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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5 08:3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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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火会亮

出版社:宁夏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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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微的声音

细微的声音试读:

散文

荒园

我要说的荒园,是我家门前崖头上的一块地方,不大,有一围矮墙,它与我家院落隔一条土路又一条水渠,靠着就近浇水方便,里面野草杂树一个劲疯长。看那样子,这本是一块不错的菜地,因荒得久了,草根和树根在地下缠绕结盖,我父亲就从未动过耕耘的念头。这荒园好好的种不成蔬菜,人人见了都觉可惜。可草长了,树高了,却成了村里一道亮眼的风景。我曾经问过我的父亲,还有父亲的父亲,他们都说这园子很早以前就荒着。也许这本来就是一块荒地,压根儿就没有人想过用它,只是后来栽了树,围了墙,就叫做园罢了。园里的杏树、榆树、椿树、杨柳,曲曲弯弯,都长着厚嫩的繁叶;草密密层层,数来数去也不过冰草、黄蒿、苜蓿、马兰几样,够不上百草园。夏夜纳凉的时候是有的,可我的祖母却不会说故事。没有赤链蛇变的美女在我的梦中出现,我也就从不曾想过做人有什么危险。荒园与我,淡淡地、清清爽爽地走过了二十四个年头,算得上君子朋友。

可那里面的故事却是沉甸甸的,让人不能忘却。

我不是生来就恋这荒园。只是有一回,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才发现了它的妙处。那时我还很小,小的时候总爱做一些荒唐的事情。我有个爱好,就是喜欢找点岔子跟别人打打架。别人的母亲领着别人家鼻青脸肿的孩子在门外翻八辈祖宗叫骂时,我的父亲就不得不变脸动怒,一顿鞋底或几个耳光,我便只有闭眼仰头,恶狠狠地对天干号的份了。一天,不记得是挨了谁一顿脚底板,总之觉得委屈,照例干号了一场之后就出了门,跨步进了荒园。一个恶念就在我心里萌生了。心想,我揍别人一顿,别人揍我一顿,这太不公平,哭一哭草草了事,这太便宜他们了,得想想办法治一治。心里这样想着,身子就静静地伏在草棵子里,园里的荒草杂树遮掩着我,我抑着呼吸一整天都没露脸。入夜,果然听得家里人慌了手脚,喊着闹着,灯笼手电摇来摇去,满村子的声音都呼唤着我。那场面,那感觉,让我痛快了足足几天几夜。

这荒园从此就与我有了不解之缘。

此后,为躲过母亲抓我到田里挑粪锄草做苦役,它还帮过我许多回忙。

不记得是哪一年的哪一天,我从外面弄回来一本杂志。那是一本刚创刊的地区刊物,上面的文学作品还很幼稚。听了别人说投稿的话,又读了那上面的文章,觉得这玩意我也能来。用挖刺根换来的钱买了一本方格稿纸,很快地偷偷摸摸乱涂起来。从一位编辑的退稿信中,我才知道刚才自己写的那东西叫小说。开始写小说了,我便成了荒园的常客。我常常一个人悄悄地走进去,在树缝和野草中仰卧,静坐,来来去去地走,默默地孤独地酝酿着那一份怪怪的情绪。四周茂密的高树把荒园与世隔绝,我便在这里一个接一个编造简单的故事。故事编好了,赶忙跑回家去写,写不下去了,又跑回来再编。年深日久,这无人问津的荒园里竟有了一条一条很窄的小路和一方一方没草的空地。我觉得自己很苦。许多回,我被那些小路和空地所感动。我曾想,有朝一日我成了名,我一定设法在这里建一座纪念馆,让那些所有崇拜我敬仰我的人都到这里来参观。我连那纪念馆的名字都更改了不下十次。幸亏这只是奇思妙想。我的那些所谓小说,送出去又返回来,有的泥牛入海,连主人的第二次面都没见就永远作别了。荒园只好在漫地野草中沉默。

我很伤感。伤感之余就静静地坐在荒园里望远。荒园东边有条河,河那边有村庄,傍着村庄的那些黄土山峁是山里人的庄稼地。湖蓝色的胡麻花和落霞一样的荞麦花轮番开放。那山坡上总是有一幅幅绚丽的图画,远远地撩人思绪。

有好几年我离开了荒园,后来又回到了荒园。重返荒园的时候,我在附近的小镇上有了一份工作。我还是常常到这荒园里来。那些紊乱的小径和空地早被野草裹盖,一园洪荒,只有很空很静的气氛与昔日相仿佛。我什么也不想,脑子里一片空白。在这个忙忙碌碌的世间,一个平头百姓难得有几刻消闲的工夫,静悄悄地,我只是让那满眼的绿草碧树,满耳的虫啾鸟鸣,带着一颗疲苦的心在奔波之后暂作一次长旅中的小憩。

真的,这荒园里的风景很好。

故乡的小河

故乡有条小河,叫葫芦河。小河细流如溪,乱石铺底,一根歪歪扭扭的木头横在水面上,算作小桥。河湾里是一片茂盛的柳林,绿草如茵的林地上有几眼甘甜的河泉。几户绿树掩映的山野人家,一经这潺潺小河与葱茏柳林的点缀,不免生出一种幽静的雅意。待到河畔杨柳吐翠之时,若有哪位喜爱农家的诗人经过,那必将诗兴大发。只可惜穷溯古今,这里一直未曾出过半个像样的诗人,甚至没有一位像样的诗人光顾。小河的涓涓清流,终于白白流淌了许多年。

然而,这无人咏赞的小河,对于我和乡亲们来说却是一往情深。且不说黎明的小河边窈窕村姑盈步挑水留下的画意,黄昏时调皮的牧童倒骑在驴背上来饮牲口信口吹笛涌出的诗情,不用说那种种关于小河的令人痴醉的神话,也不说清清的葫芦河是怎样浇灌着故乡一川禾苗青翠的沃土,单是对童年充满情趣的生活场景的回忆,就常常勾起我对故乡小河的思恋。

我那饱含着几分辛酸和恶作剧的童年就是在这条细沙柔绵、游鱼穿梭的小河边度过的。至今我还能清楚地记得我那时是怎样偷偷地搬掉木桥下的大石头,使一对穿戴体面的小夫妻咿咿呀呀落进水里的。为了吓唬在上河沿捶布浣衣把河水弄得泡沫横漂的女孩子,我曾和小伙伴们用稀泥抹了全身,只露出一双眼睛,然后溅着水花冲过去。可怜那些胆小害羞的女孩子,只是跑得远远地站着叫骂而久久不敢到河边来取回衣服。小河是属于男孩子的世界。

谁管他老师是怎么用教鞭笃笃地敲着讲桌而大发脾气,谁管他母亲是怎样为灶里无柴锅里无米而暗自流泪,只要有两个苦苦菜团或一碗稀粥装进肚子,我们就可以整日泡在河里。在那里我们可以独自经营我们小小的五色鱼塘,侍弄我们权作“小家”的沙院泥墙,我们可以仰面躺在河泥里一任炙风骄阳来抚摸我们的全身,或静伏在河柳下看蚂蚁搬家,听小鸟啁啾。

我爱小河,但恨小河两岸那些和尚头似的山峦。一到秋季阴雨连绵的时候,山水时时夹着泥石滚着黄浪汇入小河,漂走了小桥,淤淹了河泉,冲平了两岸喜人的庄稼地,堵住了远行的客人和来往的车辆。大水过后,狼藉的河床上摊下许多洪水带来的东西:最多的是浪渣,其次有死兔、黄鼠、坝里的鱼儿和洋芋、萝卜、玉米棒子,连根拔起的大树和粗壮整齐的木头也随处可见。在那不得温饱之时,这不免使我的故乡人因祸得福,发个小财。

那时虽然不能到河里戏水,捞点东西被大人夸奖两句也是一件快事。有一次半夜发水,天将亮的时候我约了一个要好的伙伴去捞东西,可巧一到河里就碰上了一堆黑糊糊的东西。跑上去一摸,软乎乎有腿有头,我猜想准是一头淹死的驴子或猪羊。天官赐福。在我俩把这东西拖到河畔将要冲洗的时候,我忽然觉得不妙,这东西身上很白没毛,腿很粗而且有手。我刚愣了一下,就听那个伙伴惊叫一声“有头发”。等到脚不点地跑回家时,我已感到魂不附体。天亮时才知道,那原来是一个被水淹死的女人。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敢轻易下河。即使在人声喧嚣时,我也格外小心,一边拍水,一边战战兢兢地提防着,生怕在我一头扎进水里的时候会忽然从脑后伸过来一只泥糊糊的大手,一把卡住我的脖子把我摁进泥里。要知道那时在我的心里,披头散发的女鬼要比老师的教鞭可怕得多。

随着年龄日长一日,怕鬼的念头也在我的心里日渐淡薄以至消逝了。每当五黄六月的大热天,我还是常常钻到河里去。

后来我到离家很远的地方去读书,每逢闲坐想家或约同窗好友共游郊野的时候,我就想起了故乡的小河,以至常常徘徊在异乡的小河畔流连忘返。

等到回家来时,令我惊喜的是那座历尽磨难的独木桥已不见,代之而起的是一座漂亮的小石桥。河上游的大山小山已满目青翠,即使天降暴雨,也不会有汹涌的山洪了。我深深地惊叹于故乡亲人的力量。

清清的葫芦河静静地南流,我曾无数次地依在小桥的石栏上出神,漫步在矮草青青的河畔沉思,体味我童年的欢乐和恐惧。河岸上茂密的柳林依在,一群赤条条的儿童钻在河里,他们也一如我当年的顽皮,在这美丽的小河里欢度着他们的童年。看他们哗哗弄水的样子,肯定不知道在他们的肚皮底下或脚下,曾经有过一个被水淹死的女人。

但愿我童年关于死鬼女人的记忆,不要再现于这些孩子们面前。

瓦子窝窝

一个遥远的声音轻叩着我的耳膜,我的耳膜里回声阵阵。这回声幻化成一幅苍凉的画,再清楚不过了:两道河,一道蓝幽幽,一道黄沌沌,各绕个半环交汇后,河汊上孤零零留下一座城——一座古老的荒城。

也许官方的文字有过记载,这傍城的乡间却只有传说。传说宋时杨家将在此抗金修过一座土堡,后来设了县,这土堡也就变做城。自然这城有过一段繁华。过了几朝几代,谁也说不清楚为什么,突然地,怪事一桩接一桩,有一年竟连死三任知县。古城渐渐萧条,城里的机关便迁到别处去了。又有过一次大震,城便整个地作了荒草和断砖碎瓦的世界。问一些村里年老识字的人,还依稀记得它叫羊牧隆,一般地,人都叫它瓦子窝窝。

我的家就在瓦子窝窝旁边,古城东墙的一道断崖下。出门朝南,拐个弯子上一面斜坡,一眼望见围住大塬的那两堵高墙,就是古城的西墙和北墙了。我开始记事时,古城里种满了庄稼,稀稀拉拉的,一根根都生在碎瓦的缝隙里。阳春三月的事似乎只是捉麦牛,到了寒冬赶着牛羊,捡来柴禾,用砖头蛋蛋垒锅锅灶烧洋芋、玉米吃,最好不过。那城墙上面一眼一眼躲雨躲雪的窑窝,就是我们当年寻欢作乐的见证……

一天,来了位远方朋友。我这位朋友见过大世面,他对我毕恭毕敬端上来的两海碗乡间饭食似乎不大感兴趣,漫不经心地捞搭两下,说饱了。我很有些过意不去。忽地想起塬上的古城,觉得领他走一遭,也是个人情补救。没想刚踏上坡头,我还没来得及背述这古城的千年变故,我的朋友竟一声惊呼,声言要做一首轰动诗坛的长诗,题目叫《荒凉》。

我的心一下子竟酸涩得像吃了五月的青杏。

难道我作为待客的,就永远只有这寒酸和荒凉吗?

这感觉浸染了我的心。每当我在凉爽的清晨,夹着一叠厚厚的书本,在古城中间的那条土路上阅读或背诵时,四野无声,却分明有一声遥远的吼喝敲打着我的耳鼓。那路边一堆堆从路边捡来的碎瓦,在阳光下显出各种各样残缺的花案和纹路。路两边颀长的高茎作物突然之间就变作万杆彩旗,圈啦啦在清风中摇动。一时间,我就像是漫步在大青砖铺地的百步小街一样,头顶恍恍惚惚遮上了一道七彩的廊檐。拨浪鼓和一声声悠婉的摊贩叫卖声,把我轻松愉快地送入了往昔。我觉得一股强力在悄悄地向我的肌体注射。

这一股力一直牢牢地支撑着我的信念。我在遥远的塞上读书的四年间,几乎年年,踏着那已塌成一道尖脊的城墙走一圈成了我的功课。葫芦河烂泥河如青黄两色飘带一般的细水,缓缓地在城下游走。城墙上早年的窑窝笑口常开。温暖的黄昏,当淡淡的炊烟散成漫漫暮霭笼住城里的庄稼地,当绵绵的音乐从近旁的村庄袅袅飘来的时候,不知不觉中,我,以及我的古老的羊牧隆,似乎从头到脚都充满了灵性。

人们仍然把古城叫瓦子窝窝。古城里已住进许多人家。这些人家,门前多柳,门楼和屋顶上,一色的都是青砖青瓦。

红土梁上的画

每天,当我洗净染满五指的粉笔尘埃,立在屋檐下凝神时,一座离

小镇

不远的叫红土墚的小山,便是我默读的一幅画。那是一座没有任何奇特之处的山,再平常不过,四季中只有干红一种色调。他兀立在蓝天黄土之间,没有云遮,没有岚绕,显得单调枯燥,远远地跟我心照不宣,让我感觉那刚刚过去的六十多个教书匠的日子,就像六十多次一模一样的翻版。

我很想出去走走。

晚秋的一天,阳光温暖。我在镇上买梨八个、烟一包,荡悠悠步出小街,过一片庄稼地涉一股细水,转眼之间,就来到山前。山路上走着归耕的牛和觅草的羊。羊把一串串黑粪蛋嘭嘭嘭撒在洼上,然后沿坡分散给一撮撮的草胡子和浅的坑。老牛则迈动着稳重的四蹄,泪眼汪汪,心浸在无边的苍凉中,像在思考一个“活着为什么”的问题。我不觉心领神会,极同情地对他点点头。他却没有睬我。

一阵很凉的风从崾崄口呼哨吹过,崖头上摇曳着的黄蒿瘦骨嶙峋。我看见了一幅令人激动的图画:那是开山工从山头开路时留下的一道挨一道的镢印,几丈高,数步长,一行行像倒挂鱼鳞一般,没有丝毫的紊乱。我想山那边人家有了米,有了炭,有了过日子的温馨,权赖开山工这寂寞的一镢一镢,心头不觉微温。

这时候,一只乌黑的山羊睁大怪眼看我,我不睬他自顾睁大怪眼去看一个放羊碎娃。那碎娃手执牛角铁铲,把很脏的棉袄丢在一旁,只穿一件大红兜肚,一铲一铲挖坑。坑挖毕,又搬来几团红土疙瘩,用铲楞敲打成一般大小的碎土蛋蛋,然后沿小坑周围慢慢垒起来,在土蛋蛋上垒土蛋蛋,很难,几次塌下来袁他又垒,直到成了一个圆顶的空心塔。这就是“锅锅灶”,我们那里一种很普遍的野炊游戏。我很想上前与他搭话,他却伏下身子,屁股朝天跪在地上吹火。生烟了,一星红火和着他的眼泪蹿上去。

我悄悄地离开,生怕打搅他。

在一座古旧的土堡前,拉扯着沿墙的风吹动的衣角,我盘膝坐下,吃梨,抽烟。当我把几枚梨核和几个烟蒂恶狠狠地投向山洼的时候,一只碧眼雏鹰忽地从头顶掠过,紧接着一坨影子漫过山坡。那影子来去盘旋,从山坡移向山底,渐渐地,在山根下那片刚犁过的庄稼地里模糊起来了。黄土地上平展展的条田,一道道的犁沟夹着一溜溜碧亮的冬麦,沿着弯弯绕绕的葫芦河两岸铺开。那远远的小镇上高高低低的树,错错落落的屋子,连同那些临近黄昏四处飘散的炊烟,色彩斑斓,竟是一幅很好的画。

我的心平静如水。

此后多日,我确乎在安然地度着日子。

乡下日子

天还很早,窗纸刚刚泛上亮白,父亲响响地咳嗽两声从上房里走出来。随着父亲的咳嗽声我赶忙披衣下床:洗脸、刷牙,往包里装馒头。咳嗽是一种信号,它绝对准确地告诉我该到动身犁地的时候了。土路上凉丝丝的,庄子里一无人声,偶尔老牛脖颈下的铜铃叮当作响。临近几家的狗便立即随声附和般的吠叫一通。父亲牵着老牛,老牛驮着枷套。在青虚虚的有一绺一绺乳白晨雾的山脚下,远处的村庄正沉浸在一片蒙眬安恬的曙色中。

地在庄子附近,展脚就到,当我用鞭杆担住肩头挑着另一个肩上的铁犁走到地畔时,四周已有了隐隐约约的吆牛声。乡间的日子是美好的,田园时时都在呈现一种妙不可言的诗情画意。我粗重地朝牛吆喝一声,感觉空灵,脚步儿不由得欢快轻盈起来。

我一圈一圈犁地,父亲在一旁踏铲地塄。父亲佝偻着腰,动作缓慢,他直起身子望着远处时总要自言自语地说一句:好天气哇。我常常被这一声仿佛是喟叹的赞美抚弄得思绪万千。

我一手紧握犁把,一手轻摇鞭梢。庄里人有句俗话:伏里戳一椽,秋后耕半年。这犁头茬地与来年庄稼之间的关系我是很清楚的。我两眼盯着铁铧,态度认真,并不断模仿远处的吆喝声故意制造出一种热闹的氛围。麦茬地硬硬的,根部已生出绿绒绒的青苗。我一边走一边看黄土在铧壁上像翻书一样一塄一塄翻土浪。露水便悄悄地浸湿了我的裤腿和双脚。老牛沉稳极了,不声不响,四蹄轻抬,除偶尔用长尾甩打一下胯间的蚊蝇外,实在让人不忍心再往它身上多加一鞭子。

犁了一小会儿,天亮了,太阳还隐在山后时,庄子里高崖头上的那个喇叭就响了起来。喇叭一响,心情就舒朗了,担水的担水,喂鸡的喂鸡,在一簇簇绿树笼罩的屋院上空,炊烟已蓝蓝的、飘飘袅袅的升腾起来。将近歇晌的时候,人困牛乏,太阳照在汗津津的牛背上,便有一团一团很小的苍蝇嘤嗡着盘旋过来。父亲在拍打牛虻,我小跑着取过来馍褡。父亲脱下鞋,在地埂上倒掉黄土,我也学着他的样子把鞋垫在屁股底下,一只脚搁在另一只脚背上。

劳动的愉快不在劳动当中,在疲乏之后的稍事休息,劳动使人的骨节酸痛困累,而田间地头的歇缓无疑是对挥汗劳作的一次极好的回味和咀嚼。我抹了一把嘴唇,然后又喝了一口凉水。这时候,阳光正温暖平静地照着,远处的田野突然变得薄了,瘦了,而那些夹杂在闲地中间的青脆玉米却一下子丰满肥嫩起来。村庄静静卧着,树木葱茏晃眼。这时候我突然就有了一种莫名可状的洒脱心境。在这样清淡疏朗的田野上,人自然就清了,纯了,那久久缚困着的心灵也像水中荷莲一样轻轻地舒展开,让人能在极短的时间内饶有兴致地回忆一次爱情,一次等待,抑或是故旧重逢的老友之间一次促膝并足的倾心长谈……

我这样想着,不觉动神。歇缓了一会儿后又甩着鞭子犁地。这时听见父亲咂了一下嘴,轻轻叹一声说:好天气哇。温情立即溢满了我的心胸。我吆着牛,迈开步子,来去走时总想着把犁沟开得细些,深些。

老家的七月

暑假到来不久,老家的麦子就黄了。父亲圪蹴在地上磨镰,母亲在厨房烧火蒸馍。多日不回,老家的气氛已与我有些陌生。

母亲正在摆弄笼屉,见我回来,唤了一声我的小名之后便把一个雪白的馒头和一段红葱递到我手里。母亲说:“吃,吃饱了不乏。”说完又小心翼翼端给我一碗米汤。我蹲在屋檐下,吃着喝着,左右看着。在外面日子一长,母亲就惦念起来了。每次回家,母亲总说我黑了瘦了,埋怨一番之后就把些清油白面变着戏法喂我。从懂事到如今,我从未离开过娘亲的关怀,这种温暖人心的系念,幻化成我内心深处的情感后,便让我时时盼望着七月的到来。七月一到,我心里的烦躁和浮泛就渐渐平静了。

太阳已老高,夜露还未散尽。人们赶到地头割上几趟麦子后,便坐在地埂上抽旱烟,闲聊。阳光已有些毒,空气温吞吞的,那些还挂着露珠的庄稼在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下显出一种亮晶晶的迷人的金黄。

我静静地坐下来。劳动之后的小憩带给人的是另一种甜畅的愉快和喜悦。

老实说,我不是喜欢干活的人,尤其是累活。但在郁闷的日子长久地麻木了身心之后,我却是那样向往着能挥汗一场,并希望在劳累筋骨之后带给我一丝如风如云般的轻松和宽慰。

我蹲下来,朝手心吐了点唾沫。父亲割头趟,我割二趟,不一时,嚓嚓的镰刀和麦芒摩擦的声音很快地模糊了我的思路。汗一瞬间就流出来了,热辣辣的,脸上和后背痒痒的就像无数虫爬。麦芒扎到胳膊上,热辣辣如火一般,那些被麦穗磨划过的地方在汗浸以后便感觉一种蜇人的疼痛。

一趟出头,父亲又蹲下来磨镰。我摇着敞开的衣襟,龇牙咧嘴,母亲便快快地捧来水罐。平日喝茶,极讲究的,这时咕嘟一气冷水,清爽的滋味竟给人心头留下一种述说不尽的熨帖。

我哈出一口气,望了一眼远山。远山晴朗朗的,各种各样的庄稼地把山山峁峁打扮得五颜六色,满眼是移动的草帽和兵马俑一样的麦码子。临近中午了,在远远的山脚和庄稼之间,耀眼的阳光把空气晒出一种微微闪动的细小的虚纹。这时候,三三两两的农人正从地边往回走。一个从前我所熟识的姑娘,过地头时停了一下,然后掀起麦秸草帽,对我羞涩地一笑之后又迅速地走开。骄阳在她头上照出一圈黄晕,她的两根粗辫在脊背上摇摇摆摆。那嫣然的、绚烂如花的笑靥让我回忆起许多昔年的往事。

有一瞬间,我确实被感动了,一股清风扑面而来,神情一爽,赞念土地感谢生活的思绪便悄悄地在我心头缓缓地萌动起来。

夜里,万籁无声,在有着月光和清凉气息的院子里,我盘腿坐着。地上是婆娑的月影,墙外有蓊郁的黑树。一阵小风吹过,树叶飒飒做响,甜腥的麦香和我的心绪一起隐隐地、湿漉漉地弥漫了小小的院子。

不久,夜露凉凉地洒下来了。

山野

我从塬上往下走,背上背着一捆青草。

那时候,四野静悄悄的,白花花的阳光渐渐毒起来。没有风,稀稀拉拉的几棵山榆兀自静默,刚被镰刀割过的苜蓿地草茬青白青白,安恬静卧一如刚生过孩子的美丽女人。

一个犁地的汉子在山脚下隐隐约约喊道:“汪,来来来——”

那是汉子吆牛的声音。

路旁的草地里,一只灰不塌塌的山雀儿“唧”地叫了一声,一粒弹丸一样射向天空,射到二三十米高处,像谁用一只无形巨手使了定身法术,那山雀骤然停住,小小的脑袋扭来扭去,小巧的双翅扑扇着。隔一会儿,嗖地斜飞过去,飞到塬那头的一块紫花苜蓿里,倏然不见了。山间格外的静谧。阳光一晃一晃的,远方的树木和庄稼仿佛虚化了,乍一看,贴地流动的空气中似乎有无数道微微波动的细纹。

我歇下来,把草捆靠在傍山的一截土坎上。

我提着镰刀,对着塬畔的大沟重重地咳了一声,吐出一口唾沫。接着沟那边的和声鹦鹉学舌似的,也嗡嗡地咳了一声,“嘿——”低低地像有人在远处打着招呼。

于是我野野地放大喉咙吼了一声:“噢嗬嗬——”

吼声刚落,我感觉浑身有一种从未有过的酣畅,千万个细小的毛孔都豁然洞开。与此同时,我也悚然一怔,才发觉自己还从未这样豪爽地吼喝过,长长的一段日子,原来都悄悄地在精心伪装过了的声音中溜走了。

在这样一个秋天里晴朗无云的午间,于阒无人迹的荒野高声放歌,那种洒脱的人生一定是无比美妙,无比旷达。

就在这时,正当我拿不准究竟要唱一首什么歌子的时候,塬东头峁梁上的树林里滚过来一阵粗犷的秦腔叫板,“啊哎——”紧跟着一个壮实的汉子走出树荫,顺着梁沿上的小路下山来了。汉子边走边唱,嗓音沙哑,音动土落。这是秦腔剧中一段催人泪下的慢板乱弹,却让汉子唱得高昂雄壮,像赴沙场。汉子穿一件白色的汗褂,两膀赤裸,他大概是村里一位巡山护林的角色,手里还提着一根乌黑的五尺哨棒。走几步,唱一句,唱一句之后,便蹦跳着抡圆了大棒在荒山裸土上擂一下。他擂的时候满山满洼嘭声大响,黄尘骤起,他矫健的影子便在烟尘中猛的一锉,飞身一跃,稳稳地由上面的土塄跳到下面的土台上了。这时候,我看见阳光在他浑圆黝黑的肩膀上落下一片亮光,硬硬的腱肌似乎在滚动,双臂裸露的地方,一闪一闪跃动着北方汉子刚劲有力的淡褐色泽。

我看的呆了,觉得正有一股强力注入身体,令人轻松,感奋。

不一会儿,汉子走下山坡,瞬间便消失在山脚下葱茏如盖的柳林中了。他身后碧青的塬头峁梁间,却留下了一沟一洼经久不散的慢板乱弹……小镇

夜里,枕边传来镇北清真寺里清脆的梆声,心便感觉到整个镇子被清白的月光映照着了。

镇子不大,坐落在一条窄窄的川道里,属蜿蜒的西兰公路延伸过来的一个小小站台。远望烟气蒙蒙,其气象已非一般的乡间集市可比。

镇前有山,名高窑山,冬日静默,春秋时却是一山青绿,翠色撩人。站在山顶,俯瞰山下的小镇时,于瓦屋小楼间清晰现出一圈儿刚刚修成的柏油街面。街面本是青色,因了逢集,一时便被许多浮动着的人头覆盖了。

自从有了柏油路,沿街的铺面便随之相生,杂货店,装潢部,美容屋,裁缝铺……隔几步就有一个小饭馆。做生意的除了本乡本土人,远至浙江,近到平凉,各路商贾云集一处,甚至连穿长袍的藏人也偶尔来此兜售虎鞭。

生意红火,日子便跟着富贵了。有专做粮食生意的大户,财大气粗,于午间或黄昏常派一小工,去就近的馆子里炒上四五个菜,手托盘底吆喝着一路走过去。

有电影院,有录像厅,有球场,有小湖,还有一个小小的曾开业过三天的旱冰场。

白天里闹闹嚷嚷,四处抓钱,晚上却都平心静气地坐下来清闲了,或看电视,或聊天,或于树下或屋檐底下挂一黄亮的灯泡,捣台球。

生意做久了,贫富也渐渐地悬殊起来。富的富到汽车小楼,彩衣轻裘,穷的却穷得仅靠捡烂菜帮子度日月。

镇上有一所中学。中学里有三五百学生。因为本地人不尚读书,便害苦了一帮子老师们。他们个个有大学文凭,学富五车,却硬是教不出来一个民族师范的预科生。

最让人伤感且无奈的莫过于早操之后的吃早点了,老师每人一杯清茶,一块饼子,学生们却三三五五地相邀着去下馆子。老师们抽烟一般是吴忠卷烟厂出产的“金驼”,学生们一出手便是三块钱一包的“小熊猫”……

因而上头派管理人员的时候往往不看学识,专拣那些官瘾大且壮实的放下去,采取的办法常常只有一招:打。

小镇真是热闹而又丰富。

近日,一位很有眼光的官员去小镇视察,归来后提出八字方针:科技兴镇,教育为本。又四处活动捐资建成一所学校,取名希望小学。

梆声响了,喧声渐次静下去,小镇于夜间又像笼了一层淡淡的轻纱,如烟如梦。

村子

村子不大,有四五十户人家,依山傍水坐落在一面缓缓落下的斜坡上,远远看去颇有些宁静宜人的古朴味道。

每年初夏,柳絮飘飘,扯天漫地大雪似的,没几天便将整个村子遮得迷迷蒙蒙,河滩地里的青草上有了一团淡淡的白色,远远近近的麦田像染了油彩一般,凭高远眺,厚实的庄稼将村子整个儿地包裹在一片亮眼的碧绿中。

因为唱社火,靠着林地一带的空地上便盖起一座檐牙飞翘的戏楼。戏台口两根大柱上边贴着一幅早已褪了红色的大字对联:唱尽人间悲欢事,细辨世上大忠奸。对仗不工,却很明白地表露着一种直率而朴素的做人态度。

村里有一家小卖部,一间磨面机房,一个铁匠铺,还有一座常年香火缭绕的土地庙。

民国年间,村里出过一个秀才。秀才在兵荒马乱的灾年中并没有忘记读书,四书五经,二十四史,只要是不淫不秽的书没有他不读的。后来他在村东办过一个私塾,传授知识并向人们宣讲一些为人处事的传统道义。久而久之,村里就有了一种温和宁静的文化气息。

高考制度恢复以后,十多年间,村里一家赶一家的出去了几十个省内省外的大学生。大学生们踩着两脚泥巴,带着一股浓浓的乡野之气走进飘扬着花裙子的大城市,回来后一副金丝边的眼镜就让父老乡亲围着火炉谈论上整整一个冬天。

村里有工人,有教师,有退伍军人,有政府干部,还有一个因拐卖了四个女童而被判刑十五年的刑事犯。

八年前,村里忽地出现了第一家乡镇企业——砖瓦厂,头头偏偏就是村里一个不识字的大老粗,起初很本分,很老实,后来财大气粗了,便渐渐地表现得趾高气扬起来。敢跟省长握手合影,敢跟乡长称兄道弟,也敢将小自己二十岁的女秘书纳为小妾。三年前,他用自己企业中的两万块钱给一座村级小学盖了一排教室,一下子便赢得了许多晃人眼目的荣誉称号和头衔。

村子里慢慢地就有些色彩斑斓了。

新闻于是就连连不断,说谁家的老大考上博士留洋了,谁谁家的老二去广州倒银元发了大财,又说谁谁谁家的老三去炭山背煤时冒顶塌方死在了山外……

如今,村子里几乎家家都有了电视,每到夜里,吃饱喝足之后,一家人便围坐在高低柜前看电视。原先只看秦腔,现在大约是什么都看了。

塬上的钟声

钟声是从塬上飘过来的,短促,明快,穿过村庄里一些叶子很浓的大树后便有了一种颤动的金属的嗡音。

钟是挂在学校里一株苍黑的树桩上的。

村庄在塬上,学校在村庄中间。学校被临近的树木和村舍团团围住,隔门而望,十亩见方的地盘上便有了十足的人间烟火味。勤快的老师们忙忙碌碌,趁着闲暇,在黄泥土屋的宿舍兼办公室前用竹篱围出几块空地,种菜,也种花。一到夏天,满园花红中便有一缕淡淡的幽香和爽人的清凉气息飘过来。在这座屋舍简陋的学校里,我度过了自己童年中最为难忘的一段日子。

似乎有些遥远了。那时候我十一二岁。每天清晨,伴随着一声一声的钟鸣,我揉着眼窝慌慌地从家门里走出来,过一段土路,上一面陡坡,抬头之间就能清晰地看见静卧在塬上的小学了,我的心便砰砰乱跳。那时候老师还被人们尊重,理想的概念在孩子的心里还很纯正。我趴在地上画生字。在我的用碎布缝成的破旧书包里,除了几本书和半个权作午餐的窝头外,碰在一处叮当乱响的便是许多用来练字的电池里的炭棒。老师用朴实的语言教导我们:好好念书,将来成为有用之才。我那时候尚不明白怎样才算有用,但在我的潜意识里,读书写字完了,被老师表扬了,心里便感觉甜蜜舒畅,走在路上即使饥肠辘辘也满脸欢喜。

那是多么贫穷而又振奋的日子啊。

许多年后,我上了大学又有了工作。我所生活过的那个小镇,人人喊着“下海”,家家的门前都搭起了赚钱的棚子。在满眼钞票飞舞的小街上,我的那些可怜的工资慢慢地为人们所不齿。我惶惑而且疑虑。在平静而又沉闷的日子里袁我常常被一种莫名其妙的苦恼所折磨。偶遇困惑,便时时回忆。我知道,我的那些关于友谊和挨饿的故事早已变成黄昏后美丽而缥缈的云霞了。

消沉和暮气笼罩在我的四周。

那挂锈渍斑驳的铁钟已被我渐渐遗忘。

五月的一天,我有事回家。走近离村不远的一条土路上时,我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那时正是下午,太阳西斜,云淡风轻,我身边庄稼地里弥漫过来的泥土和青草的芬芳隐隐流荡。远远的,老家的泥屋村舍就映在眼前了。塬上的庄稼碧绿亮眼,而被庄稼包裹着的村庄则是高树挺秀。静悄悄的,一丝儿爽人肺腑的情绪浸洇到我的心底。我在一刹那间感觉踏实而且激动了。

学校的钟声飘过来了。当当——当当——是一种掠过清静麦田而远远飘来的清脆的铁音。在午后静静的村庄上空,在塬上由庄稼和树木渲染出来的一片诗意淡淡的风景中,这钟声格外嘹亮,悦耳,穿过暖暖的空气仿佛要走进人的心里。这时候,阳光照着我的母校,母校整个被一团绚丽的橘黄所簇拥。那种肃穆,那种宁静,仿佛能给人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力量和勇气。

晚上,我独自出门散步,很好的月光,很好的氛围,我在村里的学校门前徘徊了许久之后走了进去。我站在昔日的校园里,只默默望了一眼那挂老钟就悄悄出去了。

隐隐的钟声,满耳满心。

走走城里

很想走走城里。

风轻柔地从树梢顶上掠过去,那些碧绿的圆圆的叶片相碰,飒啦啦的响声弥漫了整座院子。院子很大,也很空。一杆旗,几排宿舍,一幢教学大楼,还有墙根下几片绿树罩下的落英。偶尔走进一个人,那声音总是长时间才消失,即便是小贩门前探头喊一声:“奶油冰棍噢——”也余音袅袅,经久不散。

看着大院里铺满了一地的黄灿灿的阳光,我的心不由得忽忽悠悠上下涨落。人在最安静的时候,往往就是最不平静的时候。安静的是人,不平静的是心。

无论如何,我想到城里走一走。

七月间了,黄黄的油菜花开满山湾,蜂蝶翩翩,空气中仿佛饱蘸了蜜汁一般,清醇、甘甜、宜人。原野很大,风景很好。坐在“小面包”里,人的情绪一阵阵像随着飞转的车轮渐渐蠕动起来。临近县城的时候,一缕油烟味很浓的空气飘进了车窗,几柱黑云滚滚的高大烟囱落入了视野:快要进城了。

街道口摆满了瓜果摊,商店门前高挂着巨幅广告牌。裙裾飘飘,铃声悦耳,喧嚣的市声像溪水一样从我的耳畔滑过去。这一瞬间,我忽然感觉心头一亮,人生像添了无限的颜色,一种沉闷了许久的美好东西慢慢苏醒过来。我莫名其妙地处在激动和愉快中。

十六岁的时候,我头一次上县城,走到城南的街道口时,我的目光无意间先落在了小城北山上一片红如枫叶的杏树林中。那一刻,我用满目五光十色的迷离梦幻打量着这个世界,世界也试探着为我洞开了它奇美瑰丽的一面大门。但这扇大门瞬息便紧紧关闭。对于我,它似乎只是传说中一幅彩带飘飘的飞天,稍一驻足,匆匆过客一般匆忙打发你上路了。

我悠闲地走着,慢慢地看,心境有种说不出的舒服和自由。在文化馆花花彩彩的玻璃橱窗前浏览了片刻,在高高的贸易大厦中溜达了一圈。黄昏时,我坐在电影院门前的台阶上看落日。落日红彤彤的,北山上被霞色浸染过的杏树林艳红一片,行人三五成群,粉粉的脸颊上似乎都敷了一层薄薄的胭脂。

旱冰场在运动者进入跑道时的隆隆吼声中渐近高潮。街那边的文化宫里一声锣响,一阵激越的音乐飞过街面。暮色降临,高挂在楼门前的彩灯次第闪烁,一些戴着白帽抱着大木盘子的小贩在人群里穿插着喊道:“咸鸡蛋,咸鸡蛋噢——”

世界在我心里好大又好静。

夜半更深的时候,月亮出来了。我躺在一家客店的大通铺上,望着窗外蓝蓝如水的天空和一眨一眨扑闪着眼睛的星星。在亮如白昼的山城上空,几片孤云正悄悄地靠近月亮光华初照的边缘。

不多时,可爱的睡神便将我送入梦乡。

走彭阳

车过青石,就到了彭阳境内。

彭阳的山,其山形走向与别处有些不同,在路的两边,一山浑圆,一山崎崛,浑圆的一边生着微微绿意,崎崛的一面却纯粹是一漫刺目的瓦白。书上说,一个地方的山,其实就是那个地方的人,难道,这山的形容与人的禀赋果真有冥冥之中的契合吗?

过了一山,又过了一山,山山都有着七月里黄土高原别具一格的神韵。在车侧一个一个如大碗一样的山坳里,各种庄稼将塬梁涂抹得五颜六色。

最可人的还是那些绿树。坐在车上,一闪而过的两边的白杨,确实会给人的旅途带来一些爽爽的清凉。凭窗而望,山脚依次静卧的一个一个的村庄,都被高高低低的树木笼罩着,青烟淡远。的确,在彭阳,沿路的每个村庄几乎都有那么一两处可以作为天然公园的树林的。

要不是天旱,要不是山瘦水枯,或许还能看到一些更为诱人的景色。但这时,那些干涸的河道和龟裂的水库,只能使人对村庄周围的那些小小的麦垛,以及还泊在湾里的麦田生出一种深深的敬意。

彭阳,未来之前的人往往会和这样一些名词连在一起:果品、奶茶、杏仁露、矿泉水……常常,你会在铁路的桥墩或镇子的墙壁一闪而过时,看到用彩色的图案和文字为这些产品所做的广告。

彭阳的古朴其实是浮动着一些浓浓的时代气息的。

走进县城,眼前一亮,同时心底里不由得为这个地方暗暗叫绝。这其实是一块产生乡土诗歌的天然沃野。那些成片的果林,清秀的绿树,以及那金黄的麦田和翠绿的玉米林,将这座小城紧紧包裹其中,无一处不漫溢着一种乡野田园的古朴宁静。

步入城内,恬淡依然。那时候正值中午,阳光毒烈,街道的宽阔和清静是给人所留的最深最美的印象。街道两边是槐荫,槐荫里边是星星点点的饮食摊和一个接一个的台球案。有少妇从槐树下款款走过,步态从容,目不四顾,整洁的衣饰和发型体现着小城独有的质朴特色。走至街心,蓦然回首,却见蹲着两座凉亭的灯盏山将小城竟烘托出一种不凡的气度。彭阳,古朴之中有秀色,静默之中显神韵。这正如本地毫不矫饰的女子一样,说不上光艳美丽,但模样儿却绝对的周正端庄。

在城里,会了朋友,喝了醇酒,一时间,人在车上竟有些云里雾里。恍惚中,忽见街道上有妇人走过,红衫绿裤,草帽凉鞋,手握一把黄熟的扁豆且嗑且走,还小声哼唱着一首模糊不清的乡间小调。静静地,扭摆着小步的妇人在槐荫中渐渐消失了。

车过青石,就离开了彭阳境内。

回头去看,一山的绿树像一道帘子一样将温柔的彭阳隐在深处。

路边的风景

这条路大约有一百里之遥。出固原西门向西,车行十余里便进入一条峡谷,名叠叠沟。此沟是六盘山向北延伸过来的一支余脉中的一个裂口,长约三十里,山大沟深,林木丛生,是这条沙石路上一个让人担忧又令人耳目一新的去处。进入沟内,人们便不知不觉警醒起来,原因是这里不但路险,而且傍路的山峰一片苍翠,漫山遍野的草木一下子就将人的目光吸引了去,而这时车速也如老牛爬坡一般减缓了下来。路险坡陡,风景如画,这是叠叠沟留给我的最初印象。翻过红庄梁,下一面色泽老红的斜坡之后,车就离开了叠叠沟。这时候道路稍显平坦,而景色一下子就还原到了黄土高原的本色。除开阴湿的红庄以外,这条路上的坡地从来都没有什么好庄稼,山如馒头,土地瘠薄,只有在村庄深处才能见到一些树木的绿色。道路虽然平缓,但班车仍不能加速,原因是这里不但多弯道,而且每走一段都有人上车下车,而上车下车的人根本无固定地点,往往是一到家门口才喊司机停车。司机正在减速,下车的却已显得不耐烦,边往车门上移边发出威胁:“叫你停车你不停,你现在把我拉过趟了咋办,你得给我退钱。”司机哭笑不得,忙赔笑解释道:“车又不是牛,不是你喊一声停下它就停下,那还得有个过程哩嘛。”下车的想想,觉得也是,于是就绷着脸极不甘心地慢慢下去了。在这段路上,除开一些随叫随停的地方不说,光有名有姓的站口就有数十个:马场、红庄、张易、黄堡、马其沟、马莲、张堡塬……接下去就到了将台和兴隆。

车到将台以后,人似乎就松了一口气,因为这里不但路已油过,而且景致也稍显柔和,感觉不再那么荒凉。远远地,一些高杨大柳就送给人一丝凉爽,而一些参差的屋宇无疑显示了这里的小康和现代意识。这里有淀粉厂、罐头厂,还有一座闻名全国的中国工农红军会师纪念碑。拐过将台以后,车就进入了宽阔的西静公路。山还是山,树还是树,但这里的山和树都有着人们意想中的田园味道,感觉始终弥漫着一种淡淡的平和与宁静。车身闪过之处,往往见绿树林舍之中隐隐现出一角小楼,那一定是本地小有名气的加工厂或什么公司了。田畴如画,远村含烟,在这条路上,这条被人们称为葫芦河流域的川道区一直是我在旅途中的一个心灵站口。

车行不足二十里,就到了兴隆镇所在地。正如许多媒体所报道的那样,这里充满了回族风情和浓浓的商业气息。中央电视台曾在《中华民族》栏目中以《婆娘一条街》为题报道过此事。的确,这里的妇女泼辣、勤劳,在发家致富的路上大有巾帼不让须眉之气概。由于商家云集,又加之本地人南来北往,一些在城里流行的东西很快就会传到这里,如穿着打扮,门饰建筑,以及文化娱乐等等。每当夜幕降临,街道两边数百家灯火齐放,置身其中,使人晃若身在都市,而那些沿街铺开的餐厅与商店则一阵一阵传出卡拉OK的演唱声。正在行走,忽然间就有西部牛仔般的本地青年骑着如马的摩托擦身而过,其速度之快令人瞠目结舌。与其他地方相比,这里显然少了一样东西:酒鬼。由于没有酒鬼,这街面上时时处处都显得很有秩序,一过午夜就真正地进入了万籁俱寂的状态,直到清晨,你才会听见远处传来的一下一下有规律的梆子声,在微凉的风中,在店铺紧闭的小街,这种梆声像一种远古的音乐一样带给人宁静与安详,不久就有朗朗如歌的诵经声自清真寺内传出。在这条路上,兴隆镇像一颗有颜色的珠子一样镶嵌在它的终端,永远都闪耀着熠熠之光。

因为家居两地的原因,从一九九四年冬天开始,我一直往来于固原和西吉兴隆之间。由于地僻人稀,车站每天只发一趟班车,回家那天,我便不得不早早地到站台去候车。即便如此,有时仍不免错过了乘车或当一路“站客”。后来有两辆私人“面包”加入其中,这种现象才得以缓解,加之附近张易近几年骤然增多的一些小客车,这条路现在基本上也算是车水马龙了。

屈指算来,我在这条路上已奔波了三个多年头,目前仍在奔波。也是在这条路上,我慢慢地学会了认识我所生活的这片土地,以及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着的人民。可以说,这条路边的每处村落,每一座集镇都有着诉说不尽的风情与故事,而这里的百姓则无疑是普天下最坚韧也最有耐心的百姓。

我的感觉是,看看路边的风景,其实也是对生活的另一种认识方式。

下四川

对于四川的印象,除了地理课上学过的一些书本知识外,就剩下小时候听过的一首民间小调《下四川》了。《下四川》唱的什么,业已忘记,但那种轻快而迂回的旋律却还留在脑海中。在我的感觉中,四川是个充满故事和风情的地方,那种想象中的神秘带给人的是一种回味无穷的愉悦。

数年前,我与单位同事借“五一”长假去了一次四川,虽只有短短数日,却给人留下了挥之不去的深刻印象。此时,当我翻开那些凌乱的笔记时,当初那种如梦如幻的感觉又恍恍惚惚浮现了出来。

夕阳西下,我们乘车从固原出发,至瓦亭、什字一带时已暮色重重。进平凉,灯火通明,见街边餐馆舞厅鳞次栉比,人走如流,出郊区又见路边灯下青麦一片。上大寨塬后,始走山路,车便进入了无边的暗夜之中。出甘肃,至陕西山区时始有树木,临近千阳岭时树木更多,幢幢如人影。凌晨四时许车进宝鸡。七点半时,我们终于坐上了由宝鸡开往成都的列车。一觉醒来,已是正午,探视窗外,眼前顿觉明媚一片,见晃眼的阳光下青山隐隐,山下涧中,一条清澈的溪流像一尾透明的小鱼一样伴着列车缓缓游走。从北方到南方,一道秦岭竟将世界划分得如此不同。出发时,固原城整天黄尘蔽日,风沙漫漫,而在秦岭南侧却山明水秀,纤尘不染。列车在隧洞与隧洞之间穿行。在这条称为“天堑通途”的铁路干线上,我们始感前人所说的“蜀道之难”。因为就在列车的一侧,一处处被群山围裹的村落就像仿古的画张一样,石屋苍黑,高树环绕,身材瘦小的巴人背负高高的行囊在山间小路慢行。山下的河边,有村姑、牧童,有赤足洗衣的女人在清水中将衣服高高抛起,四溅的水滴在阳光下像一些散乱的珠子一样晶莹剔透。车到广元,始见平地,这时我们就很近地看到了想象中南方的茂林修竹,而在远远的山坡上,则有一座座白色的小楼隐在绿树中,错落而居。至成都,华灯初上,夜宿火车北站侧旁的川洋宾馆。

翌日,游都江堰。都江堰距离成都约七十华里,是位于都江堰市近旁的古代无堤水利工程。这天正是五一节,稠粘的游客像下饺子一样下在了成都汽车站,到处是热浪,到处是吵架一样的四川口音。近正午时,好不容易才租到一辆中型面包,一小时后始至都江堰市。市内花草点点,市中心则有高大的大禹执掀治水立像和李冰父子立像,猛抬头竟给人一种切近而质朴的历史之感。到景区外面时,已是下午两点多钟了,大家散开在小吃摊前乱吃了些东西后开始进门。进去之后,便是公园一样亭台楼阁式的二王庙。二王庙是为修建了都江堰水利工程的战国后期秦郡太守李冰及其子而建。李冰据说为巴人,他崇尚大禹治水,在七雄纷争中为休养生息而修堰导水,福泽成都平原,被人誉作“继禹神功”的伟人而设庙祭奠之。庙内古木参天,绿荫覆地,小径蜿蜒,石级绕崖,错落有致的古建筑分布上下,而栽种于明代的古楠、古柏,和清代的红杉则像撑天的巨伞点缀其间。从下往上看,寺庙依地形上下重叠交错,威严神秘,爱国将领冯玉祥所题的“二王庙”三字匾额如临如诲。从上俯瞰之,则殿宇重重,楼阁巍巍,都江堰静卧脚底,岷江一水西来,经古堰疏导,再朝东朝南奔涌而去。至此,川西万顷沃野尽享秦朝郡守恩泽的故事已明白如画,怎能不令人油然而生敬仰之意呢?

走下庙台,则见庙与古堰之间的江水上跨一索桥,竹绳木板,晃晃悠悠,人在桥上似有欲仙欲死之感。过了此桥,在古堰旁的摊点上购得一书,名《千古奇功都江堰》,才明白此桥为清朝嘉靖年间一位名叫何先德的绅士倡议修建,命名为“安澜桥”,意即“安渡波澜”之意。又传说此人因发愿修桥而获罪狱杀,其妻继承遗志终成此桥,使岷江两岸得以通行,故又名“夫妻桥”。走在夫妻桥上,碧水如马,青山如黛,一种美轮美奂的意绪不禁悲从中来。因为是第一次接近大江,大家的游兴不觉大增,在江边滑如鹅卵的大石上洗了手脚后又开始游览古堰。古堰如一尾大鱼形状。我们所在的位置恰好是被称作渠首枢纽工程中的鱼嘴分水堤。毋庸置疑,鱼嘴分水堤因其形似鱼嘴而得名,其主要作用是将岷江一分为内外,内江以引水灌溉为主,外江为泻洪排沙之用。站在高高的鱼嘴分水堤上,江水迎面而来,拍打堤堰,涛声如狮,加之如织的游人发出的喧哗鼎沸声,让人一时分不清是古是今,是景是画。展开地图,方知我们所到的只是都江堰游区的一个小小景点,离此不远的名山青城遥隔数里,看来此回已是无缘去游了。红日西坠,至晚方回。这是我们切切实实贴近四川的第一天。

手记寺庙楹联一副,以志此游:六字炳千秋,十四县民命食天,尽是此公赐予万流归一汇,八百里青城沃野,都从太守得来

武侯祠与杜甫草堂是成都市内蜚声中外的两大名胜古迹。

第二天,我们先游杜甫草堂,后游武侯祠。

杜甫草堂坐落于成都市西郊的浣花溪边,前为祠,后为堂,均是为纪念和祭奠诗人而建。当然,现在的草堂已不是当年那间饱受秋风之苦的茅屋了,其状貌均为后人根据其旅居成都时的诗作复原而成,地址亦为杜甫研究者考证而定。进入草堂,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城市公园的格局与状貌,青竹苍翠,花墙弄影,许多名人大家歌颂诗圣的联句黑柱金字,遍刻堂屋。因了这些文字,草堂便于无形中形成了一种肃穆而庄重的神秘气氛,令人顿生高山仰止之感。

二堂中各有一尊塑像。前祠中的半身铜塑姑且不说,后堂里的全身雕塑却是栩栩如生,令人多有感叹。塑像底座为一方台,方台之上,大诗人杜甫像一位躬耕陇亩的老农一样端坐其上,面容枯槁,衣袍宽大,撑着膝盖的大手指节历历可数。看到这尊塑像,游览草堂的人无不驻足唏嘘,人们想象诗人在战乱年月是怎样的痛苦煎熬,并思索着人生,便觉得他瘦到如此程度实在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这时,有许多大腹便便的游人在像下留影,俗人和圣人在体态上的差异竟产生了一种很强烈的幽默效果。

过了祠堂,便是展厅。在这个展厅,我才了解到天下的杜甫草堂并不只是成都这一家,还有同谷草堂、梓州草堂、襄西草堂、东屯草堂等,均是杜甫在避乱迁徙中的寓居之所,今已皆为古迹。成都草堂始建于唐肃宗上元元年,是一个名叫韦庄的诗人寻觅确认,最终演变成如今这样一个规模最大、文物最多,且久负盛名的纪念性祠宇,被誉为中国文学史的一块圣地。杜甫是一位经历坎坷而成就卓著的诗人,他出身宦门,青年壮游,中年漂泊,后做官被贬,遭历战乱,至晚年时弃官避乱而经秦州同谷到达四川。成都草堂便是其在离乱颠沛中所建的诸多草堂中的一个。由于亲历苦难,便知百姓疾苦,在其一生所作的一千余首诗歌中,很大部分为百姓耳熟能详者则是他作品的精华。就是这样一位苦心经营的诗人,晚境凄凉,穷困潦倒,最后漂泊于楚荆之地后死在由长沙至岳阳的一条破船上。死后四十三年,其在外依旧漂泊的遗骨才由他的一个名叫杜嗣业的孙子归葬偃师。斯人已逝,但精神永存,作为一代伟大而著名的诗人,杜甫为后世的作家树立了不朽的典范。在展厅中,我还看到了一只据说是杜甫生前用过的瓷碗,碗口不大,灰白色,质地粗糙,碗壁内有斑且碗口不是很圆。看到这只碗,你完全可以推测到诗人被生计所迫的窘境,也禁不住会为一代诗圣洒一掬同情之泪。路池之侧,青竹葱茏,茎叶相交,婆娑有声,此情此景怎不让人抚今追昔,感喟迭生。“先生亦流寓,风清一草堂”啊。

确切地说,武侯祠不是诸葛亮一个人的庙,它其实是蜀国上下两代数位君臣的合祠。进入祠门,首先看到的是堂皇高大的昭烈庙。昭烈庙自然是为纪念蜀主刘备而建,庙内除了他本人高大逼真的坐像外,其旁还供有他的孙子刘谌。刘谌是位宁死不屈的铮铮君子,他在闻听父亲刘禅率众降魏后,来到祖庙先杀妻子然后自杀,为人们留下了千古不灭的佳话。而后主刘禅则空设灵位却无坐像,表达了后人对他投降并乐不思蜀行为的蔑视与鄙夷。第二重庙才为武侯祠。武侯祠内供奉的方是汉相诸葛孔明,庙祠宽大,造型庄重,堂前廊柱上镌刻的是杜甫为之所写的《蜀相》联句: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

与昭烈庙相同的是,庙内不但供他也供他的子孙,他的儿子诸葛瞻与他的孙子诸葛尚在邓艾兵临城下时,率兵出击,战死绵竹,为中国史书留下了一门忠烈的佳话。庙内壁上还有据说为岳飞手书《出师表》的巨碑石刻。除此之外,还有三义庙,还有蜀汉数十位忠臣的立式塑像。令人感到大惑不解的是,这武侯祠内并无诸葛孔明的坟茔,而只有刘备与三妃子的合葬墓。后我在相关的资料中了解到,原来武侯祠的格局数建数易,历朝历代的当政者都怕诸葛功高盖主,故才有了现在所看到的先有君而后有臣的君臣合祠。

武侯祠其实几无可看,可看之处在于那些高大的古树名木及置于祠内的“三绝”唐碑。唐碑上刻有裴度一段文字云:“务增德以吞宇宙,不黩武以争寻常。”这无疑是在追述诸葛孔明的丰功伟绩和赞美他流传后世的文功武德。

五月四日,晴天。一大早,我们乘车赶往成都汽车站,准备驱车去看坐落于成都百里之外的乐山大佛。一路上,成都平原以她秀丽的田园风光迎接我们,因为是晴天,温度颇高,热浪便不失时机地阵阵扑来。窗外油菜花谢,麦田渐黄,不远处淡淡烟霭中的绿树村落隐约可见。经数县,渐见山峦,山下江面如镜,帆影点点,有头戴斗笠的渔夫在船头将网高高抛起,其动作颇像某个舞蹈中的人物造型。见茶园,见石坟,见农夫在水田中赶着水牛缓缓犁地。

正午时分,至乐山脚下。乐山大佛景点有二门,一东一南,我们进的是东门。远望乐山状貌,其形酷似一尊侧卧微睡的巨型大佛。门上有佛,路边有佛,漫山遍野的石佛像一些乘阴纳凉的僧人一样隐在崖下石间。过半山腰上的一座洞窟时,我们竟看到一组姿态各异的男女交欢雕塑,不禁大骇。后了解到,佛教始入中国时,言人要达到佛境须经过六个方面的修炼,但后来的一位佛门弟子认为,这六个方面的修炼固然重要,但却缺少了另一种更加重要的修炼——跨越人欲,于是才有了这组类似春宫图一样的男女交欢雕塑。

过了洞窟,便是连心山。连心山顶有一石佛,慈眉善目,高高在上,到达它的拜台须经数百级猩红的台阶。山下的碣石上有苏轼所题“连心山”三字,通往石佛的台阶两边悬挂的连心锁像无数只风铃一样随索摇摆。

穿林越岭,始见大佛。那佛在乐山东边一个险要地所在,佛身为半边山体刻凿而成。站在与佛比肩的平台石栏前,佛的音容笑貌近在咫尺,而俯瞰站在佛脚上的游客时,竟小得像散在江岸上的一些黑豆。顺着佛的目光,我们看见由岷江、青衣江及大渡河三江交汇的大河汹涌聚来,绕佛而过,而分布在河岸上星罗棋布的都市楼群却含烟含雾,如在画里。青山,碧水,古道,石佛,这是乐山在游人眼中一年四季不变的风景,也是其天地造化里亘古如斯的全部内容。

黄昏时离开乐山。至夜投宿峨眉山报国寺。

凌晨三时起床。四时乘车去峨眉山上看日出。那时正当晨光曦微,四野悄然,许多人因怕冷而租了棉大衣或滑雪衫。至山腰接引殿前时,已是人山人海,观者如织。不多时,一轮红日就从东边的薄雾中缓缓而出了,很像画家水彩盘中的一滴浅浅猩红,继而变大,变亮,最终像一轮磨盘一样带着温度滚滚一跃。太阳一出,周围的凉意一下子就减少了。七点时分我们开始登山。山道是由一级一级的石条台阶铺设而成,路窄坡陡,旁有护栏,栏外的林地似有一阵阵冰凉的雪气悄然渗来。因为游人拥挤,坡陡处几乎是一个人看着另一个人的脚后跟鱼贯而上。至山道中间处,见路边草中有淡淡雪痕,方记起此山有“一山分四季,十里不同天”之说。走一截,歇一歇,歇缓处有本地人在道旁搭设的简易木棚,卖小吃、工艺品,也卖从峨眉山采来的如灵芝、贝母一类珍贵的中草药。从车场至金顶约六公里的路程,我们却走了近三小时。至山顶时,已日光炽炽。据说金顶上能看到七彩如虹的佛光,但我们去时只看到了云海、松涛,以及远处隐隐如画的青山。山顶看人如看小鸟,而万丈渊底的白云则如万顷波涛覆盖其上,使人感觉峨眉果真如神仙居住的地方一样,灵气十足。

正午时返回车场,稍事休息便坐车至万年寺,乘万年索道,游万年寺。万年寺为明代寺庙建筑,至今有四百余年历史,旁有一景“映月”极为有名。之后沿山道石级往访白云洞。未见白云洞之前,原想此洞或者就是传说中青蛇白蛇修炼成仙的地方,看后才知是明代一高僧率弟子开山而建的一座寺庙,旁植万株桢楠,名“功德林”。林内古木接天,遮地为荫,每株大树非数人不能合抱。走数里许见清音阁。清音阁原是黑白二水交汇之处,水从高处如帘流下,击在涧下石上有如琴铮,故为此名。

一线天与猴山未去,却听得两个故事记下,权当一笑。

一为“放生”。放生处在佛寺旁边,放生人在案上摆放许多鸟笼,笼中装有十余种从林中捉得的鸟儿。放生人依鸟性为之取名曰吉祥、富贵、爱情等名。游人以数十元购得后放飞,以寄托向往与希冀之意。然这些放飞的鸟不久又被放生人捉回,再卖,再捉,直到该鸟奄奄一息为止。

另一为“峨眉观猴”。峨眉山管理猴群的人叫做驯猴安全员。安全员管理山上猴群并在附近兼摆小摊,卖花生、糖果之类食品。游人至观猴处若购其食物,安全员便一个口哨,猴群一声呼啸尽皆下山,供游人观赏,逗趣。若不买其食物,猴在树上千呼万唤不下,惹得恼时,安全员使一个暗号,猴群便手执棍棒从树上跳下山崖,如劫路匪贼一般将人打散,伤者多多。

游完峨眉之后,七月七日我们坐车经成渝高速公路至重庆,之后又乘船过三峡,后至宜昌,改乘火车绕襄樊、洛阳而至西安,七月十二日夜抵达固原。

回望十余日的匆匆旅程,虽未深入巴蜀民间,但那青山绿水间的明媚却让人久久难忘,执笔补记,也算给自己短暂的四川之行留下一点记忆中的淡淡怀想。

山城小记

这是一个暖洋洋的春日,连续几天的扬尘渐渐平息了,城里显出平时少有的安静与闲适。我骑了单车,独自一个慢悠悠地从家里出来,走到街角边的一条小巷口时,猛抬头发现灰了一冬的柳条业已柔软,于楼影砖墙下隐隐透出一些鹅黄来,像淡淡的绿纱轻轻一罩。春天总是让人心绪不定,一点点草木的变化都会使人的神经悄悄悸动。今日兴起,忽地想用平日懒散了的双脚蹬了车子绕城走一圈。有了这个想法之后,我便将外衣脱了,丢在车前的篮子里,然后像一个歇工回家的民工一样单腿上车,自己驮着自己拐上了被称做北环路的那一条新街。我先是从北塬通往火车站的那个豁口出发,一路走去,走上北塬西边的那道斜坡时,视野已伸展在乡村和小城之间的那一带破破烂烂的荒丘了。这时回望城里,忽地感觉到这城真是有一种“边地雄镇”之气的,因为没有烟霭,一簇高高低低的楼群在澄明中静默着,而托靠着这城的土塬却越来越小地失去了自己。作为古代名重一时的军事要地,固原城业已消解了它原有的作用,而逐渐变成一个闹闹嚷嚷充满着十足人间烟火味的市区。北面是刚刚开工建设的新城,西面则是开发不久而略显沉寂的开发试验区。要知道固原城日后发展的前景,看看这两个地方便会一目了然。到处是正在叮叮咚咚施工的建筑工地,其间一些有趣的景致是,往往是新建的楼房与楼房下面耧痕未消的农田相毗成邻,而在楼与楼之间,也时常会见到一二处农家原先的青瓦土屋。走过南边那条横穿试验区而连接着银平公路的宽阔街道后,其尽头便是一座平朴的石桥。站在这座桥上,固原城南边的街市一览无余,也只有站在这里,你才能感受到小城昔年旧有的边城风情。民房挤挤挨挨,依坡而居,一片小匣子一样的屋顶在阳光下闪烁着灰白的影子。忽然之间,一群白鸽斜身从屋丛里飞来,嘹亮的鸽哨便像响箭一样从头顶倏忽而逝,再也寻它不着。过桥前行,便是南关,南关也有一桥,名南河滩桥,南边的人要进入城内必得从此桥经过,因而这座桥上每天都熙熙攘攘,车水马龙,加之桥西为城中最大的农贸市场,这里便成为了地地道道的城乡结合部,摊点如林,物阜货丰,摊贩的叫卖声和南来北往的车辆声构成了这里嘈杂而热闹的市声。离此不远,是城东一个名叫东红的村子,这里的农民傍着城边在清水河岸居住,沿河两岸的川台地便是他们赖以生息的土地与家园。他们日出而作,日落却不息,晚饭时分将白天在城里赚到的钞票点一点,之后又钻进自家的塑料温棚里,收拾明天清早将要拉到城里去的鲜瓜鲜菜。过了村子,便到了固原城真正的东边,在这里,新建的火车站和清河机械厂遥遥相对,嵌于其中的便是此地小有名气的风景东岳山。东岳山是一座普通的土山。它之所以受人关注是因为它离城最近,喜欢踏青和观景的城里人用双脚把这里造成了一片焚香祷告和遣怀散心的地方。山脚下是高高的山门,山门过去是台阶,沿石阶而上山顶,一路上便是佛道两家修身养性的寺庙和道观。农历四月初八,一年一度的庙会会把这里闹腾得格外红火,而满山逐渐成林的花木则是城里人眼中一片滋润的荫凉。正是仲春时节,山里的春意还不甚浓,杏树枝头的花色透着一点微红,像小孩子的乳头一般稚嫩而含笑地向游人报告着春的消息。依坡而坐,有清风徐徐拂脸,远远地能看见山脚下像一匹蚂蚁一样趴着的我的自行车和点点行人。不远处,无水的清水河像一条蜥蜴一样绕城而卧,留在河岸上的便是阳光下楼影相叠的小城和城里忙忙碌碌的人群。供电楼、建行楼、电视台、博物馆……这些平时看上去高出许多的建筑物此时则像一些小盒子一样浮在一片白色的楼群里。看看来时的路,才发现自己刚走过的竟是一个不大规则的大圆,而大圆将小城紧紧圈裹其中,圈内便是作为一个山区政治、经济及文化的全部内容。凭高远眺,小城带给人的是一种开阔而明朗的心境,再鸟瞰自己每天奔波和生活着的那些小小的街道与楼房,这种心境又不免变得隐隐复杂起来。薄暮时分,骑车进城,在临街的一家小吃摊上吃饭时,猛抬头忽然发现街对面的楼群中不知什么时候又增添了一座新楼,上有巨幅商业广告,楼内灯火辉煌,楼前则悬挂了许多彩旗一样的条幅和一簇簇鲜艳的花篮。不一会儿,沿街两边的路灯渐次亮起来,五彩的店面灯饰和到处闪烁的霓虹竟将这楼悄悄淹没了。

初读居延海

翻过贺兰,走到左旗,然后沿一条黑带子一样狭长的公路,没有指望地在月球一样死寂无声的戈壁沙海走上一天,远远地就看到了额济纳。额济纳被色彩绚烂的胡杨包裹着,居延海就在胡杨林的北边。在由南而北穿过整整一个宁夏的旅途中,胡杨林和居延海就像挂在天边的两幅画,让人惊叹,让人遥不可触。

下午,我们见到了胡杨林。

第二天,我们去看居延海。

在茫茫无际的戈壁上,居延海就像被人遗落在郊外的一块镜片,泛着幽微的光。没有风,天边微微一带青白。在天色将晓未晓之际,居延海四周一片静默,静默得令人敬畏,慌悚。一片芦苇,几只小船,还有几座显得有些孤寂的蒙古包。在几只惊飞的大鸟的鸣叫声中,我感觉正有一股亘古千年的气息向我们慢慢聚拢、靠近,而居延海的水却是波澜不惊。居延海的水淡定、从容,就像卧伏了千年的一种生灵一样,袒露着厚古的精神与内涵。由于周围鲜有生命,则远远的就见不到一户人家,目力所及,全是一片冷寂的戈壁与沙原。有老半天,我想,要是远远地走来一匹狼该多好,要是远远地跑过一群野驼或野马该多好。但是,没有。居延海有的,只是一种叫做“大头鱼”的鱼。居延海,意为“苦海”,正因其苦,故水中只生长这种被蒙人视为珍异的生物。在左旗,我们吃到了这种鱼,个头不大,细肉,微刺,味道并不像人们所说的那样精美或入口难忘。但是站在这里,那种细腻而醇香的味道就会悄悄爬上心头。你就想居延海或者就是天地造化遗留给人类在无望之中的一种念想吧。

稍离湖边,走上沙丘,就见到一些被风与阳光打磨得光滑而斑斓的碎石。也有草,一种戈壁独有的,茎叶细硬的矮草。突然之间,就看见一只类似壁虎的沙漠蜥蜴,极快地,像是遭了打劫一样猛地从脚边跃起,瞬间就消失在附近的细草根下了。

走到湖边,一副副小鱼的骨架散在地上,标本一样,不远处,则横陈着一截一截胡杨的残骸。

稍顷,太阳出来,这时居延海及周边的戈壁就像罩了一层薄雾,青虚虚的,远远地就感觉那太阳是擦着天边走过来的。这时,温暖与荒古,这两种原本风马牛不相及的感觉,竟如此奇妙而和谐地聚纳一处,令人感动。等太阳升起时,湖里的水就起了细碎的波纹,梦幻一般,而那远处的地平线,则逐渐恢复了最初的冷峻与淡定。蓦地,我突然记起了在《水浒》里读到的“苏武陷居延”的诗句,心里不知怎么就恍惚荡漾起来。我突然觉得,这里的一切,碎石、矮草、芦苇、毡房,以及经历了无数沧桑的胡杨,都仿佛附着了某种灵性似的,使人迷醉。我还感觉,这里的阳光与风,会像打磨碎石那样把人的意志与信念打磨得晶莹坚硬起来。

于是就想起了作家漠月。

想起了额济纳。

想起了来时的路上在一片浩瀚戈壁上幻境一般出现的神奇的胡杨林。

不远处,醉意未消的蒙古族诗人马英唱道:女人与酒,是诗的养分;美丽的居延海,是我命中的精灵……

写写叔父

写一写叔父,这是我几年前就有的愿望。

一九九三年,宁夏人民出版社出版了叔父的剧本集,名为《凤凰泉》,其中收录了叔父含辛茹苦、历经数载创作的五部各类剧作。据说此书为全区第一部个人剧作集,因而文坛瞩目,并使叔父的名字不胫而走。在沉寂了一段时间不久,又闻根据他的剧本《三姊妹》拍摄的同名电视艺术片获了全国奖,并引起一定反响。作为晚辈,自豪兴奋之余增加了别样亲近的敬佩和荣耀。

其实,这些作品只是他剧作中的一小部分。十年前,当叔父还在乡下文化站工作时,就已经开始有剧作面世。为了完善,为了适合舞台演出,叔父曾将自己写成的剧本打印成册后在各村的社火班里试排,还因为体会剧情的需要自己也常常粉墨登场。叔父有一秦腔剧本,是根据前人《五女兴唐传》改编过来的。记得演出这部戏时,叔父特意邀请了我的四爷——一位旧学底子很深的晚清秀才到场观看。他让四爷坐在戏场当中边看边谈论,自己则站在旁边将所获得的建议一一记在本子上,之后又据此加工修改。

据我所知,叔父的一些重要剧作还是他在西吉一个名叫下堡的乡里挂职工作时写出来的。他借了一间简陋的民房,一桌一椅,一盘土炕,除此之外便是摊在桌前的一大堆稿纸。叔父不喝酒,不嗜烟,身心疲困时便走出屋子散步,或站在有一棵老柳树的院中借朗朗日光望一望远山。寒暑易节,春秋几度,叔父的案头终于摆上了厚厚几沓抄写得密密麻麻的手稿。他的剧本,得到了中国剧协老前辈的赏识和肯定,并在获奖和搬上舞台后产生了一定影响。至此,叔父用心血浇灌的艺术之树终于开出了灼灼之花。

叔父的作品,除了剧本之外还有其他体裁的文学作品数十万字,以及发表在各级各类报刊上的新闻作品数百篇。由于是宣传工作者,他的足迹踏遍了西吉的山山水水,凡在这片土地上生活并为之做过贡献的人,大多在叔父的笔下有过记录并一度辉煌。

不久前,我读到了叔父发表在区内杂志《共产党人》上的一篇题为《我属牛》的文章。这篇文章质朴,平实,以一种自白的方式作了一番诚恳的交代和自我剖析。匆忙的人或许没大注意到,但就因为此文,我才对叔父有了更深一层的了解和理解。他属牛,并自比为牛,这是一种带有很强革命性的回忆和自勉,作为晚辈,我在读他的经历的同时却读出了一丝蕴含在其中的淡淡的苦涩和喜悦。

的确,叔父是很忙的。

白天办公室里繁忙的事已使他筋疲力尽,晚上刚撂下饭碗就一头扎在书案前。柔和的灯光照过来,照着叔父,叔父的眼前展现着一座童话中迷人的天国花园。这时候,除了细如蚊蝇的沙沙写字声,便是叔父偶尔一下一下的轻轻咳嗽声。过不了多久,便可以从报刊上见到叔父的那些朴实无华的文章。

行文至此,我不觉想起了自己身后那串歪歪扭扭的脚印。我给刊物寄出的第一篇稿件,就是经叔父修改并殷切鼓励的结果。回想起来,我还能清晰地记得叔父折叠稿件书写信封时的情景。时隔多年,当我用这些平淡的文字试图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时,我才深深地感觉到了自己的幼稚和浅薄。叔父的喜怒哀乐,叔父半生的书案生涯,不是我这支拙笔三言两句就能涵盖得了的。我只有在夜深人静,在遥想叔父窗前那缕灯光时,给自己增一些勇力,添一些锐气,在未来长长的日子里,走好属于自己的路。

遥祝叔父。

有风的早晨

又一个春天到了,我却躲在光线暗淡的屋子里,神情忧悒地怀念一个人。

这时正是凌晨六时左右,窗外忽然掠过一阵大风,啪的一声推开后窗后,又接着推开了正对着后窗的卫生间的木门,一刹那,天地之间就有了一种近似于婴儿啼哭的呜哇声。

春天的第一场沙尘暴来临了。

是风声开启了心之门?还是意念中的不平静带来了风之摇动?总之,在这样一个春寒料峭的早晨,我的心连同我的文字,都沉浸在一种近乎郁闷和压抑的怀想之中。

认识左侧统,自然因为文学。似乎是在一个笔会上,许多的人,似熟非熟,大家都聚在一起嚷嚷,嚷文学。这期间有人介绍认识了他。我记得他那时即脸色灰黄,瘦脸,长发,一副疲惫而殚精竭虑的样子。不过谈起话来总是笑眯眯,一经开口,那种缓慢而深蕴的语言总给人某种诚恳的暗示,而大多时间他则静静地坐在一边倾听或做沉思状。因为有着许多思想上的沟通,大家的交往于是开始并渐渐频繁起来。

印象中似乎总在夏天,总与文学有关。我记得他那时老穿着一件土黄色的衬衣,灰西装,这使得他看上去永远是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到了固原以后,先去书店,再会朋友,然后找一安静僻背之地坐下来深谈。谈得最多的自然是文学。对于文学,他那时已然是经过了一番谋划的,每每谈及,总显出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听了不禁让人肃然。

现在想来,他似乎并没有什么文学之外的爱好。他的生活简朴、规矩,甚至不轻易到饭馆里去吃吃喝喝。在我的印象中,其他的文友相聚总归有一个酒局的,大家扎起堆来斗酒、斗嘴,指点江山,争争吵吵,而他则不过一碗面条或一盘炒菜而已。或许是因为习惯了清心寡欲的缘故,他跟这个圈子里深交的人其实并不多。

因为编辑报纸副刊的原因,我和他之间的来往较多一些。记得他那时老在写,不停地写,不管见报不见报,他都会定时寄来一些很有思想的杂文与随笔。他的那些碎玉毛坯一样的文字,总是满含了某种骨气而使人不敢轻看。即使是一般不能公开发表或够不上发表水平的东西,也是散金散银,光影四溅。

有一段时间,他对于当时写作的朋友格外关注起来,他觉得这帮朋友已形成了一种掎角,完全可以在江湖上扯旗挂号了。于是,他便频繁地约见一些能谈得来话的人,到处陈说自己经过了许久思索的那些话语,那就是,要给这帮朋友一个写作现象上的共同概括,或一种流派性的称谓,这就是后来被大家用来用去的“西海固文学”。

话说至此,我不觉想起了那个谈话的晚上。那是一九九六年抑或是一九九七年夏季的一个深夜,大约十一点钟,他突然托当时尚在固原文联的王漫曦兄打电话来说有事相商。匆匆出门,匆匆走去,到了当时文联的一个大办公室里,却见他与王漫曦正席地而坐,悠然地在一起喝罐罐茶。开始谈话,他便提出了自己的这个观点。他说据他的考察,在一个小地方形成这样一支整齐而又年轻的写作队伍并不多见,而这支队伍无疑应有一个较有名份的说法加以概括。之后他就提出了“西海固文学”这一概念。我记得当时自己还辩解过几句的,大意是,但凡在文学上能形成一个流派的,一是要有代表性的作品,二是要有代表性的作家,如“山药蛋派”和“荷花淀派”等等,而我们实在缺乏这样具有全国影响的扛大旗者。我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觉得给一种事物过早地定性或规范会束缚了某些创造,尤其是文学。而他听了后不以为然。他说,我们自己就是代表,我们的作品就是代表作。之后我们就围绕着这一话题一直絮谈到晚上一两点。

此后不久,王漫曦兄即在《六盘山》杂志组织了一期具有广泛参与者的同题散文——“西海固”。“西海固文学”的说法就此被人们逐渐认识并接受。

现在,“西海固文学”的说法业已形成了一种事实,并且这个概念的运用经过了许多人的撰文论说和频频见诸报端后,终于被写进了政府的文件而成为了一种品牌。如此说来,那个晚上的谈话或许具有某种理性意义上的启迪或兆示。

转眼之间,左侧统君已离开人世数月之久了。这期间,许多的朋友都在写文章怀念他,一如当年的陕西作家之于路遥。而今天,当沙沙的风声掠过窗前,当干燥的土尘再一次弥漫了这座小城上空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他那些粗粝而柔韧的文字,想起了未刊出的《宇宙解剖学》,我觉得,一个人对于一片土地的深深眷顾,会随着岁月与季节的更替而逐渐在这片土地上悄悄萌动,直至复活。

浮山的怀念

认识袁伯诚先生,是七八年前的事了。那时我正在报社当编辑。一天,已移居青岛多年的袁先生托人转过来一篇稿子,很长,题目叫《想固原,回固原》,内容是写自己在固原生活过的点滴片断和回到固原之后的一些感受的。稿子全部为手写,笔力刚劲、浑厚,字里行间透着儒雅古韵。这当然是我们求之不得的墨宝了。很快地,我们就以大篇幅一字未动登了出来。这是先生离开固原十年后第一次有文字在固原露面,因而很是产生了一些反响。

这之后,先生又寄来过一些稿件,有散文、古体诗,还有一些类似杂文的随笔,无论哪种体裁,先生都是有感而发,见情见性,格物致志。当然这些文字也是很快就见了报的。

后来,我和先生之间就有了更多的书信来往和稿件交流。

再之后,我们就顺理成章见了面并很快成为忘年朋友。

袁先生系山东即墨人,祖上曾为大户。中学毕业后,曾在陈毅等首长帐下当警卫员兼文书,后在北师大上学时因一句无足轻重的话被上升为政治问题而被下放,被打成“右派”。在流放地西吉,他曾经当过小学、中学教员,后又因一本自己创作的手写诗集《呕心集》坐过监狱,身陷囹圄达三年又八个月之久。有关他在西吉生活的点滴片断,我们从他零星发表过的一些散文随笔中就可略知一二。“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平反,袁先生奉调进入当时校址还在黑城的固原师专(即现在的宁夏师范学院)任教,专事古典文学研究,造诣颇深,桃李遍宁夏,更为重要的是,像他这样一大批“右派”的辗转落户,为后来当地教育及文化方面的迅速发展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我见到袁伯诚先生时,先生已是七十高龄的老人了。

冷峻的脸,高而亮的额头,向后梳的花白头发,和蔼中透着威严的目光,加之他那山东人高大的体格及傲岸的神态,这正是我想像中饱经风霜而才情不堕的学者形象。

熟识之后,我们的交往开始随便起来。先生喜饮酒,每每席间相聚,先生都是高杯满饮,言谈举止颇有魏晋之风。但他的饮酒绝非酒徒之饮。他往往一边饮酒,一边纵论世事,古今中外,天南海北,只要是与眼前情景相投的话题没有他不谈的。更多的时候,他常常会出其不意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之乎者也,即席赋诗,这种时候,你才会明白人们先前盛传的他的那些“才子佳言”绝非谬传。或许是碍于自己那浓重的山东口音吧,他常常会在吟哦之余,让人拿来纸笔,口诵笔记,顷刻而成,往往这首诗就会成为人们下次相聚时的又一谈资。

袁先生即席赋诗的内容,一般不会拘泥于某种固定格式,或感怀,或咏事,或励人,或明志,见物赋意,随意赋形,一经成句,往往浑然天成,令人拍案叫绝。我就曾与席间得到过先生所赠的两首律诗,后邀先生书为条幅挂于壁间。

其一:海畔望月寂寞中,捉刀辛苦与谁同,著书赖有高人识,对酒知己一笑逢,我养浩气留天地,君吐珠玉作霓虹,脂砚斋冷泪不尽,原州携手看落英。辛巳夏返固原幸与诸师友相聚杯酒倾心书赠会亮

其二:原州文气郁郁生,笔挟风雷势纵横,东岳浩脉育灵秀,西吉精英吐霓虹,

小说

犹关兴衰事,大道常蕴豚鱼情,才华岂为高贵发,芳香尽在泥土中。辛巳秋日有感于固原艺术之繁荣作此诗书赠会亮

我相信,固原的许多文朋诗友都珍藏有这样美意盈盈的诗句,虽其中不乏过誉溢美之词,但作为著名学者对后生晚辈的激励提携和惺惺相惜,却不是谁想做就能做得到的。

先生作诗,并不都是一味地温良谦恭。记得一次大家聚会,席间一位酒后喜欢骂人的朋友索要赠诗,先生略加沉吟,一挥而就:“原州酒徒比高阳,糜子煮酒也堪狂,屁滚尿流出门去,既骂老子又骂娘。”那天我们恰好喝的就是本地杨郎出产的糜子烧酒。大家看罢,顿时哈哈大笑,酒风不太好的朋友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上。

先生喜诗,也擅书。每每作书,他都要让人事前将笔墨纸砚备好,观者和索字者围成一圈,他则慢慢地饮茶,慢慢斟酒,酒至微醺时,他会用手掠掠长发,然后像真正的明星大腕那样倒背双手,踱至案前,沉吟之间挥毫疾书,一幅笔力遒劲的书法作品立现眼前。先生的书法狂放畅达,不拘绳墨,自成一体。在固原,在西海固的很多人家,家里挂一幅袁伯诚的中堂草书也算是某种文化与品位的象征。

由于有着近半个世纪刻骨铭心的生活,先生对于西海固各个方面的发展格外关注。远走青岛后,他更是萦思百结,念念不忘,写下了大量展望和回忆性质的文章。而对于西海固文学和文化,他始终都是怀着一颗赤诚之心给予关注,或写评论,或写诗作书,不一而足。虽其中不乏过誉夸饰,但谁能说这就不是一位古稀老人对于一片腾腾热土的怀恋与眷顾呢?

二〇〇六年秋天,袁伯诚先生因去西吉为岳母扫墓又一次来到固原。这时恰逢甘、宁两省文化界为中医名家皇甫谧的故里争得不可开交。皇甫谧的老家在甘肃灵台,还是在宁夏彭阳?双方各有说法,各执一词。甘肃方面意识到名人效应对一个地方经济发展的重要,提前出击,不但组织学者教授在诸如《光明日报》这样的大报著文宣讲,且大张旗鼓在灵台以“皇甫谧故里”为题大搞全国乃至全球中医学术研讨、交流等活动。灵台的中医行业及相关产业一时身价倍增。宁夏人一看急了眼,明明自己地界上长出来的一棵大树,怎么就让别人轻而易举移过去乘了凉呢?于是,急切之余就来了马后一鞭,他们一边组织本地相关部门广泛搜罗物证,一边就以下发文件的形式要求本区媒体作专题考证。作为事发当地的报纸,《固原日报》自然是首当其冲,我们当时的情况是,虽组织了大量新闻报道,专家访谈,但苦于没有高屋建瓴的理论支持还是影响甚微。恰在此时,袁伯诚先生来到了固原。他的到来不仅给了我们强有力的学术援助,而且在一定程度上增强了我们的自信心和对于工作的成就感。

事实就是事实,事实胜于雄辩。袁老师说。之后就答应我们三天之内可以交稿。

第三天早上,当我们正在怀疑他是否吹牛的时候,袁老师打来电话说,稿子已经写成了,让我们赶快派人来取。我赶忙打车来到他在亲戚家的临时住处。一间小屋,一张书桌,一沓打印好的文稿,一杯泡得叶子业已绽开的绿茶,这就是那天我取稿子时这位老人工作现场留给我的全部印象。我赶忙逐字逐句读完了这篇短短两天就完成的长文。文章题为《皇甫谧是宁夏彭阳人考证——兼与杜斗诚先生商榷》,逻辑严密,考证充分,有理有据,文采斐然。这篇区区万言的考证文章给我的惊讶程度,并不亚于我后来读到他的洋洋五十万字的《中国学习思想史》。

我们很快以特稿的形式编发了这篇文章。文章见报后,读者反响强烈,这正是我们预期的效果。由于某种原因的作祟,虽然它再没有引起更大范围的关注,但一位年逾古稀的学者留给我们的赞叹和感动却是经久不息的。

此后,我们再也没有见面。

不久,就传来了他患病住院的消息。

仅仅时隔半年,先生竟在一个万物复苏的春天溘然而逝了。噩耗从青岛那边传来时,我正在一家小酒馆里与朋友喝酒,听到消息的一刹那,我的心竟不由自主沉了一下,下意识里,我对先生的突然离世就有了一种深深的叹憾与惋惜。

似乎刚刚还和大家饮酒谈诗、坐而论道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那么我们相约在固原城聚会时的那一桌酒席怎么办?

我们还没有来得及吟诵完的那一堆诗文怎么办?

还有,已答应谁谁的母亲八十大寿时要写的一副中堂也没写,这些又该怎么办?

一时间,大家的叹息与哀思齐齐聚来,就仿佛他的突然辞世成为了一个故意爽约的委婉说辞。

先生去世后,其在固原的众多弟子和亲朋好友不禁悲从中来,他们像事先约好了似的开始进行一些悼念活动:或撰文,或作诗,或挥毫泼墨于纸砚尺幅之间,总之,大家是在诚心祭奠一个曾在自己的学习、工作,乃至人生中都有过帮助和鞭策的人。不久,他们又捐资在傍城的东岳山修建一座衣冠冢,立碑修文,寄托哀思,一时传为美谈。

这期间,我也曾蠢蠢欲动,想写一点文字以表达自己的忘年之想,但由于琐事缠身及惰怠的原因,当初的一点念想,竟不知不觉在岁月的消磨中渐渐淡去了。

今年四月,第十九届全国图书交易博览会在济南召开,受单位派遣,我有幸随团前往山东参会。四月二十日夜,首先到达滨海城市青岛。一下飞机,冰冷的海风和阴霾中的微雨立即使我们领教了这座美丽城市的虎威。也就在此时,我们一下子想到了曾在青岛生活和居住过的袁老师。大家设想,如果这时袁老师在世,我们一定是已经坐在热气腾腾的海鲜宴前了。

安顿好了住宿和相关事宜后,同行的固原文联主席尹文博先生说,既然我们已经到了青岛,就应该到袁老师墓地祭拜祭拜。尹是袁老师的高足,二人交情甚厚。说话间,他已很快联系上了袁老师的遗孀晁阿姨及其女儿。黄昏时分袁同团的四个固原人——尹主席、《黄河文学》副主编闻玉霞、固原文联小汪和我——一行四人买了鲜花等祭品,匆匆赶往市区内的公园式墓地福宁园。这时天完全黑了下来,雾气淡淡,冷风凄凄,在万家灯火围裹着的陵园小山包上,我们终于见到了静卧于花树丛中的袁老师的墓地,一块一平方米见方但精美得有如艺术品的骨灰陵寝。献花、祭拜、祷告,之后我们脚步轻轻地离开陵园,就在我们将要走出公墓大门时,猛抬头却发现一座形如大屏一样的高山立于园后,状如水墨画轴。

背依高山,前临大海,这是一块谁看了都会惊叹不已的风水宝地。

我赶忙走过去问陵园管理员这山的名字。

管理员答:浮山。

浮山。

我轻轻默念这个禅机重重的名字,心里陡然就涌上来一种恍恍惚惚的感觉,心翼荡荡。后我在相关资料中了解到,这浮山原是山东境内与泰山齐名的五大名山之一,因突兀峭立于海边而得名。它延伸到青岛市内的这一支余脉,怀海依峰,气象万千,历来为风水先生所推崇。据传唐朝一代术数大师袁天罡就曾心仪此地。看来,这位一生像诗人一样生活的大学者,在坎坷走完了七十余年的人生之旅后终于在大海之滨找到了一块属于自己的安心福地。

此后,在袁老师的青岛故居,我们还参观了先生的书房触蛮斋——一间面积窄小但却孕育了诸多丰富思想的阁楼小屋。

浮山,浮山……

回家的路上,我轻轻暗诵着这个陌生而新奇的名字,心里不觉感到无限宽慰。小说

羞与人言的故事

是小时候的事。

五六岁时,我不幸被一种缠缠绵绵的思绪所困扰,这朦朦胧胧似有似无的东西,现在想来或者就叫相思,单相思。像病一样,让人常常神情恍惚,心底里仿佛有根绳儿牵系,稍不留意,冷不丁冒出来折磨一通人。折磨得人迷迷瞪瞪,方寸大乱。比如,当我一个人在河湾里捡拾柴火的时候,当我一个人在柳树下用细沙围成一方方院落的时候——总之,当我一个人的时候,这权当就叫相思的东西钻出来,让我痴呆呆,样子也许很傻地一个人站在野地里想半天。

那年春天,我家意外地来了一位姑娘。姑娘姓甚名谁,已不大记得了,只记得她的小名叫改环,年纪十八九岁。她是来我家借宿的。她家原本在河东李家,那儿也是我母亲的娘家。多年以前,她和我母亲是年龄有些差别的闺中密友。她们之间的友谊是在日复一日的山地劳作中结下的。后来,她的父亲因病故去,母亲无奈改嫁,落草地竟然就是我们的庄子河西王家。这样,她就很自然地和我母亲又续上了早年间留下的友谊。那时,我父亲在外地工作,很少回家,而她的继父也因家穷不能给她一个很好的安身之地,她没处落脚,常到我家借宿。

白天到地里劳动,吃罢晚饭麻影儿落下她就来。她一来,母亲就不要我了,态度强硬地逼着我到上房里和爷爷奶奶睡。我哪里肯轻易就走,软磨硬缠个半夜,看看实在没了指望还迟迟不肯离去。那时,一盏豆大的煤油灯高高地蹲在窗台上,她和母亲头抵头,盘盘腿坐在炕上纳鞋底,哧啦哧啦的声音夜夜不绝。我呢,一会儿坐在窗台下,一会儿蜷缩在炕角里,更多的时间,则躲在灯的暗影下看她们纳鞋底。不知为何,自从改环来到我家以后,我的心境大变,不再贪玩,不再好动,而是暗暗滋生着一种甜蜜扰人的心事。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能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企图吗?但那种如丝如缕的感觉却是真实的,可信的,它就像一种悄然洇在水里的晕,只要一旦着了颜色显了影,就由不得水自己了。我静静地盯着她看。她皮肤不算很白,但滋润细腻,借着灯光,她的被风和阳光浸泡过的脸颊就像一颗好看的桃子,茸茸的布着一层细毛,辫子很长,很粗,软软的吊在脊背上,走路时辫梢在屁股蛋上左右甩跳。她在我眼里就像一团有颜色的滋润的云,怎样看怎样美丽。我的相思病就是在那一刻染上身的。

看着我那副无赖样子,母亲很有些瞧不起,说:“人家一大姑娘,你一大小伙子,睡在一个炕上害不害臊,去,上房里睡去。”

改环抿着嘴,在母亲肩上打一巴掌,说:“哟,看他才多大,要睡就叫睡,又不是炕挤。”

母亲就再不言语。

得了这默许,我心里的快乐自不待言,它甚至比我在柳树上摸到一窝花皮鸟蛋还要快乐。

我安静地坐着,有意无意地听。她们扯磨的话题大多是家长里短,或针头线脑,有时也偶尔拿我开玩笑。看着我那副没出息的样子,母亲就有些鄙夷地说:“改环,看我家那宝贝一个劲儿盯你,想是看上你了。想不想给他当媳妇?”

改环拿针在头发里划一下,说,“想是想,就怕人家不愿意。”

当然这都是大人之间的戏谑之语了。但我那时却当了真,不但心里高兴,且在脑子里也进行了一遍又一遍的谋划。临了,弄得自己疲惫不堪。

大人们熬夜的功夫,小孩子哪里陪得住,不知什么时候,我早涎水长长地吊在嘴角,怕是好梦也做了几个。天麻麻亮时,我醒来了。我是在梦中魇了无数回才醒的。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揩嘴角的流涎,接着就挣扎着睁开惺忪的眼,这时,我意外地看见了那只脚。那只脚斜搭在我的脖子上。我的位置就横在她们的脚下。我没敢摇摆,一动不动地躺着,生怕一动弹,那只脚会猛地抽回去。那只脚是改环的。那脚小巧,细腻,圆润,从脚趾头到脚趾肚,似乎无可挑剔的美丽,脚面上甚至还有整齐排列的几个酒窝。我斜着眼,把它像珍爱的宝贝一样研究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收神屏息,逐一不漏地感受着那只脚带给我的想象与浪漫。那只脚甚至就没有脚的味道,我似乎感觉到她的脚心有一股幽幽的清香飘散,像打碗碗花在清晨的露水中。

那只脚给我留下了刻骨铭心的感觉。

我也就很注意起自己的仪表来了。原先从来不洗的脸,这时也禁不住日洗三遭,特别是脖子与下巴处,不但要洗,而且狠劲地搓,当然常常吊在一边的鼻涕是再也看不到了。几绺黄发,被我用唾沫蘸着弄光弄斜,梳痕宛然地搭在鬓边,远远看去还真有些样子。而袖口上那两坨乌渍麻花的垢痂,也被我用臭蓬草浸在河里搓揉了几遍,闻了又闻,确乎是再没有什么异味了。收拾好了这些,我大约觉得已经够帅,黄昏来临时,学着大人的样子,背着手踱出门前,故意拉长声调在当院叹息一声。这时,往往就见改环在薄暮中甩着辫子从庄那头袅袅婷婷走过来。

我们那地方,唱社火。端午节到了,崖头上大鼓一擂,四邻庄子里的人都往来跑。谁也不会想到,改环不但人长得俊,还有一副好嗓子。她一出马,我们庄子里原来的那些女演员一下子黯然失色,纷纷避让,像《梁秋燕》《三世仇》《血泪仇》,那些戏里撩人的女主角都让她一个人唱了。她的嗓子唱红了几十里地。

锣响了,我自得地站在戏场里一个高高的土台子上,边看戏,边故意前后左右张望,偶尔喊同村一个玩伴的名字,意在引起人们的注意。当然这样做的结果往往会引来一两呵斥之声。但我根本顾不了许多。一边对抗,一边继续表演,直到戏散人尽。

戏一散场,我赶忙匆匆钻进后台,拉着改环的手拖着,让她不要擦掉脸上的油彩。回到家后,我让她坐在我家的炕沿上,一边欣赏,一边就快速地沏来一碗糖水,并拿了脸盆去后厨去打洗脸水。这时候,往往就见母亲露出鄙夷的神色。

母亲说:“看我这宝贝儿子,多么疼媳妇,我就没见他这样侍候过老娘。”

改环就在我母亲肩上又打一巴掌,羞涩地(我那时认为是羞涩,其实不是)说:“疼媳妇有啥不好,这才是好男人。”

我便愈加有些自得。

坐了片刻,改环掏出个小圆镜来,在窗台底下,借着灯光用棉花擦脸上的油彩,边擦边用眼角看我。得了鼓励,我便更加大胆,索性凑过去,看她的眉,她的眼,以及她红艳得像花瓣一样的嘴唇。趁我正傻看,她突然扳过我的头,在我的脸上额头上快速印上了无数个唇印,这真是令我猝不及防。而就在我心慌意乱的一刹那,她靠住墙,看着我的滑稽样子,突然就喷发出咯咯咯的大笑来。笑声惊动了母亲,母亲赶过来也笑。我拿过镜子来看她的唇印,脸颊上一边一个,额头密密地布了一排,要是鼻梁骨上再有一点白,那就活脱脱是舞台上的一个小丑了。我乐了,也跟着笑,笑得在炕上翻了几个倒跟头。

我把那一脸的唇印一直保留到第二天清晨。

又有过很多让人回味的故事。

腊月

里,改环有好多天不来我家。我倍感失落,想问问母亲,总觉得羞于开口,惆怅地熬过了一个又一个黄昏。母亲不说话,似乎也很寂寞孤独,每晚替我掖好被角,关照我睡下之后,她就一个人坐在煤油灯下做针线。她用五色花线绣着一对漂亮的枕头盖,绣的是并蒂莲花、鸳鸯鸟。枕头盖绣好了,母亲才对我说,改环要出嫁,这东西是她的嫁妆,她婆家在北边的庄子,姓刘,女婿名叫二旦。听了这话,我难过得一宿未睡,在被窝里翻来覆去,长泪竟打湿了半个枕头。

娶亲那天,母亲拿着两个枕头盖,我牵着她的衣角。天阴沉沉的,像给人心头堵了一团棉花。改环坐在她继父家的大炕上,头上戴着花,大红棉祆穿得鼓囊囊,身旁围着一大群婆娘女子,说着许多女人给女人说的宽慰话。我钻在人缝里,头被一个女人的肘子压着,身子也难得动一下。看着她哭得红肿的双眼,不禁柔肠千转,心里凄苦自不必说。我总觉得她与我心有灵犀。那个刘二旦,我见过的,生得呆头呆脑,还有几颗麻子,常常一个人闷着头拖泥带水地走路,一副窝囊相。想着她要给那么个人当媳妇,愁苦的心里又添了一层愁苦,悄悄地钻出来,一个人倚着门框,呜呜地哭出了声。那时候正是人出人进忙乱的时候,我的伤心,没有引起任何人的重视。只有一个半老的女人走过去给我母亲说:“不要光顾着别人,把自己的娃也关照着,想是娃饿了,正在门边上哭呢。”

母亲走过来,从桌子上的一个木盘里抓过一个点着红点的馒头,塞到我手里。

我把那馒头气呼呼地随手扔到院子里。

那个老女人说:“看,给娃吃的迟了,娃都火了。真好火气。”

母亲脸一红,转过身,在我的屁股蛋上狠狠地就是两巴掌。我趁机张开大嘴,把一肚子憋了几天的伤心和愤怒用号啕大哭表露了个淋漓尽致。

我一直哭到改环被娶亲的毛驴驮出了村口。

此后,我就开始谋划着一个个报复的圈套。我不停地抚摸着锹把、镰把,以及放羊的皮鞭,一个又一个跟二旦决斗的场面充盈脑际。可想到他那粗壮的胳膊和木碗一样的拳头,我那些设想又都以同一个结局纷纷告败。

对于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来说,那可真是一种残酷的抉择啊。

终于,我还是找到了一个下手的机会。我曾在他家的院子周围进行过细致而周密的侦察。侦察的结果是,他家的后院有一个园子,园子的里边有一块菜地,盛夏季节,那菜地里的韭菜就像变戏法一样长了一茬又一茬。于是,我每天把羊赶到附近,在确定了周围果真无人后,就猛一下翻过矮墙,迅速地用一把牛角铁铲把园中的韭菜带着愤怒铲个乱七八糟。我隔天就铲那么一气。

一天,当我正在兴奋而紧张地搞这种报复的时候,园子另一头的小门响了一下,走进来一个人。

来人一进门就脚下生风。

不用问,你一定猜到是谁了。

来人确实是改环。

多日不见,她显得比原先丰满了一些,红润了一些。辫子依然粗长,但由于摆幅太大,显然已没有了早先的袅娜和韵致。她腰间系着围裙,手里提着烧火棍,一边跑一边骂:“我当是谁,原来是这个碎子儿,先前我就看不是个好东西,一对眼睛贼溜溜的,哪里不该看就往哪里看。没想到还有个偷人的毛病。我看你跑,我看你跑。”说话间棍子已落到了身上。

我愣了,觉得这不该是她说给我的,稍一迟疑,头上和肩膀又挨了几下,额头上也显见地起了几个大包。

那天下午,我一直都呆在一个不见天日的崖坎下面。

我没有哭。

微微的风吹过山地的青草梢头。

那一刻,我脑子里无限美丽的风景顷刻间消失了。也就是在那一刻,世界在我的面前变得五彩斑斓。腊月

其实老人是有过女人和儿子的。

几十年前的事了,想起来恍若隔世。老人还年轻时,去南边的城里贩盐,半路上,碰到一个饿得奄奄一息的女人。女人哀求着,脸上露出凄楚的神色。这神色无疑是对老人的一种诱惑。他扔了盐袋,驮了女人,星夜不停地回到故里。

隔年女人给老人生下一个胖胖的儿子。

女人,儿子,还有一孔旧窖。这也是个能写进书里的哀婉动人的故事。后来,一九六〇年,一场饥荒夺走了女人和儿子的生命,老人哭了三天三夜,埋了,然后只身一人走口外。

老人再没有动过续弦的念头。

自然也就不会再有儿子。

老人再次回到村里的时候,已是几十年后的事了。老人提着两个大包,穿着齐膝高的马靴,很阔绰的样子。老人在原先住过的那孔尘封烟染的旧窑前站了片刻,然后就去村北女人和儿子的坟头祭奠,哭了几声,烧了些纸,嘴里还喃喃地念叨着些什么。

老人走访了村里几乎所有的人家。

传言便沸沸扬扬。有说老人挖药淘金的,有说老人倒银圆贩牛皮的,还有人说老人曾干过杀人越货的勾当,老了,够了,就回来了。总之,老人看去是一副发过大财的样子。老人在女人和儿子的坟前打了一座庄院,远离村庄,孤零零的。老人独守在这座小小的屋院里,不爱说话,不喜走动,整日默默地,似乎心里贮满了沉重而酸楚的悲哀。

这年,老人已近七十高龄了。

渐渐地,细心的人注意到老人最愉快也最有神采的时候是在一年的岁末。腊月一到,老人的脸上就慢慢地有了红润。吃过午饭,老人便坐在门前晒太阳。门前有一道阳坡,坡底下有条大路,一些娶亲的“手扶”突突突地,终日里披红挂彩从庄院前面驰过。

老人的样子看上去格外惬意和安详。

村里人感到纳闷,纳闷得很。有几个如今已儿孙满堂的老汉,小时候跟老人很要好,他们相约一同借着闲浪去探究竟,才发现原来老人的屋里张灯结彩,香烟缭绕,一副大摆宴席的样子。别人问他,他不说,只是笑笑。人们愈加感到疑惑了。

其实老人心里亮清得很。

老人一眼不眨地望着迎亲的队伍。

老人的浑身淋满了金晖。

老人在自己的庄院里一住就是十年。十年间,老人的儿子娶了女人,女人又生了儿子。在儿子的第三个儿子娶亲的那天,太阳红彤彤的。老人一大早就从家门里出来,一脸喜色。他穿着簇新的衣帽来到女人的坟前,笑着,从怀里掏出来一瓶贴花的陈年老窖。他把些吃食在坟头摆好,然后就坐下来喝酒,一盅一盅的,一直喝到太阳滑向西山。

老人就在这天夜里辞了世。

按照老人的遗嘱,老人的所有积蓄一半捐给了学校,一半散给村里八户很穷的人家。

老人死了,坟埋在女人和儿子的旁边。有人去山上放羊,朝山下看时,无意中发现那三座坟很想三个人:儿子走在中间,男人女人走在两边,像一家人相携着去浪亲戚。

冬天的故事

那时候女人还是个姑娘。

落雪了,弥天漫地。女人坐在窗根下剪窗花。风在屋脊上打着滚儿呼哨而过,温暖宁静的感觉便弥漫到女人的心底。女人正值豆蔻年华,正是一个人默默地静想心事的时候。

女人便唱歌了。

唱的是一个故事。故事中有一间屋子,一盆炭火,其间有一个英俊多情的少年与女人隔炉而坐。女人伸过手去,与少年相抚摩。女人幸福极了,双目微闭,两颊绯红,温柔的心境像一缕桂香一样轻轻地笼罩了屋子。

其实女人唱的是一首古老的平常的情歌。

后来,女人出嫁了。那是个平静的腊月的日子,天上飘着雪花,柳絮一样。唢呐悠扬的调子吹得沟沟坎坎都有了喜亮祥和的颜色。女人端坐在驴背上,头上搭着红纱。女人的眼睛能看见驴头上也挂着的一绺红格艳艳的彩绸。四野无声,塬头上卧了一层落雪。女人还没有来得及品一品新媳妇的滋味,就禁不住哭了。女人的男人比女人大八岁。女人感到脚下的路在一夜之间就变得弯弯曲曲了。

又有过许多冬天。

又有过许多落雪的日子。

女人再没唱过歌,没有。腊月一到,女人照例要用五彩的油纸剪飞禽走兽的窗花,剪得甚至比原来好,可剪刀下再没有了当姑娘时的灵性,一剪一剪的,似乎只是剪窗花。

女人最大的女儿已有十六岁了。

很暖和的一天,女人忙完了家务,坐在炕上。隔着贴花的窗子望出去,望得见铅灰的天上正有一片一片轻悠悠的雪花飘下来。雪花覆盖了院子,能印上一星一星的鸡爪子。女人拿出男人的棉袄缝着,缝得很细,像要把一种什么绵长的心绪也缝进去。

女人拿针在头发上划了一下。

无意间,女人看见自己的女儿正在剪窗花。一堆花花绿绿的彩纸堆在女儿面前,女儿正用剪刀一下一下地剜,剜一下,停一会,停一会,又剜一下。女儿的小脸在墨染一般的乌发下娇得像一朵花。

女人呻吟一声,放下了针线。女人的眼前因忽然之间的触动而恍恍惚惚现出了一幅颜色很旧的图画:一间屋子,一盆炭火……一个还是姑娘的女人和一个清秀的少年脉脉相视,幽幽的歌声像古井里的水滴一样慢慢地渗了出来。姐儿门前一树槐,槐树底下搭戏台,赶会的人儿千千万,不见我王哥看戏来。

  一树槐来一树槐,雪花儿遮盖了大戏台,有心拉姐台前走,人多眼杂不敢来。

女人细细想着,没哼出声,却听见女儿正在炕的那一头哼着一首词儿很新的歌子。女人一下子感觉到了苍老。

女人的歌儿唱着一个悠远梦境。

这个梦境其实只属于她自己。

雪弥天漫地。

这是女人见过的最大也最富有诗意的一场落雪。

相思坡

很早的时候,黄家庄前的相思坡在临近一带是很有些名气的,一是这儿家家都种扁豆,另一是此地女子多情多义,聪灵俊秀。年代久远了,据说有一首极有情致的民歌叫做《薅扁豆》,唱的就是相思坡上的扁豆和那里薅扁豆的女子,只可惜年久失传,已无人会唱了。歌子失落了,但相思坡上的扁豆一坡一坡绿着,花一样的女子也是一茬一茬长着,相思坡遂被一种浓浓的浪漫气息所包裹。

有这样一个故事。

故事的流传已有些年头了。

针眼儿这年妙龄二八,长的花朵一样。有一天,她在坡上薅扁豆,快出地界时听见有个声音在喊她。她抬头看去,见一个清秀的少年肩挑重担,默默而笑。针眼儿的心禁不住就扑腾一跳。少年原是脚户,在山梁梁上赶路程,走得累了,想讨一口水喝。针眼儿便轻轻地捧去水罐。

水罐在两人手中一来一去,一种心情也在两人之间一来一去。很快地,两个人就好上了。临别时,脚户赠给针眼儿一只雕花铜锁,针眼儿将自己头上的一绺青丝剪了下来,两人相约,一月一见面,见面的地点就在相思坡上。

日子一晃一年余。

那一年风调雨顺,凉风过坡,一坡的扁豆猛猛地疯长。五月到来以后,针眼的心就一天天煎熬起来。在这之前,他们相约,五月端午扁豆开花的时候,他们就要在相思坡上的扁豆地里成亲。

针眼儿梳了头,洗了脸,然后用杏蜜搽得粉粉香香地提着铁铲上了坡。坐在坡上,针眼儿一边薅扁豆一边想心事,想着想着,天就暗下来了。这一天脚户从早到晚都没露脸。

一天,两天……终于有一天,一个跛脚的老汉来到黄家庄。老汉是脚户的朋友。脚户遭病死了,死时万千叮嘱,让无论如何将一个布包交到针眼儿手里。针眼儿小心翼翼地接过布包,打开一看,原来是一缕青丝。针眼儿的心在一刹那间破碎了。针眼儿怀揣那只雕花铜锁坐在坡上,流着长泪,对着一坡绿格茵茵的扁豆唱了一首萦心绕魂的歌子:上山上山端上山上山直到日头边上得山儿一道梁看不见我娘家好恓惶看不见庄子看不见场看不见大门上树荫凉……

歌声袅袅,经久不息,听见的人无不落泪如雨。

后来针眼儿跳崖死了。

再后来,针眼儿唱过的那首歌子便在相思坡上流传开了。

把名字刻在树上

王老汉名叫王宝根,是早先一个私塾先生给起的名字。当初先生起这个名字的时候,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觉得这个名字实在,符合庄稼人的秉性,就起上了。起上以后其实也没有人叫过。年轻时,人都叫他王六十,叫了几十年,直到老汉上了年纪确实该叫老汉的时候,又叫他王老汉。王老汉已想不起来自己和王宝根这个名字有什么关系。

夏季的一天,王老汉正在坡上割草,坡下忽然来了一群人,人们一上坡就立即将他团团围定,摄像拍照,还有人拿话筒让他讲述一些在沟里蓄水栽树的事情。王老汉忙得不亦乐乎。末了,一个留长发戴眼镜的青年拿着个小本子凑到他跟前说:“老人家,你的事迹很感人,我们决定在报上把你重点报道一下,请问您叫什么名字?”

王老汉愣了愣,说:“王老汉。”

青年笑笑,说,“我们都知道你叫王老汉,我们是问你的正式名字叫什么?”

王老汉想了想,猛地想起了什么,说:“噢,叫王六十,我年轻的时节人都叫我王六十。”

青年就越发笑得厉害。青年是个记者。他觉得自己将要采写的这个人物说不定就会成为省级或国家级的先进人物,而先进人物的名字绝不能叫作王老汉或王六十的。于是,他在人丛中找到了村支书。年轻的支书也不知道王老汉的名字。乡长不知道,县委书记更无从知道。为此,记者走访了村里几乎所有的人家,直到问及一个跟老汉年龄相仿的老汉时,老人说:“这人好像是有个名字的,但确实想不起来叫什么。”

得到这一线索后,记者高兴得差点跳起来。翌日,他花费了整整一天时间查阅从乡上到县上所有这个村的户籍文书,最后终于从人口普查办公室的档案中找到了王老汉的名字:王宝根。这份档案是新中国成立后不久建立的,时间是一九五三年七月一日,是新中国第一次人口普查时的登记造册。这份档案潮湿、微黄,打开纸张便有一股淡淡的霉味扑面而来。但这张黄纸带给记者的是一种无可比拟的激动与欣喜。

不久,记者便在报上刊发了自己精心撰写的长篇通讯——《王宝根的“宝根”》,报道了王老汉二十五年如一日绿化鸦儿沟的动人事迹。

之后,王老汉作为省级“绿化能手”经历了一个先进人物所应经历的一切,得奖,上报,上电视,还多次被邀为本县的学生、干部们作专场先进事迹报告会。在这个过程中,王老汉的心里是忐忑的,甚至是震惊的,他始终没有弄明白自己怎么会如此风光,如此体面,他更不明白自己何以会有如此一个悦耳中听的名字:王宝根。

数月之后,热闹的事情终于过去了,王老汉这才有时间静下心来审视一下自己。王老汉坐在坡上,坡前是村里几百口人赖以生息的泥屋土院,坡下则是自己经营了数十年的鸦儿沟和沟里的树木。那时正是深秋,阳光不甚毒烈,微凉的山风吹拂时满沟的树木发出一种细微的哗哗声。听着这种声音,感受着这种意境,王老汉的心里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美意与激动。其实,王老汉最初想在这沟里种树并不是要绿化什么的,他只是觉得孤单,孤单得要命。那时候,儿子夭折,老婆跟人私奔,他在村里抬不起头,便只好搬进这鸦儿沟。从此,他便与无尽的孤独结了伴,无人说话的白天和漫漫黑夜是吞噬他生命的最大敌人。于是,他想到了栽树,他想有了树便有了叶,而树叶在风的吹动下会发出一种像无数人喧哗的吵闹声,这样,他的灵魂便会在如人私语的喧闹声中得到一丝慰藉。事实上,这些一年一年挺拔起来的树木确实带给了他无穷的快乐与意趣。更重要的是,这些树木还给他带来了荣誉,带来了风光,还替他找回失散了数十年的那个中听的名字。

王宝根。王宝根。王老汉一边在心里默默念着,一边顺小路走下了山坡。

在靠近村子的沟边,王老汉终于找到了那棵他今年刚刚栽下的红松树苗。他找来一把小刀,细心地,一刀一刀把自己那个耳熟能详的名字刻在树上。他想,他再也不能丢掉这个名字了,而且这茁壮的小树,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把他的名字像碑一样高高举起来的。

小品文

榆树

到山里去,常常见到一种树,榆树。在西海固的土地上,随处都可见这种很普通的植物,它往往长在崖畔上,道路旁,或某个人家屋子的背后。这种树的特点就是生命力强,耐旱,只要有风将它的种子吹到一块适合发芽的土上,它就能生根,成长。每一次见到它时,我都要望着它出神,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怜惜和叹惋。它的枝干坚韧,粗糙,如果在夏天或秋天,它是西海固山区为数不多的点缀山野景色的一种植物。它总是长不高。它不像白杨树一样一路挺拔,躯干耸立,而是长到一人多高就开始分杈,分许多细小的杈,横七竖八,四散分披。在有霞色的早晨或者黄昏,如果能将它在山塬或天幕上映出一幅幅剪影的话,它就是一株大树的形象,凭高就势,姿态万千。但它毕竟只是一种矮小而分杈很多的树,它的质地决定了它的命运与生存的意义。有时我想,它为什么长得很小就开始分杈呢,如果它努力向上,虽然时间缓慢,但十年百年之后,它依然能达到一定的高度而被人们称作栋梁。但有时又想,其实它就是那个样子也好,就植物而言,温度与水分才是最主要的,在山区,在枯焦而缺乏生机的山区,一些绿色,一点风景,其实也是一株植物力所能及而不可多得的祭献。

泾源的水

在西海固,泾源是一块声名远播的地方。尤其是常年面对秃山荒岭惯了的人,一到泾源,猛一下让人觉得到了另一个世界,山清水秀,鸟语花香,似乎五脏六腑都被浸了一层水似的。早晨到街上走,纯净的空气会将人从里到外淘个干净,而这时路两边的树木则显出真正苍翠欲滴的样子。是水改变了这里的一切。这是每位到泾源去的人都众口一词的感叹。确实,荷花沟,老龙潭,二龙河,凉殿峡,每一处景点都似乎被水浸泡着,碧绿湿润。而水也似乎悟出了人的性情似的,每到一处,它都不即不离地伴着你,让你亲近,让你爱抚,让你随便掬起一捧大口大口的饮用。在泾源,因为水漫山遍野,且清澈无比,于是水就成了无处不在的精灵。每一次到泾源,都曾被那里的溪水深深吸引着。那水自草丛树根,或岩隙石缝间渗出,点点滴滴,渐成一泓。与别处不同的是,这里的水并不凭高就势就喧哗个不停,而是静静的,悄悄的,像一位极害羞又极有修养的女子一样隐在碧草之下款款前行,流入溪流,最后经黄河汇入浩渺无际的大海。一滴水有如此惊心动魄的经历,这是我曾经千百次感叹过的。放眼望去,在我们生活的这片土地上,如此从容不迫的“水”是愈来愈少了,许多水的命运则是,开始时也曾清纯妩媚,但稍有高势就聒噪不休,流入平地后,就不为人知的消失于洼地大漠,或池塘涝坑,最后连自己仅有的一点“踪迹”也寻找不到了。泾源的水清纯,甘甜,不含一点杂质。喝一口泾源的水,你会觉得清爽自在,似乎浑身上下都充满了灵性似的。

画圈

小的时候,我家门前有块空地,空地上摆放一盘石磨。石磨由一头蒙了罩眼的毛驴拉着,呼隆呼隆,整天重复着一种单调的声音和一个模糊的轨迹。渐渐地,那模糊的轨迹一天天深刻起来,最终变成一个清晰的大圆而留在我记忆的深处。

画圈,这就是生活最初给我的印象和展示。当我偶尔得闲下来,偶尔地观照一下自己走过的道路的时候,我常常会惊讶和感叹童年生活给我的这个印象和展示。

我们每天都在画圈,循着各自不同的轨迹,或浓或淡,或深或浅,无一例外地循环往复着那种天经地义的章法和格局。

中国有句成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其实是摹写乡村农人生活的一句古语。这句古语最初的意蕴非常美好,它让人恍若身在田园,感觉平和,安逸,波澜不惊。但现在,它却常常让人想到单调与颓废,并因此联想到枯燥乏味或缺少生机。

每天早晨,当我们面对一轮艳红的太阳和一片鲜活的风景时,我们的心里仍旧充盈着美好与感动。

人人都在画圈,但所画的深浅程度不同,希望让自己的生命在自己生活过的土地上留下痕迹,这大概就是我们对永恒这个玄奥概念所作的一点肤浅注释吧。

登山

我总是在寂寞、苦恼,或者非常无聊的时候去登山。我觉得,登山至少可以带给人这样一些好处:淡化郁闷,开阔思绪,以及能变换一下每日萦绕着我们的陈旧气息,等等。由此我想,一个一生不曾登山的人,要么是非常非常快乐,要么便是疏于思考。

一般来说,登山总是去登名山,或探险览胜,或寻访古迹,这样,心便被一丝一缕的情缘所缠绕,脚步也紧跟着缥缥缈缈,状若登云。

游览名山的人,心情是自己的,脚步却是古人的。

古人以无形之手引导着我们的脚步,一点一点,更为曲折或更为浪漫地靠近古朴与自然。

这使我立即想到“曲径通幽”这个词。

曲径通幽,说的是登山的艰难,也说的是登山的美好。登山的过程和登山的结果,其实是包含了许多朴素许多深刻的生活道理的。

登山之人不在登山,在于寻找一种心情。路在脚下一步一步升高,心情也跟着一点一点淡净,这时候,多日困扰或疲惫着我们的一些东西会隐遁消散,逐渐远去。我们会在喘息与挥汗中慢慢地悟道:天地是美好的,生活是美好的,即或偶尔碰到一些不顺心或不如意,那只是暂时的,我们坚信我们会在未来漫长的日子里披坚执锐,积极进取。

登山总让人这样愉快这样浪漫。

真正登山的人,在领略了一种胜境的同时,其实也领略了一种人生。

格言与条幅

格言经过古人或今人深思熟虑地运作后,往往抓住了人们意识形态中很本质的东西,因而不胫而走甚或千古流传。它的点石成金的作用,常常使身处逆境的人茅塞顿开,眼前为之一亮。于是格言便被许多支笔龙飞凤舞地书写成条幅悬挂于书房或者客厅之间,以示警醒。“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这句话已成格言。我很小见到这句话时,是在别人家的上房墙壁上,用宣纸书写,并被讲究地裱糊且悬挂着的。当时出于一种新鲜感,或者是纯粹出于一种对书法艺术的浓厚兴趣吧,我便信笔涂鸦,用白纸也胡乱地写了一幅挂在自己的床前,以渲染气氛。后来明白了它的意思,才渐渐感到浅薄起来。“淡泊”和“宁静”,那其实是两种很高的人生境界,并不是谁想做就能做得到的。

我们那里,民风淳朴,人情淳厚,格言的流传是具有良好的氛围和肥沃的土壤的。由于有了诸多琅琅上口的“格言”,因而人就变得激越好胜,甚或固执己见,只要是自己认定了的信条,那是任谁也不可能轻易就改变得了的。

有这样一句古语: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这也成为一句格言。在这句格言中,“坦荡”和“戚戚”作为两种为人处事的态度,被格言家生动地描绘为做人的两极,并由此界定出了两类不同的人:君子和小人。

怎样做君子呢?这里面就有了态度问题,即,只能“坦荡”,不能“戚戚”。如果用描绘的手法为之绘像,那么“君子”和“小人”就会明白无误地展现在我们的面前,我们也会毫不含糊地以手点之:这是君子,那是小人。

君子和小人之间,那是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鸿沟的。

有一段时间,我曾经非常自信地站在讲台上为人说教,作为一名有责任心的教师,我常常指点着我的学生应该这样,不应该那样。“这样”和“那样”的关系,其实就是君子和小人的关系。

但我也同时看到了这样的现实:坦荡忠厚遭人贬抑,奸猾狡诈步步高升。在名利和其他思想的驱动下,一个小孩子都能辨明的是非,片刻之间却让满腹经纶的智者也莫衷一是了。

心便在“君子”和“小人”之间飘摇不定。

灵魂便在“坦荡”和“戚戚”之间游来荡去。

以后,每每去别人家做客,看见别人家墙壁上赫然悬挂着的大字条幅时,便常常生发一些小小感慨。作为一种质朴的思想,现在,格言已多多少少成为一种点缀和装饰了。

等车

等车是很熬人的,尤其是在人声嘈杂乱乱哄哄的候车室里。那么多人,面对面地坐在两排铁制的长条椅上,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看来看去,倦意渐渐袭来,于是人们尽量找点事干:聊天,抽烟,或者四个人围在一起打扑克。

半个钟头过去了,实在无事可干,我就买了一本近期的《读者》翻看。刚看两页,就听见旁边一个人低声叫,“喂,喂”,并动作亲昵地顺势坐在我的旁边。

我一怔,侧头看时,见一个穿戴体面,甚至有些阔绰的小伙子朝我一笑,且边笑边将一支香烟熟练地随手递过来。“不认识了吧?”他说。“你是……”我说。说时表情显然已有了三分尴尬。“你看你看,你这人。”他点上烟,带着些谴责的口气埋怨了我一番后,还说了许多诸如“贵人多忘事”之类讥诮的话。末了,问我的父母如何,工作如何,最后连我生活起居方面最细微的情况都问到了。问完,侧着头轻轻一叹说:“唉,日子过得可真快啊。”

这时我就将他认真仔细地打量了一遍,并调动了所有存储在大脑中的熟人信息,结果是,不认识。

我确实不认识他。

我说:“对不起,我不认识你,你大概认错人了吧。”

他说:“我怎么能认错人呢?你骨头烧成灰我都认识你。”说着,他还列举了一些我们小时候在一起玩耍的例子,比如摸鱼、捉迷藏等等,接着他还说到一个名叫“张家园子”的地方。可是,我确乎已不记得这些地方了。

他说:“你想想,再想想。”

看着他那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我忽然觉得有些不安,讪讪地一笑,自觉不自觉地就朝旁边躲了躲。

他这时就显出很落寞的样子说:“你真的不认识我?”

我说:“我真的想不起来了。”

他看了我一眼,表情非常失望。坐了一会儿,彼此无话;又坐了一会儿,他便慢慢腾腾从长条椅上站起,并且边站边嘀咕:“他妈的,你要是认识我该多好。”说罢,就屁股一歪一歪地揣着裤兜又到另外一边去了。

他走后,我悚然一惊。摸摸包,包在;摸摸口袋,钱包也安然无恙。正在纳闷,却听见旁边坐着的一个中年人呵呵一笑道:“他不偷东西,他什么也不缺,他缺的只有一样——朋友。”

据讲,这是本地一位久做木材生意的商人,平日里东南西北闯天下,闲下来的时候,就衣冠楚楚地到公共汽车站来。他一来,车站上的那些个头头脑脑们就被惊动了,一个一个走出来,握手,寒暄,然后就硬拉着他到旁边的酒店里去吃喝。可是他一概不去。他最感兴趣的就是用刚才跟我谈话的方式一个一个交朋友。

无聊的事情很多,但用这种方式无聊的,我还是头一回听说。

那个小伙子的故事,不知是真是假,反正,我要等的那趟班车是业已进站了。

教子

到了阴历十月初三,儿子就满满当当三岁了。不知不觉间,儿子已有了听故事的欲望,一看到我闲下来,立即颠着屁股跑过来,搬来小凳,拉我坐下,然后自己就用手支着下巴坐在我对面,两眼不眨地等着我开讲。

我于是就拿腔捏调地点上一支烟。

刚开始时,我有些激动,便倾尽自己所有,将那些诸如“孔融让梨”呀、“司马打缸”呀之类传统的故事讲得天花乱坠,有声有色,并企望儿子在听了这些动人的故事后能真正得到一些启示,或者启发。可讲着讲着,我就有些泄气,因为对于一个未满三岁的孩子来说,他注重的只是那些热闹,而对于故事所含的意义之类却并不在意。

我为此很是伤了一阵子脑筋。

稍后,翻了翻儿童读物,又看了一些心理学之类的书籍,在大致摸准了一个三岁孩子在听故事方面的愿望需求之后就又开讲了。这一回,讲的是《小猫钓鱼》,是小学课本上老早就有了的故事。

我讲道:“有一个老猫,领着个小猫去钓鱼,当他俩走到河边上的时候……”

这时候,儿子果绝地打断了我的话,“爸,河在哪搭呢?”我一愣,立即明白他需要一种想象的空间,于是又静下心来向他解释:“这是故事,故事是虚构的,虚构的东西本来就不存在,要靠自己的想象才能领会……”

儿子听得云里雾里。

接下来再讲时,儿子仍然停留在“河在哪搭”这个问题上,我于是就兴味索然,觉得给一个未满三岁的孩子讲故事,乃是世界上最苦最累,也最难做的事情。

接着讲《风伯伯的故事》。

接着讲《狼来了的故事》。

讲这些故事的时候,我已自觉取消了意义,而把儿子最感兴趣的那些情节,如“风的吼声”呀,“狼的嗥叫”呀描绘得声情并茂。果然,儿子乐了,他一边听故事,一边还跟着我学那些动物们瞪眼伸爪子的动作,一副憨笨而又非常可爱的样子。

后来,我竟然发现,儿子也能给其他的孩子讲故事了,尽管语无伦次,漏洞百出,但讲的仍然是那个《狼来了的故事》。

儿子讲道:“两个狼,眼睛这么大……”

其余的四个孩子顿时睁圆了眼睛。

当讲到狼要吃小羊的时候,儿子竟模仿着我的样子,叉开五指,瞪大双眼,张开嘴巴……“哇”的一声,旁边立即有一个两岁左右的小女孩放声大哭起来。

儿子走过去安慰她:“不哭不哭,耍着呢,狼没来,我是哄你呢。”

我禁不住心里“咯噔”一跳,之后悄悄地想:我以前还给儿子讲过一些什么呢……

求人

要去机关办事儿,是一件求人的事。人人都怕求人。怕的原因很多,但最怕者不外乎有二,一是自己口舌木讷,不会说话,或原本会说,甚至平日巧舌如簧,但一到求人打卦时便语无伦次了。二是求人办事时那种让人难受让人尴尬的气氛。你提着东西,谦卑着,口口声声甜畅地叫人家“某长”。可人家总是冷着脸,蹙着眉,一副爱理不理的蔑视样子。兼于此,人们总是千方百计躲避着那些求人打卦的事儿。我们那里有句俗话说,谁把不疼的指头朝磨眼里伸呢——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会乐意干那些低头哈腰的事儿。可是,在当今中国,作为一介平民,有几个不做几件求人打卦的事儿呢。

况且这件事非求人不可。

于是就去求。

临走之前,有精通此道的同事传经送宝,说见了人家不要光正儿八经谈事,不要直奔主题,还要扯磨,这样才让人感觉你通情达理,老于世故。当然了,扯磨不同于扯淡,不能什么话都说。关于这点,同事谆谆教诲:无论话题扯得多远,但一定要记住一个原则,那就是对人家只能顺从,不能违拗;只能赞美,不能贬低;更不能像平日里二似的跟人家翻脸抬死杠。

想象一番场景,默诵几句套话,于是便敛了呼吸往人家家里走。走到人家门前,先按门铃,然后自我介绍,然后就顺人家手势指引的位置坐到该坐的位置上。

递上香烟,双手点火,接着就谈你该谈的求人的事情。在这个过程中,人家一般都板着脸,人家是不会主动跟你扯磨的。人家会故意扭过头去看窗外的风景,或低头剪指甲,你得自己找话题,而且这话题无论如何得合人家的心境和口味,不然人家不高兴,或许你要办的这件事便会就此画上句号了。

于是找话题。

谈天气,谈养花,谈近日来本地发生的一连串大大小小的骇人听闻。之后便切入正题,谈人家近年来“突出的政绩”,和你听到的种种赞誉。在这个时候,你千万不可吝惜你的歌颂,或金口缄言,你完全可以展开你想象的翅膀,将此生学到的凡溜须拍马之解数尽情使出,猛猛地赞。在赞的过程中,坐姿前倾,面带微笑,切忌因为拘谨而导致的不诚恳或不自然。如此这般,你会在惊讶与虚飘的氛围中同样感到自己潜伏已久的天才和能力。

人家陶醉了。

这时你得看人家的眼色,听人家的口气,人家笑逐颜开或尊颜大悦,那么好了,你成功了。

从人家门里出来,你觉得天也蓝蓝,树也青葱,你觉得此时仿佛走在梦里画里,其情其景赏心悦目。但你同时也会感到思想的下贱和灵魂的卑微。

你会在张口呼气的同时诅咒世界上所有的虚伪和夸饰。

闲着的恐慌

感觉总是没时间,一直忙。有时忙得不可开交时,甚至狠下心来暗暗地想,要是能得一场病,那该多好。

某一日忽然就病了。

得的是一种需要闲着的病:偏头疼。医生诊断后切切嘱咐:好好休息,不要看书,不要写字,只要跟动脑筋有关的事情万万不可做。据说不听医嘱,还会留下一些意想不到的后遗症。

于是就闲着。

第一天,穿着球鞋去爬山。第二天,骑着车子去看一位许久不见的朋友。到第三天早晨,去街道马路边上溜达了一圈儿,买了点菜,然后就坐到屋角的沙发上久久不动。坐着坐着思绪躁动起来,捉笔展纸之后刚想涂写一点什么,妻子却很快从旁边跑过来,厉声斥道:坐下。

于是就只好坐下。

从门到窗子七步,从窗子到门七步。站在屋前的台阶上,眺望着有一绺一绺浅绿颜色的远山时,心境突然就产生了一丝儿空空的落寞。

不能看书。

不能看电视。

甚至连教咬字不清的儿子背一首短短的唐诗也不能。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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