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渡记 东藏记 西征记 北归记(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18 13:0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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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宗璞著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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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渡记 东藏记 西征记 北归记

南渡记 东藏记 西征记 北归记试读:

南渡记

东藏记 西征记 北归记/宗璞著.—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全集)

ISBN 978-7-02-013972-9

Ⅰ.①南…Ⅱ.①宗…Ⅲ.①长篇小说—小说集—中国—当代Ⅳ.①I247.5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8)第047589号

策划编辑 杨柳

责任编辑 刘稚

装帧设计 刘远

责任印制 徐冉

出版发行 人民文学出版社

社  址 北京市朝内大街166号

邮政编码 100705

网  址 http://www.rw-cn.com

印  刷 三河市宏盛印务有限公司

经  销 全国新华书店等

字  数 1030千字

开  本 890毫米×1290毫米 1/32

印  张 43.625 插页8

印  数 1—5000

版  次 2010年6月北京第1版

印  次 2019年5月第1次印刷

书  号 978-7-02-013972-9

定  价 138.00元(全四册)

如有印装质量问题,请与本社图书销售中心调换。电话:010-65233595

出版说明

一九八一年三月十四日,病中的中国作家协会主席茅盾致信作协书记处:“亲爱的同志们,为了繁荣长篇小说的创作,我将我的稿费

十五万元捐献给作协,作为设立一个长篇小说文艺奖金的基金,以奖励每年最优秀的长篇小说。我自知病将不起,我衷心地祝愿我国社会主义文学事业繁荣昌盛!”

茅盾文学奖遂成为中国当代文学的最高奖项,自一九八二年起,基本为四年一届。获奖作品反映了一九七七年以后长篇小说创作发展的轨迹和取得的成就,是卷帙浩繁的当代长篇小说文库中的翘楚之作,在读者中产生了广泛的、持续的影响。

人民文学出版社曾于一九九八年起出版“茅盾文学奖获奖书系”,先后收入本社出版的获奖作品。二〇〇四年,在读者、作者、作者亲属和有关出版社的建议、推动与大力支持下,我们编辑出版了“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全集”,并一直努力保持全集的完整性,使其成为读者心目中“茅奖”获奖作品的权威版本。现在,我们又推出不同装帧的“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全集”,以满足广大读者和图书爱好者阅读、收藏的需求。

获茅盾文学奖殊荣的长篇小说层出不穷,“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全集”的规模也将不断扩大。感谢获奖作者、作者亲属和有关出版社,让我们共同努力.为当代长篇小说创作和出版做出自己的贡献,为广大读者提供更多的优秀作品。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

序曲

【风雷引】百年耻,多少和约羞成。烽火连迭,无夜无明。小命儿似飞蓬,报国心遏云行。不见那长城内外金甲逼,早听得卢沟桥上炮声隆!【泪洒方壶】多少人血泪飞,向黄泉红雨凝。飘零!多少人离乡背井。枪口上挂头颅,刀丛里争性命。就死辞生!一腔浩气吁苍穹。说什么抛了文书,洒了香墨,别了琴馆,碎了玉筝。珠泪倾!又何叹点点流萤?【春城会】到此暂驻文旌,痛残山剩水好叮咛。逃不完急煎煎警报红灯,嚼不烂软塌塌苦菜蔓菁,咽不下弯曲曲米虫是荤腥。却不误山茶童子面,腊梅髯翁情。一灯如豆寒窗暖,众说似潮壁报兴。见一代学人志士,青史彪名。东流水浩荡绕山去,岂止是断肠声!【招魂云匾】纷争里渐现奇形。前线是好男儿尸骨纸样轻,后方是不义钱财积山峰;画堂里蟹螯菊朵来云外,村野间水旱饥荒抓壮丁!强敌压境失边城!五彩笔换了回日戈,壮也书生!把招魂两字写天庭。孤魂万里,怎破得瘴疠雾浓。摧心肝舍了青春景,明月芦花无影踪。莽天涯何处是归程?【归梦残】八年寒暑,夜夜归梦难成。蓦地里一声归去,心惊!怎忍见旧时园亭。把河山还我,光灿灿拖云霞,气昂昂傲日星。却不料伯劳飞燕各西东,又添了刻骨相思痛。斩不断,理不清,解不开,磨不平,恨今生!又几经水深火热,绕数番陷人深井。奈何桥上积冤孽,一件件等,一搭搭迎。【望太平】看红日东升。实指望春暖晴空,乐融融。又怎知是真?是幻?是辱?是荣?是热?是冷?是吉?是凶?难收纵,自品评——且不说葫芦里迷踪,原都是梦里阴晴。

主要人物

孟樾(弗之) 明仑大学历史系教授

吕清非 孟樾岳父

吕碧初 孟樾妻、吕清非

峨(孟离己) 孟樾长女

嵋(孟灵己) 孟樾次女

小娃(孟合己) 孟樾子

吕绛初 吕清非次女

澹台勉 绛初丈夫

玹子(澹台玹) 绛初女

玮玮(澹台玮) 绛初子

赵莲秀 吕清非续弦夫人

吕贵堂 吕清非本家侄孙

吕香阁 吕贵堂女

卫葑 孟樾外甥、明仑大学教师

凌雪妍 卫葑妻

李宇明 明仑大学教师,卫、凌好友

凌京尧 凌雪妍父

岳蘅芬 凌雪妍母

缪东惠 岳蘅芬舅父

掌心雷(仉欣雷) 峨同学

麦保罗 美国外交官、玹子好友

庄卣辰 明仑大学物理系教授

玳拉 庄卣辰妻

庄无因 庄卣辰子

庄无采 庄卣辰女

李涟 明仑大学历史系教师

金士珍 李涟妻

之芹、之薇 李涟女

第一章

这一年夏天,北平城里格外闷热。尚未入伏,华氏表已在百度左右。从清晨,人就觉得汗腻。黑夜的调节没有让人轻松,露水很快不见踪影,花草都蔫蔫的。到中午,骄阳更像个大火盆,没遮拦地炙烤着大地,哪儿也吹不来一丝凉风。满是绿树的景山,也显得白亮亮的刺眼。北海和中南海水面积着阳光,也积着一层水汽,准知道水也不会清凉。空气经过暑热的熬煎,吸进去热辣辣的。在热气中似乎隐藏着什么令人惊恐的东西,使人惴惴不安。

说不出这种惴惴不安究竟是怎样一回事。它却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北平人所熟悉的一种心情。自从东北沦陷之后,华北形势之危,全国形势之危,一天比一天明显。《塘沽停战协定》实际承认长城为中日边界。《何梅协定》又撤驻河北的中国军队,停止河北省的反日活动。日本与汉奸们鼓噪的“华北自治运动”更是要使华北投入日军怀抱。几年下来,北平人对好些事都“惯”了。报纸上“百灵庙一带日有怪机侦察”的消息人们不以为奇,对街上趾高气扬的外国兵也能光着眼看上几分钟。三教九流、各行各业各自忙着生计时,还不失北平人的悠闲。晚上上戏园子听两口马派或谭派。摆香烟摊儿的在左近树杈上挂着个鸟笼子。学生们上学时兴兴头头把车骑得飞快。太阳每天从东四牌楼东转到西四牌楼西,几座牌楼在骄阳中暴晒过多少年,并未发生火灾。什刹海绿堤上夏天的鲜碗儿里,鲜藕、鲜菱角和鲜鸡头米没有少了一样。就在这平淡中,掺杂着惴惴不安。像是一家人迫于强邻,决定让人家住进自己院子里,虽然渐渐习惯,却总觉得还是把他们请出去安心。

人们过日子之余,还是谈论天气居多。“今年这天可真邪乎!”其实去年可能也一样热,只是人们不记得罢了。

不过明天或下一分钟要发生的事,黎民百姓谁也难于预料。

这天下午两点多钟,西直门过高亮桥往西往北的石子路隔着薄底鞋都发烫。这路有北平街道的特点,直来直去,尽管距离不近,拐弯不多。出西直门经过路旁一些低矮民房,便是田野了。青纱帐初起,远望绿色一片。西山在炽烈的阳光下太分明了,几乎又消失在阳光中。路旁高高的树木也热得垂着头,路上车辆很少。一辆马车慢吞吞地走着,几辆人力车吃力地跑。只有一辆黑色小汽车开得飞快,向北驶去。

车上坐着两位四十上下年纪的先生。他们是明仑大学历史系教授孟樾孟弗之和物理系教授庄卣辰。

孟樾深色面皮,戴着黑框架眼镜,镜片很厚,着一件藏青色纺绸大褂。庄卣辰面色白净,着一件浅灰色绸大褂。他们刚在城里参加过一个聚餐会。孟先生闷闷不乐。庄先生却兴致勃勃。“蒋的这次庐山谈话会规模不小。”庄卣辰说。他每次参加这种聚会都觉得很新鲜。其实庐山谈话会的消息,报上已登了许多天。谈话会分三期进行,邀请许多名流学者参加,中心议题是对时局的分析和对策。

孟樾看着前面白亮亮的迅速缩短着的路,心不在焉地说:“可真能解决什么问题!”“邀请你参加第三期,你要去的了?”卣辰头小,眼睛长而清澈,脸上总有一种天真的神情。

孟樾转过脸,对卣辰笑了一下:“去是要去,只是我怀疑有什么作用。杨、秦两校长已经到了南京。现在大概已经在庐山上了。”“谈谈总有好处。”卣辰好心地说。“我们国家积贫积弱,需要彻底的改变。”孟樾说,“你听见那民谣吗?”

他一面说话一面回想着聚餐会上听说的民谣,那是他的连襟澹台勉说的。澹台勉是华北电力公司副总经理,留学德国,是工商界一位重要人物。他最近到下花园煤矿视察回来,说那里流行一首民谣:“往南往南再往南,从来不见北人还,腥风血雨艳阳天。”当时大家说这像是一首“浣溪沙”的上半阕。孟樾说,民谣素来反映人心,也有一定预言作用。他反复念了两次“腥风血雨艳阳天”,餐桌上的空气渐渐沉重。有两位先生正举箸夹菜,那乌木箸也在半空中停了片刻。“民谣其实都是人故意编出来的。”卣辰说,“譬如李渊要做皇帝,就编一个十八子怎样怎样,忠义堂前地下的石碣当然是事先着人埋好的。”“这几句话什么意思呢?”孟樾一半是问自己,“我们的国家已经经过快一百年的腥风血雨了——其实逃不过的。”“打仗吗?”庄卣辰坐直了身子。

孟樾沉默了半晌,才说:“政府现在的对策仍是能忍则忍。今天大家谈话虽大都表示要立足于战,却较谨慎,你看出来了吗?”

卣辰睁大眼睛,认真地想自己看出来没有。

白闪闪的路继续缩短着。他们斜穿过一个小镇,很快看到明仑大学的大门。

车子驶过校门,穿着制服的校警向他们肃立致敬。孟樾摆一摆手。校园里别是一番天地。茂密的树木把骄阳隔在空中,把尘嚣隔在园外。满园绿意沉沉,一进校门顿觉得暑意大减。“先送庄先生。”孟樾吩咐车夫老宋。

车子绕过一条小河,很快停在一座中式房屋前。庄卣辰下车前郑重地说:“我看出来了,也有人不谨慎,你看出来没有?”

还没有等回答,他就说:“那就是你。”

两人各自抬抬手臂,算是分手的礼节。

车子复又绕过小河,往校园深处驶去。“我说了些什么?”弗之想。他素来是个谨慎的人,常常把做过的事回想一遍。他曾说,吾日三省吾身,太费时间。一省还是做得到的。

他很快想起来,午饭间他说:“国家到得这个地步,远因是满清政府的腐败,近因就得考察一下。中华民族有的是仁人志士,为什么许多事办不成?主要是不团结。”接着说到以北平为国际性的文化城的不可行处。这种设想几年前便有,要把北平变为不设防城市,要将华北作为特殊地区。他说,华北特殊化实在是日本操纵的“华北自治运动”的延续,“自治来自治去,都自治到别人名下去了。”下面的话大概有不谨慎的嫌疑,他说的是:“苏联革命有其成功之经验。是不是社会主义更尊重人才,能发挥每个人的作用,也能更使人团结?”当时中文系讲师钱明经咳了一声,似乎不以为然。生物系教授萧澂马上岔开了话,一般地说了几点目前形势。“子蔚谨慎有过于我啊。”弗之暗想。他知道萧澂岔开话是免得多谈主义。可是大家虽都谨慎,没有慷慨激昂的言语,却于沉重之间感到腥风血雨之必来,而且不该躲避。“我辈书生,为先觉者。”弗之想着,望着秀丽的校园。车子经过一处新修整的假山,在玲珑剔透的孔穴间留有一窄块平石,说好等他题字的。

车子经过槐阴夹道的路,经过小山和几座古式建筑,停在孟宅门前。他下了车,对老宋说:“明天下午三点,到欧美同学会。”

老宋恭敬地应了一声,看着孟樾进了门,才把车开走。

屋内很静。悬着浅黄色纱窗帘的小门厅十分舒适宜人。通过道的门楣悬着一个精致小匾,用古拙的大篆书写“方壶”二字,据考证,这是这座房屋原址的名字。不远处的校长住宅,名为圆甑。孟樾每次回家,一跨进大门,便有一种安全感。他知道,总有一张娴静温柔的笑脸和天真的、稚气的叫“爹爹”的声音在等着他。他们该都睡过午觉了?他走进过道,过道拐弯处有一个向外凸出的弧形的窗,正对花园。凸窗下有一个嵌在墙上的长木椅,是孩子们爬上爬下的地方。这时一个男孩正垂头坐在那里。“小娃!你怎么没睡觉?”孟樾诧异地问。

小娃没有像往常一样扑上来迎接爹爹。他慢慢放下手里正玩着的东西,抬起头来,脸上带着专注沉思的表情,和一个六岁的孩子很不相称。停了一下,他还是跑过来牵住爹爹的手,一面仰着脸儿,问:“爹爹,耶稣是哪一年生的?”

孟樾每天和孩子谈话的时间很少,而每次小娃都提出不止一个问题,使他颇失为父的尊严。这次倒还好,他不必思索就答出来:“今天是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耶稣是一千九百三十七年以前出生的。我们的公元纪年就是从耶稣出生那年开始算的。”“为什么从耶稣开始算?为什么不从你生出来或者娘生出来或者姐姐或者嵋生出来开始算?”“耶稣是个伟大的人物。”孟樾说,觉得一时很难讲清耶稣究竟怎样伟大,“他爱人,愿意为别人牺牲——小娃刚刚玩的什么?”

他们走到凸窗前,小娃从椅上拿起一个木制十字架递给孟樾。这十字架上有耶稣受难像,雕镂精细。无怪乎孩子提出这样的问题。“这是嵋从姐姐房间里拿来的。”

姐姐孟离己小字峨,今年从一个教会中学毕业,正准备考大学。“耶稣爱人,愿意牺牲,别人就把他钉在十字架上吗?”小娃仍仰着小脸问。“那些人当然是坏人。”孟樾忽然有些烦躁,把木像还给小娃。小娃体谅爹爹可能累了,便握住木像不说话,跟着孟樾走进内室。

室中彩色缤纷,床上地下都拖着亮光纸环的链子,像到处流淌着鲜艳颜色的小溪。孟夫人吕碧初和十岁的小女儿嵋正高兴地裁纸涂糨糊。“小心!别踩了!”她们笑着警告。

小娃拉起一条金黄的纸链,又拉一条鲜红的,“我也来,我会涂糨糊!”“得了,得了,就快完了。”吕碧初说。“这是为明天卫葑的婚礼吧?”孟樾脱下长衫,嵋抢着接了放在椅子上。

碧初笑盈盈地站起,从椅上拿起长衫挂好,转身从浴室里取出凉手巾,让弗之擦汗,一面说:“婚礼我们不用操心。新房布置得虽不错,可太素净了,拉几条颜色链子就热闹多了。已经够了。”说着把小娃手中的木像拿过看了一眼,说:“这是峨的。你怎么拿出来?一会儿姐姐要生气。”“是我拿的。”嵋忙说,“我们放回去。”姐姐是家中最爱生气的人,谁也不愿意惹她。“先收拾这里。”碧初说。小娃也帮忙,一面说着笑着,也不知道说的什么,笑的什么,满室温馨的气氛,让人心里熨帖。

弗之坐在藤椅上看着,忽然自语道:“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你说什么?”碧初把那彩色河流束拢了,放进杂品柜里,转脸又问:“时局怎样了?外面有什么消息?”“那蚕食政策是明摆着的。狼子野心,无法餍足。一味忍让,终有国破家亡的时候。”他说,见大小三张极相似的脸儿都望着他,自己笑了。“也不至于马上就打到北平来。”说着起身往书房去了。

书房在孟家是禁地,孩子们是不准进的。一排排书柜占据了大半间房。靠窗处摆着一张大写字台,堆满了书稿。这桌面是禁地中的禁地,连碧初也不动的。弗之自己说是“乱得有章法”,别人一动就真乱了。在弗之坐的转椅后面墙上,挂着大字对联,每个字有一尺见方,是从泰山经石峪拓下来的,这几个字是“无人我相,见天地心”。桌上在乱堆着的书稿中有一个六面绿色玻璃铜框台灯。灯身上镌满了篆字,细看可以辨出是五千字道德经。

转椅内侧有一个小长桌,摆着五六方砚台,有的有漆匣或红木匣。有一个“墨海”,是在一块长方形石上雕出四座小桥,簇拥着当中的圆形砚池,这里聚墨最多。还有一块朴素的汉砖砚,看去直如一块大砖,磨来很温润滑腻,这些都是弗之心爱之物。他这时不看一眼,只在转椅上转过身面对大字对联,默默坐了半晌,忽又转回来,把桌上的文稿推开,也不管它们压着扭着,自己低头写他的著作《中国史探》。

嵋和小娃在碧初房间里玩了一会儿,赵妈来说大师傅问太太,从秦家花园里挖来的十几株荷包牡丹是不是种在花坛边上。这位大师傅名叫柴发利,除做饭以外兼做园丁,于饭食和花木倒都有些审美趣味。碧初说自己去看看。“老阳儿还高着呢,地下火烤的一样,您等晚饭过了再去不行?”赵妈笑着说。“就种在花坛边上罢。”碧初想了想说,“你交代过了,还来帮我收拾衣服。嵋的准备好了,小娃的短裤扣子得重钉。”“大小姐不去?”赵妈随手整理着什物。“忙着呢,”碧初说,“毕业考试完了,还一样忙。”她皱眉。转脸看着嵋和弟弟在热心地读格林童话,两个小头凑在一起,黑发真像缎子一样,不觉嘴角漾起一线笑意。“外老太爷起来没有?”她转向赵妈。“刚起来,坐着写字呢。”赵妈赔笑道,“我跟大师傅说一声就来。”说着退出房外。“我们看公公去。”小娃抬头说。吕老太爷平常在城里住,和二女儿绛初“做邻居”,也时常到孟家住上十天半月。这里的一双粉妆玉琢的小儿女吸引着他,尤其是小娃。“我等会儿去。”嵋仍埋头看书。她看的是《铜鼓》,正为书中少年的命运把心悬着,简直想跳进书去帮助他。“公公说我们可以到他房间去,每天下午都可以去。”小娃跑过来倚着碧初。

碧初抚着他的头:“冰箱里有剥好的荔枝,你自己去拿。公公累了,就快出来。”“嵋,你要吗?”小娃问。嵋仍不抬头,小娃跑过去捂住她的书。

嵋不耐烦地推开他,说:“不要!不要!”小娃笑着走了。

碧初在镜台上拿起一副铜镇尺看着,两个镇尺上分别写着“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另一面是松鹤花纹,很是古雅。她把它们装进一个有衬垫的花硬纸盒。这是用吕老太爷名义送给卫葑新夫妇的礼物。卫葑是弗之嫡堂姐的儿子,也是近亲。他平素对吕清非老人很敬重,再三请老人出席他的婚礼。老人自七十岁后,对任何邀请都是礼到人不到。其实人看去很是矍铄,不觉衰老,他却说:“老态可恼,不必让别人看着难受。”

过道里电话铃响,嵋一手捧着书跑去接。“二姨妈!是嵋呀!我看格林童话呢,娘就来。”

碧初过来接过话筒:“二姐吗?明天爹回城住几天,我们送去。子勤兄来接?这边有事吗?好的。放了暑假孩子们一直闹着要进城。明天可不行。卫葑婚礼完了我得回来招呼一下。新房在倚云厅,那里是单身宿舍,都收拾好了。过几天一定去。玮玮要和嵋说话?好。”

嵋并未走开,靠在小桌边看书,一手接过话筒,眼睛还在书上,“玮玮哥,你干什么呢?”

那边的玮玮说:“我画了一张全国地图,很像秋海棠叶子,可是我不想涂绿颜色。”“我画过的,涂红颜色。像红叶。”嵋说。“我也不涂红的,不相衬。有好些虫子爬在上头。”玮玮说得像真事一样。

嵋吃惊地放下了书,“那是外国兵,我知道。玮玮哥,你看过《铜鼓》吗?一敲就出来一大批军队。”

玮玮在那边笑,“哪里有那么便宜的事!我把那些虫子的据点画出来,等你来看。”他像是自问自答,“干脆画个分省图吧,涂多种颜色。”“你明天去吗?葑哥结婚。”“妈和爸不去,他们有事。妈说我和玹子可以去。”玮玮总是叫他姐姐的名字,好像小娃对嵋那样。“嵋,明天你拉纱,不能随便跑。”碧初在房里说,“玮玮愿意的话,可以和我们一起回来住几天。”

玮玮知道明天嵋和庄家的无采一起拉纱,因问:“庄无因进城吗?”“不知道。这两天没看见他。”嵋说。

无因、无采是庄卣辰的一双儿女。无因和玮玮上同一个中学。他们也是嵋和小娃的好朋友。

他们又交谈几句,商量好明天晚上玮玮到孟家来,那边二姨妈也同意了。“喂,喂!再说一句。萤火虫飞起来了吗?”玮玮忽然大叫。每到夏夜,孟宅旁边小溪上都飞着许多萤火虫,孩子们可以让想象随着一起飞舞。“玮玮哥,你真好,也想着萤火虫。”嵋说。“问一问玹子姐来不来。”碧初又叮嘱。

玮玮说玹子不在家。“我明天来看萤火虫。”他郑重地说,挂了电话。

嵋放下电话,走到凸窗处接着看书,那是最近的座位。

小娃这时在公公屋里,祖孙二人都很开心。先是一人一颗轮流吃荔枝,吃完后照例写大字,也是一人一行轮着写,好像做游戏。写完后便在肥皂上刻图章,再讨论哪个字好,哪个字差。

吕老太爷每天上午诵经看报,二者交叉进行,到哪儿都是同样节目。随身必带一只小宣德香炉,有五斤重,每天点一炉好香,一上午让这炉香陪着。老人生活俭朴,只有每天这炉香要求苛刻,必定要云南产的鸡舌香,别的香一点就头晕,如果不点也头晕。念诵的经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从“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念到“菩提萨婆诃”,大声念十遍,再小声念别的。念一会儿就看报,如果报还没有来就要问报来了没有,怎么不送进来。下午午睡很长,起床后的时间如果可能,就是说如果外孙可以奉陪的话,就把它都交给外孙。在城里和玮玮玩,在乡间和小娃玩。老人自己只有三个女儿,晚年能有外孙谈谈,觉得是人生第一乐事。

祖孙二人对今天的肥皂头都很满意。小娃已经刻了一个“嵋”字,现在正刻“孟合己”三个字,那是他自己的名字。老人用一块书本大的肥皂,是肥皂头煮化后做成的,刻的是“还我河山”四字。刻了一次不满意,又刻一次,第三次刻完,印在纸上左看右看,又命小娃看哪儿不好。小娃看不出来,说:“反正比我刻得好。”“‘还’字里的这个走之不好,这一笔顶难写,‘我’字这一撇不好。你看,‘我’字的右边是个‘戈’字,必须有保卫自己的能力,才算得一个‘我’。”

小娃似懂非懂地望着公公。“现在看你的。”

纸上印出了孟合己三个红字,小娃高兴得拍手大叫:“我是孟合己!”“你是小娃!”老人笑道,“孟字刻得不好。”他很快把两块肥皂都切去一层,“再来一遍,我的朋友。”“我的朋友”是老人的一句口头语,只称呼他所喜爱的人。

两人又专心地摆弄刻刀了。

吕清非老人出身于安徽世家,少年时中过举人。青年时参加同盟会,曾经为营救一位被捕的同志劫过县狱,因此被革去了功名。民国初年曾当选为国会议员,中年丧妻以后,眼见国是日非,逐渐觉得万事皆空,变卖了家乡田产,到北平挨着两个女儿居住。“外老太爷,开晚饭了。”赵妈在房门口恭敬地大声说。老人早中饭都在房里吃,只有晚饭和大家一起坐坐谈谈。

小娃从矮凳上一跃而起,祖孙一起到饭厅。孟樾夫妇已在等候。老人居中上坐,弗之与碧初坐在两旁,嵋在碧初肩下,弗之肩下的位子空着。“大小姐呢?”碧初皱眉问。

话音未落,孟峨走进来了。她正当妙年,身材窈窕,着一件月白竹布旗袍,白鞋白袜,完全是一九三七年北平女学生装束。笑盈盈一张脸,只是下巴过于尖削,好像盛不住那笑容似的。“你一天上哪儿去了?”碧初和蔼地问。“同学家。”“复习功课吧?”弗之也和蔼地问。“复习一点儿。”

小娃的座位是一个高椅,前面一块横板放餐具。他多次要求上桌吃饭,照说他这个暑假后上小学,早该上桌了。他今晚在峨和嵋的座位之间磨蹭,想坐下来。“我都会刻图章了。”他摆出自己的优越条件。“今天没有交代摆你的座位。”碧初温和地说,“明天吧,好不好?”“那就后天吧,后天开始。”小娃想,明天下午进城,晚饭不在家,头一天上桌少一次有点吃亏。“等玮玮哥来了,我们挨着坐。”小娃说着自己上了高椅子坐好。

老人有一只特制的宜兴紫砂小锅,像个大碗,但有盖有柄。碧初揭去盖子,满屋一阵甜香。这是百合、红枣、糯米和青海特产长寿果一起煨煮的粥。老人舀起一匙粥,全家开始用饭。“明天晚上玮玮哥来了,我们到荷花池去看萤火虫。今天玮玮哥问来着。”嵋一面嚼饭一面说。“吃饭别说话。”峨瞪她一眼。

嵋转着乌黑的眼睛,把全桌人看了一遍,决定对着公公继续说:“荷花池的萤火虫和后门外头小溪上的也差不多——”“告诉你吃饭别说话!”峨严厉地说。“那你还说呢。”嵋顶嘴。

峨立刻放下筷子。“姐姐说得对。你们都专心吃饭。”碧初温和地说,看着两个女儿。孟家从来是长幼有序的。

峨、嵋两人的脸都很秀气,轮廓很像,眼睛都是黑沉沉的。只是姐姐的满含少女的迷惑朦胧,妹妹的还盛着儿童的澄澈无邪。最不同的是两人脸上的神气,这和年龄无关。卫葑曾形容姐姐是酸中微有些辣,妹妹是甜中略带些涩。“那我呢?”小娃曾问。卫葑一时想不出,把他抱起来举得高高的。“你是五味俱全。”卫葑说。大家哈哈大笑。“这几天这样热,舅父何必明天回城?”弗之说。这时一只小狮子猫跳到他怀里转了两圈就坐下来,抬头望着大家吃饭。这猫全身雪白,只尾巴梢儿和头顶有一点黑,猫谱中名为鞭打绣球。

老人正夹了一箸他面前的菜吃着,那都是单用小碟装的,几片鲜红的火腿,一撮雪白的豆芽,还有一小碗炒成糊状的西红柿鸡蛋。菜很简单,但整治精细。“爹说进城住几天再过来。”碧初代答。“时局怎么样?”过一会儿老人停了勺和筷子,郑重地问。他每天都要这样问的。“今天有一个聚餐会,有人说日本向丰台运兵呢。”弗之说。“丰台离北平不过五十里,日本人硬要驻兵,已经三年了。”老人向峨与嵋说,“他们想把北平变成沈阳第二。我从十八岁奔走革命,满清政府倒了,国事还是一团糟。劳碌一生,没有成绩!”老人舀了一匙粥,又放下了,自言自语道:“有愧呀有愧!”“先天下之忧而忧。”峨说,听起来有点讽刺的味道。“这么些年也过来了,爹已经尽了力了,别再操心。”碧初对峨看了一眼,说。“听说下星期有昆曲名角来学校礼堂演出——好像是几位票友,难得演的。”弗之说,“舅父来看看才好,到时候,荷花也盛开了。”

他因说话,手里夹着一箸菜。小狮子盯着筷子看,忽然跳起身,一掌把菜打落在地,跳下去嗅。大家先愣了一下,都笑起来。赵妈赶紧过来打扫。“小狮子它们没吃饭吗?”碧初问,孟家对猫和狗要比对孩子宽容得多。“早拌了食了,一群猫吃不了,还剩着呢。”赵妈笑着把小狮子抱走了。

一时饭毕,大家吃西瓜。这时门铃响,嵋跑得快,打开大门,见一个高瘦青年站在门前。“对不起,孟离己小姐在家吗?”青年彬彬有礼,用手指托一下眼镜。“姐姐,有人找你。”嵋认得这青年名叫掌心雷,是本校经济系二年级学生,便让他进客厅,叫了姐姐出来。孟家规矩,有客人说话,小孩不准凑在旁边。只听见姐姐说:“掌心雷,你来了?”口气是问他有什么事。

嵋回到饭厅,见公公和爹爹谈得热闹,小娃已从高椅上下来了。“咱们出去玩?”小娃问嵋。“娘,我们出去玩?”嵋问碧初。碧初在放食品的纱橱前整理东西。“萤火虫要飞起来了。”嵋又说。“别跑远了,只能看,不能追。”碧初叮嘱。两个孩子应了一声,高兴地跑出去了。

孟宅后门外是一条小溪,溪水从玉泉山来,在校园里弯绕,分出这一小股,十分清澈,两岸长满野蒿,比小娃都高。蒿草间一条小路接着青石板桥,对岸是一座小山,山那边是女生宿舍。这时夕阳已沉在女生宿舍楼后,楼顶显出一片红光。远处西山的霞绮正燃烧着一天最后的光亮。

两个孩子在老地方坐下了。那是桥头斜放的一条石头,据说是从圆明园搬来的。他们坐了一会儿,远天霞绮渐暗,暮色垂到蒿草之间。两人仔细看着草丛,浓密的草丛混入薄薄的黑暗中了。“那边一个!”小娃兴奋地站起来,嵋连忙拉住他。他们俩为追萤火虫不止一次掉进小溪,弄湿了衣衫。“这边一个!”嵋也叫道。草丛上有一点亮光从岸那边忽地掠过来,这边一点亮光轻盈地飘过去。

在这幻想色彩浓重的景色中,对岸小山上忽然出现一个人影。他骑着车,飞快地冲过石板桥,停在他们身边。“庄哥哥!”嵋和小娃笑着叫起来。庄无因双腿撑地,坐在车上。他身材修长,眉和眼睛都是长长的,很像父亲,只是眉宇间有一种和年龄不相称的忧郁,好像总在思索什么,就凭这一点,在千百人丛中也能很快让人认出。“你们这一对幻想家!又在这儿了。”无因说,“萤火虫都说了些什么?”“玮玮问你明天进不进城。”嵋说。“婚礼吗?我才不去呢。那是你们女孩子的事。”无因心不在焉地说。他也沉浸在萤火虫的幻想世界了。

从草丛间飞出的亮光愈来愈多了。草丛间露出发亮的水波,水波上飞动着亮点儿,这些亮光和六只发亮的眸子点缀着夏夜。他们专心地看,都不说话。“妹妹,”赵妈走过来了,她受命叫嵋的名字,但她总是叫成妹妹。“庄少爷也在这儿!太太叫你们回去呢。”“大批的还没出来。”嵋说。“那边一个大的!”小娃指着小溪上游,果然一个特大的亮点儿在飘。那是小仙子的灯,还是小仙子自己?“明天来吧,明天玮少爷来了,一块儿玩。”“澹台玮明天来?我也来!”无因说。“叫庄姐姐也来!”小娃说。“好吧,好吧。”赵妈替回答。

无因轻快地一踩车蹬,车在薄薄的黑暗中滑走了。“明天见!”两个孩子听话地站起身向那特大的亮点儿招招手,跑回家去。

嵋在过道里听见姐姐对娘说,她不参加卫表哥的婚礼。她要和她的同学吴家馨还有掌心雷一同去听邻近教会大学的音乐会,她要骑车去。“明天我们有舞蹈会。”嵋说,不无几分骄傲。参加舞蹈的是萤火虫和白荷花,观众是玮玮哥、庄家兄妹、小娃和嵋自己。

多么宁静芬芳的夜!孟宅里每个人怀着对明天的美好的期望,和整个北平城一起,安稳地入睡了。二

清晨,随着夏日的朝阳最先来到孟宅的,是送冰人。冰块取自冬天的河湖,在冰窖里贮存到夏,再一块块送到用户家中。冰车是驴拉的,用油布和棉被捂得严严实实,可还从缝里直冒水气,小驴就这么腾云驾雾似的走了一家又一家。送冰人用铁夹子和草绳把冰从车上搬到室外,最后抱到冰箱里。然后在已经很湿的围裙上擦着手,笑嘻嘻和柴师傅或李妈说几句闲话,跨上车扬鞭而去。接踵而来的是送牛奶的。再往下是一家名叫如意馆菜店的伙计。他们包揽了校园里大部分人家用菜。就是蔬菜青黄不接的时候,他们也能送来鲜红的西红柿,碧绿的豆角,白里泛青的洋白菜。还经常有南方的新鲜绿菜像芥菜、油菜薹等。嵋和小娃过家家玩时,也会学着吩咐,让如意馆送点什么来。

直到吃过早饭,一切都很正常。碧初带着嵋和小娃还有年轻的李妈到倚云厅去装饰新房。倚云厅是一座旧式房屋,大院小院前后有上百间房,是单身教职员宿舍。卫葑的一间在月洞门里花木深处,已经收拾得花团锦簇。因卫葑这几天在城里,晚上婚礼后要偕新娘凌雪妍一起回来,碧初怕有疏漏,特地来检查。“可别动,什么都别动。”碧初嘱咐两个孩子。开了房门,见一切整齐。床是凌雪妍的母亲凌太太前天来铺的,绣花床单没有一丝皱纹,妃色丝窗帘让绿阴衬着,显得喜气洋洋。两个孩子蹑手蹑脚跟在母亲身后,这里似乎是个神圣的所在。

在碧初指点下,那些彩色链条很快悬在房中,果然更增加了热闹气氛。“这新房多好!”李妈赞叹。

碧初环视一周,见窗下玻璃面小圆桌上没有摆设,心想要让赵妈送个点心盘子来。等到觉得无懈可击时,便叫扒在窗上向外看的两个孩子:“看好了,咱们回家。”遂走出房,锁门转身,却见卫葑急匆匆跨过月洞门走来。“葑哥!”两个孩子欢呼。

卫葑是个英俊青年,风度翩翩,眼睛明亮,穿着白绸衬衫,浅灰西服裤,一件银灰色纱大褂拿在手里。“你怎么回来了?”碧初有些奇怪。“昨天夜里日本兵寻衅攻打宛平城。”

碧初没有言语,在考虑这消息的分量。小娃牵住母亲的衣襟,嵋本能地站在小娃面前,以御敌侮。“二十九军守城十分英勇。”卫葑心里很激动,但话说得很平静。“我还有点事。”说着要走。“下午的婚礼呢?”碧初不得不问。“一切照常。我会赶进城去。”卫葑一面说话已进了屋。“你可别把东西弄乱了。”碧初忙嘱咐。“知道。”

卫葑不知在做什么,碧初想,他肯定看不见那些恰到好处的陈设。她轻轻叹息,领着孩子走了。

她们到家时,弗之在接电话,好几次说起卢沟桥。一会儿,弗之走进房来说:“驻卢沟桥的日军寻衅,说是走失了一个兵,要进宛平城找,已经打起来了。萧先生来的电话。”“刚刚卫葑说了,”碧初说,“他回来了,说有点事。还说婚礼照常举行。”“我们当然希望能照常。”“去和爹说一声。”碧初说。

老人先没有听清,“啊啊”了几声。等到听清楚了,先愣了片刻,才说:“打了,好!不知能打多久。”“总还是边打边谈的。”弗之说。“只有牺牲,才能保存。”老人说,“不管怎样是已经打了,不至于像东三省,十万大军,一枪不发,把大好河山,拱手让人。”“要是真打起来,战乱年月,我担心爹怎么受得了。”碧初说。

老人看着她,目光很严厉。“可担心的事多着呢。”“学校倒是有准备。”弗之说,“在长沙准备了分校,图书仪器也运了些去。”

这时忽然听见两个孩子在后院叽叽喳喳说着笑着,他询问地望望碧初。

碧初说:“广东挑来了。”她走到院子里,果然见两个孩子在一个货担前,和挑担的高兴地说话。

广东挑的主人是地道老北京,和广东毫无关系,可能因为担上货物大都是南味食品,因而得名。这种货挑很讲究,一头是圆的,如同多层的大食盒,一格格装着各样好吃的点心。一头是长方的,有一排排小玻璃匣,装着稻香村的各种小食品,糟蛋、龙虱都有。嵋和小娃最喜欢的是一种烤成赭黄色的鸡蛋饼,每一块都是弯的,他们叫它做瓦片。每次广东挑来了,碧初都得买这种点心。“太太出来了。今儿个的点心真新鲜,汽车刚到,我收拾收拾,头一个就给您送来了。”广东挑笑嘻嘻地说。他刚剃过头,光光的头皮白里泛青,左眉边有一道紫红色的胎记,一条雪白的手巾搭在肩上,一副干净利落的样子。他也听说打仗了,可他觉得那是很遥远的事,只要他挑着这副货担,他就拥有世界。“让孩子们挑吧,自己看喜欢什么。”碧初微笑道,走下台阶看着摆开的一盒盒吃食,替峨挑了两样。看见有吕老人喜欢的核桃云片糕,想到下午老人要走,可以等下次再买。随即心上震了一下:“下次不知时局会怎样变化?”她不由得想,“也许再等几年,等小娃大一点再打才好。”但马上自责:“真是妇人之见。”

嵋和小弟正商量给玮玮预备什么。讨论了一会儿,还是认为瓦片最好。广东挑笑嘻嘻地把东西拣出来,收了钱。柴师傅让他到下房喝茶,像莳园做饭都有审美趣味那样,柴师傅让茶倒不是为多拿回扣,北平话叫底子钱,那有一定比例;而是他喜欢这广东挑,觉得它有超出只是吃饱的趣味。有时候他也买两块枣泥馅的绿豆糕,给他想象中的儿子。

两个孩子回到自己房间。嵋立即抱起坐在桌上的一个破旧的洋囡囡,那是峨传下来的“小可怜”,很得嵋的关心。嵋安慰它:“你别怕,有我呢。”她想想,说的仍是这两句:“你别怕,有我呢。”“打仗是怎么回事?”小娃沉思地问。

嵋抱着洋囡囡站在窗前,看着花园的一片浓绿。一个花圃里种着一片波斯菊,这种花的茎细而长,头上顶着一朵花,显得很单薄,合成一片却很丰富,好像长荒了,给人不羁不拘的感觉。

必须多看两眼,嵋想。接着向小娃说:“这就是打仗。”见小娃不懂,又说:“打了仗,这些花都没有了,所以得多看两眼。”“我不喜欢打仗。”小娃仍沉思地说。“我也不喜欢。”嵋把洋囡囡放在窗台上,让她帮着多看两眼。

整个中午孟家的电话频繁,客人不断。中午二时许澹台勉来接吕老太爷,说日方要我方上午十一时撤离卢沟桥,我方当然不答应,又打起来了。他很兴奋,说只要打,就有希望,怕的是不打。

老人说,过几天虽然还要来,那“还我河山”大图章必须带着,好不时修改。他上了车,忽然又下车,要到花园看看。“爹,这会儿正热,等再来,傍晚到园子里坐。”碧初说。

老人似乎听不见,只管走,大家只好跟着,一同来到花园。

花园里骄阳当头,照得花草都没有精神。老人扶杖在柳阴下站定,眯着眼打量眼前的一切。

学校对老人来说,是个美好的地方。他半生奔走革命,深知事在人为,人材最为重要。从花园望过去,在绿阴掩映间,可见一排排的教室和两座楼。老人曾多次站在这儿,看学生夹着书来来去去,心中总升起模糊的希望。这时因值暑假,校园里静悄悄的。炮火还没有引起动静。众人把眼光落在那五颜六色的波斯菊上,心里都不平静。“这花开得好盛。”澹台勉叹道。“公公也多看两眼。”小娃忽然仰头说。“是要多看两眼。”老人轻抚小娃的头。

大家不由得都多看两眼。柳阴遮住阳光,遮不住地下的热气。说话间,老人已是汗涔涔了。

碧初说道:“爹,上车吧。子勤兄进城还有事。”“我不忙。下午有一处邀去讲讲华北供电情况。今天不知道还讲不讲。”子勤在老人耳边大声说。

老人默然,摆摆手,上车走了。

碧初进屋,安排吩咐了几件事,就去梳妆。赵妈给孩子们换了衣服。小娃的是一套淡蓝色海军服,他穿好了立即在房间里来来去去正步走。嵋换上一件白纱衣,领口袖边都是荷叶绉边,秀美的头衬在绉边中,真像挺立的花朵。脚下是红白相间薄皮编结的凉鞋。

赵妈把她一提,放在梳妆台镜前,“看看我们二小姐,多么俊!”

嵋立刻挤着碧初坐下了,“娘,给我擦点什么。”她靠着母亲笑。

一面椭圆形大镜子嵌在硬木流云雕框中,镜中映出依偎着的母女,眉儿都弯弯的,眼睛充满笑意。

碧初给嵋系上一条鲜红的发带,一面说:“小孩子以自然为好,不用擦东西。擦上反显得做作。”

嵋不说话了,只看着碧初梳头。碧初的头发很多很黑,全都拢到后面,梳了一个圆形的髻,是照吕老太太的样式梳的。老太太的发髻在阜阳县城里很有名,有吕家髻之称。吕家三姊妹都不剪发,婚后都梳头。北平是大地方,无人注意了。

这时碧初在髻上插了一朵红绒喜字,又带上一对翡翠耳坠儿,衣领上别了同样的别针,都是椭圆形的。她天生肌肤雪白,并不需怎样修饰,一会儿便停当。母女两个对镜微笑,忽然从镜子里看见峨走进房来。“娘,你们都去,就我一个人在家。”峨不高兴地说。“你不是要参加音乐会吗?是不是不开了?一起进城吧。”碧初耐心地说。“怎么不开?我还得去收门票呢。”“掌心雷来吗?”嵋好奇地问。“关你什么事!”姐姐怒目而视。“真的,今晚上能不去也好。”碧初想想很不放心。但是峨的脾气执拗,很难管她。“有同学一块儿去吗?”“当然了。”峨看了看一双弟妹,转身走了。

老宋车到门前时,弗之四人已在门厅里了。他们很少让车等。碧初又叮嘱赵妈好生招呼峨。赵妈笑说:“您走您的,大小姐在家有我们,我们都是管干什么的!”

两个孩子上了车,照老规矩坐倒座。弗之夫妇面对这一双粉妆玉琢的小儿女,不觉对看了一下。他们没有说话,可是彼此了解心中所想:不知在人生道路上,嵋和小娃会有怎样的遭遇。“咱们让玮玮哥把他的捕虫网带来。”小娃悄悄对嵋说。

他们两个也会心地对望了一下。有一次玮玮来,捕了好些萤火虫放在屋里,三个人开萤火大会,挨了碧初好一顿训斥。可他们并无改过之意。“孟先生,您瞧这回怎么样啊?”老宋是个极规矩的车夫,坐车的先生们谈话,他从不插嘴,也绝不传话。今天情况实在不同一般,他觉得有必要问一问。“除了抵抗,咱们没有别的生路。”弗之平静地说。“这北平城,这么多好东西,真打到城里头,可怎么办?”

弗之知道故宫博物院从前年就在收拾宝物,运往南京,这也许是个办法吧。他轻轻叹息道:“要是真到了亡国灭种的地步,北平城为谁保存?”“我想着也是。”

车子出了校门,那一段槐阴夹道的平坦的路很快向后退去。嵋在倒座上看得清楚,她似乎闻见槐花的甜香,不觉向退去的校门招呼。“再见!”她说。

碧初笑了:“晚上就回来,倒像告别似的。”说着她心上又震了一下。

大家心上都震了一下。巍峨的校门越来越小,车子转弯,看不见了。

城里店铺照常开业,表面上很平静。“人少了,街上人少了。”老宋自言自语。

嵋和小娃好奇地望着窗外,和放假期间的校园相比,街上人够多了。顺着西直门大街向前,两边店铺的招挑儿往后退。

忽然,一个大铜壶吸引了小娃的注意。他用小手指着,哈哈大笑:“这么大的壶!”“那是卖茶汤的店。”碧初微笑。“二姨妈家不远就有一个茶汤店。”嵋忙道。

弗之笑说:“校园里长大的孩子都是假北平人,没有地方色彩,可见我们这样阶层的人脱离群众。”

两个孩子并不在乎假北平人的头衔,只顾向外看。车过西单,牌楼下的铺子有的已在上门板,提早关门。“卫葑会按时到吧?”碧初有点担心。“他总是有办法,就是今天耽误了,也算不得什么。和战争比起来,一次婚礼真不足道。”

车子很快开到南河沿欧美同学会,进了大门。停车场上车并不多,和大厅前张挂的灯彩比较,有些寥落。大厅中人还不太少,热闹中有一种兴奋的气氛。

卫葑的岳丈凌京尧走过来。他是益仁大学法国文学教授,还是最早的话剧运动参加者,父亲在清朝末年做过尚书。他身材不高,有些发胖,但自有风度。“弗之,我这儿已经有一个话剧腹稿了,卫葑说我们可以去劳军。”他笑眯眯地说。

满屋子人热心议论的不是婚事,而是战争。卫葑说可以去劳军的话比他的新郎身份更引人注意。“卫葑已经来了?”弗之四面看。“刚到,在里头换衣服呢。”凌京尧说着,又和碧初打招呼,“内人和雪妍在东厅。”

正说着,凌太太岳蘅芬急匆匆走过来,先和弗之夫妇见礼,眼光敏捷地从碧初微笑的脸上落到她墨绿色起黄红圆点的绸旗袍上,又在那一副翡翠饰物上停留了几秒钟,随即对京尧说:“去接伴娘的车回来,说她不能来了,家里不让出来。你看怎么办?也不早说!”伴娘是凌雪妍的同学,住在南城。岳蘅芬继续说:“照说不让出来也有道理,打仗呢。我们家赶上了,有什么办法。”“要是真能打退日本人的挑衅,这可是喜事。”弗之说,“不用伴娘行不行?”“雪妍要不高兴。再说衣服全预备好了,多不吉利。”

这时碧初早已打量过蘅芬的穿着,一件暗红起金灰花纹的纱旗袍,里面的衬裙也是暗红的。饰物是金丝镶的红玛瑙,光泽极好,自是上品。她不再研究,帮着出主意说:“找个人代,行不行?”“三姨妈!三姨父!”清脆的声音引得大家都扭头看,只见澹台玹和澹台玮已经站在碧初身旁。玹子是益仁大学外文系学生,暑假后二年级。她是那种一眼看去就是美人的人,眉目极端正,皮肤极白细,到哪儿都引人注意。

玮玮也腼腆地含混地叫了一声,亲热地望着碧初。他是一个俊雅少年,目朗眉长,神清骨秀。他见过长辈便只顾和嵋、小娃说话。“你们来了。”碧初眼睛一亮,轻轻抚着玹子的肩,询问地望着蘅芬。

蘅芬笑了,忙不迭地说:“澹台小姐我们见过,知道。”

说着便拥着碧初和玹子往东厅走,走了几步想起还有一个角色,便由碧初回来找嵋。嵋和玮玮、小娃已经跑到大厅的东头,和庄先生、庄太太还有几家的孩子们在一起。

庄太太是英国人,是卣辰的继室,不是无因的母亲。她身材修长窈窕,自认为很有资格穿旗袍。这时穿一件银灰色织锦缎镶本色边旗袍,高领上三副小蟠桃盘花扣子,没有戴首饰,只在腕上戴一只手镯式小表。

她正笑吟吟地对嵋说什么,抬眼见碧初过来,便迎了两步,伸出手来说:“孟太太,你都给孩子们吃什么,怎么长得这么好!我也学学。”她高兴地打量着嵋和小娃。“你看,我们已经借了无采了,还要带嵋过去一下。”碧初含笑道。“那就去吧,这次婚礼真难得,无采和嵋一起拉纱,一辈子都记得。”“今天最大的事是卢沟桥的炮声,”卣辰说,“这是中国人的骄傲。”他的高个儿太太垂下眼睛看他,眼光充满敬意,她总是这样看丈夫的。卣辰受了鼓舞,又说:“只要我们打,就能打赢,怕的是不打。”“这话未必尽然。”中文系讲师钱明经正好在旁边。“打有打的道理,不打有不打的道理。国家现在的状况经得起打吗?一百年来,也打了几次,结果都是更大的灾难。”“那你说该怎么办?”卣辰有点迷惑。“只好谈判,也是不得已。”钱明经叹息道,“你那实验怎样了?这时停下,岂不可惜。”

他滔滔说起实验来,倒是卣辰在用心听。碧初忙点头微笑,又嘱咐小娃好好跟着玮玮,便带嵋穿过人群,到东厅去了。

东厅里面的更衣室比外面更热闹,人并不太多,却是香气氤氲,笑语回荡,到处挂着衣物,显得很满。理发椅上坐着庄无采,完全是个混血儿的模样。她正吹风,不停地扭来扭去。转过一座纱屏,只见凌雪妍盛妆端坐,白纱拥在身旁。她在家里穿戴妥当,早来等候。“凌姐姐像仙女!”嵋高兴地叫出来,“有云雾托着。”

玹子站在当地,凌太太和凌家的老孙妈正张罗她。“我们就算及格了吧?”碧初轻轻把嵋推在身前。“吹吹头吧。无采就完了。”凌太太把伴娘衣服在玹子身上比了比,放心地交给老孙妈。玹子对嵋做了个鬼脸。“啊,我不!不喜欢吹。”嵋抗议。有一次雪妍到理发店做头发,带了她去,吹风机热烘烘在头上转,真是可怕的经验。

碧初知道凌太太的脾气,知道凌家的一切都是极讲究的。虽然今天大家都有点心烦意乱,这到底是雪妍的婚礼,能做到的总得做到。她沉着脸望了嵋一眼,嵋不响了。

无采吹好下来,蓬松的有些发红的黑发衬着一双碧眼,对着嵋笑。嵋不待再说,自己爬上椅子。“这位小姐勇敢。”理发师夸她。

屏风里边,玹子抗议了:“太紧了!要勒死了!”她格格笑,“凌姐姐,都是为你!”“得啦,得啦!”老孙妈哄着,“差不多,稍微小一点。”“怎么挑这么热的天结婚!”玹子又加一句。

有人传话说客人都到礼堂了,问新娘子准备得如何。凌京尧也在外面等着了,由他把女儿送交夫婿。在凌、孟两位太太导演下,雪妍站好了,玹子、嵋和无采都各就各位。纱屏风撤了。嵋小心地捧着手里一段轻纱,忽然要打喷嚏,她的鼻子有点毛病,这里的香气让她不舒服。她忍了一阵,还是啊嚏一声打出来。凌太太瞪了她一眼。“我做新娘的时候,可千万打不得。”嵋想。她觉得做新娘是很美好的事。

门开了,卫葑和伴郎走进来。伴郎李宇明,是卫葑的同学。他们都穿黑礼服,十分神气,嵋简直不好意思看。她和主角雪妍都半低着头,玹子和无采却都抬头睁大眼睛。卫葑握住雪妍带着半臂无指手套的手,却望着玹子笑。他没想到玹子做伴娘。他觉得雪妍和玹子都很美,雪妍的美是他熟悉的,虽然今天也很新鲜,而玹子的美使他惊奇。雪妍娇嗔地捏他的手,他才忙转眼对雪妍笑。“先走吧,我们随后就来。”蘅芬指挥着。

卫葑和伴郎听话地走了。凌京尧过来把手臂递给雪妍。一行人缓步来到礼堂,一个小乐队奏起婚礼进行曲。嵋和无采遵照嘱咐郑重地走着,注意保持距离,以免把纱拉得太紧或太松。

这场婚礼的安排是煞费各方苦心的。本来凌雪妍主张到教堂结婚。她喜欢那庄严气氛,很想听牧师问那句话:“你愿以你身旁这个人为夫吗?终身爱他,服从他?”然后全心地回答:“我愿意。”但卫葑声称自己是无神论者,不进教堂。凌太太主张请她的舅父、北平副市长缪东惠证婚。卫葑又坚决反对,因为他不喜欢官。后来几经讨论,大家同意庄卣辰做证婚人。他是卫葑的老师,学术地位很高,没有任何政治色彩。婚礼上除了各种致词外,还安排了交换戒指、向家长鞠躬。卫葑后来总带了一种温柔痛惜的心情回想这婚礼,觉得它像自己的一生一样不伦不类。

乐曲停了。新人队伍走过了来宾的一行行座位,在许多鲜花中面对庄卣辰站好了。来宾席中有不少座位空着,但还是充满了喜气。碧初和蘅芬分左右随孟、凌两先生站在主婚席上,不放心地看着大厅里,看一切是否就绪。

庄先生讲话了。“今天是个了不起的日子。何以说是了不起?因为在今天解决了我素来不懂的两个问题。一个是我素来不懂为什么中国人总是挨别人打。听说是孔孟之道造成中华民族许多劣根性。一个中国人能办的事,三个中国人势必办不成。这就叫三个和尚没水吃。从今天起,我看见中国人在办一件事了,这是一件大事——把强敌打出去!若说是近百年我们的抵抗都失败了,我们就该等着失败,我看不出这里的必然联系。抵抗,还有希望。投降,只有灭亡!”卣辰的声音不高,可是全场全神贯注,这个问题显然比两个人结婚更让人关心。说到投降这两个字时,厅里缓缓掠过一阵叹息。“至于第二个问题,就简单得多了。卫葑和凌小姐,众人皆以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一直不懂他们怎么还不结婚,今天我懂了,他们是等着这伟大的时刻!要在伟大的时刻中——”

似乎为了证明伟大时刻的到来,一声沉闷的炮响打断了他的话,接着是一阵隆隆的声音。一下午都只有稀疏的几下炮声,人们还镇定,这时的炮声虽还在远处,却响得足以使妇女惊惶失色。有人站了起来,左右看了一番又坐下去。“这就是伟大时刻的证明了。”卣辰继续发挥,“等到我们中华民族真的站起来了,等到我们真能平平安安兴高采烈,心在胸腔里,不用悬着;脑子全在脑壳里,不用分一部分挂在外边考虑怎样躲避灾难了,我们决不要忘记这时刻。这时刻已经延续了一百年了——希望未来的小宝宝长大成人结婚时,只有亲人的温暖,花朵的芳馨和音乐的悠扬。可是今天,我们少不了大炮!我们需要大炮!”

全场沉默,司仪也忘记宣布下一项节目。蘅芬和碧初互望了一眼,忙示意嵋和无采放下披纱各自端过一个小盘,由嵋端给卫葑,无采端给雪妍。两盘里红绒上各摆一只纯金绞丝戒指,做工精细非常。卫葑取了戒指给雪妍戴,他看着那莹白瘦削露一点青筋的手指,手背让无指手套的花边束着,心里十分感动。她是他的妻子了,他该怎样爱她,照顾她,保护她?不知道时局能允许他有多少时间当好丈夫的角色。

弗之讲了些吉利话。京尧却讲了一篇爱情的崇高意义,还用法文背诵缪塞的诗《五月之夜》中的几句,从这首诗忽然扯到《罗密欧和朱丽叶》中的诗句。那是朱丽叶说的:“我的慷慨像海一样浩渺,我的爱情像海一样深沉;给你的越多,自己也越富有,因为这两者都没有穷尽。”婚礼中引朱丽叶的话怎么想都有点不吉利。凌太太直瞪他,可是他看不见。

座中有一些骚动,是缪东惠进来了。他除了纺绸长衫外,还罩一件团花纱马褂,以示郑重。他连连摆手,在后面坐下。有几位客人凑过去问消息,他指指新人,微笑不语。

司仪终于宣布礼成,新人队伍在乐声中退场。知客们招呼客人到宴会厅入席。蘅芬先赶过去:“七舅,还当您来不了,没等您。”“按钟点办事,不用等我。”缪东惠看上去很疲惫。“是在谈判吗?”弗之过来问。“是的,中午又打一阵,现在又在谈,争取双方都从卢沟桥撤退。”

缪东惠当年学铁路工程,曾留学日本,做过一任交通部次长。因为家里有万贯家财,一度没有做事,倒是热心公益,为北平市政建设捐过款操过心,后来安排成一位副市长。他的政治态度很暧昧,是各方都团结的人物。“吕清老没有来?上一次大悲法师讲金刚经,他也没有去。”他四下看看。“若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也没有人会自动放下屠刀的。”弗之苦笑。“在谈判,在谈判。”缪东惠对弗之点点头,又对各样熟人打招呼。“看样子一下子谈不成,刚才又打了一阵。不过,日本首相前几天还声明,目前没有蹂躏国民生活、强迫彼等牺牲之必要。”“走这边,七舅。”蘅芬招呼着,“昨天我带雪妍去请安,您听经去了。”“我可不是投降派。”缪东惠没有接话,还是对弗之说,“事情太大,四亿生灵的大事!你我凭一腔热血,报效国家,死而后已,当局考虑问题可就得仔细掂量了。”“考虑问题第一得顺乎民心。”卣辰说。“那是当然。”

大家说着,走进宴会厅。只见十几张圆桌都围着水红绣花桌围,每张桌上都摆有鲜花,厅顶两排镏金大吊灯,照得满厅通明雪亮。穿着制服的仆役垂手侍立。缪东惠点点头,在当中一桌坐了,大家也纷纷就座。

一会儿,卫葑夫妇换了衣服出来了。嵋和玹子等人都集到最边上两桌。李宇明走来,和小娃等小孩子坐在一起,立刻说得很热闹。嵋觉得凌姐姐漂亮极了,穿礼服时像仙女,现在穿上正红镂空纱旗袍,于尊重中有几分学生气。她看着他们走到缪东惠身旁,正要敬酒,忽然觉得眼前一暗。“灯灭了。”玹子无所谓地说。

她们都无所谓。厅当中却有些骚乱,其实天还未全黑。仆役很快送上烛台,一台五支烛,倒别有一种情调。

大家心里都有些不安,这一席菜不知有几个人真尝出滋味。孩子们这桌很热闹,都把面前排着的酒杯斟满,学着大人碰杯。

玮玮为嵋和无采斟了酒,别的男孩也为嵋和无采斟酒。

玹子说:“怎么没人管我?我莫非已经老了?”

李宇明大概听见,走过这桌来和玹子说话。他说:“早知道有一位澹台小姐,不知是这样的爽快人物。”“你就是那打网球的?”玹子笑说,双颊晕红,映着杯中的红酒。“宇明是北平市大学网球赛冠军,你说人家是打网球的。”卫葑说。他和雪妍走来道谢,玹子高兴地把酒一饮而尽,还照一照杯。“真喜欢你这样无忧无虑。”卫葑又说。

雪妍温柔地微笑着,望着玹子和李宇明。这时碧初走来,正要说话,厅中忽然一阵骚动,像是波浪一样,传过来,是这样一句话:“城门关了!”

城门关了,是缪东惠的秘书来报告的。可能中国人在观念中有某种封闭的东西,对于门很重视。城门一关,不管哪一阶层都觉得事情格外严重。

最受影响的是卫葑夫妇,他们不能用各方精心布置的新房了。好在凌家已经预备了回门用的房间,精致富丽自不待言,卫葑原不肯在岳家成婚,这时也无法了。客人中不少是从明仑大学来的,都在算计住处。一般在城里都有亲戚朋友,平日进城时也经常下榻,这时知道出不了城,似乎忽然无家可归了。

碧初在人丛中,唇边仍堆着笑,眼睛却焦虑地寻找弗之,他们看见了,走近了,目光习惯地在对话:“开始了吗?”“开始了。我们要忍受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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