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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5 08:4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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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徳莱塞

出版社:上海三联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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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莱塞集 嘉莉妹妹

德莱塞集 嘉莉妹妹试读:

“世界名著名译文库”编委会

主  编 柳鸣九

编  委 (按姓氏笔画排序)

    王守仁 史忠义 宁 瑛 冯季庆 冯 威 朱 虹

    刘文飞 李辉凡 陈众议 陈绍敏 罗新璋 贺鹏飞

    倪培耕 高中甫 黄 梅 谭立德

主编助理 赵延召 乌尔沁 张晓强

“世界名著名译文库”总序

柳鸣九

我们面前的这个文库,其前身是“外国文学名家精选书系”,或者说,现今的这个文库相当大的程度上是以前一个书系为基础的,对此,有必要略作说明。

原来的“外国文学名家精选书系”,是明确以社会文化积累为目的的一个外国文学编选出版项目,该书系的每一种,皆以一位经典作家为对象,全面编选译介其主要的文学作品及相关的资料,再加上生平年表与带研究性的编选者序,力求展示出该作家的全部文学精华,成为该作家整体的一个最佳缩影,使读者一书在手,一个特定作家的整个精神风貌的方方面面尽收眼底。“书系”这种做法的明显特点,是讲究编选中的学术含量,因此呈现在一本书里,自然是多了一层全面性、总结性、综合性,比一般仅以某个具体作品为对象的译介上了一个台阶,是外国文学的译介进行到一定层次,社会需要所促成的一种境界,因为精选集是社会文化积累的最佳而又是最简便有效的一种形式,它可以同时满足阅读欣赏、文化教育以至学术研究等广泛的社会需要。

我之所以有创办精选书系的想法,一方面是因为自己的专业是搞文学史研究的,而搞研究工作的人对综合与总结总有一种癖好。另一方面,则是受法国伽利玛出版社“七星丛书”的直接启发,这套书其实就是一套规模宏大的精选集丛书,已经成为世界上文学编选与文化积累的具有经典示范意义的大型出版事业,标志着法国人文研究的令人仰视的高超水平。“书系”于1997年问世后,逐渐得到了外国文学界一些在各自领域里都享有声誉的学者、翻译家的支持与合作,多年坚持,惨淡经营,经过长达十五年的努力,总算做到了出版七十种,编选完成八十种的规模,在外国文学领域里成为了一项举足轻重、令人瞩目的巨型工程。

这样一套大规模的书,首尾时间相距如此之远,前与后存在某种程度的不平衡、不完全一致、不尽如人意是在所难免的,需要在再版重印中加以解决。事实上,作为一套以“名家、名著、名译、名编选”为特点的文化积累文库,在一个十几亿人口大国的社会文化需求面前,也的确存在着再版重印的必要。然而,这样一个数千万字的大文库要再版重印谈何容易,特别是在人文书籍市场萎缩的近几年,更是如此。几乎所有的出版家都会在这样一个大项目面前望而却步,裹足不前,尽管欣赏有加者、啧啧称道者皆颇多其人。出乎意料,正是在这种令人感慨的氛围中,北京凤凰壹力文化发展有限公司的老总贺鹏飞先生却以当前罕见的人文热情,更以真正出版家才有的雄大气魄与坚定决心,将这个文库接手过去,准备加以承续、延伸、修缮与装潢,甚至一定程度的扩建……

于是,这套“世界名著名译文库”就开始出现在读者的面前。

当然,人文图书市场已经大为萎缩的客观现实必须清醒应对。不论对此现实有哪些高妙的辩析与解释,其中的关键就是读经典高雅人文书籍的人已大为减少了,影视媒介大量传播的低俗文化、恶搞文化、打闹文化、看图识字文化已经大行其道,深入人心,而在大为缩减的外国文学阅读中,则是对故事性、对“好看好玩”的兴趣超过了对知性悟性的兴趣,对具体性内容的兴趣超过了对综合性、总体性内容的兴趣,对诉诸感官的内容的兴趣超出了对诉诸理性的内容的兴趣,读书的品位从上一个层次滑向下一个层次,对此,较之于原来的“精选书系”,“文库”不能不做出一些相应的调整与变通,最主要的是增加具体作品的分量,而减少总体性、综合性、概括性内容的分量,在这一点上,似乎是较前有了一定程度的后退,但是,列宁尚可“退一步进两步”,何况我等乎?至于增加作品的分量,就是突出一部部经典名著与读者青睐的佳作,只不过仍力求保持一定的系列性与综合性,把原来的一卷卷“精选集”,变通为一个个小的“系列”,每个“系列”在出版上,则保持自己的开放性,从这个意义上,文库又有了一定程度的增容与拓展。而且,有这么一个平台,把一个个经典作家作为一个个单元、一个个系列,集中展示其文化创作的精华,也不失为社会文化积累的一桩盛举,众人合力的盛举。

面对上述的客观现实,我们的文库会有什么样的前景?我想一个拥有十三亿人口的社会主义大国,一个自称继承了世界优秀文化遗产,并已在世界各地设立孔子学院的中华大国,一个城镇化正在大力发展的社会,一个中产阶级正在日益成长、发展、壮大的社会,是完全需要这样一个巨型的文化积累“文库”的。这是我真挚的信念。如果覆盖面极大的新闻媒介多宣传一些优秀文化、典雅情趣;如果政府从盈富的财库中略微多拨点儿款在全国各地修建更多的图书馆,多给它们增加一点儿购书经费;如果我们的中产阶级宽敞豪华的家宅里多几个人文书架(即使只是为了装饰);如果我们国民每逢佳节不是提着“黄金月饼”与高档香烟走家串户,而是以人文经典名著馈赠亲友的话,那么,别说一个巨大的“文库”,哪怕有十个八个巨型的“文库”,也会洛阳纸贵、供不应求。这就是我的愿景,一个并不奢求的愿景。2013年元月

西奥多·德莱塞及其文学创作

朱虹

曾经一度,德莱塞在西方评论界被认为是过时了。然而,毕竟德莱塞是大家,大手笔,经得住时间的考验。现在,任何一个有点分量的批评家都不得不承认德莱塞在美国文学史上的地位。他是伟大的开拓者,现实主义小说艺术的巨人。辛克莱·路易斯在接受诺贝尔文学奖的时候说:应该得奖的是德莱塞。他又不无遗憾地说:“假定你们选中的是西奥多·德莱塞吧。在我和其他许多人看来,没有人比他更孤独。他总是得不到人们的好评,相反却常常遭到责难。但是他扫清了道路,使美国小说从维多利亚式的W.D.豪威尔斯那种谨小慎微、温文尔雅的风格转到了开诚坦白、直言无畏、充满生活激情的风格。”德莱塞开辟了道路,他深深地了解他的时代的美国。他的笔触是深刻的、怜悯的、悲愤的、悲剧性的。因此路易斯还说,如果把奖金给了德莱塞,那肯定要听到从某些方面吹来的一片非议,因为在德莱塞的笔下,男男女女不是他们想要看到的那样“心情开朗,时时欢歌,处处美德”,而相反“常常是些罪孽深重的绝望的悲剧形象”。这正是德莱塞要表现的真正的美国和美国人。

德莱塞(Theodore Dreiser,1871-1945)是德国移民的后代,他父亲原是德国天主教徒,农民出身,为逃避征兵来到美国,德莱塞的母亲是属于基督教少数教派的农村姑娘。他们结婚后定居印第安纳州。老德莱塞原先是一家毛纺作坊的管理人,像《珍妮姑娘》中的父亲老盖哈德一样,他总是走背运,先是作坊失火,修复时他又受伤,从此失去劳动力,拖着十几个孩子,在印第安纳州各处漂泊,勉强维持生计。他还是虔诚的基督教徒,努力按照教规严格管束子女,但是与《堡垒》中的父亲一样,只能使子女与自己疏远。德莱塞一家兄弟都很早离家谋生,没有成就什么事业,只有德莱塞的一个哥哥成为流行歌曲的作者,小有名气。德莱塞的两个姐姐在少女时被人引诱,弄得他们一家在当地声名狼藉,不得不一再迁居。总之,德莱塞在财产、地位、宗教乃至民族心理上,一直觉得是被排斥在正统之外。这种心理的形成有助于他后来对美国社会鞭辟入里的观察。

德莱塞从少年时起就经常打零工,没有受过系统教育。曾有一个中学教师看出他与众不同,用自己的储蓄资助他在印第安纳州立大学读过一年书。离校后,他先在芝加哥一家小报馆谋差事,后来走遍中西部许多城市。1894年当他满二十三岁时,德莱塞来到纽约,向一些杂志与小报卖稿子。1898年,德莱塞跟一位十分拘谨的女教师结婚,没有几年就分居了。他一生中艳遇不断,妻子死后,1944年他与多年的伴侣海伦·理查逊正式结了婚。

1900年在发表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嘉莉妹妹》之后,德莱塞发生过一次精神危机,一般认为是由写作、谋生和家庭各方面的矛盾引起。经过一段疗养之后他到铁路上去做重活,1903年又重新拿起笔来,先后在纽约的好几家报纸当编辑,1910年,由于与一位“上流社会”的少女过往甚密,被革了职。1911年他出版了《珍妮姑娘》,在这之后连续十五年是他创作的最旺盛时期,他主要作品都是在这时期完成的。

德莱塞长期的新闻工作为他的写作做了准备,他的第一部小说《嘉莉妹妹》是一部具有极大思想与艺术力量的成熟作品。从某一方面来说,美国文坛对德莱塞和《嘉莉妹妹》的到来是应该有准备的,因为十九世纪末以来,现实主义在美国有很大发展。可是从社会风气和舆论来说似乎又很没有准备。当时清教徒式的虚伪道德还有很大影响,所以《嘉莉妹妹》的出版受到很多阻挠,直到1915年还有人发起对它的抵制。这也不是偶然的,因为《嘉莉妹妹》确实给美国社会以很大的冲击:这主要还不在于细节方面的暴露,而在于其敢于撕破道德的虚伪。在《嘉莉妹妹》中我们看到,按资产阶级标准的不道德者受不到惩罚,甚至还会发迹,如嘉莉妹妹本人。人们失败灭亡的原因也不在于不道德而是由于失去竞争的能力,如赫斯特渥特。这一点是最击中当时社会的要害的。《嘉莉妹妹》的故事虽然不复杂,却反映了美国社会的许多方面。我们首先看到的是在“黄金的美国”,像嘉莉这样的乡下姑娘来到城里没有一点生活出路。寄居在姐姐、姐夫家,这个工人和他的年轻的妻子像牛马那样操劳,生活极端单调,他们对嘉莉那么冷酷,这根本上是因为他们分不出一点东西给她。在工厂里,嘉莉完全是机器的附件,赚的几文钱不够温饱。她在芝加哥的人海里浮沉,先与商品推销员杜洛埃同居,后又被酒吧间的经理赫斯特渥特拐骗,赫斯特渥特为她抛弃了家庭,携东家的款子逃跑。在纽约,嘉莉作为演员的上升令人眼花缭乱,完全是美国式的成功,而赫斯特渥特的失败与灭亡也是美国式的:他失去竞争能力,被生活抛在一边,沦为乞丐,死无葬身之地,无论是他的妻子儿女还是嘉莉,都对他不闻不问。他们已完全属于两个世界。赫斯特渥特和嘉莉,他们互相走向自己的反面,互相调换位置,直至赫斯特渥特的死亡和嘉莉走向成功的顶点。

赫斯特渥特的地位是那么脆弱,“一失足成千古恨”。他那致命的过失也是一连串的偶然造成的:抽屉没有锁,而当赫斯特渥特数钞票时,他又不小心碰了一下抽屉,无意中把它锁上了,一叠叠钞票赫然暴露在外,他有嘴也说不清,于是就卷款一逃了之。多么微小、多么偶然的琐碎细节,竟改变了一个人的一生。

嘉莉成为红极一时的舞台明星,却对生活很不满足,自己也说不清缺了什么。她必须说服自己,“我是幸福的”,而她又情不自禁地对好友说:“我真寂寞呀!”她在成功的路上也是无奈的,剧场生意不好就得关闭,纽约的生意不好就得随团去伦敦。总而言之,她得演戏,无论在舞台上还是卸了装在台下,这场生活的戏——无休止的盲目追求——不能稍停片刻,否则就是赫斯特渥特的下场。嘉莉妹妹在某一种意义上与《美国的悲剧》中的克莱德相似,虽然他们的命运那么不一样;他们都是被动的,不断被生活驱使,听任物质的引诱,在机缘的作用之下,个人的意志是微不足道的。小说对人物不同命运的描写,远远超出了任何道德说教的公式,探索人的命运和社会的变迁背后的一些更根本的东西。弗兰克·诺里斯1900年正在道勃尔戴出版公司作审稿人,他发现了《嘉莉妹妹》的稿子,大力推荐,促成道勃尔戴与德莱塞签订了合同。后来道勃尔戴又改变态度,据说是受了太太的影响,认为此书“有伤风化”;但因有契约在先,他不便反悔,便玩弄《威尼斯商人》中所谓“可以割肉但不准流血”的文字游戏,如约出版了书,印了一千多本,但没有大力销售。后来德莱塞买下了这本书的版权,在1907、1908、1911和1917年几次重印,由于顽固的社会偏见,《嘉莉妹妹》迟至1932年才收入美国权威的《现代文学丛书》。在《嘉莉妹妹》之后,德莱塞有十年之久没有再发表作品,主要从事新闻写作。《珍妮姑娘》(1911)描写天真、美貌、善良的贫家女珍妮姑娘一生的悲惨命运,在某些方面令人想起哈代笔下的苔丝。珍妮出身于俄亥俄州一个破产手艺人的家庭,按社会的安排,她多半会成为工人的老婆,劳苦一辈子,但由于命运的捉弄,她在当洗衣女工时被一个五十多岁的参议员看中。后来为了感谢参议员营救她被捕的哥哥,珍妮委身于他并且怀了孕,而参议员偏偏得急病死亡,珍妮于是成了“堕落的女人”,被父亲赶出家门。她外出当女仆养活自己的女儿,又被一位绅士凯恩先生看中,几次对她有意。不久珍妮的父亲受伤、失业了,家里生活无着落,珍妮再次牺牲自己的贞操,答应与凯恩同居。他们两个人的这种关系不为社会所容,凯恩遭到舆论的谴责和家庭的反对。最后还是经济的力量——遗产——使他不得不跟珍妮分手。而就是这点也是珍妮为了照顾他的利益自己要求的。珍妮从小吃苦,没有受过教育,却在生命的重要关头出于善良的本性,总是照顾他人而牺牲自己。可是按照社会规范,她是“堕落”的女人,直至死亡,还只能隐姓埋名,跟前没有一个亲人。《珍妮姑娘》笼罩着一片悲剧气氛,珍妮的命运令人感到什么善良心愿都无济于事,世事就在那里运转,那么残酷无情。可是珍妮忍痛做到了她自认应做的一切,获得了内心的平静。著名批评家门肯在读到《珍妮姑娘》的校样后发现了德莱塞的天才,对德莱塞说:“不论是谁否认这点,你也别信——你肯定是写出了除《哈克贝利·费恩》以外美国最好的一部小说。”在《珍妮姑娘》之后,德莱塞去了一趟英国,回来后接着动手写“欲望三部曲”之一的《金融家》。

十九世纪中叶美国一些金融巨头崛起的历史事迹引起德莱塞的浓厚兴趣。他注意到他们对社会进步所起的作用,如阿斯托、范德比尔特铺设铁路,洛克菲勒开发自然资源,阿穆把屠宰牲畜、包装肉食变成一项工业,而福特、普尔曼则发展交通事业,使得人们可以轻易地消灭地理上的距离。他们被人们比喻为用科学技术征服环境的普罗米修斯。德莱塞面对这些事实,常常思考这些巨大社会变化背后的真正动力是什么?一方面,他怀疑个人意志究竟起多大作用,另一方面又担心机械的决定论是否会取消理想,取消正义斗争的意义。

1898至1899年,德莱塞受《成功》杂志的委托,采访了一些社会名流、工商巨头,希望通过这些人物的事迹宣传“勤劳发家”。德莱塞却利用这次机会向他们提出自己感兴趣的问题,譬如能力、机缘、气质、遗传在他们的事业中所起的作用。在被采访的人中,臭名昭著的查尔斯·耶基斯最吸引德莱塞的注意。当时有一本揭露工商巨头发家的书《非法的财富》,其中有许多篇幅披露了耶基斯的种种丑事。德莱塞吸取了该书中的资料,以耶基斯其人为原型构思了“欲望三部曲”。“欲望三部曲”由《金融家》《巨人》和《斯多噶》组成,不过最后一部隔了好久才写出来。通过这个三部曲,德莱塞大体上以耶基斯的事迹为蓝本,塑造了金融家佛兰克·考柏伍德的形象,描写了他的发迹,在金融界的起落和最后的死亡。

小说《金融家》以佛兰克·考柏伍德看见“大鱼吃小鱼”的场景开始的,他由此领悟到这正是人生的写照。这个思想成了他毕生做人的守则,也贯穿于作者在全书中对美国社会的描绘。佛兰克从小就善于投机,当时正值美国铁路大发展时期,他控制铁路股票,成了费城有声望的金融家。他在私生活方面跟做生意时一样无情。他一旦地位高升,就抛弃原来的妻子,引诱同行和恩人的女儿艾琳·柏特勒。他与市政府的政客狼狈为奸,挪用公款,事情败露以后,他引诱少女一事也同时被发现,引起公愤。考柏伍德吃了官司,坐了牢。出狱后,他继续以“大鱼吃小鱼”的精神重整旗鼓,1873年乘着经济危机贱卖一批股票后迁居芝加哥,再次发家。他与妻子正式离婚,与柏特勒小姐公开出入社交场合,一心要跻身于芝加哥的“上流社会”。

在《巨人》中,德莱塞继续追述佛兰克·考柏伍德的故事。德莱塞经过详细调查掌握大量关于芝加哥金融界的内幕。他描写了考柏伍德与市政官员勾结,控制芝加哥市内电车公司的活动,反映了十九世纪后半期美国社会从自由资本主义到垄断资本主义的过渡,以及在这一过程中一个垄断资产阶级集团的出现。德莱塞着重描写了考柏伍德的个性。这个人物的能力和贪婪都超出常人,对金钱、权势和女色的贪欲是无餍的。他还有无穷的精力、手段和克服逆境的毅力。在芝加哥“贵族”的社会里,艾琳·柏特勒不善于应付,不能帮助他站住脚,于是考柏伍德就厌弃了她。《巨人》不仅强调了耶基斯在个人关系方面的冷酷,同时还着重描写了他与全社会的对立。在芝加哥,在人民与垄断财团的斗争中,他成了众矢之的。最后由于工人和其他有正义感的人们的联合行动,考柏伍德又一次被挫败;美国历史上有名的正义的州长阿特盖尔德在社会舆论的支持下否决了考柏伍德延长特许权的要求,给他以极大的打击,就这样结束了他一生奋斗中的又一个阶段。《斯多噶》续完了考柏伍德的故事,是德莱塞临终前写成的,死后才出版。《斯多噶》作为“欲望三部曲”的结尾,突出表现了一切世俗的财富和功名成就终归都是一场空。考柏伍德从芝加哥横跨大西洋到英国,打算投资扩大英国的地下铁道网。同时他在英国也找到了一个与他的才智匹配的女人。考柏伍德获得了金钱所能换来的一切,进一步要达到不朽。他搜集文物古画、艺术珍品,计划建立一个宫殿式的美术馆,此外还要建立慈善医院,向大学捐款……但他死后,由于法律程序的繁杂、金融势力之间的倾轧以及遗嘱执行人的失职,考柏伍德一生积累的金融帝国都湮没在诉讼费和汪洋的债务中,以至他的遗孀还要受穷。“欲望三部曲”的每一部都是以考柏伍德的失败告终,第一部是在费城发迹之后可耻地入狱,第二部是在芝加哥重整旗鼓后野心再次被挫败,第三部则以他的死亡结束。通过考柏伍德,德莱塞描写了一个“巨人”的形象,在能力上、在贪婪上、在无耻和阴险毒辣上都超出常人。德莱塞对考柏伍德的描写早已超出一般道德伦理的范畴,只把他作为一个怪物、一种现象、一种天然强者的标本来考察。考柏伍德身上也有弱点、有矛盾的。他有力量,但不能控制自己,如他不能控制色欲,这是导致他失败的一个原因。他满身铜臭,却想通过美来完善自己,无论是女性的美还是艺术的美。他只信奉人吃人的哲学,却想通过人道主义的慈善事业流芳百世。他达到成功的顶点,享尽人间的乐趣,最后死在一间旅馆里,跟前没有一个亲人。这样多互相矛盾的因素的交织,使作者迷惑、惊叹:社会的运动难道是这类“巨人”推动的吗?《天才》早在1911年就动笔了,出版于1915年,《天才》的自传成分很重。小说主人公、艺术家尤金·威特拉的生平在很多方面与德莱塞自己的一生相似:一个中西部的少年,充满幻想,到纽约去谋生。他成了名画家,结了婚,但忍受不了家庭的桎梏,经历了一次精神危机,先到铁路上去做体力活以使精神恢复,后去做编辑,重新获得名声。他爱上了一位少女,而妻子恰好在这时死于难产,事情传开,他身败名裂。小说主人公尤金·威特拉的一生经验提出了艺术家——即特殊天才的人物——与生活的关系、与社会的关系,以及怎样协调天才人物的特殊敏感与特殊需要和社会正统规范之间的矛盾。在这个意义上,《天才》中提出的问题与“欲望三部曲”不是没有相似之处的。《天才》出版后,遭到保守势力的攻击,要求禁止发行。许多不同倾向的政治作家如约翰·里德和埃兹拉·庞德都支持德莱塞,禁书的阴谋没有得逞。德莱塞从此十年没有发表作品。十年后他拿出了《美国的悲剧》这部杰作。《美国的悲剧》是1919年开始动笔的。德莱塞收集了许多资料,特别是1906年发生的契斯特·吉莱特案件。在这个轰动一时的桃色案件中,主犯吉莱特在自己的女友怀孕后将她杀死,后来自己被处死刑。《美国的悲剧》悲剧性在哪里?克莱德·格里菲思,城市贫民的儿子,从小就为父母的传教活动感到丢脸,一心羡慕上层社会的荣华富贵。他少年时离家到堪萨斯城一家旅馆做听差,第一次尝到城市下层青年的低级娱乐。在德莱塞笔下,旅馆是令人眼花缭乱、充满陷阱的资本主义世界的缩影:珍妮是在旅馆里失身的;克莱德从旅馆开始走向堕落;嘉莉被请进高级旅馆,为老板招揽生意,是她转化为没有心肠的舞台明星过程中的决定性的一环;而处心积虑奋斗一生的考柏伍德最后死在一家陌生的旅馆房间里。后来,克莱德从堪萨斯州到了芝加哥。他遇见自己的亲叔叔,一个衬衫制造商。他在叔叔的工厂车间得到了一个很低的职务,但在他管辖下的女工眼里却是一位英雄。克莱德在孤独苦闷中引诱了崇拜他的一个女工罗伯塔。在他当时的生活条件下,这是现成的便宜,他不能抗拒这种引诱。他的这一举动以及它所暴露出来的性格上的弱点埋下了后来惨祸的种子。在与罗伯塔幽会的同时,作为厂主的侄子克莱德认识了当地另一位富商的女儿桑德拉。桑德拉利用克莱德去激发她的堂兄的嫉妒心,她故意接近克莱德,拉他参加他们富家子弟的那些奢侈的娱乐。对这种引诱克莱德当然不能抗拒。但这时被他引诱成奸的罗伯塔已经怀孕,催他结婚,以保全自己的名声。为了摆脱困境,克莱德想起报纸上关于一对青年落水,女的溺死的报道,在他看来,这是走出困境的最容易的一条路。他于是约罗伯塔一起划船,造成罗伯塔落水溺死。克莱德作案时破绽百出,很快被捕,而地方法官和辩护律师两方偏偏是政敌,当地龌龊的政党斗争的浊流竟把克莱德很快地送上了电椅。

在德莱塞笔下,克莱德是一个被个人欲望驱使而没有意志力、没有判断力、没有人格的盲目的软体动物。他少年时期刚开始赚钱时就宁可看着母亲、姐姐受苦受罪而自己把钱留着给女朋友买奢侈品。他由于极端的自私和懦弱而毫无心肝,因为按良心办事是需要勇气的。在他和罗伯塔的关系中,不仅是这种卑鄙的懦弱使他决心溺死罗伯塔,而且也是这种懦弱使他临场又不敢下手。他是在对自己的这种懦弱感到万分恼怒之下用照相机向罗伯塔打过去,致使她落水溺死。德莱塞卓绝的心理描写在《美国的悲剧》中得到了最充分的展示。克莱德处在桑德拉小姐那醉人的诱惑力与情人罗伯塔怀孕在身、迫切要求结婚这两种拉力的争夺中间,内心简直是翻江倒海。当然,在他来说,欲望终归是要占上风的。但正因他是懦夫,他不敢正视自己内心里那黑暗的、残酷的一面。他需要遮掩。而在这点上,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罗伯塔的道德勇气给他帮了忙。正是因为罗伯塔,这个老实规矩的农家姑娘,固守她从父母那里得到的一点可怜的礼教原则:怀了孕就必须结婚,结婚后不能过早地生孩子,否则有什么颜面去见父母兄弟姐妹,怎么面对亲戚朋友街坊邻里?对于罗伯塔来说,这个社会压力无异于“撕裂心肺的恐怖、痛苦和耻辱”,更何况她还要考虑到即将出生的孩子。于是,在克莱德面前一向谦卑讨好的罗伯塔从这些可怜的道德、礼教中得到了勇气,她一反常态,连连写信,催促克莱德早点结婚,甚至威胁说要把他们的秘密公之于世。正是罗伯塔这种穷追不舍和威胁的口吻使克莱德自欺地找到了借口:他可以对罗伯塔下毒手,这只能怪她自己。甚至在那“毁灭一切的”一刹那,他还在心里为自己辩解:是罗伯塔自己在船里曲身向前,致使他推她一把而把船弄翻了。他还在说服自己,这是“意外”“无心的一击”……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克莱德的辩护律师费尽心机用“道德上的懦夫”一词为他辩护,妄图救他一命,而事实上,杀死罗伯塔的正是“道德上的懦夫”。

克莱德是环境的典型产物,赤裸裸地追求物质利益,沉溺于感官,满足于他用一个小听差、小职员的几文钱买来的乐趣,正如桑德拉作为阔小姐满足于她用大钱所换来的享受。德莱塞表现了克莱德语言的贫乏,无论对堪萨斯城里的女孩子,对罗伯塔,还是对他仰望崇拜的桑德拉小姐,他只能用同样的几句粗鄙的话表示爱慕,甚至在临刑前见到母亲时,他也没有更多的语言。他就是美国社会造就的这么一种思想麻木的粗鄙的产品。克莱德是“美国之梦”的牺牲品。他从小就充满朦朦胧胧的富贵荣华的幻想,当然,他的想象只能以他在自己的一个狭隘的小天地里所能见到的为限,起初是在堪萨斯州的旅馆,而当“上流社会”的大门向他打开之后,他的想象力带上了翅膀。正如美国批评家范·多伦所说:“没有人告诉他应该成为什么样的人,人们只告诉他应该占有多少东西。”他的奢望,他的现实处境,还有他的性格的卑怯,这三者决定了克莱德只能走上犯罪的道路,甚至也决定了他的犯罪方式:不是考柏伍德式的大刀阔斧、肆无忌惮,而只能是偷偷摸摸、十足的蹩脚。克莱德是美国的穷孩子,他受到社会的引诱,禁不住引诱,又受到社会的惩罚。他引不起我们的同情,但又不能不牵动我们的怜悯。我们能理解克莱德,但不能原谅那个社会。

在《美国的悲剧》之后,德莱塞再没有出版过长篇小说,《堡垒》和《斯多噶》都是在他死后发表的。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德莱塞是积极的社会活动家、享有国际声望的进步人士。在震动全国的司考特堡罗冤案问题上,德莱塞挺身而出,在一场全国规模的援救九名受害的黑人青年的斗争中起了重要作用。他还亲临哈兰矿区现场,调查实况,支持工人的罢工。在西班牙内战期间,他赶赴西班牙战场,声援保卫共和国的战士。在这些斗争中,他同美共和左翼作家一直有密切的联系,在1927年还曾访问过苏联。德莱塞在逝世前夕被接受为美国共产党员。但他晚期的思想是妥协的,甚至有宗教的和神秘的色彩。这在《斯多噶》的结尾就有表现,书中描写考柏伍德死后他的英国情妇皈依了印度教,后来跑到美国去从事慈善事业。而这种妥协色彩在他死后出版的《堡垒》中表现得更为明显。

在《堡垒》中,德莱塞明显地以一个厌世的长者的眼光看待世事,表现了在一个物质主义的社会中的信仰危机。主人公索伦·巴恩斯是教友派的虔诚信徒,同时也是个富有的银行家,当地公认的精神“堡垒”。当他发现银行里的同事为了谋利有犯法活动时,他就洗手不干,以求独善其身。然而麻烦的还是他的子女。他的五个子女在新时代成长,各走着不同的道路。大女儿专心学业,大儿子成为精明的买卖人,表面上还都没有叛离教会。他的二女儿迈入了摩登的交际界,早把父亲的教导抛在脑后。他的第三个女儿艾塔最聪明,在大学里接触了新思想,便毅然逃离家庭,跑到纽约,进入反正统的艺术家圈子,跟一个画家同居。他的小儿子斯图华特反抗家庭和学校的过分管束,整日跟几个同学在外面胡作非为,在一次胡闹中无意造成了一个少女的死亡。斯图华特被捕,在狱中自杀。儿子的死给老索伦以很大打击。他的严峻的原则性发生了动摇,他觉得无权为他人裁判是非,而应该更体谅别人的感情。他的女儿艾塔在弟弟发生不幸之后回到家里,成了虔诚的教徒。

除了他的八部长篇小说,德莱塞还有大量的其他著作。他发表过多部在美国旅行的观感,如《四十岁的游客》(1913)、《印第安纳州的假日游》(1916)以及1928年出版的《德莱塞看俄国》。德莱塞有戏剧作品多种,分别收入两个集子:《剧作:自然的和超然的》(1916)和《铸造者的手》(1918),其中《铸造者的手》最为著名。他有两部短篇小说集:《自由及其他》(1918)和《锁链》(1927)。

除了长短篇小说及戏剧作品,德莱塞还以自己一生中相逢相识的男男女女为原型写过半虚构、半纪实的作品,《十二个男人》(1919)和《妇女画廊》(1929)。此外,德莱塞还有哲理性的散文、诗作及杂文多种。

德莱塞在短篇小说创作方面有很高的造诣,我国亦有部分译介。如《老罗根姆和他的特丽萨》,描写了纽约市边缘地带——四号街——平民劳动者居住的街区里发生的一次风波、一场虚惊。德国移民、肉铺老板兼屠夫老罗根姆是守本分的基督徒,如像他那种身份地位的人一样,他在家里称王称霸,欺负老实的太太,对女儿特丽萨的出入看得很紧,动辄以锁大门把她关在门外相威胁。而另一方面,青春的勃动使特丽萨忍不住与小伙子在夏夜的月光下流连忘返,尽管是贫穷的移民区毫无特色的狭窄的街道。终于有一天特丽萨被父亲关在门外。就在同一天晚上,就在同一个时间里,艾米莉,一个可怜的沦落为娼的少女,服毒自杀,倒在老罗根姆的门道里。就这样,一场司空见惯的两代人的矛盾与一幕惨烈的悲剧形成反差,把故事推向高潮。最后,危机总算过去了,父女和解了,可是留下来的问题并未因而消融。妓院里被逼自杀的艾米莉送上救护车后怎么样了?这还不是问题的全部。问题还有,今后这个街区里不按时回家的女孩子还非得走艾米莉的老路吗?更重要的问题还有:特丽萨从此每晚按时回家,那又怎样呢?诚然,她逃脱了妓女艾米莉的命运。但作为一个屠夫的女儿,生活在纽约边缘地带的街区,等待她的又是什么命运呢?作者德莱塞已做了暗示:老罗根姆早已打定主意给女儿找个稳妥的路德派基督教徒——跟他自己一模一样的角色——托付女儿的终身。于是,我们可以预料,等待着特丽萨的无非是跟她妈妈一样的命运。另一方面,我们再来问问:那个在特丽萨眼里万分迷人的小伙子会娶她吗?即使私奔了,或结婚了,他能给特丽萨幸福吗?关于这些问题,德莱塞在另一部短篇名作中有了更进一步的精彩发挥。在《不得已而求其次》中,德莱塞通过一个处境跟特丽萨相似的姑娘雪莉的困惑回答了我们的问题。故事是以一封信开始的:雪莉迷恋的小伙子不辞而别,留下一封信,言辞轻浮,一看姑娘就明白了,他压根儿就没有诚意,只不过寻开心于一时。可怜的雪莉强忍悲痛,还得在人面前掩盖自己的绝望。同时她还不得不使伎俩勾回被她抛弃的旧情人——一个老实巴交、笨头笨脑的铁路上的小职员。她必须结婚才能保住自己的名誉和父母的体面。这个小伙子会让她住上自己的房子,会跟她守本分地过一辈子,就像雪莉的父亲母亲一样,就像特丽萨的父亲母亲一样。诚然,他们有日子过,不愁吃穿,可是这就叫生活吗?这类故事与德莱塞的《美国的悲剧》等长篇相呼应,在短的篇幅里更浓缩地提出了同样的问题,在圆满结局的背后,暗示着生活本身的危机。这些平平凡凡的小人物,他们在狭窄的天地里,活到老也没有真正地生活过。

德莱塞怀着理解与同情,描写了这些平凡的小人物生活中的贫乏和精神上的空虚。同时他又看到了他们的质朴、老实,尤其能体会他们的朦胧的追求。由于教育和语言的匮乏,他们说不清生活中缺了什么,他们追求什么,似乎只有青春的欲望给他们以生气,当然也正是这种青春的欲望使他们,尤其少女,跌入陷阱,走向灭亡,就像在他的那些长篇中一样。德莱塞身上有左拉的影子,他的人物似乎摆脱不了环境的限制,超越不了自身的动物性,摆脱不了欲望的控制。这是美国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现实主义思潮的共同特点。正如斯蒂芬·克雷恩笔下的贫民窟里的少年少女,他们像动物那样生存,也像动物那样死亡,如《流浪于街头的少女麦吉》中的麦吉姑娘。但是德莱塞身上也有哈代的影子。无论是在长篇还是在短篇里,他都被一个问题困扰着,这就是人性的问题,命运的问题,是与命运的挣扎问题。

在同情小人物、描写现实、揭露社会严酷的法则的同时,德莱塞的作品还渗透对人生、人性的悲观主义情绪。这种情绪始终以这样那样的形式流露在他的作品里。他的短篇小说名篇《黑人杰夫》,看上去是写美国的种族问题,实际上大于种族问题,很集中地表现了德莱塞对人生、人性的悲观和宿命主义。在《黑人杰夫》里,一切都发生在飘洒着柔媚月光的仲夏之夜。美国中部某小镇附近的村民——当然都是剽悍的白人庄稼汉——结伙追捕一个在逃的黑人杰夫。打零工的杰夫被指控酒后侮辱了一个白人少女。酒醒后他自知活不了了,便回家去告别老妈妈和小妹妹,正好被赶来的警长抓个正着。警长要按法律处治杰夫,可是又得罪不起当地人,经过几个回合,他拗不过当地的氓群,最后不得不听任那乌合之众把杰夫从他手里抢走,由着他们按当地习俗把杰夫处以私刑,活活吊死。这一切都是从一个记者的眼里观察到的。记者深深地感叹,这些人单个地看上去不是“铁石心肠的私刑者”,可是一旦成群,就变得“偏狭、粗野”乃至于“可怕”,好像被什么“永远不变的数学上的定律”拨动着去残害同类。德莱塞在这里写了种族歧视,也写了贫穷与落后对人性的扭曲。但是不可否认,他在这个故事里也涉及了长期困惑他的关于人性中邪恶这个哲学上的问题。跟他的长篇小说一样,他的这篇短篇小说不仅从社会学的角度表现人生的戏,而且从永恒的视角思考命运之谜。杰夫是牺牲品,但是那些残害他的人,难道不也是命运抚弄下的可卑可鄙、一文不值的可怜虫吗?德莱塞写种族压迫、社会不平,固然是出于愤怒,但更不如说是怀着悲观与宿命的沉重负担在观察人生。

故事的进展起伏叠起。城里赶来的记者目睹了警长如何一次次地挫败了乌合之众抢人的计划,他于是向报社发去了报喜的消息。没有料到,秘密的罪恶终于还是发生了,只有外来的记者和宁静的月光作证。代表法律权威的警长向暴徒让步了。现在记者又信誓旦旦地对自己说:“我要把这一切都写进去!”但是,考虑到地方上的利益关系,考虑到报社的得失,这位年轻的记者能兑现他的誓言吗?他的报道能上报吗?即使上报了,把这一次私刑公之于世了,那就能改变人性当中那黑暗、残暴的一面的再次发作吗?

要想通过德莱塞自己公开发表过的观点、立场的声明来解释他的作品是很困难的。在他漫长的一生中,德莱塞作过各种各样互相矛盾的思想观点的声明。他作为一个贫穷的青年人,有时明显地羡慕财富和地位,但有时又是梭罗的信徒。他有时认为财富使人可以从繁琐的日常事务中解放出来,达到美,有时又把财富描写成罪恶的源头。他有时谴责那种踏着别人向上爬的野心,有时似乎又认为那是超越道德的推动社会的力量。他有时把世界理解为仅仅是化学元素的运动,有时又重视正义斗争和社会改革的作用。某些左翼批评家视德莱塞为正统的左派甚至共产主义者,而事实上他的思想中有不少互相矛盾的神秘的不可知论和机械的决定论的东西。因此,有的批评家用“对立的自我”来概括德莱塞。

德莱塞作品中的人物无不跟他自己有血肉联系:嘉利妹妹、珍妮姑娘正是他自己的妹妹少女时遭遇的写照;《美国的悲剧》和《珍妮姑娘》中那种不中用的父亲和操劳一辈子的母亲也是德莱塞对自己的父母的回忆;不仅《天才》中写的是他自己,而且考柏伍德无餍的追求中也有他自己的影子。但德莱塞当然远不是只写一些真人真事。他的一生始终贯穿着痛苦的思索,他虽然具有高度的社会正义感,但除在早期戏剧中写过工人运动外,他从不描写劳资斗争。他要在更全面更广阔的背景上去把握生活,这也是他高出辛克莱·刘易斯及其同代人的根本原因。刘易斯等尽管在具体的描写上更生动,但德莱塞要把握的是整个社会的运动和人类命运的悲剧性。他描写人们的欲望,对财富、对权势、对女性、对艺术美的欲望,并由此去观察人们的思想行为的内在动力。他描写社会,从而考察造成人的不同命运的原因。我们从他笔下看到,社会的力量就是那样地造就一些人,又毁掉另一些人,完全不是个人的意志和计谋所能左右的。德莱塞从来不套用现成的公式,不提出包治百病的药方。他甚至不限于揭露某种社会弊病。他表现的是生活本身的一个横断面,丑陋的、残酷的,有时还是血淋淋的,而且总是充满矛盾。但他从不粉饰或妥协。概括起来说,德莱塞是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条件下考察生活本身的悲剧性,在最重要的作品中达到了“怜悯与恐惧”的境地。

德莱塞的小说思想与艺术相互交融,密不可分。以结构而论,《嘉莉妹妹》中故事是在两条交叉线上进行的,即嘉莉的命运之星的上升和赫斯特渥特命运之星的坠落;在《珍妮姑娘》中,故事的发展也有一种模式,那就是珍妮一次一次地为他人做出牺牲而同时又一步一步地加重自己的罪孽。但这些早已超越技巧的范畴,而在德莱塞笔下成为生活本身的逻辑。关于德莱塞文体的笨重已是批评界的老生常谈。但有眼光的批评家早就指出,他有激情,能抓住最重要的东西;或用门肯的话说,“他没有别的什么,有的只是天才”。如果要用一个词来概括德莱塞,人们最常用的一个词就是“力量”。辛克莱·刘易斯是敏锐,安德森是敏感,而德莱塞超过他们的,就是他的作品更有力量,来自生活实感的力量。

在德莱塞之后,美国小说艺术有了很大发展,跟海明威、菲茨杰拉德的艺术相比,德莱塞似乎显得过时。尽管如此,他们还是走在德莱塞开拓的道路上。正如辛克莱·刘易斯在接受诺贝尔文学奖金的讲话中所说的,若没有德莱塞的开拓,他们这些后继者有谁敢去写真正的生活、写美、写恐惧?

第一章 电磁在发出吸引的作用:在大自然力量中飘飘荡荡的人

嘉洛琳·米蓓搭上了下午去芝加哥的火车,当时她的全部行装只是一只小皮箱,一只廉价的仿鳄鱼皮包,一小纸盒点心,一只弹簧开关黄色皮夹子,里面装着车票,一张写着她姊姊在凡布仑街住址的纸片,还有四块钱。那是1889年8月。她十八岁,聪明,腼腆,充满着年轻人无知的幻想。虽说有些惜别之情倒也不是舍不得。和妈妈吻别时,她涌出一阵热泪;火车驶过爸爸白天干活的面粉厂,她喉头一阵哽咽;朝夕相处的村里一片绿色的田野向后逝去,她发出了一声叹息;把她和少女时代以及家轻轻系住的柔丝就此永远断了。

当然,下一站总是有的,总会有人下,有人上。那座大城市就在前面,每天来来去去的这些车子,把它和各地紧密地联结了起来,哥伦比亚城并不很远嘛。就说芝加哥吧,她也来过一次。才只几个钟点——才只几百里路,又算得什么?她看了一下写着她姊姊住址的小纸片,就出神了起来。她凝视着匆匆在眼前掠过的绿色田野,一阵遐想后,又漫无边际地琢磨着芝加哥该是怎样一个城市。

一个十八岁的姑娘离开家庭,往往有两种可能的遭遇,二者必居其一。或者遇到引人向善的人而好了起来,或者很快为世上通行的道德准则所同化而堕落下去。在这种环境下,停留在中间状态是不可能的。大都市到处是奸诈,最细小处都有迎合人情的诱惑,也有些巨大的力量,以世人最文雅而动人的方式来引诱你。万点灯火的闪烁,往往和挑逗的眼波一样具有魅力。天真无邪的心灵,往往由纯乎超人间的力量所破坏。现实中一声喧闹,生活中一阵咆哮,蜂窝般一簇簇的人群,以其朦胧的语言,叩动那受惊的心弦。耳边听不到谨慎的劝导,有多少迷误不会灌进那不知警惕的耳朵里去!由于不知其真相,这些华美的外貌,就像音乐一般,足以叫头脑简单的人,感受力松弛起来,迟钝起来,然后使之误入歧路。

嘉洛琳,或者像举家对她的爱称嘉莉妹妹,她这颗心,观察与分析的能力还不够成熟。对她来说,利己心是主要的,但还不十分强烈。不过,这倒是她主要的性格特征所在。洋溢着青春的幻想,表现出了发育期还未焕发出的美,一副身段大有希望在将来长得十分姣好,一双眼睛透露着生就的聪明:她是美国中产阶级的一个典型少女——离最初的移民已隔了两代了。书本不是她爱好的东西——学问,对她来说,是一部天书。拿打扮举止上的美来说,她还嫌不成熟。她还不会恰到好处地把头往上一抬。她的一双手还不会表情。一双脚,尽管还姣小,终嫌平板。可是她已经对自己的魅力很有兴趣,很快就懂得了人生的种种乐趣,也渴望着物质的享受。她是个装备得还未齐全的骑士,准备到那个神秘的城市里去探险,做着朦朦胧胧的一步登天的迷梦,好叫这个城市臣服于她——作为五体投地的膜拜者,拜倒在一个妇女的舞鞋之下。

一个声音在她耳朵边说:“这里就是威斯康星州一处最美丽的旅游胜地。”“是么?”她有点儿慌乱地回答。

火车正在开出华克厦。她早已觉得背后有个男人。她感觉到他在端详她的头发。这人一直在坐立不安。她凭直觉感到这人对她产生了某种兴趣。少女的矜持,以及有关这种情况的习俗的观念,叫她提防这种接近方式,不过此人由于经验丰富、往往得手而产生的那种泼辣劲和那种魅力,终于奏了效。她回答了他的话。

他朝前一靠,把胳膊搭在她的椅背上,好叫自己讲得娓娓动听。“是的,那是芝加哥人了不起的旅游胜地。旅馆好气派。您对这一带不很熟悉,是吧?”“哦,是的,我不熟悉。”嘉莉回答说,“我住在哥伦比亚城。那里我从没有去过。”“这样说来,这是您第一次去芝加哥。”他说。

从眼角的余光,她已经注意到他的一些特征:富有生气的面颊,一撇小胡子,一顶灰色呢帽子。现在,她转过身来,把他周身打量了一下,自我保护的本能和撒撒娇的意向,在她脑子里乱哄哄地一起打转。“我不是这个意思。”她说。“哦,”他回答说,一副很讨人喜欢的样子,还装作说错了的神气,“我还以为您是那个意思呢。”

这是一个替厂家到各地兜揽生意的推销员的典型——当时最初诨名叫作“鼓手”的这类人。他其实符合一个更新的名词,是出现在十九世纪八十年代,为美国人所通用的名词,确切说来,指其装束或者神态足以讨得多情善感的娘儿们欢心的——“小白脸”。他穿的衣服是栗色方格花呢做的,在当时是刚流行的,不过不久便成了一般日常的西服了。背心领口开得很低,露出白底粉红条子的笔挺的衬衫胸部。上装袖口,露出一双花式相同的花袖口,扣着大的扁形的金纽扣,上面嵌着叫作“猫儿眼”的黄玛瑙。手上带着几只戒指——一只是永不走样的图章戒指。背心上挂着一根精致的金质表链,链上系着埃尔克斯公会秘密徽章。全身衣服做得紧窄,配上厚底漆皮鞋,擦得锃亮,还配上灰色呢帽。拿表现的见识程度来说,倒也引人注意。不论他有什么可取之处,在嘉莉第一眼中,显然并没有对这些视而不见。

为了免得这类人从此一去而不复返,让我把他最成功的神态举止中最动人的特点在这里一一记下来。漂亮的衣服,这当然是首要的特点。没有了这个,他就什么也说不上了。其次是壮实的体格,激动着对女性的热切的欲念。这一颗心,根本就没有考虑到人世间的种种问题和种种社会力量,驱使着它的,倒不是贪心,而是对种种享乐永无止境的追求。至于方法,那往往很简单。其主要因素便是无所顾忌。这当然是出于对异性的强烈欲念与爱慕之情。一旦遇见一位年轻姑娘,他就会以和颜悦色的神气去接近她,还带点求情的味道,其结果,往往得到容忍。如果她表露了一点儿撒娇的模样,他就更进一步;如果她接受他的殷勤,那就以小名相称了。如果他到一家百货商店去,就会在柜台边上闲逛,好像是熟悉似的,还会问一些企图建立关系的问话。在高一等的场合,在车上,或者在候车室,他就会把脚步放慢下来。一旦容易上手的对象出现,他就全神贯注起来——说些客套话,在前边带路登上特等车厢,帮她提手提包,或者如果这个不成,便挑一个她旁边的座位,希望能够献献殷勤,一直到她的目的地。拿枕垫,拿书,拿搁脚凳,把窗帘拉下来;如此等等,都是他可做的事。如果她到了站,而他没有下车照料她的行李,那是因为,按照他自己的估计,他已经彻底失败了。

总有那么一天,会由一个女人来写衣服哲学全书。不论她多么年轻,这一件事是她完全懂得的。拿男人的服饰来说,有一条不可言说的依稀的界线,她可以据此识别哪些是值得她看一眼的,哪些不值得。一旦一个人在这条界线以下,他就得不到她的青睐了。男人的服饰还有另一条界线,足以叫她打量她自己的衣服。嘉莉身旁那个男人的身上如今显出了这道线。她意识到了一种相形见绌的感觉。她现在觉得自己身上穿的黑布镶边的蓝布衣服是寒碜了些,又觉得鞋子破旧了一些。“让我想想看,”他说下去,“我认识不少您镇上的人。衣装店老板摩根洛斯,还有绸缎店老板吉勃逊。”“哦,是么?”她插话说。这勾起了他们店里橱窗样品怎样激起过她种种渴望的一些回忆。

他终于找到了她兴趣所在的那根线索,并且巧妙地顺着这个线索谈下去。几分钟以后,他就坐到了她座位的旁边。他讲起了他推销服装的事,以及他的旅行,还有芝加哥和那里好玩的去处。“如果您到那里去,肯定会觉得好玩。您有亲戚么?”“我去探望我姊姊。”她解释说。“您该去看看林肯公园,”他说,“还有密歇根大道。那里正大兴土木。这是第二个纽约——好大。有的是玩儿的地方——戏院啊,拥挤的人群啊,漂亮的建筑啊——哦,您会喜欢的。”

由于他描述的这一切所勾起的她的种种幻想里,不无一点儿隐痛。在如此繁华面前,她如此微不足道,这叫她不无伤感。她心里有数,整天寻欢作乐,这可不会是她未来的生活,不过,他这么一描绘玩儿的去处,也叫她不无兴奋。这样一位衣着讲究的人对她献殷勤,这也叫人有点儿高兴。他说,见到她,叫他想起了几位著名的女演员,他这么说的时候,她不禁报以微笑。她并不傻,不过,这一类的献殷勤是有分量的。“您要在芝加哥待一些时候,对不对?”如今,话谈得顺当了,他就捡了一个机会这么说。“还说不准。”嘉莉含糊其辞地说,心里勾起了一闪念:万一找不到活儿干呢。“至少会待几个星期吧。”他说,一边直望着她的眼睛。

现在正交流着话外的话。他感受到了她身上那种难以形容的美的魅力。她呢,体会到了他从一个原因出发对她感到了兴趣,而这恰恰是女人又喜欢又害怕的。她的神态是单纯的。正是为了这个原因,她还没有学会女人掩饰真情实感的很多做作。她有些表现已经显得冒失了。一个机灵的同伴——如果她有的话——就会警告她千万别这样直望着一个男人的眼睛。“您为什么问这个?”她说。“嗯,我要待几个星期。我要到店里看看货色,搞些新样品。我也许可以给您引引路。”“我还不知道您能还是不能。我是说我还不知道我能不能,我跟姊姊一起住,这——”“如果她有意,这我们可以安排一下。”他取出了铅笔,一本袖珍记事本,仿佛一切就这样解决好了,“您的住址是?”

她摸摸钱袋,写着地址的小纸片就在钱袋里。

他在后边的裤袋里掏出一只鼓鼓的钱袋。里面装着纸条子,旅程表,还有一卷钞票,塞得满满的。这给了她一个很深的印象。过去对她献殷勤的人,谁也没有在身上带过这样一只钱袋。是啊,过去从没有一个这样富有经验的旅行家,这样一个生气勃勃、见过世面的人这样直接向她献殷勤。那只钱袋,那双擦得锃亮的皮鞋,那套很帅的新衣服,还有他做起事来的那个气派,这一切,在她心里勾画出了一个朦朦胧胧的有钱的世界,而他则是其中心人物。这使她对待他所可能做的任何事情,采取一种乐意的态度。

他取出一张印得精巧的卡片,上面印着巴特勒特-卡尔耀公司,左下角印着查理·赫·杜洛埃的名字。“这是我,”他说,一边把名片放在她手上,一边指着他的名字,“读作杜洛——埃。我们家是法国人,从我父亲方面算。”

她看着名片,他放好钱袋。接着他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个信封。“这是我替他们推销产品的那个厂家,”他说,一边指着上面印的一个图,“在斯台特街、莱克街拐角。”说的时候透出得意的神气。他认为,跟这样一个地方有缘是有面子的事,并且希望她能看到这一点。“您的住址呢?”他又问,一边拿好铅笔准备写下来。

她看着他的手。“嘉莉·米蓓,”她说得很慢,“西凡布仑街354号,塞·西·汉生转。”

他仔细地记了起来,又取出了钱袋。“如果我在星期一晚上来,您会在家吧?”他说。“我想会的。”她回答说。

语言只是千万种心意的朦胧的影子,这话说得在理。它们只是一些听得见的小小链条,把听不见而意义重大的感情与意向给联结了起来。这里就有这样的两个人,交谈短短的几句话,取出皮夹子,看看卡片,两人都没有意识到他们那无言的真情实感是怎样的。两人中谁也没有聪明到能拿得稳对方的心理活动。他说不清他的逗引成功到了什么程度。她没有理解到,她是在随意漂流,直到他拿到了她的住址。到这时,她才感觉到她自己已经表示出了某种温顺——而他则感觉到他自己已经赢得了一次胜利。他们两人已经感觉到他们多少有了些情谊。他已经在交谈中掌握着引导之权。他说的话顺畅了,她的神情不再拘束了。

他们快到芝加哥了。到处都有无数这样的信号。一节节车厢在他们身旁闪过。越过广阔平坦的草原,他们见到一行一行木电杆,越过田野,一直迈向那个大城市。远处是郊区的模样,有许多高耸入云的大烟囱。

田野里常见有两层楼的木屋,没有栅栏,没有树木,活像正在逼近的千家万户的孤零零的岗哨。

对孩子来说,对富有想象力的天才来说,或者对从未出过门的人来说,平生第一遭行近一个伟大的城市,这可是一件了不得的事。特别是在黄昏时分——在光明与朦胧世界交替的神秘时刻,正是生活从一个模样转向另一个模样的时刻,啊,夜晚所能赐给人的那个境界啊,对那些疲倦了的人,有什么东西它不能赐给他呢!古老的希望之幻想不是永远在这里展现着么!那些辛苦劳累的灵魂对自己说:“我很快会自由自在了。我将要加入寻欢作乐的行列了。那些大街,那些灯光,那些明亮亮的准备就餐的所在,都归我享用。戏院,大厅,茶会,消闲的去处,歌唱的场所——在夜晚,这些都是我的。”尽管人们都还关在店堂里,可是,呼声早已冲到外面。它已直上云霄。连最迟钝的人也都感受到了某些他们也许往往描绘不出的心意。这是对一天辛苦被排除后的种种向往。

嘉莉凝视着窗外。人间的一切就是这么容易相互感染,她的旅伴,在她惊异神情的影响之下,对这个城市重新萌发了一些兴趣,给她指点这里一些奇异的事物。“这是芝加哥的西北区,”杜洛埃说,“这是芝加哥河。”他指着一条浑浊的小河,河上挤满了远方来的大帆船,紧靠着那竖着黑柱子的河岸。火车喷出一股气,当啷一声响,铁轨咔嗒一震,这个景象便一闪过去了。“芝加哥正在变成一个伟大的城市,”他接着说,“这是一个奇迹。有好多东西可看。”

这些她并没有听得很清。她的心正被一种恐惧感困扰着。她只身一人,远离老家,如此猛然投身于生活与事业的海洋:这些正在她身上发生影响。她不禁感到有点儿透不过气来——心跳得快起来,心中一阵难过。她半闭着眼,尽量往好处想,认为这没有什么,哥伦比亚城又不太远嘛。“芝加哥!芝加哥!”火车制动手叫道,一边砰的一声把车门打开了,人们冲进挤满人群的广场,人声嘈杂。她收拾她可怜见的小提包,一手紧按住皮夹子。杜洛埃站起身来,踢踢腿,拉拉平裤缝,抓紧了她那干净的黄提包。“我想,你们家人会来接您的吧?”他说,“您的提包我来提。”“哦,不,”她说,“我不要您这样。我跟姊姊一起的时候,您还是不同我在一起为好。”“好吧!”他和气地说,“不过,我会在近旁。万一她不来,我好护送您出去。”“您太客气了。”嘉莉说,深感到他在异乡客地如此献殷勤的好意。“芝加哥!”火车制动手拉长了调门叫。他们站在一个阴暗的大车棚底下。灯已经亮了。接客的车散在各处。车厢在缓缓地开动。车里的旅客都站了起来,挤在车门口。“啊,我们到了,”杜洛埃说,一边带路往门口走,“再见了,星期一再见。”“再见。”她回答说,一边握了握他伸出的手。“记住,我会在一旁望着的,一直到您找到您姊姊为止。”

她直望着他的眼睛,笑盈盈的。

他们依次出来,他装作没有注意她。一个瘦长脸、长得不怎么样的妇女在月台上认出了嘉莉,急急忙忙前来。“喂,嘉莉妹妹!”她说,接着是不冷不热的拥抱,表示欢迎。

嘉莉立刻意识到做作气氛里的这番变化。在这困惑、嘈杂、新奇的环境里,她深感到冷酷的现实正抓住了她的手。前面可并不是什么光明与欢乐的世界。谈不到一处处玩儿的地方。她姊姊生活得很艰难。“喂,全家人好么?”她姊姊说,“爸爸好么?妈妈好么?”

嘉莉做了回答,不过脸朝着别处。在走廊那一头,在门口,一边通到候车室,一边通到大街上,正站着杜洛埃。他正朝后看。他看到了她正朝他看,并且已经和她姊姊在一起,便转过身去,一边送来一丝微笑。这只有嘉莉才注意到了。他离开的时候,她仿佛失掉了什么。等到连他的影子也看不到的时候,她深感他已不在了。跟她姊姊在一起的时候,她深感到寂寞,孤身一人,在这你推我挤、全不顾他人的人海之中。

第二章 被贫困所威胁着的:花岗石黄铜装饰起来的高楼大厦

敏妮住的套间——当时分层出租的公寓,流行这个称呼,是在西凡布仑街。那是做工的和雇员们住家的地段。新来的人口每年拥进五万人之多,至今不衰。这是在三层楼上,前面窗子俯瞰街道,入晚,杂货店里亮着灯,有孩子们在玩耍。街车驶过,小铃嘀铃铃响起了,消失了,这对嘉莉来说,听来又悦耳又新鲜。敏妮带她到前房来,她凝视着亮着灯的街道,对着这朝四面八方伸展到远处的大城市里的种种闹声、种种活动以及种种细声低语,为之神往。

讲过了见面客套以后,汉生太太把婴孩递给了嘉莉,去收拾晚饭了。她的丈夫问了不多几个问题,便坐下来看晚报了。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在美国出生,父亲是瑞典人,如今在畜牧场当冷藏车清洁工。对他来说,老婆的妹妹在也好,不在也好,都无所谓。她在这里根本对他毫无影响。他所说的唯一有关嘉莉的话只是,在芝加哥找活儿干的机会如何如何。“这里是个大地方,”他说,“您在几天之内就可以找到个位置的。人家都这样。”

事前有个谅解,她得找活干,并且付伙食钱。他生性诚实,爱节省,在西郊外预购了两块地皮,每月分期付款,已付了好几个月。他的野心是,有朝一日在那里自建一座房子。

趁着做晚饭的空档里,嘉莉对这层住屋端详了一番。她生来有点儿天赋的观察能力,还有每一个女人都富有的——直觉。

她感到了生活寒碜的压力。房间里的墙纸贴得乱糟糟的。地上铺着席子,堂屋里铺一张破地毯。一眼就可以看到,这些家具是穷人家从分期收款商行里胡乱凑的。

她和敏妮一起在厨房,手里抱着婴孩,后来婴孩哭起来了。她就在厨房里一路走,一路唱,后来闹得汉生读报读不下去了,就走过来,把婴孩抱了去。他性格中和善的一面在这里表现了出来。他耐性强。看得出他一心放在孩子身上。“哦,哦,”他一路走,一路哼,“乖,乖。”他说起话来有点儿瑞典口音。“您打算先观观光,是吧?”敏妮说。这时他们正在吃饭。“好啊,我们星期天出去走走,看看林肯公园。”

嘉莉注意到汉生对此没有说什么。他仿佛正想着别的什么事。“好啊,”她说,“我看我明天可以出去看看。星期五和星期六都有空,不碍事的。闹市区在哪一边?”

敏妮开始做解释,不过她丈夫接过去讲开了。“这样走,”他指着东方说,“这是朝东。”然后他滔滔不绝地讲起芝加哥的地形来,“您最好先看看沿着佛兰克林街那些大厂房,就在河的那一边。”他最后说,“很多女工在那里做事。回家来也方便,不很远。”

嘉莉点点头,问她姊姊关于邻居的情况。敏妮低声地说话,讲了她所知晓的有限的一点点情况;汉生呢,只是忙着照应孩子。后来,他一跃而起,把孩子给了他老婆。“我早上得早起,我去睡了。”这样,他就走开去了,走进客堂间边上那间黑咕隆咚的小卧室去,一个晚上不见人影。“他在老远的畜牧场干活,”敏妮解释道,“所以每天得在五点半起身。”“您什么时候起身弄早餐?”嘉莉问。“大概五点差二十分。”

她们俩一起把那天的活儿干完了,嘉莉洗盘子,敏妮给孩子脱衣服上床。敏妮手脚利索,嘉莉看得出她是常年这么辛苦的。

她开始明白了,她跟杜洛埃的关系必须放弃了。他不能到这儿来。她从汉生的神态、敏妮屈从的态度,以及这个套间整个儿的气氛看得出来,除了整天劳苦以外他们对别的什么都决然反对。既然汉生每晚待在前房,看他的报纸;既然他每晚九点钟上床,敏妮稍晚一些也上床,那他们希望于她的不是很明白么?她认识到,她第一件事是找个工作,能够付得起生活费,才谈得上交朋友那类事。她跟杜洛埃调情的事如今看起来是非分的事了。“不行,”她心里想,“他不能来这里。”

她跟敏妮要了纸和墨水,那是放在吃饭间的壁炉架上的。等到敏妮十点钟去睡了,她便取出了杜洛埃的名片,给他写信。“我不能让您到这儿来看望我。您得等一下,等我下一封信再说。我姊姊住的地方太小了。”

她思忖着信上还该写些什么。她原想提一下他们在车上的关系,可是她太胆怯。她最后笼统地谢了他的照顾,然后对于该以什么格式签名感到为难了。后来决定用一个一本正经的方式,在信的最后写下“您最真实的”,后来又改为“您诚实的”。她装上信封,写好地址,走进前房,那里有个凹壁,安着她的床铺,然后把摇椅拉到打开了的窗口,坐下来望着外边的夜色和街道,默默地思量起来。后来,思忖得倦了,在摇椅里困了,想睡了,便换了衣服上床。

第二天早上八点钟醒来,汉生已经出门了。她姊姊正在吃饭间忙着,那一间又兼是起坐间,她正在那里缝衣服。她穿好衣服,自己张罗了早餐,然后问敏妮到哪里去看看。敏妮从嘉莉上次见她以来变得多了。她如今是个二十七岁的妇女,生得瘦瘦的,还硬朗,对生活的观念深受她丈夫的影响,对欢乐和责任的看法,越来越狭隘,比了她当年生活单调、狭窄的年轻时代,还要变本加厉。她邀嘉莉来,并非是为了渴望她作伴,而只是因为嘉莉在家里不称心,也许能在这里找个工作,付她在这里的食宿费。她见到她也很高兴,不过,拿找工作来说,她的看法反映了她丈夫的意见。干什么都行,只要给钱——譬如说,在开始的时候,每周五块钱。在他们心里,作为一个新来的人,嘉莉注定是做个女店员。她不妨到一家大的店铺里去,好好地干,一直到——嗯,一直到机遇到来。她们两人谁也不确切知道这究竟是什么。她们倒并未指望什么提升。她们也并没有明确地考虑到结婚。不过,情况会发展下去,尽管思绪朦胧,最后总会出现什么好事,嘉莉到这个大城市来辛苦一场,总会得到酬报。她正是在这样如意的盘算下早晨出去找工作干的。

在追踪她寻找工作的过程以前,不妨让我们先看一看将展现她前途的这个地区环境。在1889年,芝加哥特别具有发展的条件,使得年轻人认为有理由可以到这儿来试试上进的运气。这里的商业蒸蒸日上,名声远扬,使之成了一块巨大的吸铁石,把那些充满希望的和无望的人,从四面八方给吸引了过来——这些人或者想开创家业,或者已经在别处地方家业急剧下坡。这是一个拥有五十万人口的城市,它的雄心、它的泼辣作风、它的活跃劲儿,不下于百万人的大都市。街道、房屋分散在七十五平方英里的这个地区。这里的人口所以繁荣起来,与其说是由于商业,不如说是由于工业,正是工业正准备容纳后来的人。建造新建筑的锤子声,到处都能听得到。大厂家正纷纷迁进来。巨型的铁路公司,它们很早便认识到这里的发展前景,如今已经抓住了大量土地,作运输与航运之用。街车路线已经伸展到郊外远处,预料会迅速发展开来。市里已经在很多地段铺设数英里的街道和阴沟,那里今天也许孤零零一幢房屋——将来却可能成为繁华的大街。有些地区,还在风吹雨打之中,可是已经彻夜亮着灯光,长长的一行行煤气灯在风中摇曳。窄窄的木板路延伸开去,所经之处,隔得老远,这里一间房子,那里一个铺子,一直伸展到了辽阔的草原。

中心地段是广大的批发业和商业的区域,那些不知实情的求业者往往逛到这儿来。芝加哥有一个特点,为其他城市一般所没有的,就是不论哪一家商店的规模如何,总是各占一幢建筑。因为有的是土地,才能做到这样,这就使得大多数的批发商店很有气派,办公室设在门面的一层,把大街上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大块的窗玻璃,在今天已经普遍使用了,在当时也很快地流行了起来,使得门面一层的办公室热闹得气派非凡。偶然逛过的行人走过这里,可以见到一排排讲究的办公用具,一大块一大块毛玻璃,办事人员在认真工作,一些阔气的生意人,身穿笔挺的衣服,干净的衬衫,懒洋洋地靠在座位上,或是围成一堆坐着。方石砌成的大门口,锃亮的铜牌或者镍制的牌子,用简洁而谨慎的语句,标明店铺的名称和业务范围。整个儿大都会的中心具有一种高傲的气派,能叫普普通通的求职者望而生畏,望而却步,能叫贫富间的鸿沟加宽加深。

胆小的嘉莉走进了这个重要的商业区。她朝东沿着凡布仑街,穿过一个越是往前走越是贫困的地段,尔后到了一堆矮房子和煤栈的地段,最后到了河边。她勇敢地往前走,心中老实巴交地盼望能找到个工作,一路之上,所见的眼前景象,使她几乎每走一步都要停下来;见到自己所理解不了的一派显赫气象,不免心中又惶恐万分。这么多巨大的建筑,是什么地方?这样奇异的气魄,这样大规模的事业,它们是为的什么啊?哥伦比亚城内小小的石工场,为了某个个人凿小块的大理石,这她能懂得,只是如今见到的是庞大的石料公司的场地,到处铺着铁道专用线,行着平车,码头深入河心,空中高架着木质的和钢制的起重机,这些在她小小的天地里就只觉得茫然,委实不明其所以然了。

她也同样不能理解那火车站广大的场地,河中一大排一大排船只,以及一路上见到的沿着河边的那些大厂房。透过打开的窗户,她能见到男男女女,身穿工装,正在忙来忙去。那些大街,对她来说,是夹在两边高墙中的神秘处所;那些庞大的办公场所,乃是奇异的迷宫,关系到远处地方的什么显赫人物。她能想得到的,只是这些人在数点着银钱,穿得神气活现,坐着马车来来去去。至于他们是干什么事的,怎么干,为的什么目的,对这些,她只有极模糊的观念。一切都是这么了不起,规模这么大,一切都这么遥远。她一想到要走进其中一家气势凌人的铺子,求个活儿干——求个她能干得了的活儿——任何活儿都行——她心里就往下一沉,心里在颤抖。

第三章 我们叩询过了命运:每周四元五

一过了河,来到批发商地段,她朝四周张望了一下,掂量哪一家可以去申请找活干。她打量着这些大窗户和神气活现的商人,就觉察到有人盯着她看,并且也看清了她是何等样的人——一个找活干的人。这样的事她过去从没有干过,所以缺乏勇气。为了免得被人家看穿是在狼狈求职,而蒙受难以形容的耻辱,她便加快了脚步,装作一般有事在身的人那种漠然的神情。就这样,她走过了很多厂家和批发商门口,却没有一次往里面张望。后来,走过了好几条街区,她觉得这毕竟不是个办法,便再一次向四周张望起来,只是脚步并没有放慢。走了不多远,她看见一家大门,不知怎么的,这引起了她的注意。门口挂着一块黄铜门牌,仿佛是六七层一座大楼的入口处。她想:“也许人家需要人手。”就跨进了大门。离目标两丈光景,从窗口望进去,看到一个年轻人,身穿灰格子衣服。他和这家商店有没有什么关系,这她说不准,不过,单只因为他正朝她这个方向望着,她那软弱的心便害怕了起来,急匆匆走了过去,羞得不敢进去。在对街,有一座六层楼的大建筑,叫斯笃恩-金公司,她见了觉得有希望。这是一家大绸缎铺,是雇佣女店员的。她看到她们在二层楼上来来去去。她决定走进这一家去,不管成败如何。她过了街,朝门口走去。她进去的时候,有两个男人走出来,站在门边。一个穿蓝色制服专送电报的邮递员匆匆经过她身边,踏上门口几级台阶,走了进去。人行道上急匆匆走过的人群中,有几个行人在她踌躇的当儿走过去了。她无可奈何地朝四周张望,觉察到人家在注意看着她,就往后退去。这真是件难办的事啊,她不能当他们的面走过去。

这样一次严重的失败,对她的神经打击很大。她两只脚机械地往前走,每前进一步都是她存心逃走的一步。走过了一个街区又是一个街区。在几个街角拐弯的地方,她看到了这些名字,像玛迪逊、蒙罗、拉萨尔、克拉克、第阿庞、斯德特等等,而她还是朝前走,在石板路上走得可真是有点儿累了。街道明亮洁净,这倒叫她有点儿高兴。早晨的太阳,照得越来越暖和,街上有阴影的一边凉爽宜人。她抬头望望蓝天,觉得从没有这么迷人过。

她的胆怯开始使她感到有点儿烦恼。她朝后转,决心去找斯笃恩-金公司,并且走进去。在路上,她见到一家皮鞋批发公司,透过大玻璃窗,她见到由毛玻璃隔开的经理部。在那个小间的外面,紧靠大街进门处,一位头发灰白的绅士坐在一张小桌子旁边,面前是一本打开了的大账簿。她几次走过了这里,心中迟迟疑疑的,不过,发现没有人在注意她,就畏畏缩缩地走过了屏帷,站在一边,卑微地等候着。“哦,小姑娘,”那个年老的绅士说,一边和气地端详着她,“您要什么?”“我是,这是说,您能——我是说,您需要不需要帮工?”她结结巴巴地说。“目前不需要,”他微笑着回答说,“目前不需要,隔几个星期再来吧,间或我们需要个把人。”

她默默地听了回答,窘迫地退了出来。对她的接待这么和颜悦色,这倒出乎她的意外。她原以为会困难得多,会说些冷酷的难听的话——至于确切说些什么她倒也说不出来。在这一回,她并没有受到羞辱,没有逼得她痛感她自己不幸的处境,这可是了不起啊。

多少鼓起了一些勇气以后,她就走进了另一家大楼去。这是一家服装公司,人不少——衣着笔挺的四十开外的人,铜栏杆围着他们四周。

一个年轻茶房朝她走过来。“您要见哪一位?”他问道。“我要见经理。”她说。

他走开去,跟正在商量事情的三个人中的一个说话。其中一位朝她走过来。“嗯?”他冷冷地说。这一声招呼立刻把她的勇气一扫而空。“你们要帮手么?”她结结巴巴地说。“不要。”他粗声粗气地说,转身走开了。

她神情傻傻地走了出来。小茶房恭敬地替她开了门,她急忙混进人群里。这对她最近高高兴兴的心境可是一个严重的挫折。

现在她漫无目的地闲逛了一阵子,这里那里转悠,看到了一个又一个大公司,不过再也没有勇气提出她这个唯一的问话。中午到了,肚子也饿了。她觅到一家不起眼的饭馆,走了进去,不过懊悔地发现,对她的荷包来说,价钱太昂贵。她只买得起一碗汤,很快便喝完后走了出去。这多少能恢复她的一些劲,她多少又能鼓起点勇气继续寻找门路。

走了几条街区以确定可能的目标,她再一次走到了斯笃恩-金这家公司。这一回,她总算走了进去。有几位绅士在附近的地方谈话,不过没有注意到她。她就不得不站在那里,眼睛看着地板。正当她窘迫不堪的当儿,在附近栏杆里几张写字台边上,有一个男人向她打了招呼。“您要找哪一位啊?”他问道。“嗯,随便哪一位都行,”她回答说,“我是找活儿干的。”“哦,您不妨见见麦克玛纳斯先生,”他回答说,“坐下吧。”他指着身边靠墙的一张椅子。他继续慢悠悠地写着,隔一会儿,一位矮胖的男人从街上走了进来。“麦克玛纳斯先生,”坐在办公桌边上的那个男人说,“这位年轻妇女要见您。”

那个矮个子绅士朝嘉莉转过身来,她站起来,朝他走过去。“我能为您做点什么吗,小姐?”他问道,一边好奇地打量着她。“我想打听一下能否找到一个活儿干。”她问道。“什么工作?”他问道。“随便什么都成。”她结结巴巴地说。“您在绸缎批发业干过么?”他问道。“没有,先生。”她回答说。“您是速记员,还是打字员?”“都不是,先生。”“啊,我们没有什么事可以给您干的。我们只雇有经验的帮手。”

她退后往门口走去,这时候她脸上忧郁的神色打动了他。“您过去在哪里干过么?”他问道。“没有,先生。”她说。“唔,在这样一类批发业,您要找事干是困难的。您有没有到百货商店去问问看?”

她说她还没有。“啊,要是我的话,”他说,一边和气地望着她,“我会到百货商店去试试。它们往往需要年轻妇女当售货员。”“谢谢您。”她说,这一星星和善的火花,使她浑身感到一阵轻松。“是啊,”他说,这时她正朝门口走去,“您到百货商店去试试。”他就走开去了。

在那个时候,百货商店刚刚兴起,生意兴隆,而为数还不多。美国最早的三家,大约在1884年开张,就设在芝加哥。嘉莉从《每日新闻》的广告栏目里就熟悉了几家的店名,现在就去寻找。麦克玛纳斯的话语多少鼓起了她本已消沉的勇气,如今她大胆地希望这条路会给她带来些什么。她花了一些时间转悠,以为可能碰巧找到那些大楼。人们在专心干一件难办的急事的时候,往往从自我欺骗的心理找到宽慰,而这种心理往往是貌似寻找,而其实并无实践所产生的。她后来问了一位警官,警官叫她“往上走两个街区”,会找到“集市”。

这类庞大的零售业组织将来要是有一天会永远消失的话,毕竟在我们国家商业史上仍然会是有趣的一章。这类一般规模的商业会如此兴旺发达,这可是迄今为止全世界从没有见过的事。它们按照了最有成效的零售组织这条线,把成百成千的商店协调组成一个组织,其经济基础又十分雄厚。这些商店殷实,生意兴隆,赚钱,店员多,老顾客一批又一批。嘉莉沿着热闹的过道走去,但见装饰品、服装、文具和珠宝琳琅满目,美不胜收。每一个柜台都是一场展览,叫人目眩神迷。她禁不住觉得每一项装饰品对她都是可爱的,都能使她的容貌更美,不过她并没有停下来。没有一件东西是她用不着的——没有一样东西不是她心心念念要的。精致的拖鞋和袜子,雅致的皱边裙子和背心,花边,缎带,梳子,皮夹子,全都叫她心里充满了占有这些东西的欲望,而她又痛感哪一样都买不起。她是个寻求职业的人,是失业的游民,一般职员一眼就能看出她是个穷人,是急于找活干的人。

可是别以为可以错误地把她看作一个神经质、敏感而容易兴奋的女子,不幸被抛到这冷酷、势利而庸俗的世上来。她当然不是这样的人。不过,妇女对穿戴总是特别敏感些。

嘉莉不光是对女人新的好看的服饰眼红,她还注意到,那些和她擦肩而过、不把她放眼里的漂亮太太们对店里陈设的东西也心爱得什么似的。嘉莉不了解城市里那些比她运气好的姊妹们是如何打扮的,过去也并不熟悉女店员的脾气和模样。和她们一比,深感到自己远远不如人家。她们大多生得俊俏,有几个简直长得美,一副自有主张而满不在乎的派头,有些境况好一些的,还有点儿泼辣劲。这些人穿得笔挺,很多人还穿得讲究,只要见到这类人一个眼色,她就会体会到其中含有对她自己境遇的尖刻的估量——她穿戴方面的弱点,以及她那种神态中的阴影,她自己心里明白,这是附在她身上的,人家一眼便知道她是何等样的人。她心里燃起了一股妒忌之火。她朦胧地认识到了大城市意味着什么——财富,时髦,舒适——凡是女人喜爱的,什么都有,而她一心渴望的正是漂亮衣服和美啊。

经理办公室在二楼,她打听后便往那里走去。她发现,有别的姑娘们比她先来,是跟她一样来求职的人,不过,她们有一副自有主张的派头,这是城市里的生活养成的;这些姑娘打量着她,神态尖刻。等候了约莫三刻钟时辰,轮到她被叫进去。“好啊。”一个精干的犹太人说,他坐在窗口一张带有折叠式盖子的写字台边上,“您在别处干过么?”“没有,先生。”嘉莉说。“哦,您没有干过。”他说,一边锐利地打量着她。“没有,先生。”嘉莉回答说。“嗯,我们眼前要几个有些经验的妇女。我看我们不能雇佣您。”

嘉莉站着等了一会儿,不知道是否谈话就此完了。“不用等了!”他叫了起来,“要知道,我们这里很忙。”

嘉莉急忙往门口走去。“等一下,”他叫她回来,“告诉我你的姓名和住址。我们间或需要女工。”

她一走到街上,不禁眼泪直淌。倒不是因为刚才遭到拒绝这件事,而是一天来叫人羞愧的整个遭遇。她又累又不安。她不想到别家百货商店去找事了,于是就沿路转悠起来,混在人群里,多少觉得太平些,宽心些。

这样漫步走来,折进杰克逊街,离河边不远,沿了这条神气的大道朝南边走,她看到有一张包皮纸,上面用不褪色墨水写着字,贴在大门口,这引起了她的注意。上面写的是:“招雇包装和缝纫女工。”她迟疑了一会儿,然后走了进去。

斯贝格尔海姆公司这家童帽厂,占用大楼的门面一层,五丈宽,八丈左右进深。这里灯光暗淡,最暗的那个部分点着电灯,里面摆满了机器和工作凳。有些女工和几位男工坐在凳子上干活,女工脸色憔悴,脸上沾着油垢,穿着单薄的、显不出身段的布衣服,鞋也是旧的。不少女工卷起袖子,露出胳膊,有几个嫌热,领口敞着。这些人正是几乎可说是女店员中最低层的一类典型——不讲究打扮,邋里邋遢,由于不见阳光,一脸死灰色。不过,她们并不胆小,好奇心强,喜欢说粗话。

嘉莉朝四周看看,心中很不舒服,断定不宜在这里干。除了斜斜里投来一眼,叫她不是滋味以外,谁也不注意她。她等在那里,直到全体的人都注意到了她。然后,有人在传话,接着,一个工头,穿着围裙和短袖衬衫,袖子直卷到肩上,朝她走过来。“您要找我么?”他问道。“您要不要找帮手?”嘉莉说,她已经懂得怎样直截了当的谈话方式。“您懂得怎样缝童帽么?”他回答说。“不懂,先生。”她回答说。“您有过这方面的任何什么经验么?”他问道。

她回答说没有。“唔,”那个工头说,一边若有所思地抓抓耳朵,“我们确实需要一个缝纫工。不过我们要有经验的工人。我们没有时间训练新手。”他停了一会儿,望着窗外。“不过,我们不妨把您放在最后一道工序。”他一边思量着一边这么决定。“你们每周多少工资?”嘉莉问。这个男子态度有点儿和气,说话直来直去,这使她胆子壮了一些。“三块半。”他回答说。“哦。”她几乎要叫起来,不过她克制住了自己,让自己的念头闪了过去,没有表现出来。“其实我们并非真需要人。”他含糊其辞地说,一边望着她,活像望着一只包裹,“不过,您可以在星期一早上来。”他接着说,“我可以安排您干活。”“谢谢您。”嘉莉有气无力地说。“您要是来的话,带一条围裙来。”他接着说。

他走开去了,留她一个人站在电梯边上,连姓名也没有问她一声。

这家店铺是这副模样,每周工资又是如此的开价,这对嘉莉的幻想可是狠狠的一击。不过,经过如此难受的一番经历,终于给了她一个工作,总还不失为一个安慰。可是,尽管她的希望不高,要她把这个位置接下来,这毕竟不容易。她过惯了比这好一些的生活。她过去简单的生活经验和乡下的户外生活,使她对这样不见阳光的环境心里产生反感。她从来没有过肮脏生活的习惯。她姊姊的住屋是干净的。可那样一个地方又脏又矮,姑娘们粗头粗脑,心肠硬。她猜想,她们一定心地不良。不过,毕竟是人家给她提供了一个位置。要是她在一天里就能找到一个位置,芝加哥毕竟还不太差劲嘛。也许她能在稍后找到另一个更好的位置吧。

不过,她其后的遭遇可并不称心。凡是中意的或者神气的地方,她都被断然回绝,态度极冷淡。至于她找的另一些地方,又只要有经验的人。她几次遭到难堪的拒绝,最难忍受的一次是在一家制造斗篷的厂家。她是到那里的四层楼上去打听的。“不,不。”工头说。这是个生性粗暴、身体壮实的人。他照管着那灯火昏暗的作坊。“我们不需要谁。不要来。”

下午渐渐过去,她的希望,她的勇气,她的体力,也随之渐渐消失。她已经是执着得够惊人的了。她这么一个劲地找,实在理应得到更好的报酬。她在疲乏之中感到,那些大公司,如此冷漠无情,仿佛变得越发庞大、越发刻薄、越发铁石心肠了。仿佛到处都给她关上了门,挣扎得太苦,她根本没有什么希望可言了。男男女女,熙熙攘攘,络绎不绝,在她身旁急匆匆走过。她感觉到这孜孜为利的潮头在奔流——她感觉到她自己的一筹莫展,可就是并没有体会到她委实是浪潮里的一棵草。她徒劳地想找个地方去寻找活儿干,可是找不到她可以鼓起勇气闯进去的大门。无非是那一套再重演一次罢了。她请求一次,人家三言两语回绝,自己遭一次羞辱,如此而已。她身心交困,转过身来,朝西走,如今已经打定了主意朝敏妮家方向走去,开始了一场疲乏不堪的败退,这也是求职的人在黄昏时分往往遭遇到的。走过第五条街,朝南走向凡布仑街,想在那里搭车,这时走过一家经营鞋子的大批发店门口,透过玻璃窗,可以见到一位中年绅士,正坐在一张小桌子边上。失败已成定局的人总是不放弃最后一丝希望,最后总是滋长出一种困扰的、混乱的想法,这时正是这个念头涌上她心头。她毅然走进门,朝那位绅士走去。他呢,似有所觉察地望着她那疲乏的面容。“怎么啦?”他说。“能给我些什么活干吗?”嘉莉说。“啊,我实在不知道,”他和和气气地说,“您想干哪一类的活?——您不是打字员,对吧?”“哦,对。”嘉莉回答说。“嗯,我们这里只雇用簿记员和打字员。您可以绕到边门,上楼去问问。几天前他们还要过帮手。问问勃朗先生好了。”

她赶紧走到边上入口处,搭电梯上了四层楼。“叫一叫勃朗先生,威利。”电梯工人对旁边一个孩子说。

威利去了,一刻儿工夫便回来说,勃朗先生说,让她先坐一下,他马上就来。

这里是货房的一部分,人们看不出这里有什么特点,嘉莉弄不清这里是干什么用的。“哦,您是想找点什么事儿干干,”勃朗先生说,在这以前,他先问了一下她的来意,“您以前在鞋厂里干过么?”“没有,先生。”嘉莉说。“您叫什么名字?”他问道。她告诉了他。“我不知道能叫您干些什么。每周四块半钱您干么?”

嘉莉屡遭挫折,实在感到太累,再不嫌工钱太少了。她原来没有想到他会开价不到六块钱的。不过,她还是同意了,这样,他就写下了她的姓名和住址。

她向他告了别,因为有这个工作机会而精神为之一振。终于找到了事。顷刻之间,热血流遍她全身。她紧张的神经松弛了下来。她走出门来,走上了熙来攘往的大街,发现了一种新的气氛。看啊,人群迈着轻快的步伐。她看清了,男的,女的,都笑盈盈的。谈话声,大笑声,传进了她的耳朵。空气是轻盈的。人们早已从大楼里拥出来,他们一天的辛劳结束了。她注意到他们是高高兴兴的。一想到她姊姊的家,正等着她弄饭,她便加快了脚步。她急匆匆往前走,也许有点儿困乏,不过脚下倒不再累了。敏妮该多么高兴!啊,芝加哥这漫长的冬天啊——那灯火,那人群,那种种的娱乐啊!这里毕竟是一个欢乐的大都会。她新找到的这家鞋店是个很像样的地方。窗户是一色大玻璃。她到那里也许会干得不错,对杜洛埃的思念,又涌上了心头——他对她讲的那些事。她如今感觉到,生活比以前好些了,更有生气些,更活泼些了。她兴高采烈地搭上了车,感觉到血液流得很舒畅。她心里不断地对自己说,她要在芝加哥待下去啦。她要拥有一个比过去任何一个时候都更好的时光——她会幸福的啊。

第四章 幻想中的花费:事实报之以嘲笑

随后的两天里,嘉莉沉溺于非分之想中。

她无端地幻想着,要是她作为一个婴孩,出生在富裕人家,她会享受到何种特权、何种娱乐。凭了她早就打算好的心意,凭了她脑子里明快的选择,每周四块半钱这小小的款子,通过她一只敏捷、优雅的手,就散了出去。是啊,这几天每晚睡觉以前,她就坐在摇椅里,望着那亮着的灯光、赏心悦目的街道,这笔款子就给未来的主人以种种方便,好享受妇女最心爱的种种欢乐。“我会享受到一个美好的时光呢。”她心里这么想。

尽管这些非分之想叫她享尽赏心乐事,可是她姊姊敏妮一点儿也不知情。她忙着厨房里的活,以及计算星期天中饭八角钱能买多少东西。嘉莉回家来时,因为首战告捷,红光满面,虽然已经很累,还是兴高采烈地诉说着引导她成功的前前后后有趣的事,她姊姊只是满意地微笑着,还问到是不是该把车钱计算进去。这笔账原来还没有算进去。如今算进去了,也还不致太影响她的兴奋劲儿。既然她凭着浮泛的想法进行计算,因而容许从一个数目减去若干,而不致感到总数有何减少,她也就很快活。

汉生七点钟回家,心里有些别扭——这是他吃晚饭以前的老脾气。这倒不是表现于他说些什么,而是在于他板起脸来,不吭一声。他有一双黄呢拖鞋,是他喜欢穿的,他一回家就会马上用来替换那双硬邦邦的皮鞋。然后用普通的那类肥皂洗个脸,擦得又亮又红。这些算是他吃晚饭前唯一的预备行动。然后吃晚饭,一声不吭地看报纸。

对一个年轻人来说,这可说是性格中的一种病态,而这也对嘉莉产生了影响。是啊,这影响了整个这一层住屋的气氛。事情往往如此。这也使得他老婆的性格形成自制与谨慎的特点,避免遭到无言的答复。不过,在嘉莉宣布她的消息的影响之下,他多少也开朗了些。“您一点儿没有错过时间,对不对?”他说,一边微微一笑。“没有。”嘉莉不无自夸地回答说。

他问了她一两个问题,然后就跟孩子玩儿去了,把问题丢开了,只是后来由敏妮在饭桌上又提了起来。

不过,嘉莉并不肯降到这一层住屋通常的交谈水平。“看上去是一家大公司,”她有一回说,“好大的橱窗,好多店员。我见到的那个人说他们总是雇佣很多的人。”“如今找活儿干并不太难,”汉生插话说,“只要你样子像样。”

在嘉莉的兴高采烈和她丈夫有兴致谈话的影响之下,敏妮告诉嘉莉有些什么有名的东西可看——可以玩儿的地方,而又不必花什么钱。“您会喜欢密歇根大街的。房子漂亮。是条漂亮的大街。”“赫·勒·耶各勃这一家在哪里?”嘉莉插话,问起了一家专演浪漫通俗剧的戏院,当时这家戏院是用的这个名称。“哦,离这儿不很远,”敏妮回答说,“就在这儿的霍尔斯台特街上。”“真想去看看。今天我走过了霍尔斯台特街,不是么?”

讲到这里,答话时迟疑了一下。真怪,思想情绪是最有感染性的东西。一提上戏院的话,对这些事不以为然的阴影(又要花钱)——这种感觉的阴影就在汉生心中升起,然后传给了敏妮——对饭桌上的气氛就不无影响。敏妮回答说:“是的。”不过嘉莉一听就听得出来,上戏院是这里不提倡的。话题给搁了一下,汉生吃完晚饭,拿起报纸,到前屋去了。

只剩下姊妹俩在一起的时候,谈话多少随便了些。她们一边洗碟子,嘉莉还一边哼几声。“要是霍尔斯台特街没好远,我走过去看看去,”嘉莉隔了一会儿说,“我们为什么今晚不上戏院去?”“哦,我看斯温不想今晚去,”敏妮回答说,“他得早起。”“他不会怪罪的——他会喜欢的。”嘉莉说。“不会,他不大去。”敏妮回答说。“啊,我想去,”嘉莉又说,“你跟我去。”

敏妮盘算了一下,倒不是考虑她能不能去,会不会去——因为,拿这个来说,她是早已否定了——而是怎样把妹妹的念头转移到别的题目上去。“我们隔个时候去。”她找不到现存的借口以后说。

嘉莉立刻捉摸到反对的根本原因所在。“我还有点儿钱,”她说,“你跟我去。”

敏妮摇摇头。“他可以一起去。”嘉莉说。“不,”敏妮软声软气地说,把碗碟弄得叮当响,压住了谈话的声音,“他不会去的。”

敏妮只是前几年见过嘉莉,这几年间,嘉莉的性格有了一些变化。凡是有关自己上进的事,特别是没有力量、没有钱财的时刻,她总是生来胆子小。不过她追求快乐的渴望是如此之强烈,已经成了她性格中主要的特点。她就是会谈这个,至于其他的事,她一概不作声。“问问他嘛。”她软声软气地求姊姊。

敏妮心里正在想着的,是嘉莉在这里食宿会增加多少收入。这可以贴补些房租。有关支出的事跟丈夫谈起来,困难也可以少一些。可是,如果嘉莉一开头就想到处转,那是会有些困难的。除非嘉莉肯整天价辛勤劳苦,不是光想玩儿。那她这一次进城,对他们能有什么好处?这些想法,根本说不上冷酷心狠。这些想法不过是认真的考虑罢了,无非是一心要任劳任怨,适应环境,勤劳谋生而已。

最后,她答应问问汉生。这是半心半意的话,她自己可并不热心。“嘉莉要我们上戏院去。”她朝里望着丈夫说。汉生从报纸上抬起头来,两人交换了下温和的眼色,意思显然是说:“这可不是我们盼望的事。”“我不想去,”他回答说,“她想看什么?”“赫·勒·耶各勃那一家。”敏妮说。

他埋下头去看报,一边摇摇头。

嘉莉从他们对她提议所做的反应,更清楚地看清了他们的生活方式。这叫她感到烦恼,不过她并没有明显表示不满。“我想下去一下,到楼梯口站一会儿。”过了一会儿,她说。

敏妮对此没有表示反对。嘉莉戴上了帽子,走下楼去。“嘉莉去哪里了?”汉生问道。他听到关门声,便走进了吃饭间来。“她说到楼梯口去,”敏妮回答说,“我看,她只是想看一会儿。”“她不该现在就想到花钱看戏,你说呢?”他说。“我看,她只是有点儿好奇吧,”敏妮说,“什么都新鲜。”“我不明白。”汉生说,一边朝婴孩俯下身去,他额头上已经起了点儿皱纹。

他想到的是一个年轻姑娘容易沉溺于浮华浪费的生活,还心想,嘉莉还只有很少的钱可供她花,怎么会朝这一条路上想。

星期六,嘉莉独个儿出去了——先朝河边去,对这条河她很有兴趣。然后转身回来,沿着杰克逊街走,当时两边尽是漂亮的房子,还有好看的草坪,把这条街打扮成林荫大道。这些富有的气派,她颇为动心,尽管这条街上也许没有人拥有十万元以上的家私。走出那住屋,她就高兴,因为她感到这里又窄,又单调,欢乐是在别处。她这会儿的思想是漫无边际的,一边想着这件事,一边猜想杜洛埃的行踪。这她不清楚,不过,也许他星期一晚上会来看她。对这样的可能性,她有点儿不安,可是又有点儿希望,但愿如此。

星期一,她早早地起身,准备去上工。她穿了一件蓝点子的棉布旧衬衫,一条褪了色的浅黄哔叽裙子,戴了一顶小草帽,那是在哥伦比亚市已经戴了一个夏天的了。鞋子是旧的。领带因为戴了很久,已经皱了。她打扮成普普通通女店员的模样,只是她的容貌是例外,她的容貌比一般人稍强,一副甜甜的、矜持的、讨人喜欢的模样。

嘉莉在家里总是睡到七八点钟才起身,要起早可并非易事。她半睡半醒时,在六点钟朝吃饭间张望,见到汉生一声不响地吃完早餐,她从中看到了汉生的某些性格。等到她穿衣服,他已经出门了。她,敏妮,还有那个孩子一起吃的早餐,那孩子刚能坐在高椅子上,拿一把调羹,搅着碟子。如今要去干过去陌生的从未做过的活儿啦,一想到这里,她就打不起精神来,她的种种幻想,如今只留下一些灰烬——不过,在这些灰烬里,也许还埋着几粒希望的余灰。她精神如此沮丧,吃早餐时默默地一声不响,一心想象着皮鞋公司的种种情况,活儿的性质,老板的态度。她朦胧地感觉到,她会和大老板们照面的,她干活的地方有时候会有态度庄严、穿着时髦的人来光顾。“好啊,祝你交好运。”嘉莉准备走时,敏妮这么说。她们讲定最好是步行去,至少今早上是这样,看看能不能每天这样——车费每周六角,在目前情况下还是相当一个数目。“是什么一个情况,我今晚上对你讲。”嘉莉说。

一走上阳光照耀的大街,工人们来来去去,马拉的街车驶过,车上挨栏杆挤满了大批发店里的小店员和杂工,男男女女纷纷走出门来,走过附近各处地方,这样,嘉莉觉得多少心定一些。早晨阳光普照,蓝天澄碧,清风一阵阵吹来,除了最凶险的事以外,还有什么恐惧之心能够藏身呢?在夜晚,或者在白天昏暗的房间里,恐惧疑虑容易滋长,不过一来到光天化日之处,有时就连死的恐惧也会消失的。

嘉莉径直往前走,过河,然后转身往第五条街走去。这个地段的大道活像棕色石头和深红大砖砌成的峡谷。大窗子又亮堂又干净。卡车隆隆开过,越走越多。男女老少朝四面八方移动。她遇到了年龄跟她相仿的姑娘,她们看看她,仿佛因为她腼腆而瞧她不起。她思忖,生活可如此宏大啊。还想到,要干任何什么事,多具备些知识是何等重要。深怕自己干不好的忧虑袭上心头。深怕自己准干不了,又不会干得利索。不正是因为她什么都不懂得,这才到处都不要她么?她会挨训斥,挨骂,甚至给丢人地开除吧。

她来到亚当街和第五条大街拐角那家大皮鞋公司,走进电梯的时候,连膝盖也有些发软,气也喘不匀。到了四层楼走出电梯,边上没有什么人,但见甬道里一排一排盒子,一直堆到天花板。她站在那里,心里很害怕,等着有人来。

勃朗先生马上来了,他仿佛并不认得她。“你要什么?”他问道。

嘉莉的心往下一沉。“您说的要我今天早上来看看活儿——”“哦,”他打断了她的话,“嗯……好吧。你叫什么名字?”“嘉莉·米蓓。”“哦,”他说,“你跟我来。”

他带路穿过两旁堆着盒子的黑漆漆的甬道,一路闻到新皮鞋的气味。走到了铁门口,里边是工厂的主要部分。里面是一间大屋子,天花板低低的,只听得机器轧轧声,一些男子,身穿白色衬衫、方格花布工装,正忙着干活。她羞怯怯地跟着他,穿过噼啪响动着的机器,眼睛只看着前面,脸上微微发红。他们在远处一个角落,搭上电梯,到了六层楼。从一行行机器和凳子那边勃朗先生招呼一个工头走出来。“就是这个姑娘,”他说,一边转身对着嘉莉,“你跟他去。”然后他就走回去了。嘉莉便跟在新的上司后面,走到角落里一张小办公桌那里,这是他用作办公中心的。“你过去从没有干过任何这类的活儿,是吧?”他问她,样子很严厉。“没有,先生。”她回答说。

他仿佛必须为这样的帮工操心而感到烦恼。不过还是把她的姓名记了下来,接着把她带过去,那里有一排女工,坐在噼啪作响的机器前的凳子上。他拍拍一个女工的肩膀,她正用机器在鞋面上打洞。“你,”他说,“把你做的做给她看。等她学会了来找我。”

这个女工马上站起身来,给嘉莉找了个位子。“并不难干,”她说,一边弯下身子,“只要拿住这个,夹到打洞机上,再开动机器。”

她照着她说的话干起来,把一块皮子放到小小打洞机上夹起来,那是做成了男鞋右半边的皮料。然后把机子边上的小钢钻推动。钢钻跳动着打洞,响起喀喇喀喇的尖锐声,轧下鞋面上圆形的一小块一小块皮子,就留下了洞洞眼,好系鞋带。那位女工看过几回以后,就让她独自干。看到做得不差,她就走开了。

皮子是从她右边那个机子的女工那里递过来的,然后传给左边的那一个。嘉莉马上懂得了,必须保持一个正常的速度,不然的话,活儿会往她身上堆起来,下面所有的活儿便会耽搁下来。她没有空朝四下里张望,只是急忙忙干她的活。她左右两边的女工都明白她的为难,总是设法帮助她,尽可能地偷偷做得慢一些。

她不停地干这个活干了一阵子,在那单调的动作中和机器的机械操作中,设法从自己的害怕不安的心里找些解脱。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她觉得房间里光线不很明亮。闻到了新牛皮那种浓烈的味道,不过她倒并不在乎。她感觉到别的工人眼睛在看着她,心里很不安,深怕自己干得不够快。

有一回错把皮子放得有点儿不正,她正摸着那个小小的打洞机。这时,她眼前就出现一只大手,替她把打洞架扣紧。正是那个工头。她的心咚咚地跳起来,几乎连活儿都不能继续干下去。“把你的机子动起来,”他说,“把你的机子动起来。不要让这条线上空等。”

这句话提醒了她,马上紧张地干起来,简直连气都喘不上来,一直要到影子从她身后移开才算了事。这样,她才喘了一口大气。

上午渐渐过去,屋子里热起来了。她感到需要吸点新鲜空气,喝点水,不过不敢移动。她坐的那张凳子没有靠背,没有垫脚,她开始觉得不太舒服。再隔一会儿,她觉得背开始有点儿酸痛。她扭了扭身子,稍微变一变姿势,不过好不了多久。她开始觉得累了。“站起来,你为什么不站一站?”右边那个女工说,也并没有做什么自我介绍,“他们并不在意。”

嘉莉感激地望着她。“我看我得这样。”她说。

她从凳子上站起身来,就这样干了一会儿,不过这样的姿势干起来更吃力。俯下身时,她的脖颈子和肩膀发痛。

这个地方使她感到粗野的气氛。她不想往四下里张望,不过,在机子噼啪声中她能听到间或有人在说话。她眼角里也能觉察到一两件事情。“你昨晚上见到哈莱了么?”她左边那个女工对她边上的人说。“没有。”“你该看看他身上那条领带。呵!他真招人注目。”“嘘——嘘。”那另一个女工说,一边俯下身来干活。那第一个说话的人经招呼后不作声了,马上装出一本正经的脸色。那个工头漫步走过,对这两人仔细打量了一下。他一走开,话又谈开了。“听我说,”她左边的那个女工说,“你以为他怎么说?”“我不知道。”“他说,他看到我们昨晚上在马丁酒店跟埃迪·哈立斯在一起。”“没有!”她们两个都嗤嗤地笑了起来。

一个褐色头发的年轻人,头发早该剪了,左臂下夹着一箩筐皮子零件,贴紧着肚子,从机子那边慢吞吞走过来。走近嘉莉身边,他伸出右手,在一个女工膀子下面拧了一把。“哦,放开我,”她发怒地叫了起来,“坏蛋。”

他只是报以嘻嘻一笑。“小骗子!”她望着他的时候他回了她这一句。在他身上,连一点儿绅士派头都没有。

嘉莉后来实在坐不住了。她两脚累得慌,只想站起身来舒展舒展。中午时分难道就永远盼不到了么?仿佛她已经干了整整一天了。她根本不饿,只是觉得虚弱,眼睛也累,打眼钻打下来的时候她老是盯住了一处看。右边的女工见她坐立不安,对她挺同情。她太过专心致志了——其实她干的活儿并不需要这么用心,这么用劲。可是没有什么办法。鞋面皮子堆得越来越多了。先是她的手腕痛起来,接着是手指头痛,到后来,她简直成了麻木的叫苦连天的一堆肌肉,给固定在一个位置上,做着刻板的动作,越来越乏味,到最后,终于令人作呕。正当她思量着,这样的紧张究竟有完还是没有完的时候,电梯那边传来一声沉闷的钟声,终于放工了。顷刻之间响起了一阵走动与说话的声音。全体女工立刻离开凳子,急匆匆从隔壁房间走开去,男工们从右边的什么部门走过这里。滚动的车轮响起了一阵愈来愈低的声音,最后逐渐消失。这里好像有一种听得见的寂静,以致连传来普通的音响,听起来也有点儿奇怪。

嘉莉站起身来,找她的饭盒。她身子直僵僵的,头有点儿晕,口渴得很。走到一间木板隔开来放衣包、饭盒的小间,她碰见了那个工头,他死盯着她看。“嗯,”他说,“你能行么?”“我看行。”她恭恭敬敬地回答说。“嗯。”他同答说。因为想不到别的什么话好说的。他继续往前走。

要是在更好一些的物质条件下,这类的活儿也不致这么糟,不断主张改善劳工劳动条件的新社会主义还没有为厂家所接受。

这地方散发出机器和新皮革杂在一起的油味——再加上大楼的霉味,就是在冬天季节也不好受。地板尽管每晚上打扫,还是到处是垃圾。也没有任何设备,能让工人们舒适些。当时的想法是,为他们支出得越少越好,活儿越难做、待遇越低越好,这样才能赚点儿钱。我们所知道的那类踏脚啊,旋背椅啊,女工的餐室啊,免费供应的干净围裙啊,卷发钳啊,像样的更衣室啊,一概都没有想到过,盥洗室如果不说是肮脏的地方,也是惹人生气的地方。整个儿的气氛就是邋邋遢遢的。

嘉莉从角落上一个桶里喝了一洋铁杯水,然后在身边找个地方坐下来吃东西。别的女工在走开了的男工凳子上沿窗坐了下来。她见到女工们到处都是两人一起、几个人一起的,她为人腼腆,不好意思挨上去,就回到了她自己那个机子那里,在自己那张凳子上坐下,把放在膝盖上的饭盒子打开来。她坐在那里,一边听着四周的闲话和品评。多半是些无聊的话,尽是当时流行的俚语。屋子里的几个男工和隔得老远的女工对骂开玩笑的话。“喂,凯蒂,”其中一人朝窗下几步宽的地方跳着华尔兹舞步的一个女工说,“跟我到舞厅去么?”“当心点,凯蒂,”另一个叫,“你会把后面的头发弄得乱糟糟的。”“别瞎说八道了,小骗子。”这是她唯一的一句回答。

嘉莉听着男女工人间这一类的玩笑话,本能地感到畏缩。她不习惯于这类方式,觉得这一套有点儿粗野下流。她深怕那里的年轻男工对她讲这类的话——这些男工和杜洛埃一比之下,就显得粗鲁可笑。她用一般女性的眼光,从服饰区别各色人等。一套礼服说明有地位、善良、高贵;而一套工装、短褂,就是人品坏,不屑一顾。

短短的半个小时一过。轮子又转动了起来,这时她很高兴。虽然累,但她却不致惹人注意了。可是另一个年轻人沿着甬道走过来,用大拇指在她肋骨上随随便便地戳了一下,这下子,她的幻想可破灭了。她转过身来,眼睛里冒出火来,不过他已经走开,只是有一回转过身来,嘻嘻一笑。她真是禁不住想叫喊起来。

边上的女工注意到了她的心思。“别放在心上,”她说,“他脸皮太厚了。”

嘉莉没有作声,只是弯着腰干她的活。她只觉得这样的生活受不了。她心中的工作可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整整一个漫长的下午,她尽想着外边这个城市的光景,那神气的外观,那人群,那漂亮的大楼。哥伦比亚城啊,她家里美好之处啊,这些又回到了她的心里来。到三点钟,她以为一定已经是六点钟了。到四点钟,仿佛人家把时间给忘了,叫大伙儿超时干活。工头变成了货真价实的魔鬼,老是蹑手蹑脚地转悠,逼得她给活儿拴住。她听到的边上那些谈话,只能叫她狠下决心,绝不跟其中任何一个人交朋友。六点钟一到,她急忙赶出去,因为一直坐着一动不动,胳膊痛了,四肢也直僵僵的。

她拿了帽子正沿着大厅往外走,一个年轻的机工给她的美貌打动了心,大着胆子想跟她调笑。“喂,姑娘,”他叫道,“请等一等,我跟你一起走走。”

这是直接朝着她这个方向说的。她知道这是什么个意思,不过没有回过头去看一眼。

在挤挤攘攘的电梯里,另一个灰尘满身的年轻男工朝她做眉眼,想引起她注意。

另一个年轻男工在外边人行道上等人,在她走过时对她嘻嘻一笑。“跟我一路走,是不是?”他放荡地叫道。

嘉莉心一沉,转过脸来朝西。走过转弯拐角,透过亮亮的大玻璃窗,她看到了她当初找活儿干的那张小写字台。行人拥挤,急急忙忙、吵吵嚷嚷走着。她觉得喘了一口气,只因为她终于脱身了。和走过身旁的那些衣着讲究的姑娘相比,她觉得羞辱了。她觉得,她的遭遇理应好一些才是啊。她心里委实不服气。

第五章 一朵灿烂的夜开花:一个姓名的用处

杜洛埃那一晚并没有来。接信以后,他把有关嘉莉的种种念头暂时放在一边,东游西荡,及时行乐。在这晚上,他在勒克特饭馆吃的晚饭,这一家在当地小有名气,在克拉克街和蒙罗街拐角上占一层门面。在这以后,他光顾了那神气的联邦大楼对面的阿当街上的费兹基拉尔特-摩埃酒店。在那里,他斜靠在漂亮的柜台上喝了一杯清威士忌,买了两支雪茄烟,点上了一支。对他来说,这代表了上等生活的一个侧面——一个很好的标本,表明了整个儿生活都必须是这样的。

杜洛埃并非是贪酒过量的人。他不是一个有钱人。他只是向往着他心目中认为最上等的东西,而这一套做法在他看来就是最上等的一类举动。勒克特饭馆这一家,光滑的大理石砌的墙,红烛辉煌,瓷器、银器美不胜收,而且更重要的是演员、自由职业者时常光顾此地,这样的名声,对他来说,应该是一个得意的人最合适的去处。他喜欢美衣、美食,特别喜欢和得意的人交游。在进餐时,知道约瑟夫·杰费逊也要到这个地方来,或者当时一位名演员亨利·伊·狄克西只跟他隔几张桌子,这可是快意的事。在勒克特饭馆,他总能得到这样的满足,因为在这里,能遇到政客、经纪人、演员、本市有钱人家年轻的“浪荡子”,这些人都在唧唧喳喳庸俗的谈笑声中吃喝。“某某人正在那一边。”这是这些绅士们常说的话,特别是那些还没有爬到这一步,可是一心想爬到这么显赫的高处的人,而在这里花钱进餐,正是这种光景酣畅淋漓的象征。“正是嘛。”人家会这么回答。“啊,正是,你不知道么?是啊,他是大歌剧院的经理。”

杜洛埃耳朵里一听到这样的事,就挺一挺直身子,称心如意地吃起来。要说他有什么虚荣心的话,这可就给他加了油;要说他有什么野心的话,这可就拨动了他的心弦。总有一天,他也会一刹那间掏出一卷钞票来。就这样,他们怎么吃,他也能怎么吃。

他所以挑上费兹基拉尔特-摩埃在阿当街上这一家,是出于同一个道理。从一个芝加哥人的眼光看来,这里可是一家豪华的酒店。跟勒克特那一家一个样,这里也是灯火辉煌,下边托着漂亮的烛台,地上铺着彩色的花砖,墙壁嵌着上了油漆、深黑色闪闪发亮的木条,还涂了彩色的灰泥,叫这里一派富丽堂皇。长长的柜台,灯光闪耀,喷漆的木架,五彩雕花的玻璃器皿,和许多贵重的瓶子。真是漂亮的沙龙,漂亮的窗帘,珍贵的酒,一排全国都比不上的酒吧珍品。

在勒克特饭店,杜洛埃遇到了格·威·赫斯特渥特,费兹基拉尔特-摩埃的经理。大家指名道姓地说他是非常得意、社交广阔的本市著名人物。赫斯特渥特所以配有这样的声誉,是因为他如今四十岁不到,他身体壮实,动作明快,一副资产雄厚的派头,这部分地表现于他上等的服装,干干净净的衬衫,戴着的珠宝,以及自命不凡的气概。杜洛埃立刻对他有一个看法,认为值得相交,不光是见到了他便很高兴,而且此后每次想到要喝一口或者抽一支雪茄,就到阿当街酒吧来。

赫斯特渥特是个有趣的人物,自有他的那一套。他在很多小事上很精明,能给人一个好印象。他的经理地位相当重要——一个总管的位置,很气派,不过没有经济权。他升到这个位置,靠的是坚韧勤奋,多少年的操劳,从一个普普通通沙龙里酒吧掌柜的,升到今天这样的高位。他在这里有一个办公的小间,由油漆樱桃木和栅栏隔开,那里放着一张可以卷盖的写字台,里面放着简单的账簿——记着定购的和需要的食物。主要的事务和银钱出入由老板掌管——由费兹基拉尔特先生和摩埃先生掌管——还有管收入的出纳。

在绝大部分时间里,他在各处转动,穿着进口的料子,做工讲究,领带上扣着一只蓝色上好的金刚钻,穿一件引人注意的时髦背心,一条纯金表链,系着图样好看的小饰物和式样、雕刻最时新的表。他叫得出成百上千的演员、商人、政客以及本市一般社交广阔的得意人士的名字,接待时能叫“啊,老朋友”这样的称呼。能做到这样,这也是他部分成功的所在。他自有他那个非常细致的交际等级表,对每周工资十五块钱的店员和办公室职员说:“你好。”这些人是常客,知道他的身份。至于对那些认得他、态度友好的著名人物或者有钱人,就说:“啊,老伙计,你好?”不过,此外还有一类人物,他们太富了,或者太富于名望了,或者太得意了,他绝不可以随便亲昵地招呼的,对这些人,他总是表现得在职业行当上非常老练,装出一副严肃庄重的神态,对他们很尊重,以赢得他们的好感,而自己又不失身份。最后还有少数好好先生,不富,也不穷,有名望,可还没有特别得意,对这些人,他总是亲热相处,和气地接待。对这些人,他谈得最投机,最一本正经。他喜欢出去走动走动,隔一阵子出去玩它一玩——看赛马,看戏,或是到俱乐部看杂技表演。他拥有一匹马和一辆精巧的二轮弹簧马车。他和妻子和两个孩子住在一起,家住林肯公园附近北岸,房子精致,一家很舒适,是我们美国伟大的上流社会一个可喜的人物——从大富翁人家往下数,就数得着他们了。

赫斯特渥特很喜欢杜洛埃。杜洛埃的好脾气和衣着讲究很合他的胃口。他知道杜洛埃只是一个旅行推销员——干的时间也没有几年——不过,巴特勒特-卡尔耀公司是个生意兴隆的大公司,杜洛埃和老板们的关系也很好。赫斯特渥特跟卡尔耀很熟悉,隔一阵子就会一起喝一杯,和别的一些人一起谈谈闲话。杜洛埃干这一行有一个长处,他有点儿幽默感,需要时可以讲一个故事,讲得很生动。他能对赫斯特渥特讲赛马,讲讲有关他自己的有趣的小故事,他跟妇女的经验,讲讲他去的那些城市的生意经,他总能设法让自己到处招人喜欢。今晚上尤其如此,因为他这回对公司提出的报告颇得好评,他的新样品也已经满意地选定,今后六个星期的行程也已经拟定。“啊,查理,老伙计,”赫斯特渥特在杜洛埃于晚上八点钟进来时说,“情况好么?”这时屋子里人很挤。

杜洛埃和他握握手,满脸含笑,他们大踏步向柜台走去。“哦,很好。”“我有六个星期没有见到你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星期五,”杜洛埃说,“这一趟很称心。”“好得很。”赫斯特渥特说,黑眼珠里亮起了一种热情,不像平时那种冷冷的装模作样的神气。“你带些什么东西去?”他接着说。这时酒吧掌柜的穿着白背心打着白领带,在柜台后面朝他们探出身子来。“烈性威士忌。”杜洛埃说。“我也来一点儿。”赫斯特渥特插进来说。“你这一回在市里要待多久?”赫斯特渥特问道。“只待到星期三。我要上圣保罗去。”“乔治·伊凡思星期六在这里。他说他上周在美华基见到你的。”“是啊,我见到了乔治的,”杜洛埃回答说,“真是个了不起的老伙计,不是么?我们在那里玩得挺痛快。”

酒吧掌柜的把酒杯、酒瓶放在他们面前,他们一面说话,一面倒酒。杜洛埃倒了不到三分之二,那是被认为得体的做法,赫斯特渥特倒了威土忌,又掺了一点儿砂滤水。“卡尔耀怎样?”赫斯特渥特说,“我在这里已经两周没有见到他了。”“人家说,他在家睡着,不起来,”杜洛埃大声说,“啊,他可是个害痛风的老伙计。”“不过,他那一阵子已经赚了不少钱了吧,对不对?”“是啊,一大堆钱,”杜洛埃回答说,“他活不多久了。如今难得上办公室一趟。”“他只有一个男孩子,不是么?”赫斯特渥特问道。“是啊,还是个爱挥霍的浪荡子。”杜洛埃大声笑道。“我看,有别的股东在,他也碍不到公司多大的事。”“是啊,碍不到什么,我看。”

赫斯特渥特站着,上衣敞着,手指插在口袋里,他的珠宝戒指,映着灯光,更显得突出,煞是好看。他是个爱舒适的典型。

对于一个不喜欢喝酒、生来性格严肃的人来说,这间屋子里这样喋喋不休、吵吵嚷嚷,一定会认为这是个怪地方,不啻是人性和人生的奇异的注释。如同一群群飞蛾,望不到尽头,扑向火焰。人们在这里听到的谈话,并不能使人增加点儿知识,因而加以赞扬。道理很明白,阴谋家会挑选更隐蔽的地方去商量他们的计谋,政客们不会大伙儿聚到这里来讨论什么事,除非是谈些表面文章,因为不然的话,耳朵尖的人会听到。也不会以口渴为理由,因为光顾这些华丽地方的人,大多数不是为了想喝酒才来的。话虽如此说,人们聚到这里来,谈个不休,爱的是挤在一起,其中总有什么原因。准定是一大堆奇异的欲念和朦胧的渴求才会产生这样奇怪的社会风尚,不然就不会这样。

杜洛埃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一心追求快活,如同他急着要在比他高一等的人里面有点风光。他在这里的很多朋友到这儿来,这是因为连他们自己也不能自觉地分析出原因来,却热切地寻求伴侣,寻求热闹和气氛。人们不妨把这看作对一种更好的社会地位的探求。他们在这里追求的,虽然是声色方面的,毕竟还不是邪恶。向往于陈设特别富丽堂皇的大厅还不致产生邪恶。影响所及,最糟的情况是叫物质欲强的人,触动野心,按照这豪华的一套安排他们自己的生活。分析到底,这可说不上是富丽堂皇的陈设本身有什么罪过,而只是人性所向的缘故。这样一种气派可能搅动那些穿着较差的人的心弦,去效法穿得阔绰的人,这可怪不得别人,只能怪受影响的他们自己的野心。倘若把众人痛恨的一样东西——酒——去掉的话,那就没有什么人会否认那会长留人间的美与热情。人们爱好现代时髦的酒馆,见了就高兴,就是这句话的证明。

如今的情况是只见灯火通明的大厅,衣着入时而贪婪的人群,一片乱糟糟、游荡无根的心态——爱慕的只是耀眼的灯光,阔绰和漂亮的服饰,这一切,对一个在那永恒的星辰庄严照耀下的局外人来说,一定是一种怪现象。在星光下,夜风吹拂,灯花何等鲜美,夜开花何等奇异而灿烂,它散发着芳香,吸引着昆虫,这朵爬满了昆虫的欢乐的玫瑰啊。“见到那个正进来的家伙了吧?”赫斯特渥特说,一边朝那个正走进来的人瞥了一眼。此人头戴礼帽,身穿阿尔培特王子式上衣,因为吃得好,胖胖的脸蛋满面红光。“没有啊,在哪里?”杜洛埃说。“那一边,”赫斯特渥特说,眼睛一瞥,指着方向,“戴礼帽的那个。”“哦,是啊,”杜洛埃说,装作刚才没有看到,“他是谁啊?”“那是茹尔·华拉斯,心灵学家。”

杜洛埃眼睛跟着他,很感兴趣。“不像一个能见鬼魂的人,不是么?”杜洛埃说。“哦,这我可不知道,”赫斯特渥特说,“总之,他有的是钱。”一边眼睛一。“我不太相信那些事,你呢?”杜洛埃问。“嗯,这你说不准,”赫斯特渥特说,“也许有点儿道理。不过,我不想惹事。再说,”他接着说,“你晚上到什么地方去么?”“去看《地洞》。”杜洛埃说,他提到了当时正在上演的通俗闹剧。“那么,你最好就动身。已经八点半了。”一边掏出表来看。

人群已经散去不少了——有的上戏院,有的上俱乐部,有的上最能取乐的去处——至少有些男人如此——上情妇家去。“是啊,我就去。”杜洛埃说。“看过后再来一下,我有点东西要给你看。”赫斯特渥特说。“一定。”杜洛埃很起劲地说。“你今晚上手头没有什么事,是吧?”赫斯特渥特问。“什么事也没有。”“那么请过来。”“星期五,我在火车上碰到一个漂亮的小姑娘,”杜洛埃分手时说,“是啊,真是这样。我出发以前必须去看望她。”“哦,别把她放在心上。”赫斯特渥特说。“啊,她可是个好看的姑娘,我跟你实说。”杜洛埃信心十足地说,企图加深他朋友的印象。“十二点钟。”赫斯特渥特说。“行。”杜洛埃一边走出去一边说。

嘉莉的名字就这样在这轻薄的寻欢作乐的去处给传来传去,而与此同时,这位小小的干苦活的人正悲叹她自己不幸的命运,而这也是她正在展示着的命运的早期阶段所难以避免的。

第六章 机器与少女:今天的一位骑士

那天晚上,嘉莉在姊姊家里感觉到一种新的气氛。事实是一切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她的心里不同,因而加深了她对新气氛的感受。敏妮在嘉莉开头很高兴的情况下以为会听到好消息。而汉生呢,以为嘉莉是会满意的。“啊,”他穿着工装走进客堂,从吃饭间门口望着嘉莉说,“结果如何?”“哦,”嘉莉说,“苦得很。我不喜欢。”

她表现了一种神情,比什么话都能更明白地表明她又累又失望。“是什么样的活儿?”他问,一边在他转身走进浴室时待了片刻。“开一架机器。”嘉莉回答说。

很明显,这不关他什么事,除了会影响他们这一家的生活好坏这点以外,他有点儿生气,因为嘉莉运气虽好,而她还不感到满意。

敏妮干起家务来,不如嘉莉回家来以前那样起劲了。如今嘉莉讲了她不满意的话,煎肉的咝咝声也不如原来那样悦耳了。对嘉莉来说,整整一天下来,唯一的宽慰应该是有一个快快活活的家庭,体贴的招呼,高高兴兴吃顿饭,能有人说:“啊,忍耐一下吧。会好起来的。”可是如今呢,一切只是一堆灰烬。她开始懂得,他们把她的抱怨看作没有道理的,她仿佛只应干她的活,什么都不说。她知道她得每周付食宿四块钱。如今她感觉到,和这些人在一起生活,日子会何等沉闷。

敏妮可不是她妹妹的好伴侣——她年纪太大了。她的思想太古板,纯粹只知适应环境。至于汉生,要是有什么高兴的想法或者快活的感受的话,他都把它们埋在心里。他所有的心理活动仿佛一概不需要生理动作加以辅助。他活像一座无人居住的屋子那样寂然无声。反之,嘉莉身上流淌着年轻人的血。她有些想象力。恋爱的生活和求爱的神秘还在后头。她会想着自己喜欢干的事,自己喜欢穿的衣服,自己喜欢玩的地方。在她心里奔驰的正是这些东西,而在这里,没有人触发或者响应她的感情,这真叫她感到她这是到处在碰壁。

她这样思量着,并且解释着她这一天的经过,却忘了杜洛埃可能来看望她的事。如今见到眼前这两个人如何不好客,便一心只希望他不要来。她并不确切知道她该怎么办,或者该怎样对杜洛埃解释,如果他来的话。吃过晚饭,她换了衣服。当她打扮得整齐的时候,她可是个甜甜的小东西,大大的眼睛,忧郁的嘴巴。她的面容,把心中交织的渴望、不满与郁闷表露无遗。碗碟放好以后,她就无目的地走动,跟敏妮说了一会儿话,然后决定走下去,在楼梯口门前站一会儿。要是杜洛埃来的话,她可以在那里跟他碰头。她戴上帽子往下走,脸色仿佛蛮高兴的样子。“嘉莉仿佛不大喜欢她这个位置。”汉生手里拿着报纸,走出来在吃饭间坐一会儿的时候敏妮对他这么说。“不管怎么样,她该把这位置保留一个时候,”汉生说,“她下楼去了么?”“是的。”敏妮说。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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