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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5 09:27: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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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金克木

出版社:中华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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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化老了吗?

中国文化老了吗?试读:

编选说明

金克木(一九一二至二〇〇〇年),祖籍安徽寿县,出生在江西。金克木一生的读书经历颇为传奇,三岁开始读书,开蒙老师是他的大嫂,教他读书的还有他的两位母亲。后来家庭变故,游学京城,出入旧书店和书摊子,在北京大学图书馆做了短期的馆员。一九三八年赴香港任《立报》国际新闻编辑。一九三九年落脚于湖南,曾在中学和大学里任教。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到印度学习梵文和佛学,直到抗战结束后才回国。回国后在武汉大学和北京大学任教,开始了“小学生大教授”的教书生涯。

金克木受过旧时私塾教育,传统文化的功底深厚,后来又历经曲折,沉浮人生,如他在“自撰火化铭”中自嘲的那样:“先生于农、工、商、军一一涉足而无以立足,于是以书生始,以书生终。”他做过多个行业,见识过各阶层人物,所以对“无文”文化也非常了解。金克木不仅精通传统文化,而且还精通梵文、佛学等。说金克木是通人是不为过的,像他那样能将古今中外各种文化、各个学科融会贯通的,近代以来很少见。读金克木论传统文化的文字,尤其会有这样的感受。

中国文化博大精深,但金克木却有着惊人的披沙拣金的能力,他拨开重重迷雾,将中国传统文化分为两部分,一是看得见的有文献记载的文化,二是看不见的隐文化即无文的文化。本书辑一将金克木探寻文献之根的文字做了一个汇总,他认为中国文化经过了与外来文化的结合,所以有两个根:一是中国本土思想的部分,也就是六部经;另外一个是外来的佛教部分,主要是翻译出来并流行的经中六部。这两个根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有文文化之根。本书辑二将金克木关于传统文化中的“无文”文化的文章汇集一起,从中我们可以读到中国文化中的那些文字中没有记载或者说在文字之外,却是必须要了解的传统文化。金克木认为,传统文化中还有一些是隐文化、潜文化和无文的文化,那些文化不懂,也不可能懂得中国的文化。为了全面反映金克木的传统文化思想,本书辑三选取了金克木论述历史人物的文章,有些人物可能虚虚实实,有些还拉外国人来作陪一起论述,对传统人物的论述实际上也包含了对传统文化的再认识,这里论述的历史人物上到仓颉、周公,下到辜鸿铭、孙中山。

金克木在《文化之谜:传统文化外来文化》一文中说:“中国老了吗?这等于问:中国的文化老了吗?”他曾一直思考着中国和中国传统文化的命运问题,也曾尝试着去回答,比如他在《古书新试读》中就曾间接地回答中国传统文化的命运问题,他说:“今人读古书可以有和古人及外国人不同的读法,可以由语言及文体窥探思路,而且不妨由古见今,看出‘传’下来的‘统’,因而对思想‘化’入现代有益。”中国传统文化因能够不断地“传”下“统”来且思想能“化”入现代,生命力应该说是很强的。本书尝试着把金克木对传统文化思考呈现给读者,希望读者诸君能喜欢。编者二〇一五年五月

智慧与学术的相生相克

钱文忠

首先,必须做一个实际上说不明白的说明:题目里的“智慧”指的是“东方式的智慧”,而“学术”则指的是“西方式的学术”。然而,即使勉强做了这样的区分,我也很难写明白金克木先生这个人。不过,又有几个人能够真正地了解金先生呢?想到这点,我也就凭空冒出几分写这篇文章的勇气了。

金先生是在一九四九年前不久,由汤用彤先生推荐给季羡林先生,从武汉大学转入北京大学东方语文学系的。自此以后,季、金两位先生的名字就和中国的印度学,特别是梵文巴利文研究分不开了。一九四九年以后,只招收过两届梵文巴利文的本科班。一九六〇年至一九六五年的那一班,就是由两位先生联袂讲授的。余生也晚,是一九八四年考入北京大学学习梵巴文的,当时季、金两位先生都已年过古稀,不再亲执教鞭了。季先生还担任着北大的行政领导工作,每天都到外文楼那间狭小的房间办公;金先生则似乎已经淡出江湖,很少出门了。因此,我和同学们见金先生的机会就远少于见季先生的机会。

虽说我见金先生远比见季先生少,但一般而言,却也要比别人见金先生多一些。我第一次见金先生,是在大学一年级的第二学期,奉一位同学转达的金先生命我前去的口谕,到朗润湖畔的十三公寓晋谒的。当时,我不知天高地厚,居然在东语系的一个杂志上写了一篇洋洋洒洒近万言的论印度六派哲学的文章。不知怎么,金先生居然看到了。去了以后,在没有一本书的客厅应该也兼书房的房间里(这在北大是颇为奇怪的)甫一落座,还没容我以后辈学生之礼请安问好,金先生就对着我这个初次见面还不到二十岁的学生,就我的烂文章,滔滔不绝地一个人讲了两个多小时。其间绝对没有一句客套鼓励,全是“这不对”,“搞错了”,“不是这样的”,“不能这么说”。也不管我听不听得懂,教训中不时夹着英语、法语、德语,自然少不了中气十足的梵语。直到我告辞出门,金先生还一手把着门,站着讲了半个小时。一边叙述着自己身上的各种疾病,我也听不清楚,反正好像重要的器官都讲到了;一边还是英语、法语、德语、梵语和“这不对”,“搞错了”……最后的结束语居然是:“我快不行了,离死不远了,这恐怕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当然是我“搞错了”,难道还是金先生错不成?但是,当时的感觉实实在在是如雷贯耳,绝非醍醐灌顶。这种风格和季先生大不相同。我年少不更事,不懂得季先生的时间的宝贵,时常拿一些自以为是的破文章向季先生请教。季先生未必都是鼓励,可是一定会给我开张详细的书单。有时甚至将我的破文章转给一些大学者,请他们提意见。有一篇讲日本佛教的,季先生就曾经请周一良、严绍先生看过。两位先生还都写了详尽的审阅意见,这使我没齿难忘。不过,季先生和金先生也有一点相同,就是也不管我懂不懂,开的书单也是英语、法语、德语、梵语。只不过一个是说,一个是写。

但是,这通教训倒也并没有使我对金先生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因为,我再愚蠢也能感觉到“这不对”、“搞错了”的背后,是对反潮流式的来学梵文的一个小孩子的浓浓关爱。后来,我和金先生见面的机会还很不少。每次都能听到一些国际学术界的最新动态,有符号学、现象学、参照系、格式塔、边际效应、数理逻辑、量子力学、天体物理、人工智能、计算机语言……这些我都只能一头雾水傻傻地听着,照例都是金先生独奏,他似乎是从来不在乎有没有和声共鸣的。除了一次,绝对就这么一次,金先生从抽屉里拿出一本比三十二开本还小得多的外国书来,指着自己的铅笔批注,朝我一晃,我连是什么书也没有看清楚,书就被塞进了抽屉。此外,照例我也没有在金先生那里看到过什么书。几个小时一人独奏后,送我到门口,照例是一手扶着门框,还要说上半小时,数说自己几乎全部的重要器官都出了毛病。结束语照例是:“我快不行了,离死不远了,这恐怕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我当然不会像初次见面那样多少有些信以为真了,于是连“请保重”这样的安慰套话也懒得说,只是呵呵一笑,告辞,扬长而去。

慢慢地我发现,除了第一次把我叫去教训时,金先生谈的主要是和专业有关的话题,还很说了一些梵语,后来的谈话却全部和梵文巴利文专业如隔霄汉,风马牛不相及,天竺之音自然也再无福当面聆听了。金先生似乎更是一个“百科学”教授。每次谈话的结果,我只是一头雾水之上再添一头雾水。金先生在我这个晚辈学生的心中越来越神秘,越来越传奇了。

课堂上是多少有点尊严的,但是,同学们不时也会忍不住向任课教师、一九六〇级的蒋忠新老师,打听一些有关金先生的问题;至少在课间,金先生绝对是话题。蒋老师也是一个奇人,他虽然从来不像金先生那样描述自己身体上的病,身体却实在是差。给我们上一个学年的课,居然医生会发出两次病危通知(后来好起来,现在很健康,前不久我还买到了他和另外两位老师合译的《故事海选》)。我跟蒋老师至少学到两手:一、评议学位论文“如果世界上真有满分的话,那么这篇论文就应该得满分”;二、冬天出门前,先将手伸到窗外,试探一下温度。总之,蒋老师是非常严谨的,更不会议论老师。不过,被一群小孩子逼得实在过不了关,也说了一件事。他们念书的时候,主要课程由季先生、金先生分任。季先生总是抱着一大堆事先夹好小条的书来,按照计划讲课,下课铃一响就下课,绝不拖堂;金先生则是一支粉笔,口若悬河,对下课铃充耳不闻,例行拖堂。

学生是调皮的,好奇心自然会延伸到想探探祖师爷的功夫到底有多高的问题上来。蒋老师是不会随便回答这样的问题的,长篇大论我们也听不出个所以然来。可是又实在不甘心,变着法要套出个答案来。班上有位姓周的北京同学,是被分配到梵文专业来的,平时多数时间一身军装衣鞋不解高卧于军被里,要不就苦练吉他。人是聪敏的。一次课上,他提出一个蒋老师似乎无法拒绝的要求:虽说梵文是死语言,但毕竟是能够说的呀,蒋老师是否应该请季先生、金先生各录一段梵文吟诵,让我们学习学习?蒋老师一口应承。下节课,蒋老师带来一盘带子。放前先说,季先生、金先生都很忙,不宜打扰。这是一盘金先生从前录的带子,大家可以学习。金先生的梵文是跟印度婆罗门学的,基本路数和我们中国过去背诵四书五经差不多。带子一放,金先生的梵文吟唱如水银泻地般充满了整个教室,教室里一片寂静。我至今记得金先生的吟唱,可是至今无法描绘那种神秘、苍茫、悠扬、跌宕……

就在这一刻,我觉得自己被吸进了白居易《琵琶行》的“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作冰不作水,从陈寅恪先生说)下难。冰泉冷涩弦凝绝,疑绝不通声暂歇。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带子放完,课堂里仍是寂静。最早出声的是周同学,却只有两个字:“音乐。”

这是我第二次听到金先生的梵文吟唱,当时想不到,这竟然也是最后一次。吟唱后,同学们都垂头丧气。我们平时练习十分困难的梵文发音时,周围的同学都来嘲笑我们,说梵文里有马、牛、狗等等所有动物的声音,还拜托我们不要制造噪音。我们一直认为梵文是世界上最难听的语言。现在我们明白了,为什么梵文是圣语,为什么梵文有神的地位。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美啊,“此音只合天上有”,要怪也只有怪我们自己实在凡俗。

如今回过头来看,梵文巴利文这种神圣的语言在今天的末法时节是几乎不可能存活的。大环境的压抑,早就使同学丧失了定力。而金先生的梵文吟唱则是对一九八四级梵文班同学学习梵文的自信心的一次美丽却严重的打击。大家不再抱怨什么了,梵文不仅不难听,相反她的美丽是那么地撼人心魂,但是谁都明白了,这份彻心彻肺的美丽又是那么地杳不可及。一九八四级梵文班过半数同学要求转系,就发生在这场吟诵之后不久。今天的结果是,一九八四级梵文班近乎全军覆没了。谁也无法,也没必要为此负责,但是我相信,金先生是预见到了的。

不久以后,我就到德国留学去了。八十年代末回到北大后,又心甘情愿地运交华盖,很快就离开了燕园。当时的情势和我的心情,或者是幼稚天真的乐观,使我连和师友告别的念头都没有动过。一直到金先生去世,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再也没有听到他滔滔不绝的独自讲论,再也没有听到他数说自己的种种已有的和可能有的疾病,再也没有听到他“我快不行了,离死不远了,这恐怕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的招牌结束语。

回到南方以后,我还是一直辗转听到金先生的消息。知道他一如既往地开讲,知道他一如既往地结束。心里总有一种蔚然的感觉。有一天,听一位刚见过金先生的朋友说,金先生打上电脑了:“一不留神就写上万把字。”不用那位朋友解释,我就知道这就是原汁原味的金氏话语。心里更是高兴。

金先生的文章也确实越来越多,《文汇读书周报》、《读书》隔三差五地发表。思路还是那样跳跃,文字还是那样清爽,议论还是那么犀利,语调还是那么诙谐。金先生的名声也随之超越了学术界,几乎成为一个公众人物了。大家喜欢他的散文随笔,喜欢他的文化评论,其实也就是一句话,被他字里行间的智慧迷倒了。智慧总是和神秘联系在一起的,金先生也就渐渐成了一个文化传奇。

关于金先生的传奇在文化圈里的确很是流行,也颇有些人因为我是学梵文巴利文的,而向我打听求证。有的传奇是从金先生用笔名辛竺出版的《旧巢痕》、用本名出版的《天竺旧事》这两本自传体著作里生发出来的,虽然经过了读者的理解、阐释、揣测、发挥,多少与实际情况有些出入,总还不算太离谱。不过,尽管这两本书都由三联书店出版,而且总的印数也不算少,但是,以我的感觉,真正的读者恐怕并不太多。大部分是耳食者兼传播者,而且传播的程度一般和耳食的程度成正比。我不知道这是否可以算作传播学的一条规律,好像事实如此。还不仅如此,传播者的放大功能实在是厉害。个子矮小的金先生经过传奇放大,竟然使我觉得面目模糊起来了。我就举两个传奇吧。

一个有影子的,当然也不准确,是说,金先生回到国内,工作却不是那么容易找。正好某某大学法语教师出缺,当事者久闻金先生通晓多种外语的大名,就想当然地以为金先生自然也懂法语,就给金先生下了聘书。岂料金先生真正是“万宝全书缺只角”,偏偏就不会法语。但是,饭碗送上门来,又没有推回去的道理,更何况金先生还等饭下肚呢?于是,金先生就按照课本,照他一贯的做法开始闭门造车式的自学,保证比听讲的学生领先五到十课。这法语一教就是四年,四年下来,学生固然学会了法语,金先生的法语水平更是理所当然地在学生之上了。我之所以说这个传奇多少有点影子,首先是因为金先生的确是通法语的。其次,尽管我不知道金先生是什么时候开始学法语的,但是,我知道金先生很早就通英语、德语、世界语,学会了这些语言,再去学法语,过来人都知道,确实是有事半功倍的效果的。假使这件事是事实,也不必奇怪。因为,故事发生时金先生已经从印度回国,掌握了梵语巴利语,在上述的情况下学会法语,实在不值得奇怪。如果这也算得上传奇,端的反而有低估金先生的出人聪明的嫌疑了。

另一个传奇实在是连影子都没有了。北大盛产奇人怪人,金先生当然名列其中。不过,落实到具体的事情上,就未必靠得住了。北大是各种诙谐的顺口溜的出产地,比如北大有几怪。完整的忘了,有两怪却是记得的:“金克木的手杖,周某某的拐。”后者说的也是一位很受学生尊敬的著名教授,他出门必要像不良于行者那样夹着双拐。只不过,他的双拐从来不点地,是双手提着,两脚却行走如飞的。这位老先生不服老,经常骑车。这就更精彩传奇了,双拐自然不可须臾离身,人在拐在,但要骑车,双手没空,好个老先生,居然将双拐夹在自行车后,在燕园里飞驰。“金克木的手杖”,则是讲金先生的手杖也从不点地,而是擎着朝天画圈挥舞的。这就靠不住了。我就经常见到金先生仗杖而行,手杖偶尔离地是免不了的,不过,一般确确实实是按照步律点地的。我不敢保证金先生的手杖没有朝天画圈的时候,但这种情况肯定是不会多的。手杖偶尔一朝天,就被放大传播成时时指天,这就像一个人抬起头做了一件什么事,或者说了一句什么话,就被说成是终身替天行道,终究是靠不住的。

有关金先生的传奇还有不少。在他去世后不久,由三联书店出版的《孔乙己外传》也可以当作金先生的自传,很是有趣,但也委实并不好读好懂,一如既往地扑朔迷离,时幻时真。“说了白说”、“白说也说”,再加上欲语还休的蕴藉,我想,这本书和它的作者是注定难逃被索隐的宿命的。金先生的旧传奇会流传,新传奇会涌现,旧传奇会披上新衣,新传奇会蒙上旧颜。循环往复,终究难得止时。

既然迷倒了,也就顾不上那么许多。在公众眼里,一个学者的名声超越了学术界,有了不少传奇如影相随,那么此人浑身上下挥发出来的全是智慧,似乎也就和学术没有什么关联了。至少不必费心去考量他的学术,更不必说体察他的智慧和学术的关系了。

身为晚辈,倒也忝列金先生同行的我,却不愿、不敢也不能持这种看法。我们在仰望、赞叹金先生的智慧时,不应该淡化乃至忘却和他的智慧密不可分的他的学术。自然,金先生有智慧,这有与生俱来的成分,也和他特殊的生活阅历人生体验有关系,但是,金先生何以有这样的而不是那样的智慧,一句话,他的智慧何以洋溢着摄人心魂的神秘?要回答这个问题,毕竟还是要好好想想他的学术的。

这里不是介绍或评述金先生的寂寞的学术的地方。就一个大学者而言,固然一字一语、一行一动无非学术。但是,世俗却总是要做“分别”的。就随顺世俗吧,按照眼下通行的规矩,金先生的几十部书中至少有三本是差不多可以算“学术著作”的:《梵语文学史》、《印度文化论集》、《比较文化论集》。还有几种翻译,除了合译的,金先生自己单独译的有:《古代印度文艺理论文选》、《印度古诗选》。对了,照学术规范,尽管是从没有几个人懂的梵语翻译的,尽管是选过的,翻译也总是不能作数的。那么也没有办法可想。我之所以这么勉强,是因为我知道,如果按照被奉为圭臬的某某国某某大学的论文写作规范手册(有没有人认真读过,我是很怀疑的,区区倒是因为想搞明白究竟何为规范,很是啃了一下的),金先生的书大概是当不得“学术著作”这四字真言的。与金先生风行于世的散文随笔、诗歌小说、文化评论相比,他的带有浓郁的东方智慧色彩而肯定不符合时下流行的西方学术规范的学术著作,注定是寂寞的。这不是曲高和寡的问题,而是时代的宿命,是难逃的“劫波”。寂寞就寂寞吧,金先生这样明白的人是不会在乎的。

我的一位老师,一九六〇级梵文班学生中最高才之一,去拜访金先生。金先生突然问他:“我的书,你们能读懂吗?”拜访者敬谨答曰:“有些能,有些不能。”

金先生断然说道:“你们读不懂,我不是搞学术的,我搞的是××。”拜访者愕然。后来有一天,这位老师将金先生的这句话告诉了我。我是知道这“××”的。我当然也是愕然。先不说智慧吧,智慧是要随人而去的,继承或学习前人的智慧是可笑的诳语。那么,金先生自己可以不承认,但我们却不能就因此而否认的金先生的学术呢,恐怕是要被遗忘的吧?至于金先生自己所说的“××”呢,更是注定要湮灭的吧?

每每在夜深人静寂然独坐的时候,胸间脑际都会无来由地涌上这些飘飘忽忽却勾人魂魄的问号,我的心就陡然一紧。看看窗外,夜也更深了。

辑一

我想从文献中追中国传统思想之根,追到佛“法”的“六经”和孔、老的“道”的“六经”。……莫看枝叶茂盛四方八面,追到根只是一小撮。人人知道的才是根,但是彼此题目不同,作的文章不一样。

传统思想文献寻根

传统是什么?我想指的是从古时一代又一代传到现代的文化之统。这个“统”有种种形式改变,但骨子里还是传下来的“统”,而且不是属于一个人一个人的。文化与自然界容易分别,但本身难界定。我想将范围缩小定为很多人而非个别人的思想。例如甲骨占卜很古老了,早已断了,连卜辞的字都难认了,可是传下来的思想的“统”没有断。抛出一枚硬币,看落下来朝上的面是什么,这不是烧灼龟甲看裂纹走向吗?《周易》的语言现在懂的人不多,但《周易》的占卜思想现在还活在不少人的心里而且见于行为可以察考。又如《尚书·汤誓》很古老了,但字字句句的意思不是还可以在现代重现吗?人可以抛弃火把用电灯,但照明不变。穿长袍马褂的张三改穿西服仍旧是张三。当然变了形象也有了区别,但仍有不变者在。这不能说是“继承”。这是在变化中传下来的,不随任何个人意志决定要继承或抛弃的。至于断了的就很难说。已经断了,早已没有了,还说什么?那也不是由于某个人的意志而断的。要肯定过去而否定现在,或者要否定过去而肯定现在,都是徒劳无功的,历史已经再三证明了。

传统思想要古今互相印证。今人思想可以凭言语行为推断,古人思想只有凭文献和文物。可以由今溯古,也可以由古见今,将古籍排个图式以见现代思想传统之根。我想来试一试。

想看清自己的可以先对照别人的。有个参照系可以比较明白。那就先从国外当代思潮谈起。

二十世纪,再短些说是从二次大战结束到现在的五十年间,国外的文化思想有一点很值得重视,那便是对语言各方面的再认识。向来大家以为语言只是工具,思维的工具,思想交流或通讯即互通信息的工具,手段,是载体,容器,外壳。现在认识到语言不仅是工具,它本身又是思想,又是行为。语言不止有一种形式。口语、书面语以外不仅有手势语、艺术语言、科学符号语言,还有非语言。语言还原到逻各斯。这个希腊字在《新约·约翰福音》开头译作汉语的“道”:“太初有道。”恰好,汉语的“道”字是说话,又是道理,又是道路。道和逻各斯一样,兼有语言、思想、行为三义,是言、思、行,也是闻、思、修。由此,对语言分析出了两个方面:一是语言和道的结构性和非结构性;二是语言思维和非思维,或说潜在的意识。前一条是通过语言学的认识。后一条是通过心理学的认识。这也可以用从逻各斯衍化出来的另一个词来表示:逻辑。那就是逻辑结构的,或说是理性的;以及非逻辑结构的,或说是非理性的。这样较易理解,但不如用逻各斯包孕较全。就我前些年见到不多的外国有关新书原文说,平常所谓人文科学或思想文化或文化思想中争论的问题,核心就在这里。包括文学艺术在内,文化上到处是两套思想和说法好像水火互不相容。我看这可以和我们的传统思想的坐标轴通连起来观察。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两种道:常道,非常道。孔子说:“天下有道”,“天下无道”,也是两种道:有道的道和无道时行的另一种道,或说是无道的道。他们说的是不是逻辑的和非逻辑的,理性的和非理性的,结构性的和非结构性的,语言的和非语言的?确切说,彼此大有不同,但概括说,是不是穿长袍马褂和穿西服的不同?是不是中国话和外国话的不同?我看中国和外国的思想的不同不能笼统说是上述两套道的不同。中外不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而是各自有这两套道。外国的,例如古希腊的苏格拉底前后有不同,或说是毕达哥拉斯和柏拉图的不同。后苏格拉底的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不同,不论怎么大,仍属于逻各斯一类,不属于非逻各斯。前苏格拉底的毕达哥拉斯却能把勾股定理看成是神秘的原理,逻辑的仿佛成为非逻辑的,数学变成非数学。赫拉克利特论逻各斯和亚里士多德的思想不同,而和印度有些佛经中说的惊人相似。基督教神学采纳了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学说,而奥古斯丁和阿奎那好像又回到了苏格拉底以前。我们震惊于外国的科学发达,常忘记或不注意他们的神学也比中国发达。牛顿、达尔文、爱因斯坦都通晓神学。

现在回到中国的坐标轴。孔子和老子的道是在一条线上各讲两种道,彼此不是两极端,所以当出现另一条线上的异端的道时就混乱了。那一端不叫道而叫法:佛法。汉代开始在西域流行,汉以后迅速扩展到中原以至全中国。这法和原来的道似乎在许多方面都是“势不两立”的。这是不是逻各斯和非逻各斯的对立?有一些,但不全是,因为佛法本身也包含了这两种的对立。佛法内部的争吵和斗争以及对外的努力一致,比中国原来的孔子之道和老子之道的对立更激烈得多。仔细看看,孔、老两家的道,也像佛家的法一样,本来也包含着这种对立。因此异端来后可以由斗争而合并。说中国和外国的思想对立不是确切的说法。说有两种思想的对立,在中国和外国的表现不同,主从不同,比较合乎实际。

从以上所说看来,很明显,我是站在逻各斯或道或逻辑或结构一边说话的,因为我要用语言说话。若是要我从另一边说话,那我只好不说话,无法说话,或者只有用另一种语言说话,用非结构性语言说话,或者用形象的或非形象的艺术语言说话,可惜连艺术语言中也避免不了这种对立。

现在我把上面想讲出的意思缩小到文献范围以内,再缩小到中国的汉语文献,包括翻译文献,试试看能不能理出一个系统来。凡是系统都有漏洞。没有网眼不能成为网。但是有建构就容易看清楚。当然这是“但观大略”,好比格式塔心理学的看法,一眼望去看那张脸,不必仔细分辨眉毛、眼睛、鼻子、嘴的几何图形,就立刻能看出是美人西施还是丑女嫫母,不论她是微笑着还是皱眉毛。这样一眼望去其实并不是模糊笼统,而是积累了无数经验,包含着经过分析综合成立的不自知觉不必想到的“先识”的,否则就下不了格式塔(完形)的判断。婴儿初生,可以认识乳,但要分辨出乳以外的母亲和其他女性还需要积累。他不会说话,用的是非语言思维。我这样用心理学比喻,正像国际上近几十年不少人试从逻各斯去说非逻各斯那样。其实这也是中国从前人用语言说明非语言那样的。以上我所说得太简略,不能再展开,对于已知近几十年中外有关情况的读者来说,不论他们同意或不同意的程度怎样,都会知道我所说的是什么以及为什么要这样说。每人心中都有自觉和不自觉的自己的思维线路,网络系统。我所说的可能对别人有参照的价值。

简单说,我想从文献中追中国传统思想之根,追到佛“法”的“六经”和孔、老的“道”的“六经”。先说“法”,后说“道”。文献中只列出“经”,因为这在事实上和理论上都是思想的根。蔡伯喈的《郭有道碑》文中说:“匪唯摭华,乃寻厥根。”可见现在常用的“寻根”一词在文献中也是有根的。莫看枝叶茂盛四方八面,追到根只是一小撮。人人知道的才是根,但是彼此题目相同,作的文章不一样。

先说外来的佛法的根,只看译出来又流行的经中六部。

一、《妙法莲华经》。这是一部文丛。思想中心是信仰。任何宗教离不开信仰,没有信仰的不是宗教。有信仰,不叫宗教也是宗教。信仰属于非逻各斯或非“道”,不能讲道理。讲道理无论讲多少,出发点和归宿处都是信仰。有理也信,无理也信。信的是什么?不用说也说不清楚。讲道理的方式多是譬喻或圣谕。对一个名字,一句话,一个符号,无限信仰,无限崇拜,这就是力量的源泉。这部经从种种方面讲说种种对佛法的信仰,不是讲佛法本身。信仰是不能分析的。信仰就是好。“就是好来就是好。”这就是非结构性语言。妙法或正法如莲花,也就是莲花。经中有大量譬喻。通行鸠摩罗什译本。读任何一品都可见其妙。有原文本,但不一定是鸠摩罗什依据的本子。这类文献在古时都是口传和抄写流通的。

二、《华严经》。这是更大规模的文丛。思想中心是修行。仅有信仰还不成为宗教,必须有修行。修行法门多种多样。修行有步骤。经中说明“十地”、“十回”、“十行”、“十无尽藏”、“十定”、“十通”、“十忍”、“十身”以及“五十三参”、“入法界”等等境界、层次、程序。不管怎么说,切实修行才知道。空口说信仰不能算数,要见于行动。没有行为,一切都是白说。修行境界如何美妙,那就请看“华严世界”。“华严”就是用华(花)庄严(装饰)。汉译有八十卷本流行。还有六十卷本、四十卷本。部分有原文本。

三、《入楞伽经》。这也是文丛。和前两部经的兼有对外宣传作用不同,这部经好像是内部高级读物,还没有整理出定本。思想中心是教理,要求信解,本身也是解析一切,所谓“五法、三自性、八识、二无我”。宗教也要讲道理,佛教徒尤其喜欢讲道理,甚至分析再分析,但不离信仰和修行。这是逻各斯,又是非逻各斯,是神学中的哲学,所以难懂。不是入门书,不是宣传品,仅供内部参考。讲信仰的,讲修行的,道理比较好懂,然而“佛法无边”,所以讲宗教道理深入又扩大到非宗教,其中包孕了种种逻各斯和非逻各斯道理,可以用现代语言解说,也就是说很有当代新义,几乎是超前的预测。对比另一部同样专讲道理的《解深密经》,就可以看出,那经后半排列三大菩萨说教,是整理过的著作。《楞伽经》的涵量广大,辨别佛法与外道的理论同异,更可显示佛法要讲的道理的特殊性。经中少“中观”的破而多唯识的立,又有脱离语言的“不可说”,在中国曾有很大影响,出现过“楞伽师”。译文有四卷本、七卷本、十卷本。有原文本,不是译文所依据的本子。各传本互有歧异,详略不同,可见原始面貌尚未确定。鸠摩罗什、真谛、玄奘都没有译,若为更多读者需要,应有一个现代依据原文整理并加解说的本子。

四、《金刚经》(《能断金刚》)。这像是一篇文章,是对话记录体。思想中心是“智慧”,要求悟。这种智慧是佛法特有的,或说是其他宗教含有而未发挥的。讲的是逻各斯和非逻各斯的同一性,用现代话说,仿佛是理性与非理性的统一。这与《楞伽经》的分别层次不同。经中一半讲深奥的道理,一半宣传信仰本经。所说的道理不是一项而统一于所谓智慧即般若。本经编在更大的结集《大般若经》中,有玄奘译本。另有几种译本。通行鸠摩罗什译本。有原文本,不一定是翻译依据本,但歧异不大。《楞伽》、《金刚》都说要脱离语言文字,而语言越说越繁、术语越多。

五、《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简称《心经》,或《般若神咒》。这是一篇短短的咒语体的文章。思想中心是“秘密”,或用现代话说是神秘主义。经中网罗了佛法从简单到复杂的基本思想术语而归结于神咒,或般若,即“智慧”。这本来是六波罗蜜多即到彼岸法门之一,现已成为独立大国包罗一切。这可以说是佛法道理的总结本而出以咒语形式。不仅末尾几句不可译,全文都是咒语。咒语就是口中念念有词,把几句神谕不断重复以产生无边法力。我们对此并不生疏。不过真正咒语读法是要有传授的。“心”是核心,不是“唯心”的心。有多种译本,包括音译本。通行玄奘译本。有原文本。音译本也就是用汉字写的原文本,或说咒语本。

六、《维摩诘所说经》。这是一部完整的书,可以说是教理哲理文学作品。《心经》是密,对内;这经是显,对外。看来这是供非出家人读的。思想中心是融通。中心人物是一位居士维摩诘。他为种种人以种种方式说法。说法的还有散花的天女。经中故事和道理都可以为普通人所了解接受。若说前面五经都是内部读物,《法华》、《金刚》不过是包括了对外宣传,这经就是对外意义大于对内。有三种译本,通行鸠摩罗什本,文体特似中国六朝文。玄奘译本未流行。未见原文本,有藏译本。我不知道近年有无原文发现。

以上佛法六经,分别着重信、修、解、悟、密、显,又可互相联系结合成一系统。这里不是介绍佛典,只是查考深入并散播于本土传统思想之根中的外来成分。伏于思想根中,现于言语行动,不必多说,读者自知。

现在再说中国本土自己思想在文献中的根,也是六部经。因为是我们自己的,所以只需要约略提一提。书本情况和佛典的原来情况类似。传授非一,解说多端,影响极大,寻根实难。

一、《周易》。这是核心,是思想之体,不必远溯殷商,从东周起一直传到如今。这是一部非常复杂而又有相当严密的程序或体系的书。有累积的层次,又可说是一个统一体。累积上去的有同一性。思想中心能不能说是乾坤即天地的对立统一?统一于什么?统一于人。人也就是自然。统一中的基本思想是一切有序又有变。“用九,见群龙无首,吉。”真妙!这一思想成立之后就绵绵不绝持续下来,或隐,或显。“《易》之兴也,其于中古乎?作《易》者其有忧患乎?”(《系辞》)这话好极了,千言万语说不尽。

二、《老子》。《易》是体,《老》是用。这在两汉是不成问题的。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讲得很明白。汉文帝好“黄、老”之术。所谓汉武帝崇儒术不过是太学中博士的专业设置,是士人的做官途径,与帝王官吏无大关系。皇帝喜欢的照旧是神仙。《易》、《老》都是符号的书。《易》密,《老》显,所用的代码系统不同。两者都是一条一条的竹简书,不过《易》可以有序排列,而《老》似乎无序。两书相辅相成,是中国传统思想核心的两面,都是上供帝王下供世人用的。如果古人不通密码,也像现在的人一样连文字都看得那么难懂,怎么能传下来?早就亡了。古人当然也是各懂其所懂,不懂就尊为神圣。由《易》、《老》发展出两翼:记言,记事。

三、《尚书》。西汉初的伏胜是秦朝的博士官,主要由他口传的《尚书》二十八篇是政府原有的和增加的和构拟的档案,自然有缺失。这是甲骨、钟鼎、刻石以外的官府文告集,也就是统治思想大全,是《易》、《老》的具体发展验证。这是记言的书,包括了政治、经济、法律、军事,还有和《易》的序列思维同类的《禹贡》九州,《洪范》九畴、五行等等。

四、《春秋》。《公羊传》本,参照《穀梁传》本。《左传》本另案办理。这本来是鲁国记政事的竹简书,一条一条的,依年排列,是有序的档案,是记事的书。由《公羊传》发挥的《春秋》的事加上《尚书》的言,是秦汉思想发展《易》、《老》的两方面。《公羊》尊王、一统、“拨乱世,反诸正”等等思想贯串于全部中国历史。

五、《毛诗》。西汉毛亨所传本。本来不是官书,从东汉起,官定的齐、鲁、韩三家《诗》不传,独传下《毛诗》,成为《诗经》。这是官民合一的又一传统思想表现。《书》记言,《春秋》记事,《诗》记情。《风》是中原各国民谣和个人创作由官府选集配乐舞的歌词。《雅》、《颂》是帝王的雅乐,专业歌手及官吏的作品。后来天子失势,大约从东周起,中央政府便没有这种文化职能了。所以《孟子》说:“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这是说,中央政府名存实亡,统一的天子的“采风”(汉代又建乐府)没有了。各国不编集诗而记自己的政事了。孟子说的绝不会是没人作诗了,没有民谣了,说的是政府。《毛诗》的思想中心是官民一致歌颂帝王统一天下。《毛诗》的《序》就是说明诗的政治用意。《大序》还说:“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曰风(讽)。”这也许就是四家《诗》中《毛诗》独存之故吧?这传统一直未断。四十年前,我们不是全国上下都是诗人,民谣铺天盖地吗?

六、《论语》。这不是官书,是孔子办私学传授礼,传授《诗》,传授《春秋》以后,各派弟子一传再传下来的言行杂记。在汉代不显。好像与《易》、《老》不合,其实孔、老思想之间有渊源脉络可寻。唐以后成为首要典籍。东汉郑玄合编三种传本为一部以后有种种解说。元、明、清三朝由帝王钦定朱熹一家《集注》独尊。为什么在佛教思想进来以前和以后《论语》地位大变?此问难答。除思想有特色外,还有一点很明显,那就是文体。书中有很多对话,不属官府,而属民间,还不限于师徒。有一些个人思想感情活动的简要生动记录。人物性格相当鲜明,不是道具。书中包含了最初的小说、戏剧片断。不过多数仍是君臣、师徒对话,不是地位平等的讨论,所以和前五部经一样,陈述及判断多,缺少推理论证。值得注意的是书中有了一些未完整表达出来的推理而不是名家的悖论。例如有子论“本”、孔子驳冉有等等。这是古籍中稀有的,是中国式逻辑。此经的思想中心可以认为是说理。二十多年前此书还是“大批判”的对象,可见至今还是一个幌子。

以上六经中,《易》、《老》用的是符号语言。《尚书》记言,《春秋》记事,用的是官府语言,另有一种密码本。《毛诗》用了官民间通行的带暗示性的艺术语言以配合乐舞。这对于由中原而达全国的通行语“官话”的形成有很大作用,所以孔子说:“不学《诗》,无以言。”又说:“诵《诗》三百,使于四方。”独有《论语》与众不同,声名后起而一千多年来影响最大,甚至进入谜语、笑话。其中原因有一条是不是由于个人在社会中的地位改变以及文体更接近外来的佛经对话?《论语》比前五经更确认个人是显然的。此点应重视。

佛法六经和儒、道六经相比,差别显然。佛法的个人性明显,倾向于分散。儒、道这方面则政治性极强,倾向于全体,集中。也可以说,双方的轴线一致而方向相反。佛法是从个体到全体,无序。孔、老是从全体到个体,有序。《老子》骂统治者绝不是反政治,倒是提出了一套更高明的政治见解。所以汉、唐、宋大皇帝都自以为懂得并且欣赏这一套。小国寡民自给自足的小单位如公社更有利于大帝国天子的统治。工商业交通发达,诸侯强盛,帝国就不容易照原样维持安定了。中国的神仙也是非常世俗的。印度本土缺少大皇帝。佛法赞转轮王,佛国气魄浩大,更接近中国的多方一统。在印度,佛法除在三个大帝国时期兴旺以外,终于灭亡,传到中国反而发展,尤其是为兴盛起来的少数非汉族民族的帝王崇奉。孔、老思想离不开天下和天子。佛国无量构成“世界”,可以合于“天下”。至于逻各斯和非逻各斯,双方都有两套,前面已说过了。

以上云云不过是老人闲谈。以下列出两个图式:图式一:本土的,偏重逻各斯。图式二:外来的,偏重非逻各斯。一九九五年八月

古书试新读

以“国学”或“传统文化”命名的刊物和丛书已出不止一种,可见整理古籍不仅是校点、翻译、重复印书,还有不少研究。传统文化引人注意,其研究恐怕也可以现代化。照中国和外国的传统方式研究古书当然不错,可是通连古今中外自出心裁作些尝试也未可厚非吧?语言文字是思想的载体、信息交流的中介,这已经是常识说法了。思想是流动的,不是凝固的,仿佛软件,又有变换程序,那么,由这种流程即思维线路或简称思路而探索其模式也可以试试吧?高才硕学者成就已宏,未必肯轻易损伤令誉,浅陋者才敢冒昧作难获成功的尝试。不妨我来一例。《老子》开篇“道可道”一章总共只有五十九个字,重复字有道、名、无、有、常、欲、观、同、玄、妙十个,虚词之、以、其、非还不算。这些重复字是不是处处意义一样?为什么要重复谈?解古文字和解密码都常用频率比较。讲字义也可以比较重复字。韩愈的《原道》说老子,“其所谓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谓道也”。连用四个道字。对比一下,韩愈说的其实就是老子的话。不仅句法一样,意思也一样。老子本来说他的道和另一种道不一样。韩愈说的是他的道和老子的道不一样。“道不同,不相为谋。”(《论语》)这还争论什么?彼此彼此,各自立场不同而已。不过,词同而语言不同。口头语不同于书面通行语。书面语又随时代由简而繁。韩愈生在唐朝,比老子晚了一千年以上,有纸笔可以滔滔不绝写出文章,所以能发挥,说明他的道包括仁义,老子的道是在仁义以外。他是否能代表老子,这且不论,但可确定是他自己的看法。仁和义和道一样不确切,还是不明白。《老子》那一章不知是写在简帛上还是刻在竹片上,甚至开头只是口头传授像咒语一样,都不可能长篇大论。写的刻的字总是籀文大篆,更不能多。所以用字一定要省而又省,慎之又慎,只留下五十九个字。其中又重复十个以上,可见是非重复不可,绝不是啰嗦,所以这些字就值得注意了。韩愈攻击老子,语言有发展而思路仍继承,可见传统不易变。这是另一问题。

词不孤立,必有句。句子排列成文有次序。这些语言符号表达的意思是思想。思想顺序是思路。这同算术列算式相仿。《老子》这一章的思路,思想流程,或说思想语言的逻辑进展顺序,或说“句法”结构,能不能考察一下?可能这就是《老子》所说的“观”。一“观”之下,结构明显。前面六句是三对。三对中的后两句以“故”字连接前面。末三句是单行推进线。全章是两扇门。每门自有顺序安排,很严密。下抄原文为证。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这是第一对句,道和名并列。

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第二对句,推进一边,由名延伸,又成一对,有和无并列。另有一对是始和母。

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

第三对句,再由有无延伸,又成一对,妙和徼并列。这是由前面两对演绎出来的。重复第一对句常字。

后三句单行总结。

此两者同出而异名。

又标出一对,同和异并列。指出所异的是名。

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由同生玄,玄又生妙。妙非一,是众。天地万物之妙由玄之又玄入门。道、名生有、无,有、无生同、异,同即玄,最玄成为妙。道呢?常呢?不知何处去也。为什么?是不是道不可道,所以只说名;名非常名,所以不说常了?

原文是不断句的,思路是一字一句连串下来的。思路或说逻辑顺序很清楚,但不合乎从亚里士多德传下来的逻辑推演。句句是断语,命题。“故”也不知“何以故”(《金刚经》),推演也没有证明。也不合乎印度的“正理”因明的立“宗”推理。既无因,又无喻。希腊重演说。印度佛教重辩论。中国两者都没有。各讲各的,往往只对门徒讲。讲的话不全传,传下来的是备记忆的纲领,语录。所以三方论著似同而实异。这时一章全文只是符号排列,如同不演算不证明的数学式子。中国逻辑常用语,无论口头笔下,有文无文,常是什么者什么也,或是命令句。文体不同由于说话对象不同。希腊演说和印度辩论的对象是有一定范围的听众。中国诸子书的对象是门徒,或者直接间接“应帝王”。这可说是一个特点。

另一特点是对偶。这一章里,主要的词有对偶。道、名,无、有,始、母,妙、徼,同、异。句子也不离对偶。对偶又归于一,由玄至妙。于是《老子》与《易》卦乾、坤,阴、阳的思路一致。韩愈以仁、义对偶,归结为道。这是承继孟子的仁、义、礼、智。所以他说:“孟子醇乎醇者也。”孔子是以仁、智为对偶,以义、利为对立的,见《论语》所传。于是《论语》中所谓“天下有道”、“天下无道”、“道不行”等等的“道”,一变于《孟子》,再变于韩愈,从此有了“道统”。南宋偏安,更争“正统”。若无偏,何来正?道、名及无、有并列而各侧重其一,终于以同为玄而达妙。这条思维路线是一种逻辑程序,或说思维模式,思路。中国人历来不论识字读书或是文盲都习惯于这一套。历代上自帝王,下至家主、父亲、丈夫,为主的都会这一套。臣、仆、妻、子,为从的都承认这一套。这一套主从模式中有两要点:一是重名,二是好同。由于重名,所以不管变成什么,名不可变。争正统也是其一。说废除统实亦即争统,换个名字。由于好同,所以恶异。尊一个必须排一个。说求同存异,而异是存不住的,那就不管了。对偶而不并重,有主从;称同而去其异,有尊卑。这是不是传统思路的又一特点?

以上说的只指这一章,不是《老子》全部,只说此一思路,没说各种思路。这也不是研究《老子》,只是举例说明新读法的一种,以见今人读古书可以有和古人及外国人不同的读法,可以由语言及文体窥探思路,而且不妨由古见今,看出“传”下来的“统”,因而对思想“化”入现代有益。这不算是什么学的研究,不过是一种看法,也可说是一种思路。至于探索道、名等词的思想涵义,那当然需要另外的新读法试验了。一九八九年

世纪末读《书》

二十世纪已到尾声了。回想世纪初年,几大科学理论不声不响打开了人类窥探世界和自身的新窗口,那时谁能想得到以后的变化呢?当上一世纪中叶,一八五九年,同时出现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和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时,科学、进化论如太阳上升,几乎无坚不摧。“超人”尼采叫喊“上帝死了!”那时对资本、技术、市场、劳动力(总之是利润)的追求大潮弥漫全世界。一个东印度公司吞下了印度次大陆。一个英国代表团来中国探路,认为大炮加军舰就可以毫不费力吞下这个自命不可一世的天朝大国。世上一切仿佛都照科学的预见进行。但是科学本身走向何方?就只会供资本利用,杀人,吃人,然后毁掉人类吗?

本世纪初出现了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普朗克的量子论,对世界的认识不受牛顿管辖了。又出现了索绪尔的语言学、弗洛伊德的心理学,对人类自身的认识也变化了。人类学调查了世界上的偏僻角落的人并有新解说。现在是要从只追求新的转向注意解说旧的了。懂得了才有用,不懂就无用,再多也白搭,自己反会成为俘虏。尤其是要懂得人,征服者和被征服者都需要懂得对方。两次世界大战以后,地球变得非常狭小了。十九世纪的疯狂追寻此时要指向天上了。地上的浪潮仍在汹涌,但已经是后起的向前追赶。原来十九世纪的前锋浪头在思想上要停下来探索自己了。追赶的人还在和十九世纪竞走,被迫的人已觉得二十世纪到了尽头,上天也无路可走,只有原地踏步疯狂跳舞了。然而科学是冷酷的,不声不响的,孤独的,本身就是哲学的。研究的对象是“形而下”,研究本身却是“形而上”。科学不得不由向外转向内而“反思”。

古希腊哲人喊出“认识你自己”,但是两千多年来人类认识自身远远没有认识外界多。科学、哲学、宗教、艺术无不如此。有人苦思冥想,被称为神秘主义。这在个人可能有所得,而人作为一个类,不能靠冥想认识自己。由索绪尔开始的发现是,人区别于动物在思想,而思想的活动不离语言。语言的声音符号用上文字符号就可以保存而流传,破空间和时间限制。遗传信息不专靠内在基因而有外在符号,这是动物做不到的。语言发展了人又限制了人。人只能用语言思考。要懂得人必须懂得语言。不是只作外在形式的语音语法结构的测算而要深入内层。语言和思想同样是有语音学的(phonetic,etic)和音位学的(phonemic,emic)两条研究道路。一个只管客观存在,可以建构符号系统,没有条件限制。一个探索有限范围内的本身内在建构,有条件限制。例如“马家军”跑马拉松,时间和速度是语音学的,什么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加速和怎么样加速是音位学的。两者的变化不同,研究也不同。由索绪尔开头的这种思路发展到了和语言及思想有关的其他方面。有人建构符号本身系统。有人探讨符号的意义的解说。由意义发现符号,认识了符号王国,但若不再由符号追索深层意义,依然是“形而下”。符号由于有意义而存在,离开意义,符号就不成其为符号。这又是语音学的和音位学的两种思路。由弗洛伊德开始的心理学发现了人的潜在意识,将对人的考察引向人自己意识不到的深层。但他过早地建立体系,难以成立。尽管印度古人,特别是佛教徒,早已注意到了人的潜在意识,但是由医学和心理学从人的行为来发现,是从弗洛伊德开始的。这样,语言学和心理学对人的内在思想意识的探索使我们对于行为如何接受自觉的和不自觉的内在的和外在的指导,形象和语言如何由外而内又由内而外,出自内心又影响内心,模模糊糊认出了一条道路。社会集团的共同心理同样指导行为,可以由行为追溯,但不等于个人心理相加的总和。社会心理学对集团行为的心理研究不同于以个人为对象,因此受到有利害关系的多方面的极大限制,又不能做实验室的封闭测验,至今还难说已经发展起来。个人心理中有很大成分受社会心理制约,两者密切有关。这一条由外而内的认识人自身的道路在二十世纪不过是开端,到二十一世纪将历尽坎坷而成长。人是不愿意认识自己的,尤其不愿意别人认识自己。人必须穿衣,必须有所遮掩。揭底绝不是容易的事,在揭者和被揭者双方都一样。

调查活人有种种障碍,何妨调查死人、古人?以文字符号组成的,表达语言而暗藏思想的,和产生时的内外背景息息相关的,是文献。二十世纪对远古文献有重大发现。考古发掘差不多在同一时期在三处获得最古文献。一是在印度河流域出现的两处古城遗址。有许多印章式的带有文字的古物。虽有不少人试图辨认,但因为主观客观障碍太多,至今恐怕还没真正认出来。二是西亚两河流域发掘出来的苏美尔人的泥版文书,有几万枚之多。上面的文字已经辨认出来,对于了解其他处古文献可以大有帮助,可惜至今中国还没有人注意。第三便是河南安阳的殷墟发掘。大量甲骨文献的出现使我们对于中国古史有了确凿无疑的依据。可惜《甲骨文合集》近年才出来,而研究虽比印度河区文字少了一些现代麻烦,但也有先天结论的障碍,不过到二十一世纪必有新进展。

世界古国中,印度的古文献至今还有极大数量的写本藏在公私书库里,另有不少仍在口传中,刊印本已有现代解说的痕迹。中国古文献保存最多,各种形式都有。可惜《金石萃编》式的资料整理及刊行远远不够。写本也不少,从汉代帛书、唐宋人手迹到明清抄本都有,可惜历来只讲版本不讲写本,情况不明。这样,对于寻觅并摘取文献来证明已有的或借来的结论式假说就非常方便了。真要达到欧洲人对于古希腊罗马文献研究在十九世纪到二十世纪的成就,我们还得努力。

文献必出于识字人之手,而古来的识字人的注意方向各国并不都一样。例如印度的识字人,无论婆罗门或出家的沙门多少年都靠“施主”养活,而且到老了便进入森林或移居恒河边上修道,或在庙宇内著书立说,所以他们不关心政治变化。他们与宗教密切有关,但并非依赖政府式的教会。欧洲的基督教教会和政府平行。识字人多年都是在修道院依傍教会。这种古希腊罗马城邦的情况大不相同,产生不出“智者”之群。十八世纪反教会的便依靠帝王。十九世纪的改依靠资本。至于政教合一的元首,如伊斯兰教的“哈里发”(奥斯曼帝国元首),其治下的识字人又有另一种情况。和以上这些人相比,中国古代识字人的显著特点便是依傍政权。从卜筮者和观测天文定四时历法的星历推算者起便直接间接和政治首领结下不解之缘。中国古文献的作者和读者都不能和政治绝缘。为学和为政,山林和廊庙,是同一件事的两面。探索古文献的内涵不能脱离这些文献的著述者、传播者、应用者。《易经》爻辞一开头就从“潜龙”说到“飞龙”、“亢龙”。识字人自比是“卧龙”。都是“龙”(乾),不是“牝马”(坤)。《尚书》或《书经》,这部最古的政治文献集,是我的一位生疏的老友。我十来岁时曾蒙塾师陈先生教过,像念咒一样背诵过一遍。从此一别不再见面。直到一九三九年我在湖南大学滥竽充数教课时才在曾星笠(运乾)先生处见到他的《尚书正读》讲义,上面满是朱笔墨笔的批注。这是第二次见面,但重逢老友也没有话旧,交臂错过。到我八十岁时有人将《尚书正读》的中华书局一九六四年印本拿给我看,这才回到了童年,青年,如在梦中。这部书连韩愈老前辈都说是“诘屈聱牙”的,曾先生告诉我,他能讲得“文从字顺”,只因看通了古文文法。现在我翻阅他的书,想起他所说的几句话,发现他读通了的一是词序,二是省略,三是通假。照他的读法果然是古文如同白话。可惜他对先秦文献语言没有作比较分析,留给了后人。《马氏文通》到现在已经一百年了吧?曾先生冥寿今年也是一百一十岁了。

闭户闭目遐想,是否可以有一种钻探读书法,找几个点深钻一下,由点及面,由表及里,又由内而外,仿佛想绘出潜在的地质图。文献的表层是语言文字,是“文体”,可否由此深入其中潜在思想,再从功能或效用方面结合其作者、读者、传播者、有意无意应用者,出此可能窥见其共识和异识,测出变化。这种读书思路和接受现成结论去求证及推演不同,是发现疑问去探索解说,也许少费工夫抄写而多用心思考问题。

何妨试看《尚书》的语言文体?无论典、谟、诰、誓全是对话体。有的表面不是,如《禹贡》,实际也是在作者心中有个预定读者即听话者的范围的。《禹贡》、《洪范》甚至全《书》都不是写下来给足不出村的不识字的农民看的。从对话人到对话的话题,即所提问题及答案和怎么提出问和答的方式,都是这样。这里有明有暗,而答案常有趋向,指向其预定的效果,也提示其功能,并且透露其背景及用意。因为是古代的书,所以还可以检查以后的实际效果。“今文”《尚书》二十八篇,据说是先由秦代“博士”伏生(伏胜)在汉初背诵出来,后由大小夏侯二人传授写定,这是下限。若作为历史资料引用自然必须分析,如同对待《论语》(不等于孔子)、《孟子》(不等于孟子)、《左传》(不等于《春秋》)那样。《书》中的尧、舜和《论》、《孟》中的尧、舜若都当作人,文本就必须分别层次。对人和文本定性就不必这样。“六亿神州尽舜尧”和两千多年前“言必称尧舜”用的是同一符号,有同一意义。《尚书》中的对话人可以作为实体,也可以作为符号。一个个人可以作为一种身份的符号。不难看出,书中从尧到秦穆公(照文献传统说法)都是帝王,从舜、禹、皋陶到周公姬旦都是大臣。(舜、禹是先为臣,后为君。)从发言人可以看出这部文献集是什么书。不论本来有多少篇,或者照孟子说法一篇只能“取二三策”,也不论作者是哪些人,这都是一部政治书,是“经世文编”,类似上古拟作的“策论”,准备给帝王将相阅读采纳应用的。帝王常是有决定权而不自己办事,办事的宰相常是身兼文武(如曹操、诸葛亮、文天祥、史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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