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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6 04: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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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凯拉·奥尔森

出版社:天地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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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堡帝国

沙堡帝国试读:

第1章

我不会怀念这些早晨。

我不会怀念这沙滩,这大海,这散发着咸味的空气。破旧的木板墙,残破的人行道,这一切都让我很不舒服。我不会怀念这太阳,在我注视和等待的时候,它明亮而炫目。我不会怀念这沉默。

不,我根本不会怀念这些早晨。

一天又一天,当天仍然是一片漆黑的时候,我沿着木板人行道往下滑。我努力表现得我不过是个喜欢看日出的小女孩,一个从来不知道反抗的小女孩。看守这片海滩的狼群卫兵看都不看我一眼,这种漠不关心是我持之以恒的结果。两年了,每天早上,他们都会把我们从我们热爱的生活中“解救”出来,关进集中营。我坐在卫兵可以看到我的地方——在那里,我可以看到他们——我可以看到一切。我看着水面,看着海浪。但我不仅仅看着水面和海浪,我寻找着机会。

但是没有机会。卫兵的例行程序永远都是那么固定,无法突破,这也是目前为止我还未突围的唯一原因。不过我会突围出去的。我是一只鸟儿,尽管会折断翅膀和双足,但我决意要飞翔。这个岛屿就像笼子,它不会永远困着我。

当有一天,战争结束了,我会再去吃冰激凌。我会赤脚在海滩上奔跑,再也不怕踩到地雷。我会去书店或咖啡馆,去被狼群占领过的那几百个地方,在那里坐上几个小时,只因为我可以。我会做所有这些事,以及更多的事。如果我能活下来的话。

我一直在想办法出去,我想离开这里。我把过去放在合适的地方:背在背上,挂在脖子上,深深地埋进口袋里。一本发黄的旧书,一条沉重的链子上挂着一枚沉沉的戒指,一小瓶血和牙齿。空空的双手是我的优势——只有我自己的指甲可以挖进我自己的皮肤,没有人可以让我依附,我可以自由地退回这个被战争玷污的世界。如果一切按计划进行,就是这样。

情况正在变化,虽然对其他人来说都不明显。我发现到处都有微妙的迹象,情况好转了,同时也更糟糕了。在这个海滨守卫站,曾经只有两名卫兵,现在有四名。以前,卫兵们只是围着一些沙地走来走去——他们曾大声地警告我们那里埋着地雷——现在他们只是排成一列纵队,小心地往前走,即便离开守卫战的时候也是如此。直到上周,他们的装备中多了一艘颜色血红的快艇。这一招能很轻易地化解我们逃跑的伎俩,因为没有任何装饰的绿色帆船意味着不利于发现试图利用它逃跑的人。

卫兵例行程序的改变使我确信:谣言是真的。

据说上周有人越狱了。还有人打算也试试。时间可能是今天,明天,下周,或者下个月,我都听到过。这些谣言都不是关于我的——我从来都不愿意坐在这里,像他们那样眺望远方。这也正是我所希望的,那就是我靠近海滩并不会让人感觉我打算做什么,我不会做什么反常的事。如果我改变日常习惯,便会引起怀疑。

现在,我只等着警卫们转过身去。有时,他们会转身到像白骨一样裸露的瞭望塔里续满咖啡。我看上去心满意足,这对他们来说再好不过。他们太过自信,以为我会老老实实地待在那里。他们的眼睛一直盯着海堤,盯着那些突然对日出感兴趣的人。

过去的两年里,那条木板路一直都是寂寞的,但现在不是了。昨天不是,前天也不是。其他人要么在策划逃跑,要么希望看到有人逃跑,谁知道呢?这无疑是最好的选择,第一个星期我就知道了。从这个岛的每一个角落,水流都是直接返回内陆的得克萨斯州。这简直比公海还有优势。

这些新面孔从海堤上向外看,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开——这很好,也不好。任何人随时都有可能逃跑。届时,狼群将加倍强化安全措施,毫无疑问,整个营地上空会是一片枪林弹雨。我一定不能等到这一天。我需要坐上今天早上的船,马上。不然我就没机会了。

我必须是第一个。

破晓时分,尽管有上百朵云彩,但太阳如此灿烂,天空几乎无法容纳得下。

两名卫兵进入他们的岗位,第三名转过身——就是这时候,气氛突然改变了。一只海鸥飞向大海,它的翅膀发出警告,似乎它想要飞得很远很远。剩下的两名卫兵交换了一下眼色。我听到了脚步声,那脚步声并非来自海滩,而是从我身后的海堤传来,并奔向营房和早餐,还有被我留在身后的丝绸实验室。

远处的爆炸震动了整个岛屿。又有两声爆炸接踵而来,接着又响起了五声。枪声,像暴风雨一样的枪声——那么多的子弹,我数也数不清——尖叫声,一片混乱。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我吓呆了,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僵硬起来。已经来不及了,稍等片刻便为时已晚,一定是有人企图逃跑,但是选错了地方。

看起来想第一个逃跑的并不止我一个。

现在所有的卫兵都已经离开了岗位,他们在沙地上踩出锯齿状的图案,朝着那片叫声跑去,并小心翼翼地防止自己被炸成碎片。经过我这里的时候,他们并没有看我这一边。

我应该在深夜里寻找机会,而不应该等待完美时机——没有完美。这些子弹和炸弹便是后果,我敢肯定,防护措施会进一步强化。我已经错过了机会。

或者并非如此。

那艘绿色帆船在码头尽头随波荡漾。没人留下来守着它。

我转身,想向它冲过去。但一只可怜的海鸥选择了在一个错误的地方落地,它落在了一枚地雷上。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是那么近,吓得我一动不动。在烟雾和羽毛的遮盖下,卫兵的脚印模糊不清,我再也找不到安全的路线。上周之前,他们埋下了几百枚新地雷,我可以在梦中踩它们,但现在不行。

人们涌上海堤,五个,十个,十五个,越来越多。他们似乎不顾一切地跑向沙滩和地雷,我不想知道他们在逃避什么。我爬到木板路边缘。木板路下面有个开口,风经过这里把沙子从柱子和木板之间吹走。我要等着再试一次,否则我一定会死。这里很挤,刚好容得下我的身体,但没有足够的空间来呼吸。我的呼吸浅而且快。沙子与我脖子和脸颊上的汗水混在一起,盖住了我整个身体的右侧。到处都是砂砾,我的鼻子里、牙齿之间、眼睑里都是。但我呼吸着,从来没有觉得像现在这样充满活力,也从来没有如此接近死亡。

噪音是不可避免的了。那是他们从死亡走向毁灭时发出的绝望的声音。脚步沉重地落在木板上,摇晃着它。如果它支撑不住,藏在它下面的我就会被压碎。

沙子在第一个勇士脚下扬起,离我并不遥远。又有两个跟了上来,接着又来了十个,然后是二十个。

地雷把沙子和人的皮肉扬到空中。整个海滩仿佛正在放着烟花。然而不断地有人跑过来,勇敢地穿越烟柱直到——“砰”的一声——他们才不得不停下来。

这一点也不美丽。它是那么令人恶心,令人作呕。

有个东西沉重地落在我头顶上方的木板路上。木板吱吱作响,被压得很低,压在我肩胛骨上。很快,那压力退去了,但接着出现了手指,又长又细的手指搭着木板的边缘,离我的脸只有两英寸。我差点就要叫出声来。

枪声响了起来,木头断裂了,那声音震耳欲聋。我什么感觉也没有——子弹是会像火一样发烫,还是会让人休克、失去知觉?那几根手指握得更紧了,指节在阴影中显得发白,然后它们消失了。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我尽可能移动着,直到看到三道完美的太阳光穿过我头顶上方的木板倾泻下来。

又是一声枪响,然后,就这样,黑暗淹没了光亮——我上方“砰”的一声,那声音比第一次还大,一条手臂无力地挂在木板边缘。那是一条套着褐色衣服的柔软手臂,如果不是因为流血了,那衣服就会和沙子融为一体。

那是个军官,他死了,人们会找到他的。如果我留在原地,他的血就会从裂缝往下滴,滴得我满身都是。

现在我可以跑了。我可以循着死者的脚步,只在被测试过的地方行走。如果我足够聪明,速度又足够快的话,我就可以到帆船上去。我就可以航行去避难所了。

我一步一步离开藏身点,小心翼翼,尽可能保持低调。军官的敌人可能是我的朋友,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是安全的——我仍然需要小心、安静。散发着咸味的海风吹拂着我,虽然浑身都是潮湿的汗水,我还是感到了凉爽。“等一等。”

我吓呆了。显然我已经被人发现。“卫兵正在巡逻,”那个声音说,那声音柔和而又急促,“他们现在不在附近,但如果你逃跑,他们会发现我的。”

我轻轻地转过头,看着她。她是那么娇小,是个亚洲女孩——我并不认识她。她用那长长的褐色手指去搜那名死去军官的口袋。真的是她把他杀死的吗?难道这里刚刚上演了“大卫对决哥利亚”?“给你。”她扔给我一根挂着钥匙的带子。她很聪明,这样一来,如果有人看见,我就可以和她分担责任了,要不然她为什么要让我获得自由呢?我没有抱怨什么,我也不打算待太久,以免担责。她把他的身份标签装到自己的口袋里,又拿起他的手枪,放进自己的短裤后袋。“我和你一起去。”

看到手枪,我感到一阵紧张,但至少它此刻还没有正对着我。“你甚至不知道我要去哪儿。”我说。

她向海滩歪过头去,看着令人恶心的血肉和骨头。“我知道你不打算待在这里,”她说,“我只需要知道这一点。”“现在清楚了吗?”她说。我还蹲在人行道木板上,只能看到那个女孩和她脚下的军官。尽管这么多血让我反胃,但我还是保持镇定。我必须镇定。“很明显,我们会占得先机。现在人们都在避开这片海滩……”她的目光转向了沙滩上的尸体。潮水到达不了这里,无法冲走血迹,我们两个都不能再待下去了。“这些人被杀死只是个时间问题。卫兵不会被引开太久的。”“好吧,”我说,“好,我们走吧。”“我们必须走。不然还能怎样?”

她说得对。看上去我也没必要再为了什么人而回去。我深吸了一口气:“跟——”“笨蛋,他们在海堤上——他们看见我们了。他们看见我们了!快走!”

我跳起来,站起身来。烟雾已经开始消散,虽然还没有完全消散,但已经足够清晰了。我没有回头看她是否在那里。我也没有看一眼早上和我一起吃过饭的那些人的尸体。我只是朝前看,看着被蹂躏过的沙滩,我像刚发现敌情的军官一样左冲右突。

子弹落在沙子里,落在尸体上,击中了尾随我们的人群。那么多子弹——我冒险瞥了一眼——有两名卫兵。我躲开他们的枪,不停地奔跑,直到面前的沙地变得平整——那里没有经过测试。我停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走,那个木板路上的女孩撞到了我。我只有尽可能保持平衡,避免踩到错误的地方,否则一切都完了。

但是那些和我们一起奔跑的人中,只有两个停了下来。其他的人从我们身边挤过,向帆船跑去。伴随着他们的脚步声和随之而来的子弹的呼啸声,沙子炸开了——他们在几秒钟内就死去了。

我吸了一口气,被沙子和烟雾呛住,但还是强迫自己继续前进。木板路上的女孩跟随着我,连同另外两个和我们一起停了下来的女孩。我认出了她们的脸,从前天、昨天到今天,她们一直躲在海堤上偷看。

我带路。我尽可能以最快的速度前进。卫兵的船就在不远处。如果我们加快速度,也许能成功逃走。枪声再次响起,但这次开枪的是木板路上的女孩。她瞄准了在帆船的卫兵——子弹射出,他还没来得及回到码头就已经倒在血泊中——然后她瞄准了追赶我们的卫兵,他们的手枪都成了摆设。这个女孩是个神枪手,让人害怕。她一直扣动扳机,直到用尽子弹。

再也没人向我们开枪了。

再也没人跟着我们。

但我继续跑着。我无法停下来。现在我们已经跑出了雷区,进入卫兵的营地——如果他们还没死,也没去追捕我们,那么他们就在这里——然后我们来到码头,他们的船就停泊在这里。

我爬上了船的一侧,躺了下来,好让自己喘口气。我模糊地意识到另外三个女孩也爬了上来,其中一个金发碧眼的女孩解开绳结和码头上唯一的船锚。潮水把我们拉向大海,天空开始摇摆。我浑身都痛,呼吸痛,思考也痛。

这一切是值得的。

第2章

我已经分不清脸上流淌的是泪水还是汗水。

我很想在甲板上瘫软好几个小时,让自己看上去跟死了一样。但深吸几口气后,我强迫自己站起来。休息结束。“你们两个,谁会驾船?”木板路女孩向跟来的两个女孩问道。“我会。”我在她们俩开口接管船只前抢先回答。这是我梦寐以求的时刻,别人的计划可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那就你来吧。”

木板路女孩转身背对我们,快步走向船只远处的另一端,其实也没那么远,但这距离足够让我们悄声谈论她而不被她听到。

然而我们并没有交头接耳。

其中一个金发女孩向我抬起一边的眉毛,说:“你需要帮忙吗?我曾跟家里人出过海,以前……”

在后和平世界里,许多话就那样戛然而止。以前,省略号。无须多言,我们会自行填充无以言表的记忆。“好。”我手中的吊杆感觉如此熟悉,仿佛我从未停止出海“好的,来帮忙吧。”她走过来帮我。而另一个女孩,大波浪头发的颜色跟铜币一样,脸颊和鼻子上有一大片雀斑,眼睛是银灰色的,她很真诚地看着我们。

以前,我们以为会永远持续的夏日,阳光灿烂,充满了随风飘荡的欢笑。那个夏天,我每天都出海,有时跟爸爸一起,有时跟艾玛一起,但大多数时候,在我身边的是波奇。波奇是海风里咸咸的味道,是闪着金光的沙滩,是星空下轻轻的吻,是清清爽爽的春雨,是我每天最快乐的部分。

一下子,天翻地覆。“顺便说一句,我叫霍普。”金发女孩说道。她的友善让我猝不及防。这不是每天都能见到的,真的,这已是濒临绝迹的东西。

出于习惯,我向下扫视了一眼她的左手。果不其然,她的小指上细细地文着字母:H-O-P-E.红色的字,和我的不同,我的是绿色。我们的营房都在伊莎贝尔新港的集中营,但在相对的两端,我对此毫不惊讶。除了过去几天在海堤那边见过几次,这些女孩对我而言几乎完全是陌生人。“你叫什么?”她见我不出声,便伸手戳了戳我。“伊丹。”取意伊甸园,我在心里补充道,如同我过去所说。已经太久没有人问过我的名字或费心去记住它了,以至于我几乎忘了它在舌尖上滑出的感觉。

那种感觉就像自由一样。“你在带着我们往错误的方向走。”

我回过头,木板路女孩站在铜币色头发雀斑脸的旁边,双手交叉在胸前。她的小指上文着A-L-E-X-A,字母是紫色的。我还从未见过文紫色字母的人,话说我根本想不到居然会有人选择紫色。“只要能远离营房,不就是正确的方向吗?”我说道,船帆纹丝不动。“他们会追上我们。”艾莉克莎毫不迟疑地接口,“我们需要一艘更快的船。”“我们去哪儿弄一艘更快的船呢?”铜币色头发雀斑脸发话了。之前我已经开始怀疑,她是不是因为受到太大惊吓而失语了,但现在看来她并不是哑巴。“直接跑到总部要一艘吗?”

艾莉克莎目光锐利。“没错,这本来就是他们的船,所以我觉得我们能把它开走。”“然后呢?”那个女孩继续发问。F-I-N-N-L-E-Y,她的字母和霍普的一样,是红色的。“到了我们被发现没穿制服的时候,再拼命躲开他们的子弹吗?即使成功偷到了一艘快船,我们又该怎么做呢?试着甩掉他们吗?你有没有想过,燃料用尽时我们该怎么办?我猜我们可以游泳,一直到筋疲力尽,但……”“我听明白了。”艾莉克莎打断她,“你比我们都聪明,我敢肯定,你有更好的办法。”

芬利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她迎向艾莉克莎的目光,接下了这个挑战。“去马塔莫罗斯。”

我将笑声咽了回去。即使狼群还没发展到墨西哥,虽然对此我深表怀疑,人们也说过,自我出生起,那儿就是一个卡特尔王国了。“怎么了?”芬利目光如炬地看着我,“这行得通,我知道具体的路线……”“这行不通。”艾莉克莎针锋相对地顶了回去,“如果你觉得这样能行,那你真是异想天开了。”“伊丹!”霍普的声音很安静,却和艾莉克莎的一样穿透力十足,“去马塔莫罗斯怎么样?”

她的想法全写在了脸上:这里只有我和她懂驾船。我们完全可以一票否决艾莉克莎,只要我们想,只要我想。

我煞费苦心,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是在认真思考。“我们一旦靠岸,”我分析道,“迎接我们的将会是毒针,而非子弹,我们会换上漂亮衣服,然后被扒光,之后堕入无尽地狱,生不如死,直到他们玩腻了为止。我是这么想的。”

看得出来,霍普知道这些都是真的,芬利亦然。理想很丰满,但现实太骨感。“我在想,”我未雨绸缪,以防出现更多马塔莫罗斯这样的馊主意,“我们可以开到避难岛去。”

她们的注视霎时比太阳还要火热,艾莉克莎的尤甚。她一手叉腰,歪着头问我:“你知道避难岛只是个传说吧?”

大家只听过流言,而我了解真相。“你们只是无从知晓罢了。”我回答,手里调整着船帆,尽量避免与她对视。“你知道?”艾莉克莎回敬道。“就算避难岛是个传说,但除此以外,我们还能去哪儿呢?”芬利说,“显然马塔莫罗斯是不能去了,当然也不能回营房,我觉得伊丹说得有道理。我们不应该排除那个避难岛的存在,他们大费周章地在沙滩上埋那么多地雷,不就是为了阻止大家逃到岛上去吗?”“也许是因为他们残暴成性?”艾莉克莎说,“谁会把身家性命全压在一个虚无缥缈的岛上呢?”“那个岛不是传说。”我说。但我并不打算透露太多知晓的原因。

我不会告诉她们,爸爸被狼群带走前,曾悄悄地把我拉到一旁,告诉我他被集中营的头头叫去问话,数小时里一直在询问他的工程和航海背景。此前这种情形时常发生,因为爸爸是创新项目的负责人,那个项目暴露了环境技术公司的丑闻,也点燃了世界范围内的战火。我已数不清他经历过多少次审讯,但这一次与往常不同。

我不会告诉她们,爸爸的眼里闪着坚毅的光芒,他说宁愿死也不愿为狼群做任何事,哪怕是他们口中满怀希望的提议:他们想要爸爸建立一个中立岛,一个可以进行休战谈判的隐蔽场所。这将成为狼群昭告世人的证据,他们没有侵犯基本人权,至少对于一部分囚犯,他们能宽厚相待,甚至提供赦免权。换句话说,这就是给世界看的糖果屋,一个我渴望到达的地方。

当然,我更不会告诉她们,之后爸爸再也没有回来。两个军官出现在我的营房门口,交还给我爸爸的一枚结婚戒指、一本生存指南口袋书,以及一小瓶他的血和牙齿。

如果透露太过详细的信息,唯一的结果就是踏上马塔莫罗斯之旅。因为一旦她们知晓真相,还会有谁听信我的话呢?我爸爸的工作直接引发了世界大战?他是我们在狼群手里种种遭遇的罪魁祸首?避难岛很可能并非救赎之地,而是个死亡之岛?

我都信不过自己。

艾莉克莎走到我避无可避的地方,说:“即使那个岛本来就存在,可现在海洋已把它整个吞没,你真的相信世上还有自由吗?”

我胸前链子上的戒指和口袋里那一小瓶亡者遗骸说:没有。

但我在那本生存指南中找到了爸爸漂亮而独特的笔迹,他留下的信息却说并非如此。我坚信,爸爸改变了他的想法,他相信在他倾尽毕生心力建造的岛上,一定能找到永恒的自由。所以他才会指引我去寻找避难岛,只要我能设法离开营地。

而我做到了。“我必须心怀信仰。”我敢于直视她的双眼。“而且我觉得你也有信仰。没有人能跑得那么坚定不移,除非他们知道前进的方向。”“你错了,”她说,目光与我的视线交汇,“我只是在不顾一切地逃跑。”

第3章

《生存:一本口袋里的野外指南》,第47页,狭长的草体铅笔字七零八落,所有字母都向右倾斜得厉害,霸道地占据了这一页的边边角角,毫不顾及原本印在上面的内容。书中的空白页及空白处无一幸免,所有空间都被运用到了极致。我曾反反复复地读爸爸的笔记,每一行字都刻在了脑子里,抚过他的手曾碰触过的书页,指尖流连于灰尘和汗水留下的浅褐色印记,于我而言,这些都是种慰藉。“避难岛”,这个词写在书页的最上方,画了双下划线。其余的部分是一整个连贯的段落,但我的视线却立马落在令我神往的只言片语上。“中立领土。无武器区。”“庙宇藏在蕨类植物里,石头和秘密搭起建筑。”“僧侣可通过感召人们入寺赦免战争双方的流民。毫无敌意的和平来者被赋予全息文身。”

据爸爸的笔记所记载,这一切都在等着我们。但无人能确信。

我看着野外指南背后的手绘地图,手上调整着船帆,根据落日来定向。我能感觉到其他女孩若有若无的视线,既然没听到反对的声音,我就视为她们默认由我来掌舵。“艾莉克莎,”我问道,“横坐板里是不是有个指南针?”

早些时候,利用死去的军官身上的钥匙,我们只能探查到船上一半的空间,然后我们撬开剩余的每一寸地方,找到了大量应急棒和仅存的一个甘露瓶。过滤筒几近废弃,但如果配比正确,至少还能制造出可以维持好几天的无菌淡水。艾莉克莎还发现了很多航行设备,主要是图表和操作说明,还有两件藏在横坐板里的亮橙色救生衣。

她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指南针,扔给了我,“请自便。”“你能帮得上忙,你知道的。”“是的,”她说,“我能。”

但她没有帮忙,她退回到船的另一头。出海第一天,她只贡献了自己的30分钟。我听见她撕开了一条应急棒的包装纸。“这样也许最好。”霍普说道。她的声音温柔甜美,甚至没必要刻意压低,“她让我很不舒服。”“因为她有枪吗?”我问道,“枪里没子弹了,如果真是因为那样的话。”“与其说是枪,不如说是她开枪的样子。”霍普说,“就是……所有的事情,她这个人。”

霍普的善良让她无法说别人的坏话,但我不傻。艾莉克莎只在必要的时候才会搭理我们,若非事关自身利益,她就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我明白,”我说,“她也让我不自在。”

我伸手去拿爸爸的野外指南,不久前我把它放在了横坐板上,但现在书不见了。从不紧不慢到方寸大乱,大概只需一瞬。我随时准备把整艘船掀个底朝天,只要这样能让我找到那本书。我扫视着木头甲板和横坐板,终于看到了它:芥末黄的封面仿佛在向我示意,但它却落在了芬利的手里。看到她拿着书,我的心里火烧火燎起来。与艾莉克莎不同,芬利敏感且固执。但霍普在上船前就认识她,对她深信不疑。而且问题不在于芬利,在于这本野外指南属于私人物品。

那只是本书,我提醒自己。书上只是写了昆虫、植物、制造掩体、生火和净化水,只是有爸爸亲手留下的笔记贯穿其中。然后还有避难岛的入口、爸爸画的图表和地图,以及一些草图,这让我想起,有一年他获得了架构蓝图方面的奖项,他拿着奖金,请我吃了300美元的牛排。

我把书从口袋里掏出的那一刻,通往避难岛的地图就已成为共享资源,但不可避免,她们会问我其他的事情……而我还没准备好怎样回答。“怎么?”芬利从野外指南的上方瞥了我一眼,“你想把书拿回去?”

我想说,你不能未经允许就擅自拿走别人的东西。我想说,那是爸爸留给我的唯一遗物。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不,你随意。”

我不想小题大做,她其实并无恶意。“你到底是从哪儿弄到这东西的?”芬利一页一页地翻着书,眼睛眯了起来。“为了不让狼群发现,你肯定费了很大力气吧。”

她什么也不懂。

书落到我手里,本就是个错误。他们如果肯动动手指打开它,就绝不会把它给我。毋庸置疑,他们如果看过书里的笔记,为什么不呢?

但自那一天,他们把书给了我,就再也没有要回去。从那时起,我就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我……”我脸上的热度在不断攀升。那本野外指南与爸爸息息相关,我竭尽全力在脑海里搜索可以说的东西。无论我给出什么答案,只会引来更多问题。“不过说真的,这地方在哪儿?”芬利步步紧逼,在野外指南的某一页上压出一道新鲜的折痕。即使我自己已经折了不少书角,几乎把书变成了解构主义下的折纸手工品,见此情景,我的嘴角也忍不住抽搐了一下。“行了,芬利,这是私人物品。”霍普从她手里拿过书,合上了。“很明显伊丹不想说,抱歉。”她一边说,一边把书递给我,“人权极其重要。我们都应得到允许,至少手握一件属于自己的东西。”

芬利没再说什么,虽然我敢肯定,她有话要讲。也许对于某些东西,她也想烙上自己的专属权。我想,我们都是有秘密的人。我在心里默默地对霍普说了几千次感谢。“你们……”我指了指芬利小指上的文身,急切地想要转换话题,“你们俩的字都是红色的,你们是从什么地方被带走的?”墨色不是狼群随意而定,而是根据初次接受狼群“洗礼”的地点来决定。来自得克萨斯州的人大多数就被文上了绿色的字母。“圣塔莫尼卡。”霍普回答。

马塔莫罗斯这个地方突然有了更多意义。我敢打赌,她和芬利本打算取道墨西哥,翻山越岭进入加利福尼亚。她们想逃回家。

假如有如果。如果还有可以回去的家和盼归的家人,如果狼群没有将世界破坏殆尽,如果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等惨剧统统不存在,那该多好。可惜没有如果。“他们把你们放在哪儿工作?”我问道。“金属加工区。”霍普和芬利异口同声,却都没精打采。

最初,我们没有人被安排在杂物间,也只有一开始是这样,因为他们假装我们根本不存在,把我们视为蟑螂。等到盟军干预,狼群加快战争进程时,我们才被赶到了杂物间。那时我们又成了蚂蚁,身上的担子是自身重量的五千倍。

芬利开始抱怨铸造车间里的熔炉有多么滚烫,她伸出双手,“看看我被烧伤后留下的这些疤痕。”一道道皱皱巴巴的凸起疤痕盘踞在她的手掌和前臂上,左手食指的指肚上还有一个粗糙的厚疤。“跟我们见过的相比,这些连严重烧伤都算不上。”霍普插嘴道,“那个打翻了熔炉的人才是真惨。”

她没有详细描述,这样也许最好。“我们学会了谨小慎微,”芬利说,“而且狼群威胁我们,如果有太多人因伤调走,他们就要把熔化的铅倒在我们的脚上,这是他们的激励方式。”她面无表情地说。

相比之下,我工作的蚕室简直就是沙漠里的绿洲。我负责照顾幼虫,喂它们桑叶,一天三次,就像对待自己的宠物一样。之后还要收集蚕茧,用船运到丝室。这份工作压抑沉闷,每天都泡在汗水里,但与五金工厂比,仍是小巫见大巫。不过,我也经历过烧伤。每个周期最后,都由我来煮蚕茧,但那时蛾子还未破茧而出。对此,我深恶痛绝。每次把蚕茧浸入大桶里,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小东西奉献一切后痛苦地死去,我就感觉自己也跟着死了一回。制丝技术令人惊异,做出了很多卓绝超凡的东西,可岂料其源头居然是如此残酷的死亡。“我觉得这些疤痕很恶心,”芬利说。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我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伤疤。“它们的由来更恶心。”

我抬眼看向她。“为什么?”“我们的工厂生产的是子弹。”

我不知哪个事实更骇人听闻:是这些伤痕累累的女孩为奴役她们的人制造武器,还是狼群居然需要专门制造子弹的工厂?凭借成千上万身居要职的狼,以及大量战略和好运,他们把商店、工厂、废弃的地下室,甚至还有军事基地都洗掠一空。想想看,也许他们已耗尽所有子弹库存,抑或,补给尚存,计划耗尽。

我相信这是可能的,虽然我希望我不信。“所以……”我极力引向不那么可怕的话题,“你们以前明显认识。”

霍普和芬利沉默了很久。“我们从零天开始就认识了。”芬利最后开了口。

我弄巧成拙了。

零天,是狼群统治世界的那天,也是他们夺走一切的日子。那时的我,只是维瑞塔斯高中的十年级学生,新学期刚开始一周,我在学校食堂排队买饭,我越过比萨和薯条,径直走向了沙拉台。因为身上的紫色短裙已然有些发紧,我不想在饭后的生物实验课上把裙子撑得岌岌欲裂。一颗樱桃番茄刚在我齿间爆开,食堂的门就被猛地推开了。他们鱼贯而入:十个、二十个、五十个军官,只为占领一个高中食堂。“也就是说,从列队时起?”我问道,“或者,从住进营房时起?”“更早一点儿,”霍普插进来,“我在学校见过她,但没有打过交道。最后在集合的时候,我们被分到了一组。”“有个军官打了她,”芬利说,“那人下手很重,她倒在了停车场,膝盖被一堆碎石头划伤了。我停下来,拉了她一把。”“那人打你?”我看着霍普,难以想象那个画面。军官也好,任何人也好,我根本想不出有谁会对着她提高音量,更别提将她重重地击倒在地了。“为什么?”

她的眼里闪着泪光。“因为我说‘不。不,你们不能抓我’。”

那样一个简单的词汇,让这一切都解释得通了。没人敢说不。我看见波奇说了不,踉跄了两步,最后倒下了。“你怎么会……”“活得好好的是吗?”

她靠在桅杆上,凝视着远处无垠的地平线。“那个军官是我哥哥。”

第4章

敌人在亮出獠牙扑向猎物前,披着羊皮蛰伏了多年。

父亲,兄弟。每天给你一杯拿铁的咖啡师,杂货店里向你兜售海鱼的小哥,教你画眼线的丝芙兰女孩。他们看似毫无关联,直到有一天,他们变成了一支军队。

零天过后,细细回想,一切都有预兆:钉在电话线杆上的霓虹广告,被误认作粉丝文化的狼群标签,人群之中风靡一时的挂饰。他们的迹象无处不在,只怪我们太过安逸,从未真正质疑过。

我猜,这大概就是他们的深意。虽然苦涩难当,但本质上是好的。这世上,有太多人与现实脱轨,逼迫为了生存而饮鸩止渴的人辛勤付出,自己却作威作福。有太多人特权过大、忘恩负义,太过习惯于点石成金的生活。

他们并非完全错了。

这些议题自人类出现之时起就一直存在,是有所得与有所求之间的博弈。然而,大洪水来了。以前,我们想要更好地活着。现在,我们想要活着,仅此而已。

整个人类社会分崩离析。

一切开始于基里巴斯群岛。群岛最初由33个岛屿组成,过去数十年间,海平面不断上升,有17个岛屿沉入水下。然后,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剩下的岛屿也全被吞没了。打头阵的是台风,海啸紧随其后。想想真有点恐怖,引发世界大战的一连串异事,究其源头,居然是世界本身,更具体地说,应该是海洋,让一个自食其果的种族在太平洋中进退无路。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无论他们该不该承受。但依现实情况来看,如若不是自己国家的海岸线开始消失,人们依然会在漠不关心中听之任之。灾难接踵而至,从旧金山到卡罗来纳州海滨,再到纽约。旅游区崖体破裂,游客死伤惨重;库雷海滩渔码头坍塌,女童子军躲避不及。

洪水规模不大,甚至不够上国内新闻头条,但它们不断卷土重来。仅2049年一年,有的地方发生洪灾多达30次。一而再,再而三,破坏和死亡随着潮水的肆虐不断上演,尚未痊愈的伤口一次次被生生撕裂。

紧急应变工作小组根本无法跟进。饮用水遭到污染,下水道的污物满街横流,疾病在不肯离去的顽固派中传播开来。联邦紧急管理局向民众分发甘露瓶,如果负担不起,则每一千人共享一个过滤筒;如果负担得起,则每个家庭拥有一个过滤筒。强制撤离的命令一经生效,经济崩溃,美元急剧贬值。

从那时起,人们陷入了大恐慌。

他们想要的,是一个安全的世界,一个永恒的世界。在那里,不会被扫地出门,不用担心孩子挨饿,不必害怕孩子泡在齐颈深的咸污水里,却没有水可以喝。

剧变起于基里巴斯群岛,终于一个希望:环境技术公司能够拯救人类。环境技术公司是业内技术先锋,开发了甘露瓶、蚕丝技术和其他各种改善环境的方案。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爸爸整晚整晚地失眠,在妈妈生前精挑细选的壁纸上,画满了设计蓝图,以及关于人造灰岩礁和原生细胞合成城市的研究数据。那一年,环境技术给他带来了丰厚的奖励,包括最豪华的牛排大餐和一辆新车。

同时也带来了战争。

环境技术公司计划开发阿特拉斯项目,一个以海洋为基础的尖端项目,爸爸接受委托,成了项目负责人。然而后来遭到新闻曝光,项目受益者的数量极其有限,且参与竞拍,出高价者得之。一个也好,多个也罢,来即生,生即钱。这些本见不得天日,却只需通过一个心有不甘的局内人,许多秘密便被抖落了出来。那个人是爸爸的一个同事,身体不好,在环境技术公司的财务部门工作。

恐惧掺以怨恨尚不得善终,那么恐惧伴以权力呢?世界就完了。

起初,只是一棵小小的嫩芽。后来,它获得了速度,加持了力量,长成一颗悬在人类头顶上的破碎球,只等待坠落的最佳时机,最高法院成了那根最后的稻草。大法官口口声声说着数百年来的美国梦,以商业和资本主义的名义,将定价权给了环境技术公司。和其他人一样,可敬的法官们也想和孙辈一起变老,区别在于,他们确实可以做到。

狼群的破碎球运作迅速,破坏力巨大,以摧枯拉朽之势,以不计其数之众,将整个国家打得七零八落。直到今天,每当我做噩梦,都能听到他们在耳边反复地呼喊:打倒特权!终结环境技术!我们的时代来了!以文身的形式刺在他们的脸上和前臂上,像天使的翅膀一样展开在他们的背上,如烙印一般永久地刻在我的记忆里。

我们把狼群里的军官称为狼,虽然他们本质上与人无异。一开始,在我们经历了“分拣”和“盖章”之后,入营的前几周里,有些狼会和我们打招呼,也不曾对我们大声喝骂。在这些人的心里,恐惧大于怨恨。他们对我们的态度似乎夹杂了些许歉意,因为他们不能让我们进入之前他们所承诺的好地方,也就是他们口中的狼之领地。有个人甚至把吃了一半的冰激凌甜筒扔到我面前,声称又没规定我们不准吃垃圾。听起来很残忍,但他是出于好意,因为这样,我吃到了冰激凌。

但并非所有派系都提倡平等,有的军官更加激进好战,对待我们简单粗暴,甚至有变态倾向。他们倒不是针对我们,当试图帮助狼群摆脱眼前困境时,他们对世界上其他人都是这副德行。据营区周边消息,全球主权和领土联盟在双方交流时做了种种努力,但都徒劳无功,甚至遭遇敌意。狼群已然实现夙愿:侵入所有银行系统,把以前的特权阶级赶进营房,让他们睡简陋的木板床。然后,再把他们赶到工厂、铸造车间和田地里干活儿,以保证狼群能跟我们以前一样,享有吃、喝、住、爱、睡等活着的基本权利。我怀疑,世界大战是某个励志剧本的一部分,但是一言难尽。人们保护所爱。狼群以外的世界热爱正义,即人权。

狼以为他们热爱正义,自以为通过颠倒是非就能创造平等。

我觉得狼只爱他们自己。

自我从地上捡起别人吃剩的冰激凌塞进嘴里,已经过去快两年了。也差不多是那个时候,爸爸的一小瓶血和牙在我的口袋里安了家。

事实证明,两年足够让一生黯然。

第5章

漆黑的夜幕下,繁星闪烁,就像玻璃圆罩的壁上粘住了簌簌的雪花。每年的这个时候,天寒地冻。那种寒冷,无论如何抵御,都像被砂纸裹起来毫无章法地摩擦。真希望我今早去木板路时,不是只穿着这件黄色羊毛衫。真希望波奇还在我身边。

芬利和霍普在船的左侧挤作一团,而我在右侧的横坐板上伸展四肢。今天大部分时候,她们都在窃窃私语,声音低得只有彼此能听见。实际上是芬利主说,霍普主听,我见过的人里,要数霍普最有耐心了。我还一时担心,她们是不是在密谋夺船,改变航线,驶往马塔莫罗斯,这可能是最糟糕的主意了,但霍普在航海方面远不如我。无论她们在商量什么,都应该明白我们还没度过危险期。

与此同时,艾莉克莎独来独往,数小时不发一语。我怀疑,她其实和我们一样睡不着。

海洋安静下来,轻轻地摇晃着我们,仿佛唱起了摇篮曲。但它并不是可以信任的母亲,明天,它可能就会把我们晃到散架。它会把我们抛到空中,淹没我们,毁灭我们。“人们说,晚上会有鲨鱼出没。”艾莉克莎说着,在船的正中间坐了下来。如果她要摊平四肢睡在这儿,到调整船帆的时候,我和霍普就得跨过她才行。“它们极度渴望鲜血,有剃刀一样锋利的环形尖牙。”

她的话像蛇一样,滑到我们的耳边,又密密地将我们包围起来。我们屏息敛气,一声不响,仿佛只要我们假装它们不存在,就能躲过它们的血盆大口。“比起被鲨鱼吃掉,我们淹死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吧。”芬利说道。波浪在开口的一刹那就立刻噤声。

霍普动了动,问:“你觉得会怎么样?”她语气平静。“淹死吗?”艾莉克莎说道,声音轻得随时能飘走,“还是鲨鱼?”“那个岛,避难岛。”霍普说。

庙宇的石头会是灰色的砂石,原始而脆弱,还是覆满青苔,留下岁月斑驳的痕迹?那些僧侣会是什么样子?在我的想象中,他们身披红色长袍,剃得锃亮的光头在太阳下微微反光,嘴里念着单调的经文,声音高亢,足以召唤鲸鱼去与幽灵对抗。“即使那个岛真的存在,虽然我对此深表怀疑,我想那里也应该是一片丛林。”艾莉克莎说,“大蟒蛇会将我们勒死在睡梦中,一千多种虫子等着嚼我们的肉,喝我们的血。”

我努力把大蟒蛇从脑海里赶走。我能对付鲨鱼,但蛇是我无法克服的障碍。在还未见识过人世间的魑魅魍魉时,蛇一直是我的童年阴影。

船身轻摇,嘎吱作响,海浪舔舐着船舷。浪再急一点,整艘船就有倾覆的危险。

如果不是霍普开口,我都没意识到,我们已经沉默好几分钟了。“我想我们会吃很多鱼,”她说,“生活会变得特别平静,只有沙滩、海水、海鸥和贝壳。落日时分,天空会变成橘粉色,让人记不起蓝天的样子。”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觉得只有我会把落日当成一件浪漫的事。人们大多不会特地去看落日:按他们的话来说,落日太过压抑,让人想起再也寻不回的遗失的美好,让人想起被偷走的珍贵。

也许在霍普待过的伊莎贝尔新港营区,人们普遍积极乐观。然而,芬利接过话头:“我一直在想这个,你们应该都看过战争纪录片吧?过去几个月里,狼群是怎样彻底摧毁港口城市的?远如香港,都不能幸免。他们似乎在抢地盘的过程中敌意滔天。守卫和枪,我觉得等着我们的是这些。”

我心里也有了答案。芬利秉持的是实用主义,而霍普怀揣的是理想主义。

纪录片是我一直想要抹掉的记忆。每天晚上,饭后和睡前,它如附骨之疽一般如影随形:滚动播放在过去用于海滩出租的广告屏幕上,投射在营区每个转角处的墙上,音频通过广播在空荡破败的停车场不断回响。这种晚间新闻是提供给狼的,不是给我们的。即便如此,它也无处不在。

有的人期盼它,有的人应该像我一样厌恶它。这种病态的电视真人秀是他们对现实的一种逃避。我们不用在工作岗位上值班时,可以在伊莎贝尔新港区散散步,其实也没多大意义,和报道中的人一样,我们身处这里,形同牢狱。只是我们依然活着,活着听到烧毁城镇、毒气攻击、反攻等消息。人们忘了,我们之所以能够继续活下去,只是因为他们还没杀掉我们。

事实上,人们宁愿去看战争纪录片,也不愿去看日落,而且还认为日落太过压抑,这也许是战争爆发以来最大的悲剧了。

艾莉克莎坐直了身体:“你怎么想?你坐在那儿太安静了。”

我脑袋里思绪万千,以至于根本没察觉到自己很少开口。“我……”我怎么想?“我觉得那里应该很漂亮。”这一点我是相信的。“世界上有那么多岛屿,我始终觉得其中一个也许能提供庇护。”如果不是,爸爸付出的一切就白费了。

这次,艾莉克莎没说什么。她的眼里盛满了星光,随着船的轻晃愈发显得波光潋滟。她注视着我。

这种入睡方式真叫人不安。

第6章

我是被自己的呕吐物给呛醒的,吃下去的东西一股脑儿地沿着船边倾泻而下。波浪如同一排排灰色的尖刀,将秽物搅得细细碎碎。“对不起!”霍普的道歉被风吹了过来,越过我,又飘往更远的海面。“我试着……我……”

船帆和海浪一样躁动不安,猎猎作响,声音大得简直能媲美直升机。霍普在手忙脚乱地处理吊杆,芬利把甲板上的水一桶桶地排到海里,甚至连艾莉克莎都在忙前忙后。“为什么不叫醒我?”我随意挽了挽头发,接过霍普手中的活儿。“我们觉得你需要休息,准备下一轮值班时再叫醒你。”她说道。

一个大浪从船的右舷扑了进来,让芬利之前的工作都泡了汤。“也许我们撑不到下一轮值班了。”我厉声说。

吊杆十分顽固,我将全身重量压了上去,脚跟几乎要在船上挖出个洞来,直到它在我手中变得服服帖帖。船帆逐渐平静,从大火煮沸变成了文火慢炖。再使一把劲儿,它便如一个治愈了的呼吸急促的病人,深深吸了一口咸湿的空气。海浪虽然依然强劲,但已经没有那股斗牛般难驯的野性了。

艾莉克莎倚着桅杆,慢慢滑倒在地。虽然搞定一切的人是我,但似乎累垮的却是她。我第一次从她的孤僻乖张中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一种从未有过的柔软,又或者,她隐藏得太好。似乎她刚刚才发现自己并非无所不能,大浪之下,我们只是随时会被淹死的蝼蚁。

怎么会有人从战争中死里逃生,却对真相一无所知呢?

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我们失控了多久?”

霍普的两颊因用力而变得通红,也许还掺杂了很多尴尬。“没一会儿,船第一次下沉的时候你就醒了。”“在那之前,我们还在航线上吗?”

她瞥了一眼芬利,后者点了点头,“整晚都很平稳,结果就在我们放松警惕时,突然刮起了一阵强风。”

我紧盯着霍普,试图在她的眼里看到诚实。“你发誓我们还在航线上?终点是避难岛,而不是马塔莫罗斯?”“除非是我看错了指南针,”霍普结结巴巴地说,脸上满是惊讶,“我不是一个优秀的领航员,哪怕我想去马塔莫罗斯,我也找不到路啊。”

我没有那么安心,因为一整晚都是她在控制船,但我基本能确定她没说谎。从表情上看,她应该从没有过改变航线的念头。“马塔莫罗斯是个馊主意,”芬利在船头说,“我们已经推翻它了。”

她的语气让我很不安,感觉有股暗流在蠢蠢欲动。

我决定表面上接受她的说法,但内心保持提防。毕竟现在最不应该发生的就是内斗。“谢谢你的辛勤付出,”我转变话题,“看上去好多了。”她往外舀水的工作干得实在漂亮,甲板上只剩下薄薄一层,浅到不好处理,更构不成任何威胁。

在船的前部,芬利的脚旁,有一小片黄色吸引了我的目光。

不。“我曾想着紧紧抓住它,”我急匆匆地奔向船头,耳边响起霍普的声音,“但在我试着修理船帆的时候,它掉下去了。”

在剩余的那点水上,爸爸留下的野外指南面朝下地漂着。我跪下去检查它,虽然破破烂烂的封面在我的指间瑟瑟缩缩,但整本书既没有发胀,也没有湿透。会没事的,我告诉自己。只要太阳出来,到明天中午之前,它又会变得干爽利落。“对不起,”霍普说,“伊丹!对不起,我很……”“没关系。”我打断她。她是想帮忙,她只是想帮忙。

帮忙,这已不再是我习惯的东西了。

水流在我的膝盖旁和脚趾间打着旋儿。我把书摊开,满心感激地看到,这本书因制作精良而得以存活。书页非常厚重,所以即使浸湿了,它们也不会卷曲。虽然字母T和K的竖线部分都滴着水,字母的弯曲处还聚起了水洼,但与一个从海里爬到沙滩上的女孩相比,这些印刷文字还不至于那么泥泞不堪。

爸爸的字迹有点模糊了,看上去跟发了霉一样,但多数地方依然清晰可见。只有靠近书页外边缘的字混在了一起。地图完好无损,这是目前我们最需要的。希望那些无力回天的内容没有太大意义。

我回到其他女孩身边,发现她们都面色枯槁。霍普的脸颊不再粉红,而是透着精疲力竭的惨白。芬利的头发不再精致,而是透着疲乏无力的凌乱,有些头发还不听话地想要飞走,其余的则是软绵绵地贴在头皮上。她的脸上阴云密布。“你们两个应该睡一会儿。”我说。虽然这意味着我得和艾莉克莎一起值班了,她老人家依旧在桅杆下缩成一团。即使没有她帮忙,我也应该能应付船帆,但没有人能无限期地保持清醒和警戒。

芬利对艾莉克莎投去尖锐的目光,但后者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船舷。“你确定吗?我想我还可以再撑一两个小时。”“你已经一整晚没睡了,让我们来吧。”如果艾莉克莎感觉到我们都在看她,她也不会表现出来。“把指南针给艾莉克莎吧,没事的。”

芬利从口袋里掏出指南针,然后伸出手:“你应该知道怎么读指南针吧?是不是,艾莉克莎?”

艾莉克莎扭过头,但没有直视芬利。“我当然知道怎么读指南针,我又不傻。”她伸出手,等待着,就像一个被宠坏的孩子在索要糖果。

值得称赞的是,芬利看上去并没有要发表长篇大论的意思。她用力将指南针塞到艾莉克莎的手里,然后退回到左舷。在那儿,霍普已经把一件亮橙色的救生衣当作枕头,蜷起身子准备入睡了。“有需要的话,就叫醒我们。”芬利说着,把头枕在了自己的手臂上。不到一分钟,她们俩都睡着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航行非常顺利。我和艾莉克莎都埋着头,基本不出声。我想着波奇,想着爸爸,我多希望一起被困在这条船上的,能是我爱的人和我信任的人。我愿付出任何代价,只求他们能在这儿帮我航行,帮我对付水,帮我应付一切。

几小时后,艾莉克莎朝我所在的横坐板走过来。“嗯……”她说,“箭头应该像这样跳来跳去吗?”她的手心里是已被打开的指南针。

我弯腰查看。指针跟发了疯一样,在西北和东北之间来回摆动,偶尔还会指向南。“这个……不正常。”我说。我注意到她小指上的紫色字母时,指针从正西跳到了正东。就在昨天,那串紫色字母还是A-LE-X-A.

但今天,字母X有一半不见了,字母E整个都不见了。

第7章

艾莉克莎让指南针稍稍倾斜,观察里面的指针。“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想问她同样的问题。

我忍不住去偷看她的小指,一而再再而三地确认那不是光线问题,事实证明,确实不是。但我决定抑制住自己的好奇心,直到我们解决完眼前更紧迫的问题——指南针坏了。毕竟,在到达避难岛之前,我们都是被困在一条船上的人,来日方长。“它受到了干扰,你没穿什么有磁性的东西吧?”

她翻了个白眼。“我一直都在船上,如果问题出在我身上,我不早就拿出来了吗?”

她的话很有道理。“既然这样,咱俩的推测应该差不多。”大家对其中原理都一知半解,可我觉得自己的猜想也有漏洞,不能十分肯定。“也许是地磁异常,你说呢?”我只能说到这儿了。

但我嘴上说也许,其实心里却十分肯定。“嗯。”她哼了一声,手里翻来覆去地把玩着指南针。

我记得,爸爸留在野外指南的笔记里从没提过大三角的名字。但在他的手绘地图上,避难岛却是在一个巨大的三角形里,蓝色的墨点和线条构成了三条不等边。笔记里并没有直接描述那些怪诞的经历,可种种蛛丝马迹都渗透在了字里行间。

我小心翼翼地将已经晾干的纸张一页一页地分开,终于找到了一直在我脑海里闪现的那一页。左上角的粗体标题十分醒目:没有指南针时该如何航海。

这是整本书里书角卷得最厉害的一页。在空白处,爸爸写了一列序号,右边对应着做了一些笔记。有一段印刷文本旁画了一个利落的星号。我扫了一眼,发现有很多我们能用上的信息。

但事实上,这一页满满的有用信息让我既安心又恐惧。安心,是因为我们似乎不会在海上迷失方向了,至少罪魁祸首不会是一个坏掉的指南针。安心,是因为爸爸的一部分团队曾毫发无损地穿过大三角的最西端,将他的遗物带给了我。

他的遗物:这就是恐惧的来源。

我从未纠结是什么使爸爸缩成了一小瓶血和牙,而那些军官也只是漠然的传递者,没有主动告知原因。但这并不表示,我从没陷入过万念俱灰的泥沼。

我只有不断地把自己往外拉,才不至于溺死在悲痛中。虽然我做不到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但我相信,他死了。那个小瓶子固然让人心如刀割,但并不是它使我确信爸爸死了,而是戒指。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或什么人,在爸爸心里的分量能超过我,那便只有妈妈了。我敢打包票,他绝不会与结婚戒指分,除非有人把戒指从他冰冷僵直的手指上摘下。

很多猜想纷至沓来。

也许他在回家的路上遭遇了暴风雨,从船上掉了下去;也许他和基里巴斯群岛一样,被饥肠辘辘的大海无情吞噬;也许与他同行的人用网子拽回他浮肿的尸身;又或者,他只是饿死在避难岛,但尸体太沉,路程太远,不方便运回来。不管怎样,我要一具尸体做什么呢?

当我头脑清晰且满怀希望的时候,我就会执着地去进行这样的猜测。

但被人紧掐着手臂扔回营房后,有那么些天,我一直在胡思乱想。

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的猜想变得越来越荒诞离奇,越来越杀机四伏。

也许他被某些神秘的东西给吸引住了。也许他的团队在执行征服岛屿的任务中遭遇意外,让他付出了灵魂和血的代价。

又或许,他的消失根本不是个谜。他对狼群失去了利用价值,所以他们把他浓缩成了骨血,这个死亡过程想必残忍又惨烈。抑或,他一再对他们妥协,直到有一天,他说了不,等着他的是迅速而决绝的一枪,就像零天时的波奇。

然后,我一如既往地回到了原点,那也是我唯一能坚持的真实:爸爸绝无谎言。他的消失并没有改变这一点。

无论在岛上等着我们的是什么,哪怕只有一星微光,能指引我们找到爸爸笔下的自由,那也好过冰冷的铁笼,也好过再也寻不回的折翼。

根据野外指南上的说明,我和艾莉克莎用圆珠笔和绳子制作了一个临时的指南针,利用太阳光和阴影,以及她的手表指针来判断方向。这里面其实结合了两种不同的技术,而且都只借鉴了一部分,因为我们手上资源实在有限,无力完整仿照书上的任何一种方法。

当我们返回航线,稳步前进后,我从撬开的横坐板里找出甘露瓶和一条应急棒。为了悄无声息地拆开应急棒的包装,我着实费了好一番工夫。艾莉克莎却是不管不顾,即使是在船的另一头,塑料纸的沙沙声也快把霍普吵醒了,可她依旧我行我素,把应急棒颠来倒去。我们狼吞虎咽,仿佛手中捧着的是只应天上有的牛奶和蜂蜜。

艾莉克莎远眺着海面。她坐在横坐板上,手肘撑着膝盖,整个人弯成了虾米状,手上一圈一圈地转着甘露瓶。海风扬起她的黑发,她满不在乎,没有着急梳理。

我将长发编成一条凌乱的鱼尾辫。辫子里至少有二十种颜色的沙子,从亮晶晶的棕褐色到退潮时的沙滩色,深浅各异。在辫子的尾部,我取了一小绺头发绕了几圈,将其系住。

现在是个绝佳时机,可以问问艾莉克莎,她手上那个失踪的字母是怎么回事。但我们相对无言越久,就越难打破这个沉默的局面,尤其还要抛出如此有侵略性的问题。“你为什么不跑?”她突然开口,目光从海面移向了我。她的眼睛像黑咖啡,像黑巧克力,味苦却昂贵。“在海滩上,你躲起来了,为什么不跑?”

对我来说似乎显而易见,但话说回来,那时候又不是我站在死去的军官面前。不是人人都像她一样,有机会拿到一把枪。“你杀了那个军官吗?”

我又一次弄巧成拙了。

万幸的是,面对如此直接的问题,她比较冷静。她眯起眼,似乎在酝酿怒火,但情绪还算稳定。

我首先打破僵局。“我藏起来,打算等风头过去后直奔船只。”我说,“而且我去木板路很多次了,我知道那里的沙子会爆炸。”“等风头过去。”她重复了一遍。不是询问,只是陈述,或许是评论。“我……”我咬住嘴唇,“从前车之鉴里吸取教训,好像比较明智。”“你的意思是,让他们先踏过雷区。”

我的意思不言而喻。但她直接挑破,听上去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卑劣。我感觉心中有些负面情绪在涌动,仿佛有团墨汁遮住了我的道德罗盘。那里有雷又不是我的错,又不是踩了雷就可以救别人了。哪怕那时我站出来,勇敢地警告仓皇逃窜的人群不要到沙滩上去,我的下场可能是被踩死或被射杀。

但至少,人们死了,我却在这艘船上好好地活着,因为我万分小心地踏过他们毫无生气的残肢。“那么我们用了同样的方法,”她说,“本质上。”

我没听懂,而且我的脸上肯定明明白白地写着我没懂,因为她笑了一下,就像讲了一个只有她自己能懂的笑话一般得意。她将剩得不多的水倒进嘴里,一直喝一直喝,直到瓶里一滴不剩。“我们俩都利用别人去排雷,这样我们自己就不用牺牲了,”她最后说,“所以我们才能逃出来,对不对?”

这又不是什么新鲜事。我点点头,表示没错。“咱俩的区别就在于,你在事态发展得无可挽回时才制定计划,”她说,“而我,首先在工厂制造爆炸,把人全放出来。”

第8章

从前,世界充满梦想,尽管其中有心痛,有爱,也有破碎。

从前,世界色彩斑斓,高速路上的蛋黄色标识线,周遭是漆黑的柏油路面和五颜六色的野花。

而现在,世界被海水吞没,剩下的只有令人窒息的绿色,妒忌和权力的杂草。有时候,对正义的热爱还会变成痛苦的极端。

区分杂草和花朵变成了一件难事。

第9章

艾莉克莎是一株蒲公英。她妥善地隐藏自己的秘密,似乎它们也跟那花瓣一样,几乎抽成了千丝万缕。即便是她的自白,盛大、耀眼、戳心窝子的自白,也只会让人想问更多问题。

我试着组织语言,但失败了。“千万别说出去,”她说,“事情会变得很奇怪。”霍普和芬利有权知道。而且话说回来,她分享了她的秘密,这件事本身就很奇怪。“为什么要告诉我?”我问。

她看了我一会儿,但看我的方式已经变了。她的眼神依然凌厉,凌厉到我有种被割伤的错觉。但就像看着主厨的刀一样,心里清楚,那刀锋将穿透番茄,而不是人心。她眼里的凌厉没有针对我,没有针对任何人。“因为你明知道我杀了那个军官,你却不怕我。”

我想告诉她,她错了。我怕,怕得要死,但我怕的不是她的过去,而是她能如此平静地谈论这件事。我怕的是,她能把诸多秘密掩盖得天衣无缝,别人看不见也想不到。我怕的是,她所作所为背后的动机。

也许在她眼里,我就是垂涎那些秘密的人,恨不能掘地三尺,一一过目。但也许她之于我,共鸣多过于恐惧。

趁着她还听得进去,我应该说出心中疑问。但关于字母的话一出口,我就得鼓足勇气与她对抗。现在还是先打破她的心墙吧。“你后悔吗?”我问她。“后悔什么?”她心不在焉地咬着拇指指甲,“杀人,还是倾诉?”

我等着她自己说出来,我不应该说得太细。

她没回答。我猜,她在等我先回答。“我会跑,”我说,“我也能跑出来。我真的觉得我能做到。”

没有爆炸。

没有死亡。“不然早就死了。”她说着,朝我眨了眨眼,只一瞬间,便又把目光移向了海面,“我们都是不得已才这么做的,对吗?”

直到这时,我才看出来:艾莉克莎和我一样孑然一身。她在营地无人作伴,而且她也不能有,否则如何下手引爆炸弹?如果她真心想让谁活着逃出来,现在船上就应该有五个人,而不是四个人。

倘若芬利和霍普是想回到圣莫尼卡的家里,那么或许艾莉克莎也在试着找某个人。“他是谁?”我问道,“你思念的人是谁?

就这样,她的心墙又砌高了。“已经无所谓了,”她说,“他死了。”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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