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合青少年的短篇小说·人物经典(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20 09:42: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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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萧枫,竭宝峰,李慧

出版社:辽海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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适合青少年的短篇小说·人物经典

适合青少年的短篇小说·人物经典试读:

前言

我们中小学生必须要加强阅读量,以便提高自己的语文素养和写作能力,以便广开视野和见识,促进身心素质不断地健康成长。

但是,现在各种各样的读物卷帙浩繁,而广大中小学生时间又十分有限,因此,找到适合自己阅读的读物,才能够轻松快速地达到阅读的效果。

为此,我们根据中小学生新课标的要求和教学大纲的规定,以及中小学生身心发展的特点,采取套餐的方式推出了这套《校园文学必读丛书》,主要包括哲理美文、励志故事、微型小说、短篇小说和名著导读五大类。

哲理美文所选文章打破了纯文学界限,不仅精选了中外著名作家的有关名篇,也精选了哲学家、成功家、思想家、政治家以及科学家等著名人士的哲理美文,这些文章都具有深刻的思想内涵和丰富的人生体验,那闪光的语言,精辟睿智,鞭辟入里,简直是句句经典,字字珠玑,闪耀着智慧的光芒和精神的力量,具有很强的哲理性和启迪性。

本辑包括《人生感悟》、《生活品味》、《青春思绪》、《情感旋律》、《心灵独白》、《往事追忆》六册。

励志故事短小精悍,意蕴隽永,充满了睿智的哲理,使广大中小学生最容易阅读,也最能打动心灵。文章没有冗长的说教,而是用富于启发性的小故事传达智慧和哲理的力量,以便产生共鸣和启迪,以便中小学生用做话题作文的素材,是广大中小学生难得的阅读材料和写作辅导。本辑包括《成功有约》、《励志强音》、《财富大道》、《幸福之门》、《奋斗起点》、《智慧明灯》六册。

微型小说和短篇小说所选文章都具有很强的故事性和可读性,体现了经典的构思、丰富的想像和创作的魅力,显得温馨生动,真挚感人,非常适合阅读。微型小说包括《人生剪影》、《生活素描》、《青春彩照》、《情感写真》、《校园聚焦》、《时代回音》六册。短篇小说包括《人物经典》、《命运描绘》、《家庭实录》、《爱情精选》、《青春风云》、《真情始末》六册。

名著导读主要根据语文新课标指定的中小学生阅读书目,在参考和借鉴许多译本优点的基础上,在忠实原著的基础上,进行作者简介、背景介绍、内容概述和欣赏与评析等全面性指导阅读,可谓是高度浓缩,既保持了原著的梗概和精华,又便于我们全面而轻松地阅读把握。本辑包括《中国古代名著导读》、《中国现代名著导读》、《世界古代名著导读》、《亚非现代名著导读》、《美洲现代名著导读》、《俄苏现代名著导读》、《西欧现代名著导读》、《东欧现代名著导读》八册。

本套读物把阅读文学与掌握知识结合起来,扩大了中小学生的阅读深度和范围,这正是配套设计此套校园读物的最大特色。因此,本套校园读物有着极强的广泛性、知识性、阅读性和趣味性,是广大中小学生阅读和收藏的最佳版本,也非常适合各级图书馆装备陈列。

铁杉岭

□梅瑛

鸟鸣在谷宇中回荡,久久不息。雾笼罩的山林在阳光下泛着七彩的光。

我孤独地机械地走着,山路就愈发显得漫长。转过山峁,冷丁出现一个人,背着背篓,土黄色的衣衫已被汗浸湿一片,又沾上尘土。许是防范许是隔膜,黑黑的眼仁一动不动。脸庞像线条粗犷的岩石。嘴唇干裂,口腔中可怜的唾沫被狠狠地咽下去,喉头在不住地蠕动。空旷的山野遇到人确比遇到狼还让人恐惧。我匆匆地擦肩而过。

山里人只有唱歌才如此的宽阔淳厚。山歌使他判若两人。背背篓的汉子的脸红通通的,洋溢激情。郎在高山打窑柴妹在河下洗飘带那天临别桥上过亲口许下一双鞋今来望妹带拿鞋……

下晚才到铁杉岭。自作主张地找到一家稍微宽敞用石灰涂墙的房屋。一豆油灯,放在长长的茶几上。土墙被烟熏成黑色。散散落落地坐着人,浓烟中,分不清哪是脸哪是墙?中间有一老头,脑瓜儿铮亮,整齐的对襟绊儿扣到脖梗。听他中气十足的喝斥人的语调,差不离是个铁杉岭的行政长官,我恭恭敬敬地递上介绍信,说是来采风的。老头根本没有接信的意思,依就接着他的骂詈。“……狗娃子的冷浸田排个啥鸡巴藕?成天吃那不捏心?你那点薄壳子地还是撒上些绿豆,秋后拿到镇上去换苞谷,也够你糊弄一阵子的!还有柱娃子……”不拦住他,不晓得会扯到何时。忙说我是打县上来。老头长篇话没断挡,中间生生地夹着一声吆喝,“山姑,有客!”随着一阵乱响,左厢房打开,出来篷着头发的女人,边走边系裤绊,裤缝中露着白白的一段腿。老头把手中的小烟袋一挥,县上来客了,你们都给我滚蛋!那群人裹着浑身的烟,从火塘中站起来,笼着手低着头走了。

厨房里的烟也朝正屋里灌,人就洇在更浓的烟之中,熏得人直滴大个儿的泪珠儿,怪不得山里人都烟般的黑。老头上身挺立,兹兹地抽着小烟袋,像是我并不存在似的。老头坐在正屋,倒是非常清楚厨房里山姑的动作,准确地发布命令。肉切薄些,别像木板一样,惹客人见笑!炒四个鸡蛋,用一勺油!莫忘了用葱姜佐料……山姑走过来,端着两盘菜,放在小方桌上。我的肚皮早贴在后脊梁上,怕是一头整猪都吞得下,嘴上还是谦谦君子。山姑不吱声也不瞅人,擦桌放碗挪凳,啥事都和她不相干似的。老头说这是我儿媳,吃过饭了。倒满两大碗黄酒,把其中一碗推到我面前。那碗能怕是装一公斤黄酒,吓得我双眼发直,哪有这么大的肚皮?老头眼盯着酒碗,象防着我往地上倒似的,看来没有商量的余地。

这时门又大开,刮进一股凉风,一个矮瘦的人站在屋中,短发茬楞楞的,发下却是一副极窄极丑的脸,“咿咿”地傻笑,笑得人头皮发麻。站累了又蹲在地上,肩胛骨戳老高。像没看到家里来了客人似的,仍“咿咿”地笑。看他神色像是没吃饭,只是有生人,没敢拢来。双眼灼灼,寒气逼人。

老头说这是他的儿子,吃饭没个饥饱,睡觉不晓颠倒,别理他,喝我们的酒。他一口气把碗里酒喝干。第二碗酒刚端起,又闯进来一人,我定睛一看,原来是路上喊山歌的汉子。老头招呼他,保国过来喝两碗!保国没推辞,在我旁边坐下,并说这个县上的客人我在路上遇到过。象在自己家里,端碗就喝。山姑又送来一瓦盆酒,对保国点了点头,算是招呼。总不见他挟菜,只顾咕冬咕冬地喝酒。酝酿半晌,保国才喊“老队长”。我诧异。保国解释,村长选过,百十号人谁也不愿当,只好让超了年龄的老队长先撑着。我才晓得刚才那帮人是向老队长讨教承包地里种啥的。山姑又出来,揪住傻子的耳朵就拖。傻子杀猪般嚎叫。女人爱面子,怕傻子败了客人的食欲,又折自己面子。我说给他盛饭吃。山姑不理,只顾着揪。

保国向老队长陈述,铁杉岭山势平缓,常年有雾,土质又好,不种茶树太可惜。老队长说庄稼人以种庄稼为本,侍弄茶叶是丢了根本。没有了粮,老鳖也会翻潭!保国先要把界岭那片毛竹林开出来,做为四川湖北两村的共同茶场,收入平分,劳力均摊,又解决了长期的矛盾。老队长把粗磁碗放的很响,晓得你打的是界岭的主意。那是湖北的产业,与四川有啥相干?保国站起身,指着门外,你看看铁杉岭的大人娃子穿的吃的,有一样是鲜亮的没?山外的人都奔小康了,我们还在挣饭碗!老队长也振振有词。铁杉岭山高偏僻,每年饿不死人就是成绩。前些年,哪一年不吃供应粮?这会儿刚吃饱肚子,又去折腾?铁杉岭折腾不起!我觉得保国的想法是对的。铁杉岭种云雾茶保险能出上好品种。但做为客人,又不好插嘴,只好支楞着耳朵听他们吵。

我被安排在山姑睡过的厢房,被窝还是热的。女人的房总还是洁净的,墙用纸糊平,贴有“喜鹊登梅”“年年有余”之类的年画。木桌上放“一言为定,永不变心”、“要学长江长流水,莫学杨柳一时春”诸内容的袜底样子。看来山姑是个细致的姑娘,只是没看清相貌。我半点睡意也无,睁着眼望那亮瓦复印的灰暗天空。虽然这里多了馨香少了汗味儿,但一想到那傻子也钻过这被窝,浑身觉得像有虫子在爬。腿间有粘糊糊的感觉,接着飘来深沉的呕味儿。复又燃灯,看那手掌,象刚宰过人,鲜血淋漓,吓得背过气去。细按全身,并无破口,哪来的血?掀开被角,原来是我无意中踢开山姑藏在铺中的月红带,沾惹了半条腿的血。我像是做错了事儿,赶紧用毛巾揩血,把那带子卷好,重新藏在铺草中,才长舒一口气。

火塘中的树疙瘩还在熊熊燃烧,傻子像一条狗,蜷曲着身子,嘴角有长长的涎水。门外山峦青黛,罩在一片朦胧之中。山野的寂静太古洪荒,静得扑实纯挣。正想出门浏览一下野趣,却听到右厢房里有山姑说话声。我身上来了,你就忍一回吧。接着听得出是保国拉风箱般的情急喘息声。猪狗整也没讲个时候,不也活的好好的?我们在一起的机会不多,说话就过去了……

我顿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男人睡火塘,女人倒在家招野汉子,老队长也能容忍眼皮子底下的龌龊。中间只隔着什物屋,绝对能听到动静,然面他却有了细密的鼾声。

早晨的饭桌前有两件使我目瞪口呆的事。紧挨着我坐得那个女人,两颊红润,双眼有神,有男人般的浓黑剑眉。身材丰腴,婀娜多姿,不时地盯着我吃吃地笑。我问老队长,这是刚来的客人?老队长大笑,她不是昨晚给你做饭的山姑?看你这人的眼像那狗鸡巴捣得印?如此清秀的女子很难和昨晚的蓬头鬼联系在一起,不能怪我眼拙。老队长掉头对保国说,多谢你昨晚对山姑的照护!看来老队长对保国和山姑的勾当了如指掌,不仅没当回事,而且还有慰问和感谢之意。铁杉岭怎么会有这么一个风俗?

老队长问我“公干”几天?我说来采风时间无长短,会按规定付清伙食帐的。老队长又把我瞅半天,怀疑我这个人是否真是公家人。上边来的大小干部,要么是嫌远不愿来,要么来了就要走,走了再不来,没听说过“没长短”往下住的。我又费了好多口舌也没说清来意。老队长说山里人唱的那些歌,都是闲着没事的骚包娃子撩人的,搜集了有鸡巴用?保国还算清楚。人家是搜集山歌,留给子孙,金贵得很呢!老队长对此不感兴趣,又问保国阴坡毛竹林那块地四川那边咋说?保国说那是给川军做过枪的陈枪匠的祖业,铁杉岭不能说要就要,手中得有证据。这会又扯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干啥?老队长张大嘴吞下碗里最后一口苞米糊,边嚼边说,陈枪匠早就被镇压,毛竹林是在界碑这边,是湖北的山场。山姑总是在拨弄碗中的苞米粒,总不见她认真吃。她说几根毛竹就是卖能卖几个钱?值得争来抢去的?保国放下碗扛起镢头就走。“土地的事这会儿都盯得紧。阴坡毛竹林的事还是先放放。”队长气忿。放?放到我胡子都了,还往啥时放?

傻子不傻,进进出出都是用白眼仁瞅保国,那情状像是要一口吞下他,拳头也捏得死紧。我跟上保国,说是去阴玻毛竹林看看,帮着出个主意。实际上我是想请保国唱几首山歌。我问保国和山姑是咋回事?保国晓得我已经清楚昨晚的事,面有羞色,只是不再是昨天的冷模样。你问这个呀,相好呗!他说的很随便,也很实在。同样是人,山里人和城里人就不是一个命,算是投错了胎。铁杉岭离县城几百里,孤得很,也苦得很,几个相好的帮忙干干活,解决一下生产上的困难。男女间那事儿,就像人吃饭喝水一样,是个习惯。我还老队长一个人情,给他留个孙子。山姑的娘家是离铁杉岭六十里的石板沟,也是大山区。那年闹灾,她爹拿她换了五背篓苞谷。那时山姑十岁,啥事不懂。队长这会儿也老了,儿子又傻,指望不住,担子全落在山姑身上。我这人没别的能耐,有的是力气,一天揭几亩地皮连气也不喘。老队长家的活我就包了一大半,也算给山姑分点负担。一席话说的我无言以对。

保国自告奋勇地给我唱一首“姐儿歌”。我知道“姐儿歌”是鄂西北山歌中最活跃最有艺术内涵的精华,巴不得他唱。保国想也不想,张口就来:我和姐儿同过河。我问脱脚不脱脚?你要脱脚赶忙脱,你要不脱背你过……

歌词虽很直白,但是个小情趣,包容着炽热的爱情的青春的光芒。

保国坐在石块上,望着那连亘不断的山峦,眼光中露出对家乡的热爱和亲和。铁杉岭不穷,出产丰富,黄连天麻灵芝草就不说了,还有板栗核桃龙须草。穷在偏僻,交通不便。穷在观念陈旧,只看到巴掌大的天。家里的陈粮放霉放烂就是不卖。猪肉风干一满墙,只填自家的肚子。话好说,要改变观念真是难啦。“山那边的人又来砍毛竹了。”

两人正扯热闹,突然听得一声喊,铁衫岭两边坡上涌上来密密匝匝的人,举着棍、镐、锄,呼啸而上,有点像当年闹暴动味儿。保国大叫不好,一下子集合这多人,老队长肯定是组织好了的。弄不好要出大事,走,去看看!

四川那边的人见势不对,放下毛竹就跑,有几个跑错了路或爬不上崖的,被铁杉岭的人揪住,没头没脑地打,顿时头破血流;有的痛的还在地上打滚,连声哀求。保国跑上前,揪住一把高举的锄头猛喝:“一快住手!这样打会把人打坏的。”

老队长双眼血红,像要喷出火焰。你是铁杉岭人,怎么帮四川人?毛竹我要卖给河南烟厂,签了合同。四川人已经偷了上十亩,这样偷下去,我们拿啥给人家?保国坚持要动嘴说,不能动手打。打死了人谁也负不起责。四川人见有人帮腔,顿时来了精神。五八年办公社,铁杉岭吃进了百亩山场,我们也认了,不该吃在碗里又望着锅里。你们抢我们的毛竹林,我们从爷爷那辈都是在这里砍毛竹,怎么到这会儿改了姓?老队长脱去褂子,往地上一甩,露出光膀一个。手掌把胸脯拍得山响。如今是共产党的天下,谁当土匪也不行!谁敢动这里的毛竹,我就和谁拼命!四川人不听那一套,一声断喝,砍!都不准往后缩,今儿倒要看看湖北人有好凶好狠!准备往回跑的四川人,“唿啦”又转回头,朝毛竹林一阵乱砍。保国跳到路中,虽然是两个省,但我们是邻居,为啥不能好说好商量?明明针尖对枣刺,你们为啥还在火上浇油?老队长气得脸色青紫,挥武着瘦小的拳头,嗓子都沙哑了。老一班少一辈,有眼睛的都看到了,人家没把我们当人啦!给我揍,揍死了人我负责!无疑又是一针兴奋剂,山坡上一时间打得血光迸射,哭爹叫娘!

保国还算镇静,大声制止双方不要动手。但都在动火的当口,谁听得进他的话?老队长误解。狗日的保国,吃里扒外的东西!轻饶不了你!保国瞪圆了眼,犀利的目光直逼老队长。你是几十年的老干部,也这么不冷静,今天这事情你要负责的!老队长半点不怯场。你莫在老子面前充人物。老子这会儿啥都不是,谁叫我球法?我也横在老队长面前。起码你让铁杉岭的人先退出。再这么打下去,就会出惊天大血案。为了几根毛竹,老队长不觉得太认真了吗?到那时后悔也来不及。老队长这才跳上高土坎,往下一看,横七坚八地躺倒一片。

好像这才感到事态严重,喝止铁杉岭的人赶快退到界碑以外。有些人已经开始往后退,还有几个小子打得正热闹,保国用锄把挡开。然而这时,一个想也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傻子高举着人力车轴,冷不防地朝保国头上咂下来,“噗”的一声闷响,头顶骨都碎了。阳光下,血雾喷起,形成一道红柱,叫人膛目结舌。保国一声没吭,就倒下了。傻子的脸上溅了几滴血浆,咧着一嘴大黄牙,“哼哼哼”的,不知是笑还是哭,老队长上来就搧傻子几个大耳光,搧得嘴角流血。揪住傻子衣领,拽出几丈开外,又是下坡,滚了几个跟头,竹茬子戳破他的肉,“咿咿呀呀”乱叫。

山姑疯跑上山来,扑在保国身上,哭得泪花四溅。“我的天啦,你咋走得这样早?你走了,我还活着干啥哟!……”保国两眼直直地望着蓝天,头上的血已凝成块状。嘴微张着,像是还有好多话要说。山姑哭得动情,所有的人鼻子酸酸的。刚才还是活蹦乱跳的人,说死就死了,真是黑白无常啦!四川人见出了大事,找的找路,扶的扶人,作鸟兽散。老队长的大嗓门吼道:“铁杉岭的人都上场坝,不准回家!”

不大的场坝上,挤着满满的人。刚打过架的人脸上还在淌血,然而都象没事似地打闹。老队长站在高台,嗓子嘶哑,但仍有极强的威慑力。四川人过来抢毛竹,还把保国打死了,都长了眼睛,这个仇我们一定要报!以后上边来了人,谁要是当疯狗乱咬人,铁杉岭的人绝不放过他!老队长的冷的象冰棍的目光不时向我射来,令人浑身寒颤。

还呆在老队长家不合适,晚上向他告辞。老队长睁园两眼。咋?我们有慢待的地方?铁杉岭就这么个条件,你还是多包涵。我说办的不算急事,往后有机会再来,眼下铁杉岭多事之秋,一个外人在这儿太碍事儿。老队长兹兹地抽着旱烟。山里人命贱,死了也就死了,没啥。只要你不往里头掺和,落个清静。我猛然醒悟,这时是走不了的,谁晓得你出山会生个啥事?一出铁杉岭,谁又管得了你?这时提出要走,岜不是自讨没趣?

我发现新换了铺草,隐约还有稻草的香味儿,躺在上边好舒服!累了乏了……不一会儿就在朦胧中入睡。“吱呀”一声响把我惊醒,又听到的脱衣服的声响。意识到是山姑进来,我忙起身。你是要换衣服?我就出去。山姑却坐到床边来,亮瓦光线中已看清她一丝不挂,胸脯和乳峰上像是铺一层白锻,闪着碜人的光。已经非常清楚山姑的企图。我还是童男,把爱看的神圣崇高。假如和山姑行了苟且之事,我岂不太卑劣了?无缘无故,无根无绊,这样的男女交和,咋想咋不是味儿。山姑双手把我按住,动弹不得。大男人还怕女人?虽看不清她脸,明显感到她在笑,怪怪的。算了,到了嘴边的肉都不晓得咬一口,太脓包了!但脑中马上涌现保国那直直的双眼和张大的嘴。山姑用那略嫌粗糙的手抚我的脸。你是嫌傻子脏?自从和傻子结婚,没同过一次房,他的鸡巴先天有毛病。不然老队长他……山姑整个身子往下腑,我用双手抵住她的乳房。只感到这个房里充满了危险,潜伏着杀机,情欲被无端地遭到扼杀。山姑的乳房冰凉,不大的乳头象枣核一样坚实,然而浑身燥热得直喘粗气。你不是爱听山歌么?我给你唱一个。不管别人是什么心情,只管唱来:鸭嘴没有鸡嘴尖,哥嘴没有姐嘴甜。前年与姐亲个嘴,三年没沾糖一点。如今嘴上赛蜜甜。

你还让我这么冻着?让我进被窝,好生给你唱。我的太阳穴“别别”地跳,下腹一阵阵收紧。算了,豁出去了,这张脸关顾多年,也算对得起。如今不顾了。山姑,我去把门拴住。就你们读书人事稠!习惯地把门一拽,听得很大的卟通声。原来是老队长从高架凳上摔下来。一腔热血顿时化作一盆冰水。幸亏和山姑没有正式动作,不然黄泥巴糊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扭过身,山姑穿好衣服悻悻地走了。

一大早,山姑收拾了一篮馒头,说是回娘家几天。我知道这是冲谁的。住山里最难办的是洗澡。用水都是靠肩头从涧底挑来。有了水又悯惜柴禾。他们没有认认真真地洗过一次澡,女人顶多把腋下胯下蓄汁处随便抹一下。山姑走了,我瞅这个机会好好好洗一下,实在脏不下去了。傻子帮着挑了一大木缸水,又用煮猪食的大锅烧热。门拴好窗堵死。衣服脱掉,跳进大木盆里。这时突然听到山姑笑。你是从哪里进来的?本来我就在屋里。你不是回娘家了?山姑抱胸,敞开怀大笑。没有看到我在洗澡?真的让我在铁衫岭出一回洋相才罢休?山姑还是声色不动。不是谁要为难你,我爹年纪大了,保国又死了,我男人又是个废人。我爹没有坏心眼,只想你留一个精明的孩子支撑这个家。你到铁杉岭这些天,我家对你咋样?到头来你连这个忙也不帮?山姑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似的,傻子最爱见你,夸你是个好人。明说了吧,我今来这里,是傻子的主意。话又说回来,谁没个缺这少那的时候呢?不明底细的人听这话还以为借个啥家什。看来澡是洗不成了。好我的嫂子!让我起来总行吧?你起你的。你那一兜子,谁又不是没见过?无奈,只好赤条条地站起来。没料到山姑一把揪住。你再不答应,我就喊人,说你强奸我!你对不住我,我也对不住你。就这个样子,三岁娃子也信啦!吓得我脸色寡白。你家对我这么好,我咋做这对不住人的事?那不成了畜牲?说来说去还是这句话。痛快点,答不答应?把人逼到悬崖上去,无退路了,也庆幸我这人还灵活,马上又有了词。这会儿是白天,老队长家断不了人。我俩要玩就玩个痛快,玩个新鲜花样。心里头疙疙瘩瘩,躲躲闪闪,也没多大滋味儿。等得晚上行不行?

天快黑时,场坝又聚满了人。派出所和几个干警调查案情。所长站在高土台上连问了几次“谁干的?”场坝上静得像没一个人。山那边的四川人也来了不少。所长又问:谁是这里的支书、村长、‘三大件’?所长一眼就瞅准:老队长,往后缩啥?死者姓啥叫啥?家属在不在?老队长笑笑。所长,你不是笑话我吧?这会儿我是平头百姓一个。可你总当过几天村干部吧?老队长干脆不搭理所长。老队长不说,谁又敢说,人命关天啦!

我毕竟生活在讲文明讲法制的地方,不会无知到愚昧的程度。一个行政干部,案发时在现场,但不接受调查,往后肯定会受到追究的,何况是命案。一方是老队长一家对我的盛情,一方是巍然如山的法律,我掂量得出轻重。“我是从县上来的!”

我从人群中走出来,场坝里一片哗然。所长面露喜色,握了握手,问了姓名年龄工作单位。所长带我到离人群较远的山坳里,席地而坐。我简单地谈了事情的缘由和过程。接着我就像电影里的奸细和叛徒一样在人群中挑人。所有射向我的目光都是愤怒和冷漠。我憎恶我的记忆力如此时清晰,准确地记得四川和湖北两边打伤人的面庞。还是留了心眼,没把老队长指出来。他虽没有动手,这场械斗与他有直接关系,但拿不出任何证据,乐得卖个顺水人情。认出的人用绳子串拴起来,可谓是满载而归!所长又一次握我的手,感谢你的大力协助。还要向县里汇报,好好表彰你!我忙摆手,算了吧,真他妈倒霉,进山就碰上这命案,躲都躲不了。所长笑着拍我的肩。猛地扭头断喝:“把狗日的哑巴给我铐起来!”还以为这回先不抓傻子呢,没想到他放到压轴上,傻子幽幽的双眼瞪得我发怵。看这阵势,怀疑他是真傻还是假傻。随着“喀嚓”一声铐子响,我的心猛一收紧。杀人偿命,借账还钱,古今亦然。傻子这一走,怕不能回铁杉岭了。刹那间意识到是我把傻子送上断头台。而这场案件中,送傻子上断头台的,不应该是我。所长怕节外生枝,竟要连夜撤出铁杉岭,要我一起走。我没有答应。场坝上只剩下我,一时不知往哪儿去。到老队长那儿去,让他狠狠地骂一顿,出口气,我也求得心理的安宁。不然,一辈子总觉得欠着老队长的。

叩门,无人理;喊门,无人应。房里像是从没住过人似的沉寂和荒凉。看来很难得到老队长的谅解,他唯一的希望断送在我手里。法律上站住了脚,情理上却一窍不通。是的,我得承担告密的责任。掏了100元钱卡在门缝里,这是我身上所有的钱。老队长,谢谢!看来铁杉岭已没有我的容身之地了,我偏偏要自作多情。得摸夜路闯出铁杉岭了。

刚过山峁,山姑横拿扁担,威风凛凛地站在路边。我一惊,她走过来,面若沉水。我还幽了一默。今晚不能和你同床共枕,深为遗憾。她送给我的包,包里有我搜集的山歌,真感谢山姑细心,不然会成了引火柴。一天没吃饭了,又要赶路,里头有几个馍。我想大哭,渲泄一下沉甸繁冗的情感。你上哪儿?回县!你想想回得去吗?老队长布置严密,几个出山的垭子都有人看守,插翅难飞。我又没做错啥,抓我干啥?你出卖了上十个人,亲连亲戚连戚的,几百号人,饶得了你?你这祸惹大了。那现在为何不抓我?铁杉岭距县城三百多里,差别大了。铁杉岭不好下手,出了地界,就是一顿乱棒打死,查也查不出个头绪。我双腿直筛,牙板直磕,话不连句,我……我……我完喽!你跟我走,我领你出山!说着就没入路边的草丛里。

山沟里窜出八里地,就听到两边山腰里有人咋唬。揍死那龟孙,老队长在祠堂里摆酒席招待呢!我慌忙问山姑,这里出得去么?山姑用手捂住我的嘴。山里人的耳朵比兔子还灵,不要说话。山上的人又喊:快过来,沟底像是有人!伸手不见五指,相距这么远,他们怎么听得到?山姑摇摇头,不要听他们瞎咋唬,这叫打草惊蛇。紧紧跟着我,莫弄出大响动。裤间像窜进了“鬼头针”,火辣辣的痛,顾不得许多,挣着命地跑。路边齐腰深的草被撩得唿啦唿啦响,我们已经完全暴露,因为后边的脚步声已能听清,人有旦夕祸福,想不到我会不明不白地死在一个山沟沟里。

轰雷般水响,彻骨的寒风。

山姑指着黑郁郁的潭底,足有十丈。你不跳是死,跳也是死,但有生的希望,你选择!跳!山姑抓牢一个凸突岩石,悬空身子,然后手一松,瞬间不见踪影。我把包塞进裤带拴紧,往下一看,头晕目眩。逃命要紧,没时间彷徨,照葫芦画瓢,“扑通”!掉进潭内。还好,不是太深,扬着头还能呼吸。山姑过来,拉着我躲到崖坎下。

崖畔上吆三喝四,不时地推下几个大石头,想把我们砸死。山姑问,还行么?我冷得手发僵,牙直磕,血都凝成块儿了。“还行!”又在潭中泡了半个小时才起来。紧接着又是爬崖。两人象壁虎,手指扼岩缝流了血,痛得钻心。好不容易爬到崖顶,气都没喘一口,又猛窜出上十里地。一头栽在地上,一丝丝力气也没有。让他们把我打死吧,我是动弹不了。山姑检来一大抱干柴,两块火石磕碰出点点火星,燃起松针,又把几个馍丢进火灰里,地上湿,莫塌出病来。快把衣裳烘干。我支撑起身,这里没危险了?这里距铁杉岭三十里地了。我这才放心,立即脱掉浑身湿漉漉的衣裤,搭在火边的木棍上烤。火光舔在身上,感到了温暖和舒适。

山姑上身只穿小汗衫,湿裤子还贴在腿上。我晓得她没穿短裤,鼓励她脱。危难中还有那么多讲究?把人洇出病来,哪大哪小?她笑了,露出赤裸圣洁的身子。只有在这时,才领略什么是真正的人体美。没有邪念,没有淫欲,修长白净的长腿是玉雕的质感。在火光中有一种透明。长长的黑发散落在脊梁上,瀑布般倾泻,反衬出皮肤的洁白。月亮从彤云中钻进,洒下一派清辉。山姑在月色朦胧中成了睡美人,成了世间美的象征。我被这圣洁的美所震撼所征服。寒风中,山姑打了一个寒颤,我招手。她走过来,我紧紧抱住她冰凉的身子,心中涌起阵阵心潮。这一夜的辛劳,山姑为了什么?两滴滚烫的泪掉在她肩头,她扭过头笑。我身上的味不好,一身一身的汗。我忙把嘴唇深埋在她皮肤上。好闻好闻,不骗你,真的,像兰花。吻了发丝、眉毛、脖子、小腹,又抱住她的腿时,她扳起我的头,两眼亮晶晶的,像是天边闪烁的星星。她走到山泉边,撩水哗啦哗啦地洗……,又一次走到我面前,她的身上又添一股野菊的清香。她默默地揽住我的腰,舌尖伸进嘴里舔上腭,使我感到从没有过的美妙与酥麻……我们倒在厚厚的落叶上,想把这巨大的美的震撼更延长一些,直到永恒。

我醒来时,山边挂着一轮朝日,山姑已经不在了。我的包上放着一束野菊,还有两只蜜蜂在嗡嗡地采撷花粉。这时对面坡的浓郁中传来山姑的歌声:送郎送到十里坡,再送五里也不多,路上若是有人问,就说表妹送表哥……

夜总会里的五个人

□穆时英一、五个从生活里跌下来的人

1932年4月6日星期六下午:

金业交易所里边挤满了红着眼珠子的人。

标金的跌风,用一小时一百基罗米突的速度吹着,把那些人吹成野兽,吹去了理性,吹去了神经。

胡均益满不在乎地笑,他说:“怕什么呢?再过五分钟就转涨风了!”

过了五分钟,——“六百两进关啦!”

交易所里又起了谣言:“东洋大地震!”“八十七两!”“三十二两!”“七钱三!”(一个穿毛葛袍子,嘴犄角儿咬着象牙烟嘴的中年人猛的晕倒了。)

标金的跌风加速地吹着。

再过五分钟,胡均益把上排的牙齿,咬着下嘴唇——

嘴唇碎了的时候,八十万家产也叫标金的跌风吹破了。

嘴唇碎了的时候,一颗坚强的近代商人的心也碎了。

1932年4月6日星期六下午:

郑萍坐在校园里的池旁,一对对的恋人从他前面走过去。他睁着眼看;他在等,等着林妮娜。

昨天晚上他送了只歌谱去,在底下注着:如果你还允许我活下去的话,请你明天下午到校园里的池旁来。为了你,我是连头发也愁白了!

林妮娜并没把歌谱退回来——一晚上,郑萍的头发又变黑啦。

今天他吃了饭就在这儿等,一面等,一面想:“把一个钟头分为六十分钟,一分钟分为六十秒,那种分法是不正确的。要不然,为什么我只等了一点半钟,就觉得胡髭又在长起来了呢?”

林妮娜来了,和那个长腿汪一同地。“Hey,阿萍,等谁呀?”长腿汪装鬼脸。

林妮娜歪着脑袋不看他。

他哼着歌谱里的句子:陌生人啊!从前我叫你我的恋人,现在你说我是陌生人!陌生人啊!从前你说我是你的奴隶现在你说我是陌生人!陌生人啊……

林妮娜拉了长腿汪往外走,长腿汪回过脑袋来再向他装鬼脸。他把上面的牙齿,咬着下嘴唇:——

嘴唇碎了的时候,郑萍的头发又白了。

嘴唇碎了的时候,郑萍的胡髭又从皮肉里边钻出来了。

1932年4月6日星期六下午:

霞飞路,从欧洲移植过来的街道。

在浸透了金黄色的太阳光和铺满了阔树叶影子的街道上走着。在前面走着的一个年轻人忽然回过脑袋来看了她一眼,便和旁边的还有一个年轻人说起话来。

她连忙竖起耳朵来听:

年轻人甲——“五年前顶抖的黄黛茜吗!”

年轻人乙——“好眼福!生得真……阿门!”

年轻人甲——“可惜我们出世太晚了!阿门!女人是过不得五年的!”

猛的觉得有条蛇咬住了她的心,便横冲到对面的街道上去。一抬脑袋瞧见了橱窗里自家儿的影子——青春是从自家儿身上飞到别人身上去了。“女人是过不得五年的!”

便把上面的牙齿咬紧了下嘴唇:——

嘴唇碎了的时候,心给那蛇吞了。

嘴唇碎了的时候,她又跑进买装饰品的法国铺子里去了。

1932年4月6日星期六下午:

季洁的书房里。

书架上放满了各种版本的莎士比亚的HAMLET,日译本,德译本,法译本,俄译本,西班牙译本……甚至于土耳其文的译本。

季洁坐在那儿抽烟,瞧着那烟往上腾,飘着,飘着,忽然他觉得全宇宙都化了烟往上腾——各种版本的HAMLET张着嘴跟他说起话来啦:“你是什么?我是什么?什么是你?什么是我?”

季洁把上面的牙齿咬着下嘴唇。“你是什么?我是什么?什么是你?什么是我?”

嘴唇碎了的时候,各种版本的HAMLET笑了。

嘴唇碎了的时候,他自家儿也变了烟往上腾了。

一九×年——星期六下午:

市政府。

一等书记缪宗旦忽然接到了市长的手书。

在这儿干了五年,市长换了不少,他却生了根似地,只会往上长,没降过一次级,可是也从没接到过市长的手书。

在这儿干了五年,每天用正楷写小字,坐沙发,喝清茶,看本埠增刊,从不迟到,从不早走,把一肚皮的野心,梦想,和罗曼史全扔了。

在这儿干了五年,从没接到过市长的手书,今儿忽然接到了市长的手书!便怀着抄写公文的那种谨慎心情拆了开来。谁知道呢?是封撤职书。

一回儿,地球的末日到啦!

他不相信:“我做错了什么事呢?”

再看了两遍,撤职书还是撤职书。

他把上面的牙齿咬着下嘴唇:——

嘴唇破了的时候,墨盒里的墨他不用再磨了。

嘴唇破了的时候、会计科主任把他的薪水送来了。二、星期六晚上

厚玻璃的旋转门:停着的时候,象荷兰的风车;动着的时候,象水晶柱子。

五点到六点,全上海几十万辆的汽车从东部往西部冲锋。

可是办公处的旋转门象了风车,饭店的旋转门便象了水晶柱子。人在街头站住了,交通灯的红光潮在身上泛滥着,汽车从鼻子前擦过去。水晶柱子似的旋转门一停,人马上就鱼似地游进去。

星期六晚上的节目单:

1,一顿丰盛的晚宴,里边要有冰水和冰淇淋。

2,找恋人;

3,进夜总会;

4,一顿滋补的点心,冰水,冰淇淋和水果绝对禁止。(附注:醒回来是礼拜一了——因为礼拜日是安息日。)

吃完了Chicken a la king是水果,是黑咖啡。恋人是Chicken a la king那么娇嫩的,水果那么新鲜的。可是她的灵魂是咖啡那么黑色的……伊甸园里逃出来的蛇啊!

星期六晚上的世界是在爵士的轴子上回旋着的“卡通”的地球,那么轻巧,那么疯狂地;没有了地心吸力,一切都建筑在空中。

星期六的晚上,是没有理性的日子。

星期六的晚上,是法官也想犯罪的日子。

星期六的晚上,是上帝进地狱的日子。

带着女人的人全忘了民法上的诱奸律,每一个让男子带着的女子全说自己还不满十八岁,在暗地里伸一伸舌尖儿。开着车的人全忘了在前面走着的,因为他的眼珠子正在玩赏着恋人身上的风景线,他的手却变了触角。

星期六的晚上,不做贼的人也偷了东西,顶爽直的人也满肚皮是阴谋,基督教徒说了谎话,老年人拼着命吃返老还童药片,老练的女子全预备了Kissproof的点唇膏……

街——普益地产公司每年纯利达资本三分之一东三省沦亡了吗没有东三省的义军还在雪地和日寇作殊死战同胞们快来加入月捐会大陆报销路已达五万份一九三三年宝塔克自由吃排“《大晚夜报》!”卖报的孩子张着蓝嘴,嘴里有蓝的牙齿和蓝的舌尖儿,他对面的那只蓝霓虹灯的高跟儿鞋鞋尖正冲着他的嘴。“《大晚夜报》!”忽然他又有了红嘴,从嘴里伸出舌尖儿来,对面的那只大酒瓶里倒出葡萄酒来了。

红的街,绿的街,蓝的街,紫的街……强烈的色调化装着都市啊!霓虹灯跳跃着——五色的光潮,变化着的光潮,没有色的光潮——泛滥着光潮的天空,天空中有了酒,有了灯,有了高跟儿鞋,也有了钟……

请喝白马牌威士忌酒……吉士烟不伤吸者咽喉……

亚历山大鞋店,约翰生酒铺,拉萨罗烟商,德茜音乐铺,朱古力糖果铺,国泰大戏院,汉密而登旅社……

回旋着,永远回旋着的霓虹灯——

忽然霓虹灯固定了:“皇后夜总会”

玻璃门开的时候,露着张印度人的脸;印度人不见了,玻璃门也开啦。门前站着个穿蓝褂子的人,手里拿着许多白哈吧狗儿,吱吱地叫着。

一只大青蛙,佛着两只大圆眼爬过来啦,肚子贴着地,在玻璃门前吱的停了下来。低着脑袋,从车门里出来了那么漂亮的一位小姐,后边儿跟着出来了一位穿晚礼服的绅士,马上把小姐的胳膊拉上了。“咱们买个哈吧狗儿。”

绅士马上掏出一块钱来,拿了支哈吧狗给小姐。“怎么谢我?”

小姐一缩脖子,把舌尖冲着他一吐,皱着鼻子做了个鬼脸。

“Charming, dear!”

便按着哈吧狗儿的肚子,让它吱吱地叫着,跑了进去。三、五个快乐的人

白的台布,白的台布,白的台布,白的台布……白的——

白的台布上面放着:黑的啤酒,黑的咖啡,……黑的,黑的……

白的台布旁边坐着的穿晚礼服的男子:黑的和白的一堆:黑头发,白脸,黑眼珠子,白领子,黑领结,白的浆褶衬衫,黑外褂,白背心,黑裤子……黑的和白的……

白的台布后边站着侍者,白衣服,黑帽子,白裤子上一条黑镶边……

白人的快乐,黑人的悲哀。非洲黑人吃人典礼的音乐,那大雷和小雷似的鼓声,一只大号角呜呀呜的,中间那片地板上,一排没落的斯拉夫公主们跳着黑人的跸跶舞,一条条白的腿在黑缎裹着的身子下面弹着:——

得得得——得达!

又是黑和白的一堆!为什么在她们的胸前给镶上两块白的缎子,小腹那儿镶上一块白的缎子呢?跳着,斯拉夫的公主们;跳着,白的腿,白的胸脯儿和白的小腹;跳着,白的和黑的一堆……白的和黑的一堆,全场的人全害了疟疾,疟疾的音乐啊,非洲的林莽里是有毒蚊子的。

哈吧狗从扶梯那儿叫上来,玻璃门开啦,小姐在前面,绅士在后面。“你瞧,彭洛夫班的猎舞!”“真不错!”绅士说。

舞客的对话:“瞧,胡均益!胡均益来了。”“站在门口的那个中年人吗?”“正是。”“旁边那个女的是谁呢?”“黄黛茜吗!嗳,你这人怎么的!黄黛茜也不认识。”“黄黛茜那会不认识,这不是黄黛茜!”“怎么不是?谁说不是?我跟你赌!”“黄黛茜没这么年青!这不是黄黛茜!”“怎么没这么年青,她还不过三十岁左右吗!”“那边儿那个女的有三十岁吗?二十岁还不到——”“我不跟你争,我说是黄黛茜,你说不是,我跟你赌一瓶葡萄汁,你再仔细瞧瞧。”

黄黛茜的脸正在笑着,在瑙玛希拉式的短发下面,眼只有了一只,眼角边有了好多皱纹,却巧妙地在黑眼皮和长眉尖中间隐没啦。她有一只高鼻子,把嘴旁的皱纹用阴影来遮了,可是那只眼里的憔悴味是即使笑也遮不住了的。

号角急促地吹着,半截白半截黑的斯拉夫公主们一个个的,从中间那片地板上,溜到白台布里边,一个个在穿晚礼服的男子中间溶化啦。一声小铜钹象玻璃盘子掉在地上似地,那最后一个斯拉夫公主便矮了半截,接着就不见了。

一阵拍手,屋顶会给炸破了似的。

黄黛茜把哈吧狗儿往胡均益身上一扔,拍起手来,胡均益连忙把拍着的手接住了那支狗,哈哈地笑着。

顾客的对话:“行,我跟你赌!我说那女的不是黄黛茜——嗳,慢着,我说黄黛茜没那么年轻,我说她已经快三十岁了。你说她是黄黛茜,你去问她,她要是没到二十五岁的话,那就不是黄黛茜,你输我一瓶葡萄汁。”“她要是过了二十五岁的话呢?”“我输你一瓶。”“行!说了不准翻悔,啊?”“还用说吗?快去!”

黄黛茜和胡均益坐在白台布旁边,一个侍者正在她旁边用白手巾包着酒瓶把橙黄色的酒倒在高脚杯里,胡均益看着酒说:“酒那么红的嘴唇啊!你嘴里的酒是比酒还醉人的。”“顽皮!”“是一只歌谱里的句子呢。”

哈,哈,哈!“对不起,请问你现在是二十岁还是三十岁?”

黄黛茜回过脑袋来,却见顾客甲立在她后边儿,她不明白他是在跟谁讲话,只望着他。“我说,请问你今年是二十岁还是三十岁?因为我和我的朋方在——”“什么话,你说?”“我问你今年是不是二十岁?还是——”

黄黛茜觉得白天的那条蛇又咬住她的心了,猛的跳起来,拍,给了一个耳刮子,马上把手缩回来,咬着嘴唇,把脑袋伏在桌上哭啦。

胡均益站起来道:“你是什么意思?”

顾客甲把左手掩着左面的腮帮儿:“对不起,请原谅我,我认错人了。”鞠了一个躬便走了。“别放在心里,黛茜。这疯子看错人咧。”“均益,我真的看着老了吗?”“那里?那里!在我的眼里你是永远年轻的!”

黄黛茜猛的笑了起来:“在‘你’的眼里我是永远年轻的!哈哈,我是永远年青的!”把杯子提了起来。“庆祝我的青春啊!”喝完了酒便靠胡均益肩上笑开啦。“黛茜,怎么啦?你怎么啦?黛茜!瞧,你疯了!你疯了!”一面按着哈吧狗的肚子,吱吱地叫着。“我才不疯呢!”猛的静了下来。过了回儿猛的尽笑了起来,“我是永远年青的——咱们乐一晚上吧。”便拉着胡均益跑到场里去了。

留下了一只空台子。

旁边台子上的人悄悄地说着:“这女的疯了不成!”“不是黄黛茜吗?”“正是她!究竟老了!”“和她在一块儿的那男的很象胡均益,我有一次朋友请客,在酒席上碰到过他的。”“可不正是他,金子大王胡均益。”“这几天外面不是谣得很厉害,说他做金子蚀光了吗?”“我也听见人家这么说,可是,今儿我还瞧见了他坐了那辆‘林肯’,陪了黄黛茜在公司里买了许多东西的——我想不见得一下子就蚀得光,他又不是第一天做金子。”

玻璃门又开了,和笑声一同进来的是一个二十二三岁的男子,还有一个差不多年纪的人权着他的胳膊,一位很年轻的小姐摆着张焦急的脸,走在旁边儿,稍微在后边儿一点。那先进来的一个,瞧见了舞场经理的秃脑袋,一抬手用大手指在光头皮上划了一下:“光得可以!”

便哈哈地捧着肚子笑得往后倒。

大伙儿全回过脑袋来瞧他:

礼服胸前的衬衫上有了一堆酒渍,一丝头发拖在脑门上,眼珠子象发寒热似的有点儿润湿,红了两片腮帮儿,胸襟那儿的小口袋里胡乱地塞着条麻纱手帕。“这小子喝多了酒咧!”“喝得那个模样儿!”

秃脑袋上给划了一下的舞场经理跑过去帮着扶住他,一边问还有一个男子:“郑先生在哪儿喝了酒的?”“在饭店里吗!喝得那个模样还硬要上这儿来。”忽然凑着他的耳朵道:“你瞧见林小姐到这儿来没有,那个林妮娜?”“在这里!”“跟谁一同来的?”

这当儿,那边儿桌子上的一个女的跟桌上的男子说:“我们走吧?那醉鬼来了!”“你怕郑萍吗?”“不是怕他,喝醉了酒,给他侮辱了,划不来的。”“要出去,不是得打他前边儿过吗?”

那女的便软着声音,说梦话似的道:“我们去吧!”

男的把脑袋低着些:往前凑着些:“行,亲爱的妮娜!”

妮娜笑了一下,便站起来往外走,男的跟在后边儿。

舞场经理拿嘴冲着他们一呶:“那边儿不是吗?”

和那个喝醉了的男子一同进来的那女子插进来道:“真给他猜对了,那个不是长脚汪吗?”“糟糕!冤家见面了!”

长脚汪和林妮娜走过来了,林妮娜看见了郑萍,低着脑袋,轻轻儿的喊:“明新!”“妮娜,我在这儿,别怕!”

郑萍正在那儿笑,笑着,笑着,不知怎么的笑出眼泪来啦,猛的从泪珠儿后边儿看出去,妮娜正冲着自家儿走来,乐得刚叫:“妮——”

一擦泪,擦了眼泪却清清楚楚地瞧见妮娜挂在长脚汪的胳膊上,便:“妮——你!哼,什么东西!”胳膊一挣。

他的朋友连忙又扠住了他的胳膊:“你瞧错人咧,”扠着他往前走。同来的那位小姐跟妮娜点了点头,妮娜浅浅儿的笑了笑,便低下脑袋和冲郑萍瞪眼的长脚汪走出去了,走到门口,开玻璃门出去。刚有一对男女从外面开玻璃门进来,门上的霓虹灯反映在玻璃上的光一闪——

—个思想在长脚汪的脑袋里一闪:“那女的不正是从前扔过我的芝君吗?怎么和缪宗旦在一块儿?”

一个思想在芝君的脑袋里一闪:“长脚汪又交了新朋友了!”

长脚汪推左面的那扇门,芝君推右面的一扇门,玻璃门一动,反映在玻璃上的霓虹灯光一闪,长脚汪马上扠着妮娜的胳膊肘,亲亲热热地叫一声:“Dear!……”

芝君马上挂到缪宗旦的胳膊上,脑袋稍微抬了点儿:“宗旦……”宗旦的脑袋里是:“此致缪旦君,市长的手书,市长的手书,此致缪宗旦君……”

玻璃门一关上,门上的绿丝绒把长脚汪的一对和缪宗旦的一对隔开了。走到走廊里正碰见打鼓的音乐师约翰生急急忙忙地跑出来,缪宗旦一扬手:

“Hollo, Johny!”

约翰生眼珠子歪了一下,便又往前走道:“等回儿跟你谈。”

缪宗旦走到里边刚让芝君坐下,只看见对面桌子上一个头发散乱的人猛的一挣胳膊,碰在旁边桌上的酒杯上,橙黄色的酒跳了出来,跳到胡均益的腿上,胡均益正在那儿跟黄黛茜说话,黄黛茜却早已吓得跳了起来。

胡均益莫名其妙地站了起来:“怎么会翻了的?”

黄黛茜瞧着郑萍,郑萍歪着眼道:“哼,什么东西!”

他的朋友一面把他按住在椅子上,一面跟胡均益赔不是:“对不起的很,他喝醉了。”“不相干!”掏出手帕来问黄黛茜弄脏了衣服没有,忽然觉得自家的腿湿了,不由的笑了起来。

好几个白衣侍者围了上来,把他们遮着了。

这当儿约翰生走了来,在芝君的旁边坐了下来:“怎么样,Baby?”“多谢你,很好。”

“Johny, you look very sad!”

约翰生耸了耸肩膀,笑了笑。“什么事?”“我的妻子正在家生孩子,刚才打电话来叫我回去——你不是刚才瞧见我急急忙忙地跑出去吗?——我跟经理说,经理不让我回去。”说到这儿,一个侍者跑来道:“密司特约翰生,电话。”他又急急忙忙地跑去了。

电灯亮了的时候,胡均益的桌子上又放上了橙黄色的酒,胡均益的脸又凑到黄黛茜的脸前面,郑萍摆着张愁白了头发的脸,默默地坐着,他的朋友拿手帕在擦汗。芝君觉得后边儿有人在瞧她,回过脑袋去,却是季洁,那两只眼珠子象黑夜似的,不知道那瞳子有多深,里边有些什么。“坐过来吧?”“不,我还是独自个儿坐。”“怎么坐在角上呢?”“我喜欢静。”“独自个儿来的吗?”“我爱孤独。”

他把眼光移了开去,慢慢地,象僵尸的眼光似地,注视着她的黑鞋跟,她不知怎么的哆嗦了一下,把脑袋回过来。“谁?”缪宗旦问。“我们校里的毕业生,我进一年级的时候,他是毕业班。”

缪宗旦在拗着火柴梗,一条条拗断了,放在烟灰缸里。“宗旦,你今儿怎么的?”“没怎么!”他伸了伸腰,抬起眼光来瞧着她。“你可以结婚了,宗旦。”“我没有钱。”“市政府的薪水还不够用吗?你又能干。”“能干——”把话咽住了,恰巧约翰生接了电话进来,走到他那儿:“怎么啦?”

约翰生站到他前面,慢慢儿地道:“生出来一个男孩子,可是死了,我的妻子晕了过去,他们叫我回去,我却不能回去。”“晕了过去,怎么呢?”“我不知道。”便默着,过了回儿才说道:“我要哭的时候人家叫我笑!”

“Im sorry for you, Johny!”“lets cheer up!”一口喝干了一杯酒,站了起来,拍着自家儿的腿,跳着跳着道:“我生了翅膀,我会飞!啊,我会飞,我会飞!”便那么地跳着跳着的飞去啦。

芝君笑弯了腰,黛茜拿手帕掩着嘴,缪宗旦哈哈地大声儿的笑开啦,郑萍忽然也捧着肚子笑起来。胡均益赶忙把一口酒咽了下去跟着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黛茜把手帕不知扔到那儿去啦,脊梁盖儿靠着椅背,脸望着上面的红霓虹灯。大伙儿也跟着笑——张着的嘴,张着的嘴,张着的嘴……越看越不象嘴啦。每个人的脸全变了模样儿,郑萍有了个尖下巴,胡均益有了个圆下巴,缪宗蛋的下巴和嘴分开了,象从喉结那儿生出来的,黛茜下巴下面全是皱纹。

只有季洁一个人不笑,静静地用解剖刀似的眼光望着他们,竖起了耳朵,象深林中的猎狗似的,想抓住每一个笑声。

缪宗旦瞧见了那解剖刀似的眼光,那竖着的耳朵,忽然他听见了自家儿的笑声,也听见了别人的笑声,心里想着——“多怪的笑声啊!”

胡均益也瞧见了——“这是我在笑吗?”

黄黛茜朦胧地记起了小时候有一次从梦里醒来,看到那暗屋子,曾经大声地嚷过的——“怕!”

郑萍模模糊糊地——“这是人的声音吗?那些人怎么在笑的!”

一回儿这四个人全不笑了,四面还有些咽住了的,低低的笑声,没多久也没啦。深夜在森林里,没一点火,没一个人,想找些东西来倚靠,那么的又害怕又寂寞的心情侵袭着他们,小铜钹呛的一声儿,约翰生站在音乐台上:

“Cheer up, ladies and gentlemen!”

便咚咚地敲起大鼓来,那么急地,一阵有节律的旋风似的。一对对男女全给卷到场里去啦,就跟着那旋风转了起来。黄黛茜拖了胡均益就跑,缪宗旦把市长的手书也扔了,郑萍刚想站起来时,扠他进来的那位朋友已经把胳膊搁在那位小姐的腰上咧。“全逃啦!全逃啦!”他猛的把手掩着脸,低下了脑袋,怀着逃不了的心境坐着。忽然他觉得自家儿心里清楚了起来,觉得自家儿一点也没有喝醉似的。抬起脑袋来,只见给自己打翻了酒杯的桌上的那位小姐正跟着那位中年绅士满场的跑,那样快的步伐,疯狂似的。一对舞侣飞似的转到他前面,一转又不见啦。又是一对,又不见啦。“逃不了的!逃不了的!”一回脑袋想找地方儿躲似的,却瞧见季洁正在凝视着他,便走了过去道:“朋友,我讲笑话你听。”马上话匣子似的讲着话。季洁也不作声,只瞧着他,心里说:——“什么是你!什么是我!我是什么!你是什么!”

郑萍只见自家儿前面是化石的眼珠子,一动也不动的,他不管,一边讲,一边笑。

芝君和缪宗旦跳完了回来,坐在桌子上。芝君微微地喘着气,听郑萍的笑话,听了便低低的笑,还没笑完,又给缪宗旦拉了去啦。季洁的耳朵听着郑萍,手指却在那儿拗火柴梗,火柴梗完了,便拆火柴盒,火柴盒拆完了,便叫侍者再去拿。

侍者拿了盒新火柴来道:“先生,你的桌子全是拗断了的火柴梗了!”“四秒钟可以把一根火柴拗成八根,一个钟头一盒半,现在是——现在是几点钟?”“两点还差一点,先生。”“那么,我拗断了六盒火柴,就可以走啦。”一面还是拗着火柴。

侍者白了他一眼便走了。

顾客的对话:

顾客丙——“那家伙倒有味儿,到这儿来拗火柴。买一块钱不是能在家里拗一天了吗?”

顾客丁——“吃了饭没事做,上这儿拗火柴来,倒是快乐人哪。”

顾客丙——“那喝醉了的傻瓜不乐吗?一进来就把人家的酒打翻了。还骂人家什么东西,现在可拼命和人家讲起笑话来咧。”

顾客丁——“这溜儿那几个全是快乐人!你瞧,黄黛茜和胡均益,还有他们对面的那两个,跳得多有劲!”

顾客丙——“可不是,不怕跳断腿似的。多晚了,现在?”

顾客丁——“两点多咧。”

顾客丙——“咱们走吧?人家多走了。”

玻璃门开了,一对男女,男的歪了领带,女的蓬了头发,跑出去啦。

玻璃门又开了,又是一对男女,男的歪了领带,女的蓬了头发,跑出去啦。

舞场慢慢儿的空了,显着很冷静的,只见经理来回的踱,露着发光的秃脑袋,一回儿红,一回儿绿,一回儿蓝,一回儿白。

胡均益坐了下来,拿手帕抹脖子里的汗道:“我们停一支曲子,别跳吧?”

黄黛茜说:“也好一不,为什么不跳呢?今儿我是二十八岁,明儿就是二十八岁零一天了!我得老一天了!我是一天比一天老的。女人是差不得一天的!为什么不跳呢,趁我还年轻?为什么不跳呢!”“黛茜——”手帕还拿在手里,又给拉到场里去啦。

缪宗旦刚在跳着,看见上面横挂着的一串串气球的绳子在往下松,马上跳上去抢到了一个,在芝君的脸上拍了一下道:“拿好了,这是世界!”芝君把气球搁在他们的脸中间,笑着道:“你在西半球,我在东半球!”

不知道是谁在他们的气球上弹了一下,气球碰的爆破啦。缪宗旦正在微笑着的脸猛的一怔:“这是世界!你瞧,那破了的气球——破了的气球啊!”猛的把胸脯儿推住了芝君的,滑冰似地往前溜,从人堆里,拐弯抹角地溜过去。“算了吧,宗旦,我得跌死了!”芝君笑着喘气。“不相干,现在三点多啦,四点关门,没多久了!跳吧!跳!”一下子碰在人家身上。“对不起!”又滑了过去。

季洁拗了一地的火柴——

一盒,两盒,三盒,四盒,五盒……

郑萍还在那儿讲笑话,他自家儿也不知道在讲什么,尽笑着,尽讲着。

一个侍者站在旁边打了个呵欠。

郑萍猛的停住不讲了。“嘴干了吗?”季洁不知怎么的会笑了。

郑萍不作声,哼着:陌生人啊!从前我叫你我的恋人,现在你说我是陌生人!陌生人啊!

季洁看了看表,便搓了搓手,放下了火柴:“还有二十分钟咧。”

时间的足音在郑萍的心上悉悉地响着,每一秒钟象一只蚂蚁似的打他的心脏上面爬过去,一只一只的,那么快的,却又那么多,没结没完的——“妮娜抬着脑袋等长脚汪的嘴唇的姿态啊!过一秒钟,这姿态就会变的,再过一秒钟,又会变的,变到现在,不知从等吻的姿态换到那一种姿态啦。”觉得心脏慢慢儿地缩小了下来,“讲笑话吧!”可是连笑话也没有咧。

时间的足音在黄黛茜的心上窸窸地响着,每一秒钟象一只蚂蚁似的打她心脏上面爬过去,一只一只的,那么快的,却又那么多,没结没完的——“一秒钟比一秒钟老了!‘女人是过不得五年的。’也许明天就成了个老太婆儿啦!”觉得心脏慢慢儿的缩小了下来,“跳哇!”可是累得跳也跳不成了。

时间的足音在胡均益的心上窸窸地响着,每一秒钟象一只蚂蚁似的打他心脏上面爬过去,一只一只的,那么快的,却又是那么多,没结没完的……“天一亮,金子大王胡均益就是个破产的人了!法庭,拍卖行,牢狱……”觉得心脏慢漫儿的缩小了下来。他想起了床旁小几上的那瓶安眠药,餐间里那把割猪排的餐刀,外面汽车里在打瞌睡斯拉夫王子腰里的六寸手枪,那么黑的枪眼……“这小东西里边能有什么呢?”忽然渴望着睡觉,渴慕着那黑的枪眼。

时间的足音在缪宗旦的心上窸窸地响着,每一秒钟象一只蚂蚁似的打他心脏上面爬过去,一只一只地,那么快的,却又是那么多,没结没完的……“下礼拜起我是个自由人咧,我不用再写小楷,我不用再一清早赶到枫林桥去,不用再独自个坐在二十二路公共汽车里喝风;可不是吗?我是自由人啦!”觉得心脏慢慢儿地缩小了下来。“乐吧!喝个醉吧!明天起没有领薪水的日子了!”在市政府做事的谁能相信缪宗旦会有那堕落放浪的思想呢,那么个谨慎小心的人?不可能的事,可是不可能事也终有一天可能了!

白台布旁坐着的小姐们一个个站了起来,把手提袋拿到手里,打开来,把那面小镜子照着自家儿的鼻子擦粉,一面想:“象我那么可爱的人——”因为她们只看到自家儿的鼻子,或是一只眼珠子,或是一张嘴,或是一缕头发;没有看到自家儿整个的脸。绅士们全拿出烟来,擦火柴点他们的最后的一枝。

音乐台放送着:“晚安了,亲爱的!”俏皮的,短促的调子。“最后一支曲子咧!”大伙儿全站起来舞着,场里只见一排排凌乱的白台布,拿着扫帚在暗角里等着的侍者们打着呵欠的嘴,经理的秃脑袋这儿那儿的发着光,玻璃门开直了,一串串男女从梦里走到明亮的走廊里去。

咚的一声儿大鼓,场里的白灯全亮啦,音乐台上的音乐师们低着身子收拾他们的乐器。拿着扫帚的侍者们全跑了出来,经理站在门口跟每个人道晚安,一回儿舞场就空了下来。剩下来的是一间空屋子,凌乱的,寂寞的,一片空的地板,白灯光把梦全赶走了。

缪宗旦站在自家儿的桌子旁边——“象一只爆了的气球似的!”

黄黛茜望了他一眼——“象一只爆了的气球似的。”

胡均益叹息了一下——“象一只爆了的气球似的!”

郑萍按着自家儿酒后涨热的脑袋——“象一只爆了的气球似的!”

季洁注视着挂在中间的那只大灯座——“象一只爆了的气球似的。”

什么是气球?什么是爆了的气球?

约翰生皱着眉尖儿从外面慢慢儿地走进来。“Good-night, Johny!”缪宗旦说。“我的妻子也死了!”“Im awfully sorry for you, Johnv!”缪宗旦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你们预备走了吗?”“走也是那么,不走也是那么!”

黄黛茜——“我随便跑那去,青春总不会回来的。”

郑萍——“我随便跑那去,妮娜总不会回来的。”

胡均益——“我随便跑那去,八十万家产总不会回来的。”“等回儿!我再奏一支曲子,让你们跳,行不行?”“行吧。”

约翰生走到音乐台那儿拿了只小提琴来,到舞场中间站住了,下巴扣着提琴,慢慢儿地,慢慢儿地拉了起来,从棕色的眼珠子里掉下来两颗泪珠到弦线上面。没了灵魂似的,三对疲倦的人,季洁和郑萍一同地,胡均益和黄黛茜一同地,缪宗旦和芝君一同地在他四面舞着。

猛的,嘣!弦线断了一条。约翰生低着脑袋,垂下了手:

“I cant help!”

舞着的人也停了下来,望着他怔。

郑萍耸了耸肩膀道:“No one can help!”

季洁忽然看看那条断了的弦线道:“Cest totne sa vie。”

一个声音悄悄地在这五个人的耳旁吹嘘着:“No one can help!”

一声儿不言语的,象五个幽灵似的,带着疲倦的身子和疲倦的心一步步地走了出去。

在外面,在胡均益的汽车旁边,猛的碰的一声儿。

车胎?枪声?

金子大王胡均益躺在地上,太阳那儿一个枪洞,在血的下面,他的脸痛苦地皱着,黄黛茜吓呆在车厢里。许多人跑过来看,大声地问着,忙乱着,谈论着,叹息着,又跑开去了。

天慢慢儿亮了起来,在皇后夜总会的门前,躺着胡均益的尸身,旁边站着五个人,约翰生,季洁,缪宗旦,黄黛茜,郑萍,默默地看着他。四、四个送滨的人

1932年4月10日,四个人从万国公墓出来,他们是去送胡均益入土的。这四个人是愁白了头发的郑萍,失了业的缪宗蛋,二十八岁零四天的黄黛茜,睁着解剖刀似的眼珠子的季洁。

黄黛茜——“我真做人做疲倦了!”

缪宗旦——“他倒做完了人咧!能象他那么憩一下多好啊!”

郑萍——“我也有了颗老人的心了!”

季洁——“你们的话我全不懂。”

大家便默着。

一长串火车驶了过去,驶过去,驶过去,在悠长的铁轨上,嘟的叹了口气。

辽远的城市,辽远的旅程啊!

大家叹息了一下,慢慢儿地走着——走着,走着。前面是一条悠长的,寥落的路……

辽远的城市,辽远的旅程啊!

偷面包的面包师

□穆时英

奶奶带了孩子逛大街去,走过儿子的铺子那儿,总得站住了,在橱窗前面瞧这么半天。大玻璃里边站了个纸洋人,满脸的笑劲儿,笑得下巴和脖子的肉挤到一块儿,分不清那是脖子那是下巴。穿了白布裙,歪戴了白布帽,手里捧了个盘子,盘子上搁着一大堆洋饽饽儿,一杯洋酒,象在那儿说:“来呀!大家都来!这儿有的是酒,汽水,面包,蛋糕!”那洋人脚下放了真的洋饽饽儿,什么颜色,什么花式的全有,就象绣出来的,绸缎扎出来的。说不上有多好看!

奶奶和孩子全往橱窗里瞧,仔仔细细的,大的小的全瞧到。瞧这么半天,奶奶就告诉孩子:“你爹就在这铺子里当烘面包的。这许多洋饽饽儿全是他做的,你瞧,多好看。”“那模样儿瞧着就中吃!奶奶,咱们多咱叫爹挑大的带几个回来,可好?奶奶说的爹多依。”“馋嘴!”奶奶说孩子馋嘴,其实自家儿也馋嘴。可不是,瞧那模样儿就中吃!放在嘴里可真说不上够多香甜,多松脆呢!只要吃一个也不算白活一辈子咧。“你不知道多贵,咱们没这福份吃洋饽饽儿的,有饭吃就算好的了。”

孩子就拐弯抹角地说开会:“奶奶,你瞧,那纸洋人不活象爹!”“可不真象!”“爹没那么胖,可是也穿白裙子,戴白帽子的。”“你爹回来时还一头发的面粉屑。”“奶奶,我说哪,洋饽饽儿就象洋人那么胖得发油,搁在嘴里一定怪舒服的。”“馋嘴!”

孩子瞧奶奶还是那么说,不发气,就拐弯抹角的讲回来了:“奶奶,你说那大的挺贵不是?”“洋人吃的呵!”“咱们挑小的跟爹要,可好?”“你这馋嘴诓起我老骗子来了!咱们回去吧。”

老的小的走了,小的有点儿舍不得离开,把手指塞在嘴里回过脑袋去瞧,老的也有点儿舍不得走,可是不好意思回过脑袋去瞧,心里边骂自家儿:“老馋嘴,越来越馋了!”

老的小的回到家里,媳妇瞧见他们脸上那股子喜欢劲儿,就明白多半又是到铺子前去逛了来咧。问:“奶奶上大街逛去了吗?”“可不是吗?铺子里又多了新花式了。”

奶奶坐到竹椅子上,讲洋饽饽儿上奶油塑的花朵儿,讲洋饽饽儿的小模样儿可爱,一边用手比着,一点零碎儿也不给漏掉。漏掉了孩子就给补上,媳妇望着奶奶的嘴听出了神,心里想:“成天的讲那些讲得人心里痒!简直的比念佛还得劲!”孩子爱上了那张嘴,掉了门牙的嘴——奶奶的嘴念起佛来快得听不清,讲起故事来叫人不想睡觉,谈到洋饽饽儿简直的听了就是吃饱了肚子也会觉得饿咧!“只要能在嘴里搁一会儿才不算白养了这么个好儿子!”奶奶说完了总在心里边儿这么嘀咕一下。

奶奶二十多岁死了丈夫,粗纸也舍不得多花一张的,省吃省用养大了这么个好儿子,一个月倒也挣得二三十块钱种家养眷,奶奶这份儿老福真也不差什么咧——就差没尝过洋饽饽儿的味儿!就是念佛的时候儿也在想着的。

哪一家子哪一个不想哪?孩子老梦着爹带了挺大的洋饽饽儿回来,抢着就往嘴里塞,可是还没到嘴,一下子就醒了。一醒来就心里恨,怎么不再捱一会儿呢!到了嘴里再醒来也总算知道洋饽饽儿是什么味儿咧。想着想着又梦着爹带了洋饽饽儿回来啦。

媳妇闲着没事,就在心里边烘洋饽饽儿,烘新的,比什么都好看的。她烘面包的法子全知道,她知道什么叫面包,什么叫蛋糕,什么叫西点,她还知道吉庆蛋糕要多少钱一个。面包的气味是很熟悉的,吃蛋糕的方法是背也背得出了。第一天嫁过来,晚上在丈夫的身上就闻到面包香,第二天起来奶奶就告诉她吃面包的法子。有这么一天能尝一尝新,真是做梦也得笑醒来咧。

一家子谁都想疯了,可是谁也不说。奶奶是长辈,哪里好意思在媳妇孙子前面问儿子要东西吃呢?再说,她不是老骂孙子小馋嘴的吗?媳妇见奶奶尚且不说,我哪里能说,说了不给奶奶骂又装小狐媚子迷丈夫,也得受她唠叨,现在什么都贵,不当家花拉的,怎么股劲儿想起吃洋饽饽儿来了。孩子跟奶奶说,奶奶老骂馋嘴,跟妈说,妈就回:“怎么不跟你爹说去?只会死缠我,见了老子像耗子见了猫,生怕吃了你似的。”跟爹说去吗?脑勺上的一巴掌还没忘呢!

儿子也知道一家子全馋死了,他有什么不明白的?可是学了三年生意,泡水扫地板,成天的闹得腰也直不起,好容易才争到做个烘面包的,吃了千辛万苦,今儿才赚得二十八块钱一月,哪里买得起西点孝敬她老人家。有白米饭给一家子四口儿喂饱肚子也算可以了。这年头儿大米贵呀!除了偷,这辈子就没法儿医这一家子的馋嘴咧。偷?好家伙!老板瞧见了,运气好的停生意撵出去。运气不好还得坐西牢哪!算了吧。反正大家又不明提,开一眼闭一眼的含糊过去就得啦,彼此心里明白。多咱发了财,请请你们吧。

他一早起来,就跑到铺子里,围上白竹裙,坐到长桌子跟前搓面粉,弄得眉毛也白得老寿星似的。人家一边搓就一边儿谈姑娘,谈赌钱,谈上了劲儿,就一把鼻涎子抹到面粉里去了。他是老实人,嫖也不来,赌也不懂,跟人家什么也谈不上,独自个儿唱小曲儿,唱不出字眼儿的地方儿就哼哼着。把面粉搓成长的圆的,又坐到炉子前烘,碰到六月大伏天,那西点就算透鲜汗渍的时新货咧。直到下半天五点钟才弄完,人可就象雪堆的啦。抽上一支烟,解下竹裙在身上拂了一阵子,从后门跑出去,到铺子前橱窗那儿站住了瞧。瞧这么半天,他心里乐。他想告诉人家这些全是他烘的。那花似的洋饽饽儿就是他自家儿的手做出来的。客人们从玻璃门里跑出来,一说到今儿的西点做得不错,他就冲着人家笑。这一乐直乐得心里边也糊涂起来啦。站在电车的拖车上,身子摇摇摆摆的,象上任做知县去似的,象前面有什么好运气在等着他似的。到了家,一家子的馋眼巴巴的望着他头发上的面粉屑,真叫他把一双空手也没地方儿搁了。把空手搁在外面叫人家瞧是自家儿也怪惭愧的。

可不是吗?奶奶老了,没多久人做了,可是她虎牙还没掉,一个心儿的想吃洋饽饽儿呢,做儿子的总该孝敬她一下呵。媳妇过来了也没好的吃,没好的穿,上面要服侍婆婆,下面要看顾孩子,外带着得伺候自家儿,成天忙得没点儿空回娘家去望望姊妹兄弟的,做丈夫的连一个洋饽饽儿也不能给她,真有点儿不好意思咧。孩子——那小混蛋顶坏,串掇着奶奶来弹压我!吃洋饽饽儿他想得顶高兴,奶奶忘了,他就去提醒她。这小混蛋真有他的!可是也给他点儿吃吧,生在我家,我穷爹成年的也没糖儿果儿的买给他吃,也怪可怜儿的。再说吧。初五是奶奶生日,买不起偷也偷一个来。偷一遭不相干的,不见得就会停生意,大不了扣几个工钱。我做了八九年,老老实实的又没干什么坏事,就这一点错缝子也不能叫我坐西牢,总得给点脸不是。

每天坐到桌子前面就想开了。

奶奶坐上面,媳妇坐左手那边儿,自家儿坐右手那边儿,孩子坐在底下,桌上放了个——放了个什么呢?面包!不象样!西点?算什么呢!咱们穷虽穷,究竟也是奶奶做生日,也得弄个吉庆蛋糕来才是。他们只想吃西点,我给他们个想不到,带吉庆蛋糕回来。不乐得他们百吗儿似的?奶奶准是一个劲儿念佛,笑得挤箍着老花眼。媳妇小家子气,准舍不得一气儿吃完,料定她得闹着藏起半只来,那小混蛋嘴就别想合得上来,他准会去捏一下,摸一下,弄得稀脏的。我就捉住他这错缝子给他一巴掌,奶奶也不能偏护他,也好出口气。奶奶真是有了孙子就把儿子忘掉了。

我给他们一块块的剁开来,布给他们,教他们怎么吃。奶奶还咬得动,那小混蛋怕猪八戒吃人参果似的一口就吞了。媳妇是——我知道她的,咬一口得搁在嘴里嚼半天咧。她就舍不得这好东西一下子便跑到肚子里去。

可是吉庆蛋糕顶好的得几十块钱,简直的不用提。就化五元钱买个顶小的吧?五元钱也拿不出呢!房钱没付,米店已经欠了不少了,多下来的做车钱零用钱还不够,那挪得出这笔钱。借吧?谁都想问人家借钱呢。当又没当得五元钱的东西,再说去年当了的那套棉大褂还没赎回来。妈妈的,偷吧!

望着放在前面的洋饽饽儿,心跳着。四面一望,谁也不说话,不谈姑娘,不谈赌钱,就一个心儿在望着他似的。这老实人连脖子也涨红了。

回到家里,屹了晚饭,奶奶咕嚷着:“日子过得真快,五十八年咧!初五又是生日了!”叹息了一下。她底下一句话“只要尝一尝洋饽饽儿死也甘心的呵,”没说出来,可是她一叹气,儿子就听懂了。

第二天他一起来就记起了是初三了,就是后天啦!怎么办哪。搓面粉的时候儿心里边嘀咕着:“偷一个回去吧?”脸马上红了起来。糟糕!好容易腮帮儿上才不热了。烘面包的时候儿又这么嘀咕了一下,喝!一点不含糊的,脸马上又热辣辣的不象样了。这老实人心里恨,怪自家儿没用。怎么一来就红了!妈妈的,赶明儿拿剃刀刮破你,刮出茧来,瞧你再红不红。

可是后天就是初五了,偷一个吧!偷一个吧!只要小心点儿鬼才知道。把那劳什子往桌子下一塞,装作热,卸下褂子来,扔到桌子下,盖在上面,到五点钟,把褂子搭拉在胳膊肘上,连那劳什子一同带了出去,谁也瞧不出的。就留神别让脸红!想着想着,便想去抓那大蛋糕啦。不知怎么股子劲儿,胳膊一伸出去就拐弯,摸了个面包往桌子下一扔,搭讪着:“天好热!”

一瞧谁也没留心,便卸下褂子来想往蛋糕上面盖去,不知怎么的心一动,就说道:“好家伙,怎么就跑到桌子底下去啦。”一伸手又拿到桌上来了。这一嚷,大伙儿倒望起他来咧。好象谁都在跟他装鬼脸似的。“你怎么热得直淌汗?”“可不是,天可真热。秋老虎,到了九月却又热起来了。”

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懊悔起来咧。不是谁也没瞧见吗?把褂子往桌子下一扔就成,怎么又缩回来了。真是的!望着那面包心痛。妈妈的胳膊也不听话,一伸出未就拐弯,抓了这么个劳什子还闹得自家儿受虚惊,大不值得咧。

初四那天,他心里也七上八下的闹了一整天,失魂落魄的。末了还是没动手。晚上睡在床上,媳妇跟他说:“明儿是奶奶生日,咱们弄些面吃吧。”“也好。”

就是明天咧!奶奶在隔壁房里翻了个身,咳嗽着。“奶奶想吃洋饽饽儿想得什么似的。”往奶奶身上推。“小狐媚子,你难道不想吃?推给奶奶!”

她笑。

他想:“真是非给他们带个回来不行了。”

奶奶在隔壁听见了,又乐又恨。媳妇把她的心事全说了出来,明儿倒不好意思见面了。孩子正在那儿做梦,听到洋饽饽儿这儿个字,赶忙从梦里醒回来。醒回来却只听得爹睡的那张床响得厉害,妈笑得气都喘不过来。只得又睡去啦。刚睡熟,只听得爹又在讲:“这饽饽比洋饽饽儿好多着啦。”

别老是饽饽儿饽饽儿的尽在嘴里讲,多咱真的带一个回来才不愧做爹咧,索性打起呼噜来了。

一觉睡回来是初五啦,这老实人这一天可苦透了。一个心儿的想偷一个吉庆蛋糕回去。东张西望的等了半天,只见人家都在望着他。这伙儿小子的心眼儿他有什么不明白?就等着机会想排挤他!等他动手,一动手就抓住他。他一边做着吉庆蛋糕上面的花朵儿,一边手发抖,浑身发抖,人也糊糊涂涂的。心里想:“偷一个吧!偷一个吧!”这么的嘟念着。

从炉子上拿下一个烘好了的大蛋糕来,手里沉甸甸的,面香直往鼻翅儿里钻,热腾腾的。得卖十多块钱哪!什么都瞧不见了,头昏得厉害,不知怎么一下子就搁到桌子底下去了。一望,没人在瞧他。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一卸褂子盖在上面。

叹了一口气,满想舒泰一下,可是兀的放不下心。眼皮跳得厉害。别给瞧见了吧!汗珠儿儿脑门那儿直挂下来,挂在眉毛上面。两条腿软得象棉花,提不起,挪不开。太阳穴那儿青筋直蹦,眼也有点儿花了。

到了散工的时候儿,心才放下了一半。等人家都走开了,他才站起来,解了竹裙,马上就想低下身子去拿那劳什子。真的是上场晕,衣服也忘了咧。

一身的白面粉,急急忙忙的不明显着偷了什么去吗?便象平日那么的抽上一技烟,劈劈啪啪的拍衣服。

可是饶他一个心儿想慢慢儿地来,越是手慌脚忙的一回儿就完了,连带着脊梁盖儿上的粉屑也没拍掉。连蛋糕带褂子拿了起来,就往外跑,又怕人家多心,便慢慢的踱着出去,抽着烟,哼哼着。

猛的大伙儿在后边儿笑了起来。他的心碰的一跳三丈高,只觉得浑身发冷。完了!赶忙回过脑袋一瞧,不相干,不是笑他。便连为什么笑也没知道的,跟着也哈哈地笑了起来,只想急着往外走,却见监工的正在对面走来,笑也笑不成了,脸上的肉发硬,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只得拼命的笑着,大声儿的。那声儿真有点儿象在吆唤。还好,监工的也没查问他,只望了他一眼,就从身边过去了。

走出了门,便一百个没事啦。不相干咧!不料啪的一声儿,那劳什子溜了下来,跌在脚上,一脚踹了出去,直滚到门外。也不敢回过脑袋去瞧,赶上去捡了起来,刚想揣在怀里放开腿跑,后面监工的喊道:“慢走!”

回过身子他已经跑了过来。“看你人倒很老实的,原来还有这一着儿,啊?这是你的吗?”“不是……是我买的。钱我明天带来。”“你买的?!钱明天带来?!成,去你的吧。明天也不用你来了,钱也本要你的。跌脏了的东西哪里还能卖你钱。”说着便对看热闹的说道:“诸位老哥说一声,这话可对?”便在鼻子里连笑带哼的来了一下,便进去了。

糟很咧!愣磕磕地往前走。大伙儿在后边说他的话,他全听得,说不上有多难受。老不死,吃了白米饭还不够,还想吃洋悸谆儿!那小混蛋回去不打死他!媳妇也不好,她不说,我不会动手的。行,吃你们的洋饽饽儿吧!我是生意也停了,白米饭也吃不成了,瞧你们再吃洋饽饽儿去!

一肚子没好气的跑回去,到了胡同里就瞧见孩子野马似的在那儿跑,弄得两手稀脏的,便一瞪眼,伸手一巴掌,喝道:“又死跑!乐什么的?还不替我死到家里去!”

孩子抬起脑袋来一瞧是老子,一肚子的冤屈,两只手一抱脑袋,刚想哭,便瞧见了他手里那好洋饽饽儿,就忍住了哭往屋子里跑,嘴里嚷:“奶奶瞧!爹带了洋饽饽儿回来咧!”

爹在后边儿跟进去,骂:“嚷?嚷什么的!偏没你吃的份儿。”“今儿奶奶生日,孩子不好,明天再骂他吧,”媳妇过来,把蛋糕接了过去,嘻嘻地。

奶奶一个劲儿的阿弥陀佛,哪来的这好儿子。孩子给爹一骂,骂得堵着嘴去坐到门槛上望日头。这日头今儿就怪,你瞧它,五点多了,还那么高高的站在上面。儿子懒懒地洗了脸,心里想:“这回我可完了!”媳妇在那儿烧面,锅子里吱吱的响。奶奶尽端相那洋饽饽儿——嗳,这宝贝可真的到咱们家来啦!他闷嗗咄的坐着抽烟。“不当家花拉的,哪里就化许多钱买了这个来了!”奶奶瞧儿子,越瞧越觉得这儿子孝顺。“十多块钱呢!”“呀!吓死我咧!生日又不是今年一年有,年年可以做的,何必弄这宝贝来。孝敬就孝敬在心里边,吃一顿寿面也罢了,哪弄这些。”奶奶不舍得这许多钱,可是也不愿意儿子不买回来。她巴巴地望了几年咧。“真的买的吗?”“不买又哪来?”

买的!买的!生意也掉了!你们乐!看你们以后怎么过?可是奶奶尽望着他念佛。可不是,奶奶也老了,今年不孝顺,往后也没日子了。

孩子闹肚子饿,一个劲儿嚷吃饭。“哪里就饿得这么了?偏饿死你!”“是也不早了,面熟了就吃。乖,去坐在那儿别闹。”

孩子赌气不作声,我不吃了,偏不吃。谁要吃你的东西!我大了赚了钱天天买一个当饭吃——稀罕什么的!可是赌了半天气,偷偷地望了望桌上的洋饽饽儿,心又软了下来。罢咧!有吃总是好的。有好东西不吃,才是傻子,我可不这么傻。又望望日头那家伙还不下去,真有点儿等急了。

末了,还是奶奶作的主,叫搬开桌子来吃。孩子顶高兴,一搬开桌子就抢了条凳去坐在下面。奶奶坐上面,儿子怔在那儿。孩子喊道:“爹,吃饭咧。”跟老子表示好感似的。“忙死了!今天偏不给你吃。”

孩子真想哇的撇酥儿了,奶奶连忙说道:“难得的,大家都吃,我奶奶作主,爹骗你的。”

做爹的瞧奶奶的脸,就瞪了他一眼,也不坐下,站在那儿切蛋糕。奶奶招呼媳妇来吃,媳妇一面答应着,一面忙着捞面,一不留神,面挂在胳臂上,烫得叫了一声儿。孩子正在那儿瞧爹手里的刀,猛的爹喝道:“这么大的人了,也不知道过去帮着张罗,只知道吃。呆在这儿干吗?等鸟!”

爹今儿不知怎么的,存心找他晦气。便跳下来从妈手里接过面碗来。碗底热得烫手,又不敢作声,拿到桌上,一碗放在爹前面,一碗放在自家儿前面。放重了,汤溅在桌子上,把爹也烫着了。“你顶要紧?今儿是奶奶生日,先给奶奶!这点儿也不明白,十多年大米饭全塞在狗肚子里!”

奶奶忙护在前头,自家儿把面拿了过来:“得啦,你今儿怎么老找着他。手也烫了,还骂他。大家欢欢喜喜的岂不好?定要磨折得他耗子似的!”

全是你护坏了,我做爹的说几句你就岔进来。还大家欢欢喜喜的,我就欢喜不起来咧。做爹的一边这么想,一边就剁下一片蛋糕来。孩子一伸手想拿,给爹一瞪眼就瞪回去了。奶奶就拿了一片给他:“再饿要饿坏了,先吃吧。”

媳妇也坐了下来,大家吃着蛋糕。孩子弄得一嘴子花花绿的奶油,拿袖子一擦,擦得腮帮儿上也是的。媳妇把蛋糕搁在嘴里舍不得嚼。奶奶吃得那张扁嘴动呀动的,好不有味。只有儿子独自个儿不舒服,又不能说出来。这生意是歇定的了,明儿再去求求看,也许只扣我几个工钱。

那一天,在奶奶的眼睛里头,他是顶孝顺的儿子;在媳妇的心里边,他是顶懂事的丈夫;在孩子看来,只要不再给他巴掌,就能算天下顶好的父亲了。

可是那晚上,一家子全乐得梦也不做,他却睡不着。刮西北杠子风的日子,满地大雪,奶奶害病,孩子嚷饿,媳妇哭……他可不能再往下想。

第二天,他去了不久就回来了,脸色阴沉的怕人。一跑进屋子就躺在床上,一声儿不言语的,闷抽烟。奶奶问他:“今儿怎么这么早回来?放假吗?”

他不回,把烟蒂儿狠狠的扔了。“怎么啦?”妻说。“怎么啦,还有怎么啦?停了生意!”

一家子全怔住了。“为什么停生意?你做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偷洋饽饽儿给你们吃!”

媳妇马上哭了起来,奶奶骂自家儿:“老不死,想吃洋饽饽儿!现在可吃出的来了?”气得把佛珠一扔。菩萨不生眼珠子,我辛辛苦苦过了半辈子,香也烧了不少,从没得罪你老人家,怎么还叫我老来苦。

孩子悄悄的问奶奶:“奶奶,为什么爹不能把洋饽饽拿回来?不是爹做的吗?”

奶奶骂:“你孩子不懂的。”可是她这一代人不懂,孩子的一代是会懂得的。

儿子心里想:“真的,为什么我自家儿烘洋饽饽儿我就不能吃呢?”

节妇

□彭家煌

仅以八元的身价,阿银在十岁上便被卖给候补道夫人做小婢。

候补道大人姓郑。那是清末一个大饥荒的年头,他老人家每月三百元的乾薪也不能按期领,本无意化这么一笔巨款来设置这个赘疣的,而且自己年过半百,儿孙成群,更不必指望渺渺茫茫的将来在这小妞子身上得到安慰;这全是夫人的心肠太好了,太慈悲了,阿银的妈在冻饿中本只想将阿银卖上四五元好救救自己和怀里的孩子,好几天也无人过问,而候补道夫人却肯以八元慷慨的收买了去。

在当时,这义举阿银也懂得的。

革命以后,候补道大人挈眷退隐乡居了。十几年的乡居,阿银的日子过得很不错,先是只受点呵斥,轻微的鞭打,或罚一天不准吃饭,一夜不准睡觉;先是只服侍候补道夫人,沏茶盛饭,倒马桶,洗衣裳;先是只能吃剩饭残羹睡地板,穿仅仅不致冻死的衣服;可是夫人在几年之后去世了,阿银可就交了运。她不再受打骂和冻饿,也不必担任过劳的工作,她服侍候补道大人,吃好的,穿好的,而且可以睡在候补道大人脚边,当天冷的时候。至于最近的几年,她的生活变化得更加神速了,好像和牛呀,马呀,截然不同似的,原因是她渐渐的长大了,已有十八岁,而且长得很不错,明眸皓齿,身材苗条,懂得大家规范,也能井井有条的帮着太太们处理家政,差不多这家人家似乎少不了她。尤其是候补道大人,儿孙都在外面供职,失了老伴,自然更少不了她。“男大须婚,女大须嫁”,这在阿银似乎不在乎的,而候补道大人却认为是不可违背的古训,他决意将她嫁给自己;自己的年纪只比她些微大了五十多岁,身体健壮,对于这件事也很需要,而且自问是能够胜任愉快的。顺从惯了的阿银,也很识抬举,用不着别人征求她的同意,她在无声无息中似乎早已首肯了。

实在,候补道大人是年高有德的,毫没把这件事当儿戏,正式结婚的这天,亲友都来了,长男柏年早就由北京带着家眷来祝贺,比阿银还大的长孙振黄离职由上海赶到家。结婚仪式是行的文明结婚礼,男女相对鞠鞠躬就完事,这是很合潮流的,所以大家对于这对红颜白发的夫妇并不觉着怎样出奇;不过在行家庭见面礼时,老头儿却踌躇了一下,口里虽是掀须的忸怩的微笑着说:“免了罢!”但还是由长了胡子的孩子们,快要做爹的孩子们,胡乱行了一顿礼。不过阿银呢,当长男循例叫她“亲姆”时,她低着头,红着脸,不知要怎样做才好。她从不曾梦想到会结这样阔气的婚,新婚之日便有爹似的孩子叫她“亲姆”的。至于长孙和别的孙儿女们叫她“太婆”时,她觉著有些苦恼,对于这奇迹简直昏迷了。这些孩子们往常在家时不是拖着她的辫子当牛马一般牵着玩吗?这些孩子们往常不是粗糙的恶毒的叫着“阿银”“死鬼”吗?她是已经习惯和他们那样子的,于今全变了。

总之,婚是结过了,在阿银的一生中总算是尝过了一回女人的滋味,总算是过着新鲜的生活,遭逢一回不很平淡的事。在有的小家气的女人们或者以为自己的地位一旦致于青云之上,免不掉借着“亲姆”“太婆”来振作一番的,而阿银却觉得这尊称是僭越,是嘲笑,是侮辱;幸而这僭越,嘲笑,侮辱没有给她鞭打的苦痛受,她便像老丫头一样一切都习惯了。她照原先一样做人,替候补道大人泡茶倒水,见了长男叫“老爷”见了长孙辈叫“少爷”,见了无论谁依然是低首下心。好像这结婚只使她麻木了。她的身体上虽是起了点变化,她的心灵上却依然是很板滞而宁静的。她没有尊贵,她没有踌躇满志,她是年龄太轻了,她还是候补道大人的丫头,或者是他亲爱的孙女,这新鲜的生活她是没有发现一丝一毫的新鲜的!

婚后的一年,阿银公然做了母亲了,一个男孩子的母亲。候补道大人依然没有把这事当儿戏,孩子满月时,办了隆重的满月酒。这对于阿银的名分上还很过得去。阿银也很知足,全没把自己视为一品夫人而骄傲。她无声无息的尽母亲的职务,犹如尽丫头的职务一样。这抚育孩子的事,在她,不过是替候补道大人倒马桶洗衣裳等等的事务上加了一件而已,阿银还是往昔的阿银。

候补道大人没料到在七十二岁上便与年轻的妻子长辞了。这时阿银还只二十岁,孩子刚一岁。

在这悲境里,阿银也跟着大众哭的,她是寡妇了,披麻带白,长日伏在棺下,别人哭,她也哭,但哭过之后依然是安静的,无忧的,好像叫化子,丫头,亲姆,太婆,寡妇,这全都一样,无所谓喜,无所谓愁;总之,是已比曩日跟着母亲在北风呼呼尘埃扑扑的通衢中追着车马讨钱的时代强远了;总之,除了生活着而外,阿银是从没把过去未来的一切计较过,推敲过的。阿银是哲学者,是超人吗?不,阿银没有这资格的。她没领教过人生的丰富的滋味,没有一种好的灵感鼓动过她潜伏的热情,没有强烈的刺激兴奋她生命的力。她是昆虫,动物,可有可无的在这世上占着空间,做乞丐,做丫头,做亲姆,太婆,寡妇都无可无不可的。

丧事在纷忙中料理清楚了,全家的注视点都集中在阿银身上了;年轻人的主张,颇有赞成阿银如果愿意改嫁就改嫁的,而柏年和族中的长老总觉得阿银是正式的,且养了孩子,改嫁在官家人家是不太成话吧。她是应该守节,能守几时就算几时啊!于是阿银在候补道府上守着。守着什么呢?守着把孩子养大好靠孩子吗?守着候补道大人的牌位,争这口气,世代书香的名气吗?希冀在五六十年后有人给立贞节坊,有总统之流赐给褒状吗?阿银全没设想这一切。守与不守她全可以随便的,反正无论怎样这都像是丫头的职务似的。

奔丧的游子游孙们为职务的关系又各自分散了,陪伴着阿银母子的是候补道大人的第三个儿子两夫妇和一个寡嫂。

这一来,在家人的眼中,阿银是没有地位的人了,没有丈夫,没有人宠眷,也没有了不得的生产力使全家都服服贴贴的不说话,而且她那种平安无事的态度也使人讨厌,那吃得肥肥胖胖的身体与乎一切青春少女的表情都令人作呕。她配像一年前那般的享受!她应该恢复绝顶的丫头的生活,因之她不免受些闲气与奚落。但这对于她没有什么,她做惯了丫头,她便努力的从事各种的操作,刻苦自己,菲薄自己,她自己觉得依然过的很不错。

但这种安分守己的生活也能博得人们的垂怜,因为柏年知道她乡居的不融洽,乘着同乡来京之便,把她带到都门了。

将到京的时候,柏年雇着汽车在前门车站等着,他没有小看这年轻的亲姆,直等着她到夜深。

十二点半的快车到站了,他伸长着脖子站在铁栅门外数着一个一个的旅客。在人堆里,他发现姗姗来迟的年轻而美丽的亲姆,抱着孩子跟在两个同乡的后面,他热烈的欢呼,和同乡的寒暄,和亲姆问安,和孩子拥抱。同乡的走了,他将亲姆拥上汽车如同照顾自己的女孩儿似的,然后自己也跳上车,坐在亲姆的旁边。车在黑暗中前进,颠颠簸簸的他俩几乎有时是偎倚着了。这颠簸,这偎倚,把年轻的孤苦的少妇的心由宁静中掷到波浪里去了,她差不多要感谢他那种流露着的欢迎的盛意,而且差不多领会出自己应该去感谢他的好处来的。

但是在车中只是摸不着边际的问答,而且是不大自然的。

十几年的睽隔,都门的一切是全变了,除了灰尘扑扑的马路和坟墓一般荒凉的矮屋:阿银旧地重游,回首当年,免不了暗抛几点伤心之泪。

幸而柏年全家都对她好,她的生活差不多要超过初做亲姆,太婆的时代了。

在一次午饭的时候,柏年夫妇忽然目光凝视着阿银头上蓬松的头发,用商量的口气说:“亲姆何不把头发剪脱?”“剪脱不难看吗?像我这样的人?”

柏年微笑的看住阿银,阿银感到他那种奇异的神情,很不自在的。“于今的姑娘奶奶都时行剪发啊,像我三四十岁了也跟了她们剪了呢?剪了发几多轻便啊!”柏年夫人怂恿着。“像别人,剪了发也还好看末,剪了多们省事啊……”柏年在旁凝视着阿银,打着边鼓,而且谄谀的笑,直把阿银的头都逼得低下去了,连耳朵都红了,最后也就忸怩的笑着认可了说:“也好,下午就请太太替我剪了吧,要到外面去剪我是不惯的。”

剪了发的阿银又另具一种风光了,更年轻,更标致。在柏年的计划中觉得可惜的是少了一件时式的旗袍,于是:“亲姆也很可怜的,年轻轻的守着寡,到北京来一趟也不容易的,替她做件把衣服使她快乐快乐吧。”这样向夫人恳求着,得了同意以后,不久,阿银便有好的旗袍穿了。

穿了旗袍又剪了发的阿银,不消说柏年更加不敢小看她的,上电影院,上城南游艺园,听京戏,全有阿银的分儿;阿银也不再自卑,不再过分的宁静,她满心欢悦的承受了这一切的快乐,她过得比以前更舒畅惬意!实在,她渐渐的有些明了为什么人家要使她过这样的好日子,她心旌摇摇的带着感谢的私衷来安排以后的一切。

两个月的快乐日子过去了,柏年夫人不幸得了病,被送进医院;家人是整天的在医院里出进,柏年阿银也常在医院里出进。可是日子拖久了,阿银是有孩子的人,不便常在病院里去吵扰病人,只在家照料着一切,而柏年也忽然不像以前那样守候在夫人身边,却趁着闲空奔回家厮守着阿银。

那晚九点钟的时候,柏年由病院回家。孩子们全睡了,柏年在阿银的房门口徘徊了好几次。阿银不知他在忧虑着什么,她抱着将要睡熟的孩子从床沿欠起身来低低的问:“太太好了点吗?”“谢谢亲姆,她好得多了,个把星期就要出院呢!”

这是多末好的机会,这是多末体贴的询问!柏年毫不踌躇的走进去,阿银胆怯的恭敬的将身体慢慢的移动,好像要将孩子放了,来倒一杯茶的样子。“亲姆一个人不冷静吗?”说着,柏年半步一移的只想走拢去。“还好,”这时孩子醒了,阿银对着他嗔骂着:“小东西吵得来!”“总算乖的,这样小的人……”柏年微笑着,伸出手走拢去:“毛弟弟,我抱抱,我抱抱。”

柏年往前进,阿银往后退,最后是坐在床沿了,而柏年的手却伸过孩子的身体了,而且在拥抱的姿势之中顺便在阿银的乳房上来了几个花样。阿银的脸红了,头低了。她的心在砰砰的跳,她不像和从前一样的麻木,她微微感到生命中的某种的承受之需要。那由胡须边传出的蒸气是多高热啊,这个有胡子的人飘来飘去,时近时远,是多敏活,多勇敢啊!这都是不能在候补道大人的龙钟的身体内所能发现的宝藏,她昏昏沉沉的回味着推求着自己应该怎样顺从他报答他而获得的那种“好处”,曾经在汽车中幻梦过的“好处”。

孩子在老阿哥的手里起了不安,于是没有被玩弄多久就仍然传递到母亲的手中。在传递之际,柏年差不多是带着微微的抖颤偎倚着这年轻的母亲的;照样,那传递的手是盘旋于她的乳房这一带的,而且渐渐的那个四十多岁的胡子脸往下移,移到孩子的脸上,移到母亲的胸脯,慢慢的上升,去到母亲的下颌,骤然之间,那个于思于思的口和光溜而红润的那个接触了。“亲姆。……”是一个低柔的声音。

阿银没有响,头搁在自己的胸上,胸在起伏,她明明白白的知道长男是要承欢膝下了,她脸透红的,沸热的,渐渐的把头向床里边移,当那个胡子脸逼到床里边时,她又慢慢地向外边移。“亲姆,亲姆,我们来一来,……快!……快!……”

阿银仍然没有响,手里的孩子给夺去放在床上了,以后的一切谁知道,只有室内一点微薄的洋灯光照见那个疯狂了的胡子在……

在一种诱惑的冲动中,无可讳言的,阿银又被结婚了。在这种结婚中,阿银还可以说得到了一点的好处,可以说是有几分情愿的。她好像渐渐的脱彀了奴婢,开始在作人了。她的心灵上发生了一种油然的生趣,身体上出现了一种天真的活泼,她不再无可无不可了,不再作婢女,亲姆,太婆,寡妇了,在她的生命上感觉着一种不可名状的需求与满足,在这样的少妇的生活中,长男真没有冷遇她,她生活得比从前更好。

柏年夫人病好了以后,一切似乎都感觉一种不便。夫人虽是没有发现什么,然而阿银自己觉著有些恐惧。她没有地位的。糊糊涂涂混下去,那堪设想吗?况且柏年夫人是那么庄重干练!就是柏年自己也觉着不甚妥当,那是逆伦的事,传扬出去,于阿银没有什么,自己的家声,个人的名誉,地位,不全都毁了吗?虽然可说是干着自由恋爱,但在他这把年纪,有胡子的人,私通着先严的继室,这一切是定规会给毁了的。他想阿银还是离开这里,最好仍然回乡下,过年把又接来往上几个月就是。和阿银暗地商量了之后,阿银也认为是对的,非走不可。各自的心中没存留多少恋爱的情趣,只隐隐的瞧见许多许多的祸灾,如燎原之火一般,一发便不可收拾似的。

虽是暂时狠了心,柏年并没有薄待阿银,买了些衣料给她,买了些食品给她,这都是商量好夫人,当众给她的,至于私地里塞给她手里的有一对金戒指和钞票,一卷绸手巾和两瓶香水。

临行的时候,阿银脸色很难看。她恋恋于这样的生活吗?这是不由人恋的,也不见得有了不得的可恋的所在;不过回去受闲气,受奚落,操过劳的工作,月月年年板板滞滞的活着,那真是太难了。至于柏年呢,他当自己和阿银这次的把戏不过是平常生活中的“外快”,他有资格,有地位,有名誉,有金钱,而且有老婆,“外快”是不能列入决算的。他倒是没有什么。

柏年和夫人带着孩子们送阿银母子上车,将她介绍给铁路上一个职员,托他沿途照顾一切,要她到上海别停留,在上海有长孙照顾,他已经有电报给振黄叫他在车站迎候的。

阿银离京了,她又退回了孤单宁静无情趣的生活中了。自问是回乡以后无再起之望了。没有人给与她爱怜,分担心灵中的苦闷。她尝过半点人生的滋味,她不能全无苦闷,这种滋味为时太短促,太易于使人一回味就泪落滔滔的。不瞒人,阿银在旅途中也偷偷的饮泣过的,也随便的悲愁过的。

车到上海,已经下午五点钟了。车站是如此的广漠而陌生,天气是如此的寒冷而凄暗,无情的雨老是下着;阿银怎么办呢?她叫茶房将行李提出了月台,坐在长椅上守候着一个熟人来招扶,她没单独的出过门,在这人海中,她将怎么安排自己呢?长孙振黄没接着电报吗?没有知道火车到站的钟点吗?这不糟了吗?

旅客们差不多都已出站了,她好容易数清在站中徘徊着的许多人。在许多人中,她远远的看见一个穿西服的青年,他正斜着眼珠在看她,她也注视着她,她好像认识他,想立起来招呼一声,那青年也好像认识她,才大胆的慢慢的走拢来,冒昧的试探着问,因为他们改了装了,虽然别离了不久。“你是……”两个年轻的脸子逼近之后,忽然完全认识了。“呵,太婆,我几乎不认识了,哈哈!”“是的,我早就看见大少爷的,又怕不是的,没有敢招呼。”“好罢,我去叫车,太婆……父亲的电报说您今天定会到上海,我上午也来过的……”

阿银喜得什么似的,红着脸只是微笑着。她抱着孩子,在车站徘徊的急切的等候着叫车去的年轻人!

三辆车叫好了,即刻人和行李载到惠中旅馆的门前;下车以后,在惠中旅馆三楼上开了一间清洁的小房子。茶房拿了簿子来,问明了一切,在簿子上填着“郑”“二位”“由北京来”。

茶房泡了茶,倒了水之后,出去了,振黄也觉着太婆刚下车有自己在房里也许有些不方便的,也即刻退了出来,在外面买了些香烟糖果之类的东西又走进房。彼此重新寒暄了一阵,粗枝大叶的谈过了乡下,北京,上海的情形以后,振黄带着滑稽神气说:“太婆是几时剪的发啊?——这旗袍是在北京做的吗?很时髦呢!”“是的”,太婆红着脸,向孩子打趣:“孩子,快看,洋人,洋鬼子。”

两人四目相视的微笑。

室内又寂静了,是和谐的寂静。

晚餐是一个丰盛的晚餐,还有上等的玫瑰酒,这些是振黄特意备的。饭菜是阿银吃不下,然而振黄殷勤的劝,酒是阿银平日不沾口的,然而阿银难却的尽量的饮,振黄自然不消说。阿银是生怕白化费了钱吗?是故意不装客气吗?实际这其间,恐怕阿银自己也不知其所以然的。阿银又快要从荒凉孤苦中解救出来啊!她要趁着青春尽量的陶醉啊。她他都是年轻人,斗室里又没有第三者。

夜已深了,天还是下着雨,阿银很感着疲倦,但当振黄每一提及要回去了,她总说还早,多坐坐是不妨的。然而说“要回去”是不能不回去的,时钟敲了一点,振黄只得苦闷的坚决的走出房,阿银倚在门边遥遥的目送,等到他在扶梯上回头望了最后的一望,她才懒懒的,缓缓的将门轻掩着,下了锁,上床了。

直到破晓时,阿银才熟睡。

第二天早上,振黄来了,阿银从床上爬起来,开了门,两人相视笑了一下,就把门带上了。阿银的衣服都不曾穿好,扣好呢!“我打算把几天不办事来陪太婆到各处白相白相。到上海一趟不容易啊?”“都是自家人,客气做啥呢。”阿银偏着头,微笑的回答。

谁都只是微笑,红脸,继之以沉默。

阿银梳洗之后,和振黄一道吃了饭,饭后在先施永安新新的商场里兜了一个大圈子,又还在外滩公园逛了许久。在公园里,两人轮流抱着孩子,一壁低语,一壁偎依着走,可没有挽着手,搂着腰;走累了在水边的条椅上坐下,谁都不说话。振黄是看着船,船是无情义的船,它有权力命令着离人说:“跟我走”。它在人类的情感中拆过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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