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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7 14:5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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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跳舞

出版社:九州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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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天录·望古神话

选天录·望古神话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选天录·望古神话作者:跳舞排版:昷一出版社:九州出版社出版时间:2017-09-01ISBN:9787510854811本书由北京博采雅集文化传媒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 第一章神子降世

汉哀帝建平元年,济阳。

一道赤光冲天,赤光涌动,变幻莫测,形似凤凰,透露着一股神秘浩荡的气息,盘旋于济阳县衙上空,似是在等待什么。

甲子时分,一阵新生婴孩的啼哭声,惊破了县衙的宁静。

伴随着婴孩的诞生,须臾之间,凤凰便落入县衙之中。

刹那间,整个县衙赤光闪烁,室内尽明。

是岁,济阳县,所有的稻禾均一茎九穗,名曰“秀”!

同年,济阳有歌谣流传:“赤光冲天,凤凰毕集,嘉禾九穗,王者降临!”

汉哀帝元寿元年,新都。

隆冬的深夜,无风。夜空中,浓密的雪花如白羽般纷纷洒落,将大地染成一片银白。

四十三岁的王莽,独自一人坐在高楼之巅的小窗旁,满目萧索地望着窗外的大雪。

即便新都县是他的封地,但相对于他的身份来说,这座宅院还是有些太小了。

而宅中最高的建筑,也不过是一座三层小楼而已。

这是他的府邸,也是他的囚笼。

自五年前,成帝驾崩后,新天子登基,丁氏外戚得势。而王莽,只得回到了自己的封地新都,孤守在宅邸之中。

如今,他的天地,只剩下了这小小的一个新都。

小楼的顶层,只有一个小小的阁楼,方圆不过一丈。没有雕梁画栋,没有珍宝玉器。阁楼里,只有一桌一席,临窗摆放着。

桌上,摆着简单的三两盘小菜,以及一樽一爵。

菜几乎没有动过几口,满满的一樽酒却已将要见底。

樽底的炭火早已熄灭,酒液已冷。尽管无风,但寒气早已自大开的窗户渗进来,浸透了这高楼之上的小房间。

但王莽却始终未曾关上窗户。

自从回到了新都之后,每一天从早至晚,王莽都只是枯坐在这里,自高楼上向窗外望着。日复一日,从未更改。

就连府中的下人,往往也会偶尔在私下里议论,老爷是不是已经得了癔症,发了傻了。

但知道王莽为什么这么做的,却只有他自己一个人。

他在等。

等一柄钥匙。

等一柄打开这牢笼的钥匙。

王莽用勺舀起了最后一点点酒液,倒满了最后一爵。

看起来,今天又是虚度的一天了。

那么喝完了这爵,就去就寝吧。

王莽轻叹一声,端起了酒爵,正要一饮而尽时,手却突然停在了半空中。

除了一个年迈老仆,还在楼下等着伺候以外,府内的人早已睡去。原本的天地一片安静,甚至能听到雪花落在地面的轻轻窸窣声。

然而此刻,遥远的黑暗之中,却传来了几乎微不可闻的马蹄疾响声。

而且,自远而近,渐渐大了起来。

王莽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开始了怦怦狂跳。

他顾不得再饮酒,将酒爵重重顿在几上,站起身来走向了窗口。

窗外是茫茫黑夜,乌云密布的天空中,就连一道月光也无法透下。尽管皑皑白雪已经覆盖了整片大地,但自窗口望去,却依旧只能看见望不尽的黑暗。

只是,那马蹄声,却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越发的清晰,越发的接近。

王莽一手扶着窗棂,另一只手已经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刺入肉里,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深夜踏雪疾行的奔马,不可能再有第二个原因。

马蹄声自远而近,听那声音传来的方位,马上人已然到了府门口。

就在王莽心中汹涌澎湃的时候,天空中的乌云却骤然散开。

仿佛被一双巨手自中间向着两侧分开一般,乌云出现了一道狭长的缝隙,堪堪正露出天空中的一轮满月。

月光自乌云的缝隙中洒下,落在地上,恰好在府门与小楼之间映出了一道长长的光带,仿佛一条道路。

府中的下人早已熟睡,无人来得及开门,来人却已经自马背上纵身一跃,轻巧地翻过了高大的府门,落在庭院之中。

那是个一身黑色劲装短打的瘦小身影,头上戴着一顶大大的斗笠。长途跋涉似乎并没有丝毫损及他的精力一般,刚一落地,便向着小楼的方向拔足狂奔。

正是沿着——那一条被月光投影出来的道路。

此刻,王莽心中已再无犹疑。

他所等的那柄钥匙,终于已经到了。

那身影瞬息之间已经穿过了庭院,奔进了小楼之中。老仆的一声惊呼还未发完,那身影便已经登上楼顶,摘下斗笠,跪在了王莽的面前。

那是一个面目清秀的少年,眉宇间还能看得出未脱的稚气。身上的雪花虽在狂奔中抖落不少,但衣衫仍被打湿了不少。“主上,天子已经决定,召主上回朝。诏书已经起草,不日便将行文。”

黑衣少年低着头,沉声开口。

王莽伸出手,端起了一旁几上的酒爵。但要极度用力,才能控制住手不再颤抖。“起来吧,韩卓。我已说过很多遍了,你不必这样。”“是,主上。”

黑衣少年这才站起身来,不过却只是俯首站在一旁,双手垂在两侧,恭敬而小心翼翼。

王莽将爵中酒一饮而尽。冰凉的酒液自咽喉中滑下,但胸中一股热意却丝毫没有被浇熄,反倒如同火上浇油一般,激得更加炽烈。

放下酒爵,王莽再度走到了窗口前,望着窗外。

天空中的那一道狭长的裂隙,正在渐渐扩大。照下来的月光,已从一条小径变作越来越宽广的大道。

夜空中,渐渐响起了呼啸声。微风吹进窗内,灌满了这小小的一方斗室,将王莽的袍角吹起,猎猎飘扬作响。“韩卓,你听,起风了。”

良久,王莽转过身,望着那黑衣少年,原本平静的脸上,已经燃满了豪情。“是。属下请为主上关窗。”名唤韩卓的少年轻声道。“关窗?吹动时代的风已经来临,为什么要将它挡在窗外?”王莽大笑着摇头,“君不闻,前人有诗云: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属下不曾读书,并不懂诗,也从未听过这两句。”韩卓平静地摇了摇头。“你自然不懂。”王莽走到韩卓的身前,重重拍了拍少年瘦弱的肩膀,“但……不仅是你,这两句诗,普天之下,又有谁能听过?”

伴随着王莽的大笑,天空中的乌云已彻底散去,一片晴朗,微风也渐渐变作了烈风。

空中的雪虽已停,但在烈风的卷动之下,地面的积雪却被狂乱地吹起,在风中漫天地四散飘扬,看起来,竟似比方才还要更大了不少。“时代的烈风已吹起……在停下之前,每一片雪花都无法避免狂舞至死的命运么……”

王莽弯起嘴角,笑了笑。

猛烈地吹动吧,那为我而降临的天命之风!

元始三年,南顿县。深夜。

县衙的后室,屋子里的陈设已经很陈旧了。斑驳的书桌缺了一条腿,用半块碎砖垫起。桌上一个破笔筒内插着的几根毛笔,也已经秃了大半。

角落里摆着一张长榻,榻上正躺着一个形容枯槁的中年男子。

长年的病痛已经折磨了他太久。深深凹陷的眼窝与两腮,稀疏得可以数清的胡须,昏黄浑浊的双目半开半闭,努力想要看清身前的两个身影。

一个,是高大健壮的英俊青年,面目如刀砍斧凿般轮廓分明。他的一头长发没有绾成发髻,而是扎了一条凌厉的冲天辫子,竖起半尺之后,再如瀑布般在身后洒下,一直垂到腰间。原本应该是宽松的长袍,穿在他的身上,却丝毫不显飘逸,而是被充满了爆炸力的肌肉撑起,紧紧绷在身上。

只是原本不羁的神色,此刻却在脸上半点也找不着,而只剩下了深深的哀愁。

另一个,则是不满十岁的幼童,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被身旁的青年紧紧握着左手。

他紧紧咬着下唇,泪水不停地在眼眶里打转,却始终努力着不让它落下来。“快……快到时候了……”

刘钦剧烈地喘息了两声,艰难而吃力地伸出手,想要触碰榻旁青年的脸。

那是他的长子刘縯。在身旁被牵着的,是刘钦的次子,也是刘縯的弟弟刘秀。

刘縯默然蹲下身,将脸凑近,伸出手握紧了父亲那只如枯竹一般的手,紧紧贴在自己的脸上。“对不起……没能给你们兄弟俩留下些什么东西……”刘钦双目黯然,嘴唇轻轻翕动,“爹……无能……不能照顾好你们长大了……”“我死以后……回……回舂陵,去找你们的二叔吧……他……他能……照顾好你们兄弟俩的……”刘钦鼓动了好几次胸膛,才勉强将这段话讲完整。“二叔?”刘縯皱着眉头,轻轻哼了一声,“爹,我已经十八岁了。”

南阳舂陵,虽然算是一家的祖籍,但早年便背井离乡的刘钦,和那里尚有往来的,也只有亲弟弟刘良一人了。在刘钦心里,那应该算作一个可以托付的对象。“可……你弟弟才……八岁!”刘钦用力睁大眼睛,挤出身体里最后的一丝力气,握着刘縯的手紧了一紧,“就算……就算你能照顾好自己……那他呢……他怎么办!”“阿秀那么乖,我一个人就能带好他!”刘縯话刚出口,就看见了父亲紧紧咬着牙关,脸上的肌肉也因焦急而扭曲。

但父亲已经再说不出话来,只能在口中发出嗬嗬的呼叫声。刚才的激动,已经彻底耗尽了他最后的一丝生命力。“是……孩儿知道了……孩儿会带着阿秀,去舂陵,找二叔!”刘縯连忙用力握紧了父亲的手,而另一边的右手,也将弟弟刘秀的手紧紧握在了手心之中。

母亲已经在三年前病故。那之后,这个家里就只剩下父子三人了。

而现在,父亲也即将离开他们两人。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刘縯绝不想让他抱着遗憾离去。

三个人手拉着手,连成了一体。刘钦看着刘縯坚毅的脸,以及仍旧茫然不知发生了何事的刘秀,勉力挤出一丝微笑。

然后,呼出了最后一口气。

刘縯感受到,自己握着的那只手,瞬间一轻,失去了最后的一丝力量。

这个世界上,终于,只剩下自己和弟弟了。

刘縯握着父亲的手,在自己的脸上又摩挲了两下,随后轻轻地放回他的胸前,站起身来。

身边的弟弟依旧紧咬着下唇,然而泪水却终于再也忍耐不住地滑落下来。

刘縯强忍着泪水,对着弟弟挤出一丝微笑,将他抱在了怀里,向着门外走去。

纵然在南顿当了三年的县令,但刘钦却实在没有留下什么余财。父子三人,向来过的是最清贫的日子。

何况,如今的世道,谁活得不艰难?

而出殡与下葬,尽管已经用了最简朴的方式,却仍然将父亲留下的最后一点积蓄掏空了。

当刘縯带着弟弟,踏上前往南阳舂陵故里的道路时,甚至已经连一辆牛车都雇不起。

夕阳下,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手牵着手出了县城的大门。刘縯背后的小小包袱,便是两兄弟最后的财产。

黄土铺就的道路,向西一路延伸,直直伸到已经西沉的落日之下,仿佛远得看不见尽头。“走吧,阿秀。”

刘縯拍了拍弟弟的脑袋,迈开了脚步。“哥,还要走多远啊?”

刚刚出城没多久,刘秀便开始嘟着嘴,抬起头可怜兮兮地望着哥哥:“外面都不好玩……天快黑了,我们回家吧……”“回家?”想到离家前家中突然出现的大火,刘縯心觉有些古怪。

那大火烧尽家中所有,若不是阿秀一时腹急,让自己陪同,他俩应该命丧大火里了吧。“我们,已经没有家了啊……阿秀。”

两个人沿着道路,一路向西走着。直到太阳落山时,刘秀幼嫩的双腿终于坚持不住长途跋涉了。

看着弟弟虽然咬牙坚持,但脚步却一点点放缓的模样,刘縯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默默站到他身前蹲了下去。

刘秀欢呼一声,跳上了哥哥的背,紧紧抱住。

哥哥的背就像爹爹一样……不,那是比爹爹更加强壮,更加有安全感的地方。

哥哥走得很快,却很稳,甚至感觉不到一点点颠簸。身下的哥哥一步步向前走着,刘秀望着天边的夕阳一点点落山,眼皮也渐渐沉了下来。

睁开眼的时候,应该就到那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了吧……

带着这样的心情,刘秀渐渐进入了梦乡。

而当他再度醒来时,却发现已是清晨。

一棵大树下,哥哥正躺在自己身旁,睡得沉沉的。哥哥的袍子披在了自己的身上,他身上却只余下一件内衫。

阳光透过树叶,映出一道道光斑,照在哥哥轮廓分明的脸上。他披散着的漆黑长发在地上洒成了一片,仿佛落地的瀑布。

虽然已是初夏,早上却还是有点冷。刘秀打了个哆嗦,蹒跚着爬起身,将袍子披在了哥哥的身上,再掀开一角,重新钻了进去。

果然,还是哥哥的身边,更温暖啊……

就像太阳一样……

抱着哥哥的胳膊,刘秀闭上眼睛,再度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刘縯醒来时,看见像是小兔子一般,蜷曲在自己身旁的弟弟。

那紧紧抱着自己的样子,就好像,自己是他的全世界一般。

刘縯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弟弟的额头,看见他微微扭动了一下,嘴里不知嘟哝了两句什么,换了个舒服一点的姿势继续睡着。

刘縯想了想,没有叫醒刘秀,而是干脆披上外袍,将弟弟抱在了臂弯之中,沿着道路向着舂陵的方向继续走去。

这条路……应该还得再走上三天吧。“哥哥,阿秀饿了……”

背上的刘秀伸出小手,拽住刘縯束成长瀑的头发,轻轻地拉了拉。

这已经是旅程的第五天中午了。刘縯错估了带着弟弟赶路的速度,原本计算中三天的路程,却直到现在也未曾抵达。

其实往往,刘秀也并没有那么累。只是相比于牵着哥哥的手走路,他更喜欢趴在哥哥背上的感觉而已。

不需要自己费力,也不需要思考前进的方向。哥哥坚实的脊背仿佛大地一般,支撑着他小小的身体。他要做的,就只是安心地抱着哥哥的脖颈,被哥哥带着前往那个目的地就好了。“再忍耐一下吧。应该已经不远了。”刘縯伸出手,反手拍了拍背后的弟弟,“到了舂陵,哥哥就让二叔给阿秀做好吃的。”

真正上路后,刘縯才发现实际行走的速度要比出门时估算的慢得多了。即便是他已经尽量省下了口粮留给弟弟,但带的干粮,还是终于在今天早晨尽数吃完了。“嗯……”

刘秀轻轻哼了一声,又把脑袋靠在了哥哥的肩膀上。

只可惜,一直走到了日色偏西,刘縯依旧还没有望见半点舂陵的影子。

而背后弟弟的肚子,已经咕咕响了一遍又一遍。

虽然他始终乖巧地没有发出抱怨,只是静静趴在背上,但那腹鸣声听在刘縯的耳朵里,却让他的心一阵阵地被揪紧。

而一路上的跋涉,加上一天粒米未进,也让刘縯的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远远看见前方一片小树林立在道旁,刘縯叹了口气,赶紧加快了脚步。

那是一片不大的树林,在夕阳的余晖照耀下,能看见小鸟在树梢飞舞的身影。

看来,今晚又得在道旁露宿了。“哥哥,今天……还是到不了了么?”

在树下,被刘縯放下地的刘秀,垂头丧气地问道。“嗯……不过没关系,明天一定能走到的。”

刘縯擦了擦头上的汗,对着弟弟挤出一个温柔的微笑。“好吧……”刘秀叹了口气,眨巴了两下眼睛,咽了一口口水,“那……是不是要到明天才能有东西吃?”“当然不是啊!”刘縯笑着揉了揉弟弟的脑袋,“哥哥怎么会让阿秀挨饿呢?”“真的么?”刘秀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当然是真的!”

刘縯夸张地用力捏了捏拳头,在弟弟的面前比画了一下:“要相信哥哥!”“好!”

刘秀点了点头,急切地咬着下唇,一脸期待地看着哥哥,不知道他会从哪里变出食物来。“现在没有啦!不过阿秀稍微等一会儿,哥哥这就去弄。”刘縯脱下自己的长袍,盖在了刘秀的身上。“记住了,千万不要乱跑,就在这里乖乖等哥哥回来。”刘縯活动了一下胳膊,再三叮咛了几次弟弟,才向着小树林里走去。

方才,刘縯已经小心地看了一下四周。这样的小树林,不会有什么豺狼虎豹之类的猛兽,道路上的行人也很稀少。仅仅是离开片刻的话,弟弟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

反正,阿秀一直都是很乖的。

刘秀听话地按照哥哥的吩咐,老老实实坐在大树底下,望着哥哥那高大的背影渐渐远去。

太阳已经渐渐要落下山头。

心中,突然一阵失落感。

自从离开家之后,这还是他第一次与哥哥分开。

虽然心里明明知道哥哥很快就会回来,但……还是有一些无来由的害怕。

刘縯拨开齐腰的长草,在树木的缝隙间缓缓穿行。

既然有林子,尽管不大,那就一定能找到鸟窝。

本来就已是日落时分,林子里的光线自然更加昏暗。刘縯一边缓步前行,尽量让自己不发出声音,一边小心翼翼地侧耳倾听着。

扑棱棱的翅膀扇动声自前方传来。刘縯耳朵一动,压抑着心中的兴奋,向着前方蹑手蹑脚地走去。

从小到大,掏鸟蛋的把戏刘縯已经不知道玩过了多少次,早已轻车熟路。即便只凭着一两声轻轻的扑翼,也能够判断出方位与距离。

等着吧,阿秀,很快就有东西吃了。

刘秀眼巴巴地望着天边。

落日几乎已经快要全部落入地平线之下,静谧的树林里悄无声息。在小小的刘秀眼里,哥哥仿佛被这片巨大到无边无际的密林吞噬了一般。

为什么那么久都不回来?

刘秀只能低下头,玩起自己的手指来。

因为哥哥说过了,必须老老实实地待在这里等他回来。

太阳终于还是落了下去,黑暗降临,笼罩了这片树林。

渐渐的,一丝恐惧开始在刘秀的心里出现,并且一点点蔓延开来。

哥哥……该不会不要阿秀了吧……

他会不会……嫌阿秀太麻烦,于是就把我丢在这里,自己走掉了?

刘縯屏息凝神地一点点向树顶爬去。

离他头顶数尺的距离,便是一个鸟窝。就在方才日落时分,刘縯清楚地看见一对鸟儿落进了窝里。

而此刻,天色已黑。他将自己隐藏在树叶之中,一点点向上爬去。

他的手脚动作很慢,很慢,尽量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惊扰到树顶的飞鸟。

他上身剩下的最后一件短衫也已经被解了下来,紧紧握在手中。

三尺……两尺……一尺……

鸟窝里依旧没有任何骚动。

扑!

在最后一尺的距离上,刘縯猛地飞身扑了过去,而右手中捏紧的短衫,也像是一张大网般飞快地向着鸟窝罩下去。

暴起的刘縯瞬间惊动了窝内的鸟儿。然而正当它们振翅欲飞时,短衫却已经笼罩在了整个窝顶,再被刘縯紧紧包裹住四周。柔软的短衫上不停地被鸟儿撞出一个个凸起,但它们却再也无力冲出牢笼,只能在窝内惊叫个不停。

刘縯掂了掂手中的鸟窝。听起来,除了两只鸟以外,还有着四五枚鸟蛋。

收获还算不错。

刘縯满意地笑了笑,单手抱着树干,向着地面滑落下去。

落到地面之后,他马上便从罩着鸟窝的短衫边缘上拉开一个小口,将手伸进窝内,捏住了两只小鸟的脖子。

伴随着清脆的响声,两只小鸟的脖子已被拗断。

刘縯满意地掀开了短衫,借着穿过树叶投下的稀疏月光,看见窝内除了两只死去的小鸟,还有五枚圆润光洁的鸟蛋。

不过,数量还是有点少。就算是填饱弟弟一个人的肚子,只怕都不太够。

刘縯正在犹豫,是现在先带回去让弟弟吃,还是再去找上几个鸟窝时,脚边的树丛里却突然冒出了一阵响声。

还未来得及反应,刘縯便看见一只野兔自长草中飞速蹿出,然后——一头撞在树干上,耳朵动了两下,便昏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愣了片刻之后,刘縯才心花怒放地一脚踩在了野兔身上,确认它没法逃离之后,拎着耳朵提起了兔子。

刘縯一手抱着鸟窝,一手提着野兔,向着来时的方向走去。

这野兔肥肥大大,至少有十几斤重。即便没有那个鸟窝,两个人的晚饭这一下都解决了。今晚的运气,简直好得有些出奇。

堪堪走到树林的边缘时,刘縯突然听见前方传来了一声充满惊恐的尖叫。

而那声音,赫然便是弟弟刘秀!

刘縯的心顿时咯噔一下,疯了一般飞快地向着前方跑去。

刘秀开始数数。

他还只能数到一百,超过一百以后,他就数不清了。

但是,在小小的刘秀心里,一百就是一个很大很大的数字了。

所以……等数到一百的时候,哥哥就一定能回来了吧!

满怀着这样的希望,刘秀伸出手捂住双眼,用稚嫩的童声数了起来。

一,二,三……

四十五,四十六……

九十九,一百!

终于,数到一百了!

刘秀兴奋地放下手,睁开眼,向着身前望去。

可期待中的哥哥并没有带着食物,从树林里出来。他的眼前依旧空空荡荡,悄无一人。

刘秀扁了扁嘴,心里已被巨大的孤独感与失落感所充满。

为什么……哥哥还不回来?

正在小刘秀快要哭出来的时候,他却突然发现,眼角中的远方,有什么东西正在蠕动着。

而且,好像还正一点点地向着自己靠近。

只是在昏暗的月光下,刘秀看不清那究竟是什么。

刘秀紧张地捏紧了哥哥的长袍,团在自己的怀里。长袍上哥哥的气味,能稍稍为他增添一点安全感。

那蠕动着的东西越来越近。直到靠近了刘秀的身前,他才看清楚,在细长的身体上那一枚三角形的尖锐脑袋。

那是一条蛇!

一条正丝丝吐着红信,向着刘秀一点点蜿蜒游来的毒蛇!

刘秀瞪大了眼睛,看着那条蛇缓缓靠近,一片寒意已经从脚底升到头顶,身上也密密麻麻起满了鸡皮疙瘩。

他本能地想要站起身,向远处逃开。可刚刚站起,却想起了哥哥离开前的叮嘱。“记住了,千万不要乱跑,就在这里乖乖等哥哥回来。”

哥哥离去的时候,可是带着笑意跟自己约定的!

于是,刘秀那刚刚迈出的小脚,又停了下来。

如果跑开的话,哥哥就找不到我了……

刘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捏紧拳头,定定地站在树底下。“看不见阿秀看不见阿秀看不见阿秀……”

刘秀在心里不停默念着,紧紧盯着那条仍然在不断靠近的蛇,而他的脑门上已经满是汗珠。

而他的祈祷,似乎并没有什么用。

随着蛇的靠近,月光下,那条不断被吐出收回的红信越来越清晰,甚至可以看见那双眼睛里细长竖立的瞳孔,正不断闪动着冷酷的寒光。

接近……接近……

当蛇游走到刘秀的脚边时,他已经连拔腿跑开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蛇爬上自己的脚背,再到膝盖,再到胸膛……

蛇头终于蹭上了刘秀的脖子,就连那腥臭都直直地向着鼻孔钻入。

两道混杂着恐惧与绝望的泪水,自刘秀的双眼里滑落。

而那胸膛中的尖叫,也再也压抑不住,划破了寂静的长空。

突然爆发的尖叫,似乎也惊吓到了毒蛇。

当刘縯自树林中冲出时,正看见那两枚闪亮的毒牙,向着刘秀的脖颈狠狠咬下去。“阿秀!”

刘縯纵身一跃,丢下手中的鸟窝和野兔,向着弟弟纵身飞扑过去,身在空中的同时,也自腰间拔出一柄短刀。

寒光一闪,刀锋堪堪擦着刘秀的肌肤划过。鲜血溅出,蛇头已经落地。

一刀斩过之后,刘縯的左手也紧跟着抓住了毒蛇的尾巴,向着远方远远甩去。

可当他的目光落在弟弟的脖子上时,心却重重一沉。

那幼嫩的皮肤上,赫然已经被留下了两个齿印。

刘縯的心仿佛落入了无尽的深渊之中。

刚才斩杀的那条蛇的样子,他借着月光看得清楚,分明是一条剧毒的过山风。

关于这种蛇,自幼在外面野大的刘縯自然熟悉得很。

而此刻,他的脑海中天旋地转,只剩下了四个字在不停地轰响。

——无!药!可!救!“哥哥,你回来了!刚才有条大蛇,好吓人好吓人的!不过阿秀没有害怕,也没有跑,阿秀在这里等哥哥回来!”刘秀定下神来,看见哥哥终于出现在自己面前,才自方才的恐惧里回过神来,挤出一丝微笑,伸出手便要拉哥哥的衣角。

毒液的瞬间麻痹,让他甚至没有感觉到疼痛。

刘縯来不及回话,两手分别飞速按住了弟弟的脑袋和胸膛,然后将嘴凑近脖子上的伤口。

吮吸,吐掉。

伤口内,流出的是黑色的血。

再吮吸,再吐掉。

依旧是黑色的。

刘縯心急如焚地不停吮吸着。十几口之后,伤口内流出的血才转为了红色。

但他也知道这样是没有用的。若是被咬中的地方不在脖颈,他甚至可以毫不犹豫地砍断弟弟的手脚。这样,至少还能活下来,哪怕成为一个残废也好。

但……现在他这么做,却只能略微地延长一点点时间而已。“为什么!为什么不跑掉!”刘縯紧紧捏着拳头,嘶哑着问弟弟。“因为……哥哥让我在这里等呀……”仅仅过去了片刻,刘秀的脸上已经泛起了黑气。纵使方才自伤口中吸出毒血,但毒气却依旧攻入了体内。可刘秀的表情却依旧挂着天真的笑意。“真是……笨蛋!”

刘縯转过头去,用手背擦了擦眼角,不让弟弟看见自己即将滑落的泪水。“哥哥……你找到吃的东西了么?我饿得很……我来帮你捡柴火好不好!”

刘秀怯生生地轻声问道。“嗯……”

刘縯偷偷擦去泪水,点了点头,却没有挪动脚步回头去捡鸟窝和野兔,而是依旧紧紧将弟弟抱在怀里。

弟弟的生命,随时都会终结。他不忍放过哪怕一丁点的时间,最后抱着弟弟。“哥哥,胸口闷……”

刘秀的呼吸急促起来,瞳孔也开始放大,茫然地用小手揉着胸口,呢喃道:“阿秀想吃烤肉……”“有!有烤肉!哥哥抓到了兔子,等阿秀胸口不闷了,马上就烤给阿秀吃!”刘縯重重地点头,伸出手在弟弟的胸口轻轻按着,眼睛一刻不离弟弟的脸。“阿秀有点困了……阿秀睡一会儿……醒来是不是有烤肉吃了?”

刘秀点点头,眼皮开始打架,呼吸的频率越来越高。“不要睡,阿秀!不要睡!”刘縯紧咬着牙关,摇晃着怀中弟弟的身体,“睁开眼,看着哥哥!”“可是阿秀好难受……想睡觉……睡觉……冷……哥哥我冷……”

伴随着急促的呼吸声,刘秀的小小身体也开始颤抖,甚至变作了抽搐,两眼尽管在努力抑制着不要合上,眼皮却依旧沉重地下垂。

过山风的剧毒,发作得实在太快。“阿秀!阿秀!阿秀!”

刘縯声嘶力竭地大吼着,将弟弟紧紧搂在怀里,却依旧无法阻止生命自小小的躯体内一点点流失。

几天前,刘縯刚刚失去了父亲,几天后,他却又要马上面对失去弟弟的命运。

而且,仅仅是因为他的轻率,将弟弟一个人丢在了树林边。

怀中,阿秀的抽搐越来越厉害,甚至已经说不出话来。双眼中,已经看不见瞳孔,只剩下泛白的眼白翻个不停,嘴角里,也已经开始吐出了白沫。

明明……明明在父亲临终之前,自己还信誓旦旦地夸口过,一定能把弟弟照顾好……

而现在,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弟弟死在自己面前。

那时自己口中吐出的话语,现在却像尖刀一般,在刘縯的心里疯狂地搅动着,让他的心千疮百孔。“对不起……对不起……”

只能喃喃自语着说出这样的话,刘縯像是堕入了冰窟之中一般。

如果……能够让弟弟活下来的话……不管是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

天空中,一道闷雷划过。不知何时,月光已经被乌云遮掩住。

夏日的暴雨,来得毫无预兆。方才还是晴空万里的夜空,现在却瞬息开始降下豆大的雨点。

而刘縯却像是丝毫察觉不到一般,只呆呆地待在原地,抱紧了怀中将要失去生命的弟弟,任雨点打遍全身,衣衫湿透。

直到怀中,弟弟的抽搐停止。

良久,刘縯才站起身,依旧抱着怀中的弟弟,机械地一步步迈开脚步。

他的双眼无神,没有焦距,也不知道前方在哪里,他只是要走,不停地走。

他必须动起来。若不如此的话,他便会马上被心中那份巨大的自责与悲痛,撕成片片寸碎。

然后,就在刘縯刚刚迈出几步时,一道粗有数人的闪电划破了长空,重重劈了下来。

正劈落在刘縯的身上。

剧烈的电流在刘縯的身体里穿过,像是真正的撕裂一般。甚至还来不及思考,刘縯便瞬间陷入了昏迷。

然后,眼前便是长久的黑暗。

眼前的黑暗逐渐褪去,意识缓缓回归,刘縯在模糊中,痛苦地自喉中发出了一声呻吟。

仅仅只是本能地挪动一下身体,都带来一阵剧烈的撕裂疼痛。

睁开眼时,刘縯才发现天已经亮了,清晨的日光透过树冠,照在自己的脸上。

为什么自己会倒在地上?为什么全身会那么疼?

脑海中的记忆还很模糊,刘縯昏昏沉沉地用力吸了两口气,开始回忆起昨天的情形。

他只记得昨天……本以为能走到舂陵,但两个人的脚步却实在太慢,只能在这树林里露宿一晚。

然后,自己好像是去树林里找食物,让阿秀在这里乖乖等着。

找到了什么?好像有两只鸟……一窝鸟蛋……还有……一只兔子?

没错,就是这些东西。找到了食物之后,自己就回头去找阿秀……然后……

刘縯的心猛地剧烈跳动起来。

模糊中,他回忆起昨晚不愿回忆的那一幕。

阿秀!

他连忙一口气翻起身,慌乱地向着身旁望去。

方才这一下动作,又让刘縯的全身一阵几乎难以忍耐的剧痛。

触入眼帘的,是身旁刘秀躺在地上的小小身体,双目紧闭,脸上一片平静。“阿秀!阿秀?”

刘縯顾不上疼痛,连滚带爬地扑过去,大叫着紧紧抱起刘秀的身体。“哥哥……”

刘秀缓缓睁开眼,茫然地望着几乎凑到了脸前的哥哥。

刘縯瞪大眼睛,呆在了原地,随后发狂般用力拨开弟弟的脑袋,望向脖颈处。

那里,赫然——

三道横条显现在上面。

这横条仿若从皮肤里面显露出来,细看之下似是有古老的符文在其中流转,似胎印又不似胎印,刘縯甚至感觉一股崇高之意袭来。

他伸手摸上去,却是光洁无物,连半个伤痕都看不到。

而昨晚毒蛇留下的牙印,此刻竟然已经消失无踪。

他记得弟弟从小到大并无胎印啊!

刘縯晃了晃脑袋,又用力眨了眨眼,但眼前的画面却依旧未变。弟弟正圆睁着漆黑的双眼,奇怪地望着自己。“阿秀……你……你没死?”

刘縯收回探出的身体,坐在地上茫然发问,却只收到了弟弟一个疑惑不解的眼神。“啊?”刘秀不知所以地摇摇头,又伸出小胳膊挥了两下,“没有啊……哥哥,阿秀还是好饿……”

刘縯看了看四周,数十步外,昨晚自己找到的鸟窝和野兔还在原地。“嗯……哥哥这就给阿秀烤肉吃!”

刘秀用力掐了自己两下大腿,确认自己并不是在做梦之后,才站起身,去收集树枝点火,洗剥兔肉。

或许……昨晚最后的记忆,关于蛇的那些……只是做梦,或者幻觉吧。

且不说被过山风咬中,是绝对无药可医的。就是那两枚牙印,也不可能仅仅过了一夜之后,便消失无踪。

可是那三道印记,还有被落雷劈中……

刘縯转动了半圈火堆上的野兔与野鸟,一边小心地把鸟蛋挪动得稍微远一些,低下头仔细望着自己的身体。

没有半点灼伤的痕迹,除了身上还残留着的疼痛之外,竟然完全看不出自己曾结结实实地遭到过一记落雷。

更不用说,正把脑袋放在膝盖上,满眼期待地望着兔肉的弟弟,口水都自嘴角流了下来,也顾不上擦一下。看起来,他简直就像只是好好睡了一夜一般。“阿秀,身上疼么?”

两只野鸟已经到了火候,正往下滴着油脂,冒起迷人的香气。刘縯连着树枝一起递到弟弟手里,关切地问。“不疼!”刘秀一边摇着脑袋,一边忙不迭将一只烤鸟向嘴边凑去。尽管连盐都没有,却依旧吃得满嘴流油。“慢慢吃,小心烫。”刘縯伸手摸了摸弟弟的脑袋,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模样,心里逐渐放松下来。

看来,昨夜……真的只是一场噩梦而已吧,那凭空出现的三道印记算什么,弟弟没事才是最重要的。

待到野兔也烤好,两个人分着吃得干干净净,刘秀仰躺在地面上,大大地欢叫了一声。“走啦,阿秀,今天要走到舂陵呢。”

刘縯伸出手,拉着弟弟的手,努力地把他拖起来。“再躺一下,一下下……”

刘秀晃着脑袋,撒娇地嚷嚷着,眼睛已经又逐渐要合上。

叹了口气,刘縯干脆无奈地俯下身,再度抱起了弟弟,背到了自己背上,向着林子外面走去。

昨晚的梦,虽然不是真的,但还是让他对弟弟更心疼了几分。

背起弟弟刚走了没两步,刘縯的脚便被一块石头硌了一下。

原本应是平常的事情,他的心中却突然一动,转过头向着身后脚下望去。

草丛间,自己的脚下,赫然是一颗被斩下的蛇头。

造型特异,自颅骨向下,骤然膨大却扁平。

那是一颗……过山风的头。

刘縯愣愣地站在了原地,目光再也离不开那颗蛇头。

背上,顿时又冒起一阵战栗与寒意。 第二章山雨欲来

元始三年,夏,七月。

俗话说,春雨贵如油。而元始三年的春雨,要比往常更是贵了不知多少。直到入夏,也没有能降下几滴雨来。

事实上,从去年起,天下便开始了大旱。不仅关中,就连河北与中原也都田地生烟,烈日如焚。

大旱过后,又是蝗灾。尤其是青州一带,赤地千里,灾民无数。

而去年冬日的一场大雪之后,直到今年春天,关中也没下上几滴雨。

全国的黎民黔首,都在翘首盼着,等待着。

若是再不下雨……或许便真的要颗粒无收了。

已是深夜,王莽的书房中却依旧亮着灯。

这是长安,不是新都。

元寿元年,王莽虽被召回京中,但也只是侍奉他的姑母,太皇太后王政君而已。权力的中央对他来说,似乎依旧很遥远。

但很快随之而来的,便是先帝哀帝的驾崩。

驾崩当日,太皇太后王政君便起驾到未央宫,收回了传国玉玺。随后,王莽被拜为了大司马,录尚书事,兼管军事令及禁军。

再之后,王莽拥立时年仅有九岁的当今天子继位,并于次年改元元始,至今已有三年。

在这三年里,他弹劾何武与公孙禄,将他们免去官职。后又以各种罪名陆续罢免了中太仆史立、南郡太守毋将隆、泰山太守丁玄、河内太守赵昌等二千石以上的高官,剥夺了高昌侯董武、关内侯张由等的爵位。

而到了王莽受封安汉公的爵位时,他已经俨然拥有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纵使还有人对他心怀不满,但朝堂之上,却无人再敢与之当面争斗。

而天子年幼,当朝太皇太后又是他的姑母。一应奏章,自然也是先由王莽批阅,再呈报太皇太后。这朝中大事,几乎已由他一言可决。

只是他的生活,却依旧简朴。在长安中的宅邸,相较于他的爵位与权势,实在小得有点过分了。

此刻,在他不大的书房之内,只有两人相对而坐。

王莽皱着眉头,仔细翻阅着面前的一捧竹简,然后重重摔在面前的案上。“一派胡言!”

在他的对面,跪坐着一个少年,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却已经穿上了儒生的衣服,戴着冠。一双灵动的大眼睛紧紧盯着面前的王莽,似乎丝毫没有因他的动怒而受到惊吓。“老师何事发怒?”

少年发问,声音虽然稚嫩,但语气却很沉稳。“愚蠢。”

王莽淡淡吐出两个字,随后以手背将竹简推向面前的少年:“你自己看吧。”

少年捧起竹简,一目十行地上下扫动着,不过片刻,便看完了竹简上的内容,放回了桌面上。

这是一份奏章。

奏章来自当朝太师孔光,除了整理禀报各地灾情之外,还在文末附上了自己的建议。

——大灾乃苍天震怒所致,当由天子前往泰山,率领百官,祭天祈雨,以感上苍。

少年看完之后,也同样冷笑一声,将竹简丢在案上。“孔太师,也真是老糊涂了。”“老糊涂?”王莽摇了摇头,轻叹一声,“睦儿,你毕竟还是太年轻了。”“那,老师以为如何?”被唤作睦儿的少年蹙眉问道。

王莽以手指轻轻扣着几案,脸上露出了讥讽的笑:“当朝太师的家世,你总不会不清楚吧?”“啊……”睦儿点了点头,恍然大悟,“孔圣人十四世孙。老师的意思是……”“孔光只是愚蠢,但并不是糊涂。天人感应,五德始终……若要维护他们孔家的地位,自然便要先维护这一套早该腐烂的东西。”王莽目光炯炯地望着睦儿,沉声道,“这一套……终将被我们打烂的东西!”“是!弟子明白了!”睦儿点头道。“而且,要打烂的,还不仅仅是这一样而已。豪强地主、重农抑商、贵金属流通等等……一切这些,统统要化作历史的尘埃,甚至是……”王莽越说越是激动,忍不住重重一挥手,仿佛像是将那些东西,都以一柄巨大的扫帚扫开一般。

他激动地站起身,推开窗户,向着窗外的夜空望去。

王莽深深呼吸,初春的凉气沁入肺腑,让他忍不住打了个激灵。但心中的豪情却始终燃烧高涨。“甚至是……帝制,对么,老师?”睦儿也起身,跟着站在了王莽的身后。“是的。”王莽猛地回头,用力捏住了睦儿的肩膀,“甚至是帝制。终有一天,我要让这片土地上,再也没有什么皇帝!”“我……自然希望在有生之年,看见那一天。但我清楚,我要为之奋斗的事业,绝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完成的。所以,那也只能是希望而已。”王莽望着眼前的少年,眼中浮现出年轻时的自己。“我明白的,老师。”睦儿单膝跪在了王莽面前,仰头望着自己的老师,双目中是与王莽一样的热血雄心,“我……将会是您意志的继承者!”“很好。”王莽伸出手,拍了拍睦儿的脑袋,随后眉头突然微微一皱。

不知自哪里响起了狐狸的叫声,尖锐而凄厉。

叫声被夜风送入书房,送入王莽的耳中,仔细倾听,还能依稀分辨出那狐狸叫声,竟然仿如人语。“帝失母……苍天怒……”“帝失母……苍天怒……”

王莽缓缓走到窗前,细细听着那叫声,随后冷笑了一下,转过脸去,望向睦儿:“这好端端的长安城里,居然会有狐狸,真是有趣。”

睦儿侧耳听了一会儿,也笑起来:“卫氏……看来还没死心啊。”“韩卓。”

伴随着王莽的轻声呼唤,一个黑色的身影便自阴暗中无声无息地骤然浮现,出现在书房中。

四年过去,当时的那个少年,已经长成了青年。

不需要王莽再吩咐,韩卓已经纵身穿过窗户,如幽灵一般消失在夜色之中。

外面的狐狸叫声戛然而止,随后传来短促的一声惊呼,很快又消失在了,长夜又恢复了静谧。

脚步声自楼下响起,是拖着重物踏步的声音。“没想到,那么晚了,居然还会有客人。”

王莽不动声色地笑了笑,自一旁的架子上取下一壶酒,两只酒爵,坐回了案前,对着睦儿招了招手:“来吧,坐下。一起来迎接我们的狐狸客人。”

门被推开,韩卓面无表情地一躬身,拖着一个人走进书房。

被他拖在身后的,是个三十出头的男人,两条手臂都以奇怪的方式扭曲着,自喉中发出痛苦的呜咽声,却始终说不出一个字来。他的衣着华丽,颌下蓄着短须,腰间挂着一块成色不错的玉佩。看起来,平日里的地位很是不错。

但此刻被拖入房中,看见王莽,他的身体猛然一缩,像是被针刺中一般。他的双目中充满了恐惧,口中嗬嗬作响,不住地蹬着双腿,想要向后退却。

但他却无法退却。韩卓抓着他的头发,按在了王莽的身前,一双毫无表情的眸子居高临下地紧紧盯着他。“吕宽啊,吕宽……”

王莽上下打量了一眼被韩卓如死狗一般拖进书房的男人,笑了笑,端起酒壶,慢慢地在面前的两只酒爵里倒满酒:“论起来,你是我儿媳的哥哥,也算是我的子侄辈。为什么不在白天来访,反倒是这半夜里鬼鬼祟祟地跑到家里来?韩卓。”

王莽最后一句话,是对着韩卓说的。

韩卓闻言,伸出手在吕宽的下巴上一推,合上了被卸掉的关节。而同样脱臼的双手,却没有动手接上。

王莽将一杯酒推到了睦儿面前,自己端起另一杯,啜了一口:“说吧,做什么来了?”

吕宽面如死灰,尽管卸掉的下巴已经被合上,却依旧一言不发,只低着头死死盯着地面,然而身体却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王莽冷笑一声,抬起头望向韩卓,示意他禀报。“大门上,被他泼了血。”韩卓依旧面无表情地回答道,随后想了想,补充了一句,“我尝过了,是狗血。”

睦儿望着韩卓,眼神中露出了惊异之色,却只是坐在原地,一言不发。“泼狗血?”王莽将上身前倾,凑到了吕宽面前,面带微笑,“怎么,我是什么邪物么?”

吕宽紧紧咬着牙关,低着头不敢出声。“半夜在我的府门口学狐狸叫,往我的大门上泼狗血……吕宽,你倒真是越来越出息了啊。”

王莽望着吕宽,脸上虽挂着微笑,眼神却是冷到了极致。

当今天子,并非先哀帝之后嗣,而是中山王刘兴之子。哀帝驾崩后,因无嗣,最终在近支皇族中选择了刚刚继承中山王的刘衎作为新的天子。

但相对的,就产生了一个新的问题。

应该如何对待刘衎的生母卫姬,以及卫姬身后的卫氏家族?

王莽刚刚清除完傅氏与丁氏两支庞大如怪物一般的外戚家族,绝不可能再容许一支新的外戚兴起,踏上政治舞台来阻挠他向着理想前行的道路。

于是,虽然中山王成为了天子,但天子的生母却并没有被允许跟随着自己的儿子来到长安,成为太后,而是留在中山国,仅仅被册封为中山孝王后而已。

对此,卫姬与她身后的卫氏家族,自然绝不会甘心。对权力的渴望,以及为此而付出的努力,一刻也未曾停歇过。“帝失母,苍天怒?”王莽反复在嘴里玩味着这两句话,脸上的微笑依旧不变,“恐怕怒的不是苍天,而是卫氏吧……以你的才能,怕是想不出这一手来。说吧,是谁教你的?”

回应他的依旧是吕宽的沉默。“不说话?”王莽挑了挑眉毛,轻轻叹了口气,脸上丝毫没有任何急躁怒火,依旧笑吟吟的,“没关系,从你的嘴里问不出来,我也可以问别人。”“睦儿,出去吩咐下去,让王宇、吕焉二人过来。”王莽轻轻敲了敲几案,对着面前的睦儿道,“二人,现在,立刻,马上。”“是,老师。”睦儿点了点头,没有多问一句,站起身走出书房,不多时,又走了回来,附耳在王莽身旁轻声道,“已经吩咐下去了。”“坐着等吧。”王莽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脸上露出古怪的笑容,“真是没想到,我的儿子,也还会有这么有出息的一面。”“和……和他们无关!王太傅!此事与我妹妹无关啊!”

当听见王莽提及二人的名字时,吕宽闪烁的目光便一僵。而到了睦儿再度回到书房之时,吕宽终于再也无法按捺住自己,用力抬起头,惶恐地望着王莽大声道。“有没有关系,得等他们来了才知道。你又何必急于一时?”王莽笑笑,伸出手在身前虚虚一按,“你知道么?表情和语气有时候也能透露出很多事情。”

说完,他又意犹未尽地强调了一句:“真的,很多。”

吕宽紧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早在之前响起怪声时,府中的灯火便已经亮了起来,自窗外透入书房。不过父亲深夜召唤孩儿入书房,是很常见的事情,倒是没听见什么惊慌嘈杂声。

屋内,一时陷入了奇妙的寂静,只剩下王莽轻声啜饮杯中酒的声音。而王睦面前的那杯酒,却自始至终没有动过。

脚步声渐渐由远而近地响起,细碎而急促。“父亲大人,何事召唤孩儿?”

门口响起了轻轻敲门声,一个青年男子恭敬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进来吧。”

王莽略微抬高了一点音量,脸上露出一丝捉摸不定的笑意。

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口站着年轻的一男一女。

男子看起来不过二十余岁,脸上挂着尊敬之色。尽管睦儿的传话过去并不久,但他深夜匆匆而来,竟然已经换掉睡衣,穿上了日常的服色。只是恐怕时间上还是略微来不及,没有戴上冠。

站在他身旁的,是一个看起来比他还要年轻些的女子。虽然已经是妇人打扮,但看面相,却只不过刚刚走过少女的年纪而已。她的脸上未施粉黛,看上去清秀可人,还带着几分天真稚嫩的气息,而小腹却微微隆起,显然已经有了身孕。

这正是王莽的长子王宇,与王宇的妻子吕焉。

在推开门的一瞬间,看见被韩卓抓着头发按在地上的吕宽,王宇的脸便瞬间变色,双手也忍不住地颤抖了一下。

即便只有短短的一瞬,但王莽看得很清楚,他的双眼里,流露出了恐惧。“果然……”

王莽苦涩地叹了口气,微微摇了摇头。

自己儿子,果然是知情的。

而儿媳吕嫣,看见自己的哥哥时,却忍不住地低呼了一声,表情里除了震惊之外,只有迷惑。“坐。”

王莽伸出手,指着身前的两个空位,看着自己的儿子儿媳坐在了面前。

王宇落座后,便不再抬头,双眼只注视着桌上的酒具,全身都紧张地绷起。而吕焉却远没有他那么镇静,紧紧捏着一双拳头,眼睛一会儿低低地自下方偷望王莽,一会儿又小心翼翼地瞟向依旧被按在地上的哥哥吕宽。

自两人到书房起,吕宽便已经面如死灰,紧紧地闭上双眼。“宇儿,你今年多大了?”沉默了片刻,王莽问道。“孩儿……下个月便满二十八了。”“二十八……二十八周岁之后,可就连青年都不算了……”王莽古怪地来了这么句没有来由的话,然后苦笑了一下,用力晃了晃脑袋,像是要把刚才的念头自脑海中甩出去一般。

他伸出手,指了指王宇身旁的睦儿:“你堂弟今年才十四岁,论年纪,不过才是你的一半而已,可你与他的才能……却实在差得太远。”

王宇抬起头,看了看身旁的王睦,又迅速低下头。“是为了卫氏的事吧?”王莽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你上个月便劝我,不应阻挠天子与太后卫氏相见,还要我还政于卫氏。”

王宇不动,不开口。

王莽继续道:“在你眼中,这应该就是所谓的忠了。天子,天子……为了对天子尽忠,便不得对父亲尽孝。所谓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在你心中,想来必定是觉得,自己的所想所说,所作所为,都是出自大义,对不对?”“孩儿……孩儿并非不孝!”

王宇嘶哑着嗓子,终于开口了:“天子……终究将是天子。父亲始终一意孤行,无论天子还是卫氏,心中焉能不存怨怼?待到有朝一日,天子亲政,他岂能不思念自己的生母?又将如何看待父亲您阻挠他与生母相见的举动?我王家一门……又将是何等下场?父亲!孩儿并非不孝,而是为了我王家着想啊!”“所以,这就是你想出的办法?”王莽冷笑一声,“你觉得,怪力乱神之事,就能吓得到我?你觉得,吕宽方才若是没有被我捉住,我就会不知发生了何事,心中恐慌,再在你三言两语之下,便听信你的话?”

王宇低头不语,一旁的吕焉却瞪大了眼睛,死死地望着自己的夫婿,险些叫出声来。

但望了望王莽的脸,那声尖叫就被她死死压抑在了喉咙之中。“不过,至少有一点我还算满意。”王莽指了指吕宽,对王宇道,“至少,你没有一味抵赖,撇清跟他的关系。”“撇清……有用么?”王宇惨然地笑了起来,抬起头望着自己的父亲,“您该不会忘了,二弟是怎么死的吧?”

王莽神色不变,而一旁的吕宽,却全身猛地缩紧了一下,脸上的惊恐更甚。

虽然他并非王家人,但关于王莽的二子,也是王宇的弟弟王获之死,却是清楚得很。

应该说,全天下之人,都清楚得很。

吕宽抬起头,惊慌地望着王宇,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提起那件事。他拼命地打着眼色,希望王宇住嘴。

可王宇没有理会吕宽的眼色。他的脸上依旧挂着那惨淡的笑容,脑海中,又回想起了四年前的那件事。

四年前,正是王莽谪守新都的时候。

那时,他不仅闭门不出,甚至就连自己的家人,也勒令不得随意离开府邸。

王莽清楚,那囚笼终将有一日被打开,让自己得以脱困而出。但在余人心中,却并非那么想。

比如王获。

他怨恨自己的父亲,怨恨自己的命运。在他看来,自己的一生,或者说,至少直到父亲死去前,都将被永远困在这小小的宅院里,永不得解脱。

原本,他是王家的二公子,可以呼风唤雨的王莽的儿子。

即便是王家在政争中失势,即便是父亲已经被贬谪回了封地,不再具有朝堂上举足轻重的地位,但他依旧是王家的二公子!

但王获不明白为什么在回到封地之后,父亲要让所有人都成为畏首畏尾的笼中老鼠。

这股对父亲、对命运的怨恨,总是要有地方宣泄的。

于是有一天,这股怨火烧向了他身边的人。

那一天的早上,一个婢女赤裸的尸体从王获的房间里被拖出。

而很不巧的,这一幕被王莽看在了眼里。

本以为会受到责骂,还有些紧张的王获,却只看见父亲蹲下身,仔细看了看地上的女尸,便转过头一言不发地离去,进了书房。

看见父亲的反应,王获松了口气。

然而,本以为此事已经平息的当天晚上,王获的房中却被送入了三样东西。

一把匕首、一条白绫,以及一壶毒酒。

跟随着这三样东西一起的,还有父亲王莽的一句口信。“出于一个父亲的仁慈,我给你选择。”

那个父亲身边随侍最久的老仆,只对父亲一人忠诚的老仆,在传完了来自父亲的口信之后,便再也一言不发,只是板着脸,将托盘平端在胸前,静静地等着王获自行选取终结生命的工具。

不论王获如何咆哮,那名老仆都只是静静地望着他,眼中除了冷漠之外,什么都看不见。

完全没有料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在激烈的吵闹之后,王获的精神崩溃了。

无论是匕首、白绫还是毒酒,他都不打算接受。

他不要这些选择。他选择的是反抗。

王获疯狂地推开老仆,冲出自己的房间。

他要去找自己的父亲,质问他为何要赐死自己的亲生儿子。他不相信,仅仅是为了一个下贱的奴婢,一个仅仅可以被称为私有财产的“东西”,父亲就要自己付出生命的代价。

王获原本想象的画面是自己愤怒地冲进书房,质问父亲的景象。他想象中,父亲不过是一时愤怒而已,现在,一定早已经在后悔之中。

他相信,父亲只是为了警告他,至多也不过是恐吓他一下而已。当自己站在父亲的面前时,父亲绝不会真的狠下心来,强行要自己去死。

甚至此时,他心中的委屈和骄纵,已经多过了第一眼看见那些匕首、白绫与毒酒时的惊吓。父亲应该把他抱进怀里,好好安慰一番,然后最多……最多自己再保证一下,以后再也不那么轻率了。

但当王获刚刚推开自己的房门时,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门后,站着一个黑色的身影,挡住了他的所有视线。

那个永远穿着一身黑衣、沉默寡言的少年,没有人有印象,他是从何时起出现在父亲身边的。

明明他还不过个少年,比王获的众兄弟都年轻得多。然而王获却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像是自亘古以来,便始终陪伴着父亲,跟随着父亲。

他并不经常出现,仿佛终日都藏在父亲身边的阴影之中,终年也未必会见到一两次。却又让人感觉,他无处不在,随时会自阴影中浮现。

而每一次,王获看见这个人,以及他身上的黑衣时,都会情不自禁地感到脊背之上,鸡皮疙瘩粒粒竖起,难以抑制。

那个黑衣少年拦在了王获的身前,分明身形比王获还矮了半个头,但他望向王获的姿态,却给了王获诡异的居高临下之感。

王获猛地向后退了两步,心脏如被重锤狠狠敲击了一下。

王获眼角的余光望见了身旁的那名老仆,他仍然站在原地,手捧着托盘,也未曾动过。而到这时,王获才突然惊觉,那老仆不带任何感情的冷漠双眼所流露出的讯息。

混浊、黯淡、毫无波澜!

那是一双望着一个已死之人的眼睛!

王获惊恐地转头,又望向身前那正一步步走入房间的黑衣少年。

如果说,刚才那老仆的眼神,是望着死人的眼神的话,那么这黑衣少年的双眼里,便是来自死人的眼神。“主上让我告诉你。”

这是王宇和王获第一次听见这个黑衣少年开口说话。

音色稚嫩,语气却死板生硬,带着挡不住的寒意。“若你不愿选,那就让我来帮你选。”

黑衣少年缓步向前,一步步都仿如踏在王获的心上一般。

他走到老仆的身前,低下头扫了一眼托盘中的三样物什,轻轻伸出手,拿起了白绫。“不要……不要……我要见爹爹!让我见爹爹!”

庭院里,刮起了一阵突如其来的轻风,原本大开的门,在风的吹拂下砰然关上。

而王获最后的嘶吼也同时戛然而止。“父亲,你知道么?二弟的死,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王宇转过头,望了一眼韩卓,又转回望向父亲,深深吸了一口气。刚才的回忆,即便只是回忆,也让他的身体禁不住再一次颤抖起来。“那个问题,我在心里憋了很久,一直都不敢问你。但我想,今天,我可以问出口了。”

王宇顿了顿,鼓起全身的勇气:“为什么,你会为了一个婢女,杀死自己的亲生儿子?”

王莽放下手中的酒杯,双肘撑在案上,将脑袋轻轻放在握拢的双手上,听着王宇问出这个问题。

然后他笑了,笑得很淡然。

回答王宇的,是一句反问。“那么,你先回答我,我的儿子,是什么让你觉得,王莽儿子的生命,与一个婢女的生命,应该具有不一样的价值?”

王宇望着父亲被双手遮挡住,只露出一双明亮眼睛的脸,愣在了原地。

这个问题,与其说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倒不如说,他不知道这为什么会成为一个问题。

当然是不一样的!王莽的儿子,与一个婢女……他们的生命价值当然是不一样的!

这是天地间的真理!不需要解释,不需要理由!

不论是安汉公、当朝太傅的王莽,还是当时的新都侯王莽,他的身份,以至于他儿子的身份,自然都与一个婢女不一样!

甚至……这两者,都不应该被放在一起来相提并论!“没错,你的反应,和我预想的完全一样。”王莽淡淡一笑,“你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甚至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样的问题存在。不同的出身,有着不同的地位,甚至就连生命的价值,也都是不一样的。在你,在王获,在这个时代的所有人眼里,这是天经地义,亘古不得更改的大道,对么?”

“……”

王宇没有说话,也没有点头,但他的沉默已经给出了答案。“可我不这么认为。”王莽看了看王睦面前那杯一直没有动过的酒,端起来放到了王宇的面前,“你知道,我在看到那具婢女的尸体时,是怎样的心情么?”

王宇端起酒爵,茫然地摇了摇头。“那么,我来告诉你,那天我眼中所看到的一切吧。”王莽给自己也倒上了酒,仰头一口饮尽,才长出了一口气,陷入了深深的回忆。“那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真正的死人。是的,第一次。不仅如此,那更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被虐杀的尸体,直到现在,我也不能忘记那个婢女的死状,尽管我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那天,我真的被吓到了。真的。当我看着那具赤裸的尸体被王获从房中拖出来的时候,她全身上下都布满了绳痕和青紫,脸上肿得已经快要看不清五官。”

王莽深深吸了一口气,停止描述,又为自己重新倒了一杯酒,再度一饮而尽。“她在死前,所遭受过的痛苦,直到今日,依旧时不时在我的噩梦中出现。她死得就像一头牲畜,而不是人。可王获虐杀她的目的,却仅仅是取乐而已。那天早上,当他看着我的时候,我从他的眼里看见了尴尬,看见了对责罚的担心,但也就仅此而已。我没有看见愧疚,没有看见悔恨。没有……都没有……一点都没有!”

王莽紧紧捏着自己手中的酒爵,面容扭曲,死死咬着自己的牙关。“我知道,你比你的弟弟要好一些。你不会无缘无故地以取乐为目的,虐杀一个婢女。但是我也同样清楚,这仅仅是因为你不喜欢这么做而已。你比他更仁慈一些,但你的眼中看待他们的地位,与你的弟弟一样,你觉得人与人之间的生命价值,是不同的。”“可这确实是不同的!”第一次从父亲口中听到这些话,王宇恍惚地摇着头,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确实是不同的……”“是相同的。”王莽叹了口气,“虽然绝大多数人都不会这么认为,但是,生命的价值,与出身,与地位,没有任何关系,每一个人的生命都是相同的。所以,当我看见那个婢女的尸体时,我就已经下定了决心。“王获,必须死。”“可他毕竟是您的亲生儿子!”王宇眉头紧紧锁着,望着自己眼前正变得越来越陌生的父亲,“是您的骨肉!您真的连自己的儿子都下得了手么!”“骨肉?”王莽摇了摇头,脸上露出古怪的神情,“我并不在意,所谓的血缘这种东西,在我的眼中,唯一能够被继承的,就只有意志而已。何况……”“意志?”王宇望了望身旁的王睦,自己的堂弟,“所以说,您选中的继承者,继承您意志的人,是他?”“是的。”王莽点了点头,“是他。”

王宇惨然笑起来,脸上带着绝望:“原来如此……二弟错了,我也错了……在您的心中,原来我们从来都不是您所属意的对象。”“没错,而且今天的事情,更让我验证了这一点。”王莽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如果说,你仅仅只是满足于做一个富家翁,以我儿子的身份,你可以一直安稳平和地生活下去。但可惜的是,你已经选择走上与我相悖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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