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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8 01:4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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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郝景芳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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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彼岸

人之彼岸试读:

前言

里不展开讲,在全书的最后一篇,《人工智能时代应如何学习》中会有所探讨。人工智能时代,对于每一个普通人来说,可能最重要的就是两点:了解它们,了解我们。只有了解它们才可能与之同行,只有了解我们自己,才能知道人类有什么优势。我们要回到对人本身的信仰,以人为理想,才能在未来拥有自己的空间。

我发起了一个儿童教育项目“童行计划”,就是想要对人工智能时代的教育做一些尝试。不是教人工智能编程,而是希望启发和促进孩子特有的智慧。我希望每个孩子长大的时候,都有充分的准备,与人工智能同行。童行计划也会做很多公益教育,让理念普惠推广,我们不想让任何一个孩子被折叠进黑夜。“人之彼岸”的意涵其实很简单:

人在此岸,AI在彼岸,对彼岸的遥望让我们观照此岸。科幻故事你在哪里1

任毅觉得,没有什么比在路演之前接到素素的电话更令人头疼的了。

他坐在会场外,心中纠结要不要接。会还有三分钟就开始了,据说姜总已经到楼下大堂,马上就乘电梯上来了,而他的商业计划书也已经反反复复过了很多遍,在头脑中热情翻滚,即将沸腾倾泻而出了,此时若接了素素的电话,且不说思绪可能全被打乱,更大的风险是,若素素说起来没完,他甚至可能会迟到。C轮融资很关键,这是整个公司命悬一线的时刻,他不能冒这个险。但是素素的电话若是不接,后果也很严重。他在转瞬间翻滚了三四个前景预估,难以抉择,耳机里一直在响,心里揪着,就像用细绳吊一桶金子。

最终,他还是决定让助手小诺来应对。“小诺,你替我接一下电话。”任毅说,“跟素素说,晚上我给她准备了一个大惊喜,让她下班之后等我来接她。”“好的,”小诺在耳机里说,“需要您的分身接听吗?”“暂时不用了,你来跟素素说吧。就说我这会儿忙,晚上一定好好陪她。”任毅想了想,又加了句,“挂了电话之后,你给我订一个最浪漫的地方。”

小诺开始自动接听了,耳机里暂时安静下来。任毅没有选择旁听通话。他相信小诺,她一向谦恭有礼,又库存了数十万条平息怒火的经验话语,应该能安抚素素的情绪。他看了看袖子上显示的通话时间,25秒了,素素能坚持25秒没有挂电话,说明情绪还不至于太糟。任毅心里忐忑,但强行让自己把注意力转回到会议室。“姜总好!姜总好!”当以姜劲涛为首的一行人走进会议室的时候,任毅从椅子上跳起来,到会议室门口伸出手,神情殷切。“不好意思哈,来晚了点。”姜劲涛说。“没事,没事,差不多,差不多。”任毅急忙替对方开脱道,“路上堵车吧?”“主要是上一个会拖延了。”姜劲涛说,“我跟他们说我有会,但他们还是说个没完没了,不好意思啊。”“没事。忙人都这样,会连着会。”任毅顺势赔了个笑脸说,“您真应该试用一下我们的‘分身’产品,八个会都能参加。”“哈,”姜劲涛发出轻轻一笑,判断不出是欣赏任毅的幽默,还是不以为然,“行啊,你讲讲,我们买一套,说不准你下回来的时候,接待你的就是你的产品了。”

任毅听了,脸色变了变,这话听起来,滋味似乎总不是那么对。

但他无暇多想,只能顺势站起身,一边播放商业计划书,一边开始讲:“姜总好,各位好,今天给大家介绍一下我们公司的人工智能服务程序‘分身’。人工智能时代什么最贵?时间!对大家来说金钱不成问题、知识唾手可得、关系遍布全球,就是时间不够分配……”

任毅一边说,一边观察台下几位投资大佬的反应。几个人看得挺专心,但是表情严肃,嘴角都紧闭着,弧线往下掉,说不上是正在认真思考还是持不同意见。他心里稍微有点虚,讲一个数字的时候,两次都念错了。脸一红,血往上涌,额头都冒汗了。“……刚才给您展示的是我们这款产品上市两年以来的总体表现。以2000多万粉丝、400多万用户的使用数据看,在市场上类似产品中也算是领先的。我们不断扩大应用场景,目前用户已经在3000多个不同场景中使用过‘分身’,给大家的工作生活带来极大便利,也给我们积累了大量可供进一步研习的数据……”

任毅说着,心里有点紧张起来。他很担心经验丰富的姜劲涛会问他,用户满意度如何。这是他们公司上下秘而不宣的痛点。产品研发上市两年多,他们的用户调查满意度始终维持在70%以下,最高的一次曾经冲到69.8%,最近甚至还下滑到66.4%。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实际上他们已经尽最大努力做了改进,不断收集用户信息,革新算法,模拟用户画像,试图让智能分身的一切应答完美拷贝用户习惯,但不知怎么,总是到一定拟真度就上不去了。不过这些数据他打死也不能说,如果说了,这轮融资就黄了。

他的嘴上还在介绍数据,但身体里似乎分出另外一个不停走神的自己,从云端看自己,晕晕乎乎地和世界隔着一层水汽。“……我们这两年,除了积极进行市场推广,还在基础研发方面下了很大力气。我们请到了人格存储与智能模拟方面国内最顶尖的研究团队,从人格的四十维解析出发,将一个人充分地数据化,以便智能程序更好地进行大数据学习,从一个人的数据足迹推导出人格画像。在这样具有理论基础和实际数据经验的研究推动下,我们相信,我们编写的智能程序能够完美模拟人格的日常表现。‘分身’是人工智能时代的大势所趋,在……”

任毅一直都没有看到他期待的频频点头和眼神里冒出来的兴奋。他额头有点出汗。底下坐着的人,除了姜劲涛,还有自己公司的投资总监和技术总监,以及一众投资研究员,每个人看上去都很挑剔。长桌围了一圈,有的人向后仰着,跷着二郎腿,有人叼着电子笔敲手指,都让任毅感受到压力。

就在这时,耳机里突然传出小诺的声音:“任总,紧急汇报:下午的演讲会那边有情况,有很多买票观众听说您本人不到场,要退票。”“不好意思,稍等哈。”任毅连忙中止演讲,“有点突发状况,我一分钟后就回来。”

他来到会议室外的走廊上,问小诺:“你详细说一下,什么情况?”“这是陈总给您的语音留言。”小诺调出语音信息回放。

原来是下午三个会场之一有人闹退票,俩人闹起来,就在相应的购买者群里激起跟风,慢慢引发了雪崩效应,不多久就有一千多人响应。总共五千人的场子,如果一千多人退了票,场面就很难看,更不要说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有可能引发的效仿。这种网络社群中的羊群效应是任毅当初提出建立活动买家社群的理由,他就是想用透明的数据吸引更多人的购买欲望,也花了大力气做数据实时展示,却没想到今日反受其累。“呃……就这一个场子是吗?”任毅问小诺。“陈总说目前只有这一场,还没扩散。”小诺回答。“那你让他告诉这场的观众说我会去吧,本人到场。”任毅交代道。他想了想又问了句,“对了,让你订个晚上吃饭的地方,订了吗?几点?”“订了,六点。”小诺说。“告诉素素了吗?”“告诉了。”“那告诉她我晚到一会儿,活动结束就去。”“好的。”小诺永远是干练稳定、不温不火的态度。

任毅回到会议室,心里忐忑不安,不知道自己离开是不是超过了一分钟。他还想继续,但姜劲涛阻止了他。从会议室里逐渐消散的声音颗粒判断,刚才已经有过一轮讨论。“你这个模型,最大的问题在于,你们的产品硬件跟不上。”姜劲涛看着他说,“你们的产品,按我的理解,是用人工智能模拟用户人格,让一个人可以同时到很多场景中活动,跟其他人对话,是这样吧?”“对,大致可以这么理解。”任毅说,“不过我们要更进一步……”“你听我说完,”姜劲涛打断他,“你的想法不错,但是你们只用了程序,没有机器人。你这个模型,实际上假设的是,用户需要的是口头和精神上的分身,但据我们观察,生活中大部分人需要的是物理上的分身,比如老公想玩游戏,老婆又想让老公做饭,这种时候仅仅有个程序对话是不够的,必须有个做饭机器人。所以我们担心,你的产品应用场景过窄。你看你们目前产品的复购率是比较低的,说明很多人只是尝个新,缺乏长期发展前景。”“还不是这样,其实我们有新硬件产品,只是还在测试……”任毅仍然想解释。“今天就这样吧,我们了解你们的项目情况了。我们考虑一下,尽快给你答复。谢谢。”姜劲涛不容分说结束了路演。2

素素到了餐厅。

她觉得身体很虚弱。上午强打精神坚持了几个小时,参加了两轮面试,都不算太成功。中午又陪一同参加面试的姑娘吃了个饭,听那姑娘不间歇地唠唠叨叨一个小时,整个耳膜都被震疼了。刚刚想去再买一件下周面试的衣服,也是试来试去都不可心,到最后身体和精神都没了力气。去便利店买了一根雪糕,刚出门不远就一失手掉在了地上。那一瞬间她委屈得哭了起来,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孤独,所有事情都不顺心,又都得自己承担。

眼泪落在衣领上,衣领的镶边突然有色泽的变化。接着整条裙子的衬里都温热了起来,腰和背部有一种紧缩的力,轻微压在她的躯体后侧边,仿佛有人用力拥抱她似的。

素素吓得躯体僵硬起来,但随后有几分明白,大概是眼泪触发了裙子的自动安抚功能。她慢慢不怕了,在温热和缓的按压之下放松下来。毕竟是柔软的料子,比按摩椅又舒服几分。她想起任毅上个月送她这条裙子时候说的话:我不在的时候,让它给你安慰。

她又给任毅打电话,还是他那个永远客客气气的智能小秘书回复。那声音甜腻而客套,很像酒店大堂的接待员。给任毅打电话,十次有八次是小诺接,要不是知道小诺只是程序,素素几乎要吃醋了。

素素挂了电话,没有留言。她心里的堵不是能跟小诺留言的。

她看着菜单,点菜的心思全无。她不知道任毅现在在做什么,差十分钟六点,离约定的时间只有十分钟了,但他连电话都不接,似乎还在忙工作。那他还能不能准时来了?会不会又放鸽子,到最后又说来不了?如果是那样,那她点菜还有什么意义。

素素在家待了两年,才又想出来找工作。最初选择辞了职留在家里,是因为任毅创业,说自己工作太忙,家里需要有个人时时处处帮他打点,也说只要创业顺利,将来有她的幸福生活,也无须工作操劳。然而两年过去了,素素并未看到她期待的富足安康,任毅越来越忙,也越来越焦躁。而她在日复一日的无所事事中也变得越来越心慌。那种心慌是看到火车即将离去,自己很努力奔跑也赶不上的感觉。她觉得自己需要再找一份工作,不仅仅是因为钱,更重要的是让自己有一根可以依凭的支柱。

可是她的面试并不顺利。她已经不是应届毕业的大学生,既没有他们的身份通道优势,也没有他们那种为了得到机会不惜一切的热忱。她不会为了讨好面试官而说言不由衷的话,工作过并陪伴过创业者,她就有了一些所谓自我性格。面试官都想听到“我真是太喜欢这工作了”,但素素只会诚实地说,“我在几个方向都投简历试试”。于是受尽了冷眼。

素素的衣服总是在面试中从橙红转变为蓝色。入场的时候是橙红,随着面试进程的推进,颜色越来越淡,越来越暗,直到出场的时候变成深青蓝色。她不知道它是用什么工具判断出她的情绪激素指标。忧郁日深。面试官们总是看着她的裙子变色,惊讶却从不冒失发问。

已经六点了。素素心里发沉,似乎预感到这不会是一个愉快的夜晚了。

餐厅点燃了烛火,旁边座位三三两两坐入了客人,有对坐碰杯的情侣,有带着两个小孩的夫妻。服务生来了两次,问她要不要点菜,她都说还要等人,只是感觉越来越尴尬了。

素素再一次拨通任毅的号码,心里有点绝望。

这一次,电话却接通了。“喂,”素素说,“阿毅,你在哪儿?”“我就在你身旁。”任毅的声音说。

素素左右看,想从人群中看到熟悉的高大身影,可是左右都没有看到。“你往底下看。腿上。”任毅的声音又说。

素素低头,看到一张人脸,惊吓得几乎把手机扔到地上。好不容易拿稳了手机,喘口气,心神定了定,又小心翼翼地把眼神往膝盖上移过去。

膝盖上的人脸消失了,裙子恢复了刚才的紫色。但是她的目光再往上移,发现在臀部附近出现了一只大手,大小和真的一般无二,角度也刚好像是从身后环绕,抱着她的腰。她又一次惊吓得不轻。“别怕,”任毅又说,“真的是我。我还在路上堵车,就用这样的方式先陪陪你。”

素素仍然在惊呆的情绪中难以平复。3

任毅喷了发胶的头发根根直立,穿了特意为大型活动定制的展示西装,站在后台准备。他活动手脚,转动脖子,揉肩膀,又习惯性摸摸蓝牙耳麦。固定得很稳,但他总是担心耳麦在活动的过程掉下来。他摸了一次,又摸一次。

后台候场的通道幽暗狭窄,只有他一个人站在那里。通道内侧的墙壁上闪着一连串蓝灯,组成电路一般的折线图,营造出一种廉价的未来感。靠近入口的地方有一个小屏幕实时播放会场内的情况。他能看见忽明忽暗的现场大灯照亮的百无聊赖的观众的脸。“……你们此时看见的我,就是我!”任毅听见会场里面音响的声音,那是精确模拟的他自己的声音。他忽然有点好奇了,想听听接下来那声音会继续说什么。“欢迎大家来到智能万物talkshow(脱口秀)。今天会让大家感受到最奇特激情的一场show(表演展示),会有四座城市的四场演出同时进行,请你们睁大眼睛,仔细观看,看看能不能找到蛛丝马迹,认出谁才是真正的任毅,真正的我。”

接下来,他听到那个声音还找到一个现场观众互动,让观众提一个问题。程序里确实有不定时提问这个环节,要求“分身”每隔一个随机数的时间,就邀请观众来一次即兴问答,以显示“分身”程序的优良答问特性。今天的观众水平不低,问了一个技术参数的问题,还好分身5号的应变水平也不低,说这涉及商业机密,在此不方便透露,欢迎会后交流。任毅庆幸当初在应答库里加入了经典的推诿说辞。即便是程序自学习,任毅和团队也不放心全由程序决定做什么、不做什么。

又过了一段实景歌舞show,为的是让观众看到明星的“分身”,然后是一段街头采访。任毅看了看表,差十分钟六点了。他希望这一切流程赶紧结束,他出场十分钟,然后就离开赶去素素那里。

还有6分钟。5分钟。4分钟。

就在离出场时间还有2分50秒的时候,小诺的声音出现在耳机里。“任总,”小诺说,“上午的路演出结果了。”“什么结果?你说。”任毅看着倒计时,心怦怦跳,两分多钟听一个结果是够了。“他们说不投。”小诺说。

任毅的心往下沉,虽然早上已经预料到这个结果,但是没到真正听到消息那一刻,总是存着希望。甚至在心底深处,这种希望的强度非常强,强到几乎要喷薄而出。那是对小概率好结果事件的一种非理性期待。可是现在,小诺的消息让这种期待破碎了。这是他们路演的第五家投资机构,也是之前关系最紧密、最有可能拉到投资的机构。在此之后,一时不知道还能去找谁。

还有1分40秒。“他们说理由了吗?”任毅问小诺。“说了。增长曲线放缓、未来市场存疑、硬件开发未经考验,尚需观察。”小诺说。“还有别的吗?”任毅有点绝望。“就是说您想要的东西太多了。”小诺说。

还有50秒。

任毅的心很乱。B轮融资之后,他们有一段时间看上去非常有前景。B轮融资之前投入的资源仍然有延续性作用,在融资之后的几个月里数据增长非常快。但在那之后就遇到很大问题,退订的用户很多,在网站上给出差评的用户数量也在增加。他们不得不投入更大资源举办宣传推广活动,但是投入产出比就在不断下降。这样烧钱获客的模式,如果没有数据的翻番,很快就会被投资人抛弃。看似最光鲜亮丽,实则命悬一线。

如果得不到姜劲涛的投资,他该怎么办?

还有10秒钟……5,4,3,2,1,0。

通道尽头的门开了,瞬间蓝光洒满任毅的全身。任他头脑再纷乱,也不得不跨入场地,开始他一向擅长能积攒粉丝的脱口秀。他曾是学校活动多年的主持人。

今天他要完成的,是自己跟自己对话的脱口秀。这是临时加入的环节,只为了一件事,让所有人看到,他们的智能程序有多么智能。事先没有过排演,完全为了救场,但任毅希望能把救场转变为亮点,要不然公司拿出上千万元做的这四台同步晚会就没有意义了。

在他往台上走的过程中,他听到素素来电的提示音,但是他此时无暇顾及了。“观众朋友们,感谢你们今天的到来。”任毅满面笑容地走到舞台中央,“相信你们会度过一个激动人心的夜晚。也很感谢我自己的5号分身,替我完成了前半场的工作。5号,辛苦了,你可以下班了。”任毅说着,对大屏幕上的自己挥了挥手。“喂,你是谁?凭什么说我是分身?你才是分身,你才应该下班。”屏幕里的任毅双手叉腰不服气地说。

观众爆发出一阵笑声。任毅对这个反应不感到惊奇。这是他们当初特意设计的小环节,让分身和客户故意去争谁是真人,多半都会增加家中的小趣味。接下来他们可以顺理成章地争论谁是真身,而分身会炫技一般抖落自己记得哪些事件,多数都是从互联网足迹中知道的。多数时候,客户会有点惊恐,但一夜之后就会更信赖分身的逼真度。但他今天不想用这种套路,他想让现场观众high(兴奋)起来,强烈的情绪永远是忠诚的来源。“我不和你争,我只问问你,敢不敢跟我飙歌舞?”音乐奏响,灯光炸裂,任毅向现场观众和屏幕上的分身大喊,“咱们一起high起来,看看谁真谁假,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来吧,看谁有那双慧眼!Music(音乐)!”

任毅开始和屏幕上的任毅对唱,这是他们最近开发的能力,他对此有信心。

分身还有什么不会的呢?为什么就是卖不好呢?

任毅的心如过山车起起伏伏。4

任毅赶到餐厅的时候,已经超过七点半了。

一路上,他都在问小诺,素素那边什么情况。小诺说,从餐厅传来的录像看,情况不算太好。刚开始还算平稳,素素和裙子上的男人还有一些客客气气的交流,后来有一度还有说有笑,但很快就开始出现问题。素素说着话哭起来,可能是抱怨,之后还生气地拍打她的裙子,但是因打到自己感到疼痛而停下来。接下来就是僵局,一直到刚才。

任毅心里又沉了沉,问:“她说什么了?分身的语音记录你听了吗?”“还没有。”小诺说,“您需要现在调出来吗?”“时间恐怕不够了。”任毅看了看地图,按照导航,还有十几分钟就到餐厅了,“不过,还是给我听听吧。多少听一点。”

他从头开始听,从素素和分身6号交谈的最初,听到分身6号解释自己迟到的理由,再到他和素素开始闲聊。到第10分钟的时候,他觉得有哪里不对,职业习惯让他倒回去重听,这一回更多的是带上了产品开发的视角,去寻找有哪个句子的应答还不自然。这种视角让他格外投入,甚至比男朋友的视角还要投入。

出租车停下,餐厅转眼就到了。虽然没有司机,但车里还是播出浑厚的男声:“目的地已达,请您带好随身物品。”任毅虽还想再听,但也不能逗留。

他心一横,走进餐厅。今天已经把素素得罪了,再怎么听,也难以辩白,还不如认个错道个歉,好好哄哄。他已经下定决心要态度良好。

进了餐厅,就看见素素一个人嘟着嘴在餐桌边坐着。桌上除了三个空杯子,没有菜和饭的痕迹。原来素素一直都没有点菜,饿着肚子在等他。

任毅低头,看见素素的裙子上,腰侧,仍然有他自己的手的影像。素素时不时把那只手拨开,很嫌弃的样子,但那只手总是不温不火、锲而不舍地重新围上来,让素素越发恼火。当初他们在服饰产品开发的时候设定了两款显示方式,在裙裾或衣襟上显示能对话的面孔,以及在肩膀或腰际显示拥抱的臂膀。这是新产品第一次投入使用。现在看来,效果并不算太好。任毅花了很大力气才克服了自己想要采访一下用户心得的念头。“素素,”他走过去,低下头,赔着笑脸说,“真不好意思啊,今天又来晚了。”“你一个‘又’字,用得还真好。”素素声有怨意,也不掩饰自己的不快。“我知道,我知道,”任毅解释道,“就是最近这段时间忙融资,过后就好了。”

素素完全不接纳,道:“你在天使轮之前就是这么说的。可是结果呢?你知不知道最近我的感受?你有多久回家之后没问过我在做什么了?”

任毅刚想回答,忽然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另一个方向传出来:“你觉得自己被忽略了,这是我不好,每个人都不希望被忽略,你别生气,我以后多多陪你。”

任毅听到自己的声音,内心还是有很强的惊愕,尽管他完全知道这声音是从哪里来的,也知道这声音背后是什么样的大数据学习程序,但是在现场听到这样的声音抢在自己面前,对自己心爱的女人讲话,还是觉得十分不适应。他的汗珠从额头涌出来。像是看到某个他人鸠占鹊巢抢了自己的幸福,又像是出离的魂魄看到人间的自己。他忽然有一点明白用户体验为什么呈现两极分化了:看过或者没有看过家中的另一个自己,体验是完全不同的。

他还没有来得及反应,素素又说:“任毅,你看到了吧?你就是用这种东西来敷衍我?这就是你的真心?你安排了他来哄我,他说的代表你说的吗?他抱紧我,你就觉得安慰了?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任毅又张了张嘴,不知道怎么回答。这问题他给客户是一种答案,此时给素素却又完全不一样。而他还没来得及说,裙子里的声音又开始回答:“不要小看我们‘分身’,我们分身是内心思想,我们都希望能表达对你的爱。”“对我的爱?”素素低头,有点讽刺地对裙子说,“如果我不爱你呢?你又自私又无能,又蠢又笨,凭什么让我爱你?”“那我也依然爱你,素素,至死不渝。”裙子里的声音答道。“任毅,”素素突然含着眼泪说,“你听见了吗?你听见我刚才骂你吗?……听见了?那你现在生气吗?……你知道你们公司的产品为什么不行吗?你以为换成裙子就行了?……”她指着裙子说,“根本不是!问题在于,他都不会生气啊!我骂了他,他都不会生气啊!那他又怎么会知道我现在心里的感受?他知道我现在为什么很悲伤吗?……你知道吗?你知道什么是生气,什么是悲伤吗?”

素素站起身,拿着包就离开了。任毅一直处于呆滞状态,下意识拉住素素的手腕,想要挽留她,可是全然无效,她的手轻易脱开他的掌握,一边抹眼泪一边向外跑去。任毅站起身来,想追但是迈不开步子。他心里有点疼,很心疼素素,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无法像他期望的那样勇敢去追,或许是这一天的挫败让他自己也觉得精疲力竭。

他的头脑中只是回响着素素说的那两句话:“他都不会生气啊!不会生气!”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没有明白。是的,他们当初给分身人格做过优化,取了客户人格中更为积极的一面。这是确定的啊,谁能放任自己的产品给客户糟糕的负面反应?必然要做人格优化啊。不会生气也是错吗?

他想给自己的产品经理打个电话,告诉他这个重大的发现,但是他连这个也懒于去做。他只是颓丧地坐在椅子里,斜靠在身后,眼前不断回放素素含着眼泪离开时候的样子,头脑纷乱。他似乎能感觉到她对自己的失望,但与此同时,也能感觉到自己内心深处深深的失望。他刚刚经历了这么糟糕的一天,团队熬了几个晚上准备的路演完全失败,融资前景堪忧,被投资人冷冷嘲笑,公司眼看着熬不过年关,今天晚上的活动投了那么多钱,却眼看着观众在自己面前一一退场。所有这一切已经够糟糕了,然而当这一切发生,素素却不能理解,没有留在自己身边安慰,反而转身离去了。

还有比自己更凄凉的人吗?!“我是不是世界上最失败的人?”他开口问小诺。“成功,失败,都是相对的。永远不要放弃希望!”小诺说。

任毅听着小诺昂扬的声音,心里咯噔一下,第一次觉得离自己这么遥远。小诺也是他们公司开发的产品,是他们第一桶金的来源,小诺的所有语库存储都是他亲自参与审定的,他很骄傲。可是此时,小诺的昂扬与他隔着一层厚重的玻璃。他希望的是有个人分享他现在的心情,可连她都不能理解他,这个世界上,他真的是孤家寡人了。“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任毅突然用手撑着头,吃吃地哭起来,“为什么我这么努力,但什么都得不到!”“不要灰心,不要丧气,阳光总在风雨后!”小诺说。“你不懂,你不懂,你不懂!”任毅忽然把耳朵里的通信耳机砸出去,手撑着太阳穴道,手机跌落在石头台阶上,还在嗡嗡地响着。

餐厅的人诧异地看着这个趴在桌上又哭又捶胸顿足的男人,内心生出几丝同情。大多数人不理解他口中说出的“我懂了,他们不懂……”永生医院病危

钱睿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如此后悔。他原本以为,自己这些年对母亲的态度有理有据,完全是深思熟虑而问心无愧的。然而,直到在病床上亲眼见到脸色蜡黄、一动不动的母亲,他才觉得那些理直气壮都太过于浅薄了,接近于一种自欺欺人的心理安慰。他这些年忙碌,为母亲做的事实在是太少太少了,每次加班不回家,虽然都有足够说得通的理由,但实际上内心一直在逃避,逃避责任。他经常把自己的忙碌叫作“心系天下”,但直到见到生命垂危的母亲,他才意识到他所谓的“天下”在母亲无助的躯体面前是多么虚无缥缈。

他想起自己有一次跟几个朋友聚餐,喝了点酒,原本答应晚上到母亲家坐坐,结果吃完饭就九点钟了,打车又耽误了一会儿工夫,到母亲家就快十点了。他上楼的时候,担心父母马上要睡觉,又担心母亲苛责他沉湎声色犬马,于是惴惴不安起来,想了一大串说辞,进门看到母亲脸色不好,就先声夺人,母亲还没来得及说他,他就说了一番自己近来如何忙,工作有多么不顺利,压力多么大,要求家人不要阻碍他的前程。他说着说着就看到母亲的脸越来越沉。他防御性地抵抗想象中的苛责,却没想到正是这番虚伪的防御最让母亲伤心。母亲没说什么,只说以后如果忙,不来也没关系,不用假意敷衍。

多重的话!他心里一阵钝痛。可他已然用托词竖起了一道笨拙的墙,竖立在荒芜的夜,无处遁形。

想起这些,再想到病床上面色蜡黄的母亲,他就钻心地疼。他以前总是潜意识中觉得时间还长,等忙过了这段时间,总有机会多哄哄母亲。

可是谁料到,时间就这么不等人。

他想天天去医院,带很多很多水果、好吃的,守在母亲身旁,让母亲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人就是他。这个念头在心里缠绕,几乎有点成了魔障,挥之不去。

可医院不让他进去。门口的身份识别装置异常灵敏,两扇玻璃大门看上去透明脆弱,但实际上坚不可摧。门口连能求情递红包的门卫都没有,只有他一个人趴在玻璃门上“咚咚”地砸。偶尔出来一个送人的护士,他拉住求情,对方也只是一句“我们有规定”就把他打发了。他面对医院的冰冷,内心越发焦躁地热。

这是一家收费很高的医院,妙手医院,有“妙手回春”之称。多少以为不治的大病病患,送到了这里竟也慢慢好了。久而久之,名头传出去,天下人皆知“大病送妙手”。这种消息对绝症病人家属就是一把刀,知道有这样的地方,如果不把亲人送过来,就好像亲手用刀子捅死了病人,这比剜心还难受。多少病患家里人排队在门口求一个入院资格。这种情况下,医院强势也是可以想见的,“一切有规定,不想接受就走”。医院里确实纤尘不染,钱睿送人入院的时候进去过一次,米黄墙壁显得温和宁静,完全没有一般医院嘈杂闹腾的人来人往。贵也有贵的理由。

医院不让探视,钱睿如热锅上的蚂蚁。父亲每天只是在家等消息,但他不甘心。他太想第一时间得到母亲的消息,也太想陪在母亲身边。除了关怀,还有一半理由是不想面对歉疚,只要他在家待着,就想到自己多年来对母亲的怠慢敷衍。

机会到来的时候,钱睿已经在医院外徘徊了十来天。他一下班就在医院外跑动,总想瞅个机会溜进去,只是智能大门的面孔识别力度非常强,从来没有让他得逞。直到某天晚上,他瞥见医院后门运送器械的无人货车,只是在货仓门口停留了一下,就识别了身份开进货仓,他才意识到机会来了。第二天同一时间,他悄悄扒在货车车门上跟着进了货仓,反正没有司机,也没有人表示反对。从货仓穿过两道门,刚好就是病房区。

他凭记忆找到母亲的病房,见没人,推门进去。

母亲蜡黄的脸上毫无生气,整个人都缩小了,皮肤皱褶成一堆,像抽了气后瘪下的气球,母亲的头发被剃掉,额头上贴满了电极,鼻子和身体上都连接着管子。他的眼泪瞬间落下来。他从不知道自己是如此怯懦之人,竟会对母亲的躯体感到惊骇。但是在死亡的咄咄逼视下,他忍不住瑟瑟发抖。

他轻轻走到母亲身边,伸出手,触碰了一下母亲的手。只轻触了一下就缩回来,不知道是怕惊扰了母亲,还是怕母亲的反应让他自己猝不及防。过了几秒钟,观察到母亲还是一样的无声无息,他的心沉进肚子,不那么惊惧了。病房里是死一般的寂静。他又碰了碰她的手。随之而来的,就是排山倒海一般的哀痛,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真真切切意识到,他面对的是怎样的逝去。他眼看着母亲灰色的容颜,仿佛看到沙子堆的城堡不断被海洋吞噬,被死亡的海洋吞噬。他被那海浪裹挟得喘不过气,开始抓住母亲的手,放声哭泣。

他眼看着生命气息从他身前的躯体中一丝丝流走。

接下来几天,钱睿每天晚上十点钟准时来医院门口,扒在自动运货车车门上混进医院。他悄悄去母亲病房,只在里面待一晚上,不随处乱跑,不引起他人注意。他没有告诉父亲。父亲身体不好,观念也过于刻板保守,这种违规的私闯,他怕引起父亲激烈的批评。

母亲开始还偶尔会动一动,后来彻底成了无意识的植物人状态,身体指征越来越差,被送进了危重病房。钱睿每天夜晚给沉睡的母亲擦擦身,翻个身,喂她喝点水。他越来越绝望,内心被悔恨和爱煎熬,想在时间的河流里逆流而上,挥动手臂却只是徒劳。发现

两周之后,一天晚上,钱睿拖着沉沉的脚步回父亲家去,想和父亲商量一下给母亲送终的事。他特意没有坐电梯,从封闭的楼梯兜兜转转地爬上去,想给自己一个静一静的空间。他心里百转千回,脑中闪过很多念头,不知道如何跟父亲开口。前几日见父亲,父亲还一副充满期待的样子,准备着母亲的归来。父亲迷信有名气的事物,很相信既然这家医院这样有名气,那就一定能将母亲带回来。

该怎么告诉父亲呢?父亲的身子骨也不算好,之前就有高血压,心脏病说犯就犯,大夫警告过父亲不要情绪太过激动。该怎么才能让父亲心平气和地接受,即使是妙手回春的医院,有时候也无法拯救一个渐行渐远的灵魂?该怎样让父亲接受,母亲的生命已经奄奄一息?

站在父亲家门口,他踌躇了好一会儿。门上贴着的立体福字在楼道间的气流里微微颤动,似乎在当面揭露他的内心不安。他琢磨如何解释母亲的病情,如何解释自己为什么知晓母亲的病情。手几次放在门把手上,都没下定决心转动。

就在这时,门却突然从里往外被推开了,铁门撞在钱睿额头上,撞得他眼冒金星。“呃——”钱睿发出撕心裂肺的低吟。“小睿,”父亲看清楚是他,有点诧异道,“你怎么在这儿站着?”“我回家看看啊——”钱睿还疼得钻心,“您怎么推门这么猛啊——”“那你怎么不敲门啊?”父亲也有点嗔怪道。

钱睿刚想回嘴,却突然从敞开的门里看到让他五雷轰顶的一幕。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仔细揉了揉,那画面还在。他吓呆了,身子像磁场中的电子一般颤抖但动弹不得。心通通往下坠,后脊柱第一次有那种忍不住哆嗦的骇然。

他见鬼了。他见到母亲好端端地坐在沙发上吃晚饭。

他的嘴张大了,半晌合不上。他对父亲的招呼充耳不闻,死死盯着沙发上那个面色红润的身影。那个身影看上去健康平和,气色很好,正在专心致志地夹菜,吃两口就抬头看看电视。她穿着母亲的长袖棉布家居服,外面系着母亲的黑白圆点围裙,还戴着母亲亲手做的套袖。看电视的间歇,她有意无意把脸转向大门口这边,从侧脸变为正脸,更加确定无疑是母亲。钱睿惊骇得向后退了一步。父亲也注意到他的不正常,皱了皱眉,也不管他答不答话,伸手把他拉入门内。他闷声撞在鞋柜上。这一番动静,让母亲终于把注意力投了过来。“老钱,怎么了?”这个母亲问,接着,她看到了钱睿,“呀,小睿回来啦。”

她叫父亲“老钱”,称呼是对的。钱睿看着她一步一步向自己走过来,他眼珠子一直在转,在内心狂风巨浪波动的同时,面色紧绷着,警惕地观察一切。“怎么这么多天没回家?”她神色如常地问他,“我出院这几天就没见着你。”

钱睿咽了咽唾沫,哑着嗓子艰难地吐出一句:“爸没告诉我。”“老钱,这就是你不对了,怎么不告诉小睿?”她一边说一边从鞋柜第二层隔板的右手边拿出一双拖鞋。是钱睿的拖鞋没错。“嗨,他平时太忙,”父亲说,“我想着周末告诉他的。”

钱睿整个晚上都处在魂不守舍的状态中。他一直死死盯着这个母亲,一切细节都一样,脸上的法令纹、痣和她做的事情都符合母亲的常态,他问她的事情也没有露出破绽。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怀疑自己了:这真的是母亲吧?是母亲回家了吧?也许昨夜到今晨,病恹恹的母亲奇迹般地好了起来?又或者他在医院搞错了,医院躺着的那个人不是他的母亲?

他头脑中的思绪绕成了团,越想捋清楚,越系成了死疙瘩。他看着在他身前来来回回的这个母亲,总觉得有点什么地方不对,但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母亲问了问他近来的工作情况,还充满关心地叮嘱他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好容易熬到晚上九点半,钱睿抓起包落荒而逃。他回到医院,依往常的途径找到母亲,母亲还在。他的心“咕咚咚”地落回肚子,出了一身虚汗,似乎松了口气,起码证明自己的记忆真实,没有出现疯狂。但随即他又开始犯嘀咕,近距离打量面前母亲的躯体,查验自己有没有可能认错人。母亲灰暗的容颜已经和往常不太像了,紧闭双眼、皮肤松弛、头发剃掉一半,只有面颊上的两颗痣和脖子上的一颗痣宣告她的身份。而这三颗痣不可能错。钱睿看到这里又有几分安心。他从小到大搂着妈妈的时候都记得她的这三颗痣。这个垂死的女人就是妈妈,他近日的守护没有错。他看着她孤零零的凄凉,眼泪忽然涌进眼眶。

如果这个女人是母亲,那么家中谈笑风生的女人是谁?

钱睿顿时产生了强烈的愤慨情绪:那一定是假冒的!

他猜测,一定是医院耍了花招,送了一个假人回去。具体是怎么做到的他不知道,但是过程他能推断出:医院实际上什么都没有治,但用某种技术做了个赝品,假装是治好了病人。这就能解释为什么这家医院总是能够神奇地妙手回春,却又总是不允许病人的陪护——他们根本没有一点妙手回春的努力,他们就是骗子!

钱睿愤怒和不忍的情绪混杂,在心里像是辣和苦的调味,一时间翻江倒海,几乎要吐了。他在狭小的病房里团团转,恨不得将医院砸了,但举起椅子的时候,又还有残存的理智告诉自己:不是冲动闹事的时候,如何斗争要想办法。

现在,假人已经占据了自己的家和父亲。钱睿下决心要当面揭穿医院的谎言,为临终的母亲讨回公道。遗失

第二天下班,钱睿又来到父亲家吃晚饭。

他先是趁母亲在厨房的时候,悄悄跟父亲说,让父亲跟自己再去一趟医院。父亲说手续都办完了,为什么还要再去。他说到了就能知道。父亲不喜欢他的故弄玄虚,就说不必了,没有必要。

接着,席间,钱睿又做了二次要求。他跟父亲说医院还有一些后续事宜要交代,一定要父亲本人过去。钱睿一边说,一边观察母亲的反应。母亲的脸上一团和气,看不出什么不安。钱睿说医院有让父亲震惊的事物。父亲问他是什么,他又不说。于是父亲有点恼,责备钱睿多天不回家,连母亲康复出院都不来看看,此时又来说些浮夸卖关子的话,令人生气。

母亲给钱睿夹菜,钱睿看了看,是自己小时候喜欢的。但他故意皱了皱眉,当着母亲面放到桌子上的垃圾盘里。父亲有点不悦。母亲看见了,却没有介意,问他还想要吃什么。钱睿又故意讲了两条科技新闻,说现在某公司出品的机器人以假乱真,以后上街要危险了。他的语调暗含讥讽,母亲却没什么反应。钱睿看这个母亲怎么都不顺眼,就是找不到证据。钱睿想告诉父亲这个母亲是假人,但是因为假母亲总是陪在父亲身边,总没机会说出口。“妈,”钱睿故意设了个圈套问,“我最喜欢的那件绿色T恤,上次是不是落在这儿了?”

却没想到母亲完全不上套。“你最不喜欢绿色啊,哪件绿色T恤?”

钱睿傻眼。如此滴水不漏!钱睿有点咬牙切齿。无奈中,他决定强行拉父亲去医院。

夜幕降临,钱睿找借口说,父亲家小区的保安这两天总找麻烦,还得要业主下去说情。他连哄带骗把父亲拉进自己的车子,径直朝医院开过去。父亲怒问他干什么去,钱睿不答,只是一门心思开车。

到了医院,他拉着父亲走货运通道,父亲见如此偷鸡摸狗,大怒,转身想走,但手臂被钱睿拉住又走不脱。钱睿推着父亲挤过货车和门之间的缝隙,沿楼梯向三楼跑,因为是夜间,工作人员大多已休息,他们还是险些被两个查房的护士撞见。钱睿不想节外生枝打草惊蛇,就拉父亲一起躲在一个墙角,等她们过去。父亲何尝做过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想大声训斥,又被钱睿堵上了嘴。一挣一压,父亲的脸都紫了。

就这么一路跌跌撞撞,好容易拖父亲到母亲的病房门口,父子两个人都已经大汗淋漓,父亲的脾气像即将绷断的铁丝。钱睿就一个心思:看到真相,一切就了结了。

推开熟悉的房门,钱睿的心却咕咚一下坠到冰窟窿里。床上没人。床单干干净净,被人铺得一丝褶皱都没有。床头的所有仪器都关着,所有电极和插管都不见了。窗户开着小缝,夜风让所有气味不复存在。

母亲不见了。哪里去了?

钱睿瞬间出了一身虚汗。他一步跨到门边看门牌号,是不是自己走错了。门牌号没错,他又去看床边有没有留下病人的资料信息。一无所获。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母亲被转移到其他地方了。钱睿想让自己冷静下来,思考其中的蹊跷。难道是他的举动和怀疑被医院发现了?若不是为了掩盖真相,医院怎么会无缘无故转移一个重病病人?他的行动什么时候暴露的?又或者,医院送出了赝品病人回家之后,就将原来的病人杀人灭口?

想到这里,钱睿全身如入寒冰,禁不住颤抖起来。而父亲完全不知晓这些心思,只觉得折腾了一晚上偷偷摸摸,最后只给他看一张空病床,这孩子简直胡闹得不像样子了。他也没多问,只哼了一声,就扭头往外走。钱睿连忙追过去,语无伦次地解释,对天发誓说他亲眼看到母亲在这里病危。可父亲哪里会听,一边气呼呼地向外走,一边捂着心脏,像心脏病发快要晕倒在地。钱睿哪敢耽搁,连忙跨步去追。

离开病房的一刻,钱睿回头看了一眼。洒满月光的地面显得异常凄冷。

他开始有点怀疑自己的记忆,怀疑一切是不是自己的一场梦。但是想起自己每夜在母亲病房里握着她的手痛哭,又觉得有切肤之痛。他追上父亲,心里痛苦得喘不上气。调查

第二天早上醒了,钱睿仔细回忆近日经历,怎么都觉得全是疑点,如鲠在喉,早饭也吃不下,立刻给一个做私家侦探的朋友拨通电话。这个朋友的昵称是白鹤,和钱睿偶然在一个商业诈骗案中相识,后来帮钱睿查过两起商业上的暗箱操作。钱睿不知道他的真名,只知道他交友很广,办事利落。

白鹤磨磨蹭蹭到九点才起床,钱睿在他家楼下走来走去,心里烦躁得如有静电刺刺啦啦。白鹤到达的时候,钱睿脸上的黑线都可以直接写五线谱了。“这是怎么了?火气这么大?”白鹤拉他一起去吃早饭,自己吃得津津有味,钱睿对着一桌子小吃却食不下咽。“你懂黑客技术吗?”钱睿问他。“还行吧。干吗?”白鹤漫不经心地夹起油条。“能不能帮我黑进妙手医院的系统,查找医院二号楼3208房间近日的监控视频?”“干吗?”白鹤问。“你先说能不能。”钱睿道。“你先说干吗。”白鹤坚持。“呃,我不知道你信不信,”钱睿咽了口唾沫,“我觉得……我妈被人调包了。”他看着白鹤惊愕的目光,又低声解释道,“我妈前几天住进妙手医院,我天天溜进去看她,明明是病重到了最后关头,眼看着就不行了,我还痛哭流涕呢,结果呢,家里转眼又回来一个妈,健健康康的,医院里那个病人就不见了。我怎么都觉得不对劲,又没有证据。”

白鹤沉吟了好一会儿,似乎对钱睿的话感到惊诧,又似乎想到了什么相关的事情。钱睿耐心数着秒。“你这么一说,”白鹤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倒是也想起一件往事,三年前,我曾经有个客户,身患重病,听说是癌症晚期了,我当时心里一沉,心想他还欠着我十几万元委托费,可不能就这么去了。我去找了几次,都被他送了出来,可能是身体不好,脾气也差,就想把钱赖掉。我实在没辙,也就不去了,心想吃个哑巴亏算了。但结果过了没几天,听说他从妙手医院活蹦乱跳地出院了,病全都治好了,他还托人叫我过去,一次性还了钱。我当时都傻眼了,心想,这医院不但治病,还治人心哪。现在想想,要是调包,更可信些。”“是吧,是吧,”钱睿听了有点激动,“我就说嘛,这世界上总有人信我。”“这要是真的,可是个大案子。”白鹤也有点激动。他们做私家侦探的,十次有九次是抓出轨,难得碰到一两个让他觉得有意义的大案。“是,没错!”钱睿也附和道,“可不是吗。这妙手医院势力多大,全国至少得有十家,收费又那么高,每年得赚多少钱。这要全都是造假的冒牌货,那得赚了多少黑心钱!”“那你看……我要查哪些东西呢?”白鹤问。“先查查我妈房间的监控录像。”钱睿压低了声音做部署,“尤其是11日白天的录像。我10日晚上去看她,她还躺在3208房间,11日过去就没人了,你查查当天发生了什么。再有,就是查查医院里有没有隐秘的地方,如果是假货调包,就得弄清楚他们是怎么做的。怎么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糊弄所有人。”“据你观察,”白鹤皱皱眉,琢磨其中难解的地方,“这送回家的假货,到底是什么人?是机器人吗?”“不像。太逼真了。”钱睿说。“那就是克隆人咯?”白鹤道,“克隆可是犯法的。”“也不像……”钱睿又摇摇头,“克隆人应该没有原来的记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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