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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7 17:5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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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苏)高尔基

出版社: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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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尔基三部曲:童年

高尔基三部曲:童年试读:

作者小传

高尔基(1868—1936),全名高尔基·马克西姆,原名阿列克谢·马克西姆维奇·彼什科夫。苏联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学家,列宁称他为“无产阶级艺术的最杰出的代表”。

他生于俄国中部诺夫戈罗德(今俄罗斯高尔基市)—伏尔加河畔的尼日尼的一个木工家庭。4岁丧父后寄住在外祖父家。这是一个典型的小市民家庭。高尔基从此就受到苦难生活的折磨,他只读过两年小学,11岁步入社会。

高尔基刻苦自学文化知识,并积极投身革命,探求改造现实的途径。1892年发表处女作《马卡尔·楚德拉》,从此登上文坛。

他的早期作品有《马卡尔·楚德拉》《伊则吉尔老婆子》《鹰之歌》,这三部作品赞美了热爱自由、向往光明与英雄业绩的坚强个性,表现了渴望战斗的激情。短篇小说《切尔卡什》《沦落的人们》《柯诺瓦洛夫》等,描写了人民的苦难生活及他们的崇高品德,表达了他们的激愤与抗争。这些作品的主人公大多是努力探求新的生活道路、思考生活的意义并充满激烈内心冲突的人物。1901年,他写出了散文幻想曲《春天的旋律》(著名散文诗《海燕》就是其结尾部分),随后又创作了自传体三部曲:《童年》(1913)、《在人间》(1916)、《我的大学》(1923)。自传体三部曲是作为作家的高尔基童年至青年时期的生活足迹。在这三部作品中,高尔基以社会历史生活为主人公“阿廖沙”性格(不屈从黑暗势力、追求光明、刻苦自学、探索革命真理)发展的背景和条件,同时作者又以生活的某一角度来反映社会,形象地再现了19世纪七

十年代俄罗斯的社会政治面貌。

1921年,高尔基离开苏联,侨居德国、捷克、意大利等地养病,1928年回国,为祖国文化建设作出了巨大贡献。

小说重要人物

在那间昏暗、狭小的房间里,我的父亲长长地躺在靠窗的地板上。他一身素白,光着脚,脚趾头奇怪地张开着;手安静地搁在胸口上,手指僵硬地微微地弯曲着;眼睛紧闭着,眼皮上盖着两枚圆圆的铜币;面孔失去了往日的神色,变成了铅灰色,牙齿难看地龇着,看上去怪吓人的。

母亲跪在那里,只穿着一条红色的围裙,用那把我常拿来锯西瓜皮的小黑梳子给父亲梳头发。母亲一边梳,一边不停地自言自语着,声音低沉沙哑。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的眼眶中滚落,一双浮肿的眼睛仿佛要被泪水融化了。

外祖母紧紧地拉着我的手,也在哭,哭声像是特意在为母亲伴奏。她有着圆圆的脑袋,大大的眼睛,像海绵一样松软的鼻子,是个特别有意思的人。她浑身颤抖着,一个劲儿地把我往父亲身边推。可是我很害怕,扭着身子躲在她后面,不肯过去。

我还从未见过大人哭,也不明白外祖母不停地在我耳边重复的话:“快,跟爸爸告别吧,你再也看不见他了。唉!孩子,他死了,不到年纪就……”

不久前我生过一场大病,现在勉强能下地走路。我还清楚地记得:我生病的时候父亲如何照顾我,逗我开心。可是后来,不知为什么他忽然就消失了,接替他的是我以前从没见过的外祖母。“你是从哪儿走来的?”我问她。

她回答说:“从上边,从尼日尼来的,而且不是走来的,是坐船来的!水上是不能走的,你这个小鬼!”

这话真可笑,真叫人莫名其妙!因为我家楼上住着几个染了头发的大胡子波斯人,而地下室则住着黄皮肤的加尔梅克族老头,靠卖羊皮为生。在楼梯的栏杆上可以玩滑滑梯,若是摔倒了,就会被摔个倒栽葱─这一点我是再清楚不过了。可是这与水有什么关系呢?一切都乱套了,乱得可笑,她一定是在骗我。“为啥叫我小鬼啊?”“因为你多嘴多舌。”她笑着说。

她说话语气亲切、快活,让人心情愉快。从见面第一天起我就喜欢上这个老人了,现在我真希望她能快点带我离开这个可怕的房间。

母亲的泪水和哭号让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安。我第一次看见她这个样子。在我的印象里,她一向严厉,说话很少;平时总是打扮得干净利索;她个头很高,身体很结实,双臂尤其有力气。可是现在,不知为什么,她全身浮肿,衣衫不整,整个人都萦绕着一种悲凉之感。往日头发整整齐齐地盘在头上,像戴了一顶油光锃亮的大帽子,现在却耷拉在赤裸的肩头,垂落在脸上。她有一半头发编成了一条辫子,不时摆来摆去,轻触着父亲那张睡熟的脸。我已经在房间里站了很久,可是她却没有看我一眼。她只是不停地梳理着父亲的头发,一个劲儿地痛哭流涕。

门外几个黝黑的乡下人和一名警察探着头往门里看。那警察不耐烦地喊道:“行啦,快点抬走吧!”

窗户上挂着一条黑色的披巾,被风一吹,便像船帆一样鼓了起来。我想起有一回父亲带我乘帆船去兜风,空中突然一声炸雷,把我吓了一跳。父亲却哈哈笑了起来,他用双膝紧紧夹住我,大声说:“不要紧的,别害怕,葱头!”

正想着呢,母亲忽然吃力地从地板上挺起身来,但很快又仰面跌倒在地上,任凭头发散落一地。她两眼紧闭,惨白的脸色变得铁青,像父亲那样龇着牙,发出一种可怕的声音:“把门关上……阿列克谢,你出去!”

外祖母见状忙把我推开,跑到门口高喊起来:“不要怕,不要管她,看在上帝的分上,请你们离开吧!

这不是霍乱,是要生孩子了,行行好吧,好人们!”

我躲在屋子角落的箱子后面,在那儿我可以清楚地看到母亲弯曲着身体在地板上挣扎、呻吟,牙齿咬得咯咯响。外祖母在她身边爬来爬去,不停地安慰她:“为了圣父和圣子,瓦留莎,挺着点儿!……圣母保佑……”我被吓得目瞪口呆。她们在父亲身边忙乱着,不时会碰着父亲的身子,又是呻吟,又是喊叫。可他却一动不动,嘴角边似乎还带着笑容。她们就这样在地板上折腾了好半天。好几次母亲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又倒了下去;外祖母像一个柔软的大黑皮球,在房间里滚进滚出。突然,黑暗中传来婴儿的啼哭声。“谢天谢地!”外祖母如释重负地说,“是个男孩!”

接着她点亮了蜡烛。

后来的事我也记不清了,可能是我在角落里睡着了。

我记忆中可以接上去的另外的印象是:雨天,坟场上荒凉的一角。我站在湿滑的小土堆上,看着他们把父亲的棺材放入墓坑。墓坑里有很多积水,还有几只青蛙─有两只甚至爬到了黄色的棺材盖上。

在场的有我、外祖母、全身湿透了的警察和两个拿着铁锹的阴沉着脸的乡下人。温暖的雨像细碎的小珠子,不停地洒落在每个人身上。“快盖土吧!”警察下完命令便走开了。

外祖母哭了起来,用头巾的一角捂着脸。庄稼汉弓着身子急忙往墓坑里填土,土打在雨水里,溅出扑哧的水声。那两只青蛙急匆匆地从棺材上跳了下去,开始向穴壁上爬,可是土块很快又把它们砸落下去。“走吧,廖尼亚。”外祖母搂着我的肩膀说道。我挣脱开她的手不想走。“唉,上帝啊!”外祖母不知是在埋怨我还是在埋怨上帝。她低着头站在那儿,沉默不语。直到墓坑被填平了,她仍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在想着什么。

两个乡下人用铁锹拍打着新盖的泥土,声音很响。忽然,一阵阵风刮过,把雨卷走了。外祖母抓着我的手,领着我穿过黑压压的许多十字架,朝很远的教堂走去。“你为什么不哭?”当我们走出教堂院子时她对我说,“你该哭一哭才是!”“我不想哭!”“噢!那就算了,不哭就不哭吧!”她小声地说。

真是奇怪,外祖母竟然说我应该哭。我向来很少哭,只有受委屈的时候才哭,我是从来不会因为疼痛而哭的。父亲一见我哭就会笑话我,母亲也会板起脸斥责我:“不许哭!”

随后,我们坐上了一辆敞篷

轮马车,行驶在一条宽大却肮脏的泥泞街道上,街道两边都是深红色的房子。这时我问外祖母:“那两只青蛙还能爬出来吗?”“爬不上来了,”她回答道,“愿上帝保佑它们!”

她总是对上帝念念不忘,不论是父亲还是母亲都没有过如此频繁而又亲切地念叨着上帝的名字。

过了几天,我、外祖母和母亲便搭上了轮船,坐在其中一个狭小的船舱里。刚出生不久的小弟弟马克西姆死了,他用白布包裹着放在角落的桌子上,包裹外面扎着一根红带子。

我趴在包袱和箱子上,从马眼睛似的小圆窗里往外眺望。湿漉漉的窗玻璃外,浑浊的流水泛着泡沫,不时卷着浪花飞溅起来,拍打着玻璃。每当这时,我便会吓得不由得跳到地上。“噢,别怕!”外祖母说,接着用她柔软的双手抱起我,又重新把我放回包袱上。

水面上笼罩着一层灰茫茫的湿雾,远处时而现出黑色的土地来,但很快又消失在浓雾和河水里。周围的一切都在晃动,只有母亲把双手枕在脑后,一动不动靠着船壁站着。她双眼紧闭,铁青着脸,神情忧郁,一声不吭,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就连衣着也变得陌生。

外祖母好几次柔声劝她:“喂!瓦留莎,你吃点东西吧,多少吃点儿,好吗?”

母亲好像没听见,依然纹丝不动、沉默不语。

外祖母和我说话总是轻声细语,对母亲说话声音却要高一点,但总是赔着小心,怯生生的,话也不多。我觉得,她怕母亲。明白这一点后,我对外祖母更亲近了。“萨拉托夫,”母亲突然愤怒吼道,“那个水手呢?”

瞧,连她说话也很奇怪,令人费解:萨拉托夫,水手?

只见走进来一个头发灰白、肩膀宽阔的魁梧汉子,他穿一身蓝衣裳,手里提着一个木匣子。外祖母接过木匣子,把小弟弟的尸体轻轻放了进去,装好后,她便伸开双臂,托着木匣子朝舱门走去。但她太胖了,只有侧着身子才能挤过狭窄的舱门,她站在门口不知所措,样子十分可笑。“哎呀,妈妈!”母亲很不耐烦地大声喊道,一把从外祖母手中夺过匣子,随后两人都消失在门口,不知去向。我还留在舱里,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穿蓝色衣裳的人。“怎么,小弟弟死了?”他弯下腰对我说。“你是谁?”“我是水手。”“萨拉托夫又是谁?”“是城市。你往窗口看,那边就是!”

窗外的陆地就像是刚从大圆面包上切下来的一块面包,在移动,黑乎乎的,被一片云雾萦绕着。“外祖母呢?”“埋外孙子去了。”“把他埋在地里吗?”“是的,当然是埋在地里。”

我把埋葬父亲时埋了两只活青蛙的事告诉了他,他抱起我紧紧地搂着我,亲了亲。“哎呀,小兄弟,你还小,有些事还不懂!”他说,“上帝保佑,用不着去可怜青蛙!你可怜一下你的妈妈吧─你看她伤心成什么样子了!”

这时,我们的头顶上传来呜呜的汽笛声。我知道汽轮有这种声音,所以并不害怕。那个水手连忙放下我,拔腿往舱外跑去,边跑边说:“得快点跑!”

我也跟着往外跑。我来到舱门外,昏暗的窄道里空无一人,只有离舱门不远的楼梯上的一块铜片在黑暗中闪烁着亮光。我抬头往上看,只见一些人扛着行李、提着包袱。显然,他们就要下船了─那么我一定也该下船了。可是当我随他们走到船舷旁通往岸边的踏板前时,大家都对我嚷嚷:“喂,这是谁家的孩子?你是谁的孩子?”“我不知道。”

于是,我在人群中被推来挤去、指指点点了好一会儿。最后那位花白头发的水手跑过来向大家解释说:“这是阿斯特拉罕人,他是自己从船舱里跑了出来的……”

他抱起我跑步把我送回船舱里,将我扔在包袱上就走了,还伸出手指着我吓唬说:“再跑,当心我揍你!”

头顶上的嘈杂声渐渐平息了下来,轮船已经不再震颤,也听不到浪花拍打船身的声音了。船舱的窗户仿佛被一道湿墙挡住似的,船舱里变得又暗又闷,包袱似乎开始膨胀,挤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一切都变得让人讨厌。我禁不住想:我就这样被她们永远扔在这条空荡荡的船上了吗?

我去开门,舱门打不开,它的铜把手我也拧不动。我拿起一只装着牛奶的瓶子,使劲地朝门把手砸去,瓶子碎了,牛奶顺腿流进了我的靴子里。除此之外,别无所获。无计可施的我退回躺到包袱上,小声地抽泣了起来,哭着哭着便睡着了。

等我醒过来时,轮船又响起了啪啪的拍水声并噗噗地颤动着。船舱的小窗户变得像太阳一样明亮。外祖母不知什么时候坐在我的身旁梳头,她一边梳头,一边皱着眉头在自言自语地嘀咕些什么;她的头发多得出奇,密实地盖住了她的双肩、胸脯和膝盖,有些甚至拖到地板上,乌黑的头发泛着蓝光。她用一只手把头发从地板上稍稍提起来兜着,另一只手费劲地把缺齿的木梳子插进密实的发绺里。她撇着嘴,黑色的眼睛里闪着怒气冲冲的光,而她的脸在这一大簇头发里显得又小又滑稽。

她今天的心情似乎并不明媚,但当我问起她的头发为什么会这么长的时候,她马上就用惯常那种温暖而又柔和的声音回答道:“大概是上帝想用它来惩罚我吧!上帝说:‘你就去梳这些麻烦的头发吧!’年轻的时候这是我最值得炫耀的事,但现在老了,梳理起来费力劳神。我讨厌这头发了。乖孩子,好好睡你的,时间还早呢─你瞧,太阳才刚刚出来……”“我不想睡了!”“好吧,那就不睡了。”她当即表示同意。

她一面不停地在编辫子,一面不时望望沙发那边:母亲仰卧在沙发上,静静地睡着,身子直得像一根弦。“好了,你说说,昨天你为什么把奶瓶子打碎了?悄悄告诉我!”

外祖母说话总是像唱歌一样温柔亲切、悦耳动听,那些话就像明艳芬芳的鲜花一样总是轻易地在我的记忆中扎了根,使我永生难忘。她笑起来的时候,黑眼珠又大又亮,闪现着一种难以言表的神采。她那两排洁白坚固的牙齿也随着她的笑容展露出来,好不快活。尽管她两颊黑黑的皮肤刻有许多皱纹,但整个面容整体上仍显得很年轻、容光焕发;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她那软塌塌的鼻子。她的鼻孔张得好大,鼻尖红红的,把整张脸给破坏了。她特别喜欢闻鼻烟,她有一只镶银的黑色鼻烟壶。她总是穿一身黑,但透过一双眼睛从她的内心放射出的是永不熄灭的欢快温暖的光芒。她虽然身体胖乎乎的,佝偻着身子,几乎就是个驼背,但走起路来却如猫一般轻快敏捷,并且全身也柔软得像这种可爱的生灵。

在外祖母到来之前,我就像是躲在黑暗中沉睡,而她一出现,就把我唤醒了,还把我领到了光明的地方;是她使我把周围的一切都联结起来,编织成一个

色的大花环;她立即成了我一生的朋友,成为我最贴心、最亲密、最珍贵的人─她那对世界无私的爱丰富了我,给了我直面艰难困苦的力量。

四十年前,轮船走得还很慢;我们坐了好多天才到达尼日尼。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头几天沿途所见的美丽景色。

一连几天都是好天气,我和外祖母一整天都待在甲板上。在明朗的天空下,伏尔加河两岸的金秋景色尽收眼底。橘红色的轮船用很长的牵引索拖着一只驳船,缓缓地逆流而上,桨叶懒洋洋地拍打着灰蓝色的河水,发出隆隆的响声;灰色的驳船活像一只水蛭。景走船移,太阳在伏尔加河上空悄无声息地游动着,周围的景色每时每刻都在变化,碧绿的、蜿蜒的群山就像大地盛装上的漂亮褶儿;大河两岸的城市和乡村远远看去,就像一盘盘赏心悦目的甜点;金色的落叶漂游在秋天的河面上。“你瞧,多美啊!”外祖母不停地对我说。

她不时从甲板的这一边走到那一边。她神采奕奕,高兴得眼睛睁得老大。她常常站在船舷旁,将双手叠放在胸前,眼里含满泪水,看着河岸出神,以至忘记了我在她身边。这时候,我便扯扯她的黑色印花裙。“什么?”她抖动了一下,“刚才我好像睡着了。”“你为什么哭呀?”“啊!这个,亲爱的,是因为高兴,也因为我老了,”她笑了笑说,“要知道,我已经是个老太婆了,已经在这世上活了六十个春秋啦!”

接着,她闻了闻鼻烟,便开始给我讲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有善良的强盗、有圣人,还有各种各样的野兽和妖魔鬼怪。

她讲故事时声音总是很低沉;她俯身凑近我的脸,睁大了眸子神秘地盯着我的眼睛,好像要借助于眼神把一种昂扬奋进的力量灌输进我的心里。她讲故事就像在唱歌,流畅自然,非常动听,沁人心脾;每次听了后我都要求:“再讲一个!”“好、好,就再讲一个:有一个灶爷神坐在炉灶下面,他的脚掌在忙乱中扎进了刺,他摇晃着直叫:‘哎哟,小冤家,真疼,哎哟,小冤家,我受不了啦!’”

外祖母讲到这里,抬起一只脚,双手抱着它,在空中摇来摆去,还做出一副苦相,好像她就是被扎伤的灶神。

和我一起听故事的还有几个和蔼的、留着长胡子的水手,他们也边听边笑,还夸奖外祖母不但讲得好,而且表演也很逼真。外祖母也应和着他们的要求。

讲完后他们邀请道:“走,跟我们一块儿吃晚饭去!”

吃晚饭时,他们请外祖母喝伏特加酒,给我吃西瓜和甜瓜,这些水果都是偷偷给的。因为船上有一个凶巴巴的人,他穿得很像警察,制服上有铜扣子,他不准所有人吃瓜果。一旦看到谁吃水果,就会一把夺过去扔进河里;他整天喝得醉醺醺的,大家对他都是避而远之。

母亲很少到甲板上来,即使来了也离我们远远的,默不作声。直到今天我还记得她身材匀称、挺拔,脸色铁青,发辫高高地盘在头顶,宛如沉重的王冠;她的身体结实有力量。虽然这些记忆似乎总是笼罩着一层薄薄的云雾,不甚清晰,但即使时隔多年,我还是常常能感受到她那双酷似外祖母的灰色大眼睛,透过这层云雾冷漠地注视着这个世界。

有一回,她声色俱厉地对外祖母说:“妈妈,你成了人家的笑柄了!”“别管他们!我不在乎,让他们笑吧,让他们笑个痛快吧!”

我记得,当外祖母远远地看到尼日尼时就会高兴得像个孩子。她兴奋地拉着我的小手,把我推到船舷边,大声喊道:“你看,你看,多美啊!瞧,我的天啊!它就是尼日尼!瞧,那简直就是神仙住的地方,太漂亮了!再看看那教堂,就像是美丽的空中楼阁。”

她转过身来,几乎是在哭着请求母亲说:“瓦留莎,你就过来看一眼吧,也许这地方你早都不记得了。来,过来看看啊!看了你准会开心一点的!”

母亲脸上露出了苦笑。

轮船在河心停了下来,正对着这座美丽的城市。河面上船只林立,几百根尖尖的桅杆直耸向天空,蔚为大观。一只载满了人的大木船靠了过来,钩杆抓住了降下来的舷梯,木船上的人便一个挨一个地登上轮船的甲板。一个干瘦的小老头走在最前面步履如飞,他穿着一件长长的黑褂子,留着金黄色的胡须,长着一个鸟喙鼻,还有一双绿莹莹的小眼睛。“爸爸!”母亲深情地大喊一声,立刻扑到他的怀里。他抱着她的头,并用他那干瘪通红的手抚摸她的脸颊,尖声说道:“你这是怎么啦,傻丫头?到底来啦!唉,你们这些人啊……”

外祖母这时忙得像陀螺似的,一会儿工夫便和所有人拥抱、亲吻过了。她把我推到大家面前,急忙说:“来,快点!这是米哈伊尔舅舅,这是雅科夫舅舅……娜塔利娅舅妈,这是你的两个表哥,都叫萨沙;这是你的卡捷林娜表姐,都是一家人。你瞧,是个大家子吧!”

外祖父对她说:“你身体还好吗,老婆子?”

他们抱着互吻了三下。

我见到这么多陌生人,早已怯生生地躲到人堆里了。外祖父把我从拥挤的人堆中拉了出来,按着我的头问道:“你是谁啊?”“我是阿斯特拉罕人,是从船舱里一个人偷偷跑出来的……”“他说什么?”外祖父回头问我母亲,还没等到她回答,他就一把推开了我:“噢,瞧瞧,颧骨跟他父亲的一模一样……快下船吧!”

于是,我们一行人都上了岸,沿着铺满大块鹅卵石的斜坡向前走去,路两边满是被踩平了的枯草。

外祖父和母亲走在最前面,他的个头只有母亲的肩膀高,迈着碎步却走得很快。而母亲俯视着他,同他并排走着,脚好像踩在棉花堆上,十分虚浮。两个舅舅─黑头发梳得又光又平,像外祖父一样干瘦的米哈伊尔和浅色鬈发的雅科夫,他们紧跟其后,默不作声;还有几个胖女人,他们穿着很鲜艳。六个小孩,年纪全都比我大,跟在后面一声不吭。我和外祖母、小个子舅妈娜塔利娅走在一起,她脸色苍白,有一双漂亮的蓝眼睛,挺着大肚子,走起路来很吃力,时不时要停下来喘口气说:“哎哟哟,走不动了!”“他们干吗要让你来呢?”外祖母抱怨道,“真是一群笨蛋!”

我觉得自己在这群人中间就像个外人,连我最最亲近的外祖母也好像变得与我疏远了。我最不喜欢外祖父,甚至立刻就感受到他对我的敌意。我有点害怕他,但对他也产生了好奇之心。

我们终于来到了斜坡的尽头,在这里,紧靠斜坡右侧的一条大街通向远方,还有一座低矮的平房大院矗立在面前。这座房子涂着脏兮兮的粉红色油漆,房檐压得很低,窗户往外凸出。从外面看,你会觉得这房子很大,可是房子里被分成了很多个小房间,光线昏暗,显得非常拥挤,就像是在一艘停靠在码头的轮船里,到处是一些暴躁的人在挤来挤去,孩子们则像一群偷食的麻雀,窜来跑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难闻气味。

我来到院子里,这院子也让人讨厌。到处挂着大块大块的湿布,地上摆满了大木桶,桶里盛着又浓又稠、五颜六色的水,里面浸泡着布料。院落的墙角,在一间低矮的快要倒塌的房子里,炉火烧得正旺,锅里什么东西咕嘟嘟直响;有一个看不见人影的人在高声地说着奇怪的词儿:“紫檀─品红─硫酸盐……”章节赏析

小说开篇写了主人公“阿廖沙”第一次去外祖父家途中的经历。作者用三四岁儿童及成人的口吻、眼光、心理、行为讲了父亲的去世、外祖母的出现、小弟弟的降生及夭折、父亲的安葬、伏尔加河上的风光以及初到外祖父家的印象等几方面内容,反映了当时的客观现实。

在本章,作者主要描写了父亲去世和母亲生孩子两个情节,对此,作者并没有直接点明,而是以孩童的视角突出表现了“我”的儿童世界的可怜和懵懂。此外,作者对“我”的一生有着重大影响的人物─外祖母的光辉形象,又从成人的视角进行了着重评点。作者采用了肖像、动作等手法加上精彩的语言体现了外祖母善良、聪明、能干、充满爱心的品质,塑造了一个光彩照人的平凡而伟大的俄罗斯老太太形象。

在本章,作者对儿童视角与成人视角的交替使用,使“我”的童年生活更加鲜活,也体现了“我”十分成熟的思想、观点和感情。

这种沉重、多彩而又难以言喻的奇怪生活一旦开始,便以惊人的速度流动起来。在我的记忆中,那段日子就像一个善良又极其诚实的天才娓娓道来的悲惨童话。如今回忆起来,有时候连我自己都难以置信,当时的一切居然会是真的。我努力希望是我记错了,不是真的,可是事实终归是事实。

然而,事实高于怜悯。我不单单是在讲述我自己,也是在讲述那给我留下可怕印象的狭小天地,那个令人窒息的地方。普通的俄国老百姓曾在这个小天地里生活,甚至至今还在这种环境里生活着。

在外祖父家里,到处弥漫着仇恨的气息。这种相互敌视的气氛毒害着大人,也使孩子们争先恐后地加入了这个行列。后来从外祖母那儿我才得知,母亲来这里的时候,她的两个弟弟正跟外祖父闹分家。

我母亲的突然归来使他们分家的愿望愈加急不可待了。他们唯恐母亲向外祖父讨回那份本该属于她的嫁妆。那份嫁妆因为母亲违抗父命,私自成婚而被外祖父扣下了。两位舅舅一致认为,那份嫁妆应该由他们两人平分。

除此之外,当然还有一些别的琐事。事实上,他们一直吵得不可开交:诸如由谁在城里开染坊,又由谁到奥卡河对岸库纳维诺村去开染坊,等等。

我们刚到这里没几天,在厨房里吃饭时我就目睹了突然爆发的一场大战。唰地一下,两位舅舅都跳了起来,扑到饭桌上,冲着外祖父像疯狗一样龇牙咧嘴地吼叫着。外祖父用汤勺敲打着桌子,脸涨得通红,像公鸡打鸣一样地喊道:“滚出去,你们全给我滚出去讨饭吧!”

外祖母痛苦地说道:“行啦,老头子,全分给他们吧,分光拿净,你也好落个清静!”“你给我闭嘴,还不都是你惯坏的!”外祖父瞪着眼睛直着嗓子喊道。说来也怪,外祖父个头虽小,声音却出奇的高,震耳欲聋。

我的母亲站起来不紧不慢地走到窗前,背对着大家,不去理会他们。

这时,米哈伊尔舅舅突然抡圆了胳膊给了他弟弟一个耳光。他的弟弟大吼一声,一把揪住他,跟他扭打成一团,两人喘着粗气,不时地发出呻吟声、咒骂声。

孩子们吓得大哭起来;怀孕的娜塔利娅舅妈拼命地喊着、劝着;我母亲连忙过去抱住她把她拖走了;生性快活的麻脸保姆叶夫根尼娅把孩子们轰出了厨房。

厨房里的椅子都被打翻在地,肩膀宽宽、身体结实的年轻帮工“小茨冈”骑在米哈伊尔舅舅背上;而格里戈利·伊凡诺维奇师傅,一个秃顶的大胡子,正心平气和地用毛巾捆住舅舅的双手。米哈伊尔舅舅伸长了脖子在地上挣扎着,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他被死死地按在地上,又黑又稀的大胡子在地板上蹭来蹭去,声音嘶哑地喊叫着,很可怕。外祖父围着桌子顿足捶胸道:“你们可是亲兄弟啊!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啊!唉,你们这些人啊……”

争吵一开始,我就吓得爬到了炉炕上。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我又惊奇又恐惧。外祖母哭着用铜盆里的水给雅科夫舅舅清洗脸上的血迹,一边跺脚,一边痛心地说:“该死的,你们还有没有人性,什么时候能清醒清醒啊!”

外祖父把撕破的衬衫往肩膀上扯了扯,对着外祖母大喊:“老婆子,看看你生的这群畜生!成什么样子了!”

雅科夫舅舅出去后,外祖母一个人躲到角落里,全身颤抖地号啕大哭:“圣母啊,请你让我的孩子们有点理智吧!求求您啦!”

外祖父则侧着身子站在她旁边,看看一桌子的狼藉,低声说:“老婆子,你可注点意,小心他们欺负瓦尔瓦拉!?”“啊,上帝保佑你,快把衬衫脱下来,我给你缝缝!”她双手捧起外祖父的脸在他额头吻了一下。她的个头比外祖父高,拥抱外祖父时,外祖父的头只够贴到的她肩上。“唉,看来不分家不行了,老婆子!”“分吧,老头子!得分!”

然后,他们谈了很久,起先还和和气气的,可到最后外祖父又像要打架的公鸡似的使劲地跺着地板,尖声尖气地吼了起来:“行啦,我了解你,你总护着他们!可你别忘了,你养的都是些什么儿子。米哈伊尔是个没心没肺的家伙,雅科夫则是个共济会分子!这两个家伙会把我的家产吃光喝尽的!”

我在炉炕上翻身时,因为太笨拙,不小心把熨斗碰掉了,一阵叮叮咣咣,它滚下炉炕,掉进了脏水盆里。

外祖父闻声一个箭步扑过来,把我拎了起来,两只小眼睛死盯住我的脸,好像第一次见到我似的:“喂,是谁把你放在这儿的?是你的妈妈吗?”“我自己。”“你撒谎。”“我没有撒谎,是我自己爬上去的。我害怕!”

他用手掌在我脑门上轻轻拍了一下,把我推到了一边:“活像你爹!快滚!”

我撒腿逃出厨房。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外祖父那双尖利的绿眼珠儿老是注视着我不放,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让我非常害怕他。我记得,我总是想方设法避开他;我觉得他脾气太坏了,他不论同谁说话,都带着嘲讽,盛气凌人地找碴,每次都要惹恼了别人才肯罢休。“唉,你们这些人啊!”他常常这样感叹,而且“啊”音拖得特别长。每次听他这样感慨,我就很厌烦,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晚上休息时,或者是吃晚茶时,外祖父、舅舅们和伙计们都从作坊里回到厨房,他们个个疲惫不堪,双手让紫檀染得通红,而且被硫酸盐烧得不成样子。他们的头发都用带子扎着,活像厨房角落里被熏黑了的圣像。─在这个危险时刻,外祖父常坐在我的对面和我闲扯,这让他的孙子们羡慕不已,因为他和我说的话要比和他们说的多。

外祖父身材纤瘦,线条分明、目光犀利。他那圆领绸缎面坎肩已经很旧了,有的地方已经磨破,印花布的衬衫也皱皱巴巴的,裤子的膝盖上有两块大补丁,看上去很显眼。但就是这么一身穿着,同那两个穿着西服、系着领带的舅舅相比,我仍然觉得他穿得更加干净、漂亮些。

我们来了几天以后,他就强迫我学作祈祷。别的孩子都比我年龄大,已经在圣母安息教堂学识字了。透过外祖父家的窗户,就可以看到那座教堂的金色尖顶。

教我念祷词的是娜塔利娅舅妈,她文静腼腆,胆小怕事,长着一张娃娃脸,眼睛澄澈见底。我似乎觉得,透过她的这双眼睛就可以看穿她脑子里的一切。我非常喜欢一直盯着她的眼睛看。她会眯起眼睛,微微地晃动着脑袋,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请求我说:“来,跟我一起念:‘我们在天之父’……”

有时我问她:“‘雅科,热’是什么东西?”她便小心翼翼地四下里瞧瞧,然后低声劝我:“哎呀呀,不要问为什么,这些东西不好问为什么!我怎么读你就跟着怎么说吧,‘我们在天之父’……”

我不清楚为什么不能问,就故意念错。于是这个词就变成了:“雅科夫、热”,“雅、夫、科热”……

可是柔弱的舅妈仍耐心地纠正我的发音,她脸色苍白,仿佛很疲惫,一点儿也不生气。这倒让我生气了。我对此十分恼火,也影响了我背诵祈祷词。

有一天,外祖父问我:“阿廖沙,告诉我,你今天干什么了?又偷着玩去了?你头上有一块青疙瘩,一看就知道你怎么弄的。头上落个这玩意儿可不算什么大能耐!我问你,《主祷经》念熟了吗?”

舅妈悄悄对外祖父说:“他的记性不太好。”

外祖父一声冷笑,红眉毛一挑,说:“既然这样,那就得挨鞭子了!”

他又问:“爸爸打过你吗?”

我不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意思,所以没有回答。母亲接过话茬:“马克西姆从来不打他,也不让我打他。”“为什么?”“他认为用拳头是教育不好孩子的。”“这个马克西姆,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噢,请上帝原谅我说死人的坏话!”外祖父气呼呼地骂道。

我对他的这番话非常不满,这一点他也看出来了。“啊哈,你还噘起了嘴!”他拍了下我的头,又说,“这星期六,为顶针的事,我得抽萨什卡一顿!”“什么是‘抽’?”

大家都笑了。外祖父说:“你会知道的!”

我心里开始暗自琢磨“抽”这个字和“打”的区别,我知道“揍”和“打”是怎么回事,打猫打狗,还有阿斯特拉罕的警察打波斯人,这些我都见过。可我压根儿还没见过用“抽”的方式打小孩。

尽管在这里,舅舅们惩罚孩子时,是用手指头在他们的额头或后脑勺弹几下,但孩子们对此似乎习以为常,也不当回事,只会用手揉揉被弹过的地方,又去玩了。

我问他们:“疼吗?”

他们总是勇敢地回答:“一点儿也不疼!”

关于顶针掀起的那场风波我是很清楚的。每天晚上,在晚茶和晚饭之间的一段时间里,两个舅舅和格里戈利会一起把染好了的料子缝成布匹,最后再在上面缀上厚纸签。米哈伊尔舅舅想跟那个半瞎的格里戈利搞个恶作剧,就叫

岁的侄子把他的顶针在蜡烛上烧热。萨沙很听话,举着烛火镊子夹着顶针烧了起来,烧得快红了的时候,偷偷地放在格里戈利手底下后就躲到炉子后面去了。

很不巧的是,就在这个时候外祖父走了过来,他想帮帮忙,于是二话不说坐下来便把那只烧烫的顶针戴到了自己的手指上。

我记得,当我听见叫喊声跑进厨房时,只见外祖父正用烫伤了的手指头不时地抓着自己的耳朵,可笑地一边蹦跶一边吼着:“谁干的?你们这帮邪教徒!”

米哈伊尔舅舅趴在桌子上,弓着腰对着顶针吹气。

格里戈利若无其事,依旧缝他的布料,烛影在他那光秃秃的头上不停地闪晃着。雅科夫舅舅也跑了进来,躲在炉炕后面的角落里窃笑不已。外祖母正用礤板将擦着土豆丝。

米哈伊尔舅舅抬头看了看,突然说:“这是雅科夫的儿子萨沙干的!”“你胡说!”雅科夫大喝一声从炉炕后面跳了出来。

这时他儿子哭了,叫道:“爸爸,他胡说,是他让我干的!”

于是,两个舅舅对骂了起来。外祖父立刻平静了下来,在手指上敷了些土豆黏液,什么话也没说就领着我走了。

大家一致认为这是米哈伊尔舅舅的不是。喝茶的时候,我自然要问外祖父:“要不要抽他一顿?”“当然要!”外祖父瞥了我一眼,答道。

米哈伊尔舅舅却火了,拍着桌子冲着我母亲吼道:“瓦尔瓦拉,让你的狗崽子小心点,否则我把他的脑袋揪下来!”

母亲毫不示弱:“你敢!你敢动他试试!”

一时间,大家都沉默了。母亲说话总是这么简短有力,寥寥数语就能将别人据之于千里之外,使他们自惭形秽。

有一点我清楚地知道,大家都有点儿怕母亲,即使外祖父跟她说话也是小心翼翼、细声细语的。我对这一点感到特别自豪,常对表哥们夸耀说:“我妈妈是最有力量的!”

他们对此并没有表示异议。可是,星期六发生的一件事却改变了我对母亲的看法。

在星期六之前,我也犯过一个错误。

大人们可以巧妙地给布料染色,对此我非常好奇。他们把黄布浸泡在黑水里,黄布料就变成了深蓝色—宝蓝色;把灰布放在棕红色的水里涮一涮就变成了樱桃红。做起来那么简单,可我却无法理解。

这真是太奇妙了!我很想亲手试一试,便把这个想法告诉了雅科夫家的萨沙。萨沙是个听话的孩子。他总是围着大人转,待人和气、亲热,并随时准备为大家服务。几乎所有人都夸赞他聪明伶俐,只有外祖父不以为然,斜着眼瞟一下萨沙说:“就会拍马屁!”

雅科夫家的萨沙又黑又瘦,一对眼珠子像龙虾似的向外凸着,说话急促,声音很小,还常被自己的话给噎住。他总是像老鼠似的鬼鬼祟祟、东张西望,好像在窥伺时机,准备随时逃跑、躲藏起来。他的栗色瞳仁一动不动,但他一兴奋,瞳仁就跟着白眼珠子直打战。我很不喜欢他。

相比之下,我对米哈伊尔家的萨沙还有点儿好感。他是个性格文静、温和、从不引人注目的孩子。他长着一双忧郁的眼睛,脸上总是带着和善的微笑,这点很像他的母亲。不过,他的牙齿长得很难看,嘴皮包不住它们,全都露在了外面,而且上颚的牙齿还长成了两排。他觉得这很好玩,便常常把手伸进嘴里,使劲地摇晃里面的一排牙齿。如果有谁想摸摸他的牙齿,他也毫不在乎地让他摸。这是他身上唯一有趣的东西。他总是喜欢孤零零地一人坐在昏暗的角落里,或是傍晚时分的窗前。

有时候我觉得默默地和他坐在一起,心里会很愉快。我们肩并肩地坐在窗户前,一言不发,眺望西天绯红的晚霞,那黑色的乌鸦在被晚霞映红的天空里绕着圣母安息教堂的金顶盘旋。乌鸦们飞来飞去,一会儿遮住了暗红的天光,一会儿又消失在不知什么地方了,剩下一片空旷的天空。看着这一切,你会什么话也不想说,心中还会生出一种惆怅而又愉快的复杂心情。

雅科夫家的萨沙对什么都可以讲得头头是道。他知道我想尝试一下染匠的手艺,就给我出了主意,让我用柜子里过节时才用的白桌布试试,看能不能把它染成蓝色。

他一本正经地说:“我知道,白的最好上色!”

我费了好大劲才把沉甸甸的桌布拉到了院子里。当我刚刚把桌布的一角按入放蓝靛的桶里,“小茨冈”就不知道从哪儿蹿了出来。

他夺过布去一边使劲儿地拧着,一边冲着给我望风的萨沙喊道:“快去,把奶奶叫来!”

他知道事情不妙,对我说:“完了,为了这个你得挨揍了!”

外祖母飞奔而来,惊叫一声,几乎哭出声来骂我:“你这个彼尔米亚人,大耳朵鬼!真恨不得摔死你!”

可她马上又劝“小茨冈”:“万尼亚,千万别跟老头子说!尽量把这事儿瞒过去吧!”

万尼亚在自己五颜六色的围裙上擦着手,说:“就怕萨沙长嘴!”“那,我给他两个戈比铜钱!”说着,外祖母把我领回了屋子。

星期六晚祷之前,有人领我到厨房里;厨房里一片黑暗,静悄悄的。我记得那是一个灰蒙蒙的秋夜,过道和房间的门都关得严严实实的,窗外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昏暗的影子里有条宽宽的长凳,脸色阴沉的“小茨冈”坐在上边。外祖父站在角落里,摆弄着在水里浸湿了的树条儿,时不时地舞起一条来,嗖嗖地响。外祖母站在暗处嗅着鼻烟,絮絮叨叨:“唉,真是个害人精啊,还一点儿也不害怕呢!……”

雅科夫家的萨沙坐在厨房中央的小凳上,握着拳头不断地揉着眼睛,说话声都被吓得变了,像个老叫花子一样哀求道:“行行好,看在基督的分上,饶了我吧……”

旁边站着米哈伊尔家的两个孩子—我的表哥和表姐,他们像木头人似的并肩站在凳子后面。

外祖父说话了:“饶你可以,但这顿抽可逃不掉!”说着他就抽出一根树条在手心里捋了捋,“快点,快脱掉裤子!”

然而,此时此刻,尽管有外祖父的说话声,有萨沙的屁股在凳子上挣扎的声音,有外祖母的脚在地板上摩擦的声音,但屋子里还是静得可怕。那阴暗的厨房、漆黑低矮的天花板给我留下了永生难忘的印象。

萨沙站起身来,慢慢地脱了裤子,弓下腰,两只手提着裤子,摇摇晃晃地趴到了长凳上。他那副样子让我难受起来,我的腿禁不住也颤抖了起来。

萨沙的号叫声陡起。“装蒜,让你叫唤,再尝尝这一下!”

树条挥下去,每一下都留下一条红红的线印,表哥扯着嗓子叫喊着,外祖父却毫不为之所动:“哎,知道吧,这一下是因为顶针!”

我的心随着外祖父的手起起落落。

萨沙可怕地尖叫着:“哎呀,我再也不敢了,我也告诉了你桌布的事了啊!”

外祖父不急不慌地说:“告密,这下就是为了你的告密!阿克谢,你走近一些!喂,听见没有。让你瞧瞧,我是怎样抽人的。”

外祖母见状一下子扑过来,紧紧地抱住我:“不行,你这个恶魔,我不让你打阿列克谢!”

她开始用脚奋力踹门,喊我的母亲:“瓦尔瓦拉!瓦尔瓦拉!……”

外祖父一个箭步冲上来推倒了外祖母,把我抢了过去。我在他怀里拼命地挣扎着,扯着他的红胡子,咬着他的胳膊。他嗷的一声狂叫,猛地把我往凳子上狠狠地一摔,摔破了我的脸。我记得他粗暴地大喊:“把他给我捆起来,我要打死他!”

我还记得,母亲脸色煞白,惊恐地在长凳旁边跑来跑去,大喊:“爸爸,不要打啦!……饶了他吧!……爸爸,交给我吧!”

母亲的请求无济于事,外祖父把我打昏了过去。醒来以后我又大病一场,在床上待了好几天。我背朝上趴在一张宽大暖和的床上。我待的小屋子只在墙角上有个小窗户,屋子里有几个装圣像用的玻璃匣子,匣子前面点着一盏长明灯。

这次生病在我脑海中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生病的这些日子,我好像突然长大了许多,而且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特别的感觉。从那时起,对于任何屈辱和痛苦,不论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我的心都变得极端的敏感,并且让自己饱受折磨。首先让我感到吃惊的是,外祖母和母亲之间因此而爆发的争吵。在这个狭窄漆黑的房间,身躯庞大、全身漆黑的外祖母把母亲推到了角落里,压低嗓门气愤地说:“你,你为什么不把孩子抢过来?”“我,我吓坏了!”“不害臊!瓦尔瓦拉,你长得这么健壮,连我这老婆子都不怕,你倒给吓着了!”“妈妈,别说了!我很不好受!”“不!你不爱他,也不可怜这个没爹的孩子!”“我也是孤儿啊─一辈子都是!”母亲痛苦地高声喊道。

后来,她们俩都哭了。她们坐在墙角的箱子上哭了许久,母亲低声耳语:“要不是为了阿列克谢,我早就离开这可恶的地狱了!这个家简直是地狱,我无法在这里生活啊!妈妈,我早就受不了了……”

外祖母也低声耳语:“唉,你是我的心肝,我的宝贝!”

我突然发现,其实母亲并不是最有力量的,她和所有人一样,也怕外祖父。是我妨碍了她,使她离不开这个该死的家庭─这让我非常难过。可是不久以后,母亲就真的从这个家消失了,不知道她上哪儿做客去了。

同样让我感到吃惊的是,有一天,外祖父突然来了,仿佛是从天花板上掉下来的。他坐在床上,用冰凉的手摸了摸我的头,说:“小家伙,怎么样?说话啊!别不吭声啊?”

我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想一脚把他踢出去,可稍微一动弹身上的伤疤就疼得受不了。外祖父那头棕红色头发似乎比以往更红了,他的身子不安地摇来摇去,两只小眼睛忽闪忽闪的,好像在墙壁上寻找着什么。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山羊形状的姜饼、两个糖角、一个苹果,还有一包青色葡萄干,放在枕头边我的鼻子面前:“瞧,我给你带的礼物!”

他弓着身子吻了吻我的额头,又用他那僵硬的手摸了摸我的头。他的手因为长期浸泡在染料里而被染得黄黄的,特别是他那跟鸟嘴似的指甲更黄。“噢,小家伙,我那天下手是有点重了!你这家伙又抓又咬,把我惹恼火了!你活该!不过你要明白,自己的亲人打你,是为了你好,这是在教育你!外人打了你,可以说是屈辱,自己人打了没什么关系!噢,阿廖沙,我也挨过打,打得那叫个惨啊!恐怕你连做噩梦都没有梦见过。我被别人欺负的那个样子,可能连上帝见了都会掉眼泪!可现在怎么样,我一个备受欺凌的孤儿,一个乞丐母亲的儿子,当上了行会的头,手下管着好多人!”

他瘦小结实的身子紧挨着我,开始给我讲他的悲惨的童年生活。他话语沉重、用词粗鲁,但说得却流畅有力。他的绿眼睛放出着兴奋的光芒,红头发愉快地抖动着,冲着我的脸像吹喇叭似的,嗓音开始越变越大:“啊,阿廖沙,你可是坐轮船来的,坐蒸汽船来的。可是我年轻的时候,得靠自己的力气用肩膀拉纤,拽着货船沿着伏尔加河逆流而上。船在水里行,我却赤脚踩着又尖又利的碎石子前行!就这样没日没夜地往前拉啊拉,烈日烤着后脑壳,脑袋里像烧化的生铁似的,可还是得不停地拉。浑身骨头嘎嘎地响,腰弯得像豆芽,头发都晒得要着了火,汗水和泪水一起往下流!汗浸得睁不开眼,看不见路,心里难受得直想哭啊!亲爱的阿廖沙,那可是有苦没处说啊!我们只有没完没了地往前拉,而且一不留神就会滑栽在地,那时我躺在地上一点儿也不想动弹,心想这样死了就好了,万事皆休!可我没有去死,我坚持住了,我沿着我们的母亲河伏尔加河走了

趟,有几千俄里路!第四个年头,由于我精明能干终于受到老板的赏识,当上了纤夫头!”

听着听着,我突然觉着眼前这个干瘦干瘦的小老头像一朵云彩似的变得非常高大了,我仿佛看到他变成一个具有神话般力量的人只身拖着大货船逆流而上!

他讲得兴奋的时候,还会跳下床去为我演示一下怎么拉纤、怎么排掉船里的水。他一边讲一边唱纤夫的小调,一纵身又跳回到了床上,他整个人都变得让人惊奇,他的声音更加粗重:“当然,阿廖沙,亲爱的,我们也有快乐的时候。中间休息吃饭的时候,那情景就不同啦。夏天的黄昏,在日古里一带的青山脚下我们点起篝火煮粥,苦命的纤夫们唱起了心爱的歌谣!啊,那歌声实在是太棒了,连伏尔加河的水都似乎一起奔腾咆哮起来,像一匹烈马,扬起前蹄,直冲云霄!多么美妙啊,所有痛苦都伴着歌声烟消云散!有时熬粥的人只顾唱歌而让粥溢了出来,那他的脑袋上就要挨勺子把了!怎么玩都成,可就是不能忘了正事。”

在此期间,有好几个人探头进来叫他,可每次我都拦住他,请求他不要走。

他微微一笑,摆了摆手把那人赶走:“再等会儿……”

就这样他一直讲到天黑,临走时还和我亲切地告别。我终于了解,外祖父并不凶恶,也不可怕。不过,一想起他无情地毒打我的事儿,我仍会耿耿于怀。

自从外祖父看过我之后,大家便纷纷效仿,都来陪我说话,想方设法逗我开心;我记得并不是每次都能使我开心。当然,来的次数最多的还是外祖母,连晚上睡觉都与我同床守着我。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小茨冈”。他肩宽背阔,一头卷发。一天傍晚他来到我的床前。他穿着金黄色的绸衬衫,一双新皮靴,像过节似的。尤其是他小黑胡子下雪白发亮的牙齿,在黑暗中特别引人注目。“喏,你看我的胳膊!”他说着卷起袖子,露出了他满是红色伤疤的手臂。“你看肿得多厉害,现在还好多了呢!你外祖父当时简直是发疯了,我用这只胳膊去挡,想把那树条子挡断,这样趁他去拿另一条柳枝时,你妈妈就可以把你抱走了。可是树条子太软了,我也狠狠地挨了几下子!小家伙,算你有福!”

他笑了起来,笑得非常温和、亲切,他又看看肿起的胳膊,说:“唉,你太可怜了,那家伙没命地抽你!看他仍不住手,我心里难受极了!”他像马似的打了个响鼻,摇晃着脑袋,说起染坊里的一件事。我马上就觉得他是个可亲近的人,很是单纯可爱。我很快对他产生了亲近感,便对他说我很喜欢他。“我也很喜欢你啊,要不我怎么会去救你!换作别人,我是不会这么做的,我是不会多管闲事的……”说到这里,他回过头看了看门口,悄悄对我说:“记住:下次再挨打的时候,千万别缩成一团,要松开、舒展开,不要憋气,要深呼吸,要拼命地喊,懂吗?”“难道他还要打我吗?”“这还用问?当然还会打你,还会经常打你!”他说得

分平静。“为什么?”“为什么?反正他会不断地找碴打你!”他顿了顿,又说:“记着,要舒展开躺着!如果他的树枝子打下来,还就势往回抽,那就是要抽掉你的皮,你一定要随着他转动身子,记住了没有?”他挤了挤眼继续说:“在这方面我比警察局长都高明,我是老手了。小兄弟,我浑身的皮都打硬了,简直可以拿它缝手套!”

我看着他那欢快的脸,好像在诉说着别人的痛苦,不禁想起了外祖母讲的伊凡王子和傻瓜伊凡的童话。章节赏析

小说的第二章写初到外祖父家的情景,先后写了两位舅舅斗殴、遭受外祖父毒打、外祖父来床前看“我”几方面内容。

在这一章,作者运用了大量的语言,对外祖父家多个人物进行了描写,充分体现了作家高超的语言文字艺术。生动活泼的语言将故事情节、人物性格描写得栩栩如生。此外,行文中,作者运用了一些修辞手法,如“有一天,外祖父突然来了,仿佛是从天花板上掉下来的”就很巧妙,符合儿童视角的特点,效果传神。

在本章,作者指出:“我不单单是在讲述我自己,也是在讲述那给我留下可怕印象的狭小天地,那个令人窒息的地方。普通的俄国老百姓曾在这个小天地里生活,甚至至今还在这种环境里生活着。”揭示了沙皇统治下俄国小市民阶层的一种卑鄙、愚昧、龌龊的生活状态,令人深思。三

在我恢复了健康以后,我慢慢看出来,“小茨冈”在这个家庭中的地位颇为特殊。

外祖父对“小茨冈”并不像对自己的儿子们那样动不动就怒骂一气。在私下里谈到“小茨冈”时,他总是眯着眼,点点头说:“伊万是个好手,这小子将来一定会有出息!”

舅舅们对他也算和善,从来不像对格里戈利那样,搞什么恶作剧;对格里戈利每天都要捉弄一次。有时是用火把他的剪子把烧烫,有时是在他的座椅上放一个头朝上的钉子,或者把两种颜色不同的布料放在这个半瞎的老工匠手边,等他缝成不同颜色的布匹,就会遭到外祖父的痛骂。

一天饭后,他在厨房的吊床上睡午觉,不知道是谁在他脸上涂满了红颜料:他灰白的胡子中出现了两片暗淡的红斑,长长的红鼻子像舌头一样无精打采地耷拉着。有好长一段时间,格里戈利就带着这张好笑又可怕的脸走来走去。这帮人折磨他的花样层出不穷,而格里戈利似乎总是默默地忍受着。他在拿熨斗、剪子、顶针、钳子之类的东西之前,总要先在手上吐上唾沫,试探着拿,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在拿刀叉吃饭以前,他也会用唾沫把指头弄湿,孩子们看见了大笑不止。挨了烫,他的脸上会立刻扭曲出很多皱纹来,眉毛高高抬起,直至消失在光秃秃的头顶之上。

我不记得外祖父对舅舅们的这些把戏持何种态度了;每次,外祖母都会挥起拳头吓唬他们:“你们这些臭不要脸的魔鬼!”

不过,舅舅们在私下里还是常常说“小茨冈”这儿不好、那儿不好,同样也是气愤、嘲笑的,还骂他是个小偷和懒虫。

我问过外祖母,舅舅们为什么会这样做?她像过去一样耐心地给我解释:“这你就不懂了,他们将来要分家自己开染坊,都想要万纽什卡加入,所以嘛,他们俩就都在对方面前诋毁他。说他不会干活,是个笨蛋。其实这只是他们的伎俩。他们怕万纽什卡跟你外祖父一起开另一家染坊,那对你的舅舅们将十分不利。现在明白了吗?他们那点阴谋诡计你外祖父早就看穿了。他故意逗他们:‘啊,我要给伊万买一个免役证,这样他就不用去当兵了,我太需要他了。’这下可把他们气得不轻!他们不想这样,又舍不得花钱—免役证可贵着呢!”外祖母说到这儿,轻声笑了起来。

我现在又和外祖母住在了一起,像在轮船上那样,她每天临睡前都来给我讲童话故事,也讲她仿如童话般的经历。有时她也讲讲家庭琐事,如孩子们闹分家、外祖父要为自己买新房时,外祖母完全是一个外人的口气,似乎这一切与她毫不相干;或者最多是以一个邻居的口气,仿佛她不是这家里的第二号主人。

从她讲的故事里,我才知道“小茨冈”原来是个弃儿。多年前一个早春的雨夜里,外祖母在门外的长凳上发现了他。“唉,他那时都冻僵了,只勉强能哭出声来,用一块破围裙裹着!”“是谁扔的?为什么要扔掉自己的孩子呢?”“他的妈妈没有奶水,没法养活自己的孩子。一听说哪家孩子生下不久就夭亡了,便把自己的孩子偷偷地放到那家门口。”

她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儿,又挠挠头,望着天花板接着说:“唉,亲爱的阿廖沙,都是因为穷啊!”“当然,社会上还有种规矩:没出嫁的姑娘是不允许生孩子的,这是可耻的!你外祖父想把‘小茨冈’送到警察局去,我劝他说自己养吧,这是上帝的意思。我生了十八个孩子,如果都活着的话,以后十八家能站满一条街呢!我十四岁出嫁,十五岁开始生孩子,可上帝喜欢我的骨肉,把他们一个个都召去当天使了!我又痛心又高兴!”她坐在我的旁边,身高体大,黑发蓬乱,特别像前一阵子一个守林人大胡子牵来的那只大熊。“上帝,你带走了我最好的孩子,剩下的都是坏的!”她苦笑一声,在雪白的胸口画了个十字,“伊万就这样留下了,我喜欢这个小家伙。洗礼以后,他越长越水灵了!开始,我叫他‘茹可’,因为他总是满屋子乱爬、嘴里嗡嗡说话!你可以放心地去爱他,他是个淳朴的人!”

我也爱伊万,他常常有惊人之举。

每逢周六,外祖父都要惩罚本周犯过错误的孩子,然后才去做晚祷。这时,厨房就成了我们的游戏天地。“小茨冈”从炉炕后面弄来几只黑色的蟑螂,又用纸剪了一个雪橇,拿细线把雪橇和四只蟑螂套在一起,接着用一根小棍赶着它们在黄色桌面上奔跑,还边赶边吆喝:“哈,赶着车去接大主教喽!”

他又剪了一片纸贴在了一只蟑螂身上,赶着它去追雪橇:“它们忘了带口袋,这个和尚拿着口袋正追它们呢!”

他将一只蟑螂的腿用细线系住,只见蟑螂一边爬,头一边不断地点地,伊万大笑:“助祭从酒馆里出来要去做晚祷了!”

他给我们看小老鼠。他把一只小老鼠藏在怀里,嘴对嘴地喂它吃糖、与它接吻,还坚信不疑:“老鼠是非常聪明的动物,家神特别喜欢它。谁养了小老鼠,家神爷爷也就会喜欢谁的。”“小茨冈”用纸牌和铜钱变戏法时,他比谁都叫喊得厉害,同孩子们一模一样。有一回玩牌,他一连当了几次“大傻瓜”,可把他气坏了,他噘着嘴哼哧着鼻子:“这算打牌吗,他们互相使眼色,偷偷在桌子底下换牌。哼,骗人的把戏谁不会。我的技术也不比他们差……”

他那年十九岁,比我们四个人的年龄加起来还要大。

每逢节日之夜,“小茨冈”就更活跃了。这个时候外祖父和米哈伊尔舅舅都会出去做客。头发卷曲且蓬松的雅科夫舅舅拿着吉他来到厨房。外祖母会摆上一桌子丰盛茶点,再加一瓶伏特加酒。酒瓶子是绿色的,瓶底上镶嵌着精美的红花。“小茨冈”一身盛装,忙得像个陀螺似的团团转。格里戈利师傅侧着身子轻轻走了进来,鼻梁上的黑色镜片闪闪发光。麻脸保姆叶夫根尼娅的脸更红了,她胖得像尊坛子,生着一双精明的眼睛,说起话来像喇叭。有时圣母安息教堂的长发助祭,还有些梭鱼般滑溜的人,也来参加我们的节日晚会。

大人们狂吃海喝,孩子们人人手里有糖果,还可以喝一杯果子酒,热烈和奇特的节日气氛逐渐达到高潮!

雅科夫舅舅小心地调好琴弦,照例要问一句:“各位,我要开始了!”

他一摆他的卷头发,像鹅一样伸长脖子,眯着蒙眬的眼睛,轻轻地拨弄着琴弦,一支动人心弦的曲子从他指下流淌而出。这曲子像一条湍急的小河,夹杂着忧伤与忐忑冲激着人们从远方而来,从墙壁和地板里渗出;这曲子让人不免生出了对世界的怜悯,也加深了对自己的反省,大人成了孩子,孩子成了大人;大家端坐凝听,无语沉思,连空气都凝结了。

米哈伊尔舅舅的萨沙听得尤为入神:他老是向他叔叔那边探着身子,嘴角流着口水,直愣愣地看着雅科夫舅舅手中的吉他。听到入神处,不知不觉中从椅子上摔下来,于是就这样坐在地上聆听。

所有的人都听得入了迷,只偶尔有茶炊的低吟声伴着哀怨的吉他声。两个黑洞洞的四方小窗户瞅着外面的夜空,摇曳的灯影使它们变换着眼神。

雅科夫舅舅的表情越来越木然,似乎进入了梦境,只有两只手仍在独自弹动:弯曲的右手如一只快乐的小鸟在黑色的琴弦上以肉眼难以看清的速度飞舞着;左手手指则飞快地在琴颈上滑动,那个速度快得让人难以置信。

他喝酒以后总是借着酒劲,用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声音唱那无尽无休的歌曲:

雅科夫如果是一条狗,

他会从早到晚叫不休。

嗷嗷,无聊啊!

嗷嗷,苦闷啊!

一个尼姑沿街走;

一只老鸦墙上立。

嗷嗷,苦闷啊!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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