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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6 03:3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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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太宰治

出版社:九州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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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纪旗手

二十世纪旗手试读:

推荐序

倘若来举办一场世界文学的奥林匹克运动会,各国要挑选一名代表选手的话,日本的代表,或许不是夏目漱石、不是谷崎润一郎,也不是三岛由纪夫,而是太宰治。——井上靖文学家

太宰祈求着将遥远而炽烈的功名心,与作为他的文艺温床的这个“被虚构的生”自始至终贯彻到底,追求着“成就文艺”这个强烈而又悲壮的愿望。那是如同赶赴各各他一般的执着之心。这种意志的发端是否得当姑且不论,关于他选择的“生”的达成,是那么令人惊奇的真挚诚实。——檀一雄文学家“不仅在家之时,我出外与人会面时也是这样:不论内心么痛苦、身体多么疲惫,我都会拼命制造愉快的气氛。”如此说来,在太宰君“悲伤忧郁的时侯”,我们反而自他那里接受了“贴心的服务”。这么一来,我愈发感到,对这个“天下第一老好人”冠以“自虐家”这么个轻佻的称号太不相宜。导致太宰君心中烦恼忧郁的东西,一定也是形姿清澄的,其状貌与“自虐”的粗俗土气必无半分瓜葛。——石川淳无赖派文学宗师

太宰治用极度清醒的意识、致密的计算,来表现自己错乱的生活与感情。更精确地说,错乱与冷静、激情与计算,《二十世纪旗手》正是在这种互相拉扯的紧张之中,加以熔铸而成的。——奥野健男文学评论家

太宰治的特征并不在于他那种敏锐的感受性,而在于他自身从那种感受性中所受到的伤害。太宰治的性格背负着一种不得不受伤以至于接近错乱的宿命式的东西……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文学家像太宰治那样,如此忠实地贯彻了“生而为人,我很抱歉”这样一句名言。——平野谦文学评论家

太宰治引发共鸣的力量,是极度强烈的。

他总是写下我们都知道的事情,然后去破坏整体故事、去颠覆故事、然后才显露出他真正所要表达的东西。以小说家而言,他的发想是极度惊人的。尽管充满着哀愁,却比什么都更能让人会心一笑。——又吉直树太宰治读书会主办者

回忆

第一章

黄昏时分,我和姑姑并肩站在门口。姑姑大概是背着小孩吧,身上穿着一件宽松的棉外褂。我永远也忘不了,当时那片灰暗而寂静的街道。姑姑告诉我,天使躲起来了。她还说:“那可是活神仙喔!”“活神仙?”我觉得很有趣,嘴里好像跟着喃喃道。然后,我大概是说了什么不敬的话,因为姑姑责备我,告诫我不能说这种话,还要我躲起来。虽然我知道应该躲在哪里,但我却装傻地回问:“要躲哪里啊?”听了我的话之后,姑姑笑了——这是我回忆中的景象。

我是明治四十二年(1909年)夏天出生的,所以明治天皇驾崩时,我才刚满虚岁四岁而已。事情大概就是发生在那个时候。当时,姑姑带我到离村落约两里远的另一个村落,去找住在那里的远房亲戚,在那里看到的瀑布,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瀑布位于村落附近的山里面。那是一座两侧悬崖长满了青苔、幅度宽广的瀑布,洁白的水花不断由崖上飞驰而下。我被一个陌生男人扛在肩膀上,抬头仰望着瀑布。瀑布旁边还有一座小神社,于是那个男人带我去看里面形形色色的绘马,但我觉得有点孤单,便开始哭喊“妈妈、妈妈”——我一向都称姑姑为妈妈。姑姑原本和亲戚们在远处铺着毛毯的洼地上谈笑,听到我的哭声,便急着站起来,结果不小心绊到毛毯差点跌倒,那个模样就像在向人深深鞠躬似的。其他人看到这副景象,纷纷嘲弄姑姑说:“你喝醉了,你喝醉了吧!”远远看到这一幕的我,心里更觉得不甘,于是哭得更大声了。

又有一天夜里,我梦见姑姑要丢下我、独自一人离家而去。当时姑姑的胸部,满满地压住玄关小小的侧门,一粒粒汗水从她那又红又大的胸部不住地淌落。姑姑语气粗暴地对我说“我对你已经厌烦透顶了”,我则拼命将脸颊贴在姑姑的乳房上,不断哭喊着“别丢下我”。当姑姑摇醒我时,我正躺在床上,还把脸埋在姑姑的胸前哭泣着。即使已经醒过来了,我还是觉得很悲伤,一直啜泣着,但我始终没有告诉姑姑,我到底梦见了什么。

我对姑姑有着数不完的回忆,却对当时的父母奇妙地完全没有印象。我们原本应该是个大家族,家里有曾祖母、祖母、父亲、母亲,三个哥哥、四个姐姐、一个弟弟,还有姑姑和姑姑的四个女儿,但除了姑姑外,我直到五六岁时,对其他人都根本没有什么印象。我只微微记得在偌大的后院里,曾经有过五六棵枝干粗壮的老苹果树,每当阴天时,女生们就会爬到树上嬉戏。庭院的另一隅里还有片菊花圃,每次下雨时,我也会和女生们一起撑伞去欣赏绽放的菊花。虽然我只是隐隐有着些许记忆,不过当时的女生,大概就是我的众姐姐和表姐吧。

等我长到六七岁时,我的记忆就比较清晰了。我家里有个名叫阿竹的女仆,负责教我读书,我们两人常在一起,读各式各样的书。阿竹非常热衷于教导我。当时我因为体弱多病,总是躺在床上看着一本又一本的书,只要我没书可看了,阿竹就会到村里寺庙办的义学等地方,尽可能地借一些童书来让我看。我因为都是躺着静静看书,所以不论读多少都不会觉得累。不只如此,阿竹还教我做人的道理。她常常带我到寺庙去,让我看寺内挂着的地狱极乐绘卷,还仔细地为我解释说:“纵火的人,得背负火焰熊熊燃烧的竹笼;在外面养小老婆的人,则会被双头青蛇紧紧缠绕身体而痛苦万分哟!”血池、针山,还有因为白烟袅袅而让人看不见底的无限深渊等,图画所到之处,到处都有苍白瘦削的人们,张开嘴巴不住哭泣嘶喊。阿竹还说:“说谎的人会被带到这个地狱里来,然后被鬼拔舌头喔!”每次听她这么说,我都会吓到哭出来。

那座寺庙后有一片稍高的墓地,沿着长满像是棣棠花之类植物的树篱,有数不清的卒塔婆,宛若树木一般林立着。在每一个卒塔婆的顶上,都挂着一个有如满月般大小的黑色铁轮,看起来就像车轮一样。据阿竹说,转动黑色铁轮时,如果铁轮绕了几圈后就停下来静止不动,那么转动铁轮的人就能到西方极乐世界去;但如果铁轮看似停了下来,却又朝反方向转去,那么转动的人就会下地狱。每次阿竹去转时,它都会发出悦耳的声音,而且最后也一定会停下来不动,但只要我转动它,铁轮便会不时朝反方向转去。我记得当时是秋天,我独自一人到那座寺庙里去转铁轮,然而不论怎么转,所有铁轮都像是串通好似的,全朝着反方向转去。我努力压抑着一股怒气,执拗地继续转着铁轮,直到天色渐渐昏暗,我才带着满腔的绝望离开墓地。

父母当时似乎住在东京,所以姑姑便带着我上东京去找父母。我好像因此在东京住了不算短的一段日子,但我却不太有印象,只记得好像有一位老婆婆,常常会来家里拜访。我很不喜欢这位老婆婆,每次只要看到她来,我就会放声大哭,老婆婆还拿红色的玩具邮车给我玩,但我一点也不觉得好玩。

不久后我回到故乡上小学,但我的记忆已经随着这趟旅程彻底改变,因为短短几年,阿竹已经消失了。原来阿竹嫁到了某个渔村去,但似乎因为担心我会吵着去找她,所以才不告而别突然失踪。来年的清明时分,阿竹曾回来找我玩,但我和她之间却变得无比陌生。阿竹问起我在学校的成绩如何,我却没有搭理她,是一旁的别人替我回答的,而阿竹也只是说了一句“千万不能大意哦”,并没有特别夸奖我。

同时也发生了一些事情,迫使我和姑姑不得不分开。这个时候,姑姑的二女已经出嫁,三女早已过世,而长女则招赘了一名牙医,姑姑带着长女夫妇和小女儿分家,来到遥远的城镇居住,而我也跟着姑姑一起去了。事情就发生在冬天,当时我和姑姑蹲在雪橇旁,雪橇还没开始滑动,我最小的哥哥就不断从盖在雪橇上的布外面打我屁股,嘴里还一边骂着“养子、养子”,而我只能忍气吞声,接受这种耻辱。正因如此,我原本一直以为自己已经被姑姑收养了,没想到开始上学后,就又被带回故乡去了。

开始上学后,我就已经不是小孩了。在我家宅子后面的空地上,长满了各种浓密的杂草。在某个天气晴朗的夏日里,我在那片草原上,从弟弟的保姆那里,学到了令人喘不过气的事情。当时我大约八岁,所以弟弟的保姆应该至少有十四五岁吧!在我们这边的乡下,都将苜蓿称呼为“牧草”,那名保姆明明命令我和小我三岁的弟弟“去找四片叶子的牧草来”,结果却在支开弟弟之后,将我一把抱住,在草地上不断滚来滚去。在这之后,我们便经常躲到仓库或是壁橱中嬉玩,这时弟弟的存在就变得极为碍眼,所以我们总是将弟弟独自留在壁橱外头,惹得他哭闹不休。结果,有一次就这样引来了我最小的哥哥,一下子揭穿了我们之间的事。当时,哥哥从弟弟那里得知此事,于是便猛力打开我们所躲藏的壁橱,没想到保姆竟脸不红气不喘地说谎,说是自己不小心,把钱掉进壁橱里了。

不过事实上,我从以前到现在,也都一直不停在说谎。在小学二年级或是三年级那一年的女儿节时,我骗老师说“因为我们家里今天要装饰女儿节祭坛,所以要我早点回去”,借此逃学少上了一个小时;而回到家里后,我则是骗家人说“因为今天是女儿节,所以学校放假”。说完之后,虽然根本不需要我出力,我还是硬插手帮忙,将女儿节娃娃从箱子里拿出来。除此之外,我还很喜欢小鸟的蛋。麻雀经常在我们仓库的屋瓦里筑巢下蛋,所以我随时都可以掏到,但布袋鸟和乌鸦的蛋,就从来不曾出现在我家的屋檐底下。为此,我只好从学校的同学那里,搜集来翠绿鲜艳的蛋和带着可笑斑点的蛋;作为交换,我则是五册、十册地,将自己的藏书送给那些同学。搜集来的蛋,我都用棉花卷起来,然后偷偷藏进抽屉里,直到整个抽屉装满了蛋为止。最小的哥哥后来好像发现了我跟同学之间的这种秘密交易。有一天晚上,他说要向我借两本书来看,其中一本是西洋的童话集,另一本是什么书,我已经忘记了。我非常憎恨哥哥的这种坏心眼,因为我已经将那两本书拿去投资、换成蛋回来了,所以根本不可能借给他。但哥哥一听到我手上没有那两本书,就开始追究书的行踪,我只好告诉他:“不可能会不见的,让我去找找看。”就这样,我拿着油灯,找遍了家里的所有房间,哥哥则是跟在我后面走,还一边笑着一边说:“根本就没有书吧!”但我依旧逞强地回答说:“有!”甚至爬到厨房的柜子上去找。最后,哥哥终于放弃似的说了一句:“算了。”

我在学校里所写的作文,也几乎全都是胡扯乱编的。每次写作文的时候,我都会努力将自己写成一个非常乖巧的小孩,还因此受到大家的赞美。我甚至会剽窃别人的作品。当时我写了一篇文章叫作《弟弟的剪影》,这篇文章被老师们一致称赞为杰作,但其实那是我将某本少年杂志里获得第一名的作品,偷偷抄下来篡改的。老师后来还要我用毛笔将那篇作文写出来,然后拿到展览会上去展示,结果被一个很爱看书的同学看破露出了马脚,我只好一直暗自祈祷那个同学赶快死掉。另一篇名为《秋夜》的作文,同样受到老师们的赞美。那篇文章的内容描述的是,当我正在努力用功时,因为觉得头疼,所以走到檐廊去眺望外面的庭院,结果看到在美丽的月色下,池塘里有许多鲤鱼和金鱼正悠闲地游来游去。我不自觉地看到出神,直到后来隔壁房传来母亲她们的谈笑声,我才回过神来,同时发现头已经不疼了。在这篇小品文里,没有一件事是真实发生在我身上的。有关庭院的那一段描述,根本是我偷偷从姐姐们的作文簿里抄来的。再说,我根本从来也不曾用功到头疼的地步。因为我很讨厌学校,所以从来也没有乖乖看过学校的教科书一眼,看的都是娱乐性质的书,但每次只要看到我在看书,家里的人就一定认为我正在用功念书。

然而,每次当我把真实情形写成作文时,却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好比说,有一次我写出父母并不爱我的抱怨文章,结果就被班导叫去办公室狠狠训了一顿。还有一次学校要我们以“如果发生战争”为题写一篇作文,我就写道:“俗话说,‘世上有四大恐怖:地震、打雷、火灾,还有亲爹’,不过比这四大恐怖还要可怕的,就是战争了。因此,如果发生战争,我一定会抢先逃到山里面躲起来,而且在逃命的时候,我还会找老师一起逃,因为我是人,老师也一样是人,所以应该都一样害怕战争才对吧!”结果在看到我这篇作文内容后,校长和教务主任一起来质问我,问我到底是什么心态,怎么会写出这样的内容来?我只好回答他们说,自己纯粹是好玩才这么写的,努力想蒙混过去。结果只见教务主任在他的记事本上,写下“好奇心”三个字。紧接着,教务主任还和我展开了一段小小的辩论,因为我在作文中写着“我是人,老师也一样是人”,所以教务主任就问我:“难道世界上的人,每个都一样吗?”“这个嘛……我想都一样吧?”我含含糊糊地回答道。其实,我平常一向是很沉默寡言的。结果听到我的回答后,教务主任就又问我说:“既然大家都一样,那我和校长应该也是一样的,为什么我们两人的薪水会不一样呢?”听到他这个质问,我思考了好一会儿,最后才回答他说:“应该是工作内容不一样的关系吧?”戴着铁框眼镜、脸蛋细细长长的教务主任,立刻将我说的话写在记事本上。其实我一直都很喜欢这个老师。接下来,他又继续问我说:“那么,你爸爸也和我们一样吗?”这下子我就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

我父亲是一个非常忙碌的人,所以他很少在家。就算在家,也很少和我们小孩在一起。我非常害怕我的父亲,因此尽管我一直很想要他那支钢笔,却一直不敢说出口,只能独自烦恼许久。后来有一天晚上,我故意闭着眼睛装睡,然后摆出一副像在说梦话般的样子,在嘴里一直低声念着“钢笔、钢笔”,故意念给正在隔壁房里和访客交谈的父亲听。只是理所当然地,我的低声喃喃不用说传到父亲心里了,似乎就连让他听进耳里都没办法。有一次我和弟弟跑进囤积有许多米袋的大仓库里玩耍,结果父亲就站在仓库门口,大声对我们喊着:“小鬼头,给我滚出来!”阳光从父亲背后照进来,让他的身形看起来宛如一团巨大的黑影。当时的那种恐惧,直到现在仍让我觉得不舒服。

我和母亲之间同样不亲。我从小就喝奶妈的奶水,并在姑姑的怀里长大,所以直到小学二三年级之前,我对母亲根本没有印象。家里有两名男仆,会教我做男人的那种事。有一天晚上,睡在我旁边的母亲,看见我的棉被在乱动,觉得很奇怪,于是问我在做什么,我觉得非常困窘,只好告诉她我因为腰痛在给自己按摩,母亲于是对我说,“那就揉一揉、敲一敲,按摩一下就好了”,我只好默默地揉了自己的腰好一阵子。我对母亲的回忆,大多都是些不怎么好的事。譬如有一次,我从仓库里拿出哥哥的西服来,穿上它在后院的花圃间漫步,嘴里还哼着我自己即兴创作的哀调歌曲,不自觉热泪盈眶。后来我想穿着这身衣服,和负责柜台业务的书生一起玩,便指使女仆去帮我叫书生来,但书生却一直没出现,于是我只能待在后院里,一边用鞋尖刷刷地摩擦着竹墙,一边等待着对方的到来。到最后,我站得脚都发麻了,双手插在裤子的口袋里,一直哭个不停。我这副哭泣的模样被母亲瞧见了,她不由分说便硬把我身上的西服剥下来,还不断打我的屁股。在我的感受中,这真是锥心刺骨的耻辱。

我很早就开始注意穿着打扮,如果衬衫袖口上没有附纽扣,我就绝对不穿。我尤其喜欢穿白色的法兰绒衬衫,就连穿和服时,内衣的衣领也一定得是白色的才行。不只如此,我还会特别留心,让白色的内领从和服的衣襟里露出来一点。只是,每年的中秋节,村里的学生们都会盛装来到学校,我却一定都只穿着茶褐色的粗条纹纯绒布和服,然后像扭扭捏捏的小女生般,小跑步穿梭在学校的狭窄走廊间。我总是悄悄地如此打扮,不想引起他人的注目,那是因为家人都说我是所有兄弟中,长相最差的一个。如果被人们知道像我这种丑男也如此在意打扮的话,一定会被当成笑柄的。所以,我反而表现得好像一点也不在乎打扮,同时在某种程度上,似乎也成功瞒过了众人的眼睛,因为我想不论谁看到我,都会觉得我是一个既迟钝又土气的人。每次吃饭时,只要我和兄弟们坐在一起,祖母和母亲就会很认真地说我长相不好看,让我觉得非常懊恼,但我始终相信自己长得很不赖,所以每次只要到女仆们的房里去,我都会装作不经意地问她们:“在我们兄弟之中,谁长得最帅?”结果每次听到的回答都是“大哥最帅,再来就是小治你了”。虽然每次听到这个答案都会让我很不好意思,但我还是觉得有些不满,因为我真希望能听到她们说,我长得比哥哥还好看……

我不只是长相不得人缘,个性笨拙这一点,也很不讨祖母等人的欢心。好比说,我很不会拿筷子,每次吃饭时都会被祖母纠正。她甚至还嫌我跪坐着向人鞠躬行礼时,屁股总会抬起来,一点也不雅观,因此命令我跪坐在她面前,不断重复练习鞠躬行礼的动作,但不论我如何努力练习,祖母也从来不曾赞美过我。

我一样很怕和祖母相处。有一次,东京的雀三郎剧团来到我们村里的小剧场表演,我每天都跑去看,一天也没有错过。由于这个小剧场是我父亲建造的,所以我不论何时都能免费入场,而且还能坐在不错的位置。当时,只要我一放学回家,就会立刻换上柔和的和服,然后将角落绑有小铅笔的细细银锁片插在腰带上,再一路跑到小剧场去。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什么叫歌舞伎,我非常兴奋,在看戏的过程中,好几次感动到掉下泪来。当表演结束后,我还把弟弟和亲戚的小孩找来,然后组成一个剧团,自己表演自己看。我从以前就很喜欢这种活动,常常把男女仆人们召集过来,讲古老的故事给他们听,或是让他们看幻灯片和电影等。当时我们表演了三出狂言剧,分别是《山中鹿之助》《鸠之家》和《丰年祭》。我从某少年杂志里,撷取出山中鹿之助在谷河岸边的茶店里,要将早川鲇之助收为家臣的那一段故事,然后搬到舞台上。“在下名叫山中鹿之助——”为了将长长的台词改编成歌舞伎的七五调,我费了不少心思。《鸠之家》是我不论看多少遍、每次一定都会感动落泪的长篇小说,我从中撷取了两幕特别令人哀伤的场景,然后改编成歌舞伎。至于《丰年祭》,则是雀三郎剧团每次在谢幕时,都会由全体团员一起跳的一段舞蹈,所以我也将它编进我们的戏剧里。排练了五六天后,我们就以家中书库前宽广的走廊为舞台进行演出,还挂上小小的布幕等道具。我们从白天开始就一直在做准备,只是没想到布幕的钩针居然刮伤了祖母的下巴,因此惹来祖母一顿骂,直说我们是否想杀了她,还要我们停止演出这种“贱民的三流娱乐”。不过,当晚我们依旧召集了约十名的男女仆人,然后演给他们看,但只要想到祖母说的那句话,我就觉得胸口沉重不已。我扮演山中鹿之助和《鸠之家》里的男孩角色,也跳了《丰年祭》里的舞蹈,但我却一点也提不起劲来,心里总觉得非常落寞。在那之后,我依旧陆陆续续推出了《盗牛贼》《数盘妖怪》《俊德丸》等戏码,但每次都被祖母数落。

我虽然并不喜欢祖母,但在我睡不着的夜晚里,我总会忍不住感激起祖母的存在。我从小学三四年级开始就有失眠的症状,经常到半夜两三点还睡不着,为此常常躺在床上哭泣。为了让我安然入睡,家里的人教我各式各样的偏方,例如睡前吃点砂糖、跟着时钟的滴答声数数、用冷水冰镇双脚、将合欢树的树叶铺在枕头下睡觉等等,各种方法我都试过,但都没有什么效果。我本来就是个很会瞎操心的人,只要有任何事让我觉得在意,我就会一直去想,然后更加钻牛角尖,结果更睡不着。例如有一次我偷偷在玩父亲的夹鼻眼镜时,不小心打破了镜片,结果一连几晚都睡不好。在隔壁的隔壁有间卖日用品的商家,在他们店里也兼卖少量书籍类商品。有一次,我在翻阅女性杂志的图片时,看到里面有一张画着黄色人鱼水彩画的插图,突然觉得很想要,于是便将它偷偷从杂志上撕下来,没想到被店里的年轻老板发现了。听到他在喊我的名字“阿治、阿治”,我下意识地将那本杂志用力甩在店里的榻榻米上,然后头也不回地飞奔回家。结果虽然逃了回去,但这件事又让我再度严重失眠。除了失眠外,我还有另一个困扰,那就是躺在床上睡觉时,毫无理由地会害怕发生火灾。我只要一想到万一这个家烧起来了该怎么办,就会翻来覆去睡不着。有一天晚上我起来上厕所,看到和厕所隔着走廊的暗黑柜台里,书生正独自一人在看电影。那时候,影片刚好放到一头白熊正要从冰崖上跳进海里,只有火柴盒大小的画面,清清楚楚映照在屋子里的纸门上。我看到这一幕后,忽然忍不住为书生的心境感到悲伤,躺到床上去后,也还是一直在想电影的事。在我心里始终忐忑不安,除了对书生的境遇感到同情外,我还一直担心放映机里的底片会不会烧起来,万一引发火灾该怎么办,结果一直到天光发亮,我都没有合上眼过。像这种时候,我就会很感激祖母的存在。

简单说吧,通常晚上八点左右,女仆会来哄我睡觉,而且一定会陪在我身边,直到我睡着后才离开。我因为觉得女仆这样很可怜,所以只要一躺上床,就会立刻装睡。在女仆悄悄离开我的床头之后,我还是会努力试着让自己睡着,只是一直到十点左右,我往往都还是辗转难眠,所以到最后不禁偷偷哭了起来。通常这个时候家里的人都睡了,只有祖母还是醒着的,因为祖母会和负责打更的老头子们一起围坐在厨房的大地炉旁聊天,而我便会穿着棉袍潜进厨房,默默地听着他们天南地北的闲聊。通常他们聊的都是村人们的八卦。某一个沉沉的秋夜里,当我倾听他们的低声交谈时,远处突然响起阵阵驱虫祭的太鼓声,我这才知道,啊,原来还有这么多人醒着哪。直到现在,这个记忆依然深深留在我脑海里。

说到声音,我就想起一件事来。当时我大哥正在东京念大学,每次暑假回来时,都会将音乐和文学等新鲜有趣的事物,推广到我们这个乡村里来。大哥学的是戏剧,当时他发表在某地方杂志上、名为《相争》的一出独幕戏,非常受村里年轻人的喜爱。当他完成这部作品时,还特地念给我们这些弟弟妹妹听。虽然其他兄弟姐妹都直呼“听不懂、听不懂”,但我却完全能理解,就连最后落幕时的那句“好一个灰暗的夜晚呀”当中所隐含的诗意,我都能清楚理解。

我认为《蓟草》会比《相争》更适合作这部作品的名称,所以在大哥朗读完后,便悄悄在他写坏的原稿的一角,用小字写下我的看法,但大哥似乎没有发现,因为他还是用原来的题名发表了这部作品。大哥当时还搜集了许多唱片。每当家里有宴会时,父亲一定会从远方的大城市里找艺妓来表演。在我的记忆中,打从五六岁开始,我就经常被艺妓们抱在怀里,听她们唱唱跳跳地说着“很久很久以前……”或“那是纪伊国的蜜柑船……”所以比起大哥唱片里的西洋音乐,我接触日本音乐还要来得早上许多。

然而,就在某天晚上,当我在睡觉时,从大哥的房里突然传来美妙的音乐声,我忍不住把头从枕头上抬起来,竖耳聆听。第二天,我一大早就走进大哥的房里,开始到处找寻昨晚听到的音乐唱片,最后终于被我找到了,原来,前一晚让我兴奋到睡不着的唱片,就是《兰蝶》。

不过我和二哥之间的亲密程度,远胜过我和大哥之间的感情。二哥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东京某商校,之后就回乡来,在我们家所开的银行里上班。二哥和我一样,都饱受家里其他人的冷落。我就曾听母亲和祖母说过,家里长得最丑的男人是我,第二丑的男人就是二哥了。所以看样子,二哥之所以不得人缘,也是因为长相吧!“男人什么都不需要,只要长相够漂亮就可以活得很好了,对吧,阿治?”二哥曾经半嘲讽地如此对我开玩笑说着,但我其实打从心底里,从来也不觉得二哥长得不好看,而且我相信二哥在我们兄弟当中,算是最聪明的一个。二哥几乎每天都会喝酒,并和祖母吵架,而我总是因此悄悄地憎恨祖母。

最小的哥哥和我最合不来,尤其是他握有我的种种秘密,所以我一直希望他能消失。他的五官和弟弟很相似,大家都称赞他们长得帅,让被夹在他们两人之间的我,始终愤恨不平。直到哥哥到东京去念初中后,我才终于深深地松了一口气。至于弟弟,因为是老幺,加上他长得很俊俏,所以父母都很宠爱他,让我一直很忌妒,常常找机会打他,结果每次我都会因此被母亲责骂,让我连带也开始憎恨起母亲来。在我十岁还是十一岁时,有一次我的衬衫和内衣的缝隙中,仿佛被洒上了芝麻粒般地出现了一些跳蚤,弟弟看到后不禁偷偷笑了起来,于是我便狠狠地揍了他一顿。但事后我还是很担心,所以赶紧用一种名为“不可饮”的药,帮他涂在头上几处被我打肿的地方。

姐姐们倒是都很疼我。最大的姐姐已经去世了,二姐也已经出嫁,另外两个姐姐则是分别在不同城市的女校就读。由于火车没有经过我们村落,每次要往返三里外有火车经过的城镇时,夏天就得坐马车,冬天则得坐雪橇,只有在春天冰雪融化后,以及秋天还没下大雪前,才能以步行方式往返。只是,姐姐们因为坐雪橇会头晕,所以寒假时都会步行回来,而我每次都得走到村落入口囤积有许多木材的地方去接她们。尽管天色已近黄昏,但道路因为白雪映照的缘故,依然显得十分明亮。没多久邻村的树林中,就出现姐姐们手上所提的灯笼亮光,于是我大声地喊起来,同时对她们招手。

三姐的学校位于比四姐的学校还小的城镇里,所以每次买回来的土产,也都比四姐的土产寒酸许多。有一次三姐红着脸地直说“没什么好东西送你”,边说边将五六束烟火从篮子里拿出来给我。当时我突然感到一阵心疼,因为这个姐姐和我一样,也不受家人重视。

三姐在进入女校就读之前,一直和曾祖母单独住在偏房里,因此有一段时间,我甚至还以为她是曾祖母的女儿。曾祖母是在我小学快毕业前死的,在入殓之际,我刚好瞥见她那瘦小僵硬的身躯被人套上白色和服、放进棺木里的景象。当时我就一直很担心,万一这一幕一直留在我眼里挥之不去,那该怎么办?

幸好不久后我便平安从小学毕业了,但因为身体一向很虚弱,家里的人决定只让我上一年高等小学。父亲还说,等我身体比较强壮一点后,就会让我去念初中,不过不会让我像哥哥们一样到东京去念书,因为这样对身体不好,反而会让我去更乡下一点的地方就读。尽管我其实并没有很想去念初中,不过还是对自己身体病弱一事感到遗憾。我还将这件事写在作文里,博得了老师们的同情。

那个时候,虽然我们村子得以升格为町,但我就读的高等小学,是我们町和附近五六个村共同出资盖起来的,所以位于距离镇上半里远的松树林里。尽管我因为体弱多病的缘故,时常请假不去上学,但我毕竟是学校的代表性人物,所以就算在集结了附近各村落优等生的这所学校当中,还是得努力维持最好的成绩才行。可惜我依旧不用功,因为照理说我应该已经是初中生了才对。在这样的自负下,我自然对身处这所高等小学感到委屈与不愉快。上课的时候,我几乎都在画漫画,下课时,则变换成各种不同的声线,向同学们说明故事内容。就这样不知不觉间,我手边已经有了四五册画满漫画的记事本。我有时也会干脆靠在桌子上用手拄着脸,茫然地眺望着教室外面,就这么度过一堂课。在我所坐的靠窗座位旁,有只苍蝇被两片玻璃窗夹在中间,压扁的身躯紧紧黏附在玻璃上。每次只要它进入我的眼角视线里,看起来就变得很大,仿佛雉鸡或山鸠一般,总是把我吓一跳。有时我会和五六个喜欢我的同学一起逃学,跑到松树林后面的沼泽边,躺在地上聊女生的话题,或是把衣服撩起来,互相比较慢慢长出来的毛。

这所学校虽是男女合校,但我从来不会主动接近女生,因为我知道自己的欲望很炽烈,所以只能拼命压抑自己,况且我对女生一向很胆小,之前也曾经有两三个女生很喜欢我,但我始终装作不知道。我会偷偷从父亲书柜里拿出帝国美术院展览会(帝展)的入选作品画册,然后面红耳赤地看着里面的白色画作。我也会让我饲养的兔子交配,然后看着公兔拱起来的背部独自一人感到兴奋,这都是我用来压抑自己的方法。我是个爱面子的人,所以连“按摩”这件事也不敢跟任何人提起,但后来我看书上写到,这种行为对身体并不好,所以也费尽苦心想停止这种行为,但都没有成功。后来我因为每天都得走很长一段路来到这么远的学校上学,身体逐渐强壮了起来,额头上也开始长出小小的痘痘,让我觉得很难为情,只能赶紧用宝丹膏将它涂红。大哥在那一年里结婚了,结婚当晚,我和弟弟偷偷溜进未来大嫂的房间里,看到大嫂身姿笔直地坐在房间门口,静静地让人帮她梳理头发。我从镜子里看到新嫁娘白皙的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立刻拉着弟弟逃走,然后还故作镇定地用力说:“新娘果然很漂亮哪!”因为额头上涂着红红的药膏的缘故,我的行动早就引起了众人的注意,但我依旧装作一副没事的样子。

冬天的脚步愈来愈近,我也得开始准备考初中了。我参考杂志上的广告,订了许多有关东京的参考书,但最终也只是把这些书收在箱子里,根本没有看。我要考的那所初中,位于本县最大的城市里,想要报考的人,至少在别的学校人数的两三倍以上。我有时会很担心万一落榜该如何,这种时候我就会非常用功,但才持续用功了一星期左右,我就相当确信我一定会考上。当我用功读书时,通常不到晚上十二点,我是不会上床睡觉的,早上也都会在四点起床。在我用功念书的期间,一名叫作阿民的女仆每天都会陪在我身边,负责帮我点火和泡茶。阿民不管晚上多晚睡,第二天清晨四点一定会来叫醒我,而当我被算术问题中的老鼠产子等应用题困扰住时,阿民也会静静地在一旁看她的小说。后来来了一个胖胖的中年女仆,取代阿民来负责照顾我。而当我知道这是母亲的意思后,我开始思考母亲的真正用意,并为此感到不悦。

第二年春天,地上的积雪还很深时,我父亲在东京的医院里吐血而死,医院附近的报社还立刻刊出号外,报道这一则噩耗。比起父亲死去的悲伤,我更为这件事造成的轰动而感到兴奋,更何况我的名字还以遗族名单的形式,出现在报纸上。父亲的遗体横躺在大棺木里,在雪橇的运送下回到故乡来,我也随着众多村民,一同到邻村去迎接父亲的棺木。没多久,浩浩荡荡的雪橇行列就出现在浓密森林的另一端,并在月光的映照下,缓缓朝我们这边滑过来,我看着这一幕,觉得非常美。

第二天,我们家里的所有人全部聚集到放有父亲棺木的佛堂里。当棺盖被移开来时,所有人立刻放声大哭,父亲看起来就像睡着了一般,只是高挺的鼻梁显得十分苍白。听到大家悲伤的哭泣声,我也忍不住跟着掉下泪来。

我们家在那一个月里,还发生了像是火灾之类的意外事件,但尽管发生了这么多事,我也没有怠惰下来,依旧努力用功着。高等小学的学级考试,我几乎都胡乱作答,但我的成绩依旧维持在全学级的第三名左右,很明显是导师对我们家的顾忌所致。我从那时就开始感觉到,我的记忆力已经逐渐减退,如果没有事先准备好就去考试,我根本一个字也写不出来。这种情形对我来说,还是头一遭。

第二章

虽然成绩不是很好,但我还是在那一年春天顺利考上了初中。我换上新的和服裤裙、黑色袜子和绑带的鞋子,同时放弃以往最爱的毛料,改将呢绒布斗篷披在身上,还故作时髦地刻意不扣上纽扣,让它随意披在胸前。然后,我前往位于海边的某个小都会,来到和我们家算是远亲的一家和服店里,卸下身上的行李。和服店入口处挂着破旧的布帘,我以后就要在这里受他们照顾了。

我是一个很容易得意忘形的人,刚开学时,就连去澡堂洗澡,我也会戴上学校的帽子,还穿上正式的裤裙。每次从商店前经过,看到映照在玻璃窗上的自己,我就会一边微笑、一边轻轻地向自己颔首打招呼。

但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学校有点无趣。学校位于城市的边缘,墙壁都涂上了白色的油漆,在它的后面有座面对着海峡、样子平凡无奇的公园,每次上课时,都能听到海浪声与松树的摇曳声。学校的走廊非常宽,教室的天花板也很高,整个环境都让我觉得很满意,唯一不满的,就是老师们总喜欢迫害我。

我在开学典礼那一天,就被某个体育老师揍了一顿,因为他说我太臭屁了。这个老师在入学考时,曾对我进行过口试,当时他还安慰我说:“父亲过世后的日子里,你一定没有心思念书吧!”正因为他当时曾低下头来对我表示同情,所以当他这么批评我时,我的心就伤得更深。之后其他老师也开始打我,理由不外乎我嬉皮笑脸、上课打哈欠等等,总之,他们不管怎样,总能找到形形色色的理由来处罚我。他们甚至说我上课打哈欠的声音之大,已经出名出到教职员室里了。对教职员室里成天都在谈这种无聊八卦,我不禁感到莫名其妙。实在是太奇怪了。

有个学生和我来自同一个村庄,某日这个同学把我叫到操场的沙丘后面,对我说:“你的态度看起来确实比较臭屁,所以才会被老师们打。但如果你继续这样被打下去的话,一定会被留级的。”听到他的这个忠告,我整个人愣住了。那一天放学后,我沿着海岸一路赶回家,也顾不得海浪亲吻着鞋底,只是一边叹气一边赶路。当我用衬衫的袖子擦拭额头上的汗水时,一道大得惊人的灰色帆影,突然从我眼前摇摇晃晃地驶过。

我就像是即将飘落的花瓣,纵使微微的清风,都让我感到寒战不已。以往只要有人轻侮我,哪怕只是为了芝麻小事,我都会痛苦得想死。我始终认为我一定会出人头地,也会为了保护自己身为英雄的名誉,绝不饶恕任何侮辱我的人,哪怕是大人也一样。所以,留级这种不名誉的事,对我来说是非常致命的打击。从那一天起,我开始兢兢业业地听课。不,不只是专心听课,我还觉得教室里好像躲藏着上百个肉眼看不见的敌人,所以一点都不敢疏忽大意。每天早上要上学前,我都会将扑克牌排在桌上,占卜当天的命运。红心代表大吉,方块代表小吉,梅花代表小凶,黑桃代表大凶,偏偏那一段时期里,不管我怎样抽,每天每天,都只抽到黑桃。

没多久考试就来了,不论博物科、地理科还是修身科,我都努力将教科书里的内容,逐字逐句地背下来。我一向是个完美主义者,所以才会采取这种方法用功,没想到反而给我带来不好的结果,因为我本来就很不喜欢被教科书束缚,考试时又不懂得融通,结果不是写出几近完美的答案,就是感觉题目的每字每句都无关紧要,因此思绪紊乱,最后胡乱写一通,只是毫无意义地填满答题纸而已。

不过我第一学期的成绩,最终还是拿到了全班第三名,操行成绩也得到甲。原本还一直担心会留级的我,忍不住一手握着成绩簿,一手拿着鞋子,赤着脚奔向学校后面的海岸,因为我太开心了。

第一学期结束,当我要初次踏上返家之路时,我一边在心里盘算着,回去后一定要将短短的初中生活尽量讲得光彩夺目一点,好向故乡的弟弟们炫耀,一边将过去三四个月中自己用惯的一切物品,全部打包到行李里。

当马车摇摇晃晃穿过邻村的一大片森林后,一望无际的绿色海浪立刻呈现在眼前。耸立在这一大片田野尽头的,就是我们家的红色大屋顶。我凝视着红色大屋顶,仿佛已经十年没见过它似的。

我的心情从来没有像暑假的这一个月般得意过。我不断将初中生活的点点滴滴,夸大其词地向弟弟们述说,简直就像在讲童话故事一样。我还尽量将学校所在的小都会模样,描绘得像是人间仙境似的。

在这个假期里,我为了风景写生和采集昆虫,不断奔跑在原野和溪流间,因为老师给我们布置了暑假作业,要我们提交五张水彩画和十种稀有昆虫的标本。我将捕虫网扛在肩上,让弟弟帮我拿着放有小镊子和毒瓶的昆虫采集包,然后一整天都在夏日的原野上奔跑,追逐着纹白蝶和蚱蜢。晚上我会在庭院里燃烧树枝,再用网子和扫把,将扑火而来的许多昆虫一网打尽。我最小的哥哥就读美术学校的雕塑造型科,每天都在中庭的大栗树下玩弄黏土。他在雕塑我那个已经从女校毕业的四姐的半身像,我也站在旁边画了好几张姐姐脸部的画作,还跟哥哥互相批评对方的水平太烂。姐姐虽然乖乖地当我们的模特儿,不过多数时候她都站在我这边,夸奖我的水彩画。哥哥从小就被大家称为天才,所以一向很瞧不起我在各方面的才能,就连我所写的作文,他也嘲笑说那根本是小学生的程度,不过当时我同样很瞧不起哥哥的艺术才能就是了。

有一天晚上在我睡觉时,哥哥来到我房里,在我耳边低低地说:“阿治,我找到稀有的昆虫了。”哥哥一边说,一边蹲下身来,从蚊帐下拿出一件用卫生纸小心包好的东西,将它轻轻递到我面前。哥哥知道我正在搜集稀有的昆虫。我听到卫生纸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是昆虫在里面爬行的声音,我听着微弱的响声,首次体验到什么叫亲情。我粗手粗脚地摊开小纸团,哥哥立刻憋气似的轻声喊道:“会跑掉!会跑掉啦!”我看了一下卫生纸里的昆虫,原来只是非常普通的甲虫,不过我还是将这种鞘翅类昆虫,列为我所采集的十种稀有昆虫标本之一,提交给老师。

暑假一结束,我也跟着难过起来。我再度离开故乡,来到了小都会,而当我独自一人将行李搬上和服店二楼时,我几乎都快哭出来了。通常我如果觉得寂寞,就会到书店里去看书,所以那一次我依旧跑到附近的书店去。只是看到并排在书店里的许多书籍的封面,我的哀愁就不可思议地全消失了。那家书店角落的书架上,摆有我非常想要却买不起的五六本书,我时常装作不经意地站在书架前,然后膝盖发抖地悄悄偷看书籍的内文。其实我到书店去,并非只为了偷看那些很有学习价值的医学类书籍,对当时的我来说,不管哪一类书籍,都足以带给我充分的休息与慰藉。学校里所学的东西,对我而言依旧很无趣。用水彩颜料在空白地图上画出山脉、港湾与河川的作业,比什么都令人憎厌。尤其我做事一向很执着,因此光是给地图上色,就花了三四个小时。历史课也是一样,老师特地要我们写笔记,将上课重点全记下来,问题是老师上课时,几乎都只是照本宣科在念课文,所以我也只好将教科书里的文章,一字不漏地全抄在笔记里。不过我还是非常在意成绩,所以每天都非常尽力地写笔记。秋天时,城里的各个初中间,开始进行各种运动项目的竞赛,来自乡下的我,从来也没亲眼看过棒球比赛,只是从小说里,学到了满垒、触杀,以及中外野手等棒球术语而已,所以尽管我逐渐学会怎么看棒球比赛,我还是对棒球热衷不起来。不只是棒球,就连网球和柔道也一样,只要有我们学校的比赛,我都得加入啦啦队,到场为选手们加油打气,但也因为这样,更让我厌烦这种初中生活。啦啦队的队长,总会故意把脸涂得脏脏的,然后拿着像是日之丸扇之类的道具,爬上操场一角的小土丘演说,然后底下的学生们就会起哄,对着啦啦队队长喊“好冷、好冷”,最后笑成一团。每次比赛时,啦啦队队长都会利用中场的休息时间,大力扇动着扇子,高声大喊着:“All stand up!"这时我们就会赶紧站起身来,一起摇着手上的紫色小三角旗,高声大唱像是“加油!加油!勇往直前!”之类的加油歌曲。这样的举动每次都让我觉得很难为情,所以我总会尽量找机会开溜逃回家。

不过话说回来,我倒也不是完全没有运动的经验。我的脸看起来一向气色很差,我始终相信那是我长期那样“按摩”下来的结果,所以每当有人提起我的脸色时,我就会紧张不已,仿佛被人看穿我的秘密一般。我就是为了让自己的气色能更好一点,才开始运动的。

我从很早以前,就一直为自己的气色所苦。小学四五年级时,我第一次听到最小的哥哥提起所谓的民主思想。不过听母亲对客人抱怨说,因为民主的关系,税金愈来愈高,连稻米都被拿去缴税金了,让我对民主的信心不禁又有点动摇。夏天时,我会帮男仆们一起割庭院里的杂草,冬天时则帮忙铲除屋顶上的积雪,而我都会利用这段时间,对男仆们提起民主这件事。但没多久,我就明白男仆们对我的帮忙,其实并不怎么感谢,因为在我帮忙割完杂草后,他们总得重新再整理一遍。我其实只是假借帮忙男仆们的名义,私下想利用劳动来让我能有更好的脸色。只是尽管我如此努力工作,我的脸色还是一样没有显好。

上了初中后,我开始想利用运动来让自己的脸色变好,所以每当我在大热天里,从学校放学回家时,一定会跑到海边去游泳。我很喜欢张开双脚、像雨蛙一样踢水的蛙泳方式,而且采用这种方式还会在中途将头直直地抬出水面,我就能一边游泳,一边欣赏波浪起伏的细细纹路和岸边的青翠绿叶,甚至是天上正在流动的云朵。我总会像乌龟一样,尽量抬高我的头来游泳,因为我想尽量靠近太阳一点,好让皮肤能早日晒黑。

除此之外,我所住的房子后面有一大片墓地,我在那里自行设了一条百米直线跑道,然后独自一人认真地跑着。墓地四周还长满了白杨树,每次只要我跑累了,我就会到树下去闲晃,顺便看看卒塔婆上所写的字。“月穿潭底”“三界唯一心”等字句,直到现在还深深印在我脑海里。有一天,我看到一个长满地钱的黑色潮湿墓碑上,写着“寂性清寥居士”的名字,内心不禁一阵悸动。墓碑前装饰有崭新的白色纸莲花,那白色的叶子,让我不禁想起某位法国诗人充满暗示的话语“我正在泥土里,和蛆虫一同嬉戏”,所以我用食指沾着泥土,在白色纸莲花叶上,写下类似的语句,仿佛幽魂的印记一般。第二天黄昏,在我要开始运动之前,我先到昨夜的墓碑前祭拜,但在清晨的骤雨洗涤下,那些原本能让所有前来祭拜的近亲痛哭不已的哀悼字句,早已消失无踪,就连白色的莲花叶片,也已经破碎不堪。

虽然我有时会这样独自玩耍,不过我已经愈来愈会跑了,双脚的肌肉也越来越结实。但即使如此,我的脸色还是一样没有改善,黝黑的皮肤下,依旧是混浊苍白的脸色,叫人看了就不舒服。

我对自己的脸很有兴趣,每次只要读书读烦了,我就会拿出小镜子来,然后做出微笑、皱眉、用手拄着脸颊思考等表情,再静静地凝视镜中的自己。后来我学会了如何做出一定能惹人发笑的表情,那就是眯起眼睛、皱着鼻子,然后噘起嘴来,看起来就像小熊一样可爱。只要有任何不满或觉得困惑时,我就会露出这种表情。当时我最小的姐姐因为生病正在县立医院内科住院,我去探望她时,就是摆出这样一副表情,结果惹得姐姐在病床上滚来滚去、捧腹大笑。姐姐独自和家里来的中年女仆住在医院里,她一直觉得很寂寞,所以每次只要听到病房外的长廊上传来我的脚步声,她就会立刻兴奋起来,因为我的脚步声,比任何人都要来得响亮。我只要一整个星期没去看姐姐,她就会差遣女仆来接我去,女仆还曾表情认真地对我说,我如果不去,姐姐就会不可思议的发烧,病情也会一下子恶化。

当时我已经十五六岁了,手背上的蓝色静脉血管已经浮现出来,身体也开始觉得异样沉重。我和同班一个同样皮肤黝黑的娇小女生偷偷相恋,放学后我们都会一起并肩走路回家,每当彼此的小指不小心相互碰触时,我们总会立刻面红耳赤。有一次放学后,当我们走在学校后面的马路上时,她看到种有青翠水芹和鹅肠菜的田埂水沟里浮着一只蝾螈,便默默地将蝾螈掬起来,然后送给了我。我原本是很讨厌蝾螈的,但我仍然开心地用手帕将它包起来,然后拿回家去,放进中庭的小池塘里,看看它摆动着短短的脖子游来游去。但第二天早上我再去看时,蝾螈已经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

因为我的自尊心很强,所以从来没想过要向思慕着的对方告白,平常在面对她的时候,也总是一副寡言少语的样子。同一时间,我对住在隔壁的一个瘦瘦的女学生也颇有好感,但每次在路上遇到这个女学生时,我都会摆出一副瞧不起她的样子来。

秋天的某个深夜里,突然发生了火灾,我也起床跑到屋外去看,只见附近一座神社后面,红色火焰正熊熊燃烧。神社的杉林仿佛团团围绕在火焰周围般,黑黝黝地耸立着,树上的许多小鸟,则是像落叶般不住疯狂地飞舞。

隔壁家的女生穿着白色睡衣,站在门口一直盯着我瞧,虽然我都看在眼里,但依旧只将侧脸对着她,专心看着前面的火灾。我的侧脸在火焰红光的照耀下,一定让她觉得看起来很美吧!由于个性使然,不论是班上的女同学、还是邻家的这位女学生,我都无法和她们有更进一步的交往,但其实只要我自己一人独处,我还是很大胆的。我会对着镜中的自己闭上一只眼睛微笑,也会用小刀在桌上刻出淡淡的嘴唇来,然后再贴上自己的嘴唇。后来我还试着将红色墨水涂在桌上的嘴唇印上,但看起来红红黑黑的,令人很不舒服,所以我又用小刀将那个唇印完全刮掉了。

在我升上三年级后,某个春天早上的上学途中,我靠在红色小桥的圆管形栏杆上好一阵子,茫然地眺望着脚下的风景。桥下,广阔的河川潺潺流动着,看起来像极了隅田川。我从来不曾有过如此茫然四顾的经历。因为我始终担心有人会在背后观察我,所以我总是刻意摆出一副架子来。我担心对方会因我的一举一动感到困惑,或是一边搔头一边从旁对我不停解说,所以对我来说,不经意或忘我的小举动,都是不能发生的。当我站在桥上回过神来时,一阵寂寞忽然涌上心头。每当这种心情涌现时,我就会开始思考自己的未来。我一边踏着轻轻的脚步踱过红桥,一边不断想着各种事情,甚至勾勒出未来的梦想。只是,最后我忍不住叹息一声,并开始怀疑,我真的能出人头地吗?从那段时期起,我内心开始感到焦急。不管对任何事,我都无法感到满足,只是不住空虚地挣扎。由于我一向戴着十重、二十重的假面具,所以到头来我已经分不清楚,每一个面具之下的悲苦究竟是所为何来。后来我终于找到一个发泄的出口,那就是创作。在我看来,创作领域里有许多同类存在,大家都和我一样,有着难以言喻的苦楚。我要成为一个作家,一定要成为作家!在我心底,悄悄萌生了这种愿望。

这时,弟弟也已进入初中就读,和我睡在同一个房间里。我和弟弟商量之后,在初夏时分聚集了五六位好友,一同办起了同人杂志。在我住宿的和服店斜对面就有一家大印刷厂,所以我们便拜托对方协助印行,封面也是用石版印刷,图样相当精美。我还将这些杂志拿到学校,散发给班上的同学传阅。我在那本杂志上,每个月持续不断发表一篇作品。刚开始我总是写些和道德有关、充满哲学家忧郁气息的小说,同时,我也颇为擅长撰写一行或两行片断式的随笔。虽然这份杂志只维持了一年左右,但我却因为这件事,跟大哥陷入了极度的不愉快之中。

大哥对于我狂热追寻文学之路的态度颇为忧心,于是从家乡写了一封长信给我。在信中,他用郑重其事的态度对我说:“化学有方程式,几何有定理,要解开它们,完全只看是否掌握正确的关键之钥,但文学却并非如此。若是不到足以理解文学的年纪与环境,却硬是想要正确掌握文学的精髓,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事实上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我相信,自己就是那个已经到达“足以正确理解文学”境地的人,所以我马上回信给大哥,在信里我这样对他说:“我认为,大哥您说的确实有道理,能有这样优秀的兄长,我真是三生有幸。但是,我为了文学,毫不懈怠地勤奋努力,也为了文学,我不论何时都是孜孜不倦学习……”在这封信的字里行间,我竭尽全力,把自己夸张的情感全都表现出来。

你一定要超越所有人,出类拔萃才行——虽然我总是必须面对这种近乎胁迫的目光,但事实上我也的确非常努力用功。升上三年级后,我在班上的成绩一直都是第一名。尽管在总是拿第一名的情况下,要不被说成“蛀书虫”实在颇为困难,不过或许是因为实在不想受到这样的嘲讽,我已经养成了一套熟练驾驭班上同学的手腕。就连大家谑称为“章鱼”的柔道队长,对我也是百依百顺:在我们教室的角落有个放纸屑的大壶,每次我只要指着那个壶说“章鱼不是最喜欢钻进壶里吗”,章鱼同学就会自动把那个壶戴在头上,还发出呵呵的笑声。那笑声在壶里不断回荡,变成了异样的声响。班上的几个美少年,大体上也都跟我十分亲近。因此,纵使我脸上长出青春痘,到处贴满了三角形、六角形还有花瓣型的创可贴,也没有人敢放声出言嘲笑。

不过,我还是很为这些青春痘感到苦恼,而且更糟糕的是到了这个时候,它的数量偏偏每天愈来愈多。每天早上我一起床,第一件事就是伸出手来回抚摸自己的脸颊。我也买了各式各样的药来擦,但还是不见任何效果。每次我到药房去买药时,都得先用小纸条把药名写下来,然后再假装成别人拜托我来买药的样子,开口问药房老板说:“有这种药吗?”我只要一想到这些痘子正是欲望的象征,整个人就羞耻不已,感觉眼前仿佛一片昏天黑地,甚至想说干脆死掉算了。此时,家人对我相貌的恶评也达到了极点,连嫁到远方的大姐看了都说:“阿治这个样子,恐怕会找不到老婆吧!”听到这种话,我擦药擦得更拼命了。

弟弟也很关心我脸上的痘痘,不知多少次替我去买药回来。我和弟弟从小时候开始就处得不好,当弟弟去参加初中考试的候,我甚至还暗自祈祷他落榜。但自从我们兄弟两人一同远离故乡之后,我才逐渐察觉到弟弟个性中善良的那一面。弟弟愈是长大,个性就变得愈发内向寡言。尽管他也不时在我们的同人杂志上发表一些小品,但几乎都是些软弱无力的文章。和我比较起来,弟弟在学校里总是为了成绩不佳所苦。尽管我也试着安慰他,但这样的举动反而让他感到相当不悦。除此之外,弟弟额头上的发际线跟富士山一样是三角形,看起来很像女生,这也让他觉得很不舒服。他相信,正是因为自己有个窄额头,所以头脑才会那么糟糕。我只有在这个弟弟面前,才会毫无保留地敞开心怀。当时的我,在面对他人的时候,不是将所有一切都藏到内心深处,就是彻彻底底地暴露出来。但唯有和弟弟相处的时候,我才能坦然以对、无话不谈。

在刚入秋的某个看不见月亮的晚上,我们两人走到码头上,一边任凭越过海峡吹来的清风拂过自己身旁,一边谈论着有关“红线”的话题。那是学校的国文老师在某次上课时,讲给我们学生听的故事。据老师说,在我们每个人右脚的小趾上,都系着一根肉眼看不见的红色丝线,这条丝线不停延伸、延伸,最后一定会连到某个脚趾同样绑着丝线的女孩子身上。不论两人相隔多远,这道红线都不会断裂;同样地,不论两人距离多近、甚至近到擦肩而过,这条线也不会混乱纠结。我们就是靠着这条线,来找到我们命中注定的新娘的。当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时,内心兴奋不已,于是一回到家,立刻迫不及待地把这个故事告诉了弟弟。这晚,我们也一边侧耳聆听海浪的波涛声与海鸥的鸣叫声,一边讨论着这个话题。“不知你未来的wife,这时候正在做什么呢?”当我这样问弟弟时,只见他用双手握住码头的栏杆,摇晃了两三次,然后才扭扭捏捏地开口说道:“大概正在庭院里散步吧。”穿着一双宽大的庭院用木屐、手持团扇、凝视着月见草的少女,这样的形象在我想来,的确和弟弟十分相配。接下来照理讲,应该轮到我来述说自己心中的良人了才对,但我却只是凝望着漆黑一片的大海,说了声“她身上系着红色的腰带……”然后便陷入沉默之中。越过海峡而来的联络船,缓缓从水平线上浮现出来,从船上一间又一间的房间里透出无数黄色的灯光,看上去仿佛一间偌大的旅馆。

只有这件事,我连对弟弟也绝口不提。我在那年的暑假回乡时,遇见了一个新来的女仆。那个浴衣上系着红带子的娇小女孩,在帮我脱西装时,动作十分粗鲁。她的名字叫作美代。

我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癖好,那就是我在上床前会偷偷抽一根烟,然后思考诸如小说开头写法之类的问题。然而不知怎么搞的,这个习惯被美代察觉了,于是某天晚上,当她帮我铺完床后,又特地在我的枕头边,放上了一个烟灰缸。第二天早上,当美代前来清扫房间的时候,我对她说:“我是偷偷抽烟的,所以千万别在我房里放上烟灰缸之类的东西。”听了我的话,美代鼓起脸颊,不情不愿地说了声:“是。”

又有一次同样是在暑假中,浪花节的说书人来到我们镇上进行公演,于是我们家便让家中所有的佣人,一同前往小剧场欣赏演出。大家也有邀我和弟弟前去,但我们两人觉得这种乡野村落的表演实在无趣,于是便故意跑到田野间,扑起了萤火虫。我们一路跑到靠近邻村森林的边缘,但因为露水太重,所以大概只抓了二十只左右的萤火虫,便转身回家了。当我们回到家时,听完浪花节的人们也正好陆陆续续地归来。当美代帮我们铺好床、挂上蚊帐后,我们便关上电灯,在蚊帐里将萤火虫放出来。萤火虫在蚊帐中窸窸窣窣地四处飞舞,看到这副景象,美代一时也停下了动作,伫立在帐外静静地凝望出神。我和弟弟躺在床上,看着眼前的流萤,但比起青白色的萤火,美代白皙的身影却更令我侧目。“浪花节有趣吗?”我用有点僵硬的语气问道。迄今为止,我除了吩咐事情以外,是绝不和女仆聊天的。对我的问题,美代只是静静地回答我说:“不怎么好看。”我忍不住笑出声来,弟弟则是一言不发,只是挥舞着团扇,啪沙啪沙地驱赶着一只停在蚊帐上不动的萤火虫。不知为什么,我忽然觉得有点尴尬。

我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对美代产生兴趣的。正因如此,一提起红色丝线,我的心中便自然浮现出美代的身影。

第三章

升上四年级后,有两位同学几乎每天都会来我的房间玩。通常我会用葡萄酒和鱿鱼丝款待他们,然后编些天南地北、荒唐无稽的事情给他们听。比方说我会告诉他们,我写了一本教人家如何用木炭生火的书。又有一次,我把一本某新进作家写的、名叫《野兽的机械》的书,在封面上涂满了黏黏的机油,然后对他们说:“这本书就是这样上市销售的哟,真是难得一见的装帧呢!”还有一次,我把一本叫作《美貌之友》的翻译书随意剪下好几个段落,然后拜托我认识的印刷厂,偷偷把我自己刻意写成的烂文章插进这些空白的片段再印出来,最后告诉他们说:“这真是一本奇书啊!”我就是用这样的方式,不断在朋友面前制造惊奇。

这时候,我对美代的思念也逐渐变得淡薄起来。再加上我也觉得同住一个屋檐下的两人产生相思相爱的情愫,是一件不正当而且令人深感不安的事情,而且,我平常在众人面前,总是只会用尖酸刻薄的话批评女孩子,因此,即使只是朦朦胧胧想到美代的事,我的心也会变得纷乱不堪,整个人还会不自觉地突然生起气来。在这种情形下,弟弟自是不用说了,就连对同学,我也从来不曾提起美代的事。

但就在此时,我拜读了某位俄罗斯作家的著名长篇小说,让我不得不重新思考这样的态度是否正确。那部小说是从一名女囚犯的经历开始写起,而那名女子坠落深渊的第一步,正是从受到自己主人的侄子——一名出身贵族的大学生的诱惑开始的。我已经忘了这本小说里更有意思的其他情节,只对那两人在满园绽放的紫丁香下第一次接吻的片段印象深刻。我甚至还将一小节带着枯叶的树枝当成书签,夹在那一页里。对这种优秀至极的小说,我无法带着事不关己的心态去阅读,且无法不认为,这故事中男女主角的处境,其实正和我与美代极为神似。若是我再稍微厚颜一点,或许我就已经变得跟那个贵族大学生一模一样了吧!想到这里,我就不禁对自己的胆怯感到愚蠢至极。就是因为这样的懦弱,我的过往才会如此平淡无奇。唉,我是多么想成为拥有璀璨夺目人生的受难者啊!

当天晚上上床睡觉时,我将这样的想法告诉了弟弟。尽管我想要摆出一副严肃的态度来诉说这件事,但愈是刻意摆出这种姿态,反而愈是绊手绊脚,最后只落得一副轻薄的模样。我在说话的时候,一下子搓揉着后颈,一下子又摩拳擦掌,看起来一点都不优雅。对于这种改不了的坏习惯,我实在感到万分悲哀。至于弟弟,则只是一边不时舔着薄薄的下唇一边听我说话,甚至连翻身都不曾翻身。只是,当他听到最后的时候,却满心疑惑地问了我这样一句:“哥,你想结婚了吗?”听到弟弟的问话,我内心不知为何颤抖了一下。好一会儿之后,我才用极度沮丧的语气应道:“不知道能不能结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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