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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8 15:0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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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蒋蓝

出版社: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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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端人物笔记

极端人物笔记试读:

人生就像一场皮影戏(代序)

2012年3月的一天,我来到成都锦江竹林村边的一个静谧小区,采访了著名德语文学翻译家杨武能教授。老人很健谈,回忆起自己在1957年初进南京大学时候的生活:“当时师生加在一起不过一百人的德语专业,就拥有自己的德文图书馆。藏书装满了西南大楼底层的两间大教室,真个一座敞着大门的知识宝库,我则好似不经意走进了童话里的宝山。更神奇的是,这宝山竟然也有一位充当看守的小矮人!别看此人个子矮小,可却神通广大,不仅对自己掌管的宝藏了如指掌,而且尽职尽责,开放和借阅的时间总是坚守在自己的位置上,还能对师生的提问一一给予解答。从二年级下学期起,我跟这小老头儿几乎每周都要打交道,都要接受他的服务和帮助。起初我对此只是既感叹又庆幸:自己进入的这所大学真是个藏龙卧虎之地。日后才得知,这位其貌不扬、言行谨慎的老先生,竟然就是我国日耳曼学宗师之一的大学者、大作家陈铨。”这位图书管理员,早在1931年就从德国基尔大学拿到了博士学位,比杨武能的导师冯至先生还早4年。

也许都是四川人,陈铨很关照杨武能,龙门阵摆得欢,偶尔也提到过四川皮影戏。

蜀地皮影亦称“影戏”或“灯影戏”,多具东汉石刻简约纯朴之韵,在清代大盛。皮影分东西两路,东路分布于川东、川北山区,当地人俗称“渭南影子”,这是因它从陕西渭南传来之故。影人形制多以直线造型、刻工精细,以牛皮制成,形体高约30厘米。西路分布于川西坝子,影人形制受北方皮影影响,一般高约60厘米。成都人俗称为“成都灯影”,细分则有“纸灯影”“皮灯影”两类。影人体形硕大,最大的达七八十厘米,其特点为造型大方、组合多变。“成都灯影”服饰华美,面貌俊俏,较为写实。按理说,皮影戏属下里巴人一路,岂料它早引起了一批大学者的注意。

四川著名历史学家任乃强与“渭南影子”就曾结下不解之缘;比他稍早的,却是著名戏剧家、中德比较文学专家、“战国策派”核心人物陈铨。“战国策派”是20世纪40年代以西南联大及云南一批教授为主形成的一个文化群体。除陈铨外,还有林同济、雷海宗、何永佶、洪思齐、王赣愚等人。

陈铨(1903—1969)富顺县人。四川省立一中(现成都树德协进中学)毕业,考入清华大学,留学于美国阿比林大学,再留学于德国基尔大学,获博士学位。回国后先后在武汉大学、清华大学、西南联合大学、同济大学任教。1949年后任复旦大学教授、南京大学德文教研室主任,是“清华四才子”之一(张荫麟、李长之、钱锺书、陈铨),于1969年病逝。《中德文学研究》是陈铨1934年在德国基尔大学撰写的文学博士论文,首次全面系统地梳理研究了中国纯文学对德国文学的影响,系统地研究了中国纯文学对于德国文学影响的历史,具体展示了中国古代小说、戏剧和抒情诗对于德国小说、戏剧和抒情诗的影响。全书共分绪论、小说、戏剧、抒情诗和总论五章。绪论部分界定了纯文学的概念,明确了学术研究的指导理论和目的,理清了中国纯文学对德国文学影响的历史背景和研究时限。因为胡适与陈铨的老师吴宓有矛盾,恨屋及乌,胡在日记中表示了极大的不屑:“看陈铨的《中德文学研究》,此书甚劣,吴宓的得意学生竟如此不中用!”并嘲笑陈铨竟然不知《西游记》的作者是吴承恩!这很可以看出所谓自由主义者的胸襟。

这里不多谈《中德文学研究》的普范意义,本书甚至专门列有《德国学者对于中国灯影戏的研究》一节二千余字,论析了卫礼贤、弗尔克、亚克布等学者对中国灯影戏的翻译和介绍,这也是当时中国人著述中涉及汉学家皮影戏研究的开山之作。

德国的浑司楼在《人们的剧场》中指出:“谈有声电影的来源,不能不崇拜中国影戏,是个开山鼻祖了。”剪影动画片的发明者,德国的洛特·赖尼格尔在20世纪初,就开始研究中国皮影戏艺术,在其启示下,中国拍摄了第一部长动画片。皮影戏也为中国剪纸电影的创造发展,提供了有利条件。根据四川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徐志福在《抗日救亡运动中的陈铨》中的考证,1931年,时年28岁的陈铨在基尔大学读书期间,结识了该大学的亚克布教授。有鉴于皮影戏是认识中国的一个绝妙窗口,亚克布教授很希望能得到来自中国的第一手皮影戏资料。他经常请陈铨来家一聚,询问相关情况。陈铨竭尽所能,弄不清楚的就写信回国询问,并托人在成都购买有关灯影戏的道具以及川剧本子,令亚克布教授如入宝山,欣喜莫名。他提出要与陈铨一起研究灯影戏,由此也开启了陈铨的戏剧生涯,并为日后创作轰动朝野的《野玫瑰》埋下了丰厚伏笔。

1932年11月,陈铨收到四弟陈咏南从成都寄来的一套灯影戏。如何把中国的精粹文化展示给德国人?陈铨决定自己导演皮影戏。寄来的资料有《打金枝》《借伞》两部戏的皮影,陈铨将故事翻译为德语演出,几十位学者观看了这原汁原味的中国皮影后,大呼过瘾。第二天,该城报纸刊载了陈铨的开幕词和剧照。这是陈铨第一次出任导演,也可以算是他的牛刀小试。在《德国学者对于中国灯影戏的研究》当中,陈铨谦虚地将这一成绩归功于基尔大学文学戏剧专门研究院,没有一字涉及自己。

1934年初,陈铨乘船回国,随即投入教育界,但他的皮影戏研究并没有停止。1935年7月,他写出短论《亚克布:〈中国灯影戏〉》,发表在《清华学报》上。这样的文章具有划时代意义,至今依然是一个时代的空谷足音。

1941年,他的四幕话剧《野玫瑰》在重庆火爆上演。谁能料到,这几乎就成为时代为他挖掘的一个陷阱,“汉奸文学”的恶谥淹没了哲人之路,由此拐入了万劫不复的历程。1949年后,他的笔名居然改为“陈正心”,但丝毫不能减低头上的高帽尺寸。在巨大的精神压力下,这个一度是尼采主义信徒的学人,在1969年1月31日撒手人寰,时年66岁……

记得是2012年的春节,我在太湖旁寻找陈铨先生的墓地未果。望着烟波浩渺的水面,觉得陈铨能与侠客要离,南宋英烈韩世忠、梁红玉接水而居,也许只是出于偶然。人生就像一场皮影戏,我们都是被线拉扯着演完了各自的一生,死后追加的荣誉一如水影,好看,但掬不起一捧。所以啊,研究了一生的戏,必须明白这个浅显之理,如陈铨晚年所言:“弄好舞台必须观察现实人生,人生与舞台是分不开的。”

………

就像陈铨先生一样,如今还有多少人知道他呢?陈铨固然拥有抗战期间编写的惊天一戏《野玫瑰》,拥有激烈的文学主张,但晚年生活中的他单单薄薄,俨然文弱书生一个。毕竟人生的皮影戏一直在长演不衰,人们已经难以分清主体与影子之间的从属关系。可谁才是皮影背后的操纵者呢?

首先声明,收入《极端人物笔记》一书里的人物,与“极端主义”无半点关系,而且有些人并不能仅以“极端”来概括。毕竟他们置身于民国前后,那恰恰是一个剧烈动荡、家国飘摇、人心思变的特殊时期,所谓极端之人,必有极端之事,更多的原因是极端时代赋予了他们一种特立独行的姿态,并造就了他们迥异于常、直指人心的黑铁言辞。有西哲所言:“人生的三大不幸是:接连不断的极端贫困;使希望破灭的极端忧郁;使灵魂空虚的极端无知。”但是,这样的极端的命运恰恰是对人性域度与智慧渊笃的真正检验—也许,你一旦放弃了与之相抵牾的“极端”,固然获得了暂时的宽松,但接踵而至的,多为哀莫大于心死状态下的呻吟……

现在,我的窗外春色无限。杜鹃在外为春事而忙碌,空寂的成都平原上,开满了杜鹃的花和桃云。这往往是有些人一生中最长的一天……乌鸦顶着炭火而来,用叫嚷敲打树干和窗棂,它让大地隆起,黄昏时分,硬是唤来了一匹南山。归家的鸟越飞越急,那些散步者却轻身而来,叹气而返。在枯叶间窸窣,梅花阵的机关把一条船带往山巅。我的额头触及夜雾的清凉,就像猜不透的事物,往往是在放弃之际,渐渐释然……

暗中的蜀国在忧郁中摊开它的王座、绸缎和腰肢,我估计,即便将成都平原像乌龟那样翻转,也许也不可能看见那些木偶的提线。2015年3月20日于成都九眼桥

名山奇人何崇政——一个被逼上江湖、拒不接受招安的书生

2011年初春的一天上午,我来到雅安的名山县城之外,把车停在一块树林僻地上,顺着泥泞不已的小路,我艰难往上行走。寒风阵阵,雨雪让我的嗅觉变得格外敏锐。当一滴飞雨追上另外一滴飞雨,当一支响箭追上另外一支逃亡之箭,以“飞行交媾”的突兀方式完成大灌顶仪式。我还是不能相信,在那发霉的历史殿檐上,怎么会长出一朵小花?!

为了修订我的非虚构长篇散文《踪迹史—唐友耕与石达开、骆秉章、丁宝桢、王闿运交错的历史》,前不久我从四川一大学图书馆借出晚清名山县知县胡寿昌所撰《蒙寇志略》一书,胡寿昌自署“愚溪山人”,在柳宗元笔下,愚溪的纯洁秀美与自己的高尚情操、文学才华彼此呼应,把愚溪不能有益于世的惋惜和自己抱负不能施展的抑郁融合在一起,字里行间蕴蓄着自己被埋没受屈辱的愤懑、不平和抗议。很显然,胡寿昌以此自命,也是大有心绪之人。此书于光绪十六年(1890年)刊刻于成都,数万字篇幅全部记载的是李蓝起义军(起义首领是李永和、蓝朝鼎,故称“李蓝起义”)攻打雅安、名山、丹棱、洪雅、眉山县的战事,围绕小小的名山县一地,胡寿昌忠实地记录了一系列大小血案。

来自云南昭通的李蓝大军横扫巴蜀腹地的1860年,胡寿昌年仅三十出头,在同行王崇昆眼中,他俨然英姿飒爽,气度不凡。在得知被朝廷授命为四川名山县知县后,感恩戴德。他慷慨自许,认为受命于危难之际,国家寸土决不可弃,与同时被授命为丹棱县知县的王崇昆歃血为盟,结为兄弟。道理十分简单,既然均为战事惨烈、防备形同虚设的一介小县之长,唇亡齿寒,不能不互为依托。

两个知县各自到任后,“招集流亡,备器械、练图勇,为守御计。无日不往返函商,有令必回”。尽管拼死抵挡,奈何起义军如山洪一般汹涌咆哮,因为无力立即肃清境内敌军,他们先后被清廷撤职问责。1861年骆秉章入蜀后,省城臬司杨重雅认为,这两个人为人处事“异于流俗”,极力向总督骆秉章推荐这一对“城隍庙的鼓槌”,在国家危难、无人可用的情形下,骆秉章认可,他们终于又得到起用。当然,这已经是名山县战事之后的事情了。

在李蓝大军占据宜宾吊黄楼一线,刀锋直指岷江一线的犍为县、名山县时,《蒙寇志略》中特意提到一个本土人物:何崇政。

熟悉一点巴蜀武术历史的人知道,峨眉派亦刚亦柔,一派玉树临风。南宋时期,已经眉毛纯白的德源长老“白眉道人”模仿山猴动作,创编出一套猴拳,一直流传至今。德源长老还把峨眉山僧道的武技资料搜集起来,编写《峨眉派拳术》一书,这是目前找到的有关峨眉武术的最早文字资料,是峨眉派武术发展成熟并自成体系的标志。在这个谱系里,何崇政具有承先启后之功。而关于这一记载,均为传说,并无进一步证据。

在四川近代史大量资料里,何崇政被人称为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的“记室”(相当于随身秘书),说他兵败脱难后,削发为僧,法号“湛然”,来往于川西、川东等地,以哥老会的组织形式结交八方豪杰继续反清,曾经在峨眉山住持多年。他还撰有《峨眉拳谱》一书(亦称《拳乘》,据说至今留有残本,但我未见过进一步的披露),成为峨眉派武术理论奠基石,开篇有诗“一树开五花,五花八叶扶。皎皎峨眉月,光辉满江湖”的概述。这其中“一树”指峨眉武术,“五花”指巴蜀的五个片区,而“八叶”则指四川武林中的“僧、岳、赵、杜、洪、化、字、会”八个门。“五花八叶扶”意味着五个不同地区的流派和八个拳术门派互相影响,互为依托。清代木版印刷《御题天下大峨眉山胜景图》《峨眉拳谱》出自“何崇政”之手不假,该书一直在巴蜀武林被尊为武学经典。但我以为,这个作者,是托名的,这种情况古已有之。

其实,何崇政既非太平军,更非翼王石达开的“记室”,而是地地道道的本土异端,后来担任李蓝起义军中的“护国军政司”。显然,与后来升任四川提督的唐友耕不一样,他不是一个流氓无产者,他当时是塾师身份,小有薄田,根本无须因枵腹而亡命天涯。

影响颇大的《崇庆县志》记载说,何崇政为蒲江县干溪保人,为落第秀才,这一记载不对。还是胡寿昌的记载更为准确,他的《蒙寇志略》言之凿凿:何崇政生于清咸丰年间,外号“何蚂蚁”,出生地在蒲江县与名山县接壤的何家山。关于何蚂蚁,还有一番来历:何崇政少年时梦见自己蚂蚁附体,所谓“天下蚁动,是忠臣立功之日,志士驰马之秋也”。因为梦,他显然已树立了成为栋梁之材的人生理想。他少年时代就膂力无穷,精通武艺,加上为人“豪侠好义,急人之急,远近恶少争附之”。他本系己酉科秀才,属于正朔之辈,对农民起义军异常仇视。由于他好大言,有点李卓吾遗风,咸丰六年(1856年)何崇政参加府试,因针砭时弊,遭到主考官指斥和鞭笞。据说他一度得到术士李御风的“神授兵书”,于是心存异志。咸丰九年(1859年)李永和、蓝朝鼎揭竿而起,何崇政一方面满怀对制度的愤懑,另一方面知道属于他的时间开始了。

这就像献宝的卞和一样,他得到的回报,却是体制的当头棒喝。晚清《名山县志》记载说,何崇政一心报国,苦心孤诣上书《平洪杨策》,请咨送江南大营效力。当时川军中向荣为主帅,知府蔡步钟以“违制笞之”。尽管何崇政慷慨陈词,渴望制度能够理解他保家卫国的赤胆忠心。但这样的陈述均被官人理解为一种利用危局讹诈政府的伎俩。看来蔡步钟也并没有打错,因为按照清制,士子不谈国事。

历史大错被保守、傲慢的蔡步钟就此铸成,他为此必须偿付巨量的鲜血才能赎清。

被乱棍打出,何崇政报国之心不死,他直奔前线而去。他在快到宜宾的路上偶遇四川提督马天贵率领的兵马,何崇政拦住军队高呼“献策”,奉上《擒蓝李策》。马天贵看着这个一身褴褛的强人,不料他再次口出大言,咋咋呼呼,马天贵感觉官威受到冒犯,下令“笞之”。何崇政缺乏卞和那样的耐性,他愤激到了极点,走出门来,何崇政仰天大喊一声:“那就怪不得我了!”

他立马掉头,直奔驻扎在宜宾城边的李蓝起义军营垒。义军多为胸无点墨的云南农民,从天落下一个能文能武的人才,不禁喜出望外。为展示自己远非纸上谈兵之辈,何崇政决定在叙府石梯桥一带,策划了一场甘蔗林的伏击战。他的计谋很简单:就是将“擒蓝李策”改为“擒天贵策”,颠而倒之,就连设伏地点也没有变。他信心百倍,等待好“收成”。

面对极容易隐蔽兵马的川南甘蔗林,提督马天贵十分轻敌,他遭到了一场突然的伏击战。慌乱中他往开阔地乱跑,一步蹈虚陷入另外一侧的水田,动弹不得,被围上来的起义军砍成烂肉。由于一举击毙四川提督马天贵,续战又擒副将张万禄、都司余振海,连歼清朝大员,起义军像吃了炸药一样,挡之者死。要知道,马天贵是李蓝大军入川以来击毙的最高级别官员。

这一下,何崇政火得不行,出任起义军的“军政司”一职,不少人投奔其麾下。何崇政精于枪法和棍法,因此在军中常教士兵习武,深孚众望。新任四川提督蒋玉龙手下能人太少,尽管都是一副化悲痛为力量的样子,但在名山县被何崇政的兵法所困,起义军将其打得狼狈不堪。

曾经上书《平洪杨策》的何崇政,对当时天下形势自然熟知,他对“蓄谋窥川”的石达开也不会没有耳闻。由此,《名山县志》所载的蓝大顺“通款洪杨”和“拜何崇政为护国军政司”两者之间就显出了内在联系。可以认定,“通款洪杨”也就从此成为李蓝义军的既定方针。何崇政给李蓝起义军的建议是,应该联络四川南部一带的啯噜党,使之成为生力军。这样,啯噜、土匪、强盗、商人纷纷加盟到反体制的营垒中,连名山县的文生邓凌霄也加入进来,这让名山县知县甚觉丢人。他未必知道,丢人是小事,跟着,丢命的事情随时可能发生。

四川师范大学黄尚军教授给我提供了一份珍贵史料:成都蒲江县大塘镇洪福村三组何李氏墓碑背面,载有起义军于清咸丰十一年(1861年)夏天在蒲江、邛崃一带活动的情况:“……庚申年蓝贼扰蒲江,至邛州攻城不克,自州到名山。名山人‘何马蚁子’带数百人投蓝贼。至辛酉年,何贼伙人数千来札蒲江。是年六月初旬,忽来峰顶漕札营。六月十六夜,我父在宋山碥避躲,被贼人掳去。至六月二十七日,贼等撤营去名山。于七月二十一日,分数千人迭回卻攻邛州,闻有大兵到州,不果。是夜,我在场上店内借宿,为贼所获。复札骑龙山。至二十八日,贼回名山大营。……至八月初八晚,贼令次旱撤营,各归本营。……是夜,贼令西营打前队,至古城桥,见对山(疑为“围”)众多。至新店子场口,我就此等父,未几,上杀至,我亦同贼走挐坝场,过数里逃出……”李蓝起义形势图

这一来自民间石碑上的记载,以鲜活的口语充分证明了“何蚂蚁子”为害“桑梓”的行为,也说明了战事给民间带来的深巨灾难。雅安知府何鼎勋认为名山县被起义军占领,是老百姓通敌,掩护何蚂蚁以及起义军,传檄邻县,会剿名山百姓。令人发指之处是,待湘军收复名山后,以“名城失陷久,其逗留城中者,必非好百姓”的官场逻辑,下令将全城百姓毒杀!我想,这笔血债,何鼎勋只会记在乱党头上。

雅安知府何鼎勋切齿不已,他的两本围城笔记可以佐证《蒙寇志略》的真实性,并弥补了记载的简略。他指出,在攻打名山县城时,何蚂蚁子对父老乡亲宣告:“名山系我桑梓地,先人之墓庐在,予不敢扰。有妄取民间之一草一木者,悉叱令送还。名人安之,备渐弛。”

这其实是一出烟幕弹,起义军于咸丰九年(1859年)五月八日突入名山县。这涂炭桑梓的行为,更让当地人发狂。

鉴于在四川连续战败,蓝朝鼎(蓝大顺外号蓝大烟杆,继任者也打这一旗号)率军北上入陕,何崇政率领的起义军成为川西一支独立军。1861年春,各州县衙趁蓝大烟杆率部北上围攻绵州之机,秋后算账,捕杀曾跟随义军的农民及其亲属。为振李蓝军威,何崇政提出“吃大户、杀赃官”的口号,蒲江、邛崃、大邑、崇庆一些乡镇的农民群起响应。其时,清廷再次调兵围剿,估计“何蚂蚁子”的读音关系,官府竟喊成了“红蚂蚁子”。何崇政对此一笑置之,来了个将错就错:“龟儿子些怕红,我们就是要红!”于是下令打红旗、戴红标,坦然接受“红蚂蚁子”称号。5月,何率义军进入崇州隆兴场,待机攻取州城。州人副将张联陞率官军团勇,在中和场组织防御,被义军打败。越日,义军迂回到西河坝,知州董钧令民众守城,调乡团屯于城外。这时,在嘉定的袭侯杨炘(名将杨遇春之孙)闻讯,率兵赶回崇庆增援,同张联陞联合守城。11月兵分三路攻义军,不久“名将之后”杨炘阵亡于金龟桥,各军士气大减,义军乘胜攻城。内应谭八在城堞瞭望,中流弹负伤,被官军发现后立即诛杀。内应已失,州城防守严密,起义军只得退兵。这年冬天,清廷调提督胡中和率楚军配合各州县兵勇,对义军分割围剿。何崇政率主力与楚军大战于大邑县城西,终因寡不敌众,就此下落不明。《蒙寇志略》还记载了一桩“不雅”之举。当地绅士冯朝杰、杨廷梁等人献计,何崇政如此难以对付,实乃本邑耻辱,“是其忘亲背祖,大逆灭伦,罪宜根株尽翦。从来讨叛逆者,必先发其祖墓,冀可一鼓成擒”。既然牛啃南瓜找不到地方下口,胡寿昌与提督蒋玉龙就秘密动手了。他们连夜带领500名士兵,黎明时分来到何家山掘开了何崇政的祖坟,雪亮的锄头伴随第一缕阳光倾泻而下。这是何崇政的父母合葬墓地,地下有石埂,宛如土龙盘踞,隐然有王者之气。打破棺椁,满棺白浆流出,飞出无数野蜂。堪舆家对此地的评价是“地脉天矫,峰峦凶恶,养成戾气,非吉壤也”。

这远不是当地腐儒凭空臆想出来的举措。一是有挖祖坟的历史传统,二是李蓝大军战事期间,官军就曾经为之。

在中国文化中,挖人祖坟是最狠毒的。当年李自成攻入朱元璋的龙兴之地—凤阳,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掘了皇帝的祖坟。崇祯皇帝怒不可遏,以牙还牙,派人掘了李自成的祖坟。李自成知道后,开始了疯狂报复……在互掘祖坟的暴力循环中,彻底践踏伦理让暴徒们获得了大快感。即使在近现代,挖人祖坟、断人龙脉的事件也多不胜数。这是一种严重有违于伦理的行为。花县知县牟崇龄收到上谕后,即奉命急将洪秀全的祖坟掘毁。但即便如此,太平天国一役,死亡就达几千万人,何曾有半丝作用呢?

但体制中人怒极攻心,就挖过李永和母亲的坟。

1903年,美国探险家埃德加·盖洛到达云南大关县的大旗山下,就是关河和洒渔河的交汇地岔河。岔河旁的麻柳湾是李永和的祖坟所在地。盖洛从当地人口中得知,异端李短褡褡的祖坟被官府侦知,“狂喜之际,官府光顾了这个河岔口,掘坟毁尸。这样一来,龙脉已毁,这个家庭的气数就断绝了!此后不久,反叛势力被除掉,这位大头领被杀了”。

如果说打开所罗门王的锡瓶是放出了魔鬼,那么国粹化的开坟掘墓,则是让阴魂在朗朗乾坤普照下蒸发遁迹,可万一阴魂又附寄在哪一个泥腿杆子身上,迅速在脑后堆积出“反骨”,那又如何是好啊?

就好像与李短褡褡“同甘苦、共命运”一样,官府发掘何家祖坟后,据说何崇政的起义军逐渐式微,打仗多方掣肘不利索了。单是一次战斗失利,就在名山县被擒3800余名起义军,损失战马1385匹!其实,他依靠智谋出任蓝大烟杆的军师,占据名山县两个月,先后转战于青神、蒲江、大邑、雅安、荥经、天全等十余州县,献计擒斩了清军重要将领张万禄、余振海等人,尽管何崇政部的起义军在名山陷入四面楚歌之境,但何崇政还是逃脱了。他混入湘军果左军胡元廷军门营内,改头换面,名字变成了“昆山”。当骆秉章的缉捕批文发到胡元廷手中时,何崇政已远走高飞了。

胡寿昌一直惦记着这个让他寝食不安的恶人何崇政。他承认,何崇政是他的心病。在他主政成都三道堰、游子堰等水利设施的清淤工程时,突然得到了何崇政投射在水面上的鸟影。

从四川近代史资料来看,何崇政一度还“打入敌人内部”,在胡中和的湘军营中秘密活动,四川总督骆秉章下令通缉,刘蓉亲往雅安查询,何崇政最后壮烈牺牲。

实际情况是,何崇政伪造记名提督胡中和的行军关防令,跑到宜宾的屏山县调动军队。得到这个信息,胡寿昌认为何崇政是准备与宋士杰余党继续为乱,这反而佐证了何崇政亡命江湖继续谋求反清的真实情况。胡寿昌会同张子民太守,设法羁縻住何崇政,秘密与叙州太守朱海门张开罗网。他在《蒙寇志略》里提到重要的一句话,“送郡城讯明正法”,把何崇政的脑袋传遍他犯下罪行的各州县。显然,这里出现了记载问题,要不然是胡寿昌冒功,就是所杀的那个何崇政是个冒牌货。

除了说何崇政被官府击毙之外,地方志里还有三说:一说“后起义失败,不知所终”;一说“后来降清廷”,这显然是污蔑;一说竟然成为了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的“记室”,翼王行踪飘浮,这最不可能。我分析,何崇政芒刺一般回到了民间的山野,身形一抖,就成为了一片枯叶。他在峨眉山落发为僧,法号“湛然”。他常居云遮雾绕的白龙洞,偶尔山风催发酒力,山魈鬼叫,虎豹的吼声震落蝉鸣,他会走几路拳法疏通筋骨,这才有了精研武术、演绎《峨眉拳谱》的后事。也就是说,峨眉武术固然源远流长,但以派别崛立武林,却是从何崇政开始的。

唐友耕率振武军到达名山县的时间,是在石达开的先锋“赖剥皮”赖裕新率军入川的时候,唐友耕主要是在邛崃、蒲江、名山、雅安要隘之处设卡防堵。他听到胡寿昌对何崇政的叙述,颇不以为然。须知,唐友耕精于枪法,他很想会会这个神乎其神的何崇政。可惜的是,历史没有为他安排这个对决机会。

由于战事代价惨重,凡是被起义军入侵的州县,骆秉章逐一提议罢免当地懦弱无能的父母官,这涉及二十几个州县的官员。但他还是清醒的,对那个热血青年、名山县知县胡寿昌记忆犹新,称其“才识兼优,长于吏治,晓畅军事,洁己爱民”,奏请功过相抵,这是唯一的一个得到“恩眷”的地方官。胡寿昌因此被委派为唐友耕部等四路军队提供后勤供给。刚刚经历战火的弹丸之地名山县,为此提供了2万名军人的口粮,可见百姓负担之重。当时的驻守情况是,记名提督胡中和驻扎泸定桥,湘果营将领萧庆高驻扎飞龙关,湘军将领何胜必驻扎飞仙关,唐友耕驻扎汉源富林驿,成为阻截石达开强渡大渡河的生力军……

秀才造反,百年不成。但秀才被逼无奈,即便是短短几载,足以搅动一地的历史与黑暗。其实他们的失败是注定的,明知不可为而强为之,有时是出于一种责任,出于一种命定和无奈,是抛却个人利益的执着,是用自己的骨灰,以一点一滴的失败来为武力流亡画上圆满的句号。所以,知道这个结果而挺身一击,总比坐等这个结果加诸头顶抽干自己的血要好。古来被逼上梁山的知识分子有多种策略算计,“做大了”等候招安成为一种主流模式,但决绝的何崇政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从无悔意,已然不是负气用事或倾慕权力,才华尽而气数绝,才华不尽而与一域同辉,似乎才是属于他的“梁山踪迹”。我不禁想起卡夫卡的话:“凡是活着的时候不能应付生活的人,就需要用一只手稍阻挡住他对自己命运的绝望……同时他要用另只手记下他在废墟中看到的东西,因为他能看到与别人看到的不一样的东西和更多的东西。归根结底,他在一生中都是死者,但却是真正的幸存者。”2014年仲春,改定于九眼桥

王闿运与四川——1880年代四川成都的情色、宴游以及教育

大儒王闿运入主成都尊经书院,开启蜀学新风,这已是学界耳熟能详之事。他睥睨世人,蜀地学人自然进不了他的法眼。在成都期间,他与李蓝农民起义军的“来归者”、后任四川提督的唐友耕(晚清时节四川边地的袍哥老大,被尊为“帽顶”。唐帽顶为云南大关人,练武起家,曾与李永和、蓝大顺起义军血战,俘虏翼王石达开至成都凌迟)频繁往来,深情款款,这是历来未被史家注意过的一个交往之谜。我们从王闿运的蜀地交往史里,可以窥见晚清成都的诸多实情。湘绮楼的“戈儿”与交际学

光绪五年(1879年),应四川总督丁宝桢之力邀,一代大儒王闿运入川主持尊经书院。高人云集,觥筹交错,应接不暇。但他在成都怎么会与一个赳赳武夫、时任云南提督的唐友耕频繁往来?这是所有历史学者未曾注意到的问题。而且,确是一个谜。

话,要从一个侧面才好讲。

晚年王闿运丧妻后,独独热恋佣人周妈,是文人狷介的样板工程。而他的弟子“王门三匠”则是闻名遐迩,学生中有铁匠张晃、铜匠曾昭吉、木匠齐白石。王闿运岁逢七十,他的铁匠学生张晃发起由弟子们捐款为师筑楼的贺寿活动,终成“湘绮楼”。这些交往很能说明他的性情。尊经书院廖平先生书法

王闿运尊经书院的弟子中,以廖平学术成就最大。但廖平远非倜傥的老师所喜欢的类型。廖平口讷而家贫,曾经奋力抄写宋代人著作,而王闿运是不屑于宋人之作的。一个拍马屁的人给王闿运送上一个仕女,王闿运在《湘绮楼日记》里就有“况氏送来一婢,神似井研廖生。年十五矣,高仅三尺,即挥之去”的记载。如此的比较法,可见廖平的外形多么损害王闿运的审美。有人推荐廖平管理尊经书局,王闿运也不同意。由此可见他对廖平的看法。廖平晚年曾经这样评价王老师:“湘潭长于文学,而头脑极旧,贪财好色,常识缺乏,而自持甚高,唇吻抑扬,行藏狡狯,善钓虚誉。故其学说去国家社会最远。远则遨游公廨,不为所忌,依隐玩世,以无用自全。”尽管冯友兰在《中国哲学史》下册当中,高标“廖平之学,实为经学最后之壁垒,就时间言,就其学之内容言,皆可以结经学时代之局者也。”但学生对老师有这番评价,显然是有另外原因的。

王闿运的风流自喜是永恒的谈资。他先后纳妾多多,有金妪、湛妪、狐妪、周妪、房妪等,房氏、周氏跟随他的时间甚长,俨然“房奴”也。入民国时他年逾八十了,且贵为国史馆长,巍然大儒却带着佣人周妈招摇过市。当时的报刊就有《老荡子行》,又连载《周妈传》,一时沸沸扬扬。可闿运先生根本不在意,说:“八十而不能致仕,役及妇人,礼也。”听听这话,就能感觉到他的不羁气象。清末,他被赏翰林院检讨时,曾自撰一联:“愧无齿录称前辈,喜与牙科步后尘。”一时称绝。

王闿运应四川总督丁宝桢一再相邀,于光绪四年仲冬时节的十一月九日(1878年12月2日)买舟逆水而上,一路游历,历时18天,于十一月二十七日到达成都,出任尊经书院山长。次年二月,他移居书院以西的君平里街,一直到当年年底才返回湘潭过年。

光绪五年(1879年),经过反复甄别,他把别人推荐而来的年轻村妇罗氏收纳了。独守空房的王闿运由“罗氏侍寝”,他首次由成都返回湖南的旅途中,于闰十二月二日(1880年1月13日)的当天日记里,末尾处轻描淡写地写了几个字:“夜寝甚适,罗氏侍也。”“甚适”之余,让人有点意外的的是,这位罗氏得陇望蜀,又推荐自己的老公苏彬来打工,成为湘绮楼的男仆。仆人的老婆,乃是“苏妇”,王闿运同样也照睡不误。同月十四日,到达湖北公安地界,这乃是杜甫由四川抵达湖南的路径,王闿运想到此,“笑其不能自振”。他当天的日记是顾盼自雄的,自然忘不了身边的罗氏:“遣苏彬上岸,余卧与罗妇谈,苏彬已还船,余未知也。”这个细节对于外人也许尴尬万分,但大儒是见过世面的。个中情愫,或风流自喜,或默默忍受,不言自明。

光绪六年二月六日(1880年3月16日),春暖花开时节,王闿运见在蜀地的教学已经步入正轨,他决定携家眷来蓉。这是他第二次赴蜀,这也是一个浩大的队伍,“美妾”莫六云俨然是女当家,还有女儿帉、滋、茂、纨以及儿子代丰等。

在《清稗类钞》里,恰有《王壬秋规其戚》一则,颇为有趣。说的是王壬秋有一个亲戚准备纳姬,有人规劝他:“志士枕戈之秋,不宜沈溺宴安。”王闿运却大不以为然:“此大易事,即名之曰戈儿,以示不忘在莒之义可也。”

王闿运无意之间,创造了一个独出机枢的词“戈儿”,足见他的玩世态度了。那么,他的“美妾”莫六云是否也是这个模式下的产品呢?

风流倜傥是需要资格的。黄口小儿,近乎白丁,就只能跟在大儒屁股后持身严格,夹紧尾巴做人。早年王闿运游于南昌,文采风流征服朝野,不少女人送头发、递丝帕传情,闿运先生看得很淡:“发剪易长,若能断一指来,我必当迎娶矣。”几年后,新婚不久的王闿运听闻老朋友毛鸿宾升任两广总督、郭嵩焘署任广东巡抚,郁郁不得意的王闿运决定去广州度岁,聊以排遣满肚子的不合时宜。一天受官人邀宴,去喝花酒。

大家都玩得开心之际,闿运先生睨视古今目光如炬,透过现象看本质。见一名孤身歌女无人理睬,呆坐一旁蹙眉。闿运先生有长者之风,于是与之促膝谈心,生活如何,收入怎样,吃得饱穿得暖吗?女子渐渐回过神来,说是她刚刚经过故宅,睹物伤心……王闿运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以为这个女子不忘情,苗红根正、品质可贵啊,当即拍板,娶回家置为长妾。这个蹙眉的女子就是莫六云。当此事众口沸腾,督抚们兴奋得腾书相告。王闿运反以为荣,言:“吾妻名动六省督抚!”王闿运像

关于莫六云,流传下来的资料不多。王闿运的朋友丁取忠具有窥视癖,专好观人妻妾。丁取忠目光如电,但一见莫六云来,丁取忠急忙就走开了。据说有人强迫让他再去看看,丁取忠终不愿再吃二茬罪,由此推测,莫六云的相貌自然不佳。莫六云性格执拗,后来干脆取名“大崽”。夫妻就像穿鞋,合脚只有自己知道。两人生活却琴瑟和谐,恩爱有加。闿运这样自况:“得莫氏之力,隐居石门十二年,前负清了,且自奉精美,无复米盐之忧。”

徐珂《清稗类钞》还有一则相关妙文:

咸丰中,(闿运)客粤府幕,纳粤女为妾,名大崽,宠爱逾恒。一日,设筵宴宾,席间极论文章之弊,附几兴叹,谓书须读秦汉以上,六朝以往,等诸徂郐。旋呼大崽出谒座宾,即黑且丑。一客乃拱手贺之曰:“高论良当,诚春风时雨之化也。即尊宠亦古色古香,不屑屑作六朝标格矣。”王氏不知其诮己也,谔眙问故。客曰:“世宁有如此六朝金粉耶!”一座大噱。然大崽善为清歌,每当花阴月午,歌一声月子弯弯,不啻白石道人雪野泛舟垂虹桥下,小红低唱,我吹箫也。

光绪十年(1884年)一月以后,因托梦兆,闿运改称六云叫“半山”(见光绪十年一月十三日《湘绮楼日记》),比之为宋元话本中的拗相公王安石。

在成都期间,莫六云见到木芙蓉,呼之为葵,“红葵”“白葵”,因为在岭南均是这样称呼的。王闿运由此联想到柳浑诗歌里以戎葵比附牡丹,觉得很贴切。他认为,唐诗里凡是提到葵花,那么都可能是木芙蓉。当然了,向日葵是例外的。

到1884年时,莫六云怀着身孕,再次从湖南入成都,和王闿运团聚。半路在重庆梁平县梁山镇生下了最小的女儿王真,次年因病重死于成都。王闿运本年《七夕词》云:“爱河无岸也须干,辛苦东来一见难。话尽相思便分手,留将条脱任人看。”“条脱”即金手镯。六云病重期间,王闿运定制了金手镯为六云祈福。哪知手镯未成,人已先逝。

莫六云与王闿运一共有21年的美满生活,她生了6个女儿,就是没有儿子,因为没有儿子,她临死都不暝目。王为之作《莫姬哀词》,感人至深。《湘绮楼日记》光绪十三年九月二十一日(1887年11月6日)一条记有这样的文字:“夜梦会诸菩萨,余眷属多在。……梦缇(王妻蔡氏)先出,余后。当出旁门,余必欲由正门,门者皆为二轿所塞,旁有无数缝工设案,皆布衣,似未竟之业。余手掀轿开门欲出,且令缝工悉散,已而转念当付半山收拾。半山自内出,余云尚有一面缘,意其必留我。半山殊落落不相顾,但送余出门外。闻梦缇呼云:‘相公丢尽丑。’余大不然之。挥巾而誓曰:‘当与半山再为夫妇。’更誓曰:‘且生生世世为夫妇。’出门遂飞升,心身怡悦。但自闻喉息声,遂醒。”

这样的情愫,不啻于朝云之于苏东坡,似更有过之。所谓“戈儿”,用在闿运先生与莫六云身上,真是绝配。

今录二首王闿运的怀念莫六云之作:其一(原无标题)

浙馆离筵渡鹊桥,送人甲帐伴文箫。

从今不作迁情梦,双宿双飞在玉霄。其二 咏美妾浴罢

闲看芙蓉落玉堂,晚风新浴鬓花香。

书声更在秋灯里,篱豆垂垂络纬凉。

光绪十四年六月七日(1888年7月15日),王闿运的住宅失火,火烧得颇奇怪,并不蹿上邻居家的屋檐。王闿运认为,这是因为迟迟没有安葬莫六云,六云以这奇怪的火来提醒自己。有人认为这是不合法度的“奢僭之咎”,并认为“他人不足致灾,先生乃可致灾耳”,王闿运自认自己远未到这个颓废程度。唐帽顶当了一回月下老人

官场人士总是渴望利用亲上加亲来拧成一股绳。张之洞督四川时,王闿运托人将女儿许与张之洞曾经过继出去的儿子;丁宝桢任四川总督期间,他又将自己的第七女王莪(乳名棣芳,莫六云所生),许与丁宝桢的第八子丁体晋。这就是“王七”配“丁八”,但绝对不是许配给“丘八”,真绝了!何人作媒?乃是王闿运请唐帽顶出马而一举撮合成功!这事在《湘绮楼日记》光绪五年十一月一日(1879年12月13日)有明确记载。真到了女儿出嫁当日,唐友耕为王闿运送来的,不过是一大盆祝愿吉祥、长春的万年青,这其实是大有深意的。在四川、江南等地婚嫁造房民俗中,万年青属于一种很重要的吉祥植物,“韩湘子送万年青”可能是其源头。万年青与吉祥草、葱、松四品,并列盆中,隐喻四季如春。女儿出嫁之日,父母会给女儿一株万年青,这就意味着,唐友耕在这场婚宴中,自诩是“王家”之人,扮演“嫁女”的角色。

一代大儒与一省总督就此便成为儿女亲家,并由此保持了与四川大员的深刻关系。团结一致向前看。大儒总是目光如炬,审时度势,献言献策,张之洞每年白白奉送六百金与他,丁宝桢、刘岘庄都有同样的举动,因此他在成都与湘潭之间奔波,也是生活得有滋有味。目送归鸿,手挥五弦,好不快哉!他的日记充斥了饮宴、打牌、玩乐的豪华生活记录。

我反复查阅《湘绮楼日记》,明确了王闿运与唐帽顶订交的时间,他们首次见面于光绪五年四月初十(1879年5月30日)。这种往来一直持续到光绪八年六月初一(1882年7月15日)。三年多时间里,是不是武人送礼宴请太多了,礼贤“上”士,因而大儒觉得拿人手短,不得不应酬呢?我觉得问题不是这般简单。因为随着交往的深入,王闿运开始发现这个武人的过人之处了。不管怎么说,唐帽顶与大文人的觥筹交错,显然起到了“互惠互利”的作用。

他们的首次见面在王闿运日记里也有表现。王闿运到达成都四个多月后,在光绪五年四月初十日《湘绮楼日记》里他特意记载说:“唐友耕总兵来,字宅坡,号帽顶,照通(蒋蓝按:应是昭通)山盗投诚者。言语有小说气,余误问其所以至蜀,遂言之不讳,似胜杨玉科。”

这是一段十分珍贵的描绘,等于把唐友耕的耿直气质活脱脱展示出来。在阅人无数的大儒心目中,一个人有“小说气”乃是具有生龙活虎的市井气。而谈及出身,唐友耕不以为忤,他具有极强的控制能力,干脆把自己的底牌翻转出来。这在十分讲究“正朔”的时代,体现了唐友耕的豁达。王闿运提到的杨玉科,是云南近代史上有重大影响的人物。其前半生镇压回民起义“战功卓著”,由最下层的把总擢升至一品大员的提督,获赏“正一品封典”,承袭“轻车都尉世职”,晋“二等男爵”。起义军的鲜血染红了他的帽顶,是除岑毓英外的第二号刽子手。初初一见,王闿运已经认为唐友耕在杨玉科之上,真是闻名不如见面,他对唐友耕的率直产生了好感。

第二天即四月十一日,王闿运即“出拜帽顶”,由此拉开了“浓得化不开”的交往史。

对于一如市井水准的蜀地官场和文人,王闿运怎么会放在心上?这等人一方面是脆弱而狡黠,另一方面又是头脑冬烘,无法交谈。王闿运在当年十一月二日(1879年12月14日)的《缃绮楼日记》中说:“自院外生者,人品以帽顶为最优,议论以帽顶为可听,殊为可慨。”

为什么要“殊为可慨”?显然,读书人早已言语无味了,反而是武人以生活的本味直指人心。就是说,他在尊经书院之外的蜀地交往中,唐帽顶是最佳交往人选。唐友耕的人品能得到大儒如此好评,也属难能可贵了。

反过来看,唐友耕绘声绘色演绎出来的与石达开的战事,也极大地丰富了王闿运《湘军志》中的内容。

王闿运同样描绘了那个时代四川官场的娱乐生活。1879年10月6日的日记记载:“与绶廷及岳生同步穿少城,至武担山看石镜,便至芮园小酌,看墨池书院。主人芮少海招余及督府诸客夜饮,会者十一人。……督府诸客艳言‘瑞华班’之难得,因议召至唐宅演之。”这一帮官员里,唐帽顶是主角儿。众官邀请川戏“瑞华班”演戏,也是由唐帽顶出面筹措,演出地点就在文庙后街的唐府。王闿运也带莫六云赴约,大饱眼福。回忆到此,唐振常先生不禁感慨,自己家的后花园虽然经过父亲唐仲威的改造,已经半中半西了,但是大戏台巍然存立,因为想到大儒王闿运竟然在自己家里看过戏,真是“与有荣焉”。而在我看来,通过这一段交往,唐友耕身上的戾气多多少少得到了洗淘,表面上看他更是“正朔”之辈,而他的书法造诣突飞猛进。这莫非也是得力于王闿运的点拨?“瑞华班”呼声甚高,后来又应约在唐友耕住宅上演过《玉堂春》等川剧折子戏。即便是同一剧目,川戏的风格与京剧的典雅严谨、含蓄隽永恰恰相反,宛如直接摘自田野的果蔬和辣椒,又麻又辣又热,蜀地语言、文化中特有的“消解”意味萦萦而起。尤其是“三堂会审”这一场,从剧本到表演,无不充分体现了川剧中喜剧的特色: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瑞华班”里有一个姓孟的女主角,托辞天冷,仅演了一折就施施然退场,也让看客大呼过瘾。

唐友耕大宴宾客,王闿运眼福、口福俱至,大快朵颐了,回家却在当天日记里写了一句“浪费非豪举也”。想来唐友耕铺张太过,让人有点招架不住。不料演出后的次日,唐友耕来到王闿运宅,说李湘石准备告发他,理由是说他过于“骄横”。王闿运认为“此心多疑,非豪士也”。大儒的笔法,在此可以有两种结论,一是指唐友耕,二是指李汝南。

李汝南字湘石,四川温江人。同治三年(1864年)优贡。1870年在京城广交名士,工书画。高丽贡大使在京城,请作草书墨兰,献给高丽王。川督丁宝桢礼聘入幕。后来授福建福鼎知县,未出都而卒。我估计,怕是李汝南没有得到唐友耕邀请而怒火攻心所致吧。由此可见,宴游也是官场十分重要的内容。

后来唐友耕干脆把“瑞华班”请到家里唱起了“堂戏”,成为成都官场一个休闲重地。因为被李汝南诬告,他一度把戏班子遣送出城,待风平浪静后由接回来。可见他戏瘾之深。

这个戏瘾,肇始无疑来自大关的傩戏。大关傩戏经过长期改进,融入高原本土,形成一套独具特色的表演方式,表演角色分生、旦、净、丑四类,其唱腔有“九极十三腔”之说。曲牌有《西江月》《哭梧桐》《柳含烟》《豆芽黄》《洞中春》《梅花咏》《二簧腔》《高腔》《哭声腔》和《走板》等等。演员必须具备唱、做、念、打和手、眼、身、法、步的表演艺术及扑、翻、打、斗、踢的诸多功夫,演出时既有武场伴奏,又有丝竹管弦的文场设置。

在成都上流阶层,傩戏登不了大雅之堂,川戏才是上品。

看戏、宴请、交游,几乎填满了王闿运书院空间之外的业余生活。再如1883年7月26日的日记:“申正至江南馆,顾家山设饮,朱小舟、幼耕、凤茀堂同集,甚热,亥散。”这里的“幼耕”,自然是“友耕”之笔误。可见那个时候,在官场的饮酒、听戏的公共活动空间中,会馆已经峭拔其上,构成了达官贵人“出尘”的高台。

清中叶以后,成都的会馆逐渐林立。紧邻浙江馆之外,有江西、安徽、江苏三省合建的“江南会馆”,位于大慈寺西侧,里面神位极多,戏台多达7座,随时都在办神会—演戏。名为“乐神”实为乐人,因而冠盖云集,在成都堪称人文荟萃之地。光绪年间,江苏盱眙人吴棠任四川总督,后署成都将军,他特意从江苏昆山训练一批唱昆曲的科生,来成都供官场宴乐,号“舒颐班”,取开口而笑之义。这个戏班后来留在了成都,与川剧融合,对川剧的发展起到积极作用。

王闿运在光绪五年七月八日(1879年8月25日)的日记里记述说:“莫总兵送烧猪鹅鸭,无所用之,以与唐帽顶。”从这个细节可以看出,莫祖绅总兵央请王闿运为其“募修北路”而写序,在大热天竟然送这等粗糙食物,王闿运还可以用来做顺水人情,这固然是王闿运第一次给唐友耕送礼,而稍后唐友耕回赠的礼物不过是甘寒的昭通梨子,但也暗示我们,晚清时节的四川成都,官场生活水平远非我们推测的那样奢侈。

老师的生活态度,不能不反映在他对弟子的看法上。尊经书院的学生众多,最突出的是廖平、宋育仁(芸子)、吴之英和杨锐,才俊中有“院中八景”之称。但是,有其师未必有其一成不变的弟子。

王闿运认为“富顺才子”宋育仁的文章最好,日后必有大作为。与对廖平的态度相左,他更喜欢这个淳朴而恭谨的学生,他甚至把对宋育仁的看法讲给唐友耕听,暗示宋育仁经济情况不佳,而且遭受了一次意外变故。唐友耕是何等心机?他是一踩九头翘的人,立即送上了丰厚礼物:数套刺绣衣物以及大把银两。但宋育仁却是一介孤僻的耿直之人,认为唐帽顶不懂“礼仪”,向毫无瓜葛之人贸然送上大礼,必有不轨意图。他竟然不知趣地退回了全部礼品,也不登唐门致意。夫子王闿运自作自受,只好亲自把礼品送还唐府。但这丝毫没有让王闿运不快,他在同治六年十一月(1867年12月)的日记里称赞宋育仁为“耿介奇士”,足见对弟子的称赞。成都宴游以及纵横家的心机

王闿运毕竟是诗人,教学、写作之余,已经被各地官府、文人的宴请弄得有点焦头烂额,但他也乐在其中。在诗人眼里,风景木头一般不动,乃是纸糊的风景,何况路上佳丽闪动,直入梦境。人一旦动起来,眼前就是内心流动的山水了。

王闿运不但游历了乐山、峨眉、五通、夹江、眉州、宜宾等地,西蜀坝子周边的青城山、都江堰、华阳县、天彭阕、彭县丹景山牡丹、新都的桂湖、宝光寺、金堂沱江风光均一一涉猎,留下了不少名篇佳作。王闿运集句题尊经书院的对联是:“考四海而为巂;纬群龙之所经。”足见其纵横捭阖之气。前句出自晋代文学家左思的《蜀都赋》,后句出自汉代史学家班固的《幽通赋》,十二字涵盖撰集者的巨心和魄力,也寄寓着他对巴蜀弟子兼包九流、汇通四海的殷殷厚望。如果把它理解为“校训”,这大概可算古往今来所有书院、学校校训中最有气魄的一个了。至于成都范围内的名胜古迹,诸如洗马池、欢喜院、少城、浣花溪、锦官驿等等,他自然不会错过,留下了许多佳句。

唐友耕有权有势,自然不会放过这些陪同名人“走一遭”的绝好机会。

王闿运在日记中记述道:

出城赴稚公草堂之约,城外泥淖,秋色无可观,唯溪水洹洹颇有凉意,无端感触,咏“出门望佳人,佳人岂在兹”之句,正不必情事副风景也。至少陵祠,幕客至者九人,武有帽顶,文则馆师,为二客也,稚公二子均从,唯见其小者。中饭微雨,菊瘦而高,殊不及湘中。

从行文可知,唐帽顶并不在王闿运邀集的游人当中,他显然是强行加盟的“客人”。我估计唐友耕之所以执意前来,他是利用这个交游机会来请王闿运吃饭,以便得到教益。在王闿运心目中,能够与他交谈的人甚少,“唯稚公、季怀可谈”,可惜知己并非能时时见面,他显得兴味萧索。再出成都南门,至宝云庵,访百花潭,终于在二仙庵遇到了尊经书院学生16人,院生之于老师十分尊重,他心情好转,当场赋诗:“澄潭积寒碧,修竹悦秋阴。良时多欣遇,嘉会眷云林。”

不知道在这儒者云集的场合,唐友耕有什么表现。我估计应该是颇为有趣的,一方面要一本正经,另外一方面又须体现虚心问道的表情。

这个戏,真不好演。

唐友耕的常久施善,自有报答。在《湘绮楼日记》中,我发现自此以后,他们之间的往来逐渐增多,后来几乎达到隔一两天必会晤的程度。王闿运办事,路过唐府,也要进去稍坐片刻,歇息一番,喝几盏茶再去办事,可见已到十分写意的地步。稍后,唐友耕正式升为四川提督了,大儒接到唐友耕请求,王闿运无论如何也要为唐帽顶正式写点东西了。

他在赠诗前的“题记”里写道:“四川提督久阙实任,牙门荒芜。唐泽坡新建旗竿,因题为贺,作绝句二首云—”其诗如下:其一

锦城烟景静濛濛,

二月寒深花市东。

惟有戟门堪跂马,

旗竿吹雨识春风。其二

三边无事鼓声和,

五丈高牙树。

不待晴光薰翠羽,

柳旗阴处飐春多。

从贺诗里可知,朝廷对唐友耕的提督任命是在1881年(光绪七年)初春下达的,唐友耕立即在提督府门前立起了高大的旗杆,可以想见他是何等“春风得意马蹄疾”。而在《湘绮楼诗集》里,这两首诗有了标题,叫《旗竿二首》。当年二月廿日的日记里王闿运补记:“昨见提督立旗竿,挽架甚盛,作绝句二首。”诗里均以马为喻,暗示唐友耕脚下所指示的方向有多个,也就是将面临多个叉道。这分明是一种警策,只是不知道唐友耕能否在春风得意之际,明白脚下隐伏的危机。

王闿运离开成都尊经书院返回湘潭,时在1882年。新春之际,他给四川官员写了很多感谢信,他自然不能忘怀唐友耕。他的慰问信写得情深意长:

泽坡仁兄军门节下:

三年款聚,厚爱先隆,携取如家,求施不厌。别时既承早饯,又拜多珍,琼玖投难,但歌永好耳。新春受福,四境同康。节度从容,仍开高会。坐少一客,时复相思。

闿运顺水还湘,将春入室,家庭纷冗,酬接疲劳。亡子葬地尚无期,讲舍已将起馆。命中少暇,世上多缘,遥羡清尘,堪推整暇。西云可望,良讯时传。专肃申谢,叩颂双安,并贺年喜。

从内容可以知道,三年来唐友耕对王闿运是礼数备至、尽力结交的。王闿运临行,唐友耕一早为他及家人准备了丰盛的宴席。推想起来,应该必有锦江码头送别一幕。因为王闿出入成都多次,均赖锦江。三国之时,诸葛亮送费祎出使东吴,因有“万里之行,始于此桥”的感叹,万里桥就此成为锦江文化的地标。无论是人头攒动的水东门货运码头,还是运送盐糖、布匹为主的合江亭码头,抑或因木柴而兴的九眼桥码头,浪涌人聚,千帆竞流,逐渐形成上起新南门、下达望江楼的庞大码头聚落。这一线均为锦江码头。

王闿运在光绪五年来蓉于年底返回湘潭时,唐友耕也来码头送别。当时王闿运向唐友耕借款“五百金”,用于支付尊经书院的公车费。其后日记里,记载了还款事项,但后来又向唐友耕借400两银子,自此王闿运飘然东还湘潭,未见还款。可见,唐友耕为尊经书院做了点儿贡献。

挥手作别。春水明媚凝脂,烟光梦田含翠。置身锦江码头,思接千载,知锦江之高义;逝者如斯,念崇丽之无尽。

自此之后,他们再未谋面。从宋育仁在陕西街失窃案看王闿运断案

宋育仁遭到了什么“意外变故”?《湘绮楼日记》没有详细记载,但从王闿运的书信中就可以得知真实情况,并把四川提督唐友耕扯了进来。尊经书院宋育仁先生像

宋育仁(1858—1931),字芸子,号芸岩,晚号复庵、道复,四川自贡市仙市镇(原属富顺县)人。清末“新学巨子”,著名的维新思想家、一代杰出报人。宋育仁初读尊经书院时,约在同治六年十月(1867年11月)左右,估计是学校住宿住不下了,只好住在陕西街的一家旅社里。某天突然窃贼光顾,盗走了他本就菲薄的行囊和衣物,这让他大受刺激。王闿运得知后,在宴请中把此事告诉了唐友耕,这就引出了唐友耕蓦然为宋育仁嘘寒问暖送银子送衣物的后话。

从王闿运致宋育仁的回信来看,显然宋育仁写了一封给老师的致谢信,连同唐友耕送来的物品,他根本不屑于开启,一并交到了王闿运家。从礼数上,王闿运对学生的处境深表同情,但对他某些天真的想法不以为然,加之宋育仁“语多悔愤”,更鉴于“儒者处世未能坦怀而多有物累”,于是写了这封长信予以开导。开头就讨论了由小及大之“贼”,王闿运宛如老吏断案,采用了顶针回环之笔法,烘云托月:

今世政废久矣,尝以数大臣共守江南名都而忽然被盗,又尝以七卿四相诸司数千百人共守一京师而忽然被盗。天下之有四川,四川之有省城,省城之有陕西街,陕西街之有客店,客店之有宋孝廉,宋孝廉之有衣箱,衣箱之有衣,诚不可云太仓之一米矣。一旦被盗,而曰有司之责,何其重视有司乃至于此耶?然既告之闿运,闿运固非有司之比也。遣一能缉捕者侦之,而唐提督乃与闻其事焉,非其无因而横相干也。唐提督侦之而惧我之穷其事,则谢曰是不可治,牵涉多矣。吾适有衣可偿,则未知盗者之即为唐提督所遣耶?抑别有有力者主之而不可诘耶?

王闿运明知道这区区盗窃案与唐友耕无关,但他用了一个“大胆的假设”,直问宋育仁:如果这一盗窃案是唐友耕或者另外的大人物主使的,你又该怎么办呢?

接下来,王闿运自问自答,等于告诉了学生一种处世哲学:唐友耕看在王闿运面子上,为你送来了衣物,“受其衣,答其意;不独答其意,我之所求在此也”。那么“偿于盗与偿于官、偿于友、偿于路人,有以异乎?”既然没有什么不同之处,那么唐友耕赠送的衣物,不但是可以接受的,而且是必须接受的。王闿运干脆挑明了实质:他不是重视你宋孝廉,而是重视我对他的看法。

因为唐友耕固然渴望结交儒者名士,你明白了这个目的,也应该投桃报李,而不应该一味谢绝,这就等于得罪了对方的一片好意。

但王闿运对宋育仁退回唐友耕赠送的数千银两却大加赞许:“辞其银,示之义;不独示之义,且以杜其后日无穷之求与一时自得之一意,以为凡武人、官人而有财者,必意揣天下之儒生、文人皆好利而忘义。故凡与世人交,不可受其铢两之赠,非矫激也,受之则彼轻我而交不终,亦全交之道也。……”

王闿运语气一变,总体分析了学生的举动:“两俱受之,两俱还之,如吾弟今日之所为,亦绰绰有裕。而至谓其无重士之道,与悔其往见之辱,这大谬于情,而亦不安于义。”

通篇数千字里,这是一段分量最重的训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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