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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4 20:28: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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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古龙

出版社:河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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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龙文集·楚留香新传3:桃花传奇

古龙文集·楚留香新传3:桃花传奇试读:

第一章 万福万寿园

楚留香喜欢女人。

女人都喜欢楚留香。

所以有楚留香的地方,就不会没有女人。

别人问他,对女人究竟有什么秘诀,他总是笑笑——他只能笑笑,因为,他自己也实在有点莫名其妙。他常在些莫名其妙的情况下,认得一些很妙的女人。

他认得沈珊姑时,沈珊姑刚从房上跳下来,手里拿着一把快刀,要杀他。认得秋灵素时,秋灵素正准备自杀。

他在没有水的沙漠认得石观音,却是在水底下认得阴姬的。

他认得宫南燕时,宫南燕正坐在他的椅子上,喝他的酒。认得石绣云时,石绣云却正躺在别人的怀抱里。

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认得东三娘,在死尸旁认得华真真。

他认得琵琶公主时,琵琶公主正在洗澡。认得金灵芝时,正在洗澡的却是他自己。

有时他自己想想这些事,自己都觉得好笑。

但无论怎样说,最可笑最莫名其妙的,还要算是认得艾青那一次。

他能够认得艾青,只因为艾青放了个屁。

有很多人认为只有男人才放屁,这也许是因为他们没有见过女人放屁。

其实女人当然也放屁的。

女人的生理构造和男人并没有什么两样,有屁要放时,并不一定能忍住,因为有些屁来时就像血衣人的快剑,来时无影无踪,令人防不胜防。

但世上有很多事都不公平,男人随便在什么地方,随便放多少屁,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

女人若在大庭广众间放了个屁,那就是不得了的大事了。据说以前曾经有个女人,只因为在大庭广众间放了个屁,回去就自己找根绳子上吊了。

这种事虽不常有,但你却不能不信。

春天。

万福万寿园。

万福万寿园里的春天也许比世上其他任何地方的春天都美得多,因为别的地方就算有如此广大的庭园,也没有这么多五彩缤纷的花;就算有这么多花,也没有这么多人;就算有这么多人,也绝没有如此多彩多姿。

尤其是在三月初七这一天。

这天是金太夫人的八十大寿。

金太夫人也许可以说是世上最有福气的一位老太太了。

别人就算能活到她这样的年纪,也没有她这样的荣华富贵;就算有这样的荣华富贵,也没有她这样多子多孙;就算有这么多子孙,也不会像她这样,所有的子孙都能出人头地。

最重要的是,金太夫人不但有福气,而且还懂得怎么样去享福。

金太夫人一共有十个儿子,九个女儿,八个女婿,三十九个孙儿孙女,再加上二十八个外孙。

她的儿子和女婿有的是总镖头,有的是总捕头,有的是帮主,有的是掌门人,可说没有一个不是江湖中的顶尖高手。

其中只有一个弃武修文,已是金马玉堂,位居极品。还有一个出身军伍,正是当朝军功最盛的威武将军。

她有九个女儿,却只有八个女婿,只因其中有一个女儿已削发为尼,投入了峨眉门下,承继了峨眉苦恩大师的衣钵。

她的孙女和外孙也大都已成名立万。

她最小一个孙女儿,就是金灵芝。

金灵芝是同时认得楚留香和胡铁花的——他们正在澡堂里洗澡,她突然闯了进去。

无论谁都不能不承认这是个很奇特、很刺激的开始,但他们认得后共同经历的事,却更奇特刺激。

他们曾经躺在棺材里在大海上漂流,也曾在暗无天日的地狱中等死,他们遇到过用渔网从大海中捞起的美人鱼,也遇到过终生不见光明的蝙蝠人。

总之他们是同生死、共患难的伙计,所以他们成了好朋友。

胡铁花和金灵芝的交情特别不同。

金老夫人的八十大寿,他们当然不能不来,何况胡铁花的鼻子,早已嗅到万福万寿园窖藏了二十年的好酒了。

金灵芝坚决不要他们送礼,只要他们答应一件事:“不喝醉不准走。”

楚留香也要她答应一件事:“不能在别人面前说出我们的名字。”

胡铁花很守信。

他已醉过三次,还没有走。

他们初三就来了,现在是初七,来的客人更多,认得楚留香真面目的人却几乎连一个也没有。

金灵芝也很守信。

她并没有在任何人面前泄露楚留香的身份。

所以楚留香还可以舒舒服服地到处逛逛,他简直已逛得有点头晕,这地方实在太大,人实在太多。

初七这天正午,所有的人都要到大厅去向金太夫人拜寿,然后吃寿面。

万福万寿园厅再大,也容纳不了这么多人,所以客人只好分成三批,每一批都还是有很多人。

楚留香是第三批。

他本来是跟胡铁花一起从后园走出来的,走到一半,胡铁花忽然不见了。

人这么多,要找也没法子找。

楚留香只有一个人去。他走进大厅时,人仿佛已少了一些,有的人已开始在吃寿面,有些女孩子从两根筷子间偷偷地瞟他。

楚留香就算不是楚留香本人,也是个很有吸引力的男人。

他只有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规规矩矩地走到前面去拜寿。

他并不是这么规矩的人,但金太夫人正在笑眯眯地看着他——金灵芝在祖母面前是从来不敢说谎的。

金太夫人既然知道他是谁,在这么样一位老太太面前,楚留香也只有尽力做出规规矩矩的样子来。

他实在被这位老太太看得有点头皮发炸。金太夫人在看着他的时候,就像在看着未来的孙女婿似的。

楚留香只希望她别要弄错了人。他硬着头皮走过去,仿佛觉得有个人走在他旁边,而且是个女人,一阵阵香气,直往他鼻孔钻。

他真想回头看看。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噗——”的一声。

除了楚留香外,至少还有七八十个人也听到了这“噗”的一声。

第一,因为在金太夫人面前,大家都不敢放肆,所以寿堂里人虽多,却并不太吵。

第二,因为这声音特别响。

只要放过屁的人就都听得出这是放屁的声响。

每个人都放过屁。

这个屁除了特别响一点之外,也没有其他什么特别的地方。

只不过它实在不该在这时候放,不该在这地方放,更不该就在楚留香身边放。

楚留香眼睛忍不住往旁边瞟了瞟,站在他身旁的果然是个女人。

这女人不但很香,而且很美,很年轻。

楚留香暗中叹了口气,因为这时已有七八十双眼睛向他这边看了过来,眼睛里带着点惊异带着点好奇,也带着点讥笑之意。

楚留香当然知道这屁不是他放的,但若不是他放的,就是这又香又美又年轻的女孩子放的。

一个君子怎么能让一个如此美丽的少女承担放屁的罪名?

尤其当这女子正可怜兮兮地瞧着他,向他求助的时候,就算不是君子,也会挺身而出的。

楚留香虽没有当众说出“屁是我放的”这句话,但他脸上的确已做出放过屁的表情,而且让每个人都能够看得出来。

那女孩子看着他时,却好像正在看着一个从千军万马、刀山火海中,冒着九死一生,将她救出来的英雄似的。

只要能被女孩子这么瞧一眼,这一点点牺牲又算什么呢?

为了一个如此美丽的少女,楚留香以前也不知做过多少比这次更牺牲惨重的事。

为了救一个如此美丽的少女,你就算要楚留香独力去对付三只老虎,两头狮子,他也有勇气去。

他对付过的人甚至比狮子老虎还可怕十倍。

但他却实在没有勇气再坐下来吃寿面了,现在至少还有四五十双眼睛在看着他,其中至少有二十双是女孩子的眼睛。

用最快的速度拜完了寿,他就溜了出去。

院子里也有很多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有说有笑。

这些人大都是武林中的知名之士,其中也有几个是楚留香认得的。

他们却不认得楚留香,当然也不知道刚才的事,但楚留香却总觉得有点心虚,在大庭广众间放屁,毕竟不是件很光彩的事。

所以只要别人一看他,他就想溜。

他从前面的院子溜到花园,又从花园溜到后花园。

他忽然发觉后面有个人一直在盯着他。

他走到哪里,这人就跟到哪里,他停下来,这人也停下。

他虽没有看见这人,却已感觉到。

世上绝没有任何人能在暗中盯住楚留香,而能不让他发觉的。

楚留香故意做出一点也没有发觉的样子,施施然走过小桥。

小桥在荷塘上,荷塘旁有座假山。

他走到假山后,假山后总算没有人了,但这人居然还敢跟过来。

脚步很轻,不懂得轻功的人,脚步声总不会这么轻。

楚留香忽然回过头,就看到了她。

她穿着件淡青色的春衫,袖子窄窄的,式样时新,上面都绣着宝蓝色的花,配着条长可及地的宝蓝色百褶裙。

楚留香对她第一眼印象是:“这女孩子很懂得穿衣服,很懂得配颜色。”

她袅袅婷婷地站在假山旁,低着头,咬着嘴唇,一双纤纤玉手,正在轻轻拢着鬓边被春风吹乱了的头发。

楚留香对她第二个印象是:“这女孩子的牙齿和手都很好看。”

她脸上带着红晕,艳如朝霞,一双黑白分明的剪水双瞳,正在偷偷地瞟着楚留香。

楚留香对她第三个印象是:“这女孩子全身上下都好看。”

其实他并不是第一次看到她。

她就是刚才在寿堂里站在他旁边的那女孩子。只不过楚留香刚才并没有看清楚她。

在那么多人面前,他实在不好意思看。

现在他可以看了。

能仔细欣赏一个如此美丽的女孩子,实在是种很大的享受。

那女孩子的脸更红了,突然一笑,嫣然道:“我叫艾青。”

她第一句话就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楚留香倒也没有想到,但他却懂得,女孩子肯在一个陌生的男人面前说出自己的名字,至少就表示她对这男人并不讨厌。

艾青低着头,道:“刚才若不是你,我……我简直非死不可。”

楚留香笑笑。

只不过为了个屁,就要去死,这种事实在不能理解。

他只能笑笑。

艾青又道:“救命之恩,我虽不敢言谢,却不知该怎么样报答你才好。”她愈说愈严重了。

楚留香只有笑道:“那只不过是件小事,怎么能谈上救命之恩!”

艾青道:“在你说来虽是小事,在我说来却是天大的事,你若不让我报答你,我……我……”

她忽然抬起头,脸上露出很坚决的表情,道:“我就只好死在你面前。”

楚留香怔住了。他做梦也想不到她会将这种事看得如此严重。

艾青好像还怕他不相信,又补充着道:“我虽然是个女人,但也知道一个人若想在江湖中站住脚,做事就得要恩怨分明,我不喜欢人家欠我的情,也从不欠人家的。你若不让我报答你,就是看不起我,一个人若被人家看不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她本来好像很不会说话,很温柔,很害羞,但这番话却说得又响又脆,几乎有点像光棍的口气了。

楚留香苦笑道:“你想怎么报答我呢?”

艾青郑重道:“随便你要我怎么样报答你,我都答应。”

她脸上又起了红晕,但眼睛却直视着楚留香,说话的声音中更带着种说不出的诱惑。

大多数男人听了这种话,看到这种表情,都一定会认为这女孩子在勾引他,因为男人多多少少都免不了有点自作多情。

不明白她这意思的男人,若不是聪明得可怕,就是笨得要命。

楚留香也不知是真的不懂,还是假的不懂,手摸着鼻子,忽然道:“你若一定要报答我,就给我五百两银子吧。”

艾青好像吓了一跳,道:“你要什么?”

楚留香道:“五百两银子,没有五百两,减为一半也好。”

艾青瞪大了眼睛,道:“你不要别的?”

楚留香叹道:“我是个穷人,什么都不缺,就只缺点银子。何况,一个人若想报答别人,除了给他银子外,还有什么其他更好的法子呢!”

艾青瞪着他,本来显得很惊讶,渐渐又变得很失望,嫣红的面颊也渐渐变得有点发青,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想不到你这人竟是个呆子。”

楚留香眨眨眼,道:“我是不是要得太少了?是不是还可以多要些?”

艾青咬着嘴唇,道:“一个女人若想报答男人,其实还有种更好的法子,你难道不懂?”

楚留香摇头,道:“我不懂。”

艾青跺了跺脚,道:“好,我就给你五百两。”

楚留香展颜笑道:“多谢多谢。”

艾青道:“我现在没有带在身上,今天晚上三更,我送到这里来给你。”

说完了这句话,她扭头就走,走了几步,又回头瞪了楚留香一眼,恨恨道:“真是个呆子。”

楚留香望着她转过假山,终于忍不住笑了,而且仿佛愈想愈好笑。

除了他之外,居然还有别人在笑。笑声如银铃,好像是从假山里面传出来的。

楚留香倒真吃了一惊,他真没有想到这假山是空的,而且里面还躲着人。

一个人已从假山里探出头,还在笑个不停。

楚留香也跟别的男人一样,喜欢将女人分门别类,只不过他分类的方法跟别人多少有些不同。

他将女人分成两种。一种爱哭,一种爱笑。

爱笑的女人通常都会很美,笑得很好看,否则她也许就要选择哭了。

楚留香看过许多很会笑的女人,但他却不能不承认,现在从假山里探出头来的这个女人,比大多数女人笑得好看得多。不但好看,而且笑声好听。她的眼睛不大,笑的时候眯了起来,就好像一双弯弯的新月。楚留香本来喜欢眼睛大的女孩子,但现在却又不得不承认眼睛小的女孩子也有迷人之处。

事实上,他简直从未看过这么迷人的眼睛。他简直看得有点痴了。

这女孩子吃吃笑道:“看来她说得一点也不错,原来你真是个呆子。”

楚留香眨眨眼,道:“呆子也没什么不好,呆子至少不会偷听别人说话。”

这女孩子瞪眼道:“谁偷听你们说话,我早就在这里了,谁叫你们要到这里的。”

楚留香道:“你好好的,躲在假山洞里干什么?”

这女孩子道:“我高兴。”

天大的道理也抵不上“高兴”两个字。楚留香知道自己又遇上个不讲理的女孩子了。

他常常提醒自己,绝不要去惹任何一个女人,更不要跟女人争辩。

你甚至可以打她,但绝不要跟她争辩。

楚留香摸摸鼻子,笑笑,准备开步走——我惹不起你,总躲得起你吧。

谁知这女孩子却忽然跳了出来,道:“喂,刚才那小姑娘好像是在勾引你,你知不知道?”

楚留香道:“不知道。”

这女孩子道:“她说的那些话,你难道真的一点也听不懂?”

楚留香道:“假的。”

这女孩子又笑了,道:“原来你并不是呆子。”

楚留香道:“我只不过不喜欢女人勾引我——我喜欢勾引女人。”

这女孩子瞟了他一眼,道:“那么,你为什么不勾引我?”

楚留香终于也忍不住笑了,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想勾引你?”

这女孩子又道:“那么,你至少应该先问问我的芳名。”

楚留香道:“请问芳名?”

这女孩子笑了笑道:“我叫张洁洁,弓长张,清洁的洁。”

楚留香道:“张洁洁……”

张洁洁道:“嗳,不敢当,怎么一见面就叫我张姐姐呢!真是乖孩子。”

她话未说完,已笑得弯下了腰。

楚留香简直有点要笑不出来了。

他虽然并不时常吃人的豆腐,但被女人吃豆腐,倒还真是生平第一次。

张洁洁不待楚留香回话,笑着又道:“小弟弟,你叫姐姐干什么呀?”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原来你还是个小孩子,只有小孩子才喜欢占人便宜。”

张洁洁眼波流动,道:“你看我像小孩子?”

她不像。她身上最迷人的地方并不是眼睛。

楚留香干咳了两声,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目光从她身上最迷人的地方移开。

张洁洁吃吃笑道:“你为什么不说话了呀?”

楚留香道:“我不说话的时候,你最好小心些。”

张洁洁道:“为什么?”

楚留香道:“因为我不动口的时候,就表示要动手了。”

他眼睛又在瞪着她身上最迷人的地方,好像真有点要动手的样子。

张洁洁不由自主伸手挡住,道:“你敢!”

楚留香龇牙咧嘴,道:“我不敢?”他的手已开始动。

张洁洁娇呼了一声,掉头就跑,大叫道:“原来你不是呆子,是色狼。”

楚留香看着她转过假山,刚松了口气,谁知她突又冲了过来,瞪眼道:“小色狼,你听着,你既已勾引了我,若还敢跟那姓艾的小姑娘勾三搭四,小心我打破醋坛子。”

真动手的不是楚留香,而是她。她忽然抬起手,在楚留香头上重重地敲一下,又一溜烟走了。

楚留香一只手摸着头,一只手摸着鼻子,又好气,又好笑。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心里倒真有点甜丝丝的。他并不是乡巴佬,但这样的女孩子,倒真还没有见过。

见过这种女孩子的人,只怕还没有几个。

突听有人笑道:“我听见有人在骂色狼,就知道是你,你果然在这里。”

楚留香用不着看就知道是胡铁花来了,所以他根本没有看,却叹了口气,喃喃道:“可惜,可惜啊!我真替你可惜。”

胡铁花怔了怔,道:“可惜什么?”

楚留香道:“可惜你痛失良机!”

胡铁花道:“痛失良机?”

楚留香道:“刚才这里姐姐妹妹一大堆,谁叫你溜走了的。”

胡铁花道:“这么样说来,好像我一走,你就交了桃花运?”

楚留香道:“好像是的。”

胡铁花忽又叹了口气,道:“我别的不佩服你,只佩服你吹牛的本事……当然,你还有……放屁的本事。”他大笑,接着道,“听说你刚才放了个全世界最响的屁。”

楚留香悠然道:“响屁人人会放,只不过各有巧妙不同而已。”

胡铁花道:“什么巧妙?”

楚留香道:“你若知道我那一屁放出了什么来,你每天至少要放十个。”

胡铁花道:“除了臭气,你还能放得出什么?”

楚留香淡淡道:“我知道你不信,但等到明天早上,你就会相信了。”

胡铁花忽然正色道:“不能等。”

楚留香道:“为什么?”

胡铁花道:“因为我们这就要走了,而且是非走不可。”

楚留香道:“谁非走不可?”

胡铁花道:“我们——我们的意思就是你和我。”

楚留香道:“我们为什么要走?”

胡铁花道:“因为再不走立刻就要有麻烦上身。”

楚留香道:“你是说,有人要找我们的麻烦?”

胡铁花道:“没有别人,只有一个人。”

楚留香道:“谁?”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金灵芝。”

楚留香笑了,道:“她要找也是找你的麻烦,绝不会找到我头上来。”

胡铁花瞪眼道:“你难道不是我朋友?”

楚留香笑道:“她要找你什么麻烦?难道是想嫁给你?”

胡铁花立刻变得愁眉苦脸,吁了一口气,叹道:“一点也不错。”

楚留香道:“那么你岂非正好娶了她,你本来不是喜欢她的吗?”

胡铁花皱着眉道:“本来的确是,但现在……”

楚留香道:“现在她已喜欢你,所以你就不喜欢她了,是不是?”

胡铁花忽然一拍巴掌,道:“我本来一直想不通为了什么,被你一说,倒真提醒了我。”

楚留香叹道:“这本就是你的老毛病,你这毛病要到什么时候才改得了?”

胡铁花怔了半晌,苦笑道:“就算我还喜欢她,可是你想想,我怎么受得了她那些姑姑婶婶、叔叔伯伯?不说别的,就说磕头吧。”

楚留香道:“磕头?”

胡铁花道:“我若娶了金灵芝,岂非也变成了他们的晚辈,逢年过节,是不是要跟他们磕头,就算每一个人只磕一个头,我也要变成磕头虫了。”

他拼命搔头,道:“别的都能做,磕头虫是万万做不得的。”

楚留香忍不住笑道:“你反正总找得出理由来为自己解释。”

胡铁花又瞪起了眼睛,道:“我只问你,你走是不走?”

楚留香道:“我不走行不行?”

胡铁花道:“不行。”

小酒铺,很小的酒铺。

楚留香既不是个很节省的人,也不欣赏这种小酒铺,他到这小酒铺来,完全是因为胡铁花坚持要来。胡铁花认为这里比较安全,金灵芝就算要追他,要找他,也不会到这种小酒铺来,她想不到他们会在这种地方喝酒。但这种小酒铺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这里至少很静,尤其到了夜深时,非但没有别的客人,连店伙都在打瞌睡。

楚留香不喜欢有别人在旁边听他们说话,更不喜欢别人看到胡铁花的醉态。

胡铁花现在就算还没有喝醉,距离喝醉的时候也不太远了。

他伏在桌上,一只手抓着酒壶,一只手抓着楚留香,喃喃道:“你虽然是我的朋友,但是你并不了解我,一点也不了解,我的痛苦你根本一点也不知道。”

楚留香道:“你痛苦?”

胡铁花道:“非但痛苦,而且痛苦得要命。”

楚留香笑笑,道:“我看不出你有什么痛苦。”

胡铁花道:“金灵芝虽然有点任性,可是谁也不能不承认她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人又长得漂亮……你不承认吗?”

楚留香道:“我承认。”

胡铁花把酒壶重重地往桌上一摔,道:“我放着那么好的女孩子不要,放着那么好的酒不喝,却要到这种鬼地方来喝这种马尿,我不痛苦谁痛苦?”

楚留香道:“谁叫你来的?”

胡铁花手摸着鼻子,怔了半天,喃喃道:“谁叫我来的?好像是我自己……”

楚留香道:“你自己要找罪受,怪得了谁?可是我……”

他叹了口气,道:“你不知道我这么样一走,损失有多惨重?”

胡铁花忽然笑了,用力拍着他的肩,笑道:“这也只能怪你自己,谁叫你交我这朋友的?”

楚留香道:“我自己。”

胡铁花拍手笑道:“对了,这岂非也是你自己要找罪受?你能怪谁?”

楚留香忍不住笑了,也用力拍着他的肩,笑道:“有道理,你说得为什么总是这么有道理?”

他拍得更用力,胡铁花忽然从凳子上滑了下去,坐在地上发了半天怔,喃喃道:“他妈的,这凳子怎么只有三只脚,难道存心想谋财害命?”

楚留香忍不住笑道:“说不定这是个黑店,而且早已看出你是个故意装穷的大财主。”

胡铁花想了想,点头道:“嗯,有道理,只不过他们这次可看错人了。我身上别的没有,当票倒还有好几张。”他忽然发现自己很幽默,很佩服自己,大笑了几声,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眼睛发直,瞪着楚留香,皱眉道:“你怎么变成两个人了?”

楚留香道:“因为我会分身术。”

胡铁花又想了想,摇头道:“也许因为你不是人,是个鬼,色鬼。”

他自己又大笑了几声,道:“听说只要我一走,你就会交桃花运,是不是?”

楚留香道:“好像是的。”

胡铁花道:“好,我给你个机会。”

他伸手又想去拍楚留香的肩,幸好楚留香这次已有防备,早就躲开了。他看着自己的手,喃喃道:“我怎么多了只手,难道变成三只手了?难道我也染上了你的毛病?”

这句话实在太幽默了,他更佩服自己,想不笑都不行。

笑着笑着,喉咙里忽然“呃”的一声,他皱起眉,低下头往地上看,像是要找什么东西,看了半天,忽然躺了下去。

楚留香这才急了,大声道:“不行,你不能在这里睡。”

胡铁花咯咯笑道:“谁说不行,这张床虽然硬了些,却大得很。”

他翻了个身,溜到桌子底,打鼾的声音立刻就从鼻子底下传了出来。

打瞌睡的店伙却醒了,还没有开口,楚留香已抛了锭银子过去,店伙看看银子,又坐下去开始打瞌睡了。

楚留香实在懒得扛着个醉鬼在街上走,已准备在这里待一夜,他用不着担心胡铁花会伤风,胡铁花睡在地上早就是家常便饭。

他也没有向店伙解释,那锭银子已足够将他的意思解释得很明白,而且很有效。

远处传来更鼓声。

三更。

楚留香叹了口气,这时候,他根本应该已面对佳人的。

他忽然看到个佳人走了进来。

门上的八块门板已上起了七块,任何人都该看出这地方已打烊了,本不该还有客人进来的。

就算还有半夜闯门的酒鬼,也不该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

但现在却偏偏有个人进来了,进来的偏偏是个小姑娘。

这酒铺虽小,却也有七八张桌子,全是空着的,这小姑娘就算要来喝酒,也不该坐到楚留香的位子上来。

但她偏偏别的地方不坐,就要坐在楚留香对面,就好像早已跟楚留香约好了的。

她虽然也很年轻,很漂亮,但绝不是艾青,不是张洁洁,不是金灵芝,也绝不是楚留香所认得的任何一个女孩。

楚留香这一辈子从来没有看到过她,现在却不能不看她了。

她瞪着眼,脸色有点发青,好像刚跟人怄过气,忽然伸手提起酒壶。

酒壶当然是空的。

放在胡铁花面前的酒壶怎么会不空?

这小姑娘皱了皱眉,忽然大声道:“店家,再送几斤酒来……送十斤酒来。”

店伙早已在偷偷地看,看得眼睛发直,但手里却还捏着楚留香的银子。

所以他就送了十斤酒来。

桌上有个大碗,胡铁花喝酒总是用碗的。

这小姑娘居然也用这大碗倒了碗酒,仰起脖子,“咕嘟咕嘟”,一口将一大碗全都喝了下去。

楚留香一直在静静地看着,没有开口。

他一向很沉得住气。

但这小姑娘开始喝第二碗酒的时候,他却不能不开口了。

对女孩子开口之前,他总是会先笑笑。

他微笑着:“这么样喝酒,很快就会喝醉的。”

这小姑娘瞪眼道:“喝醉就喝醉,谁没有喝醉过?你没有喝醉过?”

楚留香道:“你看到桌底下那个人了吗?”

小姑娘道:“我不是瞎子。”

楚留香道:“你不怕变成他这样子,这样子可不好看。”

小姑娘道:“我不怕,我本来就想喝醉的,愈醉愈好。”

楚留香笑道:“你不怕我欺负你?”

小姑娘道:“我本来就是要来让你欺负的,随便你怎么欺负都行。”

这下子楚留香倒真怔住了,不由自主伸手摸了摸鼻子,讷讷道:“你认得我?”

小姑娘道:“不认得。”

楚留香道:“我好像也没见过你。”

小姑娘道:“你本来就没见过我。”

楚留香柔声道:“那么你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要让人欺负呢?”

小姑娘道:“因为我不是人。”

楚留香忍不住又笑了,道:“不是人是什么?”

小姑娘道:“我是五百两银子。”

楚留香到底总算明白了,长长吐出口气,道:“是艾青叫你来的?”

小姑娘道:“她是我姐姐,我叫艾虹。”

楚留香道:“你姐姐呢?”

艾虹不说话,又喝下一大碗酒,忽然向楚留香笑了笑,道:“我长得好不好看?”

她笑得好像比姐姐更甜。

楚留香只有点点头,道:“很好看。”

艾虹秋波一转道:“我今年才十六岁,是不是还不算太老?”

十八的佳人一朵花,她正是花样的年华。

楚留香只有摇摇头,道:“不老。”

艾虹挺起胸,道:“你当然也看得出我已不是小孩子了。”

楚留香不想看,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笑道:“我也不是瞎子。”

艾虹咬着嘴唇,忽又喝了碗酒。

这碗酒喝下去,她脸上已起了红晕,红着脸道:“我还是处女,你信不信?”

楚留香本已不想喝酒的,但现在却立刻倒了碗酒喝下去。酒几乎从鼻孔里喷了出来。

艾虹瞪着眼,道:“你若不信,可以检查。”

楚留香赶紧道:“我信,很信。”

艾虹道:“像我这么样一个人,值不值得五百两银子?”

楚留香道:“值,很值。”

艾虹道:“那么你还找我姐姐干什么?她岂非已将五百两银子还来了?”

楚留香道:“她并不欠我的。”

艾虹道:“她既然已答应了你,就要给你,她没有五百两银子,所以就要我来抵数,我们姐妹虽穷,却从不欠人的债。”她眼圈似有点红了,也不知是因为伤心,还是因为那第五碗酒。她已将第五碗酒喝了下去。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我求你一样事行不行?”

艾虹道:“当然行,无论什么事都行。”

楚留香道:“你回去吧,回去告诉你姐姐……”

艾虹打断了他的话,道:“你要我回去?”

楚留香点点头。

艾虹脸色发青道:“你不要我?”

楚留香苦笑道:“你不是五百两银子。”

艾虹道:“好。”

她忽然站起来,也不知从哪里拔出柄刀,反手一刀,向自己心口上刺了下去。她是真刺。

楚留香若是别的人,她现在已经死了。幸好楚留香不是别人,她的手一动,楚留香已到了她身旁,她的刀刚刺下,楚留香已抓住她的手。

她整个人忽然软了,软软地倒在楚留香怀里,另一只手已钩住了楚留香的脖子,颤声道:“我哪点不好?你为什么不要我?”

楚留香的心也有点软了,道:“也许只因为你并不是自己愿意来的。”

艾虹道:“谁说我不是自己愿意来的?若非我早就见过你,早已看上了你,我怎么肯来!”她的身子又香又软,她的呼吸温暖而芬芳。

一个男人的怀里抱着这么样一个女人,若还心不动,他一定不是真正的男人。

楚留香是男人,一点也不假。

艾虹在轻轻喘息,道:“带我走吧,我知道这附近有个地方,那地方没有别的人……”

她身子在楚留香怀抱中扭动,腿已弯曲。她弯曲着的腿忽然向前一踢。踢楚留香的腿。

她踢得很轻,有很多女孩子在撒娇时,不但会拧人打人,也会踢人。

被踢的男人非但不会觉得疼,还会觉得很开心。但这次楚留香却绝对不会觉得开心。

她的脚踢出来的时候,鞋底突然弹出段刀尖。

她穿的是双粉红色的鞋子,弹出的刀尖却是惨青色的,就像响尾蛇的牙齿那种颜色。

刀尖很小,刺在人身上,最多也只不过像是被针刺了一下,也不会很痛。

响尾蛇若咬了你一口,你也不会觉得很痛——你甚至永远不会有痛的感觉,永远不会有任何感觉。因为你很快就要死了。

楚留香没有死。

艾虹一脚踢出的时候,猛然有只手从桌子底下伸出来,抓住了她的脚。

她又香又软的身子立刻变硬了。

楚留香好像一点都没有感觉到,他腿上毕竟没有长眼睛。

但他却忽然笑了,微笑着看着艾虹的脸,道:“我们何必到别的地方去,这里就有张床。”

艾虹脸色已发青,却还是勉强笑道:“床在哪里?我怎么看不见?”

楚留香道:“你现在就站在床上。”

他又笑了笑,道:“所以你下次要踢人的时候,最好先看清楚,是不是站在别人床上。”

艾虹也叹了口气,道:“早知道这里有张床,我说不定已经躺下去了。”

突然有一个人在床底下笑道:“你现在躺下来还来得及。”

艾虹眨眨眼,道:“你这朋友不规矩,非但调戏我,还拼命摸我的脚。”

楚留香笑道:“没关系,我早就将你的脚让给他了。我只管你的手,脚是他的。”

艾虹吃吃笑道:“你这人倒真会捡便宜,自己先选了样香的,把臭的留给别人……”

她身子突然向后一跃,倒纵而出,凌空一个翻身,已掠出门,楚留香最后看到她的一只赤脚。

只听她笑声从门外传来,道:“你既然喜欢我的鞋子,就留给你作纪念吧。”

胡铁花慢慢地从桌子底下钻出来,手里还抓住只粉红色的鞋子。

楚留香看着他,笑道:“臭不臭?”

胡铁花把鞋子往他鼻子上伸过去,道:“你为什么不自己闻闻?”

楚留香笑道:“这是她送给你的,应该留给你自己享受,你何必客气。”

胡铁花恨恨道:“我刚才为什么不让她踢死你,像你这种人,踢死一个少一个。”

他皱着眉,又道:“有时我真不懂,你为什么总是死不了,是不是因为你的运气特别好?”

楚留香笑道:“也许只因为我很了解你,知道你喜欢摸女人的脚。”

胡铁花瞪着眼道:“你真的早就知道我已醒了?”

楚留香道:“也许我运气真的比别人好。”

胡铁花瞪着他,瞪了很久很久,才叹了口气,道:“看来你果然在交桃花运,而且是种很特别的桃花运。”

楚留香道:“是哪种?”

胡铁花道:“要命的那种,一个人若交上这种桃花运,不出半个月,就得要送命。”

楚留香苦笑道:“真有要命的桃花运?”

胡铁花正色道:“当然有,而且这种桃花运只要一来,你就连躲都躲不了。”

楚留香有个原则。他若知道一件事已躲不了的时候,他就不躲。

等你要找他的时候,他往往已先来找你了。

花园里很静。

无论多热闹的宴会,都有散的时候。

拜寿的贺客都已散了,他们在归途上,一定还在羡慕金太夫人的福气,也许甚至带着点妒忌。

可是金老夫人自己呢?

已经八十岁了,生命已到了尾声,说不尽的荣华富贵,转眼都要成空,就算还能再活二十年,但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早已过去,除了对往昔的回忆外,她还能真正享受到什么?

楚留香面对着空寂的庭园,意兴忽然变得很萧索。

既然到头来迟早总要幻梦成空,又何必去辛苦挣扎奋斗?但楚留香并不是个悲观消极的人,他懂得更多。

生命的意义,本就在奋斗。

他并不一定要等着享受奋斗的果实,奋斗的本身就是快乐,就是种享受,那已足够补偿一切。

所以你耕耘时也用不着期待收获,只要你看到那些被你犁平了的土地,被你铲除了的乱石和莠草,你就会觉得汗并不是白流的。

你就会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满足。

只要你能证明你自己并不是个没有用的人,你无论流多少汗,都已值得。

这就是生命的意义,只有懂得这意义的人,才能真正享受生命,才能活得快乐。

楚留香一直活得很快乐。

他仰起头,长长吐出了口气。

一个人无论活多久,只要他的确有些事值得回忆,不算白活。

他已该满足。

假山比别的地方更暗。

楚留香远远就看到黑暗中有个人静静地站在那里。

他走过去,这人背对着他,身上的披风长可及地,柔软的头发从肩上披散下来,黑得像缎子。

她仿佛根本没有感觉到有人走过来。

楚留香轻轻咳嗽,道:“艾姑娘,艾青?”

她没有回头,只是冷冷道:“你倒很守信。”

楚留香道:“我来迟了,可是我知道你一定还会等我的。”

她还是没有回头,冷笑道:“你对自己倒是很有信心。”

楚留香淡淡地一笑,道:“一个人若连自己都不信任,还能信任谁呢?”

她忽然笑了,慢慢地回头。

楚留香怔住了。

她笑容如春花绽放,她不是艾青。

楚留香失声道:“张洁洁。”

张洁洁眨着眼,满天星斗都似已在她眼睛里。

她嫣然笑道:“你为什么一定要叫我姐姐?就算偶尔叫我一声妹妹,我也不会生气的。”

楚留香忍不住摸了摸鼻子,道:“你在等我?”

张洁洁道:“难道只有艾青一个人能等你?我就不能等你?”

她又嫣然而笑,接着道:“有耐心的人才能等得到收获,这句话你听过没有?”

楚留香道:“听过。”

张洁洁道:“我比她有耐心。”

她凝视着楚留香,眼波蒙眬,蒙眬得仿佛映在海水里的星光。

楚留香道:“你等了很久?”

张洁洁眼波流动,道:“你是不是想问我,刚才有没有看到她?”

楚留香笑了,道:“我并没有问,但你若要说,我就听。”

张洁洁道:“我刚才的确看到了她,而且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只不过……”她眨眨眼,道,“我不想告诉你。”

楚留香道:“为什么?”

这句话他本来不必问的,但一个男人在女人面前有时不得不装装傻。

张洁洁的回答却令他觉得意外,甚至很吃惊。

她说:“我不想告诉你,因为我不愿看到你死。”

楚留香道:“你认为她要杀我?”

张洁洁道:“你有没有发觉,这两天好像忽然交了很多女孩?”

楚留香道:“是吗?”

张洁洁道:“你知不知道,交上桃花运的人,是要倒霉的。”

楚留香笑笑,道:“我相信有很多男人都希望倒这种霉。”

张洁洁道:“你呢?”

楚留香道:“我是男人。”

张洁洁叹了口气,道:“你一定要找艾青?”

楚留香道:“我跟她有约会。”

张洁洁盯着他,忽然向他走过来,拉开披风,用披风拥抱住他。

楚留香没有动,却已可感觉到她温暖光滑的肌肤在战栗。

披风下好像已没有别的。

除了她自己之外,已没有别的。

她轻轻地在楚留香胸膛上摩擦,道:“你要我,还是要艾青?”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聪明的女人不应该问这种话的。”

张洁洁道:“我不聪明,痴情的女人都不聪明。”

楚留香道:“我却很守信。”

张洁洁道:“你不怕她杀你?”

楚留香沉默着,沉默就是答复。

张洁洁忽然用力推开了他,立刻又用披风将自己裹住,裹得很紧。

甚至连楚留香也不能不觉得有点失望。

张洁洁瞪着他,瞪了很久,突然大声道:“好,你去死吧。”

楚留香淡淡笑道:“到哪里去死?”

张洁洁咬着嘴唇,道:“随便你到哪里去死!我不知道,知道也不告诉你。”

她忽然转身跑开了,只剩下楚留香一个人在黑暗中自己苦笑。

十七八岁的女孩子,谁能了解她们的心?

他听到风声,抬起头,忽然又看到张洁洁站在那里,脸上又带着春花般的笑,就好像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她嫣然笑道:“我喜欢守信的男人,只希望你下次跟我约会时,也一样守信。”

楚留香也笑了,道:“我只希望你永远不要变得太聪明。”

张洁洁脉脉地凝视他,忽然抬手,向远方指了指,道:“她就在那里。”

她指着的地方,有一点灯光。

她对艾青的行踪好像知道得很清楚。

楚留香虽奇怪,却没有问,他一向很少探听别人的秘密。

尤其是女人的秘密。

张洁洁又道:“你喜不喜欢戴耳环的女人?”

楚留香笑道:“那就要看她是谁了,有的女人戴不戴耳环都一样可爱。”

张洁洁道:“她戴耳环。”

楚留香道:“哦?”

张洁洁缓缓道:“有些女人一戴上耳环就会变得很可怕,你最好特别小心点。”

园中很暗,剩下的灯光已不多。

这点灯光在园外。

园外的山坡上,有三五间小屋,灯光透出窗外。

艾青就住在小屋里?“有些女人一戴上耳环,就会变得很可怕。”

这句话是不是另有深意?

楚留香走上山坡,掠过花篱。

他一向是个很有礼貌的人,进屋子之前,一定会先敲敲门。

这次他的礼貌忽然不见了。

他直接就推门走了进去,他立刻就看到了一双翠绿的耳环。

艾青果然在小屋里。

桌上有灯,她就坐在灯畔,耳上的翠环在灯下莹莹发光。

她看到楚留香走进来时,脸上并没有露出吃惊的表情,只是冷冷道:“你倒很守信。”

楚留香道:“我来迟了,可是我知道你一定会等我的。”

艾青冷笑道:“你对自己倒很有信心。”

楚留香笑了,道:“一个人若连自己都不信任,还能信任谁呢?”

他笑,因为这的确是件很可笑的事。

世上有很多种不同的女人,但这些不同的女人,对男人有些反应却几乎是完全一样的,所以有时她们往往会说出同样的话。

所以男人也只有用同样的话来回答。

艾青瞪着他,瞪了很久,忽然笑了道:“我也知道你一定会来。”

楚留香道:“哦?”

艾青道:“因为我知道你这种男人是绝不肯放弃任何机会的。”

楚留香道:“你很了解我?”

艾青眨着眼,道:“我也知道你要的并不是五百两银子,你故意那么说,只不过因为对我没把握,所以故意要试试我。”

她盯着楚留香,慢慢地接着道:“现在你已经用不着再试了,是吗?”她盯着楚留香却始终不敢正眼看他。

她坐在那里,的确坐得很规矩,神情也很正经,就像是一个规规矩矩坐在老师面前的小学生。

她打扮得也很整齐,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脸上脂粉不浓也不淡,甚至连耳环都戴得端端正正。

可是她身上唯一穿戴着的,就是这对耳环。

除了这对耳环外,再也没有别的。

一个女人若是像初生婴儿般赤裸着站在你的面前,她的意思当然已很明显。

艾青道:“你已用不着尝试,因为你也已该明白我的意思。”

不明白这意思的,除非是白痴。

楚留香好像真的已变成白痴,摸了摸鼻子,道:“你是不是很热?”

艾青居然沉住了气,道:“我很冷。”

楚留香道:“是呀,这种天气无论谁都不会觉得热的。”

艾青道:“连猪都不会觉得热。”

楚留香道:“对了,你一定是想洗澡。”

艾青道:“我已洗过。”

楚留香道:“那么……你是不是把衣服都送去洗了,没有衣服换?”

艾青瞪着他,真恨不得一拳将他满嘴的牙齿全都打出来。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你若真的没有衣服换,我可以去找条裤子借给你,至少你妹妹的裤子你总能穿的。”

艾青好像很惊讶,道:“我妹妹?”

楚留香道:“你想不到我已见过她?”

艾青道:“你几时见到她的?”

楚留香道:“刚才。”

艾青道:“那么你刚才一定见到了鬼,大头鬼。”

楚留香笑道:“她的头并不大,她就算是鬼,也不是大头鬼,是酒鬼。”

艾青忽然叫了起来,大声道:“无论你见到的是什么鬼,反正绝不是我妹妹。”

楚留香道:“为什么?”

艾青道:“我没有妹妹。”

楚留香皱眉道:“一个妹妹都没有?”

艾青道:“半个都没有。”

楚留香盯着她的眼睛,盯了很久,喃喃道:“看来你并不像是说谎。”

艾青道:“这种事我为什么要说谎?”

楚留香道:“也许因为你喜欢说谎,有些人说谎时本就看不出来的。”

艾青突然跳了起来,一个耳光往楚留香脸上打了过来。

她没有打着。

楚留香已抓住了她的手。

他的眼睛开始移动,从她的脸,看到她的脚,又从她的脚,看到她的脸。

这正是标准色鬼的看法。

没有女人能受得了男人这样看的,就算穿着十七八件衣服的女人也受不了。

艾青的身子开始往后缩,开始发抖。

她没有被抓住的一只手也已没法子打人,因为这只手必须掩住身上一些不太好看的地方。

楚留香的眼睛偏偏就要往这些地方看。

艾青咬着牙,道:“你……你想怎么样?”

这句话本来也用不着问的,但一个女人在男人面前,有时也不得不装装傻。

楚留香微笑道:“我只想你明白两件事。”

艾青道:“你……你说。”

楚留香道:“第一,我不是猪,是人,是男人。”

艾青眨着眼,道:“第二呢?”

她全身都是害怕的样子,满脸都是害怕的表情,可是她的眼睛却不怕。

她的眼睛里简直连一点害怕的意思都没有。

楚留香看着她的眼睛,又笑了,道:“第二,我不是君子,你恰巧也不是淑女。”

艾青脸上露出愤怒之色,但眼睛却已开始在笑,咬着嘴唇道:“我还知道一件事。”

楚留香道:“哦?”

艾青道:“我知道你是个胆小鬼。”

楚留香笑道:“你很快就会发现自己错了,而且错得很厉害。”

艾青眼波流动,道:“难道你还敢对我怎么样?”

楚留香道:“我不敢。”

他嘴里说“不敢”的时候,他的手已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

她整个人忽然全都软了,闭上眼睛,轻轻叹了口气,道:“我的确错了,你的确敢……”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她忽然觉得心往下沉,就好像忽然一脚踏空,就好像在噩梦中从很高的地方掉了下去一样。

她立刻就发现这不是在做梦。

因为她的人已从半空中重重地跌在地上,几乎跌得晕了过去。

等她眼睛里不冒金星的时候,就看到楚留香正在看着她,微笑说道:“你没有错,我的确不敢。”

艾青忽然跳起来,抓起凳子往楚留香砸过去,抓起茶杯往楚留香掷过去,她手边的每样东西都被她抓了起来,砸了过去。

她砸过去的每样东西都被楚留香接住。

直到没有东西可抓时,她就将自己的人往楚留香砸过去。

楚留香也接住了。

他既不是猪,也不是神。

他也跟别的男人一样,有时也禁不住诱惑,也会心动的。

这一次他真的抱住了她。

他忽然发觉,无论怎么样,她都可以算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

艾青轻轻地喘息,又叹了口气,道:“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有很多人要杀你。”

楚留香道:“很多人?哪些人?”

艾青道:“别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个人。”

楚留香道:“谁?”

艾青道:“我。”

楚留香道:“你?你想杀我?”

艾青道:“否则我为什么要这样子勾引你,难道我是犯了花痴?”

楚留香笑道:“看来倒真有点像。”

艾青“嘤咛”一声,挣扎着要推开他,打他。

她推不开,也打不着。

楚留香很懂得怎么样才能要女人推不开他的法子,各种法子他都懂。

艾青的呼吸更急促,忽然道:“小心我的耳环。”

楚留香道:“你的耳环?”

艾青道:“你不能碰它。”

楚留香道:“为什么?”

艾青道:“耳环里有毒针,你若想把它解下来,毒针就会弹入你的手。”她咬着嘴唇,又道,“男人跟女人好的时候,都喜欢把女人身上每样东西都拉下来的,是不是?”

是的,在这种时候,男人都希望他的女人身上连一样东西都没有,因为在这种时候,无论什么东西都是多余的。不但多余而且讨厌。

楚留香看着她的耳环,道:“这里面的针很毒?”

艾青道:“每一根针上的毒,都可以毒死一头大象。”

楚留香叹了口气,苦笑道:“难怪有人告诉我,有的女人一戴上耳环就变得很可怕。”

他不让艾青发问,先问道:“你既然要来杀我,为什么又将这些事告诉我呢?”

艾青又闭上眼,幽幽地叹息,道:“因为……因为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也许因为我真的发了花痴。”她的脸红了,红得那么可爱。

她的脸又红又烫,但鼻尖却是冰冷的。

一个男人的嘴唇触及女人冰冷的鼻尖时,他若还不心动,那么他简直连白痴都不是。

他一定是块木头,死木头。

楚留香不是死木头。

冰冷的鼻尖上有一粒粒小的汗珠,就像是花瓣上的露珠。

露珠是甜的,甜,香。

灯光昏黄,窗上已现出曙色,窗台上有一对翠绿的耳环。

艾青静静地躺着,凝视着楚留香。

他的鼻子直而挺,就像是用一整块玉雕成的,他的眼睛清澈,宛如无邪的婴儿,他的嘴角向上显得自信而乐观。

这实在是个可爱的男人,值得任何女人喜欢。

现在他脸上带着种深思的表情,正专心地看着这对耳环。

艾青解下这对耳环的时候,她自己的手也在不停地发抖。

楚留香忽然叹了口气,道:“我知道很多杀人的法子,可是用耳环来杀人,倒的确很别致。”

他忽又笑了笑,道:“我若真的死了,倒也有趣得很。”

艾青道:“有趣?”

楚留香道:“那我就一定是天下第一个被耳环杀死的人。”

艾青眨眨眼,道:“若没有人告诉你,你现在也许已经是个死人。”

楚留香道:“你认为这法子一定能杀得死我?”

艾青道:“你想呢?”

楚留香笑笑,道:“以前有很多人想杀死我,他们用的都是自己认为一定能杀死我的法子。”

艾青道:“结果呢?”

楚留香道:“至少我现在没有死。”

艾青凝视着他,脸忽然红了,咬着嘴唇道:“你的确没有死,我却差点死了。”

这是句能令任何男人听了都会自觉骄傲的话。

楚留香却似没有听见,忽又问道:“这耳环是谁替你戴上的?”

艾青道:“你为什么要问?”

楚留香道:“因为替你戴这耳环的人,就是真正想杀我的人。”

艾青道:“你想去找他?”

楚留香道:“不想。”

艾青道:“真的不想?”

楚留香道:“因为我不必去找他,他一定还会来找我。”

艾青沉默着,终于点了点头,说道:“他也知道我未必能够杀得了你,所以除了我,一定还有许多的人。”

楚留香道:“是些什么人?”

艾青道:“女人。”

楚留香笑道:“他很信任女人?他认为女人比男人更懂得杀人?”

艾青道:“也许那只不过是因为他知道你的弱点。”

楚留香道:“我的弱点?”

艾青嘴角带着笑,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楚香帅的弱点,楚香帅唯一的弱点就是女人,尤其是好看的女人。”

楚留香长长吐出口气,道:“原来你早已知道我是谁了。”

艾青道:“知道你的人不止我一个。”

楚留香叹道:“但我却还不知道他是谁,为什么要杀我。”

艾青瞟着他,道:“你是不是很想知道?”

楚留香道:“想死了。”

艾青笑笑,又叹了口气,道:“我本来不应该告诉你,可是……”她这句话没有说完,楚留香忽然抱着她滚了出去。

一只手忽然由窗外伸进来,将窗台上的耳环向他们弹了过来。

楚留香好像一直在凝视着艾青,并没有往别的地方看。

但他却看到了这只手。

一只纤秀而美丽的手,指甲上还好像染着鲜艳的凤仙花汁。

鲜红的指甲,翠绿的耳环。

初升的阳光,淡淡地照在窗台上。

在指尖弹出那一瞬间,这一切本是幅美极了的图画。

这也是幅杀人的图画。

楚留香直滚到屋角,才敢回头。那只手还在窗台上,正在向他招手。

艾青忽然发抖,颤声道:“是她,就是她!”

楚留香身形已掠起,顺手捞起桌上的灯,向窗外掷出。他的人却已掠出门。

门外没有人,那扇窗外也没有人。

风吹着新绿的柳叶,淡淡的晨雾在柳叶间飘浮,一盏灯摆在窗下,正是楚留香刚才掷出的灯。

人呢?楚留香长长呼一口气,知道自己这次又遇着了个极可怕的对手。

就在这时,前面的屋角后忽然又有只手伸出来,向他轻招。还是那只手,美丽而纤秀的手指,指尖鲜红。

楚留香用最快的速度掠过去。他怀疑过很多的事,甚至怀疑过神,但却从未怀疑过自己的轻功。

从未有人怀疑过他的轻功。

楚留香轻功无双,已是件毫无疑问的事。但等他掠到屋后,人又不见了。

屋后没有树,只有风,风吹过山坡。

楚留香忽然觉得风很冷。“这只手要杀的人不是我,是艾青。”

楚留香凌空翻身,箭一般蹿回,门还是开着的,他掠进去。

灯在桌上。赫然正是他刚才掷出的那盏灯。

只有灯,没有人。

斜阳照着屋角,艾青已不见了。

风从门外吹入,更冷。

楚留香的掌心渐渐潮湿,他眼角忽又瞥见了同样一只手。

手在窗台上。

还是那只手,指尖纤纤,指甲鲜红。

楚留香箭一般蹿过去,突然出手!

这次他居然抓住了这只手。冰冷的手,一股寒意自指尖直透入楚留香的心。

他轻轻一拉,就将这只手拉了起来。

只有手,没有人。

一只断手。

被人齐腕砍断的,还沁着血。

等血滴干,这只手就渐渐苍白,渐渐干瘪,就像是一朵鲜花突然枯萎!

第二章 勾魂玉手

你若看到一朵鲜花在你手里枯萎,心里总难免会觉得很惋惜,甚至会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愁闷。

就算你并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你也会不禁为之叹息。

美丽的生命为什么总是那么短促?但你看到的若是一只断手,看着这本来很美丽的手突然间干瘪,那么你心里就不仅会觉得惋惜愁闷。

你还会想到许多别的事。

这只手是谁的?是谁砍断了这只手?

楚留香忽然发觉这只手并不是刚才向他摇动的那只手。

这只手的手背上有一块乌青,是被人扭伤的痕迹。

他确信刚才那只手上绝没有这痕迹。

这只手是不是艾青的?

楚留香的心往下沉,他不能确定。

他一直没有仔细看过艾青的手,艾青身上有很多更值得他看的地方。

这也许就是刚才还在他身上轻轻爱抚的手。

这手仿佛突然扼住了楚留香的咽喉。

他转身冲出去,门外阳光照地。

旭日已东升。

阳光是件很奇妙的东西,它有时能令人发热,有时却能令人冷静。

楚留香一向喜欢阳光,他在初升的阳光下站了很久,尽力使脑子里什么也不想,直等到头脑完全冷静下来,才将这件事重新想了一遍。

他想得很仔细,每一个细节都没有错过。

这件事本是由艾青开始的,但奇怪的是,他想得最多的,不是艾青,而是张洁洁。

他想着张洁洁的时候,就看到了张洁洁。

她的人像是随时随地都会在他面前出现。

张洁洁正从山坡上走下来。

她嘴里轻轻哼着支轻巧而愉快的小调,手里拈着朵小小的黄花,黄花在晨风中摇动,她身上穿着的鹅黄轻衫也在风中飘动。

其他那些像她这种年纪的女孩子,都喜欢将衣衫做得很合身,甚至比合身更紧些,尽量使自己看来苗条。她却不同。

她衣服穿得宽宽的、松松的,反而使得她看来更婀娜多姿。

她衣服的颜色也许没有艾青配得那么好,却更潇洒脱俗,既不刻意求工,也不矫揉造作。

她这人就像是她哼着的那支小调,轻松自然,令人愉快,尤其是在这晴朗干燥的三月清晨,在这新鲜温暖的初升阳光下,无论谁看到她,心里都会觉得很舒服。

楚留香看着她。

她也在看楚留香,脸上带着轻盈的浅笑,脚步轻盈得宛如春风。

她走过来,走到楚留香面前,忽然笑道:“恭喜恭喜。”

楚留香道:“恭喜?有什么值得恭喜的?”

张洁洁道:“你看到新郎官的时候,难道从来不说恭喜?”

楚留香没有说话。

因为张洁洁不让他开口,又道:“你看来好像累得要命的样子,是不是刚做过苦工?”

她吃吃地笑着,又道:“我这话问得真傻,新郎官当然一定会很累的,任何一个新郎官在洞房花烛夜里,都一定有很多事要做。”

楚留香笑笑道:“那并不是做苦工。”

张洁洁道:“当然不是。”

她咬着嘴唇,笑道:“苦的当然不是新郎官,是新娘子。”

楚留香只好又笑了笑。

遇着这么大胆女孩子,他还能说什么?

张洁洁眨眨眼,又问道:“新娘子呢?难道起不了床了?”

楚留香道:“我正想问你。”

张洁洁道:“问我?问什么?”

楚留香道:“她在哪里?”

张洁洁目中露出吃惊诧异之色,道:“她难道已走了?”

楚留香点点头。

张洁洁道:“你不知道她到什么地方去了?”

楚留香摇摇头。

张洁洁道:“你若不知道,我怎么知道呢!”

楚留香道:“因为你对她的事好像知道得很多。”

这次张洁洁的嘴忽然闭上了。

楚留香盯着她,缓缓道:“你知道她要杀我,知道她戴着一对杀人的耳环。”

张洁洁终于点点头。

楚留香道:“除此之外,你还知道些什么?”

张洁洁道:“你认为我还知道些什么?”

楚留香道:“譬如说,是谁叫她来杀我的?为什么要杀我?”

张洁洁眼珠子转动道:“我怎么会知道这些事?”

楚留香道:“这句话也正是我想问你的,你是否……”

张洁洁打断了他的话,道:“难道你认为我也是跟她一伙的人?”

楚留香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这种态度通常就等于是默认。

张洁洁道:“我若真的是,为什么要将她的秘密告诉你?”

楚留香道:“你若不是,怎么会知道她的秘密?”

张洁洁沉默了很久,忽然从他身旁走过去,走进了那间屋子。

屋子里很乱。

艾青拿来砸楚留香的东西,还散在地上,一直没有收拾。

他们没有工夫收拾。

张洁洁又笑了,道:“这地方看来倒真像是个战场,为什么洞房总是……”

她声音突然停顿,笑容突然凝结。

她也看到了那只手。

楚留香一直在盯着她,注意着她脸上的表情,立刻问道:“你知道这是谁的手?”

张洁洁仿佛连呼吸都已停顿,过了很久,才吐出口气,道:“这不是人的手。”

楚留香道:“这难道是鬼手?”

张洁洁叹了口气,道:“鬼有什么可怕的?你几时听说过鬼真的杀死过人?可是这只手……”

她呼吸仿佛又变得很困难,又过了很久,才说出五个字:“这是勾魂手。”

楚留香皱了皱眉,道:“勾魂手?”

张洁洁道:“无论谁只要看到一只勾魂手,迟早总要被它将魂勾走。”

她接着又道:“听说这勾魂手还分好几种,最差劲的一种要勾人的魂,也只不过半个月。”

楚留香道:“这是哪种?”

张洁洁叹了口气,道:“这是最好的一种。”

楚留香道:“依你看,是不是愈好看的手,勾起魂来愈快?”

张洁洁道:“一点也不错。”

楚留香笑了。

张洁洁瞪起眼,道:“你认为我是在吓唬你?你认为很好笑?等到你的魂魄被勾走时,你就笑不出来了。”

她冷冷接着道:“非但笑不出,简直连哭都哭不出了。”

楚留香笑道:“我只想知道它是用什么法子将魂勾走的,那种法子一定很有趣。”

张洁洁道:“我不知道,没有人知道,知道的人都已进了棺材。”

楚留香道:“但你却知道。”

张洁洁道:“我只知道这是勾魂手。”

楚留香道:“你以前见过?”

张洁洁道:“我只听人说过。”

楚留香道:“谁说的?”

张洁洁道:“一个……一个朋友。”

楚留香道:“你那朋友知道很多事?”

张洁洁道:“我告诉你的事,都是听他说的。”

楚留香道:“他现在哪里?”

张洁洁道:“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楚留香道:“是早上,很早。”

张洁洁道:“在这么早的早上,你的朋友通常都在哪里?”

楚留香笑了,他忽然想起了胡铁花,笑道:“他们有时躺在别人的怀里,有时躺在小酒铺里的桌子底下。”

张洁洁也笑了,但立刻又板起脸,道:“我的朋友既不是酒鬼,也不是疯子,他们都很正常,正常的人这种时候当然还在家里。”

楚留香道:“好,那么我们就走吧!”

张洁洁道:“走?走到哪里去?”

楚留香道:“当然是他的家。”

张洁洁瞪着眼,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带你去!”

楚留香笑笑,道:“因为你若老不肯带我去,我就会很难受。你既然是我的好朋友,当然不会要我难受的。”

张洁洁咬着嘴唇,恨恨道:“我偏不带你去,偏要让你难受,最好能气死你。”

她去了。

当一个女孩子说要气死你的时候,她的意思往往就是表示她很喜欢你。

这道理没有人能比楚留香更明白的了。

蓝的天,白的云,太阳刚刚升起。阳光照在红的花、绿的叶子上,叶子上还带着晶莹透明的新鲜露珠。

风也是新鲜的,新鲜而芬芳,就仿佛多情少女的呼吸。

在这么样一个早上,有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孩子陪着你,走在蓝天白云下,红花绿叶间,这当然是件非常令人愉快的事。

但楚留香今天却并不觉得十分愉快,他好像总是有个阴影。

一只手的阴影。

这只手好像随时随地都会从黑暗中伸过来,扼住他的喉咙,把他扼死。

张洁洁看来倒比他愉快多了。

她手上刚折了一枝带露的野花,嘴里还在轻轻地哼着山歌。

她年轻而又美丽,像她这样的女孩子,本就不该有烦恼的。

也许她根本没有学会如何去烦恼,如何去忧郁。

一辆骡车从山后转出来,车上载着半车莴苣,碧绿如翡翠。

赶车的老头子抽着旱烟,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灿烂如银。

张洁洁跳跃着奔过去,笑着招呼道:“老伯是不是要进城去?”

老头子本来眯着眼,看见她,眼睛也亮了,大声道:“是进城去,去卖菜。”

张洁洁道:“我们搭你老人家的车进城好不好?”

她不等人家说好,就已跳上了车。

像这么样一个女孩子既已跳上了车,从八岁到八十岁的男人都绝不会把她赶下来的。

老头子哈哈一笑,道:“车反正还空着,上来吧,你们小两口一起上来吧。”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也只好跳上了车。

张洁洁看着他吃吃地笑,悄悄道:“人家说我们是两口子,你怎么不否认呢?”

楚留香也笑了笑,道:“你既然不否认,我否认什么?”

张洁洁眨眨眼,道:“我们俩看来是不是真像小两口子?”

楚留香上上下下看了她几眼,微笑道:“我若是结亲结得早,女儿已经跟你差不多大了。”

张洁洁狠狠瞪了他一眼,狠狠道:“你就算想做我儿子,老娘还嫌你年轻了些。”

这句话还没说完,她自己又忍不住吃吃地笑了起来,她觉得“老娘”这名词实在很新鲜,很有趣。

她好像很佩服自己,怎么能说得出这种名词来的。

楚留香看着她,忍不住也开心了些。

有些人仿佛天生就能令人愉快的,张洁洁就是这种人。

她无论对你怎么样,你都没法子对她生气。

赶车的老头子正在扭着头看他们,笑道:“看你们笑得这么亲热,一定是新婚的。”

张洁洁眨着眼道:“你老人家怎么知道?”

老头子叹了口气,道:“若是老夫老妻,就笑不出了,比如说像我这样,我一看见那黄脸婆,简直连哭都哭不出。”

张洁洁也笑了,笑着笑着,忽然重重地在楚留香鼻子上拧了一下。

楚留香只有干瞪眼,只有自认倒霉。

那老头子却在替他抱不平了,道:“好好的你拧他干什么?”

男人总是帮着男人说话的。

张洁洁抿嘴笑道:“我以后迟早也要变成黄脸婆的,不趁着现在欺负欺负他,等到那时,就只有让他来欺负我了。”

老头子哈哈大笑,点头道:“有理,说得有理,想当年我那老太婆生得还标致的时候,不也是整天拿我当受气包吗?”

他将旱烟袋重重地在车辕上一敲,瞧着楚留香笑道:“看来一个男人若想娶个标致的老婆,就得准备先受几年气。”

张洁洁道:“现在呢?现在你是不是常常拿她当受气包?”

老头子忽然叹了口气,苦笑道:“现在的受气包还是我。”

张洁洁扑哧一笑,道:“无论做什么事,只要做习惯了,也没有什么了。”

老头子眯着眼笑道:“是呀,我现在就已渐渐觉得做受气包也蛮有意思的,我那老太婆若是三天不给我气受,我反而难过。”

楚留香也忍不住笑了。

老头子忽又叹了口气,道:“现在我只有一样事还是不太明白。”

楚留香道:“哪样事?”

他也开始搭腔了,因为他忽然也觉得这老头子很有意思。

老头子道:“别人都说怕老婆的人会发财,但我到现在还是穷脱了锅底,这又是为了什么?”

楚留香笑道:“也许怕得还不够厉害。”

老头子道:“要怎么样怕才能发财呢?我倒真想学学。”

楚留香道:“那么你就要从‘三从四德’开始学起了。”

老头子道:“男人也讲究三从四德?”

楚留香道:“现在已经渐渐开始讲究了,将来一定讲究得更厉害。”

老头子道:“你快说给我听。”

楚留香道:“老婆的命令要服从,老婆的道理要盲从,老婆无论到哪儿去,你都要跟从。”

老头子道:“原来这叫三从,四德呢?”

楚留香道:“老婆花钱你要舍得,老婆的意思你要晓得,老婆的气你要忍得,老婆揍你的时候你就要躲得,躲得愈远愈好。”

老头子一拍大腿,笑道:“好,小伙子,有出息,我看你将来一定是个百万富翁。”

他大笑着道:“我现在总算知道那些百万富翁是怎么来的了。”

楚留香忽又笑道:“但男人也不一定非得怕老婆才能发财的。”

老头子道:“难道还有别的法子?”

楚留香道:“有一种法子。”

老头子道:“哪种?”

楚留香道:“不要老婆。”

这里本就在城外近郊,他们谈谈笑笑好像很快就进了城,一个人只要还能笑,日子总较易打发的。

老头子道:“你们小两口是要到城里什么地方去呀?”

张洁洁道:“你老人家呢?”

老头子道:“我已经快到了,就在前面的菜市……”

他忽然闭上了嘴,变得面色如土。

楚留香顺着他目光望过去,就看到一个又高又胖的老太婆正从菜市里冲出来,手里提着杆秤。

老头子看到了她,就像是小鸡看到老鹰似的,还没开口,老太婆已一把将他从车上揪下来,手里的秤也没头没脑地往他身上打下来,痛骂着道:“你这老不死,你这杀千刀,老娘正在奇怪,你为什么死到现在还不来,原来你在路上搭上了野女人。”

老头子一面躲,一面哀求,道:“你怎么能胡说,那是人家的老婆。”

老太婆变得更凶,打得更重,道:“放你娘的春秋屁,谁是谁的老婆,看那小狐狸精的样子,从头到脚有哪点像是正经女人!”

张洁洁这才明白她骂的是谁了,也不禁被她骂得怔住。

但眼看着那老头子已快被打得满地乱爬,她又有点不忍,悄悄地推了楚留香一把,道:“人家为了我们被揍得这么惨,你也不去劝劝?”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女人若要打自己的老公,连皇帝老子都劝不住的。”

张洁洁着急道:“你至少也该去替他解释呀,你们男人难道就一点也不同情男人吗?”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只有硬着头皮走过去,刚叫了一声“老太太”,还来不及说别的。

那老太婆已往他面前冲了过来,瞪着眼道:“谁是老太太,你妈才是个老太太!”

老头子又急又气,在旁边直跺脚道:“你看这女人多不讲理,明明是你的老婆,她偏不信。”

老太婆眼睛瞪得更大,道:“那小狐狸精真是你老婆?”

楚留香只有苦笑着点点头。

他生平最怕的,就是遇见个不讲理的女人,若遇有比这件事更糟的,那就是遇见了个不讲理的老太婆了。

老太婆道:“她真是你老婆,好,我问你,你老婆叫什么名字?”

她问得倒也不算出奇,丈夫当然应该知道自己老婆的名字。

捕快们抓流莺土娼的时候,总是这样问嫖客的呢!

楚留香苦笑道:“她叫张洁洁……”

他正在庆幸,幸好还知道张洁洁的名字。

谁知他一句话还没说完,老太婆已跳了起来,大骂道:“好,你这小舅子,明明是你的姐姐,偏说是老婆,你什么人的小舅子不好做,为什么却偏偏做这老甲鱼的小舅子,你究竟拿了他多少银子?”

她愈骂愈气,手里的秤又没头没脑地往楚留香身上打了下来。

这实在太不像话了,老头子也着了急,赶过来拉,大声叫嚷道:“人家又不是你老公,你凭什么打人家?”

听他的说法,女人打老公好像本是天经地义的事。

老太婆大叫道:“我偏要打,打死这小舅子……”

两人一个急着要拉,一个急着要打。

楚留香也看得发了怔,正不知是该劝的好,还是该溜的好。

忽然间,拉的和打的全都要跌倒,往他身上跌了过来。

到了这种时候,这种地步,楚留香也只好伸手去扶他们一把。

忽然间,老头子从下面抱住了他的腰,老太婆出手如风,手里的秤在一刹那间已点了他身上七八处穴道。“没有人能骗得了楚香帅。”

这句话看来已应该加以修正了。至少应该在上面加一句:“除了女人外,没有人能骗得了楚香帅。”

楚留香也忽然发现了一样事:“老太婆也是女人,从八岁到八十岁的女人都一样不能信任。”

他早已发誓要加倍提防女人,只可惜还是忘了这一点。

他好像命中注定要栽在女人身上。

骡车又出了城。

老头子嘴里抽着旱烟,得意扬扬地在前面赶车。

楚留香躺在一大堆莴苣上,就像个特大号的莴苣——他一向很少穿绿颜色衣裳,偏偏今天例外。

衣服是苏蓉蓉特地为他做的。“到人家那里去拜寿,总应该穿得鲜艳些,免得人家看着丧气。”

楚留香叹了口气:“为什么不挑红的黄的,偏偏挑了件绿的呢?”

他讨厌莴苣。

他一向认为胡萝卜和莴苣这一类的东西,都是给兔子吃的。

那老太婆就坐在他旁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好像对他很感兴趣。

只要是女人,就会对楚留香感兴趣,从八岁到八十岁的都一样。

张洁洁呢?

张洁洁早已不见了。

老太婆忽然看着他笑道:“这次的事,想必给了你个教训吧?”

楚留香道:“什么教训?”

老太婆道:“教训你以后少管人家夫妻间的闲事,男人就算被自己的老婆活活打死,也是他活该,这种事本就是谁也管不了的。”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这次的事给我的教训又何止这一个。”

老太婆道:“哦,还有什么教训?”

楚留香道:“第一,教训我以后切切不可随随便便就承认自己是别人的丈夫。”

老太婆道:“还有呢?”

楚留香道:“第二,教训我以后切切不能忘记老太婆也是女人。”

老太婆沉下了脸,道:“你栽在我手上是不是有点不情愿?”

楚留香叹道:“现在我只后悔昨天为什么没有栽在那些年轻漂亮的小姑娘手上!”

老太婆冷笑道:“只可惜你现在想已太迟了。”

楚留香苦笑道:“所以我现在只希望一件事。”

老太婆道:“什么事?”

楚留香道:“只希望变成只兔子。”

老太婆怔了,道:“兔子?”

楚留香笑道:“你若把一只兔子抛在成堆的莴苣上,它正好得其所哉,后悔的就是你了。”

那老头子忽然回过头,笑道:“老太婆,你有没有发现这人有点很特别的地方?”

老太婆道:“有什么特别的?”

老头子道:“到了这种时候,他居然还有心情说笑话,而且话还特别多。”

这的确就是楚留香最特别的地方。

愈危险,愈倒霉的时候,他愈喜欢说话。

这不但因为他一向认为说话令自己的心情松弛,也因为他往往能从谈话中找出对方的弱点来。

对方有弱点,他才有机会。

就算没有,他也能制造一个。

骡车转入一条很荒僻的小路。

楚留香眼珠子转了转,道:“这条路是往哪里去的?我以前怎么没走过?”

老太婆冷冷道:“你没走过的路还多得很,留着以后慢慢地走吧。”

楚留香道:“以后我还有机会走吗?”

老太婆道:“那就要看了。”

楚留香道:“看什么?”

老太婆道:“看我们高不高兴。”

楚留香道:“若是不高兴,难道就要杀了我?”

老太婆道:“哼!”

楚留香道:“我跟你们无冤无仇,就算要杀我,也不会是你们自己的主意吧?”

老太婆忽然不说话了。

楚留香道:“我知道有个人要杀我,却一直想不出是谁。”

他眼珠子又一转,道:“是不是张洁洁?你们是不是早已认得她了?这是不是你们早就串通好了的把戏?”

老太婆还是闭着嘴,好像已打定主意,不再跟这人说话了。

楚留香忽然笑道:“我现在才发现你也有样很特别的地方,也就是你最大的长处。”

别人提及自己的长处时,很少有人能忍得住不追问的。

老太婆果然忍不住问道:“你在说什么?”

楚留香道:“你最大的长处,就是不像别的女人那么多嘴。”

老太婆道:“哼!”

她虽然还是在“哼”,但脸色已好看多了。

楚留香笑了笑,又道:“别人都说老太婆最多嘴,你既然不多嘴,想必还不太老。”

他忽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你太不注意打扮了,所以才会看得老些,要知道,‘三分相貌七分打扮’,每个女人都是这样的。”

老太婆不由自主拉了拉自己的衣襟,摸了摸脸。

楚留香道:“比如说张洁洁吧,她若像你这样一点也不打扮,看上去就不会比你年轻多少。”

老太婆情不自禁叹了口气,道:“她还是个小姑娘,我怎么能跟她比?”

楚留香道:“你今年贵庚,有没有三十八?”

老太婆指着脸道:“你少拍我马屁。”

她虽然还想板着脸,却已忍不住要笑了。

小姑娘希望别人说自己长大了,老太婆希望别人说自己年轻。

这正是千古以来都颠扑不破的。

那老头子忽又回过头,笑道:“老太婆,听说这人的一张油嘴最会骗女人,你可得小心些,莫要上他的当。”

楚留香道:“我说的是实话。”

老头子笑道:“难道你真认为她只有三十八,不是八十三?”

老太婆忽然跳起来,顺手一个耳光打了过去,大骂道:“放你妈的屁,老娘若真有八十三,你岂非是我龟孙子?”

老头子缩起头,不敢开口了。

楚留香笑了笑,悠然道:“其实这也不能怪他,在别人眼中自己的老婆看来总是特别老些。”

老太婆还在气得直喘,恨恨道:“所以女人根本就不该嫁人。”

楚留香叹道:“老实说,在这世界上,女人的确比较难做人,若说不嫁吧,别人又会笑她嫁不出去,若嫁了吧,又得提防着男人变心。”

他满脸都是同情之色,接着却叹道:“男人好像都忘了一件事情,都忘了自己也是女人生出来的。”

天下只怕很少再有什么别的话能比这句话更令女人感动的了。

老太婆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天下的男人若都像你这么通情达理,女人的日子就会好过得多了。”

楚留香苦笑道:“可是像我这种人又有什么好处呢?反而有人想要我的命,而且偏偏还是女人想来要我的命。”

老太婆看着他,好像已有点同情,有点歉意,柔声道:“她也许并不是真想要你的命,只不过想见见你而已。”

楚留香摇摇头,道:“她若只不过想见见我,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为什么要花这许多心机,这许多力气呢?”

他叹息着,黯然道:“我其实当真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死也不冤枉,最冤枉的是我非但没见过她的面,连她是什么人都不知道。”

老太婆也在叹息着,讷讷道:“其实我们也跟你无冤无仇的,也不是真的想害你,只不过……只不过……”

楚留香道:“我知道你们一定也有你们的苦衷,所以也不想你们放了我,我只想……只想……”

老太婆慨然道:“你想什么只管说,只要是我能做得到的,我一定帮你个忙。”

楚留香道:“说来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我平生不吃莴苣,而且最怕莴苣的味道,现在只觉得肚子里作怪,好像要吐。”

老太婆也显得很同情,道:“莴苣的确有种怪味,我就知道有很多人不敢吃。”

楚留香道:“现在若有口酒给我喝,我就会觉得舒服多了。”

老太婆笑道:“这件事容易。”

这的确不能算是非分的要求,就算犯了罪的囚犯,在临刑之前,也总有碗酒喝的。

老太婆已站起来,大声道:“老头子,我知道你一定藏着酒,快拿出来。”

老头子叹了口气,道:“喝口酒倒是没什么,只不过他胸口几处穴道都被你点住了,这酒儿怎么咽得下去呢?”

老太婆道:“我既然能点住这些穴道,难道就不能解开?”

老头子好像吓了一跳,道:“你想解开他的穴道?若让他跑了,谁能担当这责任?”

老太婆冷笑道:“你放心,他跑不了的。”

楚留香苦笑道:“不错,若将我两条腿上的穴道都点住,我怎么跑得了?”

老头子这才慢吞吞地从车座下摸出一瓶酒,还准备自己先喝几口。

老太婆却已劈手一把抢过来,在楚留香面前扬了扬,道:“小伙子,你听着,只因我觉得你人还不错,所以才给你这瓶酒喝,你可千万不能玩什么花样,否则莫怪我不客气。”

老头子喃喃道:“她若真的不客气起来,我可以保证绝没有一个人能吃得消的。”

老太婆瞪了他一眼,已顺手点了楚留香两条腿上六处大穴。

老头子道:“还有手——你既然这么喜欢他,不如就索性喂他吃吧。”

老太婆冷笑道:“喂就喂,反正按我的年纪,至少已可以做他的……他的老大姐了,还有什么嫌疑好避的呢?”

老头子喃喃道:“原来只能做他的老大姐,我还以为你已能做他的妈了呢!”

老太婆嘴里骂着,手上还是又将楚留香双臂上的穴道点住。

她年纪虽老,但一双手还是稳重得很,认穴又准又快,绝不在当世任何一位点穴名家之下。

楚留香早已看出这夫妇两人必定都是极负盛名的武林高手,一时却偏偏想不出他们是谁。

到最后,这老太婆总算将他的胸口的穴道解开,然后才扶起了他,将酒瓶对住了他的嘴,道:“你慢慢地喝吧。不是我信不过你,只因别人都说你无论在多危险的情况下,都能找到机会逃走。”

楚留香喝下两口酒,喘了口气,苦笑道:“像你这样的点穴手法,天下最多也不过只有两三个人比得上,若还有人能从你手上逃走,那才是怪事。”

老太婆笑道:“你倒识货……其实我也不信你能从我手下逃走,只不过总是小心点的好。”

楚留香一面喝着酒,一面点着头。

老太婆笑道:“用不着喝得这么急,这瓶酒反正是你的。”

她将酒瓶子拿开了些,好让楚留香喘口气。

楚留香的确在喘息。

气喘得很急,连脸都涨红了。

老太婆昂着头,喃喃道:“为什么男人总好像全都是酒鬼呢?我就一直想不通喝酒有什么好处。”

她马上就快想通了。喝酒就算没别的好处,至少总有一样好处。喝酒往往能救命!

突然间,一口酒箭般从楚留香嘴里射出来,射向老太婆的脸。

老太婆一惊,往后退,就从莴苣堆上落下。这股酒箭已射在楚留香自己的腿上。

老头子也吃了一惊,从车座上掠起翻身,马鞭直卷楚留香的脖子。

老太婆的反应更快,身子一落,立刻又弹起,十指如爪,鹰爪般向楚留香足踝上抓了过去。

只可惜他们还是慢了一步。楚留香要逃走的时候,永远没有人能猜得出他要用什么法子。等到别人知道他用什么法子的时候,总是已慢了一步。

酒箭射在他腿上,已将他腿上被点住的穴道解开——这一股酒箭冲激之力,足以将任何人点住的穴道解开。他两条腿一圈,身子立刻弹起,箭一般蹿了出去。比箭更快!

楚留香的身子只要一掠起,天下就没有任何人再能抓住他。绝没有!“楚香帅轻功第一,天下无双!”这句话绝不是瞎说的。

他身子一掠起,立刻凌空翻身,嘴里剩下的小半口酒已乘机冲开了右臂的穴道。

他右臂一抡,身子又凌空一翻,右手已拍开了左臂的穴道。

双臂的穴道一解,更像是多了对翅膀,只见他双臂挥舞,身子就好像风车似的,在半空中转了几转,人已落在七八丈之外的树枝上。树枝几乎连动都没有动。

他站在树枝上,好像比别人站在地上还要稳得多。那老头子和老婆子似乎已看呆了。

他们没有追,因为他们已看出,就算是追,也追不上的。

何况,就算追上了又能怎么样呢?他们也没有逃,因为他们也已看出逃也逃不了。

楚留香微笑着,忽然道:“这次的事,想必也已给了你们个教训吧。”

老太婆叹了口气,道:“不错,我现在才知道,男人的话是绝不能听的。男人若对你拍马屁的话,你连一个字都不能相信。”

老头子道:“这道理你现在才明白?”

老太婆道:“因为我活了六十多岁,倒还是第一次遇见他这样的男人。”

老头子挤了挤眼,道:“你已活了六十多岁,我还以为你只有三十八呢!”

老太婆回手就是一个耳光掴了过去。

老头子抱起头来就逃,还大叫道:“老太婆揍你的时候,你就要躲得愈远愈好。”

两人一个打,一个逃,眨眼间,两个人全都不知去向了。

楚留香还是在微笑,连一点追上去的意思都没有。

他最大的好处,也许就是常常能在最要紧的时候放人家一马。他身子刚由树上轻飘飘地落下来,忽然听见了一种声音。一种非常奇怪的声音,从一个非常奇怪的地方传了出来。

就连他都从未想到这种声音会从这种地方发出来。

楚留香并不是时常容易吃惊的人,但现在却真的吃了一惊。

掌声并不是一种很奇怪的声音。楚留香虽不是唱戏的,但还是常常能听别人为他喝彩的掌声。车底也并不是什么奇怪的地方。无论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车子,都有车底。

但此时此刻,这辆骡车的车底下居然会有掌声传出来,那就不但奇怪,而且简直奇怪得要命。

只有人才会鼓掌,车底下既然有掌声,就一定有人。骡车一路都没有停过,这人显然早已藏在车底下。

楚留香虽然吃了一惊,但脸上立刻又露出了微笑。他已猜出这人是谁了。

第三章 一线曙光

掌声还未完,笑声已响起。

掌声清脆,笑声更清脆。

一个人随着笑声从车底下钻出来,明朗的笑容,明朗的眼睛。

一个明朗美丽,令人愉快的女人。虽然身上脸上都沾满了尘土,但看来还是不会令人觉得她脏兮兮的。

有种女人无论在任何情况下看来,都像是刚摘下的新鲜杨梅,张洁洁就是这种女人。

她拍着手笑道:“楚香帅果然名不虚传,果然能骗死人不赔命。”

楚留香微笑着,弯腰鞠躬。

张洁洁笑道:“所以无论年纪多大的女人,都千万不能听楚香帅的话,从八岁到八十岁的女人都不例外。”

楚留香道:“只有一个人例外。”

张洁洁道:“谁?”

楚留香道:“你。”

张洁洁道:“我?我为什么是例外?”

楚留香笑道:“因为你若不骗我,我已经很感激了,怎么敢骗你?”

张洁洁嘟起嘴,道:“难道我骗过你?我骗了你什么,你说!”

楚留香道:“我说不出。”

张洁洁道:“哼,我就知道你说不出。”

楚留香微笑道:“骗了人之后,还能要人说不是,那才真的是本事。”

张洁洁瞪着他,眼圈儿突然红了,然后眼泪就慢慢地流了下来。

楚留香又有点奇怪了,忍不住道:“你在哭?”

张洁洁咬着牙,恨恨道:“我伤心的时候就要哭,难道这也犯法?”

楚留香道:“你伤心?伤心什么?”

张洁洁擦了擦眼泪,大声道:“我看你中了别人的暗算,就马上躲到车底下,想等机会救你,一路上也不知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土,到头来又落得了什么?”

她眼泪又开始往下掉,抽抽泣泣地接着道:“你非但连一点感激我的意思都没有,反而要冷言冷语地来讽刺我,我……我怎么能不伤心……”

她愈说愈伤心,索性真的哭了出来。

楚留香怔住了。他只知道她是个很会笑的女孩子,从没有想到她也很会哭。

在楚留香看来,女人的眼泪简直比蝙蝠公子的暗器还可怕。

无论多厉害的暗器,你至少还能够躲,女人的眼泪却连躲都躲不了。

无论多厉害的暗器,最多也只不过能在你身上打出几个洞来,女人的眼泪却能将你的心滴碎。

楚留香叹了口气,柔声道:“谁说我不感激你,我感激得要命。”

张洁洁道:“那……你为什么不说出来?”

楚留香道:“真正的感激是要藏在心里的,说出来就没意思了。”

张洁洁忍不住破涕为笑,指着楚留香的鼻子,笑道:“那老头子说得果然不错,你果然有张专会骗女人的油嘴。”

楚留香道:“莫忘记老头子也是男人,男人说的话都是靠不住的。”

张洁洁笑道:“他的确是个老狐狸,而且武功也不弱。”

楚留香道:“但还比不上那老太婆,所以也就难怪他要怕老婆了。”

张洁洁道:“你是不是也觉得那老太婆的点穴手法很高明?”

楚留香道:“若单以点穴的手法而论,她已可以排在五名之内。”

张洁洁道:“这么样说来,她就应该是个很有名的武林高手?”

楚留香道:“想必是的。”

张洁洁道:“别人都说楚香帅见识最广,想必早已看出她的来历了?”

楚留香道:“没有。”

张洁洁道:“连一点都看不出来……你再仔细想想看?”

楚留香道:“不必想,这夫妻两人无论是谁都不重要。”

张洁洁道:“为什么?”

楚留香道:“因为他们以后想必已绝不会再来找我的麻烦了。”

张洁洁道:“重要的是什么呢?”

楚留香道:“重要的是,谁叫他们来的?那人在什么地方?”

张洁洁道:“你刚才为什么不问他们?为什么随随便便就放他们走了?”

楚留香道:“我若问他们,他们随随便便就会告诉我吗?”

张洁洁道:“不会。”

她想了想,又补充着道:“他们若是很容易就会泄露秘密的人,那人也就不会派他们来对付你了。”

楚留香笑道:“你倒真有点和别的女人不同,你的头脑很清楚。”

张洁洁板着脸道:“你是不是又想来拍我的马屁了?我可不像别人那么容易上当。”

楚留香叹道:“你难道一定要我骂你,才认为我说的是真话?”

张洁洁瞪了他一眼,道:“就算他们能守口如瓶,你也应该有法子让他们开口的。”

楚留香苦笑道:“这夫妻两人加起来至少有一百三四十岁,我难道还将他们吊起来拷问吗?”

张洁洁嫣然道:“你虽然并不是什么好东西,倒还不是这样的人!”

她忽又叹了口气,道:“现在他们既然已走了,看来我只好再陪你回去找我那朋友了。”

楚留香道:“那倒用不着。”

张洁洁瞪大了眼睛,道:“用不着?难道你已有法子找出那个人了?”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虽然找不出,但有人可以找得出。”

张洁洁眼睛瞪得更大,道:“谁?”

楚留香的手往前面一指,道:“它。”

张洁洁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就看到了那头拉车的骡子。骡子正低着头在路旁啃草。

张洁洁“扑哧”一声笑了,道:“原来它也是你的朋友。”

楚留香道:“骡子至少有样好处,骡子不会说谎话的。”

张洁洁笑道:“但它也跟你一样,不会说人话。”

楚留香道:“它用不着说话。”

他忽又问道:“我若忽然走了,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你会到什么地方去呢?”

张洁洁怔了怔,道:“随便哪里我都可以去,我至少有一千个地方可以去。”

楚留香道:“若是没有地方可以去呢?”

张洁洁道:“那么我就回家。”

楚留香笑道:“不错,你当然要回家,也一定认得路回家。”

他接着又道:“除了人之外,还有一种动物也认得路回家。”

张洁洁道:“马。”

楚留香道:“不错,老马识途,你无论将马留在什么地方,它都有法子找到路回家的。”

张洁洁笑道:“那也许还得看它是公马,还是母马呢!”

楚留香道:“公马也只好回家,它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因为这世上还没有为马开的妓院和酒铺。”

张洁洁眼睛已渐渐亮了起来,道:“你是说……这头骡子也能找得到路回家?”

楚留香笑了笑,道:“莫忘记骡子也有一半是马的种,而且比马聪明。”

张洁洁眨了眨眼,道:“你跟它回家,难道是想拜访它的驴爸爸、马妈妈?”

骡子在前面走,楚留香和张洁洁在后面跟着,走着走着,张洁洁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弯下腰。

楚留香忍不住问道:“你在笑什么?”

张洁洁道:“笑我自己。”

楚留香道:“我倒看不出你有什么地方可笑的?”

张洁洁道:“我在笑我自己是个呆子。”

楚留香也笑了,道:“你怎么忽然变得如此谦虚起来了?”

张洁洁道:“我若不是呆子,为什么要跟在一头骡子屁股后面走呢?”

楚留香道:“那是因为我要找到这骡子的主人。”

张洁洁道:“你怎么知道这骡子的主人就是那个要害你的人?”

楚留香道:“我不知道,所以我才要碰碰运气。”

张洁洁看着他,慢慢地摇了摇头,道:“据说一个人若是交了桃花运,就一定会倒霉的,我为什么要陪着你去倒霉呢?”

她眨了眨眼,又道:“无论如何,至少我总没有害过你吧?”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道:“你的确没有。”

张洁洁道:“我是女的,你是男的,男女授受不亲,这句话你也总该听过?”

楚留香道:“我的确听过。”

张洁洁道:“所以你总不能拉住我,一定要我陪着你吧?”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我的确不能。”

张洁洁嫣然道:“既然如此,我就要走了,我可不愿意陪着一头骡子、一个呆子到处乱逛。”

她拍了拍楚留香的肩,又笑道:“等你真的被人害死的时候,莫忘记通知我一声,我一定会赶去替你烧根香的。”最后一句话说完,她的人已在七八丈外,又回头向楚留香摇了摇手,然后就突然不见了。

楚留香忽然发现她的轻功很高,这世上假如只有一万个人,她也许比其他的九千九百九十八个人都高明得多。只有九千九百九十八个,因为其中还有个楚留香。

但现在就连楚留香都已追不上她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喃喃道:“我若真的被人害死了,怎么能去通知你呢?”

他发现这女孩子说的每句话好像全都是这样子的,半真半假,似是而非,教别人无论如何都猜不透她的用意。“她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呢?对我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若说她有恶意,她又的确没有害过楚留香,而且多多少少总还向楚留香透露了一点秘密。

她躲在车子底下,的确像是在等机会救楚留香的。但若不是她,楚留香又怎会坐上那辆载满了莴苣的车子,又怎会上那一对老狐狸的当?

楚留香又叹了口气,只希望自己莫要真的像她说的那么倒霉,只希望这头骡子能帮帮他的忙,乖乖地回家,带他去见那个人。他实在想问问那个人,为什么一心要杀他?

果然回了家,回到它的老家——“源记骡马号”。

一家很大的骡马号,里面有各式各样的驴子、骡子、马。

楚留香辛辛苦苦跟着它走了半天路,好像真为的是要来看看它的驴爸爸和马妈妈。

难道张洁洁早就猜到这种结果了?看来一个人若是跟着骡子走,的确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骡子已摇着尾巴,得意扬扬地去找它的亲戚朋友去了。

楚留香却只有一个人站在那里发怔。

过了很久,他才能笑得出来,苦笑着喃喃道:“这骡子一定也是头母骡子。”

骡马号斜对面有家酒楼,五福楼。

楚留香坐在楼上靠窗的位置上,喝到第五杯酒的时候,猛然发现自己原来是个呆子。一个不折不扣的呆子。不错,他现在已知道有个人想杀他,但他总算还是活着的。“他既然想杀我,我为什么不等他来杀我呢?我为什么要辛辛苦苦地找他?”

楚留香喝下第六杯酒,喝得很快,因为这酒并不是好酒,至少比他藏的酒要差多了。“连骡子都懂得要回家,我为什么还要在外面穷泡呢?”

楚留香决定喝到第十二杯酒的时候就停止。“先去找小胡,然后回家。”

家里不但有好酒在等着他,还有很多温柔可爱的人在等着他。

他决定这一次一定要在家里多待一阵子,好好地休息休息,享受享受。他的确有权享受享受了。

石观音,无花,“水母”阴姬,画眉鸟,宫南燕,薛衣人,薛宝宝,枯梅大师,蝙蝠公子……

这些人简直没有一个是好对付的。

楚留香若不是靠着点运气帮忙,现在说不定已死了七八次。

他一开始想到以前的事,就不由自主想到了。“我可以不管别的事情,但总不能看着她为我而死吧。”

他心里忽然又有了个阴影。还是那只手的阴影。

忽然间,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伸到他面前。

一只很美丽的手,五指纤纤,柔若无骨,慢慢地提起了楚留香桌上的酒壶。

酒杯已空了。

楚留香没有抬头,只是看着酒从壶里慢慢地流出来,注满了酒杯。

酒杯又空了。

楚留香还是没有抬头。

他已看见了一套水红色的衫裙,已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气。这已足够让他认出来这人是谁了。

艾虹。

楚留香实在没有想到她还会出现,忽然笑了笑,道:“你已换了双鞋子。”

手垂了下去,轻轻提起了裙脚,露出了一双样子做得很秀气的绣花鞋,鞋底薄而柔软。

这种薄的鞋底,里面是绝对藏不下暗器的。

楚留香点点头,笑道:“很漂亮,这才是女孩子们应该穿的鞋子。”

眼尖的店伙又摆上了一副杯筷。

楚留香道:“你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坐下喝两杯呢?”

艾虹坐了下来。

楚留香这才发现,她脸色变得比上次苍白了许多,神情看来也变得忧郁了些,连嘴角上那种俏皮的甜笑都看不见了,老是深锁着眉尖,仿佛有很重的心事。

少女们就是多愁善感的,谁没有心事呢?但艾虹看来却不像是多愁善感的那种女孩子。

楚留香为她斟了杯酒,笑道:“你是不是还在想着那只鞋子?鞋子还在桌底下的我那位朋友手里,我随时都可以去替你要回来。”

艾虹垂下了头,仿佛很不安。

楚留香又笑道:“你放心,我那朋友虽然很欣赏你的鞋子,但这次并没有藏在桌子底下。”

艾虹咬着嘴唇,终于将面前的一杯酒喝了下去。

楚留香用她的筷子夹了块“炸响铃”,送到她面前的酱油碟里,道:“空着肚子喝酒最容易醉,这里的菜做得还不错,你先尝尝。”

艾虹忽然抬起头,凝视着他,一双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忧郁和痛苦。

像她这么样的女孩子,本不该如此痛苦的。

楚留香把筷子送到她手上,柔声道:“你先吃点东西,我再陪你喝酒好不好?”

艾虹忽然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你和女人说话都是这么温柔的吗?”

楚留香笑了笑,道:“那也得看她是个怎么样的女人。”

艾虹道:“我是个怎么样的女人?”

楚留香没有回答,只是用鉴赏的目光凝视着她。

这种眼光往往比一百句赞美的话都能令女孩子们开心。

但艾虹的眼圈反而红了,显得更伤感,垂首道:“我不是艾青的妹妹。”

楚留香道:“我知道。”

艾虹道:“我骗了你,又想杀你,我根本就是个很坏的女人,你本来用不着对我这么客气。”

楚留香微笑道:“以前的事我早就忘了,因为我知道那绝不是你自己的意思。”

他忽然发现一件很奇怪的事,艾虹的左手一直都藏在衣袖里,连抬都没有抬起来过。

艾虹道:“若是我自己的意思呢?”

楚留香柔声道:“就算是你自己的意思,我也不怪你,像你这么天真美丽的女孩子,无论做什么事,别人都可以原谅的。”

他忽然拉起了艾虹的左手。艾虹的脸色立刻变了,变得更苍白。楚留香的脸色也变了。

袖子里空着一截,艾虹已少了一只手。

楚留香现在总算已知道窗台上的那只手是谁的了。

年轻的女孩子,往往将自己的外貌,看得比生命还重,就算手上有了个伤疤,已是非常痛苦的事,何况少了一只手呢?

楚留香不但同情,而且也不禁为她伤感。

他的确早已原谅了她。

她若是躲着他,又被他找着,或者看见他的时候,还是那种觉得男人都是笨蛋的样子,那情况也许就不同了。

但一个可怜巴巴、满怀忧郁的女孩子,自动来找他,替他倒酒,那么她无论对他做过什么事,他都绝不会放在心上。

就算他是男人也一样。

楚留香总是很快就会忘记别人的过错,却忘不了任何人的好处,所以,他不但一定活得比较快乐,也一定活得比较长。

心里没有仇恨的人,日子总是好过些的。

过了很久,楚留香才轻轻叹息了一声,黯然道:“就因为你没有杀死我,所以他们才这么样对你?”

艾虹垂下头,什么都没有说,眼泪却已一滴滴落在面前的酒杯里。

楚留香道:“这件事是谁做的呢?”

艾虹用力咬着嘴唇,仿佛生怕自己说出了心里的秘密。

楚留香道:“你到现在还不敢说?你为什么要如此怕她?”

艾虹的确怕。

她看来不但痛苦,而且恐惧,恐惧得全身都在不停地发抖。

那人不但砍断了她的一只手,显然还随时都可能要她的命。

楚留香简直想不出有人能对这么样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如此残忍,但若非为了他,艾虹也不可能遭遇到这种不幸。

他忽然觉得很愤怒。

楚留香一向很少动怒,因为怒气总容易影响人的判断力,发怒的人总是最容易做错事。

但他毕竟是人,总有控制不住的时候,何况现在正是他心情不太好、情绪不太稳定的时候。

他早已将回家享受这件事忘了,忽然站起来,道:“你在这里坐一坐,等着我,我很快就回来。”

艾虹点点头,目光温柔地望着他,仿佛已将他看成自己唯一可以依赖的人。

她这次来,除了要楚留香谅解外,或许也因为她已感觉到自己的孤独无助。

楚留香明白她的意思。

所以有件事他非做不可。

骡马号的伙计总好像多多少少也被传染了一点骡子脾气,所以看来总不像做其他生意的那些人那么和气。

楚留香刚走进去,就有个样子并不太友善的伙计迎了上来道:“客官是想来挑匹马,还是买头骡子?我们这里卖的保证都是最好的脚力。”

这句话说得总算还很客气。

楚留香道:“我只不过想来打听点消息。”

听到并不是生意上门,就连客气都不必客气了。

伙计冷冷道:“我们这里只有牲畜的消息,没有人的消息。”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正是想来打听有关一头骡子的事。”

伙计冷眼打量着他,总算忍住没有说难听的话来。

楚留香道:“刚才有头没有人管的骡子跑进来,你看见了没有?”

伙计道:“怎么,那骡子难道是你的?”

楚留香道:“不是我的,是你的。”

伙计的脸色这才稍微好看了些,道:“既然是我们的,你还问什么?”

楚留香道:“但这头骡子当然已被你们卖出去过一次,我只是想问问是谁买的?”

伙计的手忽然向前一指,道:“你看见了吗,这里有多少骡子?”

楚留香看见了,后面栏里的骡子的确很多。

伙计道:“骡子不像人,人有的丑,有的俊,骡子长得全是一样的,我们一天也不知要卖出多少头骡子,怎知道那头骡子是卖给谁的?”

伙计满脸不耐烦的样子,显然已准备结束这次谈话了。

楚留香只好使出了他最后的一种武器,也是最厉害的一种。

你就算用这样东西把别人的头打出个洞来,那人说不定还要笑眯眯地谢谢你——除了银子外,还有什么东西能有这么大的魔力?

伙计的样子立刻友善多了,笑道:“我再去替你查查看,那骡子身上若是烙了标记,也许就能查出他以前的买主是谁了。”

骡子身上没有烙标记,全身上下油光水滑,简直连一根杂毛都没有。

楚留香叹了口气,已准备放弃这条线索了。

但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这头骡子就是刚才自己从外面跑进来的?”

伙计笑道:“我虽分不出骡子是丑是俊,但一头骡子是好是坏,我总能看得出来的,像这个骡子,我在半里地外都能认得出来。”

楚留香道:“这头骡子很不错?”

伙计道:“非常不错,一千头骡子里,也未必能找得出一头这么好的骡子来,所以……”“所以”下面忽然没有了,眼睛却在看着楚留香的手。

楚留香的手一向很少令人失望的。

所以这伙计才又接着说了下去,赔笑道:“像这么好的牲口,我们通常只卖给老主顾。”

楚留香眼睛亮了,立刻问道:“你们这里的老主顾多不多?”

伙计笑道:“这么大的字号,若没有十来个老主顾,怎么撑得住?”

他接着又道:“像万盛、飞龙、镇远这几家大镖局就都是我们的老主了,但最大的主顾还得算是‘万福万寿园’金家。”

楚留香道:“金家的牲口也是从这里买的?”

伙计道:“每年我们从关外进牲口来,总是让金家的少爷小姐们来先挑好的……”

楚留香动容道:“这头骡子是不是金家买去的?你能不能确定?”

伙计点点头,道:“别家的牲口上一定都烙着标记,为的是怕牲口走失,但金家财雄势大,莫说根本没有人敢动他们的一草一木,就算真的丢了几头牲口,他们也根本不在乎。”

楚留香道:“所以只有他们家的牲口身上没有烙标记,是不是?”

伙计道:“所以我看这头骡子,八成是他们家丢的了。”

楚留香怔住了。

有些事本是他做梦都不会去想的,但现在却已想到了。

他这次到这边来,岂非只有金家的人才知道他的行动?

这件事一开始岂非就是在金家发生的?

何况除了金家外,附近根本就没有别的人能动用这么大的力量,指挥这么多高手,布下这么多圈套。

至少楚留香还没有听说附近有力量这么大的人物。

但金家为什么要杀楚留香呢?

楚留香非但是金灵芝的朋友,而且还帮过她的忙,救过她的命。

只不过金家的人口实在太多,份子难免复杂,其中也说不定会有楚留香昔日的冤家对头,连金灵芝都不知道。

可是据金灵芝说,她只将楚留香的行踪告诉了金老太太一个人,就连她那些兄弟叔伯,都不知道楚留香这次来拜寿的事。

难道金灵芝在说谎?

难道这件事的主谋会是金太夫人?

楚留香的心乱极了,愈想愈乱,过了很久都不能冷静下来。

若是被敌人暗算,他永远都最能保持冷静。

但被朋友暗算却是另外一回事了。

那伙计忽然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想不到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有人敢做出这种无法无天的事。”

他像是在自己感慨,又像是说给楚留香听的。

这里根本没有别的人,楚留香不得不问一句:“什么事?”

伙计道:“绑架。”

楚留香紧皱眉头道:“绑架?什么人绑架?绑谁的架?”

伙计叹道:“几条彪形大汉绑一个小姑娘的架,光天化日之下居然就把人家从对面那酒楼里绑出来,架上了马车,街上这么多人,竟连一个敢伸手管闲事的都没有。”

楚留香动容道:“是个什么样的小姑娘?”

伙计道:“一个很标致的小姑娘,穿的好像是一身红衣裳……”

他还想往下再说,只可惜说话的对象又忽然不见了。

楚留香已冲了过去。

他行动虽快,却还是慢了一步,既没有看见那些彪形大汉,也没有看见那辆马车,只看见一个卖水果的小贩在满地捡枇杷,嘴里骂不绝口,还有个小孩望着地上被打碎的油瓶和鸡蛋号啕大哭。

远处尘头扬起,隐隐还可以听到车辆马嘶声。

枇杷和鸡蛋想必都是被那辆马车撞翻的。

对面有个人,正牵着匹马往骡马号里走过来,楚留香顺手摸出锭金子,冲过去塞在这人手里,人已跳上了马背。

这人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楚留香已打马绝尘而去。

他做事一向最讲究效率,从不说废话,从不做拖泥带水的事。

所以他若真的想要一样东西,你除了给他之外,简直没别的法子。

江湖中人大都懂得如何去选择马,因为大家都知道一匹好马不但平时能做你很好的伴侣,而且往往能在最危险的时候救你的命。

马若也能选择骑马的人,一定就会选楚留香。

楚留香的骑术并不能算是最高的,他骑马的时候并不多。

但是他的身子很轻,轻得几乎可以让马感觉不出背上骑着人。

而且他很少用鞭子。

对任何有生命的东西,他都不愿用暴力。

没有人比他更痛恨暴力。

所以这虽然并不是匹很好的马,但现在还是跑得很快。

楚留香轻飘飘地贴在马背上,本身似已成为这匹马的一部分。

是以这匹马奔跑的时候,简直就跟没有骑它的时候速度一样。

按理说,以这种速度应当很快就能追上前面的马车了。

一匹马拉着辆车子,车上还有好几个人,无论多快的马,速度都会比平时慢很多的。

只可惜世上有很多事都不太讲理。

楚留香追了半天,非但没有追上那辆马车,连马车扬起的尘土都看不见了。

日色偏西。

大路在这里分开,前面的路一条向左,一条向右。

楚留香在三岔路口停下。

路旁有树,最大的一棵树下,有个卖酒的小摊子。

卖酒的人比买酒的还多。

因为这时候只有一个人在这里歇脚喝酒,卖酒的却是夫妻两个人,老板手里牵着孩子,背上还背着一个孩子。

丈夫已有四十五岁,太太年纪却还很年轻。

所以丈夫有点怕太太。

所以丈夫在抱孩子,太太却只是在一旁坐着。

楚留香一下了马,老板娘就站了起来,带着笑道:“客官可是要喝碗酒?上好的竹叶青。”

她笑得仿佛很甜,长得仿佛还不难看——也许这就是丈夫怕她的最大原因。

楚留香却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敢。

第一,他从没有看别人太太的习惯。

第二,交了两天桃花运,他几乎送了命。现在只要是女人,他就看着有点害怕。

他故意去看那老板,道:“好,有酒就来一碗。”

老板娘道:“切点卤菜怎么样?牛肉还是早上才卤的。”

楚留香道:“好,就是牛肉。”

老板娘道:“半斤,还是一斤?”

楚留香道:“随便。”

他有很好的习惯——他从不跟任何女人计较争辩,于是老板娘笑得更甜,忙着切肉倒酒。

的确是竹叶青,但看来却像是黄泥巴。

肉最少已卤了三天。

楚留香还是不计较,更不争辩。

他本不是来喝酒的。

他还是看看那老板,道:“刚才有辆马车走过,你们看见了吗?”

老板没有说话,因为他知道他老婆喜欢说话,尤其喜欢跟又年轻又阔气的客人说话。

他也知道话说得愈多,小账愈多。

老板娘道:“这里每天都有很多辆马车经过,却不知客官要找的那辆马车是什么样子?”

这下子倒把楚留香问住了,他根本连那辆车的影子都没看见。

老板娘眨眨眼,又道:“刚才倒是有辆马车奔丧似的赶了过去,就好像家里刚死了人,赶回去收尸似的,连酒都没有停下来喝一杯。”

楚留香眼睛亮了,道:“对,就是那辆,却不知往那条路上去了?”

老板娘沉吟着,道:“那好像是辆两匹马拉的黑漆马车,好像是往左边去了……”

她咧嘴一笑,又道:“客官为什么不先坐下来喝酒,等我再好好地想想。”

看来这老板娘拉生意的法子并不是酒和牛肉,而是她的笑。

她这法子一向很不错。

只可惜这次却不太灵了,她笑得最甜的时候,楚留香连人带马都已到了两三丈开外,只留了一小块银子下来。

他已不想叫任何女人对他的印象太好。

老板娘咬着嘴唇,恨恨道:“原来又是个奔丧的,赶着去送死吗?”

黄昏,黄昏后。道路愈来愈崎岖,愈来愈难走,仿佛又进入山区。

天色忽然暗了下来。

林木渐渐茂密,连星光月色都看不见。

楚留香忽然发现自己迷了路,既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这条路是通到哪里去的。

更糟的是,上午吃的那点东西早已消化得干干净净,现在他的肚子空得简直就像是胡铁花的口袋。

他并不是挨不得饿,就算两三天不吃东西,也绝不会倒下去。

他只不过很不喜欢挨饿,他总觉得世上最可怕的两件事,就是饥饿和寂寞。

现在就算原路退回也来不及了,这条路上唯一有东西的地方,就是三岔路口上那小酒摊子。

从这里走回去至少也要一个半时辰。

楚留香叹了口气,已开始对那比石头还硬的卤牛肉怀念起来。

看看四面黑黝黝的树影,阴森森的山石,听着远处嗖嗖的风声,冷清清的流水声……

他觉得自己实在倒霉透顶。

但最倒霉的人当然还不是他,艾虹就比他还要倒霉得多。

她已少了一条手,又被人绑架,也不知是谁绑走了她,更不知被绑到什么地方去了。

还有艾青。

艾青的遭遇也许更悲惨。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自己苦笑。

他忽然发现自己也是个“祸水”,对他好的女孩子很少有不倒霉的。

流水声在风中听来,就好像是那些女孩子的哀泣声。

楚留香轻抚着马鬃,喃喃道:“看样子你也累了,不如先去喝口水吧。”

他走到泉水旁,就看到小桥旁那小小人家。

小桥,流水,人家。

这本是幅很美、很有诗意的图画。

只可惜楚留香现在连一点诗意都没有,此刻在他眼中看来,世上最美丽的图画也比不上一碗红烧肉那么动人。

低低的竹篱上爬着一架紫藤花,昏黄的窗纸里还有灯光透出来。

屋顶上炊烟袅袅,风中除了花的香气外,好像还有葱花炒鸡蛋的香气,除了流水声外,又多了一种声音。

楚留香肚子叫的声音。

他下了马,硬着头皮去敲门。

应门的是个又瘦又矮的小老头子,先不开门,只是躲在门后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楚留香,那眼色就像是一只受了惊的兔子。

楚留香唱了个肥喏,赔笑道:“在下错过宿头,不知是否能在老丈处借宿一宵,明晨一早上路,自当重重酬报。”

这句话,好像是他小时在一个说书先生嘴里听到的,此刻居然说得很流利,而且看来仿佛很有效。

他觉得自己的记忆力实在不错。

这句话果然有效,因为门已开了。

这小老头其实并不老,只有四十多岁,头发都没有了。

他叫卜担夫,是个砍柴的樵夫,有时也打几只野鸡兔子换酒喝。

今天他刚巧打了几只兔子,所以晚上在喝酒,他酒喝得慢,菜却吃得快,所以又叫他的女人炒蛋加菜。

他笑着道:“也许就因为喝了酒,所以才有胆子去开门,否则三更半夜的,我怎么肯随便就把陌生人放进来?”

楚留香只有听着,只有点头。

卜担夫又笑道:“我这里虽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怕被人抢,却有个漂亮女儿。”

楚留香开始有点笑不出了。

现在他什么都不怕,就只怕漂亮的女人。

有了人陪酒,就喝得快了些。

酒一喝多,豪气就来了。

卜担夫脸已发白,大声道:“鹃儿,快去把那半只兔子也拿来下酒。”里面的屋子里就传来带着三分埋怨、七分抗议的声音,道:“那半只兔子你老人家不是要等到明天晚饭吃的吗?”

卜担夫笑骂道:“小气鬼,也不怕客人听了笑话,快端出来,也不必切了,我们就撕着吃。”

他又摇头笑道:“我这女儿叫阿鹃,什么都好,就是没见过世面,我真担心她将来嫁不出。”

楚留香连头都不敢点了,一听到小姑娘要嫁人的事,他哪里还敢搭腔?

一个布衣粗裙、不着脂粉的少女,已端了个菜碗走出来,低着头,噘着嘴,重重地把碗往桌上一搁,扭头就走。

楚留香虽然不敢多看,还是忍不住瞄了一眼。

卜担夫并没有吹牛,他的女儿的确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长长的头发,大大的眼睛,只不过脸色好像特别苍白。

害羞的女孩子大多是这样子的。

她既不敢见人,当然也就见不到阳光。

楚留香转过头,才发现卜担夫也正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眼睛里仿佛带着种不怀好意的微笑,笑问道:“你看我这女儿怎么样?”

人家既已问了出来,你想不回答也不行。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笑道:“老丈只管放心,令爱一定能嫁得出去。”

卜担夫道:“若嫁不出去呢?你娶她?”

楚留香又不敢搭腔了,只恨自己为什么要多话。

卜担夫大笑,道:“看来你倒是老实人,不像别的小伙子那么油嘴滑舌,来,我敬你一杯,这年头像你这么老实的小伙子已不多了。”

卜担夫醉了。

一个人若敢跟楚留香拼酒,想不醉也不行。“看来你倒是个老实人……这年头像你这么老实的小伙子已不多。”

楚留香几乎忍不住要笑了出来。

他有时被人称作大侠,有时被人看作强盗,有时被人看作君子,有时被人看作流氓……但被人看作个“老实人”,这倒还是平生第一次。“他若知道我究竟有多‘老实’,一定会吓得跳起来三丈高。”

楚留香微笑着,躺了下去。

躺在稻草上。

这种人家当然不会有客房,所以他也只好在堆柴的地方将就一夜。无论如何,这地方总有个屋顶,总比睡在露天里好。

他若知道在这里会遇到什么事,宁可睡在阴沟也不愿睡在这里了。

夜已深,四下静得很。

深山里那种总带着几分凄凉的静寂,绝不是红尘中人能想得到的。

虽然有风在吹,吹得树叶嗖嗖地响,但也只不过使得这寂静更平添几分萧索之意。

白天经过了那么多事,在这么一个又凄凉又萧索的晚上,躺在一家陌生人柴房里的草堆上面。

你叫楚留香怎么睡得着?

他忽然想起了小时候听那说书先生说起的故事:一个年轻的举人上京赶考,路上错过宿头,投宿到深山里一处人家,年迈的主人慈祥而好客,还有个美丽的女儿。

主人看这少年学子年轻有为,就要将女儿嫁给他。他也半推半就,所以当夜就成了亲。“第二天早上他才发现自己睡在一个坟堆里,身旁的新娘子已变成一堆枯骨,却仍将他送的聘礼的玉镯戴在腕上。”

楚留香一直觉得这故事很有趣,现在忽然觉得不太有趣了。

风还在吹,木叶还在嗖嗖地响。

如此深山,怎么会有这么样一户人家?“明天早上,我醒来时,会不会也是躺在一片坟堆里?”

当然不会,那只不过是个荒诞不经的故事。

楚留香又笑了,但也不知为了什么,背脊上还觉得有点凉飕飕的。

幸好卜担夫没有勉强要将女儿嫁给他,否则他此刻只怕已要落荒而逃了。

风更大,吹得门“吱吱”发响。

月光从窗外照进来,苍白得就像是那位阿鹃姑娘的脸。

楚留香悄悄站起来,悄悄推开门,想到院子里去透透气。

他一推开门,就看到了这一生永远也无法忘怀的事。他只希望自己永远没有推开过这扇门。

星光朦胧,月色苍白。

那位阿鹃姑娘正坐在月光下静静地梳着头。

少女们谁不爱美,就算在半夜里爬起来梳头,也不能算是件很稀奇的事,更不能算可怕。

但这阿鹃姑娘梳头的法子却很特别。

她将自己的头拿了下来,放在面前的桌子上,一下一下地梳着。

月光照着她苍白的脸,苍白的手。头在桌上。人没有头。

楚留香全身冰冷,从手指冷到脚趾。他这一生从来也没有遇见到如此诡秘、如此可怕的事。

这种事本来只有在最荒诞的故事里才会发生的。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亲眼看到。

阿鹃姑娘的头突然转了过来——用她的手将她的头转了面对着楚留香,冷冰冰地看着楚留香。“你敢偷看?”

四下没有别人,这声音的确是从桌上的人头嘴里说出来的。

楚留香胆子一向很大,一向不信邪,无论遇着多可怕的事,他的腿都不会发软。

但现在他的腿已有点发软了。他想往后退,刚退了一步,黑暗中突然有条黑影蹿了出来。

一条黑狗。这条狗竟蹿到桌子上,竟一口咬住了桌上的人头。

人头竟已被狗衔走,还在呼叫:“救救我……救救我……”

卜阿鹃已没有头。没有头的人居然也在哀呼:“还我的头来……还我的头!”

第四章 好梦难成

星光朦胧,月色苍白。

狗已蹿入黑暗中,人头犹在哀呼:“救救我……救救我……”

没有头的人也还在哀呼:“还我的头来,还我的头……”

凄厉的呼声此起彼落。

风在呼号,伴着鬼哭。

无论谁看到这景象,听到这声音,纵然不吓死,也得送掉半条命。

楚留香没有。

他的人突然箭一般蹿了出去,去追那条狗。“无论你是人是狗,只要在我饥饿时给了我吃的,在我疲倦时给我地方睡觉,我就不能看着你的头被狗衔走。”

这就是楚留香的原则。

他一向是个坚持自己原则的人。

狗跑得很快,一眨眼就又没入黑暗中。“但无论你是人是狗,楚留香若要追你,你就休想跑得了。”

有些人甚至认为楚香帅的轻功,本就是从地狱中学来的。

掠过竹篱时,他顺手抽出了一根竹子。

三五个起落后,那条衔着人头的狗距离他已不及两丈。

他手中短竹已飞出,箭一般射在狗身上。

黑狗惨嗥一声,嘴里的人头就掉了下来。

楚留香已掠过去拾起了人头。

冰冷的人头,又冷又湿,仿佛在流着冷汗。

楚留香忽然觉得不对了。“嘭”的一声,人头突然被震碎,一股暗赤色浓腥烟从人头里射了出来,带着种无法形容的臭。

楚留香倒下。

无论谁嗅到这股恶臭,都一定会立刻倒下。

夜露很重,大地冰冷而潮湿。

楚留香倒在地上。

远处隐隐有凄厉的呼声随风传来,也不知是犬吠,还是鬼哭。

突然间,一条人影自黑暗中飘飘荡荡地走了过来。

一条没有人头的人影。

没有头的人居然也会笑,站在楚留香面前咯咯地笑。

突然间,已被迷倒的楚留香竟从地上跳了起来,一把抓住了这“无头人”的衣襟。“哧”的一声,衣襟被扯开,露出一个人的头来。

卜担夫!

原来他有头,只不过藏在衣服里,衣服是用架子架起,若非他的人又瘦又矮,看来当然就不会如此逼真。

那颗被狗衔去的头呢?

头是蜡做的,里面藏着些火药和引线,引线已燃着,只要能算准时间,就能算准引线的长短。

他时间算得很准。

所以人头恰巧在楚留香手里炸开,将迷药炸得四射飞散。

他什么都算得很准,却未算到楚留香还能从地上跳起来。

在这一刹那间,卜担夫脸上的眼睛、鼻子、眉毛、嘴,仿佛都已缩成了一团,就像是被人重重地打了一拳似的。

楚留香却笑了,微笑着道:“原来你酒量不错,看来再喝几杯也不会醉。”

此时此刻,他居然说出这么样一句话来,你说绝不绝?

卜担夫也只有咧开嘴笑笑,身子突然一缩,居然从衣服里缩下来,就地一滚,已滚出好几丈。

等他身子弹起时,已远在五六丈外。

楚留香脱口道:“好轻功!”

这三个字说出,他的人也已在五六丈外。

卜担夫连头都不敢回,拼命往前蹿,他轻功的确不弱,若非遇见楚留香,他一定可以逃走的。

不幸他遇着了楚留香。

他掠过竹篱,楚留香眼见已将追上他。

谁知楚留香却突然停了下来,因为他又看到院子里有个人在梳头。

星光朦胧,月色苍白。

卜阿鹃正坐在月光下,慢慢地梳着头。

这次她当然没有把头拿下来。

她的头发漆黑光滑,她的手纤细柔美。她的脸苍白如月色。

她身上只穿着件紫罗衫,很轻,很薄,风吹过,罗衣贴在身上的,现出了她丰满的胸,纤细的腰,和笔直修长的腿。

风中的轻罗就像是一层淡淡的雾。

轻罗中晶莹的躯体若隐若现,也不知是人在雾中,还是花在雾中。

楚留香并没有走过去,但也没有走开。

他并不是君子,却也不是瞎子。

卜阿鹃忽然回过头来,嫣然一笑,道:“你还没有死?”

楚留香也笑笑,道:“我还是人,不是鬼。”

卜阿鹃道:“那迷药不灵?”

楚留香道:“迷药很灵,只可惜我的鼻子不灵。”

卜阿鹃道:“那种迷药的厉害我知道,就算没有鼻子的人也一样要被迷倒。”

楚留香又笑笑,道:“就算没有鼻子,头也不会那么轻。”

卜阿鹃眨眨眼,道:“你是不是一发觉那人头太轻,就立刻闭住了呼吸?”

楚留香又笑笑道:“也许我什么都没有发觉,只不过运气特别好。”

卜阿鹃也笑道:“我知道你近来运气并不好。”

楚留香道:“哦?”

卜阿鹃嫣然道:“交了桃花运的人,运气都不会太好的。”

楚留香不由自主又摸了摸鼻子,道:“你怎么知道我交了桃花运?”

卜阿鹃笑道:“因为你不但有双桃花眼,还有个桃花鼻子。”

楚留香微笑道:“幸好我的手不是桃花手,所以你还能好好地坐在那里。”

卜阿鹃眼波流转道:“你的手很老实?”

楚留香道:“你希望我的手不老实?”

卜阿鹃咬着嘴唇,道:“你的手若真老实,就过来替我梳梳头吧。”

楚留香不说话,也不动。

卜阿鹃用眼角瞟着他,道:“你不会梳头?”

楚留香道:“我的手虽老实,却不笨。”

卜阿鹃道:“你不喜欢替人梳头?”

楚留香道:“有时喜欢,有时就不喜欢,那得看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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