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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0 18:1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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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彭海燕

出版社:群言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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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裙

红裙试读:

序一 深厚的生活背景,严肃的人生思考

王跃文

我向来不赞同以题材取小说之高下,凡世间事皆可入小说的。《红楼梦》第九十三回,写到贾府屯里管地租子的家人来报:“十月里的租子奴才已经赶上来了,原是明儿可到。谁知京外拿车,把车上的东西不由分说都掀在地下。奴才告诉他说是府里收租子的车,不是买卖车。他更不管这些。奴才叫车夫只管拉着走,几个衙役就把车夫混打了一顿,硬扯了两辆车去了。奴才所以先来回报,求爷打发个人到衙门里去要了来才好。再者,也整治整治这些无法无天的差役才好。爷还不知道呢,更可怜的是那买卖车,客商的东西全不顾,掀下来赶着就走。那些赶车的但说句话,打得头破血出的。”——这难道不是写中国古代的城管吗?

这些年,拆迁同城管,皆是社会关注的话题。四年前,作者创作了一部有关拆迁的长篇小说,题目是《凤码头的钉子户》。小说写得很棒,激烈的拆迁矛盾中,拆迁者与被拆迁者,各有各的人生面貌。不过,这样的好小说,却因为种种原因未能出版,可惜可叹。

在作者新作的这部《红裙》中,凤码头棚户区的拆迁已经不是她想要重点讲述的对象。小说以凤码头棚户区走出来的梅一朵在省电视台编导、南山新贵小学班主任、京城退休老部长孙子的家庭教师、影视公司编剧等几个身份之间的转换,以及她与两个所谓社会精英男人之间的爱恨纠葛,见证了一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女人在滚滚红尘中,在一个男性掌握主导权的社会中挣扎、奋斗的不易,也映照了21世纪这头十来年中国的城市变迁、思潮转变、阶层冲突、社会现实。

这部与《凤码头的钉子户》一脉相承的小说仍是很不错的。女主人公梅一朵清纯美丽,但她从十几岁初恋失败时起,就发誓要凭借自己的才华,而不是美色,找到一份有尊严的事业,和一个般配的爱人。背后的原因来自于她刻意隐藏的出身——凤码头风流寡妇的女儿,她就是因为这个丢失了单纯的初恋。这个偏执的理念让她在情场与职场走来同样的跌跌撞撞、痛苦丛生,直到她经历了不同的男人与不同的职场之后,她才在伤口的血腥味里明白过来。红裙之下,多有丑类;云天之外,造化弄人。

作者虽落笔于情爱和寻常红尘,《红裙》却依然是一部有着深厚生活背景的小说,更是一部有着严肃人生思考的小说。现实生活中矛盾丛生,恩怨相伴。譬如书中的男主人公刘冬明直至被双规,才知晓了却一桩恩怨并不能让自己就此安心,因为整个人生就在不断的冲突与和解中进行。

都市情感小说最易被人贬以通俗之名。于是,某些不自信的作家,总好拿艰涩和高深去故弄玄虚,并以自己作品少有人读而假装欢喜。我不喜欢自欺欺人,小说不必羞于其通俗。文学本应该是通俗的,而其中的小说更应通俗。那些高深莫测的不通俗的文学,留给于时世不通的人看吧。

是为序。

序二 和解:成长之痛后的醒悟

阎真

认识彭海燕是十三年前。说是以文会友,她跟我的写作领域却不一样,是个有才气的诗人,又是电视台忙碌的编剧。从来没听说她转移了写作领域,突然就捧出了这一部长篇,又写得这么好,让我吃了一惊。彭海燕的文字幽默而富于想象力,即使是在讲述一个悲剧,她也能用幽默的语言和丰富的想象力轻松地化解。

如火如荼的拆迁现场,深藏爱恨的男女主人公狭路相逢,一个是前来督阵拆迁的官员,一个是被拆迁户的独生女儿。

编剧出身的作者开篇就将人物推向了绝境,然后笔锋一转,故事回到充满了跨世纪情结的

2

000年,那时候,主人公梅一朵刚刚穿上婚嫁的红裙,为了进电视台,她这个师范大学的校花亲点又错点了自己的鸳鸯谱。

由此,主人公的情感之路与职业生涯的多米诺骨牌开始倾倒,一错再错,许多的人生与情感的岔路口,她做出了种种不同常人的“拧巴”的选择——明明颜值高,却要拼才华;师范毕业,偏不去教书;实在是不爱,又托付终身;邂逅真爱,却只肯清谈感情……

随着故事的深入,我们看到了根上的原因——她不认同自己“凤码头风流寡妇”女儿的出身,她想在男权社会里,像个男人一样有面子地去爱,去成功。

螳臂挡车般的较量,结局似乎不妙,然而看到最后,也没那么不妙,当她经历了几个能左右她职场命运的关键男人之后,终于捂着血流汩汩的伤口明白过来,男人看重的,永远不是她自鸣得意的才华,而只是她红裙之下的诱惑;活得是否有尊严,不是别人的看法与说法,而是生命本体的思维角度,这些年的痛,都来自于她自己跟自己较量。

梦醒时分,她终于在心里,与母亲,与自己的出身和解。

这本书所呈现的饱满的信息量与深厚的刻画功力,也让人浮想联翩:关于人物,我想到了《红与黑》里的于连、《项链》里的马蒂尔德、《长恨歌》里的王琦瑶,他们的命运有些相似,却又因时代与地域的不同而各具特色;关于爱情故事,我想到的是《霍乱时期的爱情》,都是变化无常却贯穿生命的爱情命数,都因一场与爱情的症候类似的流行疾病而有所感悟,不同的是,迥异的人物性格,导致了迥异的结局;而关于知识分子的坚守与放弃,以及小学教育现状的描述,又让我不由自主地想到我自己新近的长篇《活着之上》,彭海燕因为浸淫小学教育十几年,对这一特定环境的揭示,更是入木三分。

总之,读这部小说,你会不自觉地融入到主人公的世界里,体会他们错综复杂的爱恨情仇。生活是美好的,但又是残酷的,你永远不会知道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它会在你面前开出绚烂的花朵,也许就在暴风雨之后。你可以不认同生活中的点点滴滴,但是你必须学会接受它,因为你我都生活在这残酷的现实之中,说不定当你经历过一切再回首时,每个人都会发现,小说中隐约闪动着自己的身影。

1

像煎荷包蛋,某日一个政策“嚓”地叩开蛋壳,城市就在热气腾腾的油锅里越摊越大。当然,中心部位总是最高的,那里是蛋黄,包藏着传宗接代的遗传密码。

凤码头就在这个城市的蛋黄位置上,也正是这个原因,这几年它被一哄而起的高楼包围成了城市峡谷。城市峡谷里的老居民坐在狭窄的巷子里聊天,用本地话仰头轻视高楼里的外来新贵,外来新贵则趴在悬于半空的阳台上,对这些老房子老居民投来怜悯或是嫌弃的一瞥。

怜悯或是嫌弃凤码头的,不只是高楼里的新型城市居民,梅一朵也持有此种心情。她是凤码头的第二代居民,还不到四十岁,却经历了凤码头的三个时代——生于粪码头时代,长于凤码头小吃一条街时代,以及现在被唤作棚户区的时代。梅一朵知道,棚户区的称号,对于老城街道来说,就像后人给老者准备的寿衣,一旦制成,就意味着去日不多。

也因为去日不多,梅一朵心里积压多年的怜悯和嫌弃,现在却都变成了留恋。她借来地方志阅读,忽然发现历史上的好多名人名事都与此地有关联。别的不说,单是晚唐时候,这个码头就向海外转运了许多瓷器,成为海上丝绸之路一个重要的起点,中国被世界人民称为“China”,这个英文单词也是瓷器的意思呀,就凭这一点,凤码头就不能这样随随便便拆了。

梅一朵有些兴奋,她跑到巷子对面告诉她一直信赖的三爹,三爹那瞎眼珠子在厚窗帘一样的眼皮下骨碌碌转了一圈,说:读书人,读书人,只信书呀!我弹词里唱了那么多的掌故,你何不拿来用呢?

梅一朵却说,空口无凭,这是跟拆迁指挥部的人理论,黑纸白字不好些?

在凤码头棚户区漫天的拆迁灰尘里,梅一朵捧着揭示她出生地遗传密码的地方志,坐在她出生的那张老床上,边读边等拆迁工作人员上门来,这之前,她的妈妈是看到这些人一来便要关门的。梅一朵还在北京的影视公司里埋头写剧本的时候,她妈妈一时冲动在拆迁协议上签了字,还拿了三分之一的安置款,但后来听说别人签了更高的价,又要反悔,怕自己势单力薄,还把她叫了回来。

梅一朵回来后得知详情,拖着行李箱又喊走,她对妈妈说,拆迁是国计民生的大事呢,你怎么当个儿戏?再说了,你不是一直想住到有小区的高楼上去么?早拆早住啊!

她母亲可没有梅一朵那样的国计民生的情怀,很不理解的样子质问梅一朵,你到底是哪一边的?多拆些钱不好吗?我老了我用得了几个钱?还不是为你争的!这房子你从没出过力,现在它就要拆了,你还不出力你都没有出力的机会了!

梅一朵了解母亲,知道再说也说不通,就将就着住下来,想着见机行事,但觉得自己终归是理亏的一方。

第二天傍晚,夕阳的余晖照例被江滨的高楼幕墙反射,被老房子青灰的瓦屋顶吸纳,三个拆迁人员红彤彤汗油油地上门来了,但他们听着老灰尘弥漫的老房子里穿得一尘不染的梅一朵说出这个理由,却是齐刷刷都笑了,为首的一个说,我们的大老板和管拆迁的秘书长正好在外面的车里,要不你出去和他们说?

梅一朵那时穿着吊带绛红色棉布睡裙,也顾不得换下,就随工作人员来到他们老板的越野车边。

越野车贴着高档膜,梅一朵看不到里面,她在车窗外说:我是凤码头一号的拆迁户梅一朵,想给领导看看地方志,我们这里不但不应该拆除,简直要当成文物单位保护起来……

她把地方志翻到折好的那一页,敲了敲车窗,想要递进去的时候,越野车却“轰”的一声,喷出一股尾气飚出好远。

梅一朵晾在灼热的夕阳里,半天没回过神来。

阳台外面的那方天幕上,红墨水变成了蓝墨水,刘冬明副秘书长却浑然不觉,他捏着手里红枣味道的酸奶塑料杯子,一直想着刚才夕阳中向他跑来的梅一朵。十年来,他任由她音讯全无,却是时刻惦念,他设想过许多巧遇的场合,却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重见。

路灯亮起,广场舞大妈们放的音乐声终于将他唤醒,他记起了手中的酸奶,吸一口,进来的都是空气,他将塑料小杯子捏得嘎嘎响,再吸,酸奶还是没有吸上来,他只得去了灰尘沉积的厨房,拉开散发出霉味的橱柜,翻出一把小勺子,在水龙头下冲冲,再撕开小杯子的封皮,将封皮底下,杯子四壁黏着的酸奶一点点地舀出来吃掉,才做出一个他认为最重要的决定——给拆迁指挥部易藻远指挥长发短信:凤码头一号梅家的拆除暂缓,有关背景资料,再查查,送一份详细的给我。

他嗅到了机会的气味,上帝终于给了他一个偿还灵魂债的机会,他一定得抓住。

正在与新一届弯江小姐总冠军对饮的伍海洋也嗅到了机会的气味。

圈子里的人都知道,好色的伍总泡妞有两板斧:一是带到自家的别墅,让那些他认为每个毛孔都闪烁着拜金光芒的妞儿,欣赏自己的地下酒庄和品酒的雅致;二是带到高尔夫球场,欣赏他挥杆时的那份潇洒——他对妞儿的付出仅止于炫耀自己的品味与身家,从不主动示爱,更不赠礼讨好,暧昧是他行走江湖最佳的保护色。

当又一个弯江小姐总冠军来到他低调奢华的别墅,自然,他照旧驾轻就熟地表演,他在枝形水晶吊灯下摇晃着高脚酒杯,说:快看看它的挂杯,82年拉菲!

伍海洋是蔚蓝海洋地产公司的老总,他旗下的拆除公司,前年得到上一任主管城建的副市长与副秘书长的支持,最后中了凤码头棚户区拆除工程的标。去年反腐力度加大,这二位同时被查去职,城建拆迁这一条线的职位,就贴上了高危的标签,人人躲避。而前市教育局长刘冬明,在历经情感家庭巨变之后,落魄潦倒,清心寡欲,随运漂泊,转调到了市政府副秘书长这个岗位,城建拆迁这个烫手山芋,自然也就落在了他的手里。这对伍海洋来说,不算是好消息,也不算是坏消息。尽管刘冬明号称是油盐不进,可毕竟是熟人,话还是好说的,事能不能办,那要看自己怎么办了。比较麻烦的是,新任主管这块工作的副市长,却是从另一个城市空降而来的,他的性格嗜好,他是谁队伍里的人,伍海洋都摸不到风。而且,虽然没有证据显示他被牵涉到上一任被查的那两位腐官的案子里,但瓜田李下的,总不免惹人侧目。因此他想最终拿下凤码头这块地的开发建设权,恐怕不那么容易。

红色琼浆在透明的高脚酒杯里旋转,又薄薄地挂在杯壁徐徐淌下,妙曼的身段,跳跃的红色,又让他想起了她。十年前,那个叫梅一朵的女人总是一袭红裙出现在人前,十年后,也就是刚才傍晚时分,在凤码头拆除现场,他和已经成为市政府副秘书长的刘冬明隔着越野车的玻璃窗,又看到了她。她提着红色长裙的裙裾从暗处跑出来,跑到夕阳里,红,那种光和裙色交织变幻出来一种暧昧的红,极像82年拉菲的挂杯。

坐在越野车里的伍海洋看见旁边的刘冬明副秘书长脸色起了变化,来检查拆除工作进展的他,呆呆地望着拿着一本地方志隔着车窗膜喋喋不休的梅一朵好一会儿,忽然对司机说:开车,快走!

伍海洋叹了口气,微卷着舌头抿了一口杯里的酒。

十年前京城的会所里,梅一朵浑然天成的娇躯与毫无违和感的五官,甚至是脱下衣服时的娇羞、无奈与委屈等种种情绪混在一起酿造出的神情状态,都是那么动人,他奇怪自己十年来怎么一度将其忘却,现在这些却在心里风起云涌。

当他的味蕾被葡萄酒的酸甜包裹的时候,他想,梅一朵一定能帮他打动刘冬明副秘书长现在这颗颓丧与决绝的心,这是老天在对他暗示命运的转机,不是吗?刘冬明副秘书长从不过问具体的拆迁地块,拆迁住户,他约他吃饭喝酒他也从不答应,这次随他在凤码头拆除地块逗留了不到一刻钟,就上演了这样的一出戏,这不是天赐的转机又是什么?

他觉出了拉菲的味道有点儿不对劲,肯定是假酒!不过是假得比较高端一点罢了,真拉菲的那种醇厚回甘的余味,假的永远学不来,那是大自然的恩赐以及岁月的累积才能形成的东西。他妈的,这世道什么都是假的!伍海洋看了看眼前这个五官如

3

D打印出来般精致,形态故作骄矜优雅的冠军小姐,忽然心生厌烦。她和自己这十年来眼睛和身体接触过的女人们没什么差别,那胸,屁股,那鼻子,眼睛,还有那表情,感觉都如他刚刚下咽的拉菲一样。

十年的自欺欺人。

他放下酒杯,皱着眉头对冠军小姐说:你走吧,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忙。

冠军小姐愣了愣,问:你是说现在?要我自己回去吗?这么远的郊外!

伍海洋说:对不起了,我忽然记起有个重要的客户半小时之内要到,你见了不合适,你走吧。

冠军小姐气得花容失色,抬手指着伍海洋半天没说出一个字,然后抓起包冲出门外。

伍海洋看到愤怒这种原本最明显的面部情绪变化也没有在她的脸上扯出天然的表情纹,心里冷哼一声,果然是假的。

冠军小姐走后,伍海洋拨通了拆除分公司龙经理的电话,要他马上喊凤码头指挥部的易藻远指挥长到他的地下酒庄来品酒,临挂电话的时候,又装作随意提及:凤码头一号,姓梅的那户,她家的档案资料,你复印一份过来,就找主谈梅家的一线工作人员复印就是,不要麻烦老易了。2

凤码头拆迁指挥部办公楼,是由已经征收搬离完毕的少年宫改成的,它夜夜灯火通明。机关上班是朝九晚五,但指挥部特殊,白天被拆迁户的户主大部分都要上班,找不到人,得等晚上,指挥部的一线主谈人员才能进门做工作,因此指挥部的下班时间便拖到了晚上十一点,要开完当天的情况汇报总结会,才能各自回家。

为了打发晚间会议之前的这段无聊时光,指挥长易藻远和房源组组长、办公室主任,仨人在灰尘厚积的办公室打牌,这种打法当地人叫“跑得快”,谁手上的牌最先出完即是赢家。这晚易指挥长的手气很臭,他便连连摇头,摇得满头白发银光闪闪。对面的房源组组长取笑他最近肯定是被梅家的寡妇母女迷了心窍。坐在下首的办公室主任也附和,这娘俩虽然性格不同,却都有韵味,真不像凤码头的风水养出的人。

梅一朵家的主谈工作人员“光脑壳”,这时走了进来,他凑在易指挥长的耳边说的话也关乎梅家。“光脑壳”是易指挥长的亲侄儿,平时没事都要往伯父办公室跑,何况现在有了值得请示的事情,又何况拆除公司的龙经理还要他保密,因此他像汇报军事情报一样,故作神秘地耳语:拆迁公司的龙经理讨要梅家的背景资料,我敷衍了几句,借口上厕所,要伯伯你先指示我才能办嘛。

龙经理的微信也同时进来,易藻远指挥长看了看,顿时心生疑惑,与自己交道并不多的蔚蓝海洋房地产公司的老总伍海洋居然要请自己品酒!

这无聊的“跑得快”他显然打不下去了,他让房源组组长与办公室主任离开后,交代侄儿“光脑壳”:复印就复印吧,又不是什么国家机密,哦,你复印之后,将原件送到我这里看看。

面对拆迁户梅超英,也就是梅一朵家的资料,易藻远指挥长纳闷了,梅家并无特殊背景,为什么那日刘冬明副秘书长仓皇喊走,之后又索要梅家资料,现在,房地产老板又同时盯上了这一家呢?

他百思不得其解,决定先去会会伍海洋再说。

被拆迁户梅一朵家的相关资料,让本已心如死灰的刘冬明看得心如刀割。十四年前,他们的恋情刚刚开始的时候,梅一朵曾告诉他,她家住在省军区,父亲是高级军官,那时他深信不疑,现在,梅一朵的谎言在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拆穿,刘冬明心里没有气愤,只有心酸,他愈发感受到了梅一朵当年的用心良苦,和对自己山重海深般的爱慕,那些年她为他受了多少苦。

他是决定要帮到她家的,可她会不会领情呢?还有那日的仓皇逃离,都落在了同在车中的易藻远和伍海洋的眼里,虽然事后他俩都未曾提及,但内心起疑是肯定的了。

思来想去,刘冬明决定还是按照法律程序再组织一次拆除行动,然后自己在最危急的时刻,亮明现在的新身份,与梅一朵相认,让她再主动来找自己。3

梅一朵坐在自家屋檐的阴影里,隔着巷子朝陶三河家的门窗喊:三爹,您老可听到了?

陶三河一边下楼一边说:听到了听到了,滨江大道的洒水车还没开始唱生日快乐歌,拆除指挥部食堂蒸汽就旺旺地响,这种力度是蒸百把人的馒头包子才有的,不是给他们的队伍吃,未必丢到弯江里去喂鱼?

凤码头的人都晓得陶三河的好听力。陶三河的好听力是在他三十来岁瞎眼了以后才练成的。他所在的凤码头靠江,靠滨江大道,拥着挤挤挨挨的老房子。河风吹柳的声音,江鸥戏浪的声音,轮船汽笛划破晨曦的声音,车流与水流此起彼伏的声音,老房东以及租赁户本地口音外地口音吵架的声音,床铺上吱吱嘎嘎哼哼唧唧亲热的声音,厨房里锅碗瓢盆吱吱嗤嗤乒乒乓乓的声音,从早到晚,总是不绝于耳。那年他意外眼瞎,熬过了最痛苦的前四个月,脑袋里忽然多了套“打铁”的行头,每天都会把原先钝铁一般的声音锤炼成精细的形状,就连远近,粗细,由哪里,什么人发出的,都锤炼得清清楚楚。不光是声音,旋进鼻子里的各种味道他每天也要做几番锤炼。

师娘的女儿梅一朵,就是这套“打铁行头”导致的产物。当然,这是个绝密,是陶三河特别想让梅一朵知道,又绝不能让她知道的绝密。

越升越高的日头,将凤码头的陈年气息一层层挖了出来。好看又好闻的梅一朵,在酱豆腐干一样的老气味里穿过,清芬如针尖一样锐利,她仰着依然毫不知情的脸问她的瞎眼三爹:他们呢?“他们”,指的是陶三河的徒子徒孙。

像一群游鱼忽然拐进了鱼篓,拆除队伍从宽阔的江滨大道,涌进凤码头窄窄的巷子,巷子一下子就满了。

扩音器里失真的声音钻到陶三河的耳朵里:梅超英,梅超英,你家的司法程序——

话还没说完,礼花弹的啸叫和爆炸声突然响起,声音巨大而刺耳。不用脑袋里的“打铁工具”锤炼,陶三河也知道,自己马上要应对的,是多么棘手的场面,恐怕今天当事双方都难以善了。他摩挲着月琴,长吐了一口气。

挖掘机以及拆除队伍马上退到了江滨马路边的工地围挡之外。

城管公安再次举起扩音器朝梅一朵家的楼上喊:梅超英,梅超英,因你们用自制武器袭警,限你们二十四小时之内,到派出所凤码头办公室投案自首,逾期严惩!

扩音器扩得断断续续,咝咝啦啦,梅超英没听清楚,又怕错过重要信息,只好硬着头皮对楼下喊:讲清楚点!

喊话的人只好又喊了一遍。

一队盲人,就在这仍然时断时续的喊话声里,眼戴墨镜,肩背月琴,左手搭肩,右手执杖,整整齐齐,敲敲打打地进到了巷子里,在梅一朵家的房檐下停住,分五排站好。

陶三河人未出门声先到,他大喊了一嗓子:兄弟们,梅嫂用二十四响礼花欢迎我们,你们唱起来啊!

这明显是为梅嫂家的“袭警”开脱。

陶三河唯一的睁眼徒弟大总,搬着一叠红色塑料小凳子过来,大脑壳一晃一晃地,给弹词艺人每人发一张。

撩拨月琴,他们愉快地唱起了弹词,唱的是九板八腔里的怒腔,内容是《武松怒打观音堂》唱段:武松怒发三千丈,太阳头上冒火光。(白)骂道一声群贼党,你们竟敢在观音堂,胡作非为来乱干,当场作祟赛虎狼。今天遇了俺武老二,管教你们一命亡!

围观的群众叫起好来!

凤码头拆迁指挥部易藻远指挥长脸上挂不住了,他走近吼道:拆除现场,闲人免进,这是妨碍公务晓得不?!

陶三河一拨月琴又唱了起来:这里我一唱几十年,只要人心不要钱。弹词是唱给闲人听,不闲进来就讨嫌。断黑月亮它要照夜,再忙它也听我喧。天明太阳它撒四方,也要听我吐圣贤。任声大胆大口气大,大不过日月与长天,东西南北风随便进,只要他不是彭霸天!

彭霸天是歌剧《洪湖赤卫队》里强抢渔民茅房与渔船的角色,指挥长知道这老瞎子是将自己比作彭霸天。他在心里哼了一声,挥手喝令:各就各位,挖掘机抄后路!老子就不信,你一个唱死人夜歌子的能翻天!

这没经扩音器的话,倒是被二楼平台上,为躲开众人视线席地而坐的梅一朵和站着的梅超英听得清清楚楚。梅超英拉了把梅一朵,梅一朵全身软了下来,不肯起身。

她母亲恨恨地一甩手,瞪了女儿一眼,边往屋檐边走,边骂:我自己血湖血海生的女都不疼我,我还活什么活!

梅一朵闻言霍地起身,她推开母亲,一手压帽,一手拢裙,长腿轻点檐下石凳。嫩白的脚丫子一挨上青灰色的老瓦片,两者都受到了伤害,梅一朵嘴里发出咝咝的忍痛声,瓦片则咔嚓碎响。

江风携带着水腥味儿吹来,吹得梅一朵帽子下的黑色长发、身上的玫瑰红长裙纠缠飞扬,像插在屋顶的一面旗。

她又举手护帽,抬眼望前,看到洒在她身上的初夏的阳光,也铺满了宽阔的河流。

波光跃动,如泪光闪闪。

自己一个读书人,还是个年轻女子,众目睽睽之下爬屋顶要跳楼,真是丢人丢到家了,但她深知不孝的罪名更大,虽然不见得母亲上房顶了就会跳下去,但万一呢?三十好几的她,已经经历了太多血淋淋的万一,她不敢再跟命运开赌。

炮楼顶的燕子瓦和屋椽很多年了,梅一朵稍不留神,就踩踏一片,失重的身子仰面摔在了屋顶上,瓦片发出一阵脆响。

炮楼檐边,梅一朵的妈妈配合尖叫:救命啊!

人群也跟着喊起来:要跳楼了!要跳了!

梅一朵心中苦笑,这是拍戏么?做得这么真,一条肯定能过,又想,要真是拍戏就好了,收工的时候,戏装一脱,道具一扔,她又能做回有面子的自己。

她伸长胳膊去捡摔落屋顶的长舌遮阳帽,背脊与胳膊被瓦片擦得生疼,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是,风乍起,遮阳帽呼啦就被吹走了,她心里懊恼倍增,这不是演戏,青天白日,围观者众,她维护面子的唯一道具也没了。

她打定主意就这么躺在屋顶上,躺到拆迁队伍离开,或是,挖掘机的长臂扬起落下,将她与老屋一同埋葬。

楼下的陶三河琴弦一拨:兄弟们,走起来呀——

整整齐齐的盲艺人们,整整齐齐地从红塑料凳子上站起来,后面的人,将手搭在前面人的肩膀上,在陶三河的带领下,绕行梅嫂的家,筑起了一道挖掘机不敢近前的血肉长城。

有一人不声不响不紧不慢地从人群后面走上前来。

敏感的陶三河捕捉到了一些信息,他说:哦?来的是黑包公还是白包公?旁边的人说:是市政府——

这人就把手一摆。手一摆,旁边的人就把话尾子和着口水咽入腹中。

其实这人还在人群之外的时候,陶三河脑袋里的那套打铁行头就于混沌声中锤炼出了谁在恭敬地叫“秘书长”。现在,陶三河知道这个“秘书长”在冷眼旁观,或许要抓他们的什么破绽,他一声道白:大总,给师兄弟们看座啊——

大总并不姓大。因为自幼脑壳极大,大到婴儿的时候抱到儿童医院去看拉肚子,被对面闲着的庸医摸着他的脑袋说:脑壳这么大,还有些方形,十有八九脑积水呢。

一家伙把大总的父母吓得不轻,花了不少钱到处检查,也没查出个结果。

倒是大总的娭毑,很喜欢孙子的大脑壳,用了当地的俗话来赞扬,说:我孙子帽子底下有人,大脑壳当官。

就将大脑壳的绰号叫开了。不过目前为止,大脑壳最大的政府给的官衔是市曲艺协会理事,最大的社会官衔是总经理——喜乐年华文化传播公司的总经理。公司就他一个人提着皮包走天下,专门给弹词艺人接那些喜宴丧事上的业务。

人称大总。

大总就和凤码头的其他街坊一起,把原先摆成五排的红色塑料小凳,分放到了房子的四面,每个弹词艺人的屁股底下都塞了一张。

陶三河拨了个音起头,百把人的弹词队伍,近千个指头,就在各自的月琴上滚、轮、弹、拨、搓、按、扳、揉、打、滑,时而内扣外旋,时而左滑右打,时而连弹滚拨,时而轻揉重搓。

凤码头也就时而群蝉鸣柳,时而流水淙淙,时而雷声轰响,时而铁马金戈,引得滨江大道上的行人车辆都停下倾听,里三层外三层,人三层车三层,滨江大道便拥堵成了停车场。车辆走不动,车里人索性开窗,伸长了脖颈往人群里张望,他们看见一栋两层翘角飞檐的青砖老房子的墙根,镶了一道三色花边——统一的绛红色裤褂,统一的月白色月琴与手脸,统一的黑色墨镜与头发。

围观的人都猜不透,明明是拆除现场,怎么搞得像灵堂一样?

一番指间弹拨,陶三河想好了弹词内容,他朗声唱了起来,危急的环境里,他唱的居然是九板八腔里的欢腔:呵呵笑咧我笑呵呵,听我来唱首整容歌。岁月滚滚它跑向前,世风硬将它往倒拖。皮打褶又切又拉紧,谢了顶黑发栽几坨。塌鼻梁垫成高鼻梁,裂嘴巴挖出小酒窝。婆婆子进了整容院,孙崽不认得亲外婆,老倌子进了整容院,变成了一个大帅哥,凤码头进了整容院,打断脚手又砍脑壳,高楼大厦它盖起来,老麻雀找不到,自己的窝——

陶三河的欢腔唱哭了老街坊,有嘶哑苍老得不辨男女的哭嚎声从人群里传出。锈铁一样的哭嚎声,将夏至日正午的阳光碰出了火星。陶三河听出了是铁砣娘的声音,这个一直在他心上走过的,干红枣一样又皱又甜的妇人。

哭嚎声瞬间又被众人弄出的喧嚣淹没,更多不明就里的人们,后浪推前浪地往前涌,包围圈越来越小,梅一朵家的“血肉”城墙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厚实。

走上前来的那个人拿了瓶矿泉水,挤到陶三河的面前,伸手与陶三河握了一下,又把水递过去,用充满关怀的声音轻声道:早就听说您老了,著名的弹词艺人啊,只是天气这么热,他们真不懂事,应该找个凉快的地方请各位去的。

不等陶三河回答,他又后退几步,仰头朝屋顶上喊:姑娘,快下来!

不知谁变了老鸨的腔调搭话:下来接客——

人群哄地笑了起来,气氛轻松了不少。

梅一朵还躺着,手脚像鸟爪一样钩住露出的房椽,双眼紧闭,长睫毛上,细密的泪珠钻石一般折射阳光。青灰旧屋顶上,她像是昨夜被遗弃在路边的一枝玫瑰,清晨的露水也滋润不了她瓦灰的心情。

那个人又喊:姑娘,你芳华正茂,这样激烈,看着我心痛啊!下来吧,啊?下来好好谈。

真的是他的声音!泪水一个急刹车,停住了,睁开双眼,梅一朵望见灰蓝的天幕变得血红。

这个声音,十年来她没少在记忆里找寻。走在人群中,听到疑似的声音她总会放慢脚步,或快走两步偷偷细听。她也预想过他们再见面的各种场合、方式。

一年又一年,居然一次都没遇见过。

无地自容。

梅一朵的口里升起血腥味儿,双眼一黑,人就从斜斜的炮楼顶上往下滑溜。

平顶上的梅超英大叫着抱住了女儿:朵朵——又对楼下喊:救我女儿!

梅一朵软软的身子被她母亲扶着,煞白的脸正对着楼下,天旋地转,世界嘤嘤嗡嗡,她以为自己会死,她还真心想死,只是死也不能被楼下这个人认出,她挣扎着说了一个字:不!

市政府分管城建拆迁的副秘书长刘冬明,心疼地盯着楼上的梅一朵,加大音量也说了一个字:撤!

一干人马就如来时那样,说说笑笑地撤走了。挖掘机调转方向,离开梅家,突突突突地开到那些已经搬空、卸了门窗的房子边,长长的挖臂一咬一推,轰隆一声,断墙缝里老灰尘四起,又随风吹散,像刚刚散去的热闹,以及看热闹的人们。

4

梅一朵第一天当小学班主任,寝室楼闹哄哄的,她一间间对口令:谁是我的乖乖崽?

孩子们齐答:我是你的乖乖崽!

寝室马上界线分明地安静下来,就像猛然关掉哗哗哗哗的水龙头,然而这间寝室有个孩子哭得太久、惯性太大,还在强抑着抽泣,不过那也只是龙头口残留的几滴水珠,不会再连成线。

熄灯了,小床上的弯弯睡姿和小小面容都已模糊,梅一朵想抹掉“残留的水珠”,哄道:谁最先睡着,不讲话也不乱动,就奖励他五分,记住,够十分就能奖一个宠物小精灵的不干贴哦!

一个孩子马上坐起来:梅子妈妈,我家里有好多,都送给你吧。

另一个也坐了起来:我家里也有,我也送给你。

最后寝室十二个孩子都坐了起来,这个说家里有自己能走的圣斗士,那个说家里还有碰到东西就能自动转弯的小飞机,都叫嚷着说送给梅一朵做奖品。

梅一朵哭笑不得,又大喊一声:谁是我的乖乖崽?

孩子们齐答:我是你的乖乖崽。

这些富家子弟“视金钱如粪土”,梅一朵试着用权力的诱惑来封口:从现在开始,宋云老师,你帮我记名字,看谁安静得快,谁还插嘴吵闹,明天我会算分数哦,分数最高的,就让他当班长。

生活老师宋云老练地接话:好,七号床,你一直都没插嘴,加100分,再加一次,你就可以当寝室长了,五号床,你现在不哭了,很好,加

5

0分,多加几次,你就可以超过他当寝室长。

梅一朵听她张口就送100分,觉得惊奇又有趣,心想只怕通货膨胀就是这样引起的,自己初来乍到,第一回合就输给了这只做些粗事的生活老师,真是羞愧啊!

一个孩子突然又坐了起来,说:等下我就会表现好的,我现在想到校门那里去看一下再睡好吗?就一下。

宋云严厉道:睡好,这时候看什么看!?再不睡下去扣50分。

那孩子又央求梅一朵:梅子妈妈,我就是想家了,我只看一下我家那个方向,保证回来睡好。

梅一朵牵着孩子就往外走。

生活老师宋云怕引起连锁反应,顾不得指正梅老师这无异于滚油锅里滴水的举动,赶紧拿许诺当锅盖来压住其他跃跃欲“炸”的孩子:你们都比他听话,每人加100分。

舒伯特的小夜曲骤起,值日老师脖子上挂着红底金字的胸牌,三三两两向寝室楼自己的管辖范围走去,一曲完毕,校园里像下过一场雨,尘土一样飘来荡去的浑浊喧闹不再升腾。

到了校门附近,这孩子抓着围墙的铁栅栏,脚踩到栅栏下面的圆形水泥台基上,又把头也靠到两根铁条的中间,张望之后,对着渺茫的夜空随手一指:看,灯光最亮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梅一朵心里一动,蹲下来抱起他赞道:真是个小诗人!

孩子骄傲的小脸一扬:因为我家住在“滨江诗意居”啊!

梅一朵心里又是一动。“滨江诗意居”紧邻梅一朵出生成长的凤码头,是这个城市第一个高端江景居住区,它一出现,就成了弯江边无比高傲的凤头,而脚下的凤码头老房子,则变成了凤屁股后面跟着的老母鸡。“还是只肉瘦毛长,刚出抱窝的老母鸡!”三爹这样笑称。“惊恐疲惫、元气大伤,不过谁要欺负它的崽子,又会河东狮吼勇猛刚强。”三爹补充。

滨江诗意居里出生的孩子现在抱在了凤码头老房子里出生的孩子的手中。他身形瘦小,梅一朵老师一只胳膊抱着都毫不费力,名字却大得吓人,叫伍大洲,是所有新生中她记住的第一个名字。

伍大洲就寝后,生活老师开始播放配乐故事CD,寝室渐渐安静稳定下来,梅一朵这才安心地跑到办公室,做贼一样,从抽屉里钳出个厚厚的红包,再提起大包小包家长们送的礼物,往校车上赶。

这天是2000年的8月27日,新世纪已过去大半年,虚拟的网络世界没有被“千年虫”弄崩盘,实在的地球村更没有践行“九九归一”的预言自动爆炸;至于那些赶着做世纪新娘的,新婚也开始变旧,生了世纪宝宝的,宝宝的哭、拉、病、吵并没有因此减少,很是让人们激动了一阵子的“跨世纪”情结,此时也如婴儿的尿不湿一样,沉甸甸湿漉漉地被扔掉。

师范大学毕业,二十五岁的梅一朵,新千年到来之际,正在电视台经受被排挤的苦恼,她自知个人的能力无法改变现状,只盼着“千年虫”或者“九九归一”重新洗牌的时候,将台里那些得势欺人的小人,统统崩掉。至于同龄人正在实践的“世纪新娘”和“世纪宝宝”的美梦,她更是不屑顾及,三年前为了进电视台,她已经将自己半卖半送给了婚姻,世纪宝宝呢,她更不愿意给丈夫生。当她看到垂怜整个人类的上帝,最终没有垂怜她的个人痛苦,就做了一回自己的上帝,辞了电视台的工作去了这所南山新贵寄宿学校,开始了三年前她连正眼都不瞧一下的老师生涯。

满载而归的梅一朵,掂了掂提在手中的礼品袋,又腾出一只手,捏了捏校服裤子口袋里那个厚红包,如果都是百元一张的,钱数可能在两千以上,她在校门处高悬的太阳灯下抿嘴偷笑,心脏跳得嘭嘭响,又想,收腰上衣,下摆半遮臀部,宽松的裤子,两个深深的口袋,难道学校领导设定校服的时候,就想到了方便装红包?

不可能不可能,梅一朵为自己的想法差点笑出了声,但世间诸事皆不能细想,要不桩桩件件都像有预谋,不是人的预谋就是上帝的预谋,如果今天穿着自己的红色连衣短裙,家长又能把红包插到哪里呢?

忽然她脑袋一激灵,糟糕,班上四十一个新生,目前她只认得一个伍大洲,谁送的礼品,谁送的红包,孰轻孰重,这又如何搞得清?

梅一朵竭力回忆傍晚报到时,闹哄哄的教室里、走廊上、卫生间的拐弯处,望着她的那一张张笑脸,贴着她的那一双双柔手,让她心惊肉跳又温暖开心的轻轻一插、一放,谁是谁的妈妈呢,谁是谁的爸爸呢?真的对不上号了。

梅一朵拿出手机,给举荐她过来教书的校友加闺蜜写短信:家长送的红包,礼品,能收吗?那么多人送,怎么分辨呢?

梅一朵的这个校友加闺蜜毕业于师范大学英语系,名叫盛冰冰,性格却一点都不冷冰,此时她收到短信,心里骂了句傻子,就把电话打了过来,她嚷道:笨笨,这都不知道,帮他们实现各自的愿望就成了,如果出现了两个都想当班长的呢,就看谁送得多呗!

盛冰冰轻描淡写讲这话的时候,正好跟学校的美国外教Upton在“魅三惑四”酒吧里High,所以语气轻描淡写,声音却大得吓人。

Upton年近四十,看上去却像不到三十的毛小伙子,他属于他们那个民族后继的“背包一族”,已经“游教”了泰国、缅甸、中国,三个第三世界的国家。

他听到中国女友的嚷嚷,笑了,凑到盛冰冰的另一只耳朵边喊:你们国家小学生选举,也要财团支持的吗?

盛冰冰闻言,扭头挤眉弄眼地揪住山姆大叔的大鼻子,继续教唆她的笨鸟闺蜜:没事没事,能够到咱学校的,送你这点根本只是九牛一毛,什么?不知道谁送的?不可能,你没有仔细看礼品吧,里面肯定有一张写着祝福的卡片,要不就会在哪个角落里写着名字,你再找找吧,这些家长,都是人物呢,你以为像你这智商啊!笨鸟,记住,如果有CHANEL5号,明天就带瓶给我啊,我的刚好用完。

盛冰冰的声音太大,这头校车上的梅一朵,因为手机漏音,双颊早已臊得通红。挂断之后,她偷偷瞟了眼旁坐上的中年女老师,糟了,她闭目养神的脸上有点儿微笑在荡漾着,兴许她听清了刚才电话里的每一个字。今天到校的应该都是班主任啊,她们怎么没有大包小包的礼物呢?也许有,不过比自己有经验罢了,她们可能藏在办公室的柜子里,然后像蚂蚁搬家一样一点点搬,或者她是高年级的班主任,家长送出了经验,直接送某个商厦的购物卡了。还有,前面座位上的一对男女老师,一直在高高低低地谈话,中间好像是停顿了一下,那么也听到了什么吧?

管他呢,又不是自己索贿,盛冰冰说没事,就没事,唉!这个冰淇淋,那么大声。自己的手机又不行了,像个小广播,这么漏音,看样子要换新的了。换个什么样式的呢?有没有家长送手机呢,最好是那种彩屏彩铃带照相录像功能的。

可是,这不马上就是索贿了吗?还这么贪,想到这里,梅一朵的脸更红了,并且烫得不行,她担心自己脸上身上滚烫的热能辐射前面的同事,下意识地往后靠了靠,突然后面的同事也咳嗽了一声,她又吓得一下子坐直了身子。

奔驰品牌的大巴,载着梅一朵老师左右摇摆的心思和前后摇摆的身子,平稳地向夜色更深处、闹市更闹处奔驰。5

南山新贵寄宿学校四年级一个男生,恋家厌学,被妈妈逼着在校门口下车,等妈妈的车掉头走了之后,拨了跟妈妈离异了的爸爸的电话,谎称自己突然肚子痛,要爸爸来接。

在校门口附近的暗处转着无聊,他捡起地上的小石子扔起来,一颗小石子砸到附近一辆宝马740的挡风玻璃上,炸出了一朵放射状的小小玻璃花,另一颗砸到引擎盖上,炸开了一朵黑底灰色小礼花。

车内的司机下来,好不容易追上了嬉皮笑脸逃跑的孩子,扇了他一耳光。

孩子的父亲正好赶来看见,揪住司机的胸口欲打,司机嚷着“宝马不是好玩的”,要孩子的父亲赔钱。

宝马车司机的女主人送完孩子从校园里出来,参与其中,讽刺四年级男孩的父亲:开一辆破本田还来讲什么狠?!

四年级男孩的父亲,松开宝马司机拨电话,一刻钟之内,来了六台七系宝马。六台宝马车的主人,都推搡着司机,叫他砸自己的:你砸,随便砸,你砸了不挨打,你要是不砸,你怎么打孩子的,我们要怎么打回来!

学校门口闹成了一团,几辆车把路堵得水泄不通。学校的值班行政、值日老师、所有的保安,都被紧急调到这边处理调解这突发事件。梅一朵班上的一个学生,从寝室偷跑出来,躲在校园的花丛中许久,这时候逮到了一个机会,从围墙的两根铁栅栏之间,侧身挤了出去,逃之夭夭。

电话响起那会儿,梅一朵正做着噩梦,她梦见盛卫国总校长来听课了,自己跟学生讲《圣经》,正讲到大洪水将地球上的生物全淹死了,伍大洲站起来反问:那鱼呢?

是啊,鱼怎么会被淹死?

教室里发出哄笑,课讲不下去了,盛校长怪梅一朵老师弄砸了公开课,双手一抬,听课本变成了两把利剑飞了过来,射中了她的乳房,胸部发痛,她急得大喊救命,电话就响了。

电话在梅一朵的老公罗伟林那边的床头柜上,安静的夜晚放大了铃声的分贝,听起来就像电锯在尖锐地切割,罗伟林本是个粗暴脾气的男子,加之上床之后,他央求了梅一朵好久,梅一朵都嚷着太累了不肯行动,还决绝地趴在床上,竟然不一会儿就真的睡着了。卧室里,梅一朵身上散发出的白玉兰与麝香混合的味道折磨着罗伟林,磨来磨去,他黄灿灿的情欲之花终于磨成了一条垂头丧气的老丝瓜,他只好扳转梅一朵睡熟的身子,将头枕在她的结实高挺的胸上,聊以自慰。

正欲坠春梦的时候,电话就响了,他满腔怨恼找到了出处,抓起电话就吼:深更半夜,吵死哦!

电话那头的保安,因为事情急切,顾不得自报家门,只嚷着喊他快找梅一朵。

罗伟林一听是个霸道的男声,生气地回绝:没这个人呢!

一分钟后,电话再次打来,罗伟林抓过电话就吼:你神经吧,讲了没这个人!

梅一朵从噩梦中挣脱出来询问是谁的电话。

神经病!罗伟林恨恨地骂道,又索性不睡了,摁亮灯,说:梅一朵,从电视台辞职进学校当老师,这么大的事情也不同我商量,你太小看人了!

梅一朵还没来得及解释,自己的手机又响了,那头是南山新贵小学部赵众山校长的声音:你班上刘卅不见了,你快来!

她吓得浑身发抖,拖鞋半天都没穿进去,脑海里拼命搜寻刘卅的样子,怎么都没印象。

要我到学校去干什么?我又帮不上忙,开学第一天,谁记得这个刘卅是长个方脑袋呢,还是长个圆脑袋!刘卅,刘卅,啊!记起来了,那个两千块钱的红包上,不就写着刘卅的名字吗?天呐!

她坐在床边哭了起来。

罗伟林没好气地说:哭什么,叫你去就快去啊!

梅一朵看了男人一眼:我好怕,可能快十一点了,你用摩托车送我去吧。

罗伟林讥讽道:你们学校不是连校车都是奔驰的吗,叫奔驰来接啊!

梅一朵生气了。气虚的人胆小,一生气,胆子就大了,她勇敢地冲到暗黑的楼道里,忽然记起红包还在茶几上放着,又返回来,把红包放进手提包里出了门。其实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要揣上红包,难道可以在出事之后就退给家长吗?显然不行,她只是隐约觉得,放在家里好像自己所犯的罪就要深一些。

办公室,梅一朵拿出学籍册,翻到刘卅那一页,一看照片,记起来了,他就是晚自习时,被来检查开学工作的教育局长特意进来摸脸蛋爱抚的那个孩子,再看父母的工作单位,原来刘卅的父亲刘冬明就是市教育局长。赵校长也看见了,他用胖胖的手指,在局长两个字下划了重重的一道痕,又狠狠地看了眼梅一朵,说:再分头找找吧,刚才他们已经粗粗找过一遍了,这次要过细点,留神角落弯里,学校里硬是没发现,梅老师你再给他家里打电话。

按照校长的安排,她负责在小学部的宿舍楼、教学楼以及之间的内操场和假山一带搜寻。

内操场是个足球场,昏黄的路灯照着浅浅的草坪,绿茵场看上去好像古铜色的地毯,古铜色的地毯上空空的,没有刘卅。

梅一朵记得校长要她留神角落弯里,她便沿着操场与铁栅栏围墙间种植的迎春花与蔷薇丛去找寻。

操场南端的蔷薇丛边,梅一朵于唧唧的秋虫声中捕捉到了一个声音,嘤嘤的尖尖的低低的声音,可不是孩子的哭声?

梅一朵惊喜地呼喊刘卅的名字。

嘤嘤的声音停止了。

梅一朵以为刘卅故意躲着自己,也把蔷薇丛误认成了迎春花丛,她伸手去拨那早已谢了花的枝条,想让路灯的光照进那一丛密实的黑暗里去,结果手一碰上去,一阵刺痛钻心,她的手指与手臂,都被蔷薇的刺划得鲜血淋漓,她同时哎哟喊痛。

高跟鞋与球鞋,一清脆一沉闷的脚步声在围墙那边匆匆走开,梅一朵意识到自己不知搅了哪对野鸳鸯的好事。

假山设在连接教学区与生活区的长廊拐角处的莲池正中央,莲池四周,错落围了些从海滨远道而来的黑礁石,种了七棵桃树,一株老垂柳,池水不深,养了十几尾锦鲤,种了几线睡莲,这时,睡莲睡了,蛙儿没睡,猛然一声老蛙的呼唤,让梅一朵注意到了莲池中的假山脚下,一个圆圆的脑袋,浮在飘萍之间,似乎还在晃动。

梅一朵不知哪来的勇气,她连鞋也没脱,猛地跳到莲池里,水刚好没过梅一朵长腿的膝盖,不过她刚一跳入水中,漾动的水就揭开了真相,原来是个篮球,篮球被水波推到了长廊射灯投下的光带里。

梅一朵哑然失笑。

明明知道刘卅是从寝室走丢,最不可能在的地方就是寝室,带着最后一线希望,梅一朵还是光着脚走进了寝室楼,她的拖鞋陷在莲池的淤泥里,也无心捡拾,她只想尽快找到孩子。

寝室里,中央空调嘶嘶地响着,汗津津湿淋淋的梅一朵老师,沉重地站在写着刘卅名字的空床旁,一股巨大的压力,一阵彻骨的寒意,直钻她心里。

走廊的灯光透过窗帘射了进来,梅一朵看到三排十二张小床上,十一个小身体在毛巾被的包裹里蜷着,四周安安静静的,他们中间有的打着不规则的鼾声,有的在磨牙,大部分都呼吸匀停,显然,这些未来的民族精英,都已在梦乡。

而刘卅,这个在照片上顶着黑油油西瓜太郎的发型,黑豆一样的眼睛,白贝一样的牙齿,笑盈盈的小宝贝、小心肝、小皇帝、小祖宗,现在又在哪里呢?

局长,还是教育局长,赵校长的那一划,一瞥,就如利箭穿心,将刘冬明这个名字,牢牢地钉在了她的心中。

半个小时后,负责地毯式搜寻的各路人马在校门口会合了,结果是,不见任何蛛丝马迹。

年近花甲胖墩墩的赵校长,本来头发就少得可怜,现在汗水都将它们牢牢地粘在头上,显得那张脸愈加宽大肥胖了,就像外界传言的那样,“面子”的确大,简直可以跑马!

面子很大的赵校长,此时却觉得自己的面子丢大了,今天各级领导都在嘱咐,像南山新贵这样的学校,杜绝安全事故是首要的,必须的,安全是学校生存发展的前提和基础,话还是热的,事情就出来了。

梅一朵见赵校长总捏着拳头望着那黑漆漆的天,感到事情远比自己想象的要严重,不知如何减轻自己的责任,就哆哆嗦嗦地问:赵校,现在,现在可不可以,给刘卅家,打电话呢?

赵众山校长却像没听懂似的,瞪眼望着梅一朵好一阵,才点头同意。

手机通了之后,她只喂了一声,校长就夺了过去,用力之大,吓了梅一朵一跳。

校长接过手机后,脸上就笑得像黑夜里的菊花了:刘局,您好啊!我是贵公子学校的赵众山,老赵呢,对对对,在您面前不敢称校长,没打扰您的休息吧,没有,那好那好,是这么回事,贵公子的班主任呢,是个很负责的老师,想找您了解一下情况,明天要他妈妈来学校一趟?不不不,明天上午呢,班主任就要安排座位啊,安排班干部啊,进行特长培训的分组啊,这个,梅老师想提前跟您商量商量,就请您今天晚上抽个几分钟来一趟吧。

听到对方答应了,赵校长连忙挂了手机,那张菊花脸马上又黑成了铁板一块,他语气沉重:看样子刘卅没回家,赶快报案,梅老师,等下你问问他妈妈,学校附近有什么地方,刘卅喜欢去,比如亲戚朋友家啦——

梅一朵反问:他家不就在附近吗?

是是,我的意思是,当娘的应该比我们更知道儿子,儿子在哪里,娘会有感应的。说完,赵校长又给派出所长去了电话,再安排值班行政姚晶,要她把学校附近有车的男老师都叫来:

在局长到来之前,能到的搜寻力量都要到齐。

刘冬明局长夫妇到学校门口时,三辆警车,十七个学校老师的小车都已一字排开,整装待发。

刘冬明见此情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讲明原委,局长夫人顿时两腿发软,蹲了下去,直喊:这怎么得了,这怎么得了!

刘冬明把夫人拉了起来,却是斩钉截铁地对赵校长说:不可能,怎么可能出去呢?我们家卅卅特别怕黑,他没这个胆量,这样吧,你带我到寝室看看。

寝室里,刘冬明啪啪啪把几盏顶灯全部按亮,几秒钟工夫,竟在伍大洲床上找到了自己的儿子。

看这情形,赵校长的反应是,不幸中的万幸,局长的公子总算没丢,丢了的是伍大洲。至于这个伍大洲的家长,不就是伍海洋嘛,孩子擅自行动,一定要指导梅老师教训他一顿,不过前提是这个伍大洲现在要安全地在哪里呆着。

也许真有感应,刘卅在大家的注视下居然醒来了,他揉揉眼睛看见了父母、校长、生活老师、保安叔叔都站在他的床前,一时搞不清这个场景是现实中还是在梦中,是家里,还是在学校。

刘卅又看见自己喜欢的新班主任手提着两只断了带子的拖鞋,光脚急匆匆地跑过来,眼神惊恐痛苦,越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掀开毛巾被,坐了起来,怯怯地叫了声:梅子妈妈——

几个钟头下来,梅一朵脑海里只有刘冬明啊刘冬明局长,刘卅啊刘卅同学,以及自己设想的流血场面,现在,刘卅居然完好地在这里,她一时百感交集,眼泪双流,冷不丁把半梦半醒的孩子抱到了自己的腿上。

梅一朵亲着刘卅那小苹果一样的脸,喃喃说:宝贝急死了!急死梅子妈妈了!

事情紧急,出来的时候,梅一朵没意识到自己还穿着无袖石榴红长睡裙。此时,寝室雪白的顶灯照在她更雪白的带着伤痕的手臂上、染了淤泥的小腿与光足上、被汗水与莲池水弄湿而凸显出的玲珑的身躯上——这些因素结构成比太阳还耀眼的光,使得小小的刘卅闭上了眼睛,本能地反身钻到梅一朵的怀里,一手搂着梅一朵的脖子,脸却埋到梅一朵的胸前,暧昧地嗯了两声,翕动小小的鼻翼贪婪地嗅着什么,小嘴巴蠕动,睫毛扇了两下,像个贪吃又贪睡的婴儿着急地找寻奶源。惹得在场的几个男人都笑了起来,避嫌地将眼光移开去。

他们就看到了局长刘冬明眼神的滞重。

他们不知道,刚才他们见到的情形,加上“梅子妈妈”的称谓,还有她粘在身上的、霞光一样灿烂的细棉布石榴红睡裙,流泻在肩头的黑瀑布一样的浓发,辐射四周的体香,正一点一点激起了局长心头不一般的柔情。

此前,对于小学老师,刘冬明是有些看不上的:小学老师嘛,不就一本正经地教个拼音字母、加减乘除什么的!现在,这梅老师超出他想象太远了!怎么形容呢,灯光下,抱着孩子激情荡漾的她,真的很像油画上的那位怀抱圣子的童贞女玛利亚,圣洁、天真。他想说句什么缓和一下喉头的干涩,嘴巴张了张,却不知为何出不了声。

局长表情异样得明显,局长夫人自然尽收眼底,她一把扯过孩子怒道:干什么呢你?吓着宝宝了!

孩子被突然抽掉,梅一朵的双手还保持着刚才抱的姿势,她仰着头,愣在局长夫人发红的眼光里不知所措。

梅一朵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刘冬明脸上倏忽一闪的惊羞,心里顿时明白了八九分,不由得脸上飞红,尴尬地站了起来,扯了扯粘在身上的湿睡裙,嘴巴张了张,不知为何,也出不了声。

赵校长此时的心情,赶得上跟在螳螂和蝉后面的黄雀,他很给面子地不看三位当事人,只像活佛摸顶一样,摸了一下孩子的脑袋:对不起,刘局,让二位受惊了,我们以后会更好地照顾孩子的,您就放心吧。

局长夫人并没有意识到刚才自己的冲动,她不想承赵校长的情,觉得自己还可以乘胜追击,她望着亮瞎双眼的“梅子妈妈”打哈哈:呵呵!我们没事,主要让梅老师受惊了,梅老师,对不起啊!校长,我们还是快点出去算了,你看空调这么冷,梅老师穿了这么点儿,会感冒的,又偏头狠盯了丈夫一眼:走吧,刘冬明!

赵校长看这情形,不知为何萌生了锦上添花和火上浇油的想法,也跟着打哈哈:哈哈,这样,哦,局长,嫂夫人,这里给您透露点梅老师的背景啊,她可是当年师范大学的高才生,当学生的时候就发表了许多诗歌散文,毕业后又在电视台锻炼了几年,报到的时候我就留了个心眼,特意将贵公子分到了她的班上,梅老师,你陪我送送局长,宋云老师,你招呼刘卅同学睡好。

赵校长说话间早已弯腰站到了门边,刘冬明见状,夹着公文包走了出去。

梅老师脸上发烧,心里发冷,默默地跟在最后头,今晚校长的表演让她大开眼界,她想,他如此尊敬局长,又如此推荐自己,是不是在暗示或者促成什么呢?那么,局长妻子对自己的敌视和冲撞,就是逆反的促成了。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朝刘冬明那高大挺拔的项背望去,的确气度不凡呐!他的妻子看上去是配不上他的,可是自己怎么又改变了看法呢?她往自己口袋里插红包的时候,不是还觉得这个妈妈气质很好的吗?哦,对了,红包还在手提包里,好险啊!看样子钱是不好收的,周日的时候去书店逛逛,买几套书回赠给他们吧!金额最好要超过两千元,一定不能让他们小觑了自己,我梅一朵,是个贪财的俗女么?肯定不是!可是,自己为什么要刻意地在他们面前维护形象呢?难道仅仅因为他们是被校长尊敬的人?

心潮起伏的梅一朵老师,顺着“局长——红包——形象”的路线,思绪一泻千里,可她就是没想到,还有一个叫伍大洲的孩子,已经几个小时不知去向!

6

当越来越多的气功大师和周易学者纷纷从他们的玄学仙境下到“凡间”惠及百姓的时候,“气场”这个词,就开始广泛地流行起来,据说,大到国际谈判,小到俩人交往,只要谁先控制了气场,谁就能克敌制胜,成就心愿。

怎样才能控制“气场”呢?梅一朵开始想到的是先要有气势,有那种强权和公理撑腰的威风凛凛的气势,像古时候的衙门里,县太爷审案子之前,衙役们先吆喝的一声“威——武——”。

紧接着,那些专门玩文字玩概念的,由“气场”又派生出了俩新词,一是“造势”,一是“炒作”,梅一朵终于明白了“控制气场”是怎么回事,就是像在电视台时频道总监说的那样,“将自己的核心竞争力包装成烟花炸弹,第一时间向空气里轰炸,吸引同盟,吓跑竞争对手”,至于“核心竞争力”嘛,当年总监也有明示,即:买不到、抢不走、学不来的东西。

作为老师,自己的核心竞争力又是什么呢?

不不不,今天虽说是以老师的身份去见刘卅的家长,其竞争的焦点应该是在“女人”的身份上,下午赵校长不是有交代,“晚上与刘卅家长在五星级的弯江大酒店共进晚餐,你好好准备一下吗?”

准备什么呢?准备心情?准备“造势”?那么,首先就要将自己包装好啦!

梅一朵先想去做个头发,然后用那两千块钱买条能出席晚宴的裙子,此时她改变了买书回赠的想法,她说服自己,现在看风景名胜,看模特儿秀场,不都是要买高额票的么?好了,你给我两千,我就买条两千的裙子穿给你看,这应该也算是专款专用吧。

思量再三之后,又改变了想法,她想起了本地笑星讲的一个脱口秀,说是不久前这个笑星到泰国一地方去访问演出,当地的风俗是,迎接尊贵的客人,一定要脱得光光的,表示“赤诚”相待,也证明自己没带任何暗杀的凶器。听说之后,该笑星想,这个风俗怪是怪了点,却还蛮有道理,自己入乡随俗吧,没想一到会场,却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光着,原来,主人们怕他不适应,是照着中国的接待礼仪来做的。

梅一朵想,还是以不变应万变吧,到时候变成自作多情了,可是也不能太寒酸,昨晚细瞧了局长夫人的装扮,简单的一条裙子,一个包,却是扎眼的名牌品质、名牌标志,自己也有几样同标志的东西,却是仿制品,虽然是仿制品中最像真品的“A”货,不细看断然看不出来,可那是“真”不在场的时候。

怎么办?自己今天到底是“嬉皮”还是“雅皮”,是“多包”,还是“少包”呢,想来想去她还是搞不清楚,就跑到楼上的英语老师办公室,叫了盛冰冰出来商量。

盛冰冰极大方地让出了自己仅有的两件国际品牌的真品,一个“LV”手提包,一副“CHANEL”的太阳镜。她指点道:你也别换衣服了,穿着校服去,有这两样真品作证,别人就会想,你肯定有名牌衣服的,只是从学校出发,来不及换,其实你这么好的身材相貌,穿什么,穿与不穿,都是极品——

她见梅一朵这傻鸟忽然捂着嘴格格地笑个不停,就停下来瞪着眼睛望着她。

原来梅一朵是听她说“穿与不穿”时,又想到了笑星光着身子到泰国的笑话,她想象自己不穿衣服出现在他们面前,那该是一个怎样重量级的人肉炸弹。

盛冰冰边听边笑:总有一天,他会要你光了身子见他的。

俩人笑够之后,盛冰冰又开始亲授秘诀,告诉她,如果没钱买大件品牌,就买点眼镜啦,鞋子啦,包啦,项链啦这些真品的小挂件,是绝对有画龙点睛的作用的。说得梅一朵连连点头称是,忽然想到参加的是晚宴,太阳镜也许派不上用场,就准备退给盛冰冰。

盛冰冰恨铁不成钢地轻叹了一声,接过简约尊贵的“CHANEL”,挂在梅一朵校服上衣的第三粒扣子上,又后退一步赞赏:不错,视点就移到这里了,你这国际标准的“BREAST”(胸),配上我这国际品牌的“CHANEL”,简直天生一对!好像这眼镜经了她的手,就具有了二合一的功能,有阳光的时候可以遮阳,没阳光的时候,可以兼做胸罩,甚至还可以盗用一个港剧的名字“绝世好BRA(胸罩)”,只不过港剧中的绝世好胸罩是男人的手,而这里,换成了名牌眼镜。

傍晚六点钟,生活老师把学生接去吃晚饭的时候,梅一朵就依着盛冰冰的设计走进了赵校长办公室,却见伍大洲的爸爸伍海洋也在那里。果然,她一进去,两个男人就将视点集中在她的“绝世好BRA”上了,她不知道,由于衣服的第三粒纽扣,跟她里面穿的真正的BRA一起,承担了一半的眼镜重量,刚刚一路过来走得急,可怜的第三粒扣子被眼镜架第三者插足,愤然跟第三个扣眼决裂,此刻,她那被同学称为国际标准的胸和沟,已经露了三分之一在外头。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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