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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7 00:4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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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劳伦斯·布洛克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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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与暗的故事

光与暗的故事试读:

脱衣舞娘

梅根·阿博特Megan Abbott《脱衣舞娘》(The Girlie Show),1941 “她露着奶子出场了。”“连乳贴都没有?”“像一对交通信号灯。”

波琳在走廊里听见了他们说的话。巴德正在给丈夫讲几年前的纽约城之行,说他去了帕雷赌场。

她的丈夫几乎不作回应,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确保巴德手中始终有一罐从他身旁的金属冷藏箱里取出的布拉茨啤酒。“乳头像草莓一样,”巴德说,“但她一直没脱丁字裤,也没分开过双腿。”“那样也行?”“也许你见过的比我多。”“不懂你在说什么。”她的丈夫边说边把一根火柴弹到草坪上。“嗯哼。”

后来她丈夫从里面出来,两颊像黑暗的火焰。

第二天她发现他正在厨房工作,双脚放在餐桌上。

这是四个月来他第一次拿出他的速写本。最近波琳从广告公司下班回家后,他开始给她脸色看,尤其是她戴着那顶新獭皮帽的时候。那顶帽子是施密特优质毛皮公司的人为答谢她付出的辛勤劳动送给她的。

眼下他正在疯狂地速写,她一声不吭,避免站得太近。他们结婚已经有14年了,她熟悉他所有的烦恼困顿,他的不谐音符和完美和弦。“可这也太冷了。”她说。他要求的时间太长了,她差点儿以为他可能在开什么玩笑。

他需要一个模特儿。“站到炉子旁边。”他边说边把衬衣袖子卷到胳膊肘上面。他的前臂静脉怒张。

她挪到炉灶边,靠近热源。

她记起了往事,大约是在15年前。那是她所知道的最冷的一月。她正蜷缩在火车站的大肚炉边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紧贴着她的后背。一转身,她看到身后有个男人,双手揣在大衣口袋里,脸颊红扑扑的。她能闻到他呼吸中的森森口气清新剂(Sen-Sen)的味道和他头上用的马卡发油(Macassar oil)。

她吓了一跳,不过他长得如此英俊,而她已经27岁,还是他们镇上唯一一个没有丈夫的女孩子。

三个月之后他们结婚了。“我的色狼”——很久以前她常常这样含情脉脉地称呼他。

速写本搁在他的膝盖上,他等着波琳解开居家服、褪下长筒袜。

最后是她的衬裤,哆哆嗦嗦地滑到脚面上。“你会看到所有我不想让你看到的东西。”她哑声喃喃道。她不知道这声音是怎么出来的。

婚后,属于妻子职责的亲昵对她来说真不容易。新婚之夜发生的一切令她大为震惊,尽管她读了那本18个月前已婚的伴娘送给她的《理想婚姻:生理与技巧》。她在快餐店对着奶油咖啡窃窃私语的时候,那本“比车胎还松动”的书就撂在一边。

这本书波琳读得并没有那么快,或者说是她的拉丁语不够好,事实证明她新婚的丈夫最喜欢做的事超过了两百页的书所能涵盖的内容,还有所需的动作和他发出的声响,她在书中根本找不到。

她喜欢的是那些偶然的瞬间,常常是在他移动她时几乎无意中感受到的。抓住她肩膀的双手如此粗鲁,留下的印记就像蓝色花瓣。他们还记得某些私密的时刻,就像地铁突然刹车,随之而来的漫长而又令人战栗的减速过程。

眼下通通都脱掉了,衣裙、长筒袜、衬裙、胸罩、内裤,她就站在厨房凳子上。她怀疑外面要是有个高个子男人的话,应该能透过厨房窗帘上方的玻璃窗格看见她。“向右转。”

她能感到自己周身在起鸡皮疙瘩,膝盖后面的静脉此刻就像有蜘蛛在爬。

她已经42岁,很久都没有人向她提出脱衣服的要求了。(一起吃顿午餐如何?如今施密特先生每次来电话都这么说。我想看到你戴着那顶獭皮帽子。)

她转过身来,托起自己向来引以为傲的乳房。从未有哭哭啼啼的婴儿在上面吊过,它们决不会垂得像两张发面饼,就像她认识的一些女人不小心吐露的那样。有一次,办公室总机负责人波特兰夫人问波琳是否可以摸一下她的乳房,只是为了追忆过去的自己。

在镀铬烤面包机上瞥了一眼自己,她微微一笑,顾影自怜而已。

他让她摆出许多不同的姿势。像玛琳·黛德丽那样双臂环绕高高举起,以拳击手的站姿两腿分开站立。像百货公司的模特儿那样单手扶胯,或是屈膝并双手扶胯,就像妈妈在对婴儿车里的宝贝说“咕叽咕”。“这么做是为什么?”她终于发问。她的背部生痛,从头到脚都感到刺痛,“我是舞女还是别的什么?”“你什么都不是,”他冷冷地回应道,“这幅画会被命名为‘爱尔兰维纳斯’(Irish Venus)。”

他们刚结婚的那几年她常常为他摆造型,不过都是为了他赚钱的工作。她装扮成系着围裙的家庭主妇(“‘浪漫’一见家庭主妇的糙手就死”)、泳装美人(“多出十磅改变了我的生活”“瘦骨嶙峋的女孩没有机会”)、六月新娘和穿着皮短裤的啤酒厅女孩儿。后来她开始在广告公司领固定薪水,全天在那里画画(一排又一排的女鞋、男式帽子或儿童睡衣),他提出要从艺校招聘女孩儿,但遭到了她的抵制。“别这么爱吃醋。”他会说。“这是我俩相处的唯一时间。”波琳温柔地坚持道。

然而有一次她下班回家晚了,那是她晋升后不久。

她只看到花架上的画布被撕成了两半,他在麦克罗里酒馆待到凌晨四点。他到家后弄倒了门口台阶上的牛奶瓶,在被子里面干了一些龌龊的勾当,还要求她参与。第二天她不得不去看医生,下面缝了好几针。推旋转栅门进地铁站时,她痛得叫出声来。

他发誓说自己根本不记得这件事,但就在第二周他从艺校招聘了一个女孩儿。那个女孩儿满口龅牙,可他说这不成问题,因为她总是闭着嘴。

那天晚上,他对着她画到将近深夜两点。

她刷完牙从浴室出来的时候,看见他在床上睡着了,连鞋子都没脱。他晚上几乎都睡在玻璃日光室里。

她解开鞋带,轻手轻脚地给他脱掉鞋子,还有他的袜子。

夜里的某个时候,他脱掉了自己的裤子,因为破晓之前她感到他的光腿顶着她的背。“宝贝儿。”她悄声唤道。

他向她靠过来,床垫里的弹簧发出尴尬的声响。她慢慢转过身来,面对着他。可他却别过身去。即使她闭着眼,也能感觉得到。

第二天晚上,他要她再来一遍。他做好了作画的准备。她回家的时候他准备好了一切,颜料调好了,画架上新铺了一张画布。

前一天晚上和今天一整天的工作在双腿上留下的疼痛还没有消,可是她感到胸膛里有种莫名的激动,就像是有一对吉普赛飞蛾在舞蹈。

她在炉子上热好了咖啡,把凳子移回原位,正好在屋顶那盏粘满蝇屎的钨丝灯下方。

那天晚上他对着她画了好几个小时,她周身作痛,穿着上班高跟鞋的双脚早已麻木,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松节油和亚麻籽油味儿。

他是如此的投入,从眉骨到下巴形成了一道沟壑。

他已然烈火焚身。“你能往那边移一下吗?”他说,晃着沾上一道道颜料的大拇指。

今晚更冷了,这是他连续作画的第六天。她转圈的时候在炉灶上烫伤了一次臀部、两次大腿,凳子在嘎吱作响,她在高跟鞋上摇摇欲坠。

她头一回像卡通里的小姑娘一样张开手指贴在嘴上,或者像艾尔在车库里挂的那些月历上的女郎:裙子高高飞扬,闪动的吊袜带恰似黑色箭头。

他的目光越过画架顶端落在她身上,然而却一言不发。

越来越晚,她周身痛楚不堪。他建议暂告一段落,喝一杯陈年仙蕾酒。波琳不胜酒力,但转念一想或许能缓解疼痛。

他托起她的脚放到自己的膝盖上。起初她并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他取过一块冰放在她的大腿上,冰火相激之下,皮肉就像张开了大嘴。

夜更深了,她躺在床上觉得有些异样。他的手指在触摸凹陷的伤口,抓过床头柜上冰冷水罐的指头冰凉。随后指头画着圈圈,圈圈越来越大,扩展到大腿内侧,又延伸到中心部位。她觉察到自己的阴唇分开了,仿佛是在呼吸。指头渐渐合拢,很慢很慢。

那一刻,她的脑海中闪过一个画面,突如其来且莫名其妙:许多年前保龄球馆隔壁球道上有个眼睛黑亮的女人,伸出胳膊递给波琳一个鲜红的保龄球,她修长的手指插在球孔中。我帮你暖过了。

第二天她早早结束了工作,脸上带着一丝坏笑。他会开心吗?她想。我们可以提早开始。我们整个晚上都可以工作。

走进厨房的时候刚过四点,她看到活板桌上有一个盒子。揭开盒盖、拨开盒里的棉纸,她不禁笑逐颜开。那是一双绿色的拖鞋,有着金色的细高跟。她拿起一只来贴在脸上,感觉简直就像缎子一样,尽管她知道不可能是缎子。盒子里卡片上的颜色描述是苦艾色。

足足小了两码,但她毫无怨言。“你,”他回家时她对他说,亲了亲他的脸颊,“你啊。”她给他做了他最喜欢吃的炖牛肉,肉里加了许多辣酱油。

他用奇怪的眼光看着她,她向下指了指自己的脚,像多萝西那样踏响了两个鞋跟。

他的脸上满是惊讶。也许他是想等她脱掉衣服之后突然把鞋子送给她,她想,不由得羞红了脸。

那天晚上他想早早收工。他不停地瞅着她脚上的拖鞋。终于,他要求她穿回原来的工作鞋。“那个足弓更好些。”他说,“我就是这个意思。”

他试着画了一会儿,可什么也没画成。

他说红色调错了,要重新调。要么明天去商店买,要么她从公司带点儿朱砂回来。

然后他穿上那件法兰绒夹克,说要跟小伙子们溜出去“谈生意”,也就是说要在肉铺后面掷骰子赌博。

他出门之前用他常用的那一块破旧的棉布盖上了画布。他的画在未完成阶段从来不让她看。

他的速写本就在厨房的桌面上。本子上面没有任何遮盖,她也从未听说有什么禁令。于是她翻开本子偷看第一张画稿,五彩缤纷的线条出自他让她从办公室偷来的特殊的迪克森铅笔。

黑暗的舞台上有一个女人,聚光灯照在她的身上。下方的乐池中背对着舞台坐着一名面如死灰的鼓手。面对着她的是头排几个男人的脑袋,炭笔画的脑袋像饥饿的幼鸟一样向上仰着。

她全身赤裸,私处有一块极窄极薄的织物,窄得都难以称为三角裤。

她赤裸着,炫耀自己的裸体,栗色的短发闪着金光,粉红色的肌肤凝乳一般,硕大的乳房高高挺起,举起的双臂像鸟儿张开的翅膀,一幅长长的蓝色织物在身后飘荡。她的腿和脚还没有画完,但可见炭笔画的线条,微曲的腿部很健壮,一束略浅的线条表现出左边臀部拉伸的皮肤。

她昂着头,脸上带有一种波琳能够认出却无法名状的表情。“哎呀,太棒了。”她悄声自语,“我看起来就像女王什么的。”

她可不是傻瓜。她知道这一定跟巴德所讲的故事有关,那个她看见的乳头像草莓一样的舞女。也许她应该为此心烦意乱,就像她的母亲那样,或者像那些回到家中的讲经布道者。她一度为此伤心过。可是现在她无动于衷。

这让她想起了已经很久没想过的事情。那是才七八岁的时候,她在父亲的衣橱里找他的鞋刷。她踮着脚尖够着了衣橱里的顶层抽屉,摸到一张照片凉丝丝的光面。她猛地一拉抽屉,那张照片飘到了地板上。这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彩色照片,她赤身裸体抱着一只长颈天鹅,一头红色卷发长及她那完美的白嫩脚趾。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色情照片,也是她第一次发现一个女人(一个成熟的女人)身上的某些东西。她双腿之间有团红色的火焰。

母亲发现她正在看那张照片,就用猪鬃毛刷打她,似乎打了好长时间。

她很长时间都没想起过那张照片了,早已经把它放进脑后的衣橱里,关上了抽屉。

第二天的午餐时间她站在百货商店奢华的橱窗陈列品前。她通常都在伍尔沃斯连锁店买东西,那里会展示鸡眼治疗法和紧身褡。不过有时候,尤其是在假日,她会来这里瞟一眼奢华的玻璃展柜,尤其是化妆品专柜。专柜的四周全部是粉红色的锦缎,出售的香水装在五颜六色的瓶子里,一个个粉扑好似雪球一般。

她穿过一条条通道,展柜就像闪闪发光的珠宝盒。她想起了丈夫速写本上的那个女人,骄傲地抬着下巴,双腿恰似马蹄莲,尽管要比马蹄莲壮硕一千倍。

柜台后面的女店员不断地向她点头示意,手心里托着一个玫瑰色的袖珍瓶子。“它会让时间消失。”她边说边用瓶子在波琳的手里摩擦,一圈又一圈地按摩,直到她的双手摸起来感觉像温暖的丝绸,她想象着把手伸进一个软软和和的毛皮暖手筒里面会有的感受。

不久之后,在四楼女洗手间的一扇木隔板门后面,波琳把身体扭来扭去,好让裙子往下滑一点。

她不慌不忙地把润肤乳轻轻抹在锁骨、胸部和乳房上(手在乳房下面运行,点了点两个乳头)。突然间香气袭人,她不禁头晕目眩。她不得不坐下来先数到一百才回去上班。

夜里很晚了,厨房窗户外面的天空漆黑一片。他暂停下画笔,目光越过画布上方盯着她。“你会怎么做呢?”他冷不丁地问道。

她把胳膊放下来歇着。“做什么?”“要是男人们像那样看着你,”他的声音像螺丝一样突然拧紧,“你真的还会像那样站着吗?你真的会展示那些吗?像那样?”

她知道他并非真的是在提问,最好不予回答。

她一声不吭地从凳子上下来,从冰箱里取出两罐啤酒打开。

他们一起贪婪地喝着啤酒,喝完后波琳又站回凳子上。下午的香水味好浓烈,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快乐。

早上她发现他坐在厨房餐桌上,面前放着一瓶止头痛药,眼中神色黯然。

画架放在厨房中央,他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它。“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他说,“我刚刚才发现。”“不对头?”她问道。“那幅画,”他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画架说,“把她弄错了。”

那天晚上没有摆造型,第二天晚上也没有。

周六他去退伍军人娱乐中心打牌,午夜之前就回家了。

她发现他在日光室里,草图在地板上撒得到处都是。这些大多是局部图:半露大腿,小腿肌肉柔软的凸起,那是每年盛夏都在路边的乳品店里给荷兰奶牛挤奶造就的。“今晚遇到一个人。”他头也没抬地说道,“一个在本市工作的新人。说他本周在市里的巴罗曼酒店看见你和一个家伙共进午餐。说看上去相当亲密。”“我告诉过你这件事。”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这是为了工作。他是我们新的印刷商。”

他对着她反手一击,动作干净利落,噼啪一声,就像球拍击打一样。“你让整张床冰冰凉凉,我的女孩。”随后他气喘吁吁地说道,“你从来也没做过一回像样的周日烤肉大餐。”

第二天,出现了康乃馨。

他又开始作画,但是说他再也不需要她了。来了一个艺校的女孩,每小时只要25美分。

周一刚破晓她就走进厨房,两眼死死地盯着画架,画架披着破烂的床单犹如幽灵一般。

她毫不迟疑地悄悄走过瓷砖地面,掀起盖布扔到地上。

起初她发觉有什么地方错得离谱。她一把抓过厨房的粗头火柴,划了一根照亮了黑暗的空间。她举着火柴走近画布。

这是什么,她想。

这幅画跟草图全然不同。是的,这是一个女人,赤身裸体,还有一个舞台。同样的造型,可是却不一样。每一处都发生了变化。原来的感觉荡然无存。

浓密的棕红色长发取代了栗色短发,像假发一样僵硬。凝乳一般的粉色肌肤犹如死灰。脚部和腿部跟草图所描绘的大相径庭,狭窄而细长,臀部看上去青一块紫一块的。脚上穿着一双系带式古巴高跟凉鞋,鞋子的颜色是和围巾一样的电光蓝。

她为之自豪的巨大坚挺的乳房如今变成了两个小凸起,小小的圆锥形,乳头是扎眼的红色,就像马戏团小丑戴的尖顶帽。

还有那张脸。她止不住地要去看那张脸。从远处看,那张脸形同一团污迹。凑近来看,五官看上去很呆板,嘴唇涂着生硬的红,两颊抹上了腮红,像马戏团的小丑。“我的钱包丢了。”那天晚上他回家后说道。

他左边口袋的内衬松松垮垮地垂着,人看上去就像连环漫画里的酒鬼。“你去哪儿了?”她问道。意大利面在锅里成了一团冷面糊。“你一天到晚都在哪里?”“找工作。遇到一个家伙,他开了一家酒吧。说也许我可以在后墙上画一幅壁画。”“你是在那儿丢的?”她问道,“你的钱包。”“不是。”他说,告诉她很可能是沿着铁轨回家的时候。“像是一个流浪汉。”

他声音中潜在的优势让她无言以对。他倒了一杯牛奶,站在水槽那边一饮而尽。他从她身后经过的时候,飘来一股她不喜欢的气味。那不是酒气。

她看见他从一家烟店走出来。她猜不出他白天在市里干些什么,尤其是在不带作品集的情况下。

她刚从印刷商那里回来,正要回办公室,她改变了主意跟着他向西走去。

跟踪他很难,行人川流不息,汽车喇叭嘀嘀作响,报童在高声叫卖。

这是一家小剧院,红色的砖墙,烟熏过的窗户。

乳头像草莓一样。但她一直没脱丁字裤,也没分开过双腿。那是她听见巴德对她丈夫说的话。之后还含沙射影地补了一句,也许你见过的比我多。

他溜进去的时候她想起了这些话。

一张五英尺高的海报对她尖叫:西部直达:罗德尔兄弟的滑稽戏!乐娘活报剧巨献。上海明珠!蛇女孔查!天天表演不间断!

海报下方有一条横幅:每周二爱尔兰维纳斯隆重登场!

画上有一个红发美女正从半边贝壳中现身。

避开拥挤的人群,她站在小巷里吸了两根烟寻思着……

一个高个子男人在售票处附近徘徊。他可能正在瞅她。

波琳转身远离那个男人,这时他冲着她喊道:“嗨,美妞。”“能借个火吗?”传来一个声音。波琳转身看到有个女人从小巷尽头后台门那边向她走来。她身体移动的样子,她伸出来的苍白的手臂,她那细长的双腿和宝蓝色的鞋子,这些都那么眼熟。“我认识你吗?”波琳发现自己脱口而出。

那个女人用一根涂有蔻丹的手指把帽檐向上顶了顶,俯身点烟。

画面中那么刺眼的深红色头发在她本人头上看上去如此生动。还有那张脸,活灵活现,根本不是炭笔涂抹的污迹。“爱尔兰维纳斯?”波琳问道。

她粲然一笑。“叫我梅。”

在售票处游荡的那个高个子男人现在就在巷口。他正在朝她俩张望。“那个男人。”波琳说。

梅点点头。“他是一个坏孩子,那个人。有天晚上他一个劲儿抢我的枪,整整两周我身上都带着瘀伤。”

她迈步朝他走去。“我看见你了,麦格鲁先生。”她一只手做喇叭状放在嘴边喊道,“看好你的裤裆。我去叫韦德,让你连还嘴的舌头都留不了。”

那个男人脸色煞白地仓皇而逃,像一只螃蟹一样。“韦德是谁?”

梅招手引她到巷口,指着地上的一对骰子,不对,是三个骰子。抑或是珍珠领扣?

波琳低头凝视,看得更清楚了。她想起在一次拳击比赛中见过类似的东西。那个面色苍白的重量级选手的嘴就像一口红色的喷泉,牙齿在拳击场上四处飞溅。

梅凑近跪下。她现在看见其中有一颗臼齿。“他的吊袜带里装着一把钳子。”梅说道。

波琳有点不知所措。

那个男人回到了巷口。“韦德!”梅对着敞开的剧院门大喊,“韦德,宾果仔回来了。”

波琳望着梅。“也许,”她说道,“你应该进来。”

后台弥漫着浓重的烟味儿、陈咖啡味儿和刺鼻的德国酸菜味儿。“格蕾塔一到大冷天就要做。”梅眨了眨眼说道,“你可以赶跑约克维尔的德国佬,但别想从她那里弄到酸菜。”

大鼓的敲击声和大幕另一边的号叫声让波琳几乎听不清她说的话,流逝的时间把大幕织锦洗刷得如此光滑,好像会在她的指缝间分崩离析。

她们巧妙地快速穿过一排镜子隔间。镜子上划得一道一道的,网状的衣物正搭在暖气片上烘干,咖啡杯一摞一摞的,化妆毛巾染得五颜六色,一张张在卸妆的鬼魅一般的面孔零星坐落在一把把折叠椅上。

在一个隔间里,有个身穿金色和服的女孩正用瓶子里的东西大面积地涂抹一位身高六英尺的裸体金发女郎,转眼之间就把平凡肉身变成了玉体缎肤。

另一个隔间里,波琳看到两个留着相同金色波浪发的长腿女孩正在捋戏服上的绿色羽毛。“梅的妈妈来咯,要把她带回堪萨斯。”其中一个女孩看着波琳咕哝道,“妓女要从良了。”

波琳正要开口说什么,梅却紧紧拽着她的胳膊从她们面前走过去。“别给鹦鹉喂食。只是看一眼那两位就会得口腔炎。”

她们来到一间带有两个镜子隔间的小私人化妆室,空气中一股浓重的香粉、水粉饼和香水气味,呛得波琳差点儿窒息。“来吧。”梅招手让她坐到一张凳子上,“克利奥又被她的蛇咬了,今天就我一个人。”

一坐下来波琳又恢复了呼吸,她对周围的一切感到惊讶。舞台上传来长号的哀鸣,她突然间担心自己会大哭起来。她紧紧攥住垂在身体两侧的双手,让自己忍住不哭。

与此同时,梅正在观察她,很可能猜到了一切。

在球状镜子的柔光中,梅的头发金光点点,更加鲜亮动人。她蹲下来脱掉脚上被街灰弄旧的船形高跟鞋,波琳忍不住要去看她那犹如撑开的缎面一般的双腿。“那么,你是在跟踪你的老公。”

波琳一言不发,眼睛正紧盯着什么东西,那是梅旁边地板上的一双拖鞋。鞋子还静置在盒子里。波琳伸手拨开棉纸以前就知道鞋子的模样。苦艾绿。“啊,”梅顺着波琳的目光看到了那双鞋,“就是那个,哈?”

波琳点点头。“他是常来的罗密欧。那些也是他给我的。”她用头点点搁在旁边梳妆台边上的一个心形大糖果盒。

波琳又点点头,拿起糖果盒看着。她为自己内心缺失某种东西而感到惊讶。她不再想大哭。有些变化正在发生。“不管怎么说,”梅开口说,“他在哪儿都没有得手。”“好啊。”波琳心不在焉地抚弄着糖果盒心说。“他转移到克利奥那儿了。她习惯于玩蛇。”

波琳的手指拨弄着糖果盒心,什么话也没有说,咚咚咚的鼓声不绝于耳。

梅看着她撇了撇嘴,转身对着镜子开始上妆。她拿着一罐青红色的胭脂,一根指头蘸着胭脂在脸颊上打着旋儿,双颊燃起了两团火焰。“喂,”她用那根红色指尖的指头指着糖果盒说,“你能给我取一块吗?我饿死了。”

波琳把盒子放在膝头。“酷夫人”奶油糖果。内衬是珊瑚色的缎子,她一揭开就看到一打糖果,一个个粉嫩嫩、白晶晶、亮闪闪的小球,装饰着金箔,点缀着小精灵。“你也吃吧。”梅说道,“你先吃,亲爱的。”

牙齿的闸门一打开,她们吃相毕露。

亮晶晶的黑樱桃酒果酱,舌尖上是奶油,海水泡沫一般的牛轧糖,刺鼻的杏仁利口酒,苦橙和软杏的滋味。

她们紧靠在一起,像两个做礼拜的女生一样咧嘴笑着,每人吃两块,再吃两块。波琳从来没有尝过这样的东西。“我七岁的时候从杂货店偷了一盒蛋白软糖,当时被一个女孩发现了。”波琳说道。她从没有告诉过别人。“她答应我,要是我跟她分享就不会出卖我。”

波琳此时想起了这件事,想起了那个膝盖破皮、长着雀斑的女孩。她们藏在针织品部陈列的假腿后面,吃完了整整一盒软糖,把糖纸塞进了卧室拖鞋里。她们头顶上方的纸板假腿,所有的那些软糖,简直就是一个糖果和魔法组成的世界。

梅一边舔着食指和拇指,一边笑着说:“有人分担,麻烦减半。”

波琳咧开嘴笑起来。“再来一块,”梅举着盒子说,“不吃白不吃。”

甜蜜蜜的味道令她飘飘然,把一切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或许是因为糖果中的朗姆酒和利口酒,抑或只是因为梅。眼下她那双弧形的雪白大腿横搭在波琳的膝头,仰着脑袋哈哈大笑。她的嘴巴就像樱桃色的糖果一样红润甜美。“梅,”波琳问,“你能帮我做一件事吗?”

梅看着她答道:“行啊。”“你可能会惹上麻烦。”“你才知道?”

她俩一起放声大笑。“再来一块,”梅说,“不吃白不吃。”

脱得一丝不挂并不难。比在厨房里被他盯着要容易。

她的裙子垂落到脚面上,她应该感到寒冷,可是并没有。

梅帮波琳褪下长筒袜,她的脚搭在梳妆台上。“瞧吧,我学会的第一招。”梅把两根手指伸进罐子里蘸着红色胭脂说。她俯身涂抹着波琳的两个乳头。“他们就喜欢这个。”

波琳把嘴里的糖果咽了下去。“这难道不可爱吗?”梅一边用胭脂打着旋儿一边问道,把两个乳头旋成了两朵小玫瑰花。“像水貂那样扭起来。”

这种感觉就像糖果一样温暖而甜蜜,也许是因为在灯下坐得太久的缘故。

梅指着那面麻麻点点的镜子,镜子角上有一块冷霜拇指印。

波琳双手托着两个被涂抹过的乳房,看着镜中的自己笑了。

戏服就是两腿之间的一小块孔雀蓝亮片丝网。丝网为她遮羞,勉勉强强。“我会用长毛绒为你做一个衬里,”梅一边捋平亮片一边悄声说,“要是我有更多时间的话。”

波琳低头瞅着梅鬃毛似的红发,梅的手指顺着波琳的臀部和大腿之间在整理戏服。

一瞬间她竟然莫名其妙地喘不过气来。“你要是不想上警车的话就需要这个。”说话之际,梅把一块孔雀羽毛披肩搭在波琳的肩上,在她的脖子上系好。“比这冷得多的情况我都已经习惯了。”波琳说道。

梅抬头看着她,慢慢绽开笑容,眨了眨眼。

她俩站在舞台侧幕的阴暗处,音乐声震耳欲聋,连波琳穿着苦艾绿鞋的双脚都在振动。

梅的脑袋躲在遮蔽的幕布后面。“他还在那儿吗?”波琳问道。

梅点点头。“我跟乐池里的伙计说过了。他们会足足演奏15分钟的库奇舞乐。再长的话,经理可能会从午睡中醒来,伸出钩子拽你了。”“好的。”她回应道,尽管她根本没明白梅的意思。她所知道的是自己全身紧绷、精神紧张,犹如一根蓄势待发的弹簧。“你已经是一颗剥了壳的鸡蛋,就像齐格菲女郎那样昂首阔步吧,明白吗?”

波琳点了点头。“摆几次臀,踢腿一到两次。就这样循环往复。”梅把披肩在波琳瑟瑟发抖的肩膀上紧了紧,低语道,“否则警察会罚你12块钱。”

波琳走上舞台,这个舞台不比拳击台大多少。

走了几步后,她的赤身裸体感就不太强烈了。“上场吧,太炫了!”梅从侧幕后发出嘘声。

灯光比她想象中热,透过浓烟迷雾她无法看清那些食尸鬼,这是梅对他们的称呼(食尸鬼就想看红粉佳人)。

突然间,音乐声大作,聚光灯打在她身上,她看清了自己。

她还没有意识到这一切就已经动起来了。她的大腿在相互摩擦,羽毛撩拨着她的脖子、手臂和臀部。

号声悠扬,她在自己的空间里昂首阔步,解开了披肩的丝带,两只乳房顿时凸现。

她的身体熠熠生辉,乳头红得好似月月红。她的下巴高高抬起,她愿意这个样子,通体炽热。

口哨的声音尖利刺耳,有几个人发出讥笑声,还有热切的欢笑和快乐的喧嚣。

她的双眼在不断调节,能够看见男人们了,多半看上去都是一个个污点,可是他们毕竟就在那儿。

他就在那儿,她想。没错,他就在那儿,头一排,在只穿衬衣、下巴突出的乐池鼓手旁边,跟画中一模一样。

波琳,你怎么——

他站了起来。

波琳!

长号像一把弹弓一样向前滑动,她旋转着,猛烈地摇摆,最后转了一圈穿过舞台。披肩松开了,在她身后飞扬,宛如孔雀展翅飞翔。

她的目光扫过前排的一个男人,他正在自己的那袋糖果底下干着些什么,向她展示他在干什么,向她展示他自己,敞开的裤子里冒出一个肉包。

快到侧幕的时候,她平静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脸上浮现出酷酷的笑容。她的丈夫一把抓住那个男人,正在撕扯他的衣领。

几秒钟内一个穿着衬衫的大块头男人向他俩冲去,像拎一块手帕一样提起她的丈夫,当下击溃。

韦德,她想。天呐。

马上就要碰到幕边了,音乐急遽升高接近尾声,她旋转着做了最后一次摇摆和踢腿,然后大步流星地滑入侧幕。

波琳的身体依然温暖闪亮,她穿过侧幕,经过正在滑向舞台的那个六英尺高的金发女郎,只见她戴着海盗头饰,身上的流苏蹦蹦跳跳。“韦德正在教训人呢,”两个绿羽毛女孩中的一个推开通向小巷的安全门说,“快来看免费表演。”

路过的时候,波琳越过那个女孩苍白的脑袋瞥见她丈夫的下巴上挨了穿衬衣的男人一记大抡拳。

一瞬间,看着自己的丈夫那张愤怒的小脸,她觉得他很可怜。“波琳,”他望着她大喊大叫,“波琳,你对我干了什么?”

可是她已经远离门边,经过时拔了一根那个姑娘尾巴上的羽毛。

咔嗒咔嗒地趿着拖鞋,她不慌不忙地回到后台,走向梅那间粉亮的化妆室。

化妆室朝着过道的门敞开着,她看见门上搭着一条刚刚扑过粉的修长胳膊,听见有个温柔的红发女人在唤她的名字。

踏入室内,波琳关上了身后的门。(曹雷雨 译)

卡罗琳的故事

吉尔 · D.布洛克Jill D. Block《夏夜》(Summer Evening),1947汉娜

一旦我决定这是寻找的最后期限,要找到她真的并不难。期待了这么久,对挫折和失望,还有我认为不可避免的假线索、死胡同和浪费金钱,我都已经做好了准备,我其实只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马萨诸塞州的公开收养法帮了我的忙,我的一些猜测正好又对了。然后在谷歌和脸谱网的帮助下真相大白。

困难之处在于我如何才能接近她,近到能直视她的眼睛、听到她的声音。我并非在寻找一个感人至深的大团圆。我当然没想过也没期望这么晚了才去建立一种关系。我甚至不想让她知道我是谁。这与她无关,我也不是来回答她的问题的。我的意思是,如果她对我是谁那么感兴趣的话,她就会来找我,不是吗?

这听起来好像我对她把我送人感到很生气。可是我没生气。我真正的意思是我并不认为她有兴趣了解我是怎么长大的。没关系。我都快40岁了。我明白。我很久以前就懂得你不能怪别人不爱你。

她生我的时候才16岁。所以不管我在哪里终了都比跟她在一起强得多,对吗?这样挺好。抚养我的人,我的父母亲,都是极其善良的好心人。他们在40多岁开始上岁数的时候领养了我,把我带回他们家,让我成为家里的一员,某种意义上来说。回首往事,似乎打从收养了我起他们就不大记得曾经为何烦恼过。这么说吧,那个家庭并不是处处充满了爱。他们抚养我,给我栖身之所、衣食和教育。我对他们为我所做的一切清清楚楚并且感激不尽。很多孩子条件优裕地长大成人,而我得到的并不比他们少。现在我要看看我缺少的是什么。格雷丝

她坐在厨房餐桌旁听他在隔壁房间的呼吸声。她啜了一口咖啡。凉的。她应该在那边跟他在一起,她应该珍惜这段时间,在最后的这些日子,这些时刻应该跟他一起度过。她知道不久之后总有那么一天,会想不起本该在他身边的时候自己为何在这儿、在厨房里僵着,到时她只有悔恨。

米西和简决定他从医院回家后应该待在楼下的起居室里,别去楼上卧室。她们像暴风雨一样呼啸着冲进家门,手里挥舞着手机和星巴克杯子,推开窗户,拆开食品,重摆家具,指挥着送床来的小伙子,就像这是她们的领地,就像她们住在这里,就像这是她们要解决的问题。她们把他带回家后跟他坐在一起,有时全在,有时两人轮班,紧握着他的手,抚平他的头发,和他轻声交谈,亲吻他的额头。然后泪眼婆娑地告诉她不久她们还会回来,坐进车里,驱车离去。

那是两天以前的事。之后她多半时间都坐在这里,坐在厨房餐桌旁,边喝咖啡边听他呼吸。每隔几个小时要给他喂食,她高效而不动声色地忙碌着,调配称量,偶尔像蠢鸟一样唧唧咕咕地问着他不会回答的问题,除此之外她无法忍受跟他同处一室。

这种单向谈话并不让她心烦。她已经习惯了。他不能讲话已有两年之久,并不是上次大手术之后才开始的。最初他努力尝试过。他会说点儿什么,而她会去猜,尽力去理解他说的话。她所获得的成功相当于跟一只猫咪交谈的结果。有时感觉就像一起中了套,他俩会一笑置之,重新再来。

终有一日,他俩不再尝试了。重复了三到四次、对她的每一次猜测都摇头否定之后,他挥了挥手示意她离开,不用费事了,然后转身去看报纸。那次她强烈地感觉到自己辜负了他。如果他俩之间的感情纽带真的如此之深,难道她不应该能够理解他说的话?

如果事情很重要,他就会给她写一张便条。家里到处都是他的笔记本,本子的线圈压扁了。随处可见他用过的铅笔,铅笔是用小刀削尖的。他走后她该如何处置这些本子呢?她不知道女儿们是否会要。她们多半以为会发现本子里满篇都是充满诗意的爱情宣言,还有他得知要做她们的父亲时表达异常喜悦之情的随笔。其实大多数都是提示她需要去商店挑选什么东西。棉签啊猫砂啊……他进医院之前的最后几个月便条越来越少,他把拇指朝上或朝下、偶尔耸耸肩(她根据自己的心情理解为“不知道”或“无所谓”)、扬眉(“真的吗?”),或笑一下来回答她的问题。最近笑得可不多。

乔斯告诉她,他每天都会来给他洗澡、换床铺。他告诉她,他在冰箱里放了一盒药,她可以根据需要用药,他还用磁铁在冰箱门上贴了一张便签。他留给她一堆小册子,说他会安排一名志愿者每隔几天来拜访一次。汉娜

我的计划是在她工作的画廊露面。根据她在脸谱网的照片,我想我会认出她。就说我初来乍到,假装困惑地向她问路什么的。要是我语无伦次的话,在她注意到之前我就会离开。我敢说这个办法对我来说相当合适。然而我去了四次都没找到她,我放弃了,指名道姓地打听她。竟然有那么多人愿意告诉你别人的隐私,真是不可思议。他们告诉我她突然间就退休了,去照顾她患病的丈夫。他的癌症又复发了。他现在在医院,但是马上就要回家,因为院方对他的病情已经无能为力了。

B计划立马出台。我报名参加了一个为期五天的临终关怀志愿者培训课程。是的,我知道。乔装改扮而已。可是实际情况听起来更糟。我是说这不像是我将有所作为。我会进家门,看个究竟,跟她交谈两分钟,然后陪着她的丈夫坐一两个小时,在此期间她可以出门、做头发或者去办家有临终丈夫时无法去办的任何事。事后我会告诉先锋谷临终安养院的工作人员,事实证明我干不了这个。我感到非常抱歉,可是令人相当难过的是我不适合干这个。此后我们各行其道、相安无事。格雷丝

她刚煮好一壶咖啡就听见有一辆车停在车道上。志愿者。她快速环顾四周,试着评估她会留给别人的印象。幸好乔斯都是早上来,否则可能会穿着睡衣坐在这儿。她深吸了一口气,面带微笑打开门。“嗨。你一定是志愿者吧。非常感谢你的到来。我是格雷丝。理查德在隔壁房间。他是,哦,你知道的。好了,请进屋吧。我不太清楚怎么办。我从没做过。我的意思是当然我没做过。所以说,你来告诉我——我们做些什么?我应该走开吗?”“嗨。我是汉娜。我,嗯……事实上,我也从来没有做过。我这也是第一次。”“那么我想我们要一起来搞定,不是吗?进来吧。”

她们去看理查德,他正在睡觉,于是又回到厨房。“我刚煮的咖啡。你想喝点吗?”“当然。我是说,是的,太好了。谢谢你。我应该来帮助你。你有什么需要我来做的事吗?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去跑跑腿。要么我可以在这儿守着——我是说,如果你想出门什么的。”“不,不。今天不出门。我们就坐一会儿吧。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陪着你。”

她们端着咖啡在餐桌前坐下。“这所房子真漂亮。你在北安普敦住了很久吗?”“我们一结婚就搬到了这个地方。我们在这所房子里住了13年。那是在我们最小的孩子出去上学之后。”“噢,你有孩子?”“两个女孩。我想应该她们是女人了。米西和简。她们差不多跟你同龄。也许小一点。”“她们住在附近吗?”“米西在康涅狄格州的哈特福德市。简在斯托克布里奇市。不太远。都是约莫一个小时的路程,只是方向相反。那张照片是米西和约翰几年前拍的。他们当时在夏威夷。那两个是他们的儿子,威利和马特。那个是简,跟凯瑟琳和小宝贝在一起。简戴着耳环。理查德是在机场拍的那张照片,当时他们和麦迪逊一起回家。他俩在这儿住了好几天,米西和珍妮,我们当时把他接回了家。理查德。那时理查德回家了。他们周四要回来吃晚餐。那天是我的结婚纪念日。”“哦,真好。我是说你们要团聚了。你俩结婚多长时间了?”“38年了。这么久,真是难以置信。”“38年?怎么可能?对不起。我只是说,哇哦,你俩结婚时肯定相当年轻!”“没错。我们当然很年轻。”“什么时候——你俩是怎样相遇的?”“相遇?天晓得。我认识理查德的时间跟我知道自己的名字一样长。他就住在街那边,我们的父母亲都是朋友。我俩是他们过去所说的高中甜心。”

她们坐着一时无语。“我们进去看看他醒了没有,我好把你介绍给他。关于他的情况,我不清楚他们是怎么给你说的。他说不了话,我通过胃肠管给他喂食。来吧。理查德?嗨,亲爱的。这位是汉娜。今后她每隔几天来探望你一次。汉娜,对吧?我想这是乔斯告诉我的。她会来跟我俩做伴。你想让我把电视打开吗?说不定我能找到一场棒球赛。或者是新闻?喏,让我——”

他摇了摇头。“好吧,亲爱的。这儿是不是太热了?我来修一下——好的,好的,对不起。我不动了。挺好。汉娜现在要走了。稍后我会来给你吃晚餐。好吗?”

格雷丝送她到门口。“你要是愿意,明天我也可以来。如果你不认为太频繁的话。”“明天挺好。天晓得,我俩哪儿也不去。对不起。这听起来很糟糕。我只是想说——”“不,不。没事儿。听起来蛮不错。真的。我能帮你带点儿什么吗?如果你需要什么,我可以去趟商店。”“不需要。我不想——其实,你知道我真的想要什么吗?我特别想吃麦当劳的炸薯条和奶昔。你能帮个忙吗?你可要答应我不告诉别人。老实说,我从来不吃这种东西。喏,我给你一些钱。香草味儿的。你不介意吧,对吗?”汉娜

保持镇静。上车,系好安全带。转身,挥手,发动车并开动。不论去哪儿。只管往前开。

他妈的究竟怎么回事?刚才我见到了母亲。我和母亲一起喝了咖啡。39年里我这是第一次跟自己的母亲在一起。她嫁给了她的中学甜心。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她跟理查德一起长大。他是她的男朋友。她怀孕了,然后丢弃了我。后来她嫁给了他?又跟他生了两个孩子?他们一起生活了38年。

这讲不通啊。

理查德是我的父亲。或许他不是。可能还有另一个男人,在此前后潜入其中,与她相处了不少时间并让她怀了孕?说实话,我从没想过父亲的事。我从未想过要去找他,或者是想知道他是谁。他在我为母亲想象的生活里根本不存在,为母亲,也为格雷丝。

我的妹妹们又怎么样呢?或许她们是我的同母异父妹妹。米西和她的方脸丈夫还有他们充满异域情调的假期。简是女同性恋。是的,我有个同性恋妹妹。一个“女同”妹妹和一个中国婴儿。真是酷毙了。也真是老套透顶。见鬼。我偏偏成了窝囊废姐姐。格雷丝

乔斯周三问她有没有注意到理查德睡得越来越多。他似乎并不痛苦。不过他回家后的这四天中,他们眼看着他一天比一天衰弱。她终于鼓起勇气问乔斯在他看来还有多长时间。医院的社工说过,临终关怀是针对那些估计活不过六个月的人,除此之外她什么也不想知道了。今天乔斯说可能以天计或以周计,但很可能不超过一两周。他告诉她,他希望医院能早日让绝症病人接受临终关怀,这样一来他们能在家里多住一段时间,过得更好一点。她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汉娜来了。她们把两份薯条堆在一个盘子里,打开所有的番茄酱包,在盘子边上挤了一池蘸酱。她们几乎一言不发,直到把最后一根薯条消灭掉。“日子不多了。乔斯今天告诉我的。你认识乔斯吗?护士?没几天了,他说。或许还有一两周。”“噢,真的很遗憾。”“明天我必须告诉女儿。这对她们来说很艰难。她们其实还没做好准备。她们没有经历过艰苦的日子。”“那你呢?你准备好了吗?”“嗯,我早就经历过艰苦的日子,如果那是你所指的。我过去以为最艰苦的日子已经被我抛在了身后。现在才知道真是愚蠢。我们结婚的时候,理查德向我承诺从那天起我俩要共患难,我将永远不再独自受苦。”“不再?”“说来话长。咱们先把这些收拾了,我去看看理查德。”“我去给咱们煮点咖啡好吗?”“我怀孕了。那是在我读高三前的夏天。理查德刚毕业,即将就此步入社会,去阿默斯特。我们住在丹弗斯,所以离他所在的地方有两个多小时的路程。不管怎么说,我都不能告诉他。我怕这会毁了他的生活,我会毁了他的生活。最后我告诉了我的母亲,她又告诉了他的母亲,于是她们想出了一个方案。就在感恩节之前,她们把我送到了多切斯特的一个地方,圣玛丽未婚妈妈之家。你会相信吗?听起来就像是哥特小说的情节。公开的说法是我去芝加哥照顾一个生病的姨妈,给理查德也是这么说的。”“人们相信吗?”“相不相信都没关系。你要记住,那可是1967年,没什么可选择的。每年学校里都会有一两个女孩不见了,短则几个月,多则永远。我们也不谈论这种事。这不是什么好事。”“抱歉打断一下,你是说你去了圣玛丽之家?”“圣玛丽之家。既美好又可怕。我从未加入过这样一群女孩。每天晚上都像是一场睡衣派对。可是我们也无聊至极,羞愧难当,对生孩子怕得要命。每当一个女孩生了孩子,她就不回来了。所以从来没人告诉过我们实际情况究竟怎样。“我们没完没了地谈论我们要做什么——是留下自己的宝贝还是遗弃它?我们把适合男孩和适合女孩的名字都选好了,想象着如果决定把宝贝带回家我们的生活将会怎样。我给宝贝起的名字是男孩子叫托马斯,女孩子叫卡罗琳。我们所不知道的是我们什么也决定不了。命运早就为我们做好了决定。我们在见到宝贝之前他们就不见了。我生了一个女孩,卡罗琳。他们甚至根本没让我抱一抱她。”“噢,格雷丝,我很难过。这真可怕。”“是啊,太可怕了。我彻底崩溃了。就像是惊呆了。我的父母来接我,我们达成一致再也不提此事。我回家完成高三的学业。“说实话我并不认为我会告诉他。我觉得他夏天回来后很可能跟我分手。我对他相当糟糕,而他不明就里。我对他的来信一概不回,直到我回到家里。即便是那时也只是寥寥数语,内容多半是关于天气和学校的课程。对他保守秘密真可怕。如果我有足够的勇气,我会跟他分手,而不是等着他来了结。”“他是怎么给你寄信的?我是说,他把信寄到什么地方?他不是以为你在芝加哥吗?”“我真有一个姨妈在芝加哥。我妈妈的姐姐。她也参与其中了。她把他的信寄到我家,我回家之后都看了。真可笑。现在这一切看起来如此荒唐,我们蹚的这浑水。”“他回家了?”“对,那年夏天。他回来的时候我刚刚完成学业。我努力赶上了进度,跟全班同学一起毕业了。我俩一起参加了毕业舞会,就像所有人期望的那样。他不明白我到底是怎么了。我为什么不快乐。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出了一个小问题,问题得到了处理。全都搞定了。没人受伤。一切照常。除了我对自己的厌恶。“我永远不会忘记我终于告诉他的那一天。那是整个夏天最热的一天。我俩全天都在楠塔斯克特海滩,后来去了百丽宫公园。我俩吃了炸蛤蜊,坐了过山车,然后去看电影。我想我俩看的影片是《龙凤斗智》。是史蒂夫·麦奎因主演的吗?”“哦,没错。我想是的。几年前又翻拍了。是蕾妮·罗素出演的吧。”“总之,那是完美的一天。只不过我每次要开口时就生怕自己会说出什么,所以我几乎一言不发。理查德送我回家,他那天肯定问了二十遍我到底怎么了。“我记得清清楚楚,就像昨天刚发生一样。我俩站在我家的门廊上。尽管已近午夜,天气仍然很热。屋里的灯全熄了,可我知道母亲还没睡,正在楼上等我。也许就在她卧室的窗边听动静呢。我从来没有宵禁令,但是出了那件事之后,她一直要等到我回家,关了门廊的灯才去睡觉。”“你告诉他了?关于宝贝的事?”“是的,关于卡罗琳的事。我不能面对他。我低着头讲起来。我告诉他我没来月经,早上感到恶心。那是在他离家去上学之前。我告诉他最后我不得不告诉自己的父母时有多害怕,我的父亲是怎么哭的。第二天我们俩的母亲如何对着一壶咖啡和一个电话号码簿坐在一起合计何去何从。我告诉他关于圣玛丽之家和那些女孩儿的事情,我是如何不愿意远离家门。我告诉他我是多么地想念他,又是多么地害怕。我告诉他卡罗琳是何时出生的,他们是如何把她从我身边带走。我从来也没有抱过她,或对她说声对不起,或跟她说声再见。我告诉他我厌恶自己。我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那后来呢?”“他跪下拉过我的手,请求我嫁给他。他说要是当时他知道卡罗琳的事情,我俩一定会结婚,而她也会跟我俩在一起。可是卡罗琳正生活在别人家,已经于事无补了。”“你答应了吧。”“我答应了。一年后我俩结婚了。我们不想再等了,可是我们的母亲却担心要是我俩没有像模像样地订婚人们会怎么想。愚蠢之极。”“哇哦。你俩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从此幸福了,直至死亡将我俩分离。说到这儿,我要去给他喂食了。你该走了。我是说耽误了你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你愿意让我明天再来吗?我可以帮你捎一些晚餐需要的东西。”“请你明天过来吧。那真是太好了。”“我可以捎一些东西吗?”“不用了。米西说她要带一些……噢,你知道塔可钟连锁店吗?也许你可以帮我们买一些塔可钟出售的至尊脆片?”汉娜

我有一个偷吃垃圾食品的母亲。一个垂死的父亲。两个妹妹。还有一个侄女和两个侄子。我有一个家。他们根本不知道我是谁。我在这件事上陷得太深。现在我该怎么办?格雷丝

薯片受潮了,奶酪呈橘色且嚼不动,这都没关系。她们一声不吭地吃着至尊脆片直到全吃完。“昨天你走后我不能确定你还会来。我很抱歉把一肚子苦水都倒给了你。说实话,好长时间我都没想过这件事了。”

格雷丝把盘子冲洗后放入洗碗机。“噢,不用道歉。这个故事真不可思议。理查德听起来像是一个很棒的男子汉。”“我一直都很幸运。我们这一家人一直都很幸运,尽管理查德患病了。我希望我能让米西和简记得这些。要咖啡吗?”“好的,谢谢。她们知道卡罗琳的事情吗?”“当然知道。很久以前我就决定不再保留任何秘密。她们很小的时候卡罗琳就是她们最喜爱的故事了。给你。”“谢谢。你找过她吗?”“噢不。我不能这么做。那样不对。我无法取消我对她所做的一切。但愿我能,可是我不能。”“如果她全然不知将会怎样?她怎么会知道?”“她想要找我的时候,她自然会找。我想她会发现要找到我相当容易。我说得太多了。现在我想做一会儿听众了。给我说说你自己。你住在附近吗?”“哦,好吧。其实我现在处于某种过渡期。我是说,我到这儿来消夏。我住在霍利奥克市的一个朋友那里。她出门了,我帮她看房子什么的。我在普罗维登斯有一间公寓,有一份工作,还有一个男朋友。听上去我好像是离家出走了。今年三月份我就满40岁了,我想我可能是在经历人到中年的某种事情。”“啊,是的。我清楚地记得40岁挺让我烦心。你最初就在普罗维登斯吗?”“我出生在马萨诸塞州,但我是在克兰斯顿长大的。”“你的家人还在罗德岛吗?”“实际上没有。也不是。他们,嗯,我的父母亲其实已经去世了。”“噢,听到这个我感到非常难过。”“没关系。我是说,他俩上岁数了。我是他俩的养女。”“哦。”“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这么说的。昨天交谈过后不说会感到很尴尬。”“你说你多大了?”“今年三月我就40岁了。”“你出生于——?”“马萨诸塞州。格雷丝?实在对不起,格雷丝。我不是故意的——。”“你是——?”“我想是的。是的。我是说,是的。”“你是卡罗琳?”“我想我是。”“来车了?噢,天哪。对,米西来了。”“嗨,妈妈。这个,接着。我做了一份千层面,开饭时我们可以加热一下。简会带一份沙拉,我告诉她再拿一瓶红酒。红酒蛮好的,对吧?我出发之前给她说的。她应该很快就到。哦,嗨。对不起。我竟然没看见你。我是米西。我是说,谁说我们不能喝酒?爸爸怎么样?”“嗨,我是汉娜。我是——”“他还好。今天他睡了很久。快来,咱们进去吧。他盼着见到你们呢。”

汉娜坐了下来。尽管米西用给婴儿和病人的那种温柔单一的调子在轻声细语,汉娜还是能听见每一句话。“爸爸你感觉怎么样?你感觉舒服吗?喏,我重新调一下枕头。看,好多了,不是吗?约翰和孩子们向你问好。周日我们全家都来,好吗?你高兴吗?天啊,你不会相信我在91大街撞上的那场交通事故。在斯普林菲尔德附近?肯定发生了一场交通事故什么的,不管是什么,我离得太远什么也看不见。妈妈,那个女人是谁?”“那是汉娜。她是一名临终关怀志愿者。她在帮我解决困难。帮我办一些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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