雕像。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陌生人的气息,韩春乘我不注意悄悄把一件男人的衬衫塞到被子里。我的心又一次被狠狠地刺疼了。我忍不住扑过去拽住她恶狠狠地问道:“你告诉我,那个男人他有什么好?他到底是哪一点打动了你,让你不顾一切地走出这一步?你告诉我?”

我的样子一定吓着韩春了,她转过头慢慢地说:“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比我想象的还要精彩,这几年尽忙着结婚、生孩子,到这里才发现自己像个家庭妇女,找不到一点自信。也许是他的理想和热情……他像一团火,让我感觉到了生活的希望……我……也很矛盾……”

她不再说什么,久久地沉默着。

那一夜是我生命中最长最黑暗的一夜。我们就那么在小屋里对坐到天明。

那个男人再也没有露过面,我断断续续地知道他的笔名叫沙狐,是来自福建的诗人。他像一只狐狸一样藏了起来,这可不像一个男人应有的做派,让我很看不起他。我试图到作家班去找他,当面和他谈谈。可是韩春紧紧地拉着我的手不让我去。

她那哀凄的神情让我没法儿不心疼,我放弃了去找沙狐的打算。

离开北京的那天,韩春到机场送我。时间还早,我们找了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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