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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3 22:5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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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石评梅

出版社:天津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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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来过,愿记忆终究美好

你来过,愿记忆终究美好试读:

代序一 荷舞轻风话评梅

李健吾

我自己不敢说是代表毕业生来致辞,只是说说我个人对于石先生的印象,并稍谈谈石先生的作品,作一些批评。

我是石先生的同乡,在我入中学一二年级的时候,才认识了石先生。曾记得我第一次认识石先生,有一件可笑的错认:在六七年前的一夜——一个同乡会演剧的晚上,我去(扮)一个角色,那天石先生也在场;由友人介绍认识了石先生,也就谈起来。但是她忽然说:“你所说的是石评梅先生吧?”当时我就很奇怪,怎么,她原来不是石先生吗!“你认错了,我是石先生的同学……你看那边柱下站着的才是石先生呢!”原来她是张女士,不是石先生。当时她也不怪我,或者说我浅薄,因为我年纪很小。从此认识了石先生,但也只遇见行礼而已。我家全认识石先生:我的嫂子告诉我,石先生是她的同学,我去问石先生:“有个丁女士是你的同学吗?”她说:“是的。”家人又告我说:“石先生名叫汝璧。”我渐渐对于石先生的家世,更知道一点。家人虽然都认识先生,但是很少见面,只有我在学校见着时点头一笑。毕业以后,我很喜欢看些现代的作品。石先生的文章,也是我常看到的,我可以说从作品中才真认识了石先生。

关于石先生的印象与作品的批评:

石先生是女子,但是她的精神是男性的,只有心是妇女的。她是孤独者,这几年石先生可以说没有知心的朋友。在这冷酷无趣的社会中,感情丰富的青年们,都感觉着“孤独”、“苦闷”,尤其是多情的女子,怎不伤感?她们只有用笔在自己的作品中发泄。记得今年华北运动会第二日的夜里,在清华,黑夜中,石先生同几个学生坐在石阶上,我也同着坐在石先生脚下的石阶;那时天漆黑的,只有一点暗淡的月光照着石阶,极幽静岑寂——这时候最能发现自己,白天的热闹场中早把你自己忘掉了。石先生在那里讲许多这几年在北平忍受的痛苦,她说现在比从前乐观了!她很安慰自己,在这几年里居然没有像别的女子那样堕落下去。——这种例子太多,毋庸列举了。石先生来北平的时候,是十九岁的女孩子——乡下天真烂漫的女孩子,她到现在仍然是个女孩子,只是经验学识增多罢了。林先生说石先生有一次在一封信上说她已经死了。我们最好说是“里死外活的”,虽然仍是生存在社会上,但是又有什么意味呢?本来英雄只有两条路:一是死亡,自己牺牲;二是胜利,社会屈服。但是社会哪里容易屈服呢?石先生说有一次读《爱的教育》那本书,读完就哭了,觉悟了,知道社会中还有许多亲爱的伴侣,应当同去努力!哭是好现象,最怕抑在胸中的幽闷;石先生哭出来了,将来必定能够成功,不会牺牲自己的。哪知道先生竟一发而不可收拾地死去!

石先生的作品,我们是常看的;不过作品中太Sentimental ——太伤感,Sentimental的东西不是真正好作品,凡是大作家都尽量地不要这种成分。但是石先生的作品Sentimental的成分太多。现在二十几岁的青年都是如此的,好像不Sentimental就不是青年,虽然这话有些刻薄。近年石先生的作品与往年大不相同了:我印象很深的是《红鬃马》那篇,当时大家都曾注意到里面的思想、情调都不是往年的了,另外走到Unti-Sentimental一方面去。这使我们如何的欣悦!现在的作家,男子好的很少,女子更少,石先生的成功,真出我们意料之外。我想若是继续努力,两三年之内必有成就,要是天假以寿,使她能够成功,岂不是我们同乡的光荣,岂不是女学界的光荣,推广起来,又岂不是北平、全中国的光荣吗?

我在石先生去世的前两天,听说石先生病了,在协和医院住着,不许人进去看;我当时十分惊讶,着急,但是也不能去看。不幸两日后就死了!在同乡上、师生上,伤感自是不必说的;只有在文学上,这样思想、情感都培养好了的,好像将要开的花,但是萎谢了,这是多么伤心的事!

代序二 寒塘鹤影忆评梅

庐 隐

唉!这是怎样悲惨而深刻的一个伤痕呵!评梅!月色是寒凉如冰,宇宙是深沉静默;你就在那时候悄悄地走了。我记得那夜,我刚睡下,就接到你舅父的电话,说是你病情危急。唉!我的心颤抖了,我的神经紊乱了,直等到森弟叫了汽车来,催我快走,我仿佛噩梦初醒。唉!评梅,我真不信你去得这样决绝,人间诚然是苦海,不过你这二十余年,寄息于其中,难道真没有一点依恋吗!但是天心不可测,我知道你的去,也是一半欢喜一半悲愁呢,是不是?

汽车转瞬到了医院门口,一片寒光,照在那庄严而冷森的大楼上,我感到凄凉了。一直含着泪走到你的病室,远远地已看见看护们手忙脚乱的样子,我吓极了,心想难道已经完了吗?我深夜赶来,终不能见你最后的一瞬吗?唉!天呵!这时我流着泪忙忙进了那个小门,看护正在给你擦痰,我知道你还在人间;这时我暗暗地祷祝上帝,我求他施出惊人的神通,将你游丝般的生命挽回。那时你喉头的痰不住地作响,你的气息十分急促,脸色惨白极了,好像枯蜡,眼神也散了。看护将你手拿出来按了按脉,也叹息了,摇头了,她低声告诉我:“脉没有了!”唉!评梅!上帝是无灵的,命运是不可换回的。我忍着惨痛看着你咽了那最后的一口气。唉!太可怜了!你将头往枕上一放,二十余年的生命便这样收束了,那时我还怔怔站在你的面前,我辨不出是梦是真;我看着你惨白的面靥,低垂的睫毛和散乱的黑发,这一切不久都要化为灰尘,但是我愿它们都深深印入我的脑膜,但是医生不容我多看,他叹着气,将白色的被单遮住你的脸。唉!评梅!天从人间夺去了你,医生又从我眼睛里夺去了你,可怜我感到世界的空虚了。我禁不住放声痛哭,你的舅父、森弟也都向着你的尸骸痛哭,但是哭有什么用呢?天是永远不为这悲哀的哭声而动心的呵!一切都只是冷酷尊严地对着我们。后来看护来劝我出去歇歇,并且她还劝我说:“你不要太为她悲苦,她得了这病,纵使好了,也要残废的。……这样一想她不是死还快活吗?”不错!她的话很有道理,并且我相信你自己也一定感到,死比生乐。如果灵魂是不灭的话,你在另一个世界,遇到你的宇哥,也许这时正在高唱凯歌呢。但是评梅你丢下凄苦的清妹隐姊,她们太可怜了!还有你白发婆娑的两老,他们更需要你,你竟忍心放下走了,从此以后,他们接不到你的信;你的慈母到了暑假,也看不见你回去,你想到她老人家含着泪,替你预备床褥时的情景,你真能不动心吗?唉!评梅你纵使看轻这些,不值留恋的恋情,但是你所希望的事业你也决然不顾吗?唉!评梅,这一些疑问,你能答复我吗?而今是人天路隔了,若要相逢,除非梦里,希望你给我一个极清楚的梦吧!可怜我只敢有这一点希望呵!

你死去的消息,传遍以后,没有一个认识你的人,不为你恸哭,最可怜的,是你教的那群天真的小女孩们;她们叫着“先生”不住地痛哭。她们纯洁天真的小心,感到悲哀了。你装殓的时候,她们流着泪替你穿衣服,评梅!这一点应当骄傲了!这一些纯洁的天使,用她们极热烈的真诚之泪,来洗涤你在世的伤痕和劳绩,你大约可以安慰了吧!

现在我再告诉你白屋的情形。我记得从前每次来学校上课,当我开白屋门看不见你时,我心里就不知不觉的怅惘,有时并后悔,我今天来得太早。坐在这白屋里,又凄凉、又寂寞,由不得想起五六年前,白屋里的种种:那时候我们的交情,还是很普泛的,见面时除非谈些没要紧的话,其余的时候,便互相缄默着;那时我对于你的生平不很了解,我为了自己颠沛的命运,常艳羡你的幸福。不过有的时候,你一种难言的苦情的表露,很使我惊奇过,但我以为是我自己的误解;所以一直不敢向你动问,并且连我自己,那时纠纷难解决的恋爱问题,也不敢向你迸露一字半句。因此我们只有相视无言,后来我决定走了,决定去作绝大的牺牲了,你才含着凄苦的微笑对我说:“隐姊,我佩服你,你是英雄,你胜利了!我真不如你!”当时我听了这话,心里一惊,莫非你也处在我这种进退皆难的环境吗?我想问你个究竟,又怕你不愿对我说,我只得不说什么,离开了白屋,第二天我也就离开了北京!你那时还到车站去送我,我看见你含着眼泪……唉!评梅,就在这一刹那间,我们的灵魂沟通了,在这广漠冷淡的人间,能够无意之中,得到一个知己,也算是幸福了。但是昔日所认为的幸福,就是今日的苦痛,如果我们始终只是普泛的认识,你今日的绝然而去,我也不过说一声“可惜”完毕。现在呢,你的死竟刻上一道极深刻的伤痕,在我创痛的心上。唉!评梅,你的隐姊真太可怜了,你知道我这几年来,所受的苦痛,是接二连三地不断呵!在你病的时候,正是我哥哥丢下我年轻的嫂嫂和幼小的侄子们死去的时候。你想我那时的惨痛,向谁去诉说?还不是咽着眼泪,到学校去上课吗?有时候极想放声痛哭,但是怕别人忌讳讨厌,只得努力地忍下去,到夜深时,悄悄地在枕上流泪。唉!评梅!你从前总觉得你是孤苦的,但是你还有爱你的父母,还有许多了解你爱重你的朋友。说到你可怜的隐姊,那就太悲惨了!在这世界上,只有一个稚小的萱是她的亲人,父母呢,早已抛下她去了!现在爱她的哥哥,了解她的朋友,也都抛下她去了。唉!叫她怎忍回头过去,细想将来!唉!评梅,你从前曾允许为我料理后事,整理遗稿,立碑作传,现在你竟去了,这一切你所应许我的,反倒叫我替你办,天呵!这是怎么个安排呵?——唉!评梅,我每天来到不堪回首的白屋时,我便不禁泣然了,我坐在那长方桌的旁边,我总感觉到你是在我的对面。但是抬头细看,哪里有你的影子呢?有的只是那脑海中的幻影呵!有时我听见门外有高底鞋走路的声音,我总以为是你来了,然而每次我都是因失望而悲哀。有时我照着你常照的那面小镜子,我总觉你站在我的身后呢,于是我急转过身来寻觅。唉!斗室凄清,又哪里有你的影子呵?唉!评梅!这仅仅是一所小小的白屋,但是它装了我们俩悲哀和欢笑,在这小白屋中,你看见过我胜利的微笑;在这小白屋中,你看见过我悄流悼亡的泪。唉!仅仅四五年间,我们尝尽人间的酸甜苦辣的滋味。这一次我千里归来,本想和你相依以终,在这悲苦的运命中,互相鼓励、互相安慰,天公虽然苛残,我们也就感谢它,对于我们的意外厚遇了!谁知道,这一点小小的希望,最后也只是一场幻梦!唉!评梅!我这样不幸的人,还配更说什么!

本来像我们这样凄苦的生命,早点收束了也吧!不过你呢,曾经为了白发高堂,强饭自爱。我似乎一无所恋了,但是现在我又为了萱努力地挣扎,我几次想到死,但我一想到我死后萱的孤苦可怜,我的心便又软了;我不愿意死了,我要挣扎着,受尽人间的凌虐,看她长大成人……唉!这岂是容易忍受的磨难。不过天知道!我为萱我愿意咬着牙忍受下去。

唉!评梅,我的哀苦也不愿再向你深说了,现在我再报你一个惨痛的消息,昨天我接到清妹一封快信,她为了你的死,哀痛将要发狂。她说“梅姊的死至少带去我半个生命”!并且她还要从南方来哭你、埋葬你。我得到这个消息之后,我一直担着惊恐,清妹这些年来的命运太凄苦,天现在更夺去她的梅姊,她小的双肩,怎样担得起这巨重的哀愁!……唉!评梅,这几年来,天为什么特别和我们这几个可怜的女孩过不去呢!使我们尝尽苦恼,使我们受尽揶揄;最难堪的,要算负着创伤的心,还得在人前强为欢笑,在冷酷的人们面前装英雄。眼泪倒流,只有自己知道,唉!评梅你算是解脱了!但是我们呢,从前虽然悲苦,还有你知道,眼泪有时还可以向你流;你虽然也只是陪着我们流泪,可是已足够安慰我们了。现在呢?唉!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评梅,我真恨世界,设如有轮回的话,我愿生生世世不再做人!评梅!我诚然“只有梅花知此恨”,然而梅花已经仙去,你叫我向谁说?

你埋葬的地方,我们知道你一定愿在陶然亭,我们也愿意你在陶然亭,因为那个地方正配你埋魂,并且又有宇哥伴你,你也不寂寞。不过现在我们还不敢把你死的消息,告诉你白发双亲,暂且我们也不敢就决定把你埋葬在那里,但是评梅你放心!我们总当设法使你如愿!

你的稿件,我当和清妹与你整理,作序、付印,将来的版税,自然要交给你的慈母。你的遗物——书,都放在学校的图书馆,留个永久的纪念,其他的东西,都交给你的舅父带回。

唉!评梅你的一切身后事,我们是这样料理的,你满意吗?望梦中告诉我们!

这几天秋风凄厉,万象萧森,也正如你可怜的朋友们的心情。评梅!你知道吗?

今天是死后的三七,我含着眼泪,写这一篇祭献之词,敬献你在天之灵。唉!评梅……“万劫千生再见难,小影心头葬……”天实为之,我复何言!完了!完了!除非地球毁灭,此恨宁有已时!

第壹章 碧海青天夜夜心

这酒杯沉醉了自己

又沉醉了别人,

这宝剑刺伤了自己

又刺伤了别人。

无穷红艳烟尘里

一样在寒冻中欢迎了春来,抱着无限的抖颤惊悸欢迎了春来,然而阵阵风沙里夹着的不是馨香而是血腥。片片如云雾般的群花,也正在哀呼呻吟于狂飙尘沙之下,不是死得惨白,便是血得鲜红。试想想一个疲惫的旅客,他在天涯中奔波着这样惊风骇浪的途程,目睹耳闻着这些愁惨冷酷的形形色色,他怎能不心碎呢!既不能运用宝刀杀死那些扰乱和平的恶魔,又无烈火烧毁了这恐怖的黑暗和荆棘,他怎能不垂涕而愤恨呢!

已是暮春天气,却为何这般秋风秋雨?假如我们记忆着这个春天,这个春天是埋葬过一切的光荣的。她像深夜中森林里的野火,是那样寂寂无言地燃烧着!她像英雄胸中刺出的鲜血,直喷洒在枯萎的花瓣上,是那样默默地射放着醉人心魂的娇艳。春快去了,和着一切的光荣逝去了,但是我们心头愿意永埋这个春天,把她那永远吹拂人类生意而殉身的精神记忆着。

在现在真不知怎样安放这颗百创的心,而我们自己的头颅何时从颈上飞去呢!这只有交付给渺茫的上帝了。春天我是百感交集的日子,但是今年我无感了。除了睁视默默外,既不会笑也不会哭,我更觉着生的不幸和绝望;愿天爽性把这地球捣成碎粉,或者把我这脆弱有病态的心掉换成那些人的心,我也一手一只手枪飞骑驰骋于人海之中,看着倒践在我铁蹄下的血尸,微笑快意!然而我终于都不能如愿,世界不归我统治,人类不听我支配,只好叹息着颤悸着,看他们无穷的肉搏和冲杀吧!

有时我是会忘记的。当我在一群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中间,悄悄地看她们的舞态,听她们的笑声,对我像一个不知道人情世故的人,更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许多不幸和罪恶。当我在杨柳岸伫立着听足下的泉声,残月孤星照着我的眉目,晚风吹拂着我的衣裙,把一颗平静的心,放在水面月光上时,我也许可以忘掉我的愁苦和这世界的愁苦。

常想钻在象牙塔里,不要伸出头来,安稳甘甜地做那痴迷恍惚的梦;但是有时象牙塔也会爆裂的,终于负了满身创伤掷我于十字街头,令我目睹着一切而惊心落魄!这时花也许开得正鲜艳,草也许生得很青翠,潮水碧油油的,山色绿葱葱的;但是灰尘烟火中,埋葬着无穷娇艳青春的生命。我疲惫的旅客呵!不忍睁眼再看那密布的墨云,风雨欲来时的光景了。

我祷告着,愿意我是个又聋又瞎的哑小孩。

肠断心碎泪成冰

如今已是午夜人静,望望窗外,天上只有孤清一弯新月,地上白茫茫满铺的都是雪,炉中残火已熄只剩了灰烬,屋里又冷静又阴森;这世界呵!是我肠断心碎的世界;这时候呵!是我低泣哀号的时候。禁不住地我想到天辛(注:天辛即高君宇的化名),我又想把它移到了纸上。墨冻了我用热泪融化,笔干了我用热泪温润,然而天呵!我的热泪为什么不能救活冢中的枯骨,不能唤回逝去的英魂呢?这懦弱无情的泪有什么用处?我真痛恨我自己,我真诅咒我自己。

这是两年前的事了。

出了德国医院的天辛,忽然又病了,这次不是吐血,是急性盲肠炎。病状很厉害,三天工夫他瘦得成了一把枯骨,只是眼珠转动,嘴唇开合,表明他还是一架有灵魂的躯壳。我不忍再见他,我见了他我只有落泪,他也不愿再见我,他见了我他也是只有咽泪;命运既已这样安排了,我们还能再说什么,只静待这黑的幕垂到地上时,他把灵魂交给了我,把躯壳交给了死!

星期三下午我去东交民巷看了他,便走了。那天下午兰辛和静弟送他到协和医院,院中人说要用手术割治,不然一两天一定会死!那时静弟也不在,他自己签了字要医院给他开刀,兰辛当时曾阻止他,恐怕他这久病的身躯禁受不住,但是他还笑兰辛胆小,决定后,他便被抬到解剖室去开肚。开刀后,据兰辛告我,他精神很好。兰辛问他:“要不要波微来看你?”他笑了笑说:“他愿意来,来看看也好,不来也好,省得她又要难过!”兰辛当天打电话告我说,起始他愿我去看他,后来他又说我暂时不去也好——这时候他太疲倦虚弱了,禁不住再受刺激,过一两天等他好些再去吧!省得见了面都难过,于病人不大好。我自然知道他现在见了我是要难过的,我遂决定不去了。但是我心里总不平静,像遗失了什么东西一样,从家里又跑到红楼去找晶清;她也伴着我在自修室里转,我们谁都未曾想到他是已经快死了,应该在他未死前去看看他。到七点钟我回了家,心更慌了,连晚饭都没有吃便睡了。睡也睡不着,这时候我忽然热烈地想去看他,见了他我告诉他我知道忏悔了,只要他能不死,我什么都可以牺牲。心焦烦得像一个狂马,我似乎无力控羁它了。朦胧中我看见天辛穿着一套玄色西装,系着大红领结,右手拿着一枝梅花,含笑立在我面前,我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便醒了,原来是一梦。这时候夜已深了,揭开帐帷,看见月亮正照射在壁上一张祈祷的图上,现得阴森可怕极了,拧亮了电灯看看表正是两点钟,我不能睡了,我真想跑到医院去看看他到底怎么样!但是这三更半夜,在人们都睡熟的时候,我黑夜里怎能去看他呢!勉强想平静下自己汹涌的心情,然而不可能,在屋里走来走去,也不知想什么,最后跪在床边哭了。我把两臂向床里伸开,头埋在床上,我哽咽着低低地唤着母亲!

我一点都未想到这时候,是天辛的灵魂最后来向我告别的时候,也是他二十九年的生命之火最后闪烁的时候,也是他四五年中刻骨的相思最后完结的时候,也是他一生苦痛烦恼最后撒手的时候。我们这四五年来被玩弄、被宰割、被蹂躏的命运醒来原来是一梦,只是这拈花微笑的一梦呵!

自从这一夜后,我另辟了一个天地,这个天地中是充满了极美丽、极悲凄、极幽静、极哀惋的空虚。

翌晨八时,到学校给兰辛打电话未通,我在白屋的静寂中焦急着,似乎等着一个消息的来临。

十二点半钟,白屋的门砰的一声开了!进来的是谁呢?是从未曾来过我学校的晶清。她惨白的脸色,紧嚼着下唇,抖颤的声音都令我惊奇!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是:“菊姐有要事,请你去她那里。”我问她什么事,她又不痛快地告诉我,她只说:“你去好了,去了自然知道。”午饭已开到桌上,我让她吃饭,她恨极了,催促我马上就走;那时我也奇怪为什么那样从容,昏乱中上了车,心跳得厉害,头似乎要炸裂!到了西河沿我回过头来问晶清:“你告我实话,是不是天辛死了!”我是如何的希望她对我这话加以校正,哪知我一点回应都未得到,再看她时,她弱小的身躯蜷伏在车上,头埋在围巾里。一阵一阵风沙吹到我脸上,我晕了!到了骑河楼,晶清扶我下了车,走到菊姐门前,菊姐已迎出来,菊姐后面是云弟,菊姐见了我马上跑过来抱住我叫了一声“珠妹”!这时我已经证明天辛真的是死了,我扑到菊姐怀里叫了声“姊姊”便晕厥过去了。经她们再三地喊叫和救治,我才慢慢醒来,睁开眼看见屋里的人和东西时,我想起来天辛是真死了!这时我才放声大哭。他们自然也是一样咽着泪,流着泪!窗外的风呼呼地吹着,我们都肠断心碎地哀泣着。

这时候又来了几位天辛的朋友,他们说五点钟入殓,黄昏时须要把棺材送到庙里去;时候已快到,若要去医院就要早点去。我到了协和医院,一进接待室,便看见静弟,他看见我进来时,他跑到我身边站着哽咽地哭了!我不知说什么好,也不知该怎么样哭,号啕呢还是低泣,我只侧身望着豫王府富丽的建筑而发呆!坐在这里很久,他们总不让我进去看;后来云弟来告我,说医院想留天辛的尸体解剖,他们已回绝了,过一会儿便可进去看。

在这时候,我便请晶清同我到天辛住的地方,收拾我们的信件。踏进他的房子,我急跑了几步倒在他床上,回顾一周什物依然。三天前我来时他还睡在床上,谁能想到三天后我来这里收检他的遗物。记得那天黄昏我在床前喂他橘汁,他还能微笑地说声:“谢谢你!”如今一切依然,微笑尚似恍如目前,然而他们都说他已经是死了,我只盼他也许是睡吧!我真不能睁眼,这房里处处都似乎现着他的影子,我在凌乱的什物中,一片一片撕碎这颗心!

晶清再三催我,我从床上扎挣起来,开了他的抽屉,里面已经清理好了,一束一束都是我寄给他的信;另外有一封是他得病那晚写给我的,内容、口吻都是遗书的语调。这封信的力量,才造成了我的这一生——这永久在忏悔哀痛中的一生。这封信我看完后,除了悲痛外,我更下了一个毁灭过去的决心,从此我才能将碎心捧献给忧伤而死的天辛。还有一封是寄给兰辛、菊姐、云弟的,寥寥数语,大意是说他又病了,怕这几日不能再见他们的话。读完后,我遍体如浸入冰湖,从指尖一直冷到心里:扶着桌子抚弄着这些信件而流泪!晶清在旁边再三让我镇静,要我勉强按压着悲哀,还要扎挣着去看他的尸体。

临走,晶清扶着我,走出了房门,我回头又仔细望望,我愿我的泪落在这门前留一个很深的痕迹。这块地是他碎心埋情的地方。这里深深陷进去的,便是这宇宙中,天长地久永深的缺陷。

回到豫王府,殓衣已预备好,他们领我到冰室去看他。转了几个弯便到了,一推门一股冷气迎面扑来,我打了一个寒战!一块白色的木板上,放着他已僵冷的尸体,遍身都用白布裹着,鼻耳口都塞着棉花。我急走了几步到他的尸前,菊姐在后面拉住我,还是云弟说:“不要紧,你让她看好了。”他面目无大变,只是如蜡一样惨白,右眼闭了,左眼还微睁着看我。我抚着他的尸体默祷,求他瞑目而终,世界上我知道他再没有什么要求和愿望了。我仔细地看他的尸体,看他惨白的嘴唇,看他无光而开展的左眼,最后我又注视他左手食指上的象牙戒指;这时候,我的心似乎和沙乐美得到了先知约翰的头颅一样。我一直极庄严神肃地站着,其他的人也是都静悄悄地低头站在后面,宇宙这时是极寂静、极美丽、极惨淡、极悲哀!

梦回寂寂残灯后

我真愿在天辛尸前多逗留一会儿,细细地默记他最后的容颜。我看看他,我又低头想想,想在他憔悴苍白的脸上,寻觅他二十余年在人间刻画下的残痕。谁也不知他深夜怎样辗转哀号地死去,死时是清醒,还是昏迷?谁也不知他最后怎样咽下那不忍不愿停息的呼吸?谁也不知他临死还有什么嘱托和言语?他悄悄地死在这冷森黯淡的病室中,只有浅绿的灯光、苍白的粉壁,听见他最后的呻吟,看见他和死神最后战斗的扎挣。

当我凝视他时,我想起前一星期在夜的深林中,他抖颤地说:“我是生于孤零,死于孤零。”如今他的尸骸周围虽然围了不少哀悼涕泣的人,但是他何尝需要这些呢!即使我这颗心的祭献,在此时只是我自己忏悔的表示,对于魂去渺茫的他又有何补益?记得一九二四年九月二十二日他由沪去广州的船上,有一封信说到我的矛盾,是:

你中秋前一日的信,我于上船前一日接到。此信你说可以做我唯一知己的朋友。前于此的一信又说我们可以作以事业度过这一生的同志。你只会答复人家不需要的答复,你只会与人家订不需要的约束。

你明白地告诉我之后,我并不感到这消息的突兀,我只觉心中万分凄怆!我一边难过的是:世上只有吮血的人们是反对我们的,何以我唯一敬爱的人也不能同情于我们?我一边又替我自己难过,我已将一个心整个交给伊,何以事业上又不能使伊顺意?我是有两个世界的:一个世界一切都是属于你的,我是连灵魂都永禁的俘虏;在另一个世界里,我是不属于你,更不属于我自己,我只是历史使命的走卒。假使我要为自己打算,我可以去做禄蠹(注:禄蠹,指追求功名利禄的人。)了,你不是也不希望我这样做吗?你不满意于我的事业,但却万分恳切地劝勉我努力此种事业;让我再不忆起你让步于吮血世界的结论,只悠久地钦佩你牺牲自己而鼓舞别人的义侠精神!

我何尝不知道:我是南北飘零,生活在风波之中,我何忍使你同入此不安之状态。所以我决定:你的所愿,我将赴汤蹈火以求之,你的所不愿,我将赴汤蹈火以阻之。不能这样,我怎能说是爱你!从此我决心为我的事业奋斗,就这样飘零孤独度此一生,人生数十寒暑,死期忽忽即至,奚必坚执情感以为是。你不要以为对不起我,更不要为我伤心。

这些你都不要奇怪,我们是希望海上没有浪的,它应当平静如镜;可是我们又怎能使海上无浪?从此我已是傀儡生命了,为了你死,亦可以为了你生,你不能为了这样可傲慢一切的情形而愉快吗?我希望你从此愉快,但凡你能愉快,这世上是没有什么可使我悲哀了!

写到这里,我望望海水,海水是那样平静。好吧,我们互相遵守这些,去建筑一个富丽辉煌的生命,不管他生也好,死也好。

这虽然是六个月前的信,但是他的环境和他的意念是不允许他自由的,结果他在六个月后走上他最后的路,他真的在一个深夜悄悄地死去了。

唉!辛!到如今我才认识你这颗迂回宛转的心,然而你为什么不扎挣着去殉你的事业,做一个轰轰烈烈的英雄,你却柔情千缕,吐丝自缚,遗我以余憾长恨在这漠漠荒沙的人间呢!这岂是你所愿?这岂是我所愿吗?当我伫立在你的面前千唤不应时,你不懊悔吗?在这一刹那,我感到宇宙的空寂,这空寂永远包裹了我的生命;也许这在我以后的生命中,是一种平静空虚的愉快。辛!你是为了完成我这种愉快才毅然地离开我,离开这人间吗?我细细默记他的遗容,我想解答这些疑问,因之,我反而不怎样悲痛了。

终于我要离开他,一步一回首我望着陈列的尸体,咽下许多不能叙说的忧愁。装殓好后,我本想再到棺前看看他,不知谁不赞成地阻止了,我也没有十分固执地去。

我们从医院前门绕到后门,看见门口停着一副白木棺,旁边站满了北京那些穿团花绿衫的杠夫。我这时的难过真不能形容了!这几步远的一副棺材内,装着的是人天隔绝的我的朋友,从此后连那可以细认的尸体都不能再见了;只有从记忆中心底浮出梦里拈花含笑的他,醒后尸体横陈的他。

许多朋友亲戚都立在他棺前,我和菊姐远远地倚着墙,一直望着他白木棺材上,罩了一块红花绿底的绣幕,八个穿团花绿衫的杠夫抬起来,我才和菊姐雇好车送他到法华寺。这已是黄昏时候,他的棺材一步一步经过了许多闹市,出了哈德门向法华寺去。几天前这条道上,我曾伴着他在夕阳时候来此散步,谁也想不到几天后,我伴着他的棺材,又走这一条路。我望着那抬着的棺材,我一点也不相信这里面装着的便是我心中最畏避而终不能逃脱的“死”!

到了法华寺,云弟伴我们走进了佛堂,稍待又让我们到了一间黯淡的僧房里休息。菊姐和晶清两个人扶着我,我在这间幽暗的僧房里低低地啜泣,听见外面杠夫安置棺材的动作和声音时,我心一片一片碎了!辛!从此后你孤魂寂寞,飘游在这古庙深林,也还记得繁华的人间和一切系念你的人吗?

一阵阵风从纸窗缝里吹进,把佛龛前的神灯吹得摇晃不定,我的只影蜷伏在黑暗的墙角,战栗的身体包裹着战栗的心。晶清紧紧握着我冰冷的手,她悄悄地咽着泪。夕阳正照着淡黄的神幌。有十五分钟光景,静弟进来请我出去,我和晶清、菊姐走到院里时,迎面看见天辛的两个朋友,他们都用哀怜的目光投射着我。走到一间小屋子的门口,他的棺材停放在里面,前面放着一张方桌,挂着一幅白布蓝花的桌裙,燃着两支红烛,一个铜炉中缭绕着香烟。我是走到他灵前了,我该怎样呢!我听见静弟哭着唤“哥哥”时,我也不自禁地随着他号啕痛哭!唉!这一座古庙里布满了愁云惨雾。

黑暗的幕渐渐低垂,菊姐向晶清说:“天晚了我们该回去了。”我听见时更觉伤心,日落了,你的生命和我的生命都随着沉落在一个永久不醒的梦里;今夜月儿照临到这世界时,辛!你只剩了一棺横陈;今夜月儿照临在我身上时,我只觉十年前尘恍如一梦。

静弟送我们到门前,他含泪哽咽着向我们致谢!这时晶清和菊姐都低着头擦泪!我猛抬头看见门外一片松林,晚霞照得鲜红,松林里显露出几个土堆的坟头。我呆呆地望着。上帝呵!谁也想不到我能以这一幅凄凉悲壮的境地,作了我此后生命的背景。我指着向晶清说:“你看!”她自然知道我的意思,她抚着我肩说:“现在你可以谢谢上帝!”

我听见她这句话,似乎得了一种暗示的惊觉,我的悲痛不能再忍了,我靠在一棵松树上望着这晚霞松林,放声痛哭!辛!你到这时该忏悔吧!太忍心了,也太残酷了,你最后赐给我这样悲惨的景象,这样悲惨的景象深印在我柔弱嫩小的心上;数年来冰雪友谊,到如今只博得隐恨千古,抚棺哀哭!辛!你为什么不流血沙场而死,你为什么不瘐毙狱中而死,却偏要含笑陈尸在玫瑰丛中,任刺针透进了你的心,任鲜血淹埋了你的身。站在你尸前哀悼痛哭你的,不是全国的民众,却是一个别有怀抱,负你深爱的人。辛!你不追悔吗?为了一个幻梦的追逐捕获,你遗弃不顾那另一世界的建设毁灭,轻轻地将生命迅速地结束,在你事业尚未成功的时候。到如今,只有诅咒我自己,我是应负重重罪戾对于你的家庭和社会。我抱恨怕我纵有千点泪,也抵不了你一滴血,我用什么才能学识来完成你未竟的事业呢!更何忍再说到我们自己心里的痕迹和环境一切的牵系!

我不解你那时柔情似水,为什么不能温暖了我心如铁?

在日落后暮云苍茫的归途上,我仿佛是上了车,以后一切知觉便昏迷了。思潮和悲情暂时得能休息,恍惚中是想在缥缈的路上去追唤逝去的前尘呢!这时候我魂去了,只留下一副苍白的面靥和未冷的躯壳卧在菊姐的床上,床前站满了我的和辛的朋友还有医生。

这时已午夜三点多钟,冷月正照着纸窗。我醒了,睁开眼看见我是在菊姐床上,一盏残灯黯然地对着我;床四周静悄悄站了许多人,他们见我睁开眼都一起嚷道:“醒了!醒了!”

我终于醒了!我遂在这“醒了!”声中,投入到另一个幽静、冷寞、孤寂、悲哀的世界里。

一片红叶

这是一个凄风苦雨的深夜。

一切都寂静了,只有雨点落在蕉叶上,淅淅沥沥令人听着心碎。这大概是宇宙的心音吧,它在这人静夜深时候哀哀地泣诉!

窗外缓一阵紧一阵的雨声,听着像战场上金鼓般雄壮,错错落落似鼓桴敲着的迅速,又如风儿吹乱了柳丝般的细雨,只洒湿了几朵含苞未放的黄菊。这时我握着破笔,对着灯光默想,往事的影儿轻轻在我心幕上颤动,我忽然放下破笔,开开抽屉拿出一本红色书皮的日记来,一页一页翻出一片红叶。这是一片鲜艳如玫瑰的红叶,它挟在我这日记本里已经两个月了。往日我为了一种躲避从来不敢看它,因为它是一个灵魂孕育的产儿,同时它又是悲惨命运的扭结。谁能想到薄薄的一片红叶,里面纤织着不可解决的生谜和死谜呢!我已经是泣伏在红叶下的俘虏,但我绝不怨及它,可怜在万千飘落的枫叶里,它衔带了这样不幸的命运。我告诉你们它是怎样来的:

一九二三年十月廿六的夜里,我翻读着一本《莫愁湖志》,有些倦意,遂躺在沙发上假睡;这时白菊正在案头开着,窗纱透进的清风把花香一阵阵吹在我脸上,我微嗅着这花香不知是沉睡,还是微醉!懒松松的似乎有许多回忆的燕儿,飞掠过心海激动着神思的颤动。我正沉恋着逝去的童年之梦,这梦曾产生了金坚玉洁的友情,不可掠夺的铁志;我想到那轻渺渺像云天飞鸿般的前途时,不自禁地微笑了!睁开眼见菊花都低了头,我忽然担心它们的命运,似乎它们已一步一步走近了坟墓,死神已悄悄张着黑翼在那里接引,我的心充满了莫名的悲绪!

大概已是夜里十点钟,小丫头进来递给我一封信,拆开时是一张白纸,拿到手里从里面飘落下一片红叶。“呵!一片红叶!”我不自禁地喊出来。怔愣了半天,用抖颤的手捡起来一看,上边写着两行字:

满山秋色关不住

一片红叶寄相思

天辛采自西山碧云寺十月二十四日

平静的心湖,悄悄被夜风吹皱了,一波一浪汹涌着像狂风统治了的大海。我伏在案上静静地想,马上许多的忧愁集在我的眉峰。我真未料到一个平常的相识,竟对我有这样一番不能抑制的热情。只是我对不住他,我不能受他的红叶。为了我的素志我不能承受它,承受了我怎样安慰他;为了我没有一颗心给他,承受了我如何欺骗他。我即使不为自己设想,但是我怎能不为他设想。因之我陷入如焚的烦闷里。

在这黑暗阴森的夜幕下,窗下蝙蝠飞掠过的声音,更令我觉着战栗!我揭起窗纱见月华满地,斑驳的树影,死卧在地下不动,特别现出宇宙的清冷和幽静。我遂添了一件夹衣,推开门走到院里,迎面一股清风已将我心胸中一切的烦念吹净。无目的走了几圈后,遂坐在茅亭里看月亮,那凄清皎洁的银辉,令我对世界感到了空寂。坐了一会儿,我回到房里蘸饱了笔,在红叶的反面写了几个字是:

枯萎的花篮不敢承受这鲜红的叶儿。

仍用原来包着的那张白纸包好,写了个信封寄还他。这一朵初开的花蕾,马上让我用手给揉碎了。为了这事他曾感到极度的伤心,但是他并未因我的拒绝而中止。他死之后,我去兰辛那里整理他箱子内的信件,那封信忽然又出现在我眼前!拆开红叶依然,他和我的墨泽都依然在上边,只是中间裂了一道缝,红叶已枯干了。我看见它心中如刀割,虽然我在他生前拒绝了不承受的,在他死后我觉着这一片红叶,就是他生命的象征。上帝允许我的祈求吧!我在他生前拒绝了他,我在他死后依然承受着他,红叶纵然能去了又来,但是他呢?是永远不能回来了,只剩了这一片志恨千古的红叶,依然无恙地伴着我,当我抖颤地用手捡起它寄给我时的心情,愿永远留在这鲜红的叶里。

狂风暴雨之夜

该记得吧!泰戈尔到北京在城南公园雩坛见我们的那一天,那一天是(民国)十三年四月二十八号的下午,就是那夜我接到父亲的信,寥寥数语中,告诉我说道周死了!当时我无甚悲伤,只是半惊半疑地沉思着。第二天我才觉到难过,令我什么事都不能做。她那活泼的倩影,总是在我眼底心头缭绕着。第三天便从学校扶病回来,头疼吐血,遍体发现许多红斑,据医生说是猩红热。

我那时住在寄宿舍里院的一间破书斋,房门口有株大槐树,还有一个长满茅草荒废倾斜的古亭。有月亮的时候,这里别有一种描画不出的幽景。不幸扎挣在旅途上的我,便倒卧在这荒斋中,一直病了四十多天。在这冷酷、黯淡、凄伤、荒凉的环境中,我在异乡漂泊的病榻上,默咽着人间一杯一杯的苦酒。那时我很愿因此病而撒手,去追踪我爱的道周。在病危时,连最后寄给家里,寄给朋友的遗书,都预备好放在枕边。病中有时晕迷,有时清醒,清醒时便想到许多人间的纠结;已记不清楚了,似乎那令我病的原因,并不仅仅是道周的死。

在这里看护我的起初有小苹,她赴沪后,只剩了一个女仆,幸好她对我很忠诚,像母亲一样抚慰我、招呼我。来看我的是晶清和天辛。自然还有许多别的朋友和同乡。病重的那几天,我每天要服三次药;有几次夜深了天辛跑到极远的街上去给我配药。在病中,像我这只身飘零在异乡的人,举目无亲、无人照管,能有这样忠诚的女仆、热心的朋友,真令我感激涕零了!虽然,我对于天辛还是旧日态度,我并不因感激他而增加我们的了解,消除了我们固有的隔膜。

有一天我病得很厉害,晕迷了三个钟头未曾醒,女仆打电话把天辛找来。那时正是黄昏时候,院里屋里都罩着一层淡灰的黑幕,沉寂中更现显得凄凉,更显得惨淡。我醒来,睁开眼,天辛跪在我的床前,双手握着我的手,垂他的头在床缘;我只看见他散乱的头发,我只觉他的热泪濡湿了我的手背。女仆手中执着一盏半明半暗的烛,照出她那悲愁恐惧的面庞站在我的床前,这时候,我才认识了真实的同情,不自禁的眼泪流到枕上。我掉转脸来,扶起天辛的头,我向他说:“辛!你不要难受,我不会这容易就死去。”自从这一天,我忽然觉得天辛命运的悲惨和可怜,已是由他自己的祭献而交付与上帝,这哪能是我弱小的力量所能挽回。因此,我更害怕,我更回避,我是万不能承受他这颗不应给我而偏给我的心。

正这时候,他们这般人,不知怎样惹怒了一位国内的大军阀,下了密令指明地逮捕他们,天辛也是其中之一。因为我病,这事他并未先告我,我二十余天不看报,自然也得不到消息。

有一夜,我扎挣起来在灯下给家里写信,告诉母亲我曾有过点小病如今已好的消息。这时窗外正吹着狂风,震撼得这荒斋像大海汹涌中的小舟。树林里发出极响的啸声,我恐怖极了,想象着一切可怕的景象,觉着院外古亭里有无数的骷髅在狂风中舞蹈。少时,又增了许多点滴的声音,窗纸现出豆大的湿痕。我感到微寒,加了一件衣服,我想把这封信无论如何要写完。

抬头看钟正指到八点半。忽然听见沉重的履声和说话声,我惊奇地喊女仆。她推门进来,后边还跟着一个男子,我生气地责骂她,是谁何不通知就便引进来,她笑着说是“天辛先生”。我站起来细看,真是他,不过他是化装了,简直认不出是谁。我问他为什么装这样子,而且这时候狂风暴雨中跑来。他只苦笑着不理我。

半天他才告我杏坛已捕去了数人,他的住处现尚有游警队在等候着他。今夜是他冒了大险特别化装来告别我,今晚十一时他即乘火车逃逸。我病中骤然听见这消息,自然觉得突兀,而且这样狂风暴雨之夜,又来了这样奇异的来客。当时我心里很战栗恐怖,我的脸变成了苍白!他见我这样,竟强作出镇静的微笑,劝我不要怕,没要紧,他就是被捕去坐牢狱他也是不怕的,假如他怕就不做这项事业。

他要我珍重保养初痊的病体,并把我吃的西药的药单留给我自己去配。他又告我这次想乘机回家看看母亲,并解决他本身的纠葛。他的心很苦,他屡次想说点要令我了解他的话,但他总因我的冷淡而中止。他只是低了头叹气,我只是低了头咽泪,狂风暴雨中我和他是死一样的沉寂。

到了九点半,他站起身要走,我留他多坐坐。他由日记本中写了一个Bovia递给我,他说:“我们以后通信因检查关系,我们彼此都另呼个名字;这个名字我最爱,所以赠给你,愿你永远保存着它。”这时我强咽着泪,送他出了屋门。他几次阻拦我,说病后的身躯要禁风雨,不准我出去,我只送他到了外间。我们都说了一句前途珍重努力的话,我一直望着他的颀影在黑暗的狂风暴雨中消失。

我大概不免受点风寒又病了一星期才起床。后来他来信,说到石家庄便病了,因为那夜他披淋了狂风暴雨。

如今,他是寂然地僵卧在野外荒冢。但每届狂风暴雨之夜,我便想起两年前荒斋中奇异的来客。

天 辛

到如今我没有什么话可说,宇宙中本没有留恋的痕迹,我祈求都像惊鸿的疾掠、浮云的转逝;只希望记忆帮助我见了高山想到流水,见了流水想到高山。但这何尝不是一样的吐丝自缚呢!

有时我常向遥远的理智塔下忏悔,不敢抬头;因为瞻望着遥远的生命,总令我寒噤战栗!最令我难忘的就是你那天在河滨将别时,你握着我的手说:“朋友!过去的确是过去了,我们在疲倦的路上,努力去创造未来吧!”

而今当我想到极无聊时,这句话便隐隐由我灵魂深处溢出,助我不少勇气。但是终日终年战兢兢地转着这生之轮,难免有时又感到生命的空虚,像一只疲于飞翔的孤鸿,对着苍茫的天海、云雾的前途,何处是新径,何处是归路地怀疑着,徘徊着。

我心中常有一个幻想的新的境界,愿我自己单独地离开群众,任着脚步,走进了有虎狼豺豹的深夜森林中,跨攀过削岩峭壁的高冈,渡过了苍茫扁舟的汪洋,穿过荆棘丛生的狭径……任我一个人高呼,任我一个人低唱,即有危险,也只好一个人量力扎挣与抵抗。求救人类,荒林空谷何来佳侣?祈福上帝,上帝是沉默无语。我愿一生便消失在这里,死也埋在这里,虽然孤寂,我也宁愿享兹孤苦的。不过这怕终于是一个意念的幻想,事实上我又如何能这样,除了蔓草黄土堙埋在我身上的时候。

如今,我并不恳求任何人的怜悯和抚慰,自己能安慰娱乐自己时,就便去追求着哄骗自己。相信人类深藏在心底的,大半是罪恶的种子,陈列在眼前的又都是些幻变万象的尸骸;猜疑嫉妒既狂张起翅儿向人间乱飞,手中既无弓箭又无弹丸的我们,又怎能奈何他们呢?辛!我们又如何能不受伤负创被人们讥笑?

过去的梦神,她常伸长玉臂要我到她的怀里,因之,一切的凄怆失望像万骑踏过沙场一样蹂躏着我。使我不敢看花,看花想到业已埋葬的青春;不敢临河,怕水中映出我憔悴的瘦影;更不敢到昔日栖息之地,怕过去的陈尸捉住我的惊魂。更何忍压着凄酸的心情,在晚霞鲜明,鸟声清幽时,向沙土上小溪畔重认旧日的足痕!

从前赞美朝阳,红云捧着旭日东升,我欢跃着说:“这是我的希望。”从前爱慕晚霞,望着西方绚烂的彩虹,我心告诉我:“这是我的归宿。”天辛呵!纵然今天我立在伟大庄严的天坛上,彩凤似的云霞依然飘停在我的头上;但是从前我是沉醉在阳光下的蔷薇花,现在呢,仅不过是古荒凄凉的神龛下,蜷伏着呻吟的病人。

这些话也许又会令你伤心的,然而我不知为什么似乎一些幸福愉快的言语也要躲避我。今天推窗见落叶满阶,从前碧翠的浓幕,让东风撕成了粉碎;因之,我又想到落花,想到春去的悠忽,想到生命的虚幻,想到一切……想到月明星烂的海,灯光辉煌的船,广庭中婀娜的舞女,琴台上悠扬的歌声;外边是沉静的海充满了神秘,船里是充满了醉梦的催眠。汹涌的风波起时,船工先感恐惧,只恨我的地位在生命海上,不是沉醉娇贵的少女,偏是操持危急的船工。

说到我们的生命,更渺小了,一波一浪,在海上留下些什么痕迹!

诞日,你寄来的

象牙戒指

收到了。诚然,我也愿用象牙的洁白和坚实,来纪念我们自己静寂像枯骨似的生命。象牙戒指

记得那是一个枫叶如荼,黄花含笑的深秋天气,我约了晶清去雨华春吃螃蟹。晶清喜欢喝几杯酒,其实并不大量,仅不过想效颦一下诗人名士的狂放。雪白的桌布上陈列着黄赭色的螃蟹,玻璃杯里斟满了玫瑰酒。晶清坐在我的对面,一句话也不说,一杯杯喝着,似乎还未曾浇洒了她心中的块垒。我擎着杯望着窗外,驰想到桃花潭畔的母亲。正沉思着,忽然眼前现出茫洋的大海,海上漂着一只船,船头站着激昂慷慨,愿血染了头颅誓志为主义努力的英雄!

在我神思飞越的时候,晶清已微醉了。她两腮的红采,正照映着天边的晚霞;一双惺忪似初醒时的眼,注视着我擎着酒杯的手。我笑着问她:“晶清!你真醉了吗?为什么总看着我的酒杯呢!”“我不醉,我问你什么时候带上那个戒指,是谁给你的?”

她很郑重地问我。

本来是件极微小的事吧!但经她这样正式地质问,反而令我不好开口,我低了头望着杯里血红潋滟的美酒,呆呆地不语。晶清似乎看出我的隐衷,她又问我道:“我知道是辛寄给你的吧!不过为什么他偏要给你这样惨白枯冷的东西?”

我听了她这几句话后,眼前似乎轻掠过一个黑影,顿时觉着桌上的杯盘都旋转起来,眼光里射出无数的银线。我晕了,晕倒在桌子旁边!晶清急忙跑到我身边扶着我。过了几分钟我神经似乎复原,我抬起头又斟了一杯酒喝了,我向晶清说:“真的醉了!”“你不要难受,告诉我你心里的烦恼,今天你一来我就看见你带了这个戒指,我就想一定有来由,不然你决不带这些装饰品的,尤其这样惨白枯冷的东西。波微!你可能允许我脱掉它,我不愿意你带着它。”“不能,晶清!我已经带了它三天了,我已经决定带着它和我的灵魂同在,原谅我朋友!我不能脱掉它。”她的脸渐渐变成惨白,失去了那酒后的红采,眼里包含着真诚的同情,令我更感到凄伤!她为谁呢!她确是为了我,为了我一个光华灿烂的命运,轻轻地束在这惨白枯冷的环内。

天已晚了,我遂和晶清回到学校。我把天辛寄来象牙戒指的那封信给她看,信是这样写的:

……我虽无力使海上无浪,但是经你正式决定了我们命运之后,我很相信这波涛山立狂风统治了的心海,总有一天风平浪静,不管这是在千百年后,或者就是这握笔的即刻;我们只有候平静来临,死寂来临,假如这是我们所希望的。容易丢去了的,便是兢兢然恋守着的;愿我们的友谊也和双手一样,可以紧紧握着的,也可以轻轻放开。宇宙作如斯观,我们便毫无痛苦,且可与宇宙同在。

双十节商团袭击,我手曾受微伤。不知是幸呢还是不幸,流弹洞穿了汽车的玻璃,而我能坐在车里不死!这里我还留着几块碎玻璃,见你时赠你做个纪念。昨天我忽然很早起来跑到店里购了两个象牙戒指;一个大点的我自己带在手上,一个小点的我寄给你,愿你承受了它。或许你不忍吧!再令它如红叶一样的命运。愿我们用“白”来纪念这枯骨般死静的生命。……

晶清看完这信以后,她虽未曾再劝我脱掉它,但是她心里很难受,有时很高兴时,她触目我这戒指,会马上令她沉默无语。

这是天辛未来北京前一月的事。

他病在德国医院时,出院那天我曾给他照了一张躺在床上的像,两手抚胸,很明显地便是他右手那个象牙戒指。后来他死在协和医院,尸骸放在冰室里,我走进去看他的时候,第一触目的又是他右手上的象牙戒指。他是带着它一直走进了坟墓。

夜 航

一九二五年元旦那天,我到医院去看天辛,那时残雪未消,轻踏着积雪去叩弹他的病室,诚然具着别种兴趣,在这连续探病的心情经验中,才产生出现在我这忏悔的惆怅!不过我常觉由崎岖蜿蜒的山径到达到峰头,由翠荫森森的树林到达峰头,归宿虽然一样,而方式已有复杂简略之分,因之我对于过去及现在,又觉心头轻泛着一种神妙的傲意。

那天下午我去探病,推开门时,他是睡在床上头向着窗瞧书,我放轻了足步进去,他一点都没有觉得我来了,依然一页一页翻着书。我脱了皮袍,笑着蹲在他床前,手攀着床栏说:“辛,我特来给你拜年,祝你一年的健康和安怡。”

他似乎吃了一惊,见我蹲着时不禁笑了!我说:“辛!不准你笑!从今天这时起,你做个永久的祈祷,你须得诚心诚意的祈祷!”“好!你告诉我祈祷什么?这空寂的世界我还有希望吗?我既无希望,何必乞怜上帝,祷告他赐我福惠呢?朋友!你原谅我吧!我无力而且不愿作这幻境中自骗的祈求了。”

仅仅这几句话,如冷水一样浇在我热血搏跃的心上时,他奄奄地死寂了,在我满挟着欢意的希望中,显露出这样一个严涩枯冷的阻物。他正在诅咒着这世界,这世界是不预备给他什么,使他虔诚的心变成厌弃了,我还有什么话可以安慰他呢!

这样沉默了有二十分钟,辛摇摇我的肩说:“你起来,蹲着不累吗?你起来我告诉你个好听的梦。快!快起来!这一瞥飞逝的时间,我能说话时你还是同我谈谈吧!你回去时再沉默不好吗!起来,坐在这椅上,我说昨夜我梦的梦。”

我起来坐在靠着床的椅上,静静地听着他那抑扬如音乐般声音,似夜莺悲啼,燕子私语,一声声打击在我心弦上回旋。他说:“昨夜十二点钟看护给我打了一针之后,我才可勉强睡着。波微!从此之后我愿永远这样睡着,永远有这美妙的幻境环抱着我。“我梦见青翠如一幅绿缎横披的流水,微风吹起的雪白浪花,似绿缎上纤织的小花;可惜我身旁没带着剪子,那时我真想裁割半幅给你做一件衣裳。“似乎是个月夜,清澈如明镜的皎月,高悬在蔚蓝的天宇,照映着这翠玉碧澄的流水;那边一带垂柳,柳丝一条条低吻着水面,像个女孩子的头发,轻柔而蔓长。柳林下系着一只小船,船上没有人,风吹着水面时,船独自在摆动。“这景是沉静,是庄严,宛如一个有病的女郎,在深夜月光下,仰卧在碧茵草毡,静待着最后的接引,怆凄而冷静。又像一个受伤的骑士,倒卧在树林里,听着这渺无人声的野外,有流水呜咽的声音!他望着洒满的银光,想到祖国,想到家乡,想到深闺未眠的妻子。我不能比拟是那么和平,那么神寂,那么幽深。“我是踟蹰在这柳林里的旅客,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我走到系船的那棵树下,把船解开,正要踏下船板时,忽然听见柳林里有唤我的声音!我怔怔地听了半天,依旧把船系好,转过了柳林,缘着声音去寻。愈走近了,那唤我的声音愈低微愈哀惨,我的心搏跳得更加厉害。郁森的浓荫里,露透着几丝月光,照映着真觉冷森惨淡!我停止在一棵树下,那细微的声音几乎要听不见。后来我振作起勇气,又向前走了几步,那声音似乎就在这棵树上。”

他说到这里,面色变得更苍白,声浪也有点颤抖,我把椅子向床移了一下,紧握着他的手说:“辛!那是什么声音?”“你猜那唤我的是谁?波微!你一定想不到,那树上发出可怜的声音叫我的,就是你!不知谁把你缚在树上,当我听出是你的声音时,我像个猛兽一般扑过去,由树上把你解下来;你睁着满含泪的眼望着我,我不知为什么忽然觉得难过,我的泪不自禁地滴在你腮上了!“这时候,我看见你惨白的脸被月儿照着像个雕刻的石像,你伏在我怀里,低低地问我:“‘辛!我们到那里去呢?’“我没有说什么,扶着你回到系船的那棵树下,不知怎样,刹那间我们泛着这叶似的船儿,漂游在这万顷茫然的碧波之上,月光照得如白昼。你站在船头仰望着那广漠的天宇,夜风吹送着你的散发,飘到我脸上时我替你轻轻一掠。后来我让你坐在船板上,这只无人把舵的船儿,驾凌着像箭一样在水面上漂过,渐渐看不见那一片柳林,看不见四周的缘岸。远远地似乎有一个塔,走近时原来不是灯塔,那个翠碧如琉璃的宝塔,月光照着发出璀璨的火光,你那时惊呼着指那塔说:“‘辛!你看什么!那是什么?’“在这时候,我还没有答应你。忽然狂风卷来,水面上涌来如山立的波涛,浪花涌进船来,一翻身我们已到了船底,波涛卷着我们浮沉在那琉璃宝塔旁去了!“我醒来时心还跳着,月光正射在我身上,弟弟在他床上似乎正在梦呓。我觉着冷,遂把椅子上一条绒毡加在身上。我想着这个梦,我不能睡了。”

我不能写出我听完这个梦以后的感想,我只觉心头似乎被千斤重闸压着。停了一会儿我忽然伏在他床上哭了!天辛大概也知道不能劝慰我,他叹了口气重新倒在床上。

醒后的惆怅

深夜梦回的枕上,我常闻到一种飘浮的清香,不是冷艳的梅香,不是清馨的兰香,不是金炉里的檀香,更不是野外雨后的草香。不知它来自何处,去至何方?它们伴着皎月游云而来,随着冷风凄雨而来,无可比拟,凄迷辗转之中,认它为一缕愁丝,认它为几束恋感,是这般悲壮而缠绵。世界既这般空寂,何必追求物象的因果。

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汝爱我心,我爱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楞严经

寂灭的世界里,无大地山河,无恋爱生死,此身既属臭皮囊,此心又何尝有物,因此我常想毁灭生命,锢禁心灵。至少把过去埋了,埋在那苍茫的海心,埋在那崇峻的山峰;在人间永不波荡,永不飘飞;但是失败了,仅仅这一念之差,铸塑成这般罪恶。

当我在长夜漫漫,转侧呜咽之中,我常幻想着那云烟一般的往事,我感到哽酸,轻轻来吻我的是这腔无处挥洒的血泪。

我不能让生命寂灭,更无力制止她的心波澎湃,想到时总觉对不住母亲,离开她五年把自己摧残到这般枯悴。要写什么呢?生命已消逝地飞掠去了,笔尖逃逸的思绪,何曾是纸上留下的痕迹。母亲!这些话假如你已了解时,我又何必再写呢!只恨这是埋在我心冢里的,在我将要放在玉棺时,把这束心的挥抹请母亲过目。

天辛死以后,我在他尸身前祷告时,一个令我绻恋的梦醒了!我爱梦,我喜欢梦,她是浓雾里阑珊的花枝,她是雪纱轻笼了苹果脸的少女,她如苍海飞溅的浪花,她如归鸿云天里一闪的翅影。因为她既不可捉摸,又不容凝视,那轻渺渺游丝般梦痕,比一切都使人醺醉而迷惘。

诗是可以写在纸上的,画是可以绘在纸上的,而梦呢,永远留在我心里。母亲!假如你正在寂寞时候,我告诉你几个奇异的梦。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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