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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8 21:4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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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弗吉尼亚·伍尔夫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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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间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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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弗吉尼亚·伍尔夫排版:KingStar出版社:中信出版社出版时间:2018-03-16ISBN:9787918003392本书由中信联合云科技有限责任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幕间

时值一个夏日的夜晚,他们在一间大房间里讨论污水沟的问题,房间的窗户朝花园敞开着。郡政府承诺过为乡村引水,但还没有兑现诺言。

乡绅农场主的妻子海恩斯太太,鹅蛋脸,眼睛像看到沟中有可贪食的东西一样向外凸出,她矫揉造作地说:“这样的夜晚怎么讨论起这个话题来了!”

然后是一阵沉默,接下来是奶牛咳嗽的声音,于是她说多么奇怪啊,小时候她从来没有怕过奶牛,只怕马。因为还是个坐在摇篮车里的幼童时,一匹拖货车的骏马只差一英尺就擦到她的脸了。她对坐在扶手椅里的老人说,她的家族在利斯卡德住了好多个世纪了,这一点教堂墓地的坟墓可以证明。

房外传来咯咯的鸟叫声。“是夜莺吗?”海恩斯太太问道。不是吧,夜莺不会来这么靠北的地方。是只日光鸟,因白天吃到了虫子、蜗牛、玉米粒等各色鲜美多汁的美食而咯咯欢叫,甚至睡着了也还在欢喜。

扶手椅里的老人是奥利弗先生,英属印度行政机构的退休公职人员,他说如果他听说的没错的话,污水沟的选址是在罗马路上。他说,从飞机上仍然可以看到,非常明显地看到英国人、罗马人和伊丽莎白庄园留下的痕迹,以及耕种留下的痕迹,因为拿破仑战争期间,他们曾在那儿开垦山丘种小麦。“但是你不记得……”海恩斯太太开口说。不,不是这样。他仍然记得,正打算告诉他们记得什么,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响声,他儿媳妇伊莎走了进来,头上扎着两条辫子。她穿着一件睡袍,上面的孔雀图案都褪色了。伊莎像天鹅般迈着优美的步子走了进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停住脚步,发现房间有人吃了一惊。房间内灯光闪烁。她抱歉说她一直在陪生病的儿子坐着,没注意到房间有人。他们在说些什么呢?“讨论污水沟的问题。”奥利弗先生说。“这样的夜晚怎么讨论起这个话题来了!”海恩斯太太再次大声感叹说。

他就污水沟的问题说过什么?或者就任何问题?伊莎心想着,把头倾向乡绅罗伯特·海恩斯。她在集市上见过他,还有一次是在网球聚会上。他给她递了一次杯子和球拍,仅此而已。但她总能从他饱经沧桑的脸上感受到神秘;从他的沉默不语中感受到热情。在网球聚会上她感受到了,在集市上她也感受到了,现在是第三次,她更加强烈地感受到他的神秘和热情。“我记得,”老人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我母亲……”关于母亲,他记得她非常强壮,她的茶叶罐一直上锁,就在这间房间里她给了他一本拜伦。这是六十年前的事情了,他告诉他们,他母亲就在这间房间给了他拜伦的作品。他停顿了一下。“她在美中徜徉,像夜晚一般,”他信手拈来一句。

又接一句:“但我们不再一起漫游,在这皎洁的月光里。”

伊莎抬起头来。诗句激起了两道涟漪,两道完美的涟漪,载着她和海恩斯,他们化成两只天鹅沿河漂流。但他雪白的胸脯被缠结的肮脏浮萍环绕,而她的蹼足也被她做股票经纪人的丈夫缠绕。坐在那张只有三支腿的椅子上,她摇晃着,乌黑的发辫悬垂下来,她的身体裹在褪色的睡袍里像一只长枕。

海恩斯太太感受到了环绕他俩的情意,她被排除在外。她等待着,像是等待着风琴的乐声完全结束后再离开教堂。开车回他们那栋小麦地边红色别墅的路上,她可以摧毁这种情愫,就像画眉啄掉蝴蝶的翅膀。她有十秒钟的时间可以进行干预,于是她站起来,又停顿了一下,然后,像听到最后的音乐声消失殆尽了,她把手伸向贾尔斯·奥利弗太太(即伊莎)。

虽然本该在海恩斯太太起身的同时站起来,但是伊莎继续坐着。海恩斯太太用鹅眼一样的双眼瞪着她,咯咯叫着,“贾尔斯·奥利弗太太,请不要无视我的存在……”。伊莎不得不从椅子上站起来,她穿着褪色的睡袍,辫子从两边的肩膀上垂下来。

笼罩在夏日清晨的光辉下,波因茨宅看起来是一栋中等大小的宅子,没能跻身于旅游手册上提到的那些宅邸。它太平常了。灰色的屋顶、成直角排列的厢房,不幸地处地势低洼的草地,旁边的堤岸上环绕着一排排树,如此一来,缭绕的炊烟便可飘到树上白嘴鸦的鸟巢里,但是这座颜色发白的宅子却是令人向往的住所。坐车经过时,人们会相互询问:“不知道那座宅子会不会在市场上出售?”然后问司机:“住在那里的是谁?”

司机不知道。奥利弗家族一百多年前买了这个地方,他们与华林家族、埃尔维家族、曼纳林家族或伯内特家族都没有什么联系,而通常相互通婚的古老家族,死后在墓园的地底下也像常春藤的根一样相互缠绕。

奥利弗家族来到波因茨宅也不过一百二十多年的时间。从主楼梯(其后还有一个楼梯,仅供佣人使用)往上走,有一幅画像。走到楼梯中间可以看到画上的一段黄色织锦,上到楼梯顶部,画像上一张施了粉黛的小巧脸庞和悬挂着珍珠的漂亮头饰映入眼帘,是祖先一类的人物吧。走廊连着六七间敞开门的卧室。男管家曾经是个士兵,娶了某位勋爵夫人的一名侍女。在一个玻璃橱柜下面陈列着一只手表,它曾在滑铁卢战场上挡过一枚子弹。

时间是清晨。草叶上滚动着露珠。教堂的钟敲响了八次。斯威森太太拉开卧室的窗帘,褪色的印花布窗帘绿色的衬里给窗户染上了淡淡的绿色,从外看去,十分协调。她把衰老的双手放在窗户的搭扣上,猛地把扣打开,然后就站在那里:她是老奥利弗已婚的妹妹,丧夫。她一直渴望有一处自己的房子,也许是在肯辛顿,也许是在克佑区,这样她便可以享有自己的花园。但她在波因茨宅度过了整个夏天,而当冬天的冷雨敲打着窗玻璃,寒风吹落一地落叶阻塞排水沟的时候,她又说:“巴特,他们为什么把宅子面朝北建在山谷中?”她哥哥回答道,“很明显是要躲避某些自然因素。在泥泞中驱赶马车得需要四匹马吧?”然后他给她讲发生在18世纪冬天的有名故事:当时整整一个月宅子都被积雪封锁,树木倒塌。所以每年冬天来临时,斯威森太太就会去黑斯廷斯住。

但现在是夏天。她被鸟儿们唤醒了。它们闹得多欢啊!像许许多多唱诗班的男童抢吃一块冰冻蛋糕,打破了黎明的寂静。不得不听着鸟儿的欢闹,她伸手取下最喜欢的书《历史纲要》读了起来,三点到五点的时间她都在想皮卡迪利广场的杜鹃花林。她明白了,那时候整个大陆是一个整体,不像现在这样被一个海峡分开。当时大陆上满是长着大象身体、海豹脖子的怪物,它们大声喘息、横冲直撞、慢慢翻腾跳跃,并且她认为它们还不断咆哮。禽龙、猛犸象、乳齿象,她一边想我们可能是从这些动物进化而来,一边猛地打开了窗户。

房门打开了,现实中她花了五秒钟,而心里过去的时间远比这要长,才将用托盘托着青瓷的格蕾丝和脑海中那头咕噜咕噜的野兽分开。它正要在原始森林里冒着蒸汽的绿色矮树丛中摧毁一棵大树。自然,当格蕾丝放下托盘说:“早上好,夫人。”时,她吓了一跳。“巴蒂(斯威森太太的别名)”格蕾丝叫道,因为她明显感受到巴蒂脸上分离的眼光,仿佛一半是投向沼泽地里的野兽,一半是投向她这个穿着印花长衫和白色围裙的侍女。“这些鸟儿真吵!”斯威森太太胡乱说道。窗户这会儿打开了,鸟儿们确实在欢闹。一只热情的画眉跳跃着穿过草坪,嘴上缠绕着一只粉色的橡胶圈。这一场景使她又想继续在想象中重构过去,但还是停了下来。她沉溺于遁入过去或将来以此加强当下的界限;或者喜欢斜着身子走在走廊和巷道里。但是她记得她母亲——她母亲就是在那间房里指责她。“别站着打哈欠,露西,不然风向会变的……”母亲之前经常就在那间房里指责她——“但是她已经去往不同的世界了,”她哥哥会这样提醒她。于是她坐下来喝早茶,像任何其他高鼻梁、瘦脸颊的贵族老太太一样,手戴戒指,穿着过去那种虽显破旧却依然华丽的平常服饰,这还包括她胸前那个闪闪发光的十字架。

早餐后保姆们推着婴儿车在露天平台来回走动。她们一边漫步一边谈话——谈话内容不是零散的信息或简单的观点传递,相反她们的话语流畅地滚动,像舌头上滚动的糖果,随着糖果在嘴里慢慢融化,散发出粉色、绿色和香甜。这个早上令人愉快的谈话内容是:“厨师如何因为芦笋而责备一个下手。她打电话过来,我说:配上衬衣那是一套多么漂亮的衣服啊。”这些又引向了关于某个伙计的什么事情的谈话,在这个过程中,她们一边愉快地谈话,一边推着婴儿车在平台上走来走去。

很遗憾波因茨宅的修建者把宅子建在山谷中,因为穿过花园和菜地还有这一片高地。大自然提供了这个建房的场所,他却把宅子建在山谷里。大自然提供了这一片土地,长和高都达半英里,地势一直延伸到莲花池边才突然下沉。这个露天平台足够宽敞,能够容纳水平放倒的某一棵大树。你可以在树木的荫蔽之下来回踱步、上下走动。每两三棵树紧挨在一起,每两三棵树之间都有间隔。树根把地面的草皮冲破,树根之间有泛绿的水流和草垫,草垫上春天生长着紫罗兰,夏天生长着紫色野兰花。

艾米正说着某个伙计的什么事儿,这时候推着婴儿车的梅布尔突然转身,她的糖果吞了下去。“别在地上挖了。”她严厉地说,“走了,乔治。”

小男孩落在她们身后,鼻子都要贴到草丛了。小女婴卡罗猛地把小拳头伸到盖在她身上的小被子外面,把放在被子上的绒毛熊弄掉了,艾米不得不俯身把它拾起。乔治还在草地上搜寻。花儿在树根之间的角落绽放了,一张张薄膜被撑碎。花儿是淡黄色的,在天鹅绒的薄膜之下摇曳着柔和的光亮,使双眼所及和所不及的洞穴中充满了亮光。洞穴内部的黑暗变成充满黄色亮光的厅堂,还伴随有树叶和泥土的气息。树长在花儿后面,草、花、树融合在一起。乔治双膝跪地四处寻找,找到后整个握着那朵花儿。突然一声怒吼,一口热气和一团粗糙的白发猛地冲到了他和花朵之间。乔治跳了起来,因为害怕而差点摔倒,只看见迈着双腿向他冲过来的是一头恐怖的、面容憔悴的、挥舞着双手的无眼怪兽。“早上好,先生。”怪兽从纸片做的鸟喙里用沉闷的声音对他说。

老头从藏身的树后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说早上好,乔治。说‘早上好,爷爷。’”梅布尔催促他,把他推向那个人。但是乔治杵在那儿张着嘴,目不转睛地看着。奥利弗先生扯走了那张叠成鸟嘴状盖在脸上的报纸,真人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老人,双眼炯炯有神,脸上布满皱纹,头上光秃秃的。他转过身。“回来!”他大叫道,“快回来,畜生!”乔治也转过身;保姆们拿着绒毛熊也转过身;他们都转过身去看那条阿富汗猎犬苏赫拉布在花丛中翻滚跳跃。“快回来!”老人大吼,像命令一支军队一样。这让保姆们心生敬畏,一个像他这样大年纪的老男孩还能喝令一条那样的猛兽听命于他。阿富汗猎犬回来了,侧身向他靠近,向他认错。它蜷缩到老人脚边,一股绳索套在项圈上,老奥利弗总是牵着这个套索。“野兽……大坏狗。”他边怒斥,边俯下身去。乔治只看着猎犬。它毛发丛生的腹部一收一鼓,鼻孔周围有一团泡沫。他突然大哭起来。

老奥利弗直起身来,青筋突出,脸颊通红,他生气了。他拿报纸玩的小游戏居然没起作用。这男孩是个爱哭的孩子。他对自己的观点点头称是,然后继续闲逛。他抚平那张弄皱了的报纸,试图从专栏里找到自己关注的消息,一边嘴里还咕哝着“一个爱哭的孩子——一个爱哭的孩子。”但是风把报纸吹乱了,透过报纸边缘他仔细看了看眼前的风景——流动的田野,空旷的荒地和茂密的树林。套上相框就能成为一幅画。若他是画家,他会把画架固定在此,此处的乡村风景在树林的环绕之下,如画般美丽。然后风停了。“达拉第先生,”他找到专栏里感兴趣的内容读了起来,“成功地限制了法郎……”

贾尔斯·奥利弗太太在梳理她浓密且凌乱的头发,虽然非常关注发型,但她还从没有烫过卷发或剪过短发。她取下刻有大量凸印的银质梳子,那是个结婚礼物,可以给旅馆客房的女服务员们留下深刻印象。她取下梳子,站在三层的折叠镜前,可以从镜中分别看到自己三张有点忧郁但是美丽的脸庞,而且镜子之外,她还能瞥见一小片露台、草坪和树尖。

在镜子里,在她的眼睛里,她看到了昨晚那个饱经沧桑、沉默寡言、浪漫多情的乡绅农场主给她的感受。在她眼里的“那是爱。”但是镜子以外,在脸盆架上、梳妆台上、在银质盒子之间和牙刷之间,是另一种爱,那是对她做股票经纪人的丈夫的爱——“我孩子的父亲。”她补充道,又轻易地陷入到小说故事的陈词滥调里。内心的爱在眼睛里;外在的爱在梳妆台上。但是从镜子里她看到外面婴儿车穿过草坪,有两个保姆带着,而她的小乔治却被落在后面,这在她心里又激起了怎样的感受?

她用凸印花纹的梳子轻轻敲打窗户,但他们离得太远听不到。他们耳朵里全是树上的嗡嗡声、鸟儿的叽喳声、以及发生在花园里的其它事情,虽然卧室里的她听不到也看不到,却足以让他们全神贯注。如同隔离在一个绿色的岛上,周围环绕着雪花莲,上面铺着一床起皱的丝绸罩。那个天真纯洁的小岛就漂浮在她的窗户下边。只是乔治落在后头了。

她又看到镜子里头自己的双眼。她肯定是“恋爱了”,因为昨晚在那间屋里他的存在竟可如此这般影响到她;因为他给她递杯子和网球拍时说过的话都可以如此这般在她心里占据一席之地,而且形成了一根丝线,联结在他俩之间,叮铃叮铃,纠缠着加速的心跳——她在镜子的深处搜索着,搜索一个词来描述有一次黎明时分,在克里登机场看到飞机螺旋桨永无止境地快速转动的情形。嗖嗖的呼啸声,嗡嗡声,螺旋桨越转越快,越转越快,直到所有的螺旋叶片都变成了一整片,飞机便快速升空飞走了,飞得远远的……“飞去哪儿了?我们不知道,我们不追随,不知道也不在意。”她低声哼着。“飞翔,穿越周围的环境、炽热的阳光、夏日寂静的(空气)……”

句中的韵律是“air”。她放下梳子,拿起电话。“三,四,八,派克姆商店,”她说。“是奥利弗太太吗?……您今天早上预订的什么鱼?鳕鱼?大比目鱼?鳎鱼?还是欧鲽?”“和他们的生意要做不下去了。”她低声抱怨说。“鳎鱼,切片,午餐的时候吃。”她大声说道。“像一根羽毛,蓝色的羽毛……越飞越高穿过空气……和他们的生意要做不下去了……”这些话都不值得记录在她的笔记本里,为了防止贾尔斯生疑,她特意把它装订成账簿的样式。“真失败!”能表达她此刻的想法。比如说,她从没有从商店买到过一件特别喜欢的衣服;黑色裤料背景衬着橱窗映照出来的自己的身材也并不能让她满意。腰肥,腿粗,除头发还符合现代流行的风尚外,她一点都没有萨福的美艳,也比不上任何一个照片在周报上刊登的漂亮年轻人。她看起来就是她:理查德爵士的女儿;温布尔登两位老年女勋爵的侄女,作为奥尼尔家族的人,她们俩非常自豪自己是爱尔兰国王的后代。

一位可笑、谄媚的女士曾驻足在书房的门槛边,称书房是“这栋宅子的心脏”。她还说:“除了厨房,书房一直是这栋宅子里最好的房间。”跨过门槛时,她又补充说:“书籍是灵魂的镜子。”

而这里要说的是一个被玷污了的灵魂。火车要开三个多小时才能到达这个地处英格兰深处的偏远乡村,这么长的旅途没有人敢不从书报摊上买本书,以应对可能出现的精神饥渴。因此那面反映出灵魂崇高的镜子同样也反映出灵魂的无趣。看到被周末旅行者们丢弃的乱成一团的廉价惊险小说,无人能假装镜子里反映出来的都是女王的痛苦和哈利国王的英雄事迹。

这是一个六月的清晨,书房里空无一人。贾尔斯太太必须去厨房一趟,奥利弗先生仍在草坪上散步,而斯威森太太当然是在教堂。如气象专家预测的那样,柔和变幻的微风抚弄着黄色的窗帘,灯光摇曳,影子也跟着跳动。火苗变得灰暗、微弱,黄褐相间的蝴蝶拍打着窗户下方的窗格。拍打,拍打,拍打,一直重复拍打,如果一直没有人进来,一直都没有,一直都没有的话,书本会发霉,火苗会熄灭,而黄褐相间的蝴蝶也会死在窗格上。

狂躁的阿富汗猎犬先出现,老人跟在它后面进来了。他读完了报纸,昏昏欲睡,所以一下坐躺到印花棉布表层的椅子里,猎狗就躺在他脚边——那只阿富汗猎犬。鼻子搭在爪子上,身体趴在地板上,它看起来像条石狗,像十字军战犬,即使身处死亡之境也守护着主人安眠。但是主人并未死去,只是在做梦。朦朦胧胧中,像从污点斑驳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一个带着头盔的年轻勇士。还有飞流而下的瀑布,但是没有水。山则像灰色的褶皱层。沙堆里有一圈肋骨;阳光下有一头被蛆虫侵食的小公牛;岩石的阴影里躲着野人;他手上拿着枪。梦境中双手紧握,而实际上手放在椅子臂上,手上血管膨胀,这会儿里面流淌的却只是褐色的液体。

门开了。“我有没有”伊莎抱歉地说,“打扰到您?”

当然打扰到了——梦中的青葱岁月和印度都被毁了。这也是他的错,因为她一直坚持精心照顾他,想让他活得更久。看着她在房间里闲散地踱步,他的确很感激她还在坚持这么做。

很多老人心里只有他们的印度——如俱乐部的老人、住杰明街之外那些地方的老人。她身穿条纹裙子,延续着他家的命脉,在书架前喃喃低语:“黑色的旷野浸润在月光里,流转的云朵吸收了最后一束灰白的光线……我预订了鱼,”她转身大声说道,“但是不能保证是否新鲜。小牛肉很贵,但是家里每个人都厌烦了牛肉和羊肉……苏赫拉布,”她突然在他们面前停下脚步,“它在干什么呢?”

它从来不摇尾巴,也从来不承认各种家庭关系,要么畏缩不前,要么就张口咬人。这会儿它凶猛的黄色眼睛注视着她,又注视着他。瞪得他俩都无法招架。然后奥利弗记起什么来:“你儿子是个爱哭的孩子。”他轻蔑地说。“哦”她叹了口气,像一只系绳的气球,被无数细如毛发的家庭关系固定在椅臂上。“发生什么事儿了?”“我拿报纸,”他解释道,“所以…… ”

他拿报纸折成鸟喙的形状放在鼻子上方。“所以”他突然从树后跳出来扑向孩子。“然后他就哇哇大哭。你的孩子他是个胆小鬼。”

她皱了下眉头。他不是胆小鬼,她的孩子不是。她讨厌家务,讨厌占有欲,讨厌作为母亲的职责。他知道这一点,所以故意捉弄她,她公公这个残忍的老家伙。

她目光转向别处。“书房一直是这栋宅子里最好的房间。”她引述说,眼睛顺着书籍转动。书籍是“灵魂的镜子”。《仙后》和金莱克的《克里米亚》,济慈和《克鲁采奏鸣曲》。那些书都在这儿,映照着人的灵魂。什么?在她这个年纪从书中又能觅得什么良方呢?她已经三十九岁了,与这个世纪同龄。和其他同时代的人一样她不喜欢书,也不喜欢枪。然而就像一个人牙疼时去药店,在一堆贴镀金标签纸的绿色瓶子中寻找,期盼其中一只瓶子里可能是治牙疼的药。她心里想着:济慈和雪莱,叶芝和多恩。可能不是一首诗,而是一种生活。加里波第的平生,帕默斯顿勋爵的平生。可能不是某个人的平生,而是一个国家的生存发展。《达勒姆名胜古迹》,《诺丁汉考古学会记录》。或许根本不是一种生活,而是科学——像爱丁顿、达尔文,或金斯。

他们谁也没能治愈她的牙疼。对她这一代人来说报纸就是书,于是,她公公放下《泰晤士报》后,她便拿起来读:“一匹长着绿色尾巴的马……”真是难以置信。接下来,“白厅护卫队……”真浪漫,然后一字一句地读下去:“士兵们告诉她那匹马有绿色的尾巴,但她发现那仅是一匹普通的马。然后他们将她拖到军营,扔到床上。一个士兵脱去了她的一些衣服,她大声尖叫对着他的脸一阵乱打……”

那是真的,如此真实以至于她仿佛在红木门的嵌板上看到了白厅的拱门,穿过拱门就是军营,军营里是那张床,床上那个女孩在大声尖叫,击打士兵的脸,然后门(事实上就是门)开了,斯威森太太手持锤子进来了。

她侧身小心翼翼地往前走着,仿佛破旧花园鞋下的地板是湿的,一边往前走,一边侧身冲哥哥撅嘴一笑。走到角落的橱柜边,她把锤子归还原处(她没经同意就把锤子拿走了),同时松开握着的拳头,手里是一把钉子。这会儿功夫他俩一句话也没说。“辛迪——辛迪,”他低声吼道,而她正把橱柜门关上。

露西,是他妹妹,比他小三岁。辛迪或辛蒂这个名字,怎么拼写都可以,是露西的小名。他们还是孩子的时候他就叫她这个名字,那时候她屁颠屁颠地跟在他身后去钓鱼,采了一些草地野花,用长长的草梗在花上绕了一圈又一圈,绑成一个紧紧的小花束。她记得他曾让她自己把鱼从鱼钩上取下来,看到有血她震惊了——“天啊!”她大叫——鱼鳃里全是血。他便低声咆哮:“辛迪!”她把锤子放回原本的架子上,钉子放回另一个架子上,而正要关柜门的时候,看到他仍然保留着他的渔具,还是对钓鱼情有独钟啊,于是上述草地上的情形一直在她脑海里萦绕。“我在谷仓上钉了个标语牌,”她说着,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一下。

这些话就像是一套编钟的第一声鸣响。第一声响过就会听到第二声,第二声响过是第三声。所以当伊莎听到斯威森太太说:“我在谷仓上钉了个标语牌”时,就知道她接下来会说:“为露天表演准备的。”

而他会说:“今天吗?天啊!我都忘了!”“如果天气好,”斯威森太太继续说,“他们会在露台上表演……”“如果下雨,”巴塞罗缪接着说,“就在谷仓里。”“天气会怎么样呢?”斯威森太太继续说,“是晴是雨?”

然后,他俩连续第七次往窗外看去。

每个夏天,到现在已经连续七个夏天了,伊莎都听到同样的对话,关于锤子和钉子,关于露天表演和天气。每年他们都说,天气是晴是雨呢,而每一年都——非此即彼。同一声鸣响紧接着另外一声相同的鸣响,只是今年在鸣响之外她还听到:“那个女孩大声尖叫用锤子捶打他的脸。”“天气预报说,”奥利弗先生说着,翻动报纸直到他找到天气预报那一页“风向不定;温度适宜;时而有雨。”

他放下报纸,他们都看着天空,看它是否符合气象学家的说法。看着确实是变化不定,花园里一会儿绿色,过一会儿又是灰色。这会儿太阳出来了——跟着带来一阵无限的狂喜,阳光拥抱着每一朵花儿,每一片树叶。过了一会儿太阳又带着怜悯之心隐退了,掩着脸,仿佛对人类的痛苦再也看不下去。天上的云层时而厚时而薄,毫无责任心可言,既不整齐也无秩序。它们都遵守自己的法则吗?或者没有什么法则?有的云只像一束束白发。有一片云飘得很高,很远,凝固成了金色的条纹大理石,像是由永恒之石构成的。云层之外是一片蓝色,纯净的蓝色,墨蓝色,从不会透过云层降落到地面的蓝色,是人们从没有见过的蓝色。它从不会像阳光、影子或雨水一样降落世间,完全忽视了这个小小的彩色地球的存在。没有花儿感受过这片蓝色;也没有哪片田地和花园感受过它。

斯威森太太看着天空目光凝固了。伊莎觉得她眼睛一动不动是因为她在那儿看到了上帝,坐在他的宝座之上。但是接下来随着一片阴影笼罩花园,斯威森太太回过神来,收回眼神说:“很难确定。我觉得可能会下雨,我们只能祈祷了。”还用手抚摸了一下她的十字架。“并且准备好雨伞。”她哥哥说。

露西脸红了。他打击了她的信仰。她说“祈祷”的时候,他居然说“雨伞”。她用手指半掩着十字架,她害怕了,哆嗦了,但是下一刻她又大声呼喊:“他们在那里——小可爱们!”

婴儿车从草坪经过。

伊莎也看了过去。这个年老的女人多像个天使啊!这样亲切地称呼孩子们。她瘦削的双手,她笑盈盈的双眼敢于反抗无限的宇宙和老人的无礼!反抗巴特和天气是多么有勇气啊!“他长得真快。”斯威森太太说。“他们的成长速度是很惊人。”伊莎说。“他吃早餐了吗?”斯威森太太问道。“一点儿不剩。”伊莎回答说。“小宝贝呢?没有出麻疹的迹象吧?”

伊莎摇摇头。“摸摸木头。”她又说道,并轻轻拍了拍桌子。“你说说,巴特,”斯威森太太转向她哥哥说,“这个起源是什么?摸木头……是安泰俄斯吗?他不是要接触大地吗?”

他认为,如果她可以改掉那个老是凝视发呆的毛病,她本可以是个很聪明的女人。但是这个毛病导致了一些问题;那些问题又导致了其它问题。从她这只耳朵进去的话,又从她另外一只耳朵出来。七十岁之后所有事情都围绕着一个循环往复的问题,而她的问题就是,她应该住在肯辛顿呢,还是克佑区?但是每年冬天来临的时候,她哪儿也不去,就寄居在黑斯廷斯。“摸木头;接触大地;安泰俄斯。”他嘀咕着,把零散的信息串起来。《伦普里尔词典》可以解决这个问题,或者《百科全书》也可以。但是他的问题书上却没有答案——为什么,在和他的头颅长得如此相像的露西的头颅里,存在着一个可以祈祷的对象?他想她应该没有向祈祷对象奉上头发、牙齿或脚趾甲什么的。他觉得那可能更像是一股力量或一种光辉,控制着画眉和蠕虫,郁金香和猎狗,还有他自己,一个血管肿胀的老人。这股力量使她在寒冷的早上从床上爬起来,穿过泥泞小路去敬奉它,斯特里特菲尔德是它的喉舌。虽然会在法衣室里抽雪茄,但斯特里特菲尔德是个好人。他只是需要一些慰藉,才能给患哮喘的老年人布道,并不断维修老是往下掉的教堂尖塔,就像不断往谷仓上钉牌子一样。奥利弗心想,他们把应该给亲人的爱奉献给了教堂……而露西则用手指敲着桌子说:“那句话的来源——来源——是什么呢?”“是迷信。”他回答。

她脸红了,连她吸气的声音都能听得见,因为他再一次打击了她的信仰。但是,兄妹之间血缘关系不是障碍,而是一种蒙蔽。什么也改变不了他们的感情,争论不会,真相不会,事实也不会。她看到的他看不到;他看到的她也看不到——就这样,不能穷尽。“辛迪。”他低声吼道。争论就此结束。

露西钉标语牌的那个谷仓是农场上的大型建筑,像教堂一样年代久远,和教堂一起用同样的石头建成,只是谷仓上没有尖塔。它建在灰色的锥形石头上,地处角落,可以防鼠防潮。去过希腊的人总说谷仓使他们想到一座神殿。大部分从没去过希腊的人同样对它交口称赞。谷仓顶部因风吹雨打已经变成了橘红色。仓里是一个空空如也的厅堂,阳光照进来,呈棕色,有玉米的味道。关上门时里面很黑,但马车进来的时候,他们就会把尽头的门敞开,里面便十分敞亮——长长的马车,像海上的船只,向着谷物而不是海洋前进。傍晚时分归来的车上满是乱蓬蓬的干草,马车经过的车道都留有一撮。

长凳子都摆放到了谷仓的地板上。倘若下雨,演员们将在谷仓里表演,谷仓的一头已经有人用支架搭起了一个舞台。不论下雨或天晴,观众们都将在这儿用茶点。年轻的男孩女孩们——吉米、艾丽思、大卫、杰西卡——现在就忙着用国王加冕礼庆祝活动上剩下的红色和白色的纸玫瑰编织花环,种子和麻布袋上的灰尘使他们打起了喷嚏。艾丽思额头上绑着一块手绢,杰西卡身着马裤,而男孩们都戴着袖套工作。白色的灰尘沾到了头发上,一不小心手指上也会有木头碎片刺进去。“老福林西”又在往谷仓上钉标语牌。第一块已经被吹掉了,或许是村里的傻子干的,他老是拆毁钉好的东西,他现在或许正躲在某个障碍物后面因标语牌的事儿而暗自发笑呢。工人们也在笑,仿佛老斯威森在身后留下了一阵笑声。这个老女孩有一小撮白发飘动,穿着圆头鞋,她的脚像金丝雀蜷成一团的爪子,黑色的长筒袜在脚踝处皱成一团,这自然使得大卫向杰西卡使了个眼色,而对方在递给他一串纸玫瑰时,也回了他一个眼色。他们都是势利眼,这一点在世界的这个角落里存在很长时间了,三百多年来的习惯做法已经根深蒂固,改变不了。所以他们笑了,但还是表示尊敬,因为她戴的是珍珠,那可是珍珠啊。“老福林西忙里忙外。”大卫说。她会进进出出二十个回合,最后给他们带来一大壶柠檬水和一盘三明治。杰西拿着花环,大卫把花环钉好。一只迷路的母鸡走了进来,一群奶牛经过房门,后面跟着一条牧羊犬,最后是牧场主邦德,他停住了脚步。

他注视着年轻人从一个椽子到另一个椽子上都挂上了玫瑰花。他看不起任何人,不论是身份卑微者还是贵族。他默不出声、面带嘲讽地倚靠在门上,像一颗枯萎的柳树,枝干拂过溪面,所有叶子都已落尽,而他的眼里莫名地闪烁着泪花。“嗨——哈!”他突然叫道。这大概是奶牛的语言,因为那头以头撞门,欲强行闯入的杂色奶牛降下头角、摆动尾巴、漫步离开了。邦德跟在它身后。“那是个问题。”斯威森太太说。奥利弗先生在查阅《百科全书》,他在“迷信”的词条下寻找是否有“摸木头”这个表达的起源,而这时候她和伊莎在讨论鱼的问题:从远处送过来,是否还会新鲜?

他们离海边很远。有一百英里远,斯威森太太说。不是,或许是一百五十英里。“但他们确实说,”她继续道,“在宁静的夜晚可以听到波浪的声音。他们说暴风雨过后,可以听到波浪破碎的声音……我喜欢那个故事。”她陷入了深思。“夜半听到海浪的声音,他跨上马鞍向海边奔去。巴特,是谁,谁骑马去海边了?”

他在阅读。“别期望他们会用桶装着水养着鱼送上门来,”斯威森太太说,“不像记忆中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那会儿住在海边的房子里,龙虾是直接从龙虾罐里捞出来的新鲜货。它们会使劲夹厨师拿来逗它们的棍子!至于鲑鱼,新鲜的鲑鱼鱼鳞里有虱子。”

巴塞罗缪点点头。那是事实。他记得,海边的房子,龙虾。

他们的鱼网里装满了从海边捕捞回来的鱼。而伊莎看到的是——花园,如天气预报所说,在柔和的微风中变幻着色彩。孩子们又一次从眼前经过,她敲了敲窗户给了他们一个飞吻,但是在花园的嗡嗡声中他们并没有注意到她的举动。“我们真的离海边一百多英里吗?”她转过身说。“只有三十五英里。”她公公说,好像他从口袋里抽出卷尺,精确地测量过一样。“看起来好像更远。”伊莎说,“从草坪看过去,陆地好像一直延伸到很远很远。”“曾经没有海。”斯威森太太说,“人类和大陆之间之前根本没有海,我今早从一本书上看到这个说法。那时斯特兰德有杜鹃花,而皮卡迪利广场上有猛犸象。”“那时人类都是野蛮人。”伊莎说。

然后她记起来,她的牙医告诉过她野蛮人能够很熟练地进行脑部手术,他说野蛮人有假牙了,他好像说假牙是在法老时代发明的。“至少我的牙医是这么跟我说的。”她最后说道。“你现在看的是哪个牙医?”斯威森太太问她。“还是那对老夫妻,斯隆街的巴蒂和贝茨。”“是巴蒂先生告诉你法老时代有假牙的吗?”斯威森太太思考着说。“巴蒂?哦,不是巴蒂。是贝茨。”伊莎纠正说。

她记得巴蒂只谈论皇室的话题。她告诉斯威森太太说巴蒂有个病人是公主。“所以他让我等了大大超过一个小时的时间。要知道对孩子而言,这段时间是多么漫长啊。”“表兄妹结婚对牙齿不好。”斯威森太太说。

巴特将手指伸进嘴里把上排的牙齿取了出来,那是假牙。但是奥利弗家族没有表亲通婚,他说。奥利弗家族的血统也就不过两三百多年,但斯威森家族不止,他们在征服者到来之前就存在了。“斯威森家族,”斯威森太太说,但她欲言又止。一有机会,巴特又会开一个与圣人有关的玩笑。她已经被开两次玩笑了:一次是关于雨伞,另一次是关于迷信。

所以她转换了话题,“我们是怎么开始本次谈话的?”她掰着手指数了数。“法老。牙医。鱼……噢,对了,伊莎你说你订了鱼,但是担心不新鲜。而我说‘那是个问题……’”

鱼已经送过来了。米切尔的儿子跳下摩托车,鱼就挂在他的臂弯里。没有时间在厨房门口喂小马驹糖块了,也没时间闲聊了,因为他的活增多了。他必须要送货到山那边的比克利村,还得绕道去威瑟恩、罗丹和派敏斯特等地方,这些地名和他自己的名字一样,都出现在《末日审判书》里。但是被人称为桑兹太太的厨师(被老朋友称作特里克茜),在她五十年的人生里从未去过山那边,也从来不想去。

他把这些切成片的半透明无骨鳎鱼轻放在厨房的桌子上。桑兹太太还没来得及把包装纸剥掉他就不见了,临走时拍了一下那只漂亮的黄猫,它从柳条椅上庄严起身,雄赳赳地朝着桌子走过去,绕着鱼片打转。

是不是有点臭了?桑兹太太拿到鼻前闻了一下。猫儿这样那样磨蹭着桌腿和她的双腿。她会为猫儿孙尼留上一片——它在客厅的名字叫孙彦,到了厨房就变成了孙尼。她把鱼拿到食品储藏室(那儿曾经是半个教会堂),摆放在里边的一个碟子上,黄猫一直跟着。在英国宗教改革之前,这座房子和附近的很多房子一样有一间小礼拜堂,礼拜堂随着宗教的变化发生了改变,变成了食品储藏室,和猫儿的名字一样。主人(这也是他客厅的名字,在厨房人们叫他巴迪)有时会带一些绅士派头的人来参观储藏室,经常是在厨师没打扮好的时候。不是来看挂钩上挂着的火腿,或者蓝色石板上的黄油,或者是第二天晚上的羊腿肉,而是来看储藏室里的酒窖和它的雕花拱门。如果随行一位刚好有锤子,轻轻敲击拱门,会发出一声空洞的声响和一声回音。他说,毫无疑问,这儿隐藏着一条通道,曾有人在里边藏身。可能是吧。但是桑兹太太希望他们不要来她的厨房,当着女孩们的面讲这些故事,这会使她们产生一些愚蠢的想法,她们会听到死人滚动水桶,看见白衣女人在树下行走,天黑后就没人敢穿过草坪。即使是猫儿发出声音,她们也会说“有鬼!”

孙尼吃了一点点鱼片。桑兹太太从一个装满鸡蛋的棕色篮子里拿出一个鸡蛋,有些鸡蛋的蛋壳上粘着黄色的绒毛,随后她和了一些面粉涂在半透明的鱼片上,又从装满面包皮的陶器罐里拿了一块面包出来。然后回到厨房,在炉子前迅速忙碌起来,先把煤渣耙成块状,添到炉子里,再让火势渐渐减弱,整栋宅子里都回荡着奇怪的回声,所以书房、客厅、餐厅和育儿室里的人不论在做什么,不论在想什么或说什么,他们知道,他们都知道,早餐、午餐或晚餐快要开始了。

斯威森太太来到厨房说:“三明治……”她克制住自己没在“三明治”前加“桑兹”,因为“桑”和“三”两个发音相似。她母亲以前经常说:“千万不要拿人的名字开玩笑。”特里克茜这个名字就不如桑兹合适,这个瘦削、刻薄的女人,留着红色的头发,机敏整洁,她做饭时从不会仓促了事,这一点是真的,也从不会把发夹掉进汤里。“我的神啊!”十五年前,巴特用勺子捞起一个发夹时就发出过这样的感慨,那是在桑兹到来之前,还是杰西·普克在他们家做厨师的时代。

桑兹太太伸手取面包,斯威森太太取火腿。一个人切面包,另一个人切火腿,一起干活的场面很和谐很团结。厨师的手在切、切、切,而露西则一手拿面包,另一只手举起餐刀。为什么陈面包比新鲜的面包更容易切呢?她若有所思起来。思绪不经意地从酵母跳到酒精,跳到发酵,跳到醉酒,跳到酒神巴克斯,跳到自己经常醉躺在意大利葡萄园的紫色灯光之下的场景。而桑兹听到了滴答的钟声,看到了馋嘴的黄猫,注意到一只苍蝇嗡嗡飞过,而且从她嘴唇的动作,看得出来她对厨房干活的人有所不满却不能说什么,因为其他人正在谷仓挂纸玫瑰玩得很开心呢。“天气会晴朗吗?”斯威森太太问道,手中的餐刀暂停工作。厨房里每个人都会迁就老斯威森太太的幻想。“看起来会的。”桑兹太太说,留心观望了一下厨房窗外的天气。“应该不是去年,你还记得那一年突然下起雨的时候我们坐在椅子里有多么着急吗?”说完,斯威森太太又开始切面包。然后她又问起了桑兹太太的侄子比利,他在屠夫那里当学徒。

桑兹太太说:“男孩子们不应该在师傅面前表现得那么大胆无礼。”“没事儿的。”斯威森太太说。一半是说她侄子,一半是说三明治,手上这块正好是修剪得很整齐的三角形三明治。“贾尔斯先生可能会迟到。”她补充说,然后心满意足地把手中的三明治放在其它三明治之上。

伊莎的丈夫,那个股票经纪人将从伦敦回来。而当地与特快列车接轨的火车绝不会准点到站,即使他坐早班车也没有办法确保准点。这就意味着——这对桑兹太太意味着什么呢?当有人错过列车的时候,不管她可能想做什么,她都必须等着,在烤箱前等着,让肉类保持温热,但是没有人知道这些。“对了!”斯威森太太打量着三明治,有的很整齐,有的不那么整齐,说:“我可以把它们带去谷仓。”至于柠檬水,她毫无疑虑地认为厨房侍女简会搞定。

坎迪什待在餐厅,正在移动餐桌上的一枝黄玫瑰,把玫瑰花摆放成黄色,白色,紫红色相间。他很喜欢花儿,喜欢插花,把绿色的荆棘和心形的叶子插入花间,恰到好处。考虑到他既赌博又酗酒,很奇怪居然会有爱花的喜好。黄玫瑰插好了。这会儿一切安排妥当——银色和白色,刀叉和餐巾,而中间是一瓶色彩斑斓的玫瑰花。于是,最后再看了一眼,他离开了餐厅。

窗户对面挂着两幅画像。而事实上画上这位身材修长的女士和这位手握缰绳牵着马匹的男士从来没有见过面。女士画像是一张画,奥利弗因为喜欢这张画而买了它。男士则是一位祖先,挺有名气。他手持缰绳,对画师说:“该死,先生,如果你想要画我的画像,趁树上有叶子的时候画吧。”树上正好有叶子。他又说:“还有空间画科林和巴斯特吗?”科林是他那条很有名的猎犬。但是只有空间画巴斯特了,于是他似乎是在对入画的同伴而不是对画师说,他妈的真遗憾不能把科林带上。他还希望大约在1750年的时候把科林葬在自己的墓里,让它躺在自己脚边,但是那个可恶的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牧师不允许他这么做。

那位祖先就是一个话匣子,而那位女士则是一张图画。身着黄色礼服,身体倾斜,倚靠在柱子上,手持一把银箭,头发上别着一根羽毛,她引得人上看下看,从曲线看到直线,透过草木茂盛的林地和银色的、灰褐色的阴影,最后陷入深深的寂静。房间里空无一人。

房间里没人,空无一人,空空如也,沉默,无声,寂静。房间如一具空壳,独自吟唱时光存在前的混沌。房间中心位置有个花瓶,雪白透亮,光滑冰冷,忍受着寂寥,是净化过的空虚和沉静。

走廊对面的一扇门打开了。一个声音,又一个声音,再一个声音激起一阵阵涟漪和颤动:巴特的声音——粗哑,露西的声音——颤抖,伊莎的声音——音调适中。他们的声音着急、焦躁、满是抗议,一个说:“火车晚点了”;另一个说:“把晚餐热着”;还有一个说:“不,坎迪什,我们不会,我们不会等。”

这些声音从书房里出来,到了大厅突然停止了。很明显他们遇到了障碍:一块岩石,一阵震惊。即使地处乡村深处也完全不可能独处,是吗?这是让他们吃惊的地方。震惊过后,他们对来客表示欢迎。痛苦的也是必要的,必须有社交活动。所以从书房出来迎面撞见曼雷萨太太和一个不知名的长着淡黄色头发、脸部扭曲的年轻男人,这是件让人痛苦却又愉快的事情。不可能逃避,见面已无可避免。没受邀请,意料之外的不速之客,在本能的驱使之下开车下了公路来到他们面前套近乎,像极了绵羊和奶牛渴望彼此亲近的那种本能。但是他们带了午餐篮子,就这么来了。“看到指示牌上的名字时我们实在是没忍住。”曼雷萨太太用她深邃柔美的声音说道。“这是我的一位朋友,威廉·道奇,我们本打算独自去田野用餐。然后看到指示牌,我便建议:‘为什么不让我们亲爱的朋友为我们提供容身之所呢?’我们所需要的就是餐桌旁的两个座位。我们自带了食物和杯子,我们不需要别的,除了……”很明显她需要的是陪伴,需要和她同类的人在一起。

她冲老奥利弗先生挥了挥手,手上带着手套,手指上看起来戴着好几枚戒指。

他冲着她深深鞠了个躬,换做是一个世纪以前他可能会亲吻这只手。在这一阵阵欢迎、抗拒、道歉、然后欢迎的声音中,夹杂着一丝沉默,来自伊莎贝拉的沉默,她观察着这位不认识的年轻人。他当然是位绅士,穿着袜子和长裤就是证明。看上去很聪明——打着领带,马甲敞开着;他来自城市,是个专业人士,但是脸色油灰,看上去不太健康;他表现得很紧张,面对这突然的介绍还抽搐了一下,但从本质上来说又是一个自负得令人憎恨的家伙,因为他作为曼雷萨太太的客人,居然看不起她的过分热情。

伊莎觉得反感,然而又觉得好奇。但是当曼雷萨太太为了使一切看起来合乎情理,而补充说:“他是一位艺术家”时,威廉·道奇却更正说:“我是一个办公室职员”(曼雷萨以为他当初说的是教育或萨默赛特宫的工作人员),这时候曼雷萨太太用手指去触摸他脸上扭曲的疙瘩,疙瘩紧紧贴在他脸上,几乎到了使他眼睛眯缝、脸部抽搐的程度。

然后他们进餐厅吃午餐,曼雷萨太太为自己克服困难的能力洋洋得意,轻而易举就解决了这个小小的社会危机——争取到餐桌上的两个额外位置。难道她对血肉之躯没有十足的信心吗?我们不都是血肉之躯吗?小题大做多么愚蠢啊,因为在皮囊之下我们都是血肉之躯而已——不管男人女人都一样!但是很显然她更喜欢男人。“你的戒指有何用处,你的指甲和那顶很讨人喜欢的小草帽有何用处?”伊莎贝拉在心里默默地把问题指向曼雷萨太太,从而使得沉默也明显对谈话做出了贡献。她的帽子、戒指和她那光滑如玉的玫瑰花色指甲都是供人观赏的,但是她的生活历史却不为人知。他们对她的生活都只有一些零碎的认识,可能威廉·道奇除外,因为她公然叫他“比尔”——这似乎说明他比别人知道得更多。有些事情他的确知道,比如说她会在深更半夜穿着丝质睡衣在花园里徜徉,打开扬声器播放爵士乐,喝着鸡尾酒,然而他们也知道这些。但却没有任何隐私,没有任何严格意义上的生平事实。

只听到传闻说,她出生在塔斯马尼亚岛。她祖父因为某件维多利亚中期的欺诈丑闻而被发配至此,是腐败渎职吗?但是伊莎贝拉第一次听这个故事时听到“发配”后就没有下文了,因为讲故事的女士(来自格兰奇的布兰科太太)的丈夫学究式地反对她的说法,不是“发配”,而应该说是“放逐”,但是“放逐”也不是他话到嘴边却又想不起来的那个词语。所以故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了。有时候她会提到一个叔叔,他是个主教,但也就是殖民地的主教而已,而殖民地的人们擅长忘却和原谅。据说她的钻石和红宝石都是她的“某个丈夫”(不是拉尔夫·曼雷萨)亲手从地下挖出来的。拉尔夫是犹太人,穿着打扮像极了一个拥有地产的贵族,他也的确通过管理伦敦市商业公会获得大量收入。他们没有孩子。当然随着乔治六世即位,窥探和打听别人的过往已经成为了一种老式的、过时的、沉迷琐碎旧事的行为,不再被人追捧。“我想要一个开瓶器。”曼雷萨太太说,朝坎迪什抛了个媚眼,把他当作一个真正的男人而不是玩偶。她有一瓶香槟,但是没有开瓶器。“看那些画像,比尔。”她继续说道,一边竖起大拇指启开瓶塞。“我是不是跟你说过你会大饱眼福?”

她的动作甚至整个人都显得粗俗,对于野餐而言,她的打扮过分性感。然而这是多么值得拥有,至少是有价值的特征啊。因为每个人都从她的话中直接感受到“她那样说过,她那样做过,而不是我。”,每个人都能从她违反礼仪的行为中感受到一股新鲜空气,像跟在破冰船后跳跃的海豚一样受到她的影响。难道她没有让老巴塞罗缪回想起香料群岛和他年轻的时光吗?

她这会儿向巴特抛媚眼,继续说:“我跟他说看了你们所拥有的财物之后他就不会对我们的(事实上他们的财物都堆成山了)感兴趣了。我还向他承诺你会向他展示那个……,那个……”手上的香槟嘶嘶地冒了出来,她一定要先给巴特倒上一杯。“你们这些有学识的绅士们都在热情谈论的那个是什么?一个拱门?诺曼时期的?撒克逊时期的?你们当中谁最后从学校毕业?贾尔斯太太?”

她开始挑逗伊莎贝拉,称赞她的年轻。但是当她向女人说话时,她总要遮掩着眼睛,因为作为同谋,女人们总是能洞穿一切。

伴随着带给人们的一次次打击、伴随着香槟和媚眼,她清楚地表明了自己就是大自然的狂野孩子,出其不意地出现在这个避风港湾,她得意地偷笑,这儿确实是继伦敦之后第二个能让她微笑的地方,然而它也确实能够挑战伦敦的地位。她继续向他们讲述她生活中的轶事,都是一些八卦,没有什么实际用处,但是她却赋予了它们价值。比如说上周二,她和谁、谁、谁坐在一起,之后还漫不经心地说出一个教名,然后是一个昵称,那个人说——因为她不是什么大人物,所以他们什么都对她说——“为了严守秘密,我不需要告诉你们。”她说。而他们都急切地竖起了耳朵。然后,她的手做出一个姿势,好像要把那令人生厌的伦敦生活装在叮当作响的罐中扔进海里——于是——她大呼一声:“滚蛋吧!……我刚来这儿时做的第一件事情是什么呢?”他们昨天晚上才开车穿过六月路来到这里,不言而喻是和比尔一起,一离开伦敦,她就突然变得放荡不羁、脏乱不堪了,直到最后坐下来吃晚餐。“我该怎么办?我可以大声说出来吗?斯威森太太,可以吗?是的,在这栋宅子里,什么话都可以说。我做的第一件事情是解开胸衣,”(说到这儿她把双手放在身体两侧,而她是个身材肥胖的人)“在青草中打滚。打滚——你们相信吗……”她真心实意地笑了。她放弃关注身材因而获得身心自由。“这是真实的情感。”伊莎心想。非常真诚。她对于乡村的喜爱也同样真实。通常当拉尔夫·曼雷萨不得不在城里待着的时候,她就会独自来这儿,戴一顶老式的花园帽,不是教乡村妇女们如何腌制咸菜,而是教她们用彩色的麦秆编织花哨的篮子。皆大欢喜的是她说的话都是她们想听的。如果你正好来拜访谁,可以经常听到她在蜀葵丛里唱约得尔歌“霍依提-特-多依提-特-雷-多……”

真是个十足的好人。她让老巴特感觉自己年轻了。扶了扶眼镜,他眼角瞥见花园里闪过一道白光。有人经过。

原来是女帮厨,碗碟还没有收拾出来,所以她在用莲花池里的凉水洗脸。

池里一直都有莲花,由风儿吹着掉进去的种子自然播种成长而来,绿色的叶子上漂浮着红色的白色的花朵。几百年来,水从泥沙里流进池子,集聚在池底黑色的淤泥上足有四五英尺那么深。在这一团绿色的深水下,鱼儿在自我中心的世界里目光呆滞,它们游动着,是一群金色的鱼,镶嵌着白色,还夹杂着丝丝黑色或银色。它们在池水里静静地游动,在天空映照下的蓝色湖水里摆出各种姿势,或飞速游到池塘边缘,触动池边的青草,颤动的青草形成了一片摆动的阴影。蜘蛛在水面上留下了精细的脚印。一颗谷粒掉下来,旋转着沉入池底;一片花瓣落下来,浸润了水也沉入池底。这一群队列排得像船体一样的鱼儿停了下来,静止不动,整装待发,披胄带甲,然后随着水面一阵波动,它们闪电般游走了。

就是在水池的深水区,在它黑色的中心区,那位贵妇人投池自尽了。十年前,池塘得以疏浚,里面发现了一块大腿骨。唉,这是羊大腿骨,不是一位女士的大腿骨。羊没有鬼魂因为羊没有灵魂。但是仆人们坚持说肯定有鬼,而且肯定是个女鬼,因为爱情而投池自尽。因此晚上没人会从莲花池边走过,只有这会儿当阳光闪耀,绅士们还在桌边进餐的时候才有人靠近它。

花瓣沉入水池,侍女回到厨房。巴塞罗缪抿了口红酒,他像个男孩一样感觉开心,然而作为一个老人又显得鲁莽,一种不同寻常却又令人愉快的感觉。他在脑子里搜索一些可以向这位可爱的女士说的话,于是选择了能派上用场的第一件事情,也就是羊大腿骨的故事。他说:“仆人们一定要说有鬼。”厨房女佣们一定要说是投池的贵妇人的大腿骨。“但是我也得这么说!”自然的野孩子曼雷萨太太大声说。她突然变得如猫头鹰一样严肃。她知道,她说,还捏了点面包来加强语气,拉尔夫参战时,在她没有看见他灵魂出窍的情况下他是不可能在战场丧生的。——“不管我在哪儿,不论我在做什么。”她补充说,挥舞着双手使钻石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不能理解。”斯威森太太摇摇头说。

曼雷萨太太笑着说:“不,你不能理解。你们谁都不能理解。要知道我是和……”等到坎迪什退下了,她才继续说:“仆人们在一个层面上的。我不像你们那么成人化。”

她沾沾自喜,证实了她的青春少女心。恰当还是不恰当呢?她心底的淤泥汩汩流出一股清泉,而他们早已把青春年少的心思封存在心底的大理石里。对他们,羊骨就只是羊骨,而不是美人厄明特鲁德投池自尽的遗体。“你又是属于哪个阵营呢?成年人,还是未成年人?”巴塞罗缪转向那位不认识的客人。

伊莎贝拉张开了嘴,希望道奇也会张开他的嘴,她便可以借此评价一下他。但是他在凝视发呆。“请问您说什么,先生?”他问道。他们都看着他。“我在看这些画像。”

而画像没有看任何人,只把他们带入了寂静与沉默。

露西打破了沉默。“曼雷萨太太,我想请您帮个忙——如若今天下午十分必要的情况下,您愿意唱歌吗?”

今天下午?曼雷萨太太惊呆了。是露天表演吗?她从没想过会是在今天下午,要是他们知道今天下午有露天表演,他们绝不会贸然闯进来。当然,编钟的鸣响又来了,伊莎听到了第一声鸣响,然后是第二声,接下来是第三声——如果下雨,就在谷仓里举行;如果天气好就在露台举行。天气会怎么样呢,下雨还是天晴?他们都朝窗外望去。这时门开了。坎迪什说贾尔斯先生回来了,他一会儿就下来。

贾尔斯过来了。回来的时候,他看到门口那辆炫丽的镀银汽车,车身上扭动的姓名首字母“R.M”从远处看起来像个皇冠。推断家里来客人了,他把车停在那辆车的后面,然后先回房间换衣服。都是惯例作祟,就像在情绪的作用下,晕红或眼泪会涌上脸颊一样,汽车的存在触动了他的教养,他必须换衣服。他进到餐厅的时候看起来像个板球队员,穿着法兰绒裤子和有蓝色铜纽扣的外套。尽管他义愤填膺,因为坐火车的时候不是在晨报上读到:就在海湾另一边,那片把他们与大陆隔开的平原地带,有十六人丧生,其他人都被俘了吗?但他还是换衣服了。露西姑姑在他进来的时候冲他挥手,正是因为露西姑姑他才换了衣服。在她面前,他出于本能地把不满和牢骚都宣泄出来,就像人们把衣服挂在挂钩上一样。露西姑姑,傻傻的,自由随性。自从他大学毕业以后选择在城里工作,她就总是对那些一辈子都在向野蛮人(他们不是赤身裸体就很漂亮吗?很奇怪居然渴望像英国人一样穿衣服和生活。)做买卖的人表示好奇和兴趣,他们买卖的是犁头,玻璃珠,还是股票和股份呢?她有一句轻率和恶意的评价困扰了他十年,那就是他没有什么特殊的才能,缺乏资金,而且狂热地爱着他的妻子——说到妻子他冲餐桌对面的她点了点头。如果有选择,他会选择经营农场,但是他没有选择。所以一件事儿导致了另一件事儿,所有事情聚集到一起把你给压扁了,像抓住水里的鱼一样紧紧地抓住你。所以他回家度周末,而且换了衣服。“你们好!”他对在座的人说,并冲陌生的客人点头。他不喜欢这个人,于是自顾自吃他的鳎目鱼片。

他这种类型正好集合了曼雷萨太太喜欢的所有特质。头发卷曲,完全不像许多人松垮的下巴,他的下巴很紧实,鼻子虽然不长但却笔挺,当然还有眼睛,那头卷发搭配下的蓝色双眼,而最后完成完美造型的是他表情里的那股猛劲和野性,虽然她已经45岁了,但正是那股猛劲和野性刺激了她,又重新激活了她古老的能量。“他是我丈夫,”伊莎贝拉心想,两个人隔着多种颜色的玫瑰花束互相点头。“我孩子的父亲。”这句陈词滥调起作用了,她觉得骄傲,感受到深情,然后又为自己觉得骄傲,因为他选择了她。经过了早上在镜子里的自我观赏和昨天晚上被乡绅欲望之箭射中之后,她惊奇地发现当他进来时(不是一个楚楚的城市绅士,而是一个板球队员),她感受到了那么多的爱,和那么多的恨。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苏格兰,两个人都在钓鱼——她坐在一块石头上,而他坐在另一块石头上。她的钓鱼线缠结在一起,她便放弃了。坐到一旁看他钓鱼,看溪水从他双腿间流过,看他抛鱼钩,一次,又一次——直到,像一块中间弯曲的厚厚的银锭,那条鲑鱼跳了起来,被抓住了,然后她便爱上了他。

巴塞罗缪也爱他,同时注意到了他的愤怒——为什么发怒?但是他想起了他的客人。这家人在陌生人面前就不是一家人了。他必须努力地向他们讲述那两张画像的故事,就是刚才贾尔斯进来时那个陌生客人正在欣赏的那两幅画。“那个”,他指向骑马的男人画像,“是我的祖先。他有一条狗。那条狗很有名,在家族史上占有一席之地。他还留下记录说希望把狗葬在身边。”

他们看向画像。

露西打破了沉默,“我一直觉得他在说:‘画上我的狗。’”“那马又是怎么回事呢?”曼雷萨太太说。“那匹马呀”,巴塞罗缪边说,边戴上眼镜。他看着那匹马,尾部画得不怎么令人满意。

然而威廉·道奇还在看着那张女士的画。“呀,你真是位艺术家。”巴塞罗缪说,他因为喜欢而买下了这幅画。

伊莎注意到,道奇在大约半个小时里第二次否定了这一说法。

像曼雷萨这样出身良好的女士出于什么目的会带上这个混血种人一起出行呢?贾尔斯自问道。他的沉默也对谈话做出了贡献——对了,他叫道奇,他摇摇头说,“我喜欢那幅画。”那便是他能说的所有内容。

巴塞罗缪说:“你说的很对。有个人,我忘了他的名字了,一个与什么学会相关的人,他经常免费给像我们这样的衰落的望族后代提供建议,他说……说……”他停顿下来。他们都看着那张女士画像。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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