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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6 03:49: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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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井上靖,陆求实译

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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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田女王

额田女王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剧演的终章作者:[日]平野启一郎,丁世理[译]排版:辛萌哒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9-03-01ISBN:9787533954901本书由浙江文艺出版社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白 雉一

大化六年(西历六五○年)二月,穴户(即后来的长门,位于今山口县)的国司向朝廷进献了一只全身纯白的野雉。据说是那年的正月九日在穴户一个叫麻山的地方捕捉到的,因为全身纯白,没有一丝杂色,非常珍贵,所以便进献给朝廷。朝廷捉摸不透这白雉的出现究竟有何寓意,于是召来熟谙这方面掌故的人问询。

作为质子,来自朝鲜半岛百济国的王子丰璋答:“在下查了查史书记载,后汉明帝永平十一年,各地陆续发现多只白雉。”除此以外,王子再没有说其他话,白雉的出现到底是祯祥还是凶兆却不置半语。话说这丰璋平生小心谨慎,多余的话从来不说半句。丰璋作为人质来到日本已经有十多年了。

朝廷又向僧侣们问询。僧侣们商量之后回答道:“白雉这种东西,我等不要说从没见过,连听也从未听过。朝廷不妨恩赦天下罪人,以悦民心啊。”

这个回答也不能令朝廷满意。如果寓意吉祥,赦宥罪人也无不可,但倘若是凶兆呢,这样做岂不是反而会招来大祸?

无奈,朝廷只好再征询国内“十师”之一、被誉为高僧的道登的意见。道登曾留学高句丽,归国后担任元兴寺住持,深得朝廷的信任。

道登说:“昔日,高句丽凡建造伽蓝之际,必先物色祥瑞之地,假如看见白色的鹿出没,则即在其地造寺,并名之为‘白鹿园寺’;假如看见白色的麻雀在寺庙内踱步,国人也都会认为是吉祥之兆。此外,本朝遣往大唐的使者曾经携回一只一脚三趾的乌鸦,也被视为瑞祥之象。何况这回乃是纯白的雉啊,怎么能不是祥瑞之兆呢?”

接下来又征询国博士僧旻的看法。他可是大化改新之后,与高向史玄理一道被公认为是全国最有学问的人。

僧旻回奏道:“这绝对是大吉大祥之事,且不是轻易能遇见的吉事啊!我听说,王者恩泽遍施天下之时才会有白雉出现;另外,王者虔诚地祭神祀祖、国中食丰衣足之时,会有白雉出现;再有就是王者的德惠符合圣人之道的时候,也会有白雉出现。”

说了这样一通仍嫌不足,僧旻又援引周成王及晋武帝时的故事加以详细说明:“总之,这的的确确是吉象,朝廷应该恩赦天下罪人以谢天瑞。”

如此一来,朝廷当即将白雉饲于皇园内,同时决定改年号为白雉,并实行大赦。二月十五日,朝廷当着参列的百官之面宣布了这一决定,以明日为正月元日,同一天还举行了盛大的改元仪式。

时间距皇极四年(西历六四五年)的那场政变已经五年了。中大兄皇子与中臣镰足铺谋定计、于大极殿斩杀专横跋扈到了无法默忍的地步的苏我入鹿之举仿佛还近在眼前,谁料想岁月竟已过去了整整五年。

苏我入鹿的父亲虾夷在入鹿被诛的第二天自杀。随着他的死去,可以说,一时权势无两的苏我氏一族的势力也顷刻间灰飞烟灭,由荣至枯仅仅不过两天而已。

政变发生后,皇族长老之一轻皇子即位为新天皇,也就是孝德天皇。老天皇皇极天皇本想让位于政变第一功臣中大兄皇子的,但中大兄皇子与镰足商议后,却推举了轻皇子即位,自己出任皇太子。谁都明白,中大兄皇子是为了更加自在自如地甩开膀子推进改革,才选择卑栖于皇太子这个位子的。与此同时,新天皇任命阿倍臣仓梯麻吕为左大臣,苏我仓山田臣石川麻吕为右大臣,中臣镰足为内大臣,僧旻和高向史玄理二人则为国博士。新的朝廷首脑部成立后,便接连不断地发布了一系列新的法令和制度,这些统统被视为大化改新的一部分。

政变至今的这五年间,社会陷于剧烈的震荡之中。每当一项新的法令颁布,全国为之震动,不仅仅是在中央的豪族中间产生震动,地方上的族长、百姓中也震动不小。中央豪族被任命为地方国司的,络绎不绝地前往地方赴任,但被任命为国司究竟对自己有利还是不利,谁都是心中一点也没底。被派往地方的各级官吏,则只知道测量耕地面积、造册编制户籍等等,至于做这些事情有什么意义、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不要说他们本人,就是地方的族长和百姓也都一无所知。虽说懵懵懂懂的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有一点却是谁都清楚的:那就是,自己正面临着一场巨大的变化,只要是被要求的事情自己就不得不尽力去完成。有人觉得这是一个好时代,也有人觉得这真是一个坏时代。

即使是佛教界,也同样被卷入这样的剧烈变化中。为了统制僧侣,任命了“十师”;为了管理寺院,甚至全国从上至下任命了无数的寺司、寺主、法头。今后将会是个什么样的时代?这一点连僧侣们也不知道。皇族及豪族们之前逢到丧事都要建造规模宏大的坟丘或石墓,现在这种盛大的葬仪风俗被禁止了。殉葬或祓除等遭到禁止人们觉得还能够接受,可现在连葬仪形式都要受到干预,大多数人都认为似乎有点过头了。对墓穴也规定了六个等级。

墓穴都有等级,冠位制度自然也少不了改革,新的冠位制度规定了十九等级,朝廷各级官吏全部必须依照指定的布料和颜色制作新的冠帽以区分不同位阶,同时制定了繁多的位阶,官吏的身份高下变得一目了然。

在时代急速变迁、社会剧烈震荡之际,发生了几件大事。首先是政变发生当年,也就是大化元年的年底,国都从飞鸟迁到了难波。由于正值政变引发的社会大震荡,此次迁都理所当然遭到了大规模的抨击,几乎到处都可以听到对于迁都的非难,尤其是当时难波尚未建有宫殿,因而人们觉得没有必要将国都迁往那里。中大兄皇子和镰足则认为,新政理应从新的国都开始施行,为了使得人的精神面貌焕然一新,必须强力推行这样的措施,不过迁都仍然引发了不小的混乱。

而就在迁都引发混乱稍早的时候,政变之后从皇太子位子上退下、隐居在吉野的古人大兄皇子因为企图谋反被斩杀。古人大兄皇子是中大兄皇子同父异母的哥哥。关于这件事情有各种各样的传说,有人说古人大兄皇子是受了苏我氏残余势力的挑唆,有人则说他是受那些对新政心怀不满的人挑唆,还有人认为古人大兄皇子其实何罪之有,完全是政治的牺牲品。

但随着迁都风波兴起,古人大兄皇子事件的影响很快便烟消云散了。对大多数朝廷大小官吏来说,古人大兄皇子事件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远远达不到影响自己正常生活的程度,而迁都却实实在在地与自己有着直接的关系,因为他们眼看就要抛却生活习惯了的家,挈妇将雏搬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去。

第三件大事则是迁都之后朝廷首脑部内部发生的事情。这件事情发生在迁都之后三年、难波作为国都各方面都渐渐趋于完备的大化五年(西历六四九年)。这一年的三月,左大臣阿倍仓梯麻吕病殁,紧接着,右大臣石川麻吕身边暗影蠢动:有人告发他意图刺杀中大兄皇子。告发者不是别人,竟是石川麻吕的亲弟弟苏我日向。

石川麻吕意识到身处险境,于是逃出难波,投奔到其长子兴志所在的飞鸟山田寺。第二天,在众多追捕者杀入寺院之前,与妻子等八人相继自刃,结束了自己的性命。因为这一事件,石川一族共有二十三人被杀,另有十五人被处流放才算了结。

这样一来,难波朝廷相继失去了左右大臣,接替他们的是巨势臣德太和大伴连长德,分别被任命为左大臣和右大臣。

石川事件在世间造成了强烈的震撼。仓梯麻吕明明是病故,照理没有任何话好说,但由于随后就发生了石川麻吕事件,于是便传出说两者之间有着某种联系。除此以外,还有人暗地里冷言冷语地暗示道,虽然两人的死之间没有关联,但是仓梯麻吕之死使得左大臣的位子空缺,干脆右大臣的位子也空出来岂不是更称人心意?更有人绘声绘色地表示,仓梯麻吕和石川麻吕二人一向对新政抱有反感,其证据就是,这两人都坚决不肯戴新冠,一直戴着旧冠出入朝廷,想来早晚会跳出来反对新首脑部的。尽管大家心里都清楚,但中大兄皇子和镰足一时难以下手,而仓梯麻吕的突然去世正好提供了一个绝好的机会,自然要动手除掉石川麻吕了。

事实上,这次事件的真相谁都不清楚。仓梯麻吕和石川麻吕二人执着于旧冠不肯在朝堂上戴新冠是事实。大化改新之后,左右大臣的地位下降,权力受到大幅度削减,考虑到这个因素,二人对于新首脑部的做法心里有些想不通也不是不可能。

另一方面,中大兄皇子的妃子苏我造媛是石川麻吕的女儿,换言之,石川麻吕是自己的岳父大人,除非有天大的事情,否则他绝不会轻易对石川麻吕刀兵相向的。如此想来,就只能认为石川麻吕的确有叛心。但不管怎样,此次事件对于中大兄皇子而言,不能不说也受到极大的伤害,因为苏我造媛妃受父亲之死的刺激,竟抛下两个皇女和才生下不久的年幼皇子,一命呜呼撒手人寰了。

总之,石川麻吕事件是个令人痛心的事件。事情还不止于此。当事件稍稍平静下来之后,朝廷宣称,经查石川麻吕并无叛心,于是告密者苏我日向被左迁为大宰府。处置一经公布,人们即使不信也只得信了,不过心里却总残存着一丝难以拂去的东西。

从最终结果来看,大化改新后最后残余的旧势力,经过此次事件彻底从新首脑部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尤其是石川麻吕之死以及苏我日向的左迁,使得苏我氏一族最后仅存的一点根芽也被拔除得干干净净。

石川麻吕事件过去之后,坊间还流传起了另一个蜚语,大意是说,政变之前圣德太子之子山背大兄王死于苏我入鹿之手,其实中大兄皇子与这一事件也有干系。关于这一事件,之前不管是谁都只是单纯地认为,入鹿为了将流淌有苏我氏血统的古人大兄皇子推上太子之位,就必须将当时最有力的候任者山背大兄王除掉,故而入鹿铤而走险付诸行动,在斑鸠宫攻袭了山背大兄王。

然而现在,中大兄皇子竟然也莫名地被卷入其中,事件虽已过去了数年,但还是有人认为即使中大兄皇子没有示意入鹿动手,但他也没有采取措施防患于未然,等于是坐视不救,间接害死了山背大兄王。之后,中大兄皇子利用世人对苏我一族的反感,突然出手,诛杀入鹿,毅然发动了政变。尽管没有一个人对这种流言蜚语往心里去,但流言还是在四处流布。

大凡听者心里都在寻思:或许中大兄皇子不小心在什么地方的确犯了点小疏忽吧。人们这么想,但是却始终不明真相。山背大兄王也好,苏我父子也好,古人大兄皇子也好,所有牵涉进事件漩涡中的当事人,如今一个个都死于非命,不可能开口了。

这样的蜚语背后,反映出石川麻吕事件后,世间对于中大兄皇子的看法,和过去相比发生了突如其来的急转。虽说散布流言者无疑是对中大兄皇子和中臣镰足的新政抱有不满的人,但是流言得以流布,则说明了当时的社会正处于一个人心非常不稳的时代。

地方向朝廷进献白雉,正是这类流言和无端猜测大肆横行的时期,距离石川麻吕事件发生恰好整一年。

二月十五日,庆祝白雉进献及改元仪式盛大举行。虽说从节气上已进入春天,但是两三天前起气温骤然回落,刺骨的冷风劲烈地穿过国都的大小道路。

这天,离预定举行仪式的时刻午前十点还有四分之一时辰,皇城门外,左右大臣及以下百官以及众多兵勇已经分成四列,整整齐齐地列队等候了。左大臣巨势臣德太和右大臣大伴连长德二人心想,自己理应在皇城内侍立在天皇身边,一同迎接白雉到来的,但是这天却没被允许。二人正想入城门,被城门守卫拦住了:“请两位大人在外稍候!”话虽客气得体,但态度却是不容违抗的强硬。二人官拜左右大臣时日尚浅,还以为像这种仪式大概就是这个规矩哩。

时刻一到,天皇的御前侍臣粟田臣饭虫等一行人护卫着载有白雉的轿子过来了。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多人,队伍排了长长一列,轿子在队伍的最后,等轿子通过总共花了好长时间。巨势大臣以为轮到自己为轿子先导了,待那轿子刚到面前便迈步上前去,结果护卫轿子的一名侍臣冲他说道:“请随轿子进城。”左右大臣二人只好跟在轿子后面,从紫门入得皇城。二人身后是百官相随,百济王子丰璋、来自高句丽的御医毛治、来自新罗的侍学士等人的身影也在队列中。

载有白雉的轿子来到紫门与御殿之间开阔的中庭,停了下来。饭虫等侍臣朝着轿子鞠了一躬,随后转身离开,紧接着,皇别氏族中的三国公麻吕、猪名公高见、三轮君瓮穗、纪臣乎麻吕岐太四人上前,接替侍臣抬起轿子向御殿前进。

被接替的侍臣走到巨势和大伴面前说道:“请吧!”

左右二大臣意识到接下来才轮到自己登场,于是连忙向轿子的方向赶上几步,将手搭在前面的轿杠上,轿子后面则是三国公麻吕等人。

轿子被抬至玉座前。孝德天皇招呼中大兄皇子一同上前朝轿子里面张望。天皇见了白雉甚觉新奇,中大兄则只是摆摆样子礼节性地看了看,便转身朝着玉座恭敬地颔首致谢,随后回到自己的座位。

左大臣巨势臣德太迅即进入自己的角色:负责致辞表示祝贺。至于贺词内容,是两天前镰足送来的已经写好的。

老拙谨代表公卿百官,在此颂祝:主上以明德治天下,故天降瑞祥、白雉西现,可喜可贺!……愿主上垂统千秋,万代永治大八岛。我等公卿百官黎民百姓唯竭诚忠君,以报主上之恩德!

致辞完毕,左大臣对着玉座行再拜之礼,然后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接下来是宣敕。

闻道天子高德,白雉现于世,昔周成王之世、汉明帝之时,白雉屡现,本皇既无其德而今白雉降祥于世,实赖诸位公卿、臣、连、伴造、国造等忠诚事天方得此吉象,今后尔等尤当敬神祇、洁吾身,共期天下繁荣。

再接下来是宣读诏书、布告天下:为庆祝白雉现世,即日实行大赦,并改年号为“白雉”。同时,对进献白雉的穴户国司草壁连丑经给予晋位加禄,以示褒赏。

仪式的时间并不长。午后,还在皇居内为公卿百官举办了祝贺宴。参加祝宴的每个人都来到中庭一隅的轿子前,观觑轿内的白雉,随后颔首微笑着,回到宴席上。从早晨起就刮得非常猛烈的狂风,此时仍未停歇,参加宴席的人全都不约而同地被冻得鼻头通红,嘴唇发紫,浑身不住地打着哆嗦。

第三天,白雉被置于中庭,供人从紧邻中庭的一间屋子外的廊檐上观赏。这天前来观赏的,除了数名朝廷高官,其余的都是皇族。天皇因患伤风没能出席,中大兄皇子坐上了主座。

中大兄皇子向中庭的白雉望去。从只能在中庭里一个劲地踱步却腾飞不起来的白雉身上,他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美秀之处。恰好此时,白雉停下脚步来,支棱起脑袋,朝四下环视着。中大兄觉得白雉的这个动作,暴露出了它非常不安、时刻战战兢兢。

之前的山背大兄王走起路来好像也是这副样子。不光是山背大兄王,古人大兄皇子也一样。猛地,中大兄发觉自己不知怎么联想起了山背大兄王和古人大兄皇子,于是赶忙强使自己岔开去。他不愿去想这两个人。

这时候,孝德妃间人皇后在一群侍女的簇拥下出现在廊檐一端。发现皇后驾到,人群间顿时发出一阵轻微的骚动,走下廊檐的人立在原地颔首致意,站在廊檐上的屈身施礼。“真是全身纯白的呢。”

间人皇后启口说道,声音又轻又脆。皇后是中大兄的妹妹,比二十五岁的中大兄小四岁,芳龄二十一。间人皇后似乎注意到了中大兄皇兄在场,她随即从廊檐走入屋子。“我今天没有受到邀请。”

间人皇后用低低的声音说道,一旁的人几乎觉察不到她是在和中大兄皇子说话。容貌秀丽、身材窈窕的皇后向来如此,而且说话时脸孔也并没有转向中大兄,视线完全盯着另一个方向,因此从第三者的角度,还以为皇后是在自言自语。“这白雉一点也不美。”“但是极其珍稀,听说是国之瑞祥啊。”“是的,或许真是瑞祥吧。”“你对什么事情都怀疑,”皇后说道,“除了自己的能力。”“如果连自己的能力都信不过,那还能做什么?”

间人皇后无声地站起身来,她自始至终都没有朝皇兄的方向瞥上一眼。数名侍女迅即起身,像一团漩涡似的尾随在后,消失在廊檐尽头。

间人皇后对皇兄的感情是众所周知的。父亲舒明天皇去世时她才十二岁,自那以后,她就将对于父亲的爱全部转移到了皇兄身上,不管什么事情,她都唯皇兄的话是从。大化元年她十六岁,这年她成为了时年五十岁的孝德天皇的妃子,坊间纷纷猜测,这也是中大兄皇子的主意,所以才促成皇女下此决心。

镰足坐在靠近廊檐的地方,注视着白雉的一举一动。瑞祥、瑞祥——他仿佛觉得,眼前踱步挪移着的就是瑞祥本身。不像中大兄皇子,镰足并没有觉得白雉显得有什么不安、有什么战战兢兢的,镰足觉得白雉看上去的确很美。

庆祝白雉现世的仪式全部由镰足策划安排。这场仪式,一如镰足所希冀的那样,盛大而庄重,甚至有人觉得庄重过头了。镰足却认为,不这样就不足以向所有人——无论豪族也好平民百姓也罢——宣示,一个崭新的时代业已大幕揭开,而且将永远传承下去,即使遭遇种种阻挠,也不可能再回复到政变以前的旧时代去了。他要让所有人知道这一点,男女老幼,所有人都必须清楚地知道。实行大赦、改年号,都是实现这一目的的一环,并且应该已经起到了这个作用;此外,让左右大臣以及百官列队于紫门外迎候白雉、让重臣高官抬着载有白雉的轿子步入紫门,也统统是出于这个目的。中央豪族以及地方上的皇室宗族可以随意置喙政治、滥用权力跋扈自恣,或者凭借权力中饱私囊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镰足一边注视着白雉的举动,一边在想,有多久没有安安心心坐下来了?政变以来,这么些年一直忙忙碌碌、宵旰忧劳,今天总算可以坐下来安稳地歇息一下了。虽说天下还远没有达到彻底安定的程度,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多到数不过来,但以白雉出现为标志,也算是告一段落了,所以此刻自己才能安心地坐在这里。这几年里,所有令人忧烦的事情都一一得到了解决。假设古人大兄皇子的身影也在观赏白雉的人群中的话,自己又怎么能够放心地坐在这里呢?还有,那两个新政的绊脚石仓梯麻吕和石川麻吕也已消失得干干净净。

镰足转过脸望向中大兄皇子。自己精心挑选的这位天下最贤明的年轻皇子身边,现在再也没有阴影蠢动了,必须除去的障碍统统除掉了。接下去,中大兄皇子将放手推行一系列新政,带领这个国家走进繁荣进步的盛世。他就是为了实现这个使命而降临世间的,而自己之所以比皇子早十年出生到世上,则是为了帮助皇子一起去实现这个使命。

忽然,镰足看见有间皇子和大海人皇子手牵着手,朝白雉那边走了过去。有间皇子是当今天皇与仓梯麻吕之女小足媛生下的皇子,和中大兄皇子是表兄弟的关系,这才刚迎来人生的第十一个早春,踏入少年未几,脸上的表情以及个头体格,都还没有脱去稚气;不过,论到聪明伶俐,则是同年龄皇族中出类拔萃的,人人称道。大海人皇子是中大兄皇子的胞弟,年方十九,已经长得是魁梧结实,无论从哪方面看,作为现政权首脑的一员,他都已然具备了堂堂的威仪。他既是中大兄皇子最得力的助手,也是最重要的商议对象。过去且不说了,从今往后,按照镰足的想法,即使自己发生什么意外,只要有大海人皇子在身边,中大兄的执政之路应该就不至出现大的偏差。好像口头禅一样,中大兄皇子动不动就将皇弟的名字挂在嘴上,有什么事情总喜欢和他商议,而大海人皇子对皇兄的尊敬,或者说倾倒,也绝非常理所能想象。

看着大海人皇子和有间皇子二人仿佛追逐着白雉似的,手挽手、肩并肩地跟在白雉后面亦步亦趋,镰足不经意间冒出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不由得心头一凉:这是白雉当然不存在任何问题,可如果是别的东西呢?

镰足暗自想到,将来由中大兄皇子接替现天皇即位,早已是既定的事实,但到那一天,围绕皇太子之位,大海人皇子与有间皇子之间的关系可就微妙了。问题不光来自大海人皇子,更可能来自有间皇子,眼下有间皇子虽然年方十一,但想象一下再过十年的话,说不定有间皇子就会和中大兄皇子并肩追逐“白雉”,这么想一点也不奇怪。

然而,十九岁的青年和十一岁的少年哪里会知道镰足正在为遥远的将来杞人忧天,两个年龄相去八岁的表兄弟之间的对话更是大大出乎镰足的意料。“她就是那个众口交传的额田?”“是啊。”“听说她很擅长吟诗咏歌?”“没错。”“我从没见过这么美的女人。间人皇后算得美了,但是刚才看到那个女人跟随在身后,皇后的美简直就不值一提了。”“她的手也很美。”“我还没说完呢,不要打岔!”

大海人皇子不小心踩到了白雉的尾羽,白雉扑扇着翅膀,发出一阵慌乱的声响。二

进献白雉的这年春天,位于半岛的新罗派了使者前来献上贡品。同在半岛的高句丽和百济也纳贡了,但是这两国没有派使者前来。

新皇宫的营造工程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在新皇宫完工之前,暂将昔日与半岛往来频繁时期的官舍改建,作为临时的皇居。几乎在迁都的同时,新皇宫的营造就全面铺开了,但是真正开始取得明显的进展,则是大约一年之前的事情。为了建造新宫,还毁坏或迁移了许多古墓,为此,这一年朝廷根据蒙受损失的不同程度向那些古墓的主人进行了赐恤。

第二年,也就是白雉二年的春天,为庆祝前一年开始制作的高达一丈六的刺绣大佛终告完成,举行了盛大的法会。六月,白济、新罗派来使者进献贡品。然而,围绕新罗的朝贡使者却发生了一点问题:使船停泊于筑紫的新罗使节团,个个身穿唐服。朝廷对于新罗未经许可擅自改服非常震怒,便将他们赶了回去,不接受进贡。

为这件事,巨势大臣上奏道:“如果不膺惩一下新罗,将来势必追悔莫及。假如主上此次放过新罗,只怕新罗会进一步屈服于大唐的威势而轻视我朝,所以膺惩新罗无须迟疑。臣奏请主上准允,派兵船配置于难波津至筑紫之间洋面上各要冲之处,再召新罗使臣前来问罪!”

虽说朝廷对新罗慑服于唐之事绝不想置之不顾,不过也无法采纳巨势大臣的建议。因为这样首先必须建造数量庞大的兵船,再者这笔费用从哪里来呢?当然非要筹措的话也不是凑不出这笔费用,但由此会派生出一系列的国内问题,令人头痛,毕竟推行新政才没有多少年啊。

这些道理巨势大臣不是不明白,但是有些话在朝堂上不说没什么好处,说了则没什么坏处,这点他是很清楚的。当然并非所有人都愿意听这样的话,中大兄皇子和镰足就默不作声,只当没有听见。从道理上讲,巨势大臣的话一点也没说错,但论起符合实情,也是十年或者十五年之后的事情了。

这一年最大的事件,莫过于大年三十于建造至一半的新皇宫御苑内张灯结彩举行的声势浩大的奠基仪式。当日,两千一百余名僧尼汇集在与新宫比邻的味经宫里齐诵《一切经》,晚上则在新宫的御苑点燃两千七百余柱香火,诵读《土侧经》和《安宅神咒经》。

距离新皇宫的建成时日尚远。入夜,天皇从位于大郡的临时皇居临幸此地,等到第二天元日仪式结束,再乘车驾返回大郡宫,这堪称是新政权成立以来最为盛大的一次活动。新宫被命名为难波长柄丰埼宫。

当晚,为迎候天皇临幸,中大兄皇子率领左右大臣、镰足一众人等,来到张灯结彩的新宫御苑。新皇宫建于台地之上,居高临下,可以将难波的街衢市景尽收眼底。近处的街道虽然暗黢黢的,但远处的海湾却在月光照射下泛着明亮的白光。海湾仿佛伸展出胳膊从侧旁揽住这个城市似的,它的湾头一直延伸至新宫所在的台地脚下。平时听不到海浪声,但是海风猛烈时却能将海浪声一直送上台地。此刻没有一点海浪声,只有诵经声,听上去忽远忽近。

从新宫所在的台地上面看去,下方的道路一片漆黑,然而整个街市并没有沉睡,家家户户男女老幼不约而同地走出家门,或汇集在路口,或行走于道路,个个兴致勃勃,尤其是儿童,早将睡意不知丢到哪里去了。百姓们从未见过如此华美的景色,台地上方被无数的灯火包裹着,将夜空映得半边通红。然而百姓是不可以随意走动的。一个人影也没有的道路蜿蜿蜒蜒通向台地,沿途多处还有兵士把守。那是天皇的车驾将要经过之处,只有那边可以听到海浪声。

百姓们自然不清楚如此华美盛大的仪式对自己意味着什么,只是隐约感觉到,一个崭新的时代正渐渐以自己看得见的形式呈现在眼前。巨势大臣在朝堂上关于伐罪新罗的进奏,不知怎么也传到了坊间。百姓想,是嘞,原来讨伐异国也并非不切实际的夸夸其谈。就像在这难波,马上就要矗立起之前想都不敢想象的豪华壮丽的宫殿一样,假如有必要,同样自己想也不敢想象的强大兵力和雄厚财力也会登时展示出来。舳舻相连、帆樯交映,兵船从难波津一直排到筑紫海面也绝不是凭空做梦啊。

预定的时刻一到,天皇驾临。灯火与灯火之间,数百人汇成一簇簇的人群,开始向前蠕动,其中还夹杂着不少妇人,人人都穿戴得艳丽夺目。人流穿过台地,沿着平缓的斜坡向味经宫方向涌去,撇下身后闪烁的灯火和寂寥的夜空。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夜深了,人流又从味经宫朝相反方向的台地这边涌来,此时既能听到热闹的说话声,还能听到嘈杂的脚步声。人群三三两两、一组一组地从灯火之间现出、隐去,但是人流始终不断,一组消失了,后一组又出现。这时候,灯火开始逐渐稀落,有的熄灭了也没人管它,于是夜空的黑暗便逐渐扩大了自己的领地。

大海人皇子在台地上行走着。准确地讲,他是在徘徊。由于人潮涌动无法疾行,他只好在潮流的缝隙间尽量快步穿行,不过他会时不时停下脚步,而且视线在人群中扫来扫去,急于锁定自己所寻觅的对象。而他寻觅的人,每每在他匆匆的掠视中,总会在某处灯火之下倏然闪现,有时稍远,有时候又出乎意料的近。对方今宵过后才刚满十八,但却似乎有着中年妇人的沉着劲儿。

她在那儿!大海人举步朝那个方向走过去,可对方的身影迅即消失在了黑夜中。令人恼火的是,一旦人影消失在黑夜中,然后会在何处再出现是完全无法估摸的。大海人满以为对方趁着夜幕闪得远远的了,根本没承想,她却在近旁一处灯火下露出了身影。大海人马上又朝那里走去。

大海人觉得,对方似乎有意在戏弄自己。假如不是戏弄,绝不会如此倏然闪现又倏然消失的。可是,从她的举止中却分明看不出一丝一毫戏弄的态度。灯火旁的身影,顶多就像是漫无目的地走着,待来到灯火亮处,略略停下歇一口气的样子,一边走一边俯瞰一下台地下方的街市,或朝远处被月光映白的海面远眺一下,有时还抬起头望一望天空的那轮月亮。

大海人屏住呼吸立定,对方也站立在原地不动,可当他一迈开步子走动,对方似乎敏感地察觉到这边的动静,也迈出步子,随后便消失在夜幕下。大海人竖起耳朵仔细辨听,却捕捉不到半点她的脚步声。

难得的机会却始终无法抓住,大海人皇子不免有点沮丧。今晚的确是个绝无仅有的好机会。大海人皇子第一次见到她,是在白雉被置于皇宫中庭接受皇族们观赏的那天。在簇拥着间人皇后的众位侍女中间,大海人目睹了她的身影。自那以来,已将近两年了。由于对方的身份是宫中女官,所以轻易没有照面的机会,甚至连递一句话也无法如愿。大海人曾经通过别人多次向她传话,想试探她的心,却毫无反馈。两年来,关于对方,大海人皇子获知的信息只有一点,就是她的名字:额田女王!

对了,还有一点,身为宫中的女官,具体来讲,额田是专门主持神事的女官,也就是巫女,因擅长歌咏,甚至经常奉天皇之命代天皇咏歌作诗。

大海人皇子过了今宵就满二十一岁,作为中大兄皇子的胞弟,已经在新政权中无可争辩地占有了一席之地。只要他想做的事情,大抵不会有任何障碍即可达成,唯独对这个额田女王,他却一筹莫展。问题的棘手之处在于,他完全不清楚对方的底细。主持神事这种事他就已不甚了了,不要说依诏深入天皇的内心、咏出天皇的心声、代天皇作诗这样的事情了,那更不是他所拿手的。

大海人皇子想象不出额田这个特殊女性拥有怎样一种精神构造。将自己的心声吟咏出来已不是件容易的事,遑论深入别人内心、代替别人吟诗作歌呢,感觉这简直就是自己这种人无法企及的。何况代天皇歌咏时,不单单是传达出一个作为人的天皇的心声,而且时时刻刻还要倾听神的喻示、将其转为天皇的心声,再通过自己的歌咏将其传达出来。由此想来,她应该拥有特殊的灵力,能够倾听到并且理解神的声音。换句话说,她既是神与人的媒使,也是天皇的代言人。在大海人皇子眼里,额田女王就是这样一个特殊的女性。

对于巫女或通灵人这种可怕的存在,大海人皇子从小就抱着一种信念,就是尽量避而远之,这样才不至于招来莫名其妙的灾祸。可糟糕的偏偏就是,他被这本该避而远之的人深深吸引了。

有一次,他曾迂回地向镰足打听过,主持神事的女官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人?“皇子和女官怎么了?”镰足毫不掩饰地露出好奇的眼神,饶有兴致地反问道。本来,像镰足这样的人是最最应该忌避的,可大海人皇子还是一不小心说漏了嘴。“什么也没有啊,我只是随便问问。”“皇子既然这样问,一定是有非问不可的理由吧?”“没有什么非问不可的理由。”“如果确有必要,那我问清楚了回复你;如果没有非问不可的理由,则还请皇子收回这个问题。因为镰足也不很清楚,但既然是主持神事之女,那么她一定能够听得见神的声音吧,而且一定是个心清体洁的女子。如若不然的话,她必定会失掉灵力的。”“失掉了灵力会怎么样?”“就变成普通女子了啊。”

变成普通女子就变成普通女子好了——大海人心里想。可是,在变成普通女子之前,她仍然不是个普通女子,依旧是个拥有灵力的特殊女子,自己又该如何同她搭讪,如何才能抓住同她对话的机会呢?大海人皇子还是一筹莫展。

除了镰足,大海人还向巨势大臣打听过,这次则是直截了当地提到了额田女王的名字。“谁是宫廷第一美女?”大海人皇子先是问。“臣不知道谁是宫廷第一美女,不过,新罗的美女可是多得数也数不清呐,”巨势大臣答道,“只要征伐新罗,美女自然全都跑到宫廷里来了。因为天下的美女都集中在新罗嘛。倘使不尽早征伐新罗,只怕那些美女一个不剩全都要被大唐掳了去哪。”

大海人没有接他的茬,继续问道:“我听说有个叫额田的女官美貌出众……”

巨势大臣立刻接口说:“唔,她就是有点新罗人模样的美女呀。不过可惜的是,她虽说是很美,却不能算在美女里啊。”“为什么?”“哎呀,她是个特殊女子哩。如果只把她当普通女子会惹出大麻烦的,即使只是在心里念想也会遭到神的惩罚!”

可是,我已经念想她好久了呀——大海人暗想——也没见遭到什么惩罚啊。

就这样又过了两年,终于在今宵盼来对大海人皇子来说一个绝好的机会。走出味经宫之后,大海人皇子便盘算着在路上截住准备回家的额田女王。

大海人皇子在黑暗中停住脚步,一动也不动。一旦走到灯火下,对方就会知道自己的动静,他不想让对方察觉到。消失在黑暗中的额田女王,一定还会在其他地方出现,大海人皇子在等待。

然而,对方的身影却久久不出现,好像早已看破大海人的心思,故意躲在黑暗中似的。这大概便是主持神事的巫女的不平常之处吧。

大海人皇子不想再重演多次的失败。即使对方不出现,自己也不会走进灯火里。他耐心坚持着。灯火渐渐稀疏,随着黑幕不断扩大着自己的领地,星星露出了清冷的幽光,夜空中到处是星星闪耀,仿佛铺天盖地要从天穹罩下来一样。已经无人穿行于新宫所在的台地,离开味经宫的人们已经各自返回,现在,完全听不到人声以及脚步声了。

大海人皇子思忖,此刻仍然伫立在黑暗中的会不会只剩自己一个人?也许额田女王早已离开了台地。这样想非但没什么奇怪,而且更加合情合理。像这样漆黑且寒冷的夜晚,指望一个女人会长时间地独自徘徊在台地,反倒思路不太正常。

即使心里开始动摇,但大海人皇子仍旧站立在那里。台地斜坡上的密林中松涛澎湃,起风了。大海人皇子侧耳倾听,还能分辨出松涛声中夹杂着海浪声,刚才一直都没听到。

忽然,大海人皇子挺直了身体,他听到了脚步声,就在不远处!没错,正是脚步声,“咯咯”地敲击着地面。脚步声越来越近了,然后,突然停住了。

大海人皇子屏住呼吸。他感觉到对方也屏紧了呼吸,站立不动。霎时间,黑夜仿佛充满了色彩,变得妖媚起来。大海人皇子右脚向前迈出一步,张开两手在黑暗中摸索着,他多么想将长时间以来渴求的东西一举攫获到自己怀中,深沉的夜色令他大胆起来。可是,两手空空什么也没触到。于是他再向前跨出一步,并且鼓足勇气试着低声呼唤道:“额田!”

这是他第一次喊出对方的名字。但是,依然毫无回应。“额田!”

大海人皇子又喊了一声,与此同时,他稍稍感到一丝不安。

大海人皇子往后退了一步。他猛地感受到了一种杀气般的氛邪,在夜色深处犀锐而猛烈地蠕动着。他赶忙再退一步,手按佩刀,在黑暗中盯视着前方。此时,额田女王的身影早已飞出九霄云外。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绝对不会是额田,两者相差了不止十万八千里。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紧张气氛支配着黑夜。

来吧!大海人皇子全身神经紧绷,静静地等候变被动为主动的那一瞬间到来。浓重的夜幕中,只等一根汗毛的动静也能够感觉得到的时候,皇子单膝跪地,一只手紧握佩刀,使出浑身力气朝前方横劈过去,闪电般地劈开夜幕。夜幕碎成一地,散乱四处。那一刻,栽倒在地的要么是对方,要么就是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倏忽间,紧张氛围不攻自破,杀气戛然消失,黑夜剧烈震颤着。大海人皇子又听到了脚步声,对方似乎转身背朝向自己,“咯咯”的脚步声砸在地上,渐渐离自己远去。

大海人皇子从极度紧张中放松下来,大口呼出一口气。是谁?虽然只有短暂的一刻,但对方显然对自己怀着加害之心,这是根本不容怀疑的事实。大海人皇子继续细听着脚步声,脚步声还在敲击地面发出“咯咯”的声响,并且,对方显然是一副根本不在乎被自己听见的逞势样子,一步一步扬长而去。

皇子没有追上去。为什么对方会对自己怀着加害之心?对方不可能知道自己是谁的呀。自己只是短促地叫了两声“额田!”假使对方知道自己是谁而仍然心怀敌意的话,那就更加叫人无法理解了。

大海人皇子之所以不去追那人,是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在奠基仪式之夜为了一个女子而深夜在新宫台地独自徘徊。一来没有必要故意让对方看到自己,再者考虑到莫名其妙的宫廷争斗,他也不会将自己陷于危险的境地。他没有那么愚蠢。

大海人皇子在黑暗中继续站立了一会儿。夜幕比刚才更加幽深,灯火已经全部熄灭,风声和浪声又来冲荡台地。大海人皇子迈步朝味经宫方向走去。他“咯咯”地踏在地面上,现在不用再担心脚步发出响声了。他寻寻觅觅的人早已不见踪影,心怀敌意、令人悚然的对手也已经离他而去。

徒步走到台地尽头很是疲累,等走到那里,透过斜坡上的杂树林可以看到味经宫那边的灯火。不只是味经宫里的灯火,还有燃着通红火光的篝火,原来彻夜不眠的值夜士兵在树林中扎下营,点起了篝火。

大海人皇子借着远处的火光,向斜坡下走去。巨势大臣说过,胆敢碰一碰额田女王,必定会遭到神罚。看来真是如此啊。不要说触碰了,仅仅在黑暗中试着追寻她的踪影,便让自己陷入了杀气腾腾的危险境地。

不过,大海人皇子还是想弄明白,在黑暗中窥图自己的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对自己那样?对方知道自己是谁还是不知道?大海人皇子想不出有谁明明知道自己是谁却仍充满敌意地图谋算计自己,只能认为对方不知道夜幕下的自己是谁,也许是突然听到自己压低声音叫了两下,猝然没有防备,所以一时间才会表现出那样的态度吧。再说了,这件事发生在新皇宫所在的台地上,平日里如何不得而知,但至少今夜,除了参加奠基仪式的人以外,不可能有任何人进入这一区域。兵士们环绕着台地在各个要地都配备了守卫,可疑的即使是一只老鼠都绝不会放过的。

大海人皇子忽然停下脚步,用手扶住一旁一棵小树的树干,糙裂的树干有点扎手。他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令他心寒的猜疑:会不会今夜在台地追寻额田女王踪影的,不止自己一个人?那个意图偷袭自己的人,说不定是准备趁着黑暗掳走额田女王。

如此一来,自己在黑暗中叫的两声“额田!”就产生了意想不到的作用。因为自己的叫声,大概已经让对方将自己视为了情敌。这个人会是谁呢?是谁对额田女王暗地里拳拳在念?想到这里,大海人皇子将好几张脸孔在脑海中浮想了一遍。远远不止三两张呢,大凡年轻男子看上去个个都似乎对额田女王别有用心。不光年轻男子,中年甚至老年男子,想得出来的脸孔也全是一副渔色家的嘴脸,包括镰足、巨势大臣,也同样不可掉以轻心呢。

大海人皇子继续向下走,脚下的路越来越陂陀难行,之前向上登上台地的道路比这要好走多了。

哼,既然如此,无论如何必须尽快将额田女王揽入自己怀中,再这样鲁莽率然的话,势必酿成无法挽回的后果。可是——大海人皇子将手扶在糙裂的树干上——说对方也在暗中追求额田女王,这只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假想。这种事情可能存在,也可能根本不存在。假如对方知道自己是谁仍暗揣杀意,那绝对非同小可,意味着有人不希望自己继续活在这世上。

这个夜晚,大海人皇子第一次想了这么多,这么深。幸亏当时自己没有露出任何破绽留给对方机会,同时做好了准备伺机反戈一击,最终对方可能是见无机可乘才抽身离去,不然,如果没有觉察到对方的杀意,很可能会遭到对方的算计。可对方究竟是谁?大海人皇子朝四下窥察了一遭。之前为什么从未往这方面想过呢。想到这里,脑海里立即浮现出几张脸孔来,自己的死去似乎对其更加有利。要命的是这些脸孔一张接一张浮现出来,竟然五六张还不止。

在大海人皇子即将跨入二十一岁的岁末之夜,他第一次用一双锐敏的眼睛对自己所处的周遭环境进行了一番审视。

额田女王站在台地尽头的夜色之中,虽然身体已经冻得像冰一样,但她一点也感觉不到冷。新皇宫奠基仪式之夜的庄严气氛,令她由衷地很想高歌一曲。今夜,神祇降临大地,为了永远守护这片土地,也为了守护即将建成的簇新的宫殿,各路神祇自天而降,潜身于此。额田女王打算用神的感触来吟咏这一切,而用神的感触来吟咏就必须聆听神的声音。额田女王来到台地就是为了倾听神的声音的。

当众多僧侣集中在味经宫诵读经文时,和声越来越洪亮。就在此时,众神从天穹的一隅降临到了台地。因为人们都在味经宫举行法会活动,所有人聚集在那里。台地上只有灯火,一个人影也见不到,众神便陆续降临。

额田女王本想在法会进行当中登上台地的,但一直到法会结束,她都无法离开,只得等法会结束后,才独自一人登上台地。平素,她总是只要兴起便能听到神的声音,随后转成歌声,从口中自然而然流淌出来。但是今晚她却做不到,因为她听不到神的声音。有令人讨厌的东西妨碍了她。

额田女王走出味经宫,很快就察觉到自己被两个人尾随了。如果对方只有一人,她还有办法将其甩掉,可避开了一个人,另一个便马上出现,避开那个,刚才这个又跟了上来,两人都紧追不舍。对方是谁、什么身份,额田女王不清楚。她只得不顾一切地故意暴露在灯火之下,果然对方没敢靠近。二人像是商量好了似的,不约而同地试图躲在黑暗中将她掳获。

虽然不清楚对方的身份,但其中一人额田女王大概能猜出是谁,那个人可能就是大海人皇子。因为之前大海人皇子曾托人前来传话,说是新宫奠基仪式之夜希望和自己碰面,说上几句话。

不仅如此。在这一年当中,大海人皇子对自己展开了热烈而持久的追求,已经不止一次两次通过中间人向自己表示爱慕,而对此额田女王一概未予理会。作为一名从小具有能够倾听神祇声音的特殊的女子,怎么能够听从一个普通凡人的声音呢?她毕竟做不到既能倾听神祇的声音,又能够倾听普通凡人的声音。

是倾听神的声音,还是倾听凡人的声音?如果要从中进行选择,毫无疑问,自己选择倾听神的声音。一旦聆听过神的声音,对人间普通凡人的声音早就毫无兴趣听了,她也毫不关心凡人的声音。自己吟咏的歌,传达的统统是神的声音,不论是这个国家的悲喜,还是生活在这个国家的人们的悲欢喜怒,都是自己将其传达给众神再以神的声音吟咏出来的。自己必须用滔滔的大河逝水一样的韵调咏唱出来,因为,自己的诵咏与这个国家以及所有百姓的命运紧紧相连着。

额田女王甩脱了两个求爱者后,站在台地尽头的黑暗中,开始努力倾听神的声音。一种大海人皇子根本不可能想象到的凝思,正渐渐将这位年轻又美丽的巫女包蕴起来。三

自白雉三年正月起,新皇宫的营造日夜兼行,速度明显加快。三月九日,朝廷从之前临时征用的大郡宫迁入建造至一半的新宫。尽管坊间议论纷纷,认为没必要这么匆忙地迁入建造至一半的新宫,但朝廷似乎另有原因:天皇要皈依佛教,这自然是件大事情,而从大郡宫迁入新宫,应该就是听从了部分僧侣的建议。

翌年的四月十五日,新宫又响起了槌声,这次是请来了法师惠隐前来讲读《无量寿经》,法师惠资则扮演提问的角色。两名高僧一问一答,吸引了一千名僧侣聚集来听讲。这场讲经一直持续到二十日,共五天,并且不分昼夜。讲经结束时,外面下起了雨,由于干旱已持续多日,这场降雨令所有人都很高兴。可不知为何,这场雨却持续很久,下个不停,不仅毁坏了房屋、冲垮了田地,还造成人畜溺死者不在少数。这下,坊间又开始议论起新宫来,照例将这一切归罪于迁宫。

到了九月,新皇宫彻底建成,其豪华壮丽让观者无不叹为观止。宫城内石板道路纵横交错,道路之间错落着无数宫舍,其间回廊蜿蜒,中央则是一座垒有台阶并装有扶栏、石板铺就的大广场。

就在新皇宫的营造刚刚结束,便开始了大规模的街巷建设。环绕新皇宫,周围陆续建起了朝廷宫员们的宅邸。除了大量宅屋,还空余着不少空阔的荒地,这些是准备留待日后建造寺院用的。

当宏大的新皇宫姿影呈露于台地之上时,台地周边也变得一天比一天热闹起来。港湾里来自异国的船只密密挤挤、连舳接舻。码头附近耸立起成片的仓库,百姓的宅屋更是列列森森铺排开来,那一带从早到晚挤满了从事各样营生的男男女女。

随着新都逐渐建成,这期间各种新的政令也陆续颁布。其中最令人瞩目的当数户籍制度的实施。新令规定,不论官民每家每户设家长一名,作为法律上的户籍责任者;每五户编为一伍,设伍长一名,又每五十户编为一里,也设里长一名,全权处理里内所有事务。全国各地还一处不落地进行了耕地面积调查。大化改新之后没多久就公布了“班田制”,为了田地分配更加精确、实施更加彻底,现在又进一步规定了凡耕地三十步为一段,十段为一町,每段征收一束半、合计每町征收十五束的租税。

新皇宫即将营造完成那年的十二月月末之夜,一如前一年,天下僧尼齐聚于新宫禁中举办法会。宫中灯火辉煌,数不胜数。大街小巷的百姓眺望着台地上的灯火盛典,只觉得华美而又庄严,之前的灯火盛事和今年的简直无法相比。男女老幼们奔出家门、站在路旁,陶醉地观望着、赞叹着、说长道短,从身边的起居琐事聊到异国进贡使者的传闻,一直到台地上最后一盏灯火熄灭,待感觉到刺骨的寒风直侵肌肤,才三三两两回到各自破敝的家中睡觉,准备迎接不知道会给自己带来什么的新的一年。

时间转瞬翻到了白雉三年。这一年中,额田女王身上发生了一件改变她命运的大事。

那是圣驾亲临尚未落成的新宫之事正式定下的二月。额田女王预先来到新宫,并很快投入到祭典的各种准备,每天忙碌得不亦乐乎。当所有准备告一段落时,大海人皇子派人来向她发出了邀请。来人是服侍于大海人皇子身边的一位中年女官。“四天王寺内的梅林开得正盛呢,皇子殿下打算去赏梅,定于本月最后一日酉时举办赏梅宴。额田女王若是方便的话,也请移步一同赴宴赏梅。”女官面无表情地说。那张面孔,宛如一张能乐的面具。

说是四天王寺内,可是四天王寺的林苑还未建成呢。工匠们都被征召去营造新皇宫了,寺庙应该建到一半就被置之不顾了。林苑未成,庭园自然也不可能建成,皇子所说的赏梅宴应该就是在附近的天然梅林中举办吧。

之前,大海人皇子通过中间人也向她发出过各式各样的邀请,这次是第一次非常正式的邀请,而不是偷偷摸摸向她发起求爱式的邀请。“当天如果没有什么不便的话,我会很高兴赴约前往的。”额田女王回答道。

以往的每次邀请都婉拒了,但此次这样的场合她只能答应下来。对方是皇太子中大兄的弟弟,况且又是正儿八经的赏梅宴,倘若断然拒绝,一定会被视为非常的失礼,再说,她也很想观赏梅花。在老家大和,她从小到大每年都会观赏梅花,但自从进入宫廷后就没有机会再观赏梅花了,因为毕竟还谈不上天下太平,缺少举办赏梅宴的氛围,再者在这个新都城难波,除非跑到很远很远的僻郊,否则根本见不到梅林。“皇子殿下听了一定很高兴。当天,轿子会过来接你的。”

女官说罢郑重地行了个礼,然后转身离去。

事情看上去似乎并没有什么其他企图。然而,没过多久,额田向别人打听四天王寺的梅林时,得到的回应却是,谁都没有听说过那里有什么梅林。“那里再过去一里两里的就不知道了,但至少那个地方眼下就是一个施工现场。一大片杂树林刚刚被砍掉,到处堆满了木材什么的,乱七八糟。听说一到黄昏尽是狐狸出没呢!”

差不多每个人的回答都是如此。

还有人反问道:“根本就没有梅林,怎么举办赏梅宴啊?”

不过,额田女王还是选择相信大海人皇子的赏梅宴计划。作为使者前来的那位女官看上去让人感觉像个知书达理而且非常贤淑的人,怎么可能煞有介事地睁着眼睛瞎说呢?

距离赏梅宴还有两天,额田女王的姐姐镜女王从老家大和上京来了。镜女王数年前成为了中大兄皇子的爱人,不过这事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

也许是在这方面粗枝大叶的缘故,一直到与姐姐这次会面,额田女王对此事竟然一无所知。话说回来,额田自小离家,被从事宫中祭祀相关杂务的额田乡的额田家收养。正因为这层关系,现在的她也得以在宫中从事奉持神祇的相关事情,但也因为这样,她对姐姐镜女王身边发生的事情毫不知晓。当她从姐姐口中得知此事时,情不自禁凝视着姐姐那张典雅大气的美丽的脸庞。镜女王从小就因容貌出众而远近闻名,姐妹二人正如人们常说的“韶秀姐儿俏丽妹”,认识的人都对她们赞不绝口。

再看现在的姐姐,韶秀之中似乎又多了点别的东西,显得严正凛然,大概这就是矜贵之气吧。额田感觉有点耀眼。中大兄皇子的爱情,让姐姐的美丽更加无以复加了。

姐姐还向额田透露了她和中大兄皇子之间互赠的和歌。“皇子殿下赠我这样一首……”镜女王说。

日日思妹家,

只恨山隔路又远;

安得同爿天,

大岛之岭山野傍,

从此大和是我家。

大意是说,我想常去你家看你,可是你家太远了,实在无法如愿;假如我也在大和、在那大岛山岭之上安一个家多好啊。

的确是首不错的爱情之歌,表面看不出炽烈的情感表示,而是委婉地传达出深深的系恋,这样反而更显得典雅。镜女王回赠给中大兄皇子的和歌则是:

秋山绿树葱,

绿树丛中秋水藏;

秋水盈盈涨,

贵人勿羡秋水长,

我共秋水情更长。

大意是说,我对殿下的思恋犹如掩覆在秋天山岭树下的潺潺流水,一天比一天积涨,即使和殿下的相比,我的思恋也只会更多。这首和歌很好地体现了镜女王的性格,恭谨的语气之中也融入了炽烈的感情。“哎呀你看看,我竟然没羞没臊把这个也说出来了……”

镜女王低下头不好意思地说道。

然而,镜女王此次前来,并不仅仅是探视许久未见的亲妹妹额田女王。“我这次上京,其实还有一件难以说出口的事……”说到这里镜女王顿了一下,随后鼓足勇气继续说道,“现在外面有种说法,说中大兄皇子殿下想把妹妹你收在自己身边,所以一直不肯让我来京城。这不,这传言都传到老家那边了……”

额田女王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什么什么?你再说一遍!”“这样难以启齿的话还要我再说一遍?”镜女王用凄怨的口吻回敬道,随即又说,“传言无根,人家说的到底有几分真谁知道呢,所以我原本也不相信,可是不止一两个人和我提到这件事情……所以,我不是想和你说不要这样,因为这种事情放在谁身上都会不知所措,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可是……可是假如事情真这样的话,那多叫人难过呀!”

额田女王听着姐姐说话,视线却转向了别处。晚冬的阳光静静地照在庭院内,夯土墙边的低矮灌木丛中大概有鸟儿潜躲在其中,无风吹过枝叶却在微微颤动。额田女王屏住了呼吸。姐姐镜女王所说的事情她完全没有头绪,中大兄皇子对自己心存爱意?这怎么可能嘛。

蓦地,额田女王想起了此前在黑夜中听到的那串脚步声。那脚步,自己向左躲闪它也往左去,往右躲闪它也往右去,显得非常沉着自信。这和大海人皇子的脚步截然不同。大海人皇子的脚步更加凝重,有种不容分说的咄咄逼人气势,但也听得出带着几分紧张。而另一个脚步声则自始至终都那么从容,不急不躁,那节奏仿佛在说:你想跑?那就跑啊,反正早晚都跑不出我的掌心。夜幕下,额田猜不透那个人究竟是谁,然而此刻听到姐姐镜女王说出令她大吃一惊的话来,她霎时间将他与之联系在了一起。那个步履从容而坚定的人,除了斩杀苏我入鹿的人之外,再也想不出第二个来。

可是,当额田从白日梦境中清醒过来,立刻恢复了冷静。冷静下来一想,又觉得这一切简直太滑稽可笑了,或许是大海人皇子对自己的爱慕,在世人的口口相传中被误传成了中大兄皇子吧。拥有数名妃子的中大兄皇子,怎么会对自己、况且还是侍奉于天皇侧近的自己产生爱慕之情呢?这怎么可能呢?

额田女王抬起头。“姐姐你千万不要相信刚才说的事情,因为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事啊!我如果做出那种伤害姐姐、陷姐姐于不幸的事,我一定毫不犹豫地辞去宫中之职,和姐姐一道回到大和老家去。我和姐姐是在同一个屋檐之下,每夜枕着同样的风声雨声入眠,每天听着鸟儿扑扇翅膀的同样声音醒来,我们不是这样一块儿长大的吗……”说到这里,她掉转话头继续说道,“大海人皇子屡次三番地向我表示爱慕,我想大概是因为这个被人误传了吧?不过,有一点我可以声明:我既为奉持神祇之身,不管来自谁的爱慕我都不会理会的!”

说罢,额田女王站起身来。那神情似乎在说,让我一个人好好想一想。

自接到大海人皇子的邀请,到二月末举办赏梅宴,额田女王以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复杂心情挨过了两天时间。

姐姐镜女王在几年前就成了中大兄皇子的爱人,额田这是第一次才得知,这件事情她得好好消化一下。他知道中大兄皇子已经拥有数名妃子,姐姐镜女王想要独占皇子的爱情是不可能的。

镜女王盼望离开老家大和,来到皇子的身边,这种心情可以理解。不消说,即便中大兄皇子心里记挂镜女王,但毕竟无法经常离京前往大和。作为朝廷新首脑的中大兄皇子身处的是什么样的环境,与远在大和的镜女王想象的几乎天差地别,离开皇子斟酌裁断就无法进行的政务多到几乎从早晚将他拖住。姐姐在赠答的和歌中说自己的思恋比起皇子殿下来只会更多更深,这绝对没错,皇子的思恋与她的思恋简直不可同日而语。镜女王可以不分白天黑夜地沉浸在对皇子的思恋中,可以为此劳心焦思,但皇子却做不到,因为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逼着他去劳心焦思,外国来的使者他要与之会面,虾夷地虾夷人的动静他要时刻关注。当然,每到入夜,他还得回到对皇子的思恋一点也不输于镜女王的妃子的住所,尽夫君之责。

镜女王自从成为中大兄皇子的爱人,变得愈加美丽和自信,和以前比起来焕然一新。虽然身在大和,日日夜夜沉浸在对皇子的思恋中,她相信皇子真正爱自己,并且爱的只有自己一个人。然而,当她这次终于如愿移住到京城来之后就会发现,事情完全不是那样,镜女王引以为傲的美貌又将会如何呢?也许,那些她想都不曾想到过的悲楚,有朝一日会彻底改变她的星眸、她的丰颊、她的樱唇、她的柔肩……将它们变成另外的模样,就像其他妃子的境况一样,镜女王毫无例外也会将悲楚深藏在内心,只剩脸上令人捉摸不透的冷冷表情。

正想着姐姐镜女王可能面对的遭遇,额田女王的脑海中忽然又浮出了另一件事情,那就是姐姐说的中大兄皇子想将自己收入帐中的坊间传言。假如镜女王说的是真的,已经不止一人在姐姐耳旁喋嗫,说明此事早已成为别人口中的谈资,自己倒必须认真对待了。

中大兄皇子喜欢自己!这明摆着是搞错了嘛。和第一次从姐姐口中听到的那个瞬间一样,即使此时脑海再次划过此事的影子,仍仿佛有种可怕的东西将自己紧紧裹住,她只觉得一阵阵的发冷和晕眩。

有别于其他女子,自己的使命是倾听神的声音,任何亵渎神灵的东西她都不会去接近,也不可以接近。可是,中大兄皇子竟然还对自己怀有企图!

中大兄皇子与大海人皇子有所不同,中大兄皇子只要启口,自己是无法拒绝的,那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估计再也听不见神的声音了,只能听到普通人间的声音,且伴着各种粗秽猥贱之声,向自己逼涌过来;小时候领受的神圣的咒语被解开,非但听不见神的声音,只能听到凡人的声音,还会不由自主地或同情或反感、或喜或悲、或嫉妒或痛恨。啊,自己将变成一个极其普通的女子……中大兄皇子会用他那双有力的手,将长期以来束缚着自己的咒语一丝一丝地剥解掉。

忽然,额田女王从恍惚中清醒过来。自己在胡思乱想什么啊?这么自轻自贱,这么没皮没脸!她只觉得浑身直打寒战,她害怕得不得了。

这一天,额田女王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她从未像今天这样花心思打扮过。不是为了大海人皇子打扮,而是想让自己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倾听神灵声音的特殊女子。

小时候,给额田女王梳妆打扮的老妪给她讲过一个故事,说异国有位年轻的妃子,把自己打扮得貌美如花,使得敌兵不敢靠近她一步。年逾八旬的老妪齿缝间漏着风,用低弱的声音说着。额田一边听,一边仿佛觉得那位妃子就栩栩如生地站在自己面前。额田曾经数次央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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