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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0 14:33: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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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约翰·哈特

出版社:北京时代华文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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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赎之路

救赎之路试读:

REDEMPTION ROADText Copyright © 2016 by John HartPublished by arrangement with St. Martin’s Press.All rights reserved.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救赎之路/(美)约翰·哈特著;尤传莉译.--北京: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9.8书名原文:Redemption RoadISBN 978-7-5699-3005-4Ⅰ.①救… Ⅱ.①约… ②尤… Ⅲ.①长篇小说—美国—现代 Ⅳ.①I712.45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9)第062799号北京市版权著作权合同登记号 图字:01-2018-4413John HartREDEMPTION ROAD救赎之路JIUSHUZHILU作  者 [美]约翰·哈特译  者 尤传莉出 版 人 陈 涛策划编辑 康 扬责任编辑 徐敏峰 康 扬营销编辑 陈 煜 呼秀雯装帧设计 安克晨 九章文化责任印制 刘 银 范玉洁出版发行 北京时代华文书局http://www.bjsdsj.com.cn北京市东城区安定门外大街136号皇城国际大厦A座8楼邮编:100011 电话:010-64267955 64267677印  刷 三河市兴博印务有限公司 电话:0316-5166530(如发现印装质量问题,请与印刷厂联系调换)开  本 787×1092mm 1/16印  张 30字  数 400千字版  次 2020年3月第1版 2020年3月第1次印刷书  号 ISBN 978-7-5699-3005-4版权所有,侵权必究“约翰·哈特是当今最优秀的惊悚小说作家之一。他的作品好像抒情诗般跃然纸上,令人难忘。”——《每日邮报》“哈特再一次证明惊悚小说作家的伟大,他作品中的抒情之美与他笔下人物所流露出的肮脏绝望形成了鲜明对比。”——《普罗维登斯日报》“在这部一流的犯罪悬疑作品中,哈特激发了人类面对背叛时的坚韧和信念!尽管哈特描绘了曲折迂回和令人伤痛的情节,但其中充满正能量的激励深深吸引着每个人。”——《出版者周刊》“小说中的角色、冲突、秘密、剧情足以撑起一部舞台剧,让全场观众湿了眼眶。”——《科克斯书评》“他是一位技巧娴熟的作家,能够洞悉各种人物的内心世界,同时又能以错综复杂的情节和引人深思的背景营造紧张气氛,堪称完美!”——《图书馆杂志》“哈特展开了又一个情节复杂、背景深厚但又驱动强劲的故事,让他的读者们狂飙肾上腺素。”——《书单》“《救赎之路》不逊于哈特之前的任何一部作品,甚至在某些方面表现更为优秀!”——《赫芬顿邮报》“《救赎之路》比哈特之前的小说有着更为丰富的情节,他淡定自若地编织了这个曲折离奇的故事。”——美联社“他的文字性感、优美、充满魔力,《救赎之路》更将这一特点上升到了新的高度,开篇就摄人心魂,将读者引入一个巨大的黑洞。”——戴维·鲍尔达奇《死神计时游戏》作者“宏伟、大胆、令人爱不释手!《救赎之路》从一开始就抓住了我。约翰·哈特真是一个讲故事的天才!”——哈兰·科本《死亡拼图》作者献给诺尔德,马修和米基。好人离去了……

爱是一句冷酷而破碎的哈利路亚。——莱昂纳德·科恩昨天

那个女人很美,难得之处在于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完美。他已经观察她够久,猜到了这一点;但直到认识她,才证实了他的直觉没有错。她谦卑又害羞,而且很容易受影响。或许她缺乏信心,或者不太聪明。也或许她太寂寞,或对自己在这个艰难世界的处境感到困惑。

但其实都不重要。

她的长相恰到好处,完全就是因为那双眼睛。

她双眼晶亮地沿着人行道走过来,休闲洋装宽松地围绕着膝盖,但是并没有不得体。他喜欢那洋装摆动的样子,还有她灵巧移动的双腿和双臂。她的皮肤苍白,整个人很安静。他希望她的发型稍稍改变一下,不过现在这样也可以了。

关键还是眼睛。

眼睛必须清澈、深邃,没有戒心。于是他仔细观察,确认跟几天前他们约好碰面时相同,至今都没有改变。她四下张望,一副歉意的模样,隔着好一段距离,他可以感觉到她以往几个烂男朋友和眼前那份庸碌工作所带来的不快乐。她希望人生能有更多。他很明白这一点,那是大部分男人都不懂的。“哈啰,拉莫娜。”

他们现在离得很近了,她毫不避讳地退缩了一下。她脸颊弧形上的双睫浓黑,头稍微转开,于是他看不见她完美无瑕的下巴了。“我很高兴我们要做这件事,”他说,“我想这个下午会过得非常充实。”“谢谢你拨出时间,”她脸红了,还是垂着双眼,“我知道你很忙。”“未来对我们所有人都很重要,无论是未来的生活与生活方式、事业与家庭,以及个人的满足感。每个人都应该好好计划,彻底想清楚。而且在这样的小城里,你没有必要独自去规划一切。等你住得更久一点,就会明白了。这里的人都很好,不光是我而已。”

她点点头,但他明白更深层的事情。他们的认识似乎是意外,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对这么一个陌生人立刻敞开心胸。但这就是他的天赋——他的脸加上和善的态度,可以获得人们的信任。有些女人会需要他的可靠和他的耐心。一旦她们明白他的兴趣不是谈情说爱之类的,那就容易了。他稳重又仁慈,女人们认为他很懂人情世故。“那么,你准备好了吗?”他打开车门,一时之间她满脸不安,目光逗留在破旧的塑料皮椅垫和香烟烧灼过的痕迹上。“这是借来的车,”他说,“我很抱歉,但我平常开的那辆车送去保养了。”

她咬住下唇,一只小腿后方光滑的肌肉紧绷。仪表板上有脏兮兮的污渍。地垫都磨穿了。

他得逼她一下。“我们本来是约明天,你还记得吧?明天傍晚,喝咖啡聊一下?”他露出微笑,“要是计划没变,我就会开自己的车了。可是你改期了,又是临时才通知我,我真的是为了配合你……”

他没把话讲完,好让她回想起当初碰面是她要求的,而不是他。她又点了下头,因为整个状况很合理,而且她不想表现得像个计较车子新旧的人,尤其她自己根本穷得买不起车。“我母亲早上忽然从田纳西过来。”她回头看了一眼那栋公寓,撇着嘴角,“我根本没想到。”“是的。”“可是她是我妈。”“你跟我说过了,我知道。”他声音里面有一丝懊恼,一丝不耐。他微笑着以化解掉自己带刺的口气,他最不希望的事情,就是提起她穷乡僻壤的出身。“这是我侄子的车,”他说,“他是大学生。”“那就难怪了。”

她指的是车上的臭味和尘土。但她现在笑着,所以他也笑了。“这些小鬼啊。”他说。“是啊,没错。”

他扮出弯腰鞠躬的姿态,说了些有关四轮马车的话。她又笑,但他再也没留意了。

她上车了。“我喜欢星期天,”她坐直身子,同时他坐上了驾驶座,“平静又安宁,没有期待。”她抚平裙子,转过脸来望着他,“谁不喜欢星期天呢?”“是啊。”他说,但是一点也不在乎,“你跟你母亲说了咱们要碰面吗?”“才不要呢,”那女孩说,“她会问东问西的。她会说我太依赖别人又没责任感,说我应该打电话找她才对。”“或许你低估她了。”“才不会呢,我妈那个人啊。”

他点点头,似乎很了解她的孤立无援。母亲很专横,父亲疏远或早死。他转动车钥匙,很喜欢她坐着的模样——背部挺直,双手灵巧地交叠在膝上。“爱我们的人,往往会看到他们想看到的,而不是我们真正的样子。你母亲应该看得更仔细一点,那么她就会很惊喜的。”

这句话让她很开心。

他驶离路边,继续聊天让她放松。“那你的朋友呢?”他问,“你的那些同事,他们知道吗?”“只知道我今天要跟某个人碰面,是私事。”她微笑,双眼温暖而充满表情,就是当初吸引他的那样。“他们很好奇。”“我相信。”她说,然后她又笑了。

过了十来分钟,她才问了第一个有意义的问题。“慢着。我以为我们要去喝咖啡。”“我要先带你去另一个地方。”“什么意思?”“这是个惊喜。”

她伸长脖子望着后方逐渐远去的市区。田野和树林在路两旁掠过。空荡的马路似乎有了新的意义,她手指碰触着喉咙,还有脸颊。“我的朋友还在等着我回去呢。”“你刚刚说,你没告诉他们的。”“我真的这么说了?”

他看了她一眼,但是没回答。外头的天空转紫,橘红的太阳落到树林后头。他们早已出了市界,一座废弃的教堂静立在远处的山丘上,残破的尖塔仿佛是被逐渐转暗的天空压坏的。“我好喜欢毁坏的教堂。”他说。“什么?”“你没看到吗?”

他指了一下,她望着那古老的石头和扭曲的十字架。“我不明白。”

她很担心,正在设法说服自己一切都很正常。他望着几只黑鸟停留在废墟上。几分钟后,她要求他载她回家。“我不太舒服。”“我们快到了。”

她现在很害怕,他看得出来,她被他的话、那座教堂、他双唇间所发出那单调而奇怪的口哨声吓坏了。“你有一双表情丰富的眼睛,”他说,“有人跟你说过吗?”“我想我要吐了。”“你没事的。”

他把车子开上一条碎石子路,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树和暮色,以及她皮肤上的热气。他们驶过一道生锈篱笆上敞开的栅门时,那女孩开始哭。一开始很小声,然后慢慢不那么小声了。“不要害怕。”他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怎么做?”

她哭得更凶了,但是没动。车子驶出树林,来到一片空地上,里头长满了杂草,堆着弃置的旧设备和一些零碎的生锈金属。一座空的筒仓巍然耸起,圆筒状且有条纹,尖顶被落日染成粉红色。筒仓底部的一扇小门开着,里头只见一片静止不动的黑。她抬头看着那筒仓,眼光又落下时,看到他手里拿着一副手铐。“自己铐上吧。”

他把手铐扔在她膝上,然后一片温暖的湿痕在下方扩大。他观察她绝望地看着窗外,寻找人或阳光或心怀希望的理由。“假装这不是真的吧,”他说。

她铐上手铐,金属咔嗒声像是铃铛响。“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又是同样的问题,但他不怪她。他熄了火,听着引擎在一片静默中发出零星的嘀嗒声。这片空地上很热。车子里一股尿味,但他不在乎。“这件事我们应该明天才做的。”他拿着一把电击枪抵着她的肋骨,扣下扳机,看着她的身体抽搐。“在明天之前,我还不需要你。”第一章

吉迪恩·斯特兰奇睁开眼睛,发现屋里又暗又热,还有他父亲的啜泣声。他躺着不动,心想那啜泣声不是第一次,也不意外。他常发现父亲夜里蜷缩在那个角落,仿佛儿子的卧室是全世界最后一个好地方,吉迪恩想过要问父亲,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如此忧伤、软弱、心碎。这是个简单的问题,而如果他父亲有点男人的样子,大概就会回答。但吉迪恩知道他父亲会说什么,于是他继续躺在床上,望着那黑暗的角落,直到他父亲起身走过来。他沉默地站在那里好久,往下看;然后他摸摸吉迪恩的头发,低声说“拜托,上帝,拜托”,想鼓励自己坚强起来,然后他祈祷自己过世多年的亡妻能给他力量,于是拜托上帝变成了“帮帮我,朱莉娅”。

吉迪恩觉得这样好可怜,那种无助和泪水,还有颤抖的肮脏手指。最困难的部分就是要保持不动,不是因为他母亲死了不会回答,而是因为吉迪恩知道如果自己动了,他父亲可能就会问他是不是醒着,是不是也很难过,或是不是也同样迷惘。然后吉迪恩就得说出实话,重点不在于他也难过或迷惘,而是他内心的孤单之感远远不是这个年龄的男孩该有的。可是他父亲没再说话。他的手指抚过儿子的头发,然后站着完全不动,仿佛神奇地得到了他所祈求的力量。但吉迪恩知道这种事情是绝对不会发生的。他看过父亲以前的照片,还模糊记得以前那个爱笑的、不会成天都在喝酒的男人。有好些年,他都以为那个男人可能会回来,奇迹可能会发生。但现在吉迪恩的父亲只剩一副空壳,茫然度日,只有想到亡妻时,才能给他带来一点热情。这种时候,他似乎还有一点活力,但这么一点火花或迹象,能有什么用?

他又摸摸儿子的头发才走出房间,把门关上。吉迪恩等了一分钟,然后下床,衣服老早就穿好了。他全身充满咖啡因和肾上腺素,好多天都没怎么睡,满心只想着该怎么去杀掉一个男人。

他艰难地吞咽着,悄悄把房门拉开一条缝,努力忽略自己又瘦又苍白的手臂,以及快得像只兔子的心跳。他告诉自己,十四岁已经够格当个男人,有本事扣下扳机了。毕竟,上帝希望男孩成为男人,而吉迪恩只是替他父亲做这件男子汉该做的事情罢了。这表示杀人与死去,也都是上帝的计划。吉迪恩在心里这么说着,设法想说服心底那个颤抖、流汗、想呕吐的自己。

他母亲被谋杀至今已经过了十三年。三个星期前,吉迪恩发现了他父亲那把黑色的小手枪。十天前,他得知一列深夜两点的火车可以带他到县里另一头那座灰色的、四方形的监狱。吉迪恩认识几个以前跳上过那列火车的小孩。他们说,关键在于要跟着火车快跑,别去想那些发亮的大轮子有多迅速和沉重。但吉迪恩好担心自己一跳没能跳上火车,而是摔进轮子下。他天天做着那样的噩梦,先是亮光一闪,然后是黑暗,接下来的疼痛好真实,因而他醒来时,双腿的骨头都还在痛。那一幕太可怕了,即使醒来都觉得很恐怖,于是他努力甩掉那个画面,把门又拉开一点,看到他父亲跨坐在一把老旧的褐色椅子上,胸前抱着枕头,瞪着眼前那台坏掉的电视机。两天前的夜里,他从父亲的五斗橱里偷了那把枪,藏在电视机里。这会儿他才发现,当初该把枪藏在自己的房间里的,但当时他觉得,这台电视机打从他五岁起就坏了,里头空荡荡的,实在是绝佳的藏枪处。

而现在他父亲就坐在电视机前,他要怎么把枪拿出来呢?

吉迪恩当初不该把枪藏在那里的,但他脑子有时候会转错方向。他不是刻意要给别人制造问题,但反正表现出来的就是如此,所以就连几个好心的老师都暗示他要专注在木工或金工方面的事情,而不要老在想那些厚重大书里面的华丽辞藻。他站在黑暗中,心想或许那些老师说得没错,因为没了枪,他就没法射击或保护自己,也没法向上帝证明他有决心去做必要的事情。

一分钟之后,他把门关上,心想,两点的火车……

但时钟显示已经是一点二十一分了。

然后是一点三十分。

他再度察看门外,看到一个瓶子举起又放下,最后他父亲身体垮下,瓶子从他指尖滑落。吉迪恩又等了五分钟,这才蹑手蹑脚走进客厅,跨过引擎零件和其他酒瓶,走到一半,有辆汽车轰然驶过屋外,灯光照过窗帘间的缝隙,害他脚底绊了一下。等到四周又是一片黑暗时,他在电视机旁跪下身,钻到后方,拿出一把黑而光滑的枪,觉得它比自己记忆中更沉重。他拉开弹筒,检查里面的子弹。“儿子?”

那是小小的声音,发自那个小小的男人。吉迪恩站在那里,看到他父亲醒了——只不过是脏椅垫上一块人形的空荡躯壳。他好像没把握又害怕,于是一时之间,吉迪恩好想回房躲进被子里。他可以取消一切,假装这件事不曾发生过。那就太美好了,他心想,不用去杀人。他可以放下枪,回到床上。可是他看到了父亲手里的那个新娘花环。现在那些花都干枯而发脆了,但他母亲结婚那天,曾把这个花环戴在头上。他再度看着那些花——满天星和白玫瑰,全都苍白而脆弱——然后想象着如果有个陌生人从上方看下来,这个房间会是什么样的景象:男人手上拿着枯死的花,男孩手上拿着枪。吉迪恩想解释这个画面的力量,好让他父亲明白儿子必须去做父亲不会做的事情。但他没解释,只是转身跑了。他又听到父亲喊他的名字,但他已经冲出门,半跌半跳地下了门廊,往前奔跑。那把枪现在已经被他的手握得温热,硬水泥地的冲击力往上传到他的小腿,他跑过半个街区,钻过一个庭院,进入往东沿着小溪伸展的茂密树林,然后爬上一座大山丘,来到一个废弃厂区外的松垮铁丝网围篱前。

他扑在围篱上,此时落后他好远的父亲一遍又一遍喊着他的名字,声音大得破音且沙哑,最后终于听不见了。吉迪恩犹豫了一秒钟,但西边传来火车的汽笛声,他把枪从围篱下推过去,接着爬到围篱顶,中途磨破了皮,然后掉在另一头杂草丛生的停车场,双膝狠狠撞在地上。

那火车的汽笛声更响了。

他不必去做这件事。

没有人非死不可。

但那是他的恐惧在说话。他母亲死了,凶手必须偿命。于是他冲进一条小巷,一边是烧毁的家具工厂,另一边是有面侧墙完全坍掉的纺线工厂。这里更暗了,但虽然脚下有零星的砖块,吉迪恩还是顺利通过,没有跌倒,来到厂区另一头角落那棵大大的白橡树前,附近的围篱上有个洞。一盏路灯和少许星星的亮光照下来,但随着他趴下身钻过围篱,跌进另一头的土沟里,光线消失了。松垮的泥土往下掉,他也跟着往下滑——手里胡乱抓着,设法不让那把枪掉进黑暗里——然后踩过浅浅的水,爬上另一边的土堤,最后总算喘着气站在一条灌木夹道的小径前。小径的尽头就是铁道,金属铁轨在黑夜中亮得发白。

他弯腰,肚子绞痛,但火车转了个弯,亮光往上照着山丘。

火车上坡一定会减缓速度,他心想。

结果并没有。

火车开上山丘,好像毫无坡度似的。三具引擎和一道金属之墙呼啸着经过他面前,仿佛要把他肺里的空气榨干。但随着每一秒过去,愈来愈多车厢驶上坡,吉迪恩在黑暗中感觉到五十节车厢,然后是一百节,那些重量拖着引擎,直到他发现火车的速度减缓好多,他几乎可以赶上了。于是他迅速追着那些发出黄色火星的轮子奔跑着,慢慢地,那些轮子好像吸着他的腿前行。然后他乱扒着想抓一节车厢上的梯子,接着是另一节,但那些梯子上的横杠好高又好滑。

他冒险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后头的车厢不多了,正在迅速往前消失,或许还剩二十节,然后愈来愈少。要是他错过了这班火车,就没法到监狱了。他伸长手指,但是又摔下来,弄脏了脸,然后他继续跑,伸手抓住了一道梯子的横杠,觉得肩膀一阵灼痛,同时双脚刮过车厢前的枕木。最后,他终于进入空荡的车厢。

他办到了。他搭上了要载他去杀人的那班火车,这个真实性在黑暗中沉甸甸的。一切都不再是空谈,也不再是等待或计划。

再过四个小时,太阳就会升起。

子弹会是真正的子弹。

但是又怎样?

他坐在黑暗中,火车一路不断上坡又下坡,沿路经过的房子看起来像天上的小星星。他想到那些无眠的夜晚和饥饿。等到驶过那条发亮的河流时,他开始寻找监狱,看到一道长长的光带横过谷地。愈来愈接近了,于是等到达地面似乎最平整、最没有起伏的地带,他探出身子准备往下跳,但始终鼓不起勇气,然后泥土路面闪过,黑暗的监狱像一条陷入黑夜的船。他就要错过了,所以他努力回想母亲的脸,脚跨出去,整个身子像一袋石头似的撞上地面。

他醒来时,四周依然一片黑,而尽管星星看起来比较昏暗,但是还足以让他沿着铁轨跛行,最后他终于找到一条路,通向一批褐色建筑物,是他以前在一辆移动的汽车后座里见过一次的。他走到一块有着“欢迎囚犯”黑色字样的招牌下方,打量着招牌旁那家有着两扇窗户的煤渣砖酒吧。他映在玻璃上的脸一片模糊。四下没有人,也没有车辆,等到他转身望向南边,看到远处耸立的监狱。他看了好久,才溜到酒吧旁的那条巷子,背靠着一个散发出鸡翅和香烟及尿味的大型垃圾箱坐下。他想为自己设法来到这么远的地方感到高兴,但膝上那把枪看起来很不对劲。他设法观察巷子外的马路,但没有什么好观察的,于是他闭上眼睛,想着自己很小的时候全家人的一次野餐。那天拍的照片就裱框放在他家里的床头桌上。当时他穿着黄色长裤,上头有大大的纽扣,而且觉得自己可能记得父亲把他举高转圈。他想着童年的这幕景象,然后想象着杀掉夺走他童年的那个男人会有什么感觉。

击锤往后扳。

手臂打直,保持稳定。

他在脑袋里练习,好让自己实际做的时候能做得正确。但即使在他心里,那把枪还是摇晃无声。吉迪恩曾在一千个夜里想象过同样的事情一千次了。

他父亲不够男子汉。

他也不会成为男子汉。

他把枪管贴着前额,祈祷上帝赐给他力量,然后又在心里演练一次。

击锤往后扳。

手臂打直。

他努力让自己硬起心肠,练了一个多小时,然后在黑暗中呕吐,环抱着自己的身躯,仿佛整个世界的热度都被偷走了。第二章

伊丽莎白知道自己该去睡觉,但她不光是身体疲劳。那种倦意源自两个死掉的男人和接踵而来的问题,源自十三年警察生涯就要很难堪地告终。她在心里播放着电影:失踪的女孩和地下室,染血的铁丝,还有前两声砰、砰枪响。她可以解释两发子弹,或许甚至六发;但两具尸体上有十八发子弹,实在太难以交代了,即使那个女孩被活着救出来。开枪事件过去四天了,这几天还是很不适应。昨天,有一家四口在人行道上拦下她,谢谢她让这个世界更美好。一个小时后,就有人朝她吐口水,弄脏了她最喜欢的那件外套的袖子。

伊丽莎白点了根香烟,想着其实一切都是要看人所处的立场。对于那些有小孩的人来说,她是个英雄。她救了一个女孩,而且坏人死掉了。很多人觉得这样似乎没问题。但对于那些向来不信任警察的人来说,伊丽莎白就是当权者一切错误的证据。两名男子死于残暴的方式。且不管他们是毒贩、绑架犯还是强暴犯,他们死时身上有十八颗子弹,而这一点,对某些人来说是不可原谅的。他们用了些诸如酷刑和处决及警方残暴行为的字眼。伊丽莎白对这件事有许多强烈的感觉,但最主要的,她只是觉得累了。到现在,她有多久没有好好睡一觉了?当她真的睡着时,又做了多少噩梦?即使整个城市没有改变,自己生活中接触的也还是同样的那些人,但随着每个小时过去,她似乎愈来愈不像原来的自己。今天就是个绝佳的例子。她坐在车上七小时了,漫无目的地开出城到县里头,经过警察局和她自己的房子,一路开到监狱又回来。不然她还能做什么?

家里一片空虚。

她也不能去上班。

来到市区治安差的那一带,她开进一座黑暗的停车场,停下车,关掉引擎,倾听着外头城市的声音。两个街区外传来音乐的强烈节奏声。街角一辆汽车发出风扇皮带的尖响。当了四年制服警员和九年警探之后,她知道每个韵律的种种细微之处。这个城市就是她的人生,有好长一段时间,她都热爱这个地方。但现在整个城市却让她觉得……什么?

错误是准确的字眼吗?好像太刺耳了。

或许是格格不入?

不熟悉?

她下了车,站在黑暗中,远处一盏街灯闪了两下,然后完全暗下去了。她缓缓转身,想象着十个街区内每条后巷和每条弯曲的街道。她知道每一个毒窟和廉价旅社,知道哪里有妓女或毒贩,也知道如果你在哪个街角说错话或做错事,就可能会挨一枪。在这个不平静的地带,光是过去三年,就有七个人被杀害。

她去过各种阴暗角落上千次了,但现在没有警徽,感觉上就不同了。道德权威很重要,对某种大于个人的东西有归属感也很重要。她现在的感觉并不是害怕,或许应该说是赤裸裸的。伊丽莎白没有男朋友或闺中密友,也没有嗜好。她是警察。她喜欢打斗和追逐,喜欢自己帮了善良百姓的少数甜美时刻。如果失去了这份工作,那她还剩下什么?

倩宁,她告诉自己。

她还有倩宁。

真奇怪,一个她几乎不了解的女孩居然这么重要。但事实就是如此。这阵子每当伊丽莎白觉得黯然或迷失时,就会想到那个女孩。每当伊丽莎白觉得整个世界逐步紧逼,或是猜想自己可能因为在那个湿冷地下室所发生的事情而坐牢时,她也会想到那个女孩。倩宁活着,尽管身心严重受创,但她还有机会拥有完整而正常的人生。这是太多被害人不可能拥有的。要命,伊丽莎白认识的一些警察都不可能拥有。

伊丽莎白踩熄香烟,在一家空荡餐馆旁的贩卖机里买了一份报纸。回到车上,她把报纸放在方向盘上摊开,看到上头自己的脸。那张黑白照片看起来冷漠而疏远,但也可能是标题的关系,才会让她看起来那么冷漠。“英雄警察还是死亡天使?”

在报道的前两段,记者的想法就表达得很清楚了。据称这个字眼出现了不止一回,但也出现了诸如“无法解释的残酷,使用武力无正当理由,死于极度痛苦中”等等的说法。当地报纸多年来一向对警方的报道颇为正面,但现在似乎终于调转头来对付她。但她也不能怪他们,因为有许多反对声音和民众抗议,州警局也介入调查。报纸挑的照片就透露了对她的看法。照片中她站在法院前的台阶往下望,看起来冷漠而不友善。这是因为高高的颧骨和深邃的眼睛,而且白皮肤在报纸上会变成灰色的。“死亡天使。老天。”她说。

她把报纸扔到后座,发动车子驶离那一带,经过了大理石建造的法院和广场上的喷泉,开向大学,游魂似的掠过咖啡店和酒馆及喧闹大笑的学生们。然后她来到都市更新过的地带,经过高级公寓大楼、艺廊和旧仓库整修变身的啤酒坊、水疗馆及黑箱剧场。游客在人行道上行走,还有一些时髦文青,少数几个游民。来到那条有几家连锁餐厅和老购物中心的四线道之后,她开得比较快了。这里的车子比较少,人们的动作也比较小,比较轻。她打开收音机,但谈话节目都很无聊,音乐她也都不喜欢,于是又关上。她转向东,循着一条狭窄的道路前行,经过零星散布的树林和有着石柱入口的新建住宅区。二十分钟后,她就开出了市界。再过五分钟,她开始爬坡。来到山顶后,她又点了根香烟,往外眺望着城市,想着从上头看下去好干净。一时之间,她忘了那个女孩和地下室。没有尖叫、流血或烟雾,没有受伤的小孩或无法挽回的错误。那个世界只有光明和黑暗,没有灰色或阴影,没有中间地带。

她走到山顶边缘往下看,想找出一个怀抱希望的理由。她没被起诉,不会去坐牢。

时候还没到而已……

她把烟蒂丢向黑暗中,几天来第三度打电话给那个女孩。“倩宁,嘿,是我。”“布莱克警探?”“叫我伊丽莎白,还记得吗?”“记得,对不起。我刚刚在睡觉。”“我吵醒你了吗?真抱歉。这阵子我的脑袋不管用。”伊丽莎白把手机紧贴着耳朵,闭上眼睛,“都忘了时间。”“没关系。我现在天天吃安眠药。我妈,你知道的。”

电话另一头传来窸窣声,伊丽莎白想象着那个女孩在床上坐起身。她十八岁,长得像个玩偶娃娃,有着忧虑的双眼和任何小孩都不该有的回忆。“我只是担心你,”伊丽莎白用力抓着手机,直到她的手发痛,整个世界停止旋转,“现在的状况不太妙,如果知道你没事,我会好过一点。”“我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醒着不会有好事的。”“真抱歉,倩宁……”“我没告诉任何人。”

伊丽莎白忽然僵住不动。山上的空气很温暖,但她觉得好冷。“我打电话不是要问这个,甜心。你不必——”“但是我希望你问,伊丽莎白。发生的事情我没告诉任何人。我不会说的,绝对不会。”“我知道,可是……”“有时候,你会觉得整个世界变暗了吗?”“你在哭吗,倩宁?”“我觉得世界变得有点太灰暗了。”

她的声音沙哑,伊丽莎白可以想象那女孩的卧室,位于城市另一头的大宅里。六天前,倩宁在市区的一条街道上消失了。没有目击证人。查不出背后的任何动机。两天后,伊丽莎白带着她走出一栋废弃房屋的地下室。掳走她的两名男子死了——身上中了十八枪。而现在,四天后的半夜十二点,她们在讲电话,那女孩的房间依然是粉红色且一片柔和,里头充满了各种小孩的物品。伊丽莎白听不出她有什么言外之意。“我不该打这通电话的,”她说,“我太自私了。你回去睡觉吧。”

电话里头传来嘶嘶声。“倩宁?”“他们问我事情的经过,你知道。我爸妈。还有那些律师。他们一直在问,但是我只说你怎么杀掉那两个人,救了我,又说他们死掉的时候我很高兴。”“没事了,倩宁。你没事了。”“我这样说很坏吗,伊丽莎白?说我很高兴?说我觉得十八颗子弹还不够?”“当然不是。他们活该。”

但倩宁还在哭。“我闭上眼睛就看到他们,还不时听到他们在开玩笑,计划要怎么杀掉我。”她嗓音又变调了,而且更沙哑,“我还能感觉到他的牙齿咬着我的皮肤。”“倩宁……”“同样的话我听他说了好多遍,都开始相信了。说一切都是我自找的,说我会求死不得,说我会哀求他们快点杀了我。”

伊丽莎白紧抓着手机的手更白了。医生说倩宁身上有十九个咬痕,大部分都穿透皮肤;但从几次长谈中,伊丽莎白知道伤害她最深的,就是那两个男人跟她说的话,他们刻意让她知道他们会怎么对付她,让她恐惧,以此逼她崩溃。“我本来会求他杀了我的,”倩宁说,“要是你没来,我就会求他了。”“现在结束了。”“我不认为。”“真的结束了。你比你自己以为的更坚强。”

倩宁再度陷入沉默,伊丽莎白只听到她急促的呼吸声。“你明天会来看我吗?”“我尽量。”伊丽莎白说。“拜托。”“州警局的人约我明天面谈。如果我来得及,就去看你。要是来不及,那就后天。”“你保证?”“对。”伊丽莎白说,尽管她完全不懂得如何修补破碎的东西。

回到车上,伊丽莎白还是觉得茫然无措,而且无处可去、无事可做,于是就照着以往这种时候的惯例,来到她父亲的教堂。那是一栋简朴的建筑物,在夜空下渺小而苍白。她把车子停在高高的尖塔之下,审视着周围的那些小房子有如小盒子般整齐排列,第一千次想着自己可以住在这样的地方。尽管贫穷,但大家都努力工作,养活家人,彼此协助。这种邻里互助精神现在似乎很少见了,她觉得让这里如此特别的很大原因,是缘于她的父母。尽管她和父亲对人生和生活的想法不同,但他的确是个好牧师。如果人们想亲近上帝,他会提供很好的渠道。他让这个街坊地带友好而团结,但一切都得按照他的方式做才行。

十七岁那一年,伊丽莎白失去了对他的那种信任。

她循着一条狭窄的车道,走在浓密的大树下,最后来到父母居住的牧师宅前。就像教堂一样,这栋住宅小而简朴,漆成了白色。她以为父母都睡了,却发现母亲坐在餐桌旁。她是个美丽的女人,和伊丽莎白同样有着高高的颧骨和深邃的眼睛,头发杂着灰丝,多年辛劳后的皮肤依然光滑。伊丽莎白观察她整整一分钟,听着附近的几只狗吠,一辆汽车隔着老远的模糊引擎声,还有远处某栋房子传来的婴儿哭号。自从开枪事件之后,她就一直避开这个地方。

那为什么我现在又跑来这里?

不是为了父亲,她心想。绝对不会是。

那是为什么?

但她心底其实知道。

伊丽莎白轻轻敲门,纱门后传来窸窣声,然后她母亲出现了。“哈啰,妈。”“宝贝女儿。”纱门打开,她母亲进入门廊,双眼在灯光下发亮,一脸欣喜地朝女儿张开双臂,“你都没打电话,也没过来。”

她轻轻拥住女儿,但伊丽莎白加重了力道。“这几天状况很不好。对不起。”

她退开身子,审视着伊丽莎白的脸。“我们给你留了话,你知道。就连你父亲都打了电话。”“我没办法跟老爸谈。”“真有那么糟?”“不必上帝开口,就已经有够多人批判我了。”

这不是开玩笑,但她母亲善意地笑了起来。“进来喝杯酒吧。”她带着伊丽莎白进屋,让她坐在餐桌旁,忙着拿冰块和田纳西威士忌。“你想谈谈吗?”

伊丽莎白摇头。她想对母亲保持诚实,但也老早就发现,只要一个小小的谎言,就足以污染最深的井。最好什么都不说。最好都藏在心底。“伊丽莎白?”“对不起。”伊丽莎白又摇摇头,“我不是故意疏远你们的。只不过一切都似乎好……混乱。”“混乱?”“对。”“啊,瞎说。”伊丽莎白张嘴,但她母亲摇摇手阻止她,“你是我所认识的人里头脑最清楚的。从小就这样,长大了也是。你向来比大部分人都看得清楚。这方面你就像你父亲,即使你们相信的事情很不一样。”

伊丽莎白望向黑暗的走廊。“他在家吗?”“你父亲?不在。特纳家又出事了。你父亲过去帮忙了。”

伊丽莎白认识特纳家。特纳太太爱喝酒,有时会变得很暴力,有回还打伤了她丈夫。伊丽莎白当制服警员的最后一个月,还曾获报过去处理。她闭上眼睛就能想象那栋小小的屋子,那女人穿着粉红色的家居服,体重顶多一百磅。

我要找牧师。

她手里拿着一根擀面棍,对着阴影挥舞。她的丈夫倒地流着血。

除了牧师,我不要跟任何人谈。

当时伊丽莎白已经准备要来硬的了,但她父亲安抚了那个女人,而她丈夫再度拒绝提出诉讼。那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至今牧师还在辅导他们。“他从来不退缩,对吧?”“你父亲?对。”

伊丽莎白望着窗外。“他谈过那起开枪事件吗?”“没有,甜心。他能说什么?”

这是个好问题,伊丽莎白知道答案。他会责怪她害死两个人,责怪她根本就不该去当警察。他会说她破坏了信任,说那个地下室、那对死去的兄弟、她的警察生涯,全都源自一个错误的决定。“他还是不能接受我选择的人生。”“他当然能接受。他是你父亲啊,只不过他很难过就是了。”“为了我?”“或许是为了以往那些比较单纯的时光。当父亲的人,总是不希望女儿恨自己的。”“我不恨他。”“但是你也不原谅他。”

伊丽莎白默认了。她一直和父亲保持距离,就算两人在同一个房间,她的态度也始终很冷淡。“你们两个人怎么会差这么多?”“其实没有。”“一个爱笑,一个爱皱眉头。一个宽容,一个爱批判。你们两个实在是完全相反,我真不懂你们怎么能在一起这么久。我真的很惊讶。”“你这么说,对你父亲太不公平了。”“是吗?”“我能说什么呢,甜心?”她母亲啜了口威士忌,微笑,“爱情是没有道理的。”“即使你们在一起这么多年?”“嗯,或许爱情的成分已经没有那么多了。他有时很难相处,没错,但只是因为他对这个世界看得太清楚了。善与恶,在他心中清楚分明。我年纪愈大,就愈能欣赏这种明确性。”“老天在上,你以前是学哲学的啊。”“那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你以前在巴黎住过,还写诗。”

她母亲摇摇手,不让她往下说。“我以前年纪轻,巴黎只是个地方。你问我们为什么会在一起,而在我心中,我还记得那种感觉——那种愿景和目标,每天都要让世界更美好的决心。跟你父亲一起生活,就像站在一堆火面前,只有生猛的力量、热度和目标。他每天起床都充满活力,每天结束时也一样。有很多年,他让我觉得自己很幸福。”“那现在呢?”

她伤感地微笑,“尽管他愈来愈顽固,但他始终给我家的感觉。”

伊丽莎白很欣赏母亲对婚姻的牺牲和奉献,简单而明确。丈夫是牧师,她就扮演好牧师妻子的角色。她思索了一下,想着他们夫妻之间多年来的关系:热情和理想,早年生活和那座石砌的大教堂。“这里不像以前,对吧?”她转头望着窗外石头围绕的花园和褐色的草坪,看着那座狭小的简陋教堂外头罩着晒得褪色的护墙板。“我有时候会想到那里:凉爽又安静,教堂前的台阶上视野很好。”“我还以为你恨那座老教堂呢。”“早些年不是那样,而且也没那么恨。”“你为什么来这里,甜心?”她母亲的镜影出现在同一块窗玻璃上,“真正的原因?”

伊丽莎白叹气,心知这就是她来的原因。“我是好人吗?”她母亲露出微笑,但伊丽莎白阻止了她,“我是认真的,妈。就像现在,夜深人静时,我觉得人生中的种种混乱很不确定,于是我来到这里。”“别傻了。”“我是个只知收取、不懂付出的人吗?”“伊丽莎白·布莱克,你这辈子从来不曾收取什么。从你还小的时候,我就看着你付出,先是对你父亲和会众,现在是对整个城市。你得到过多少奖章?救过多少人的性命?你到底想问什么?”

伊丽莎白又坐下来,瞪着酒杯,双肩耸起。“你知道我的枪法有多好。”“啊。现在我懂了。”她握着女儿的手,眯起眼睛捏了一下,坐在桌子对面,“如果你朝那两个男人开了十八枪,那么你一定是有很好的理由。不管谁说什么,都不会改变我的想法。”“你看过报纸了吗?”“大概看了一下。”她轻蔑地冷哼了一声,“一堆歪曲的报道。”“两个人死了。他们还能说什么?”“女儿啊,”她又朝伊丽莎白和自己的杯子里倒了些酒,“那就像是用白色描述一轮升起的满月,或是用潮湿表达壮丽的海洋。你救了一个无辜的女孩。其他的就都不重要了。”“你知道州警局正在调查?”“我只知道你做的都是你认为正确的事,如果你朝那两个男人开了十八枪,那你一定有充分的理由。”“那如果州警局不这么认为呢?”“老天,”她母亲又笑了,“你可别这么怀疑你自己。他们会调查,然后还你清白。这一点你一定知道的。”“现在好像没有什么是清楚分明的了。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发生?我一直睡不好。”

她母亲啜了口酒,然后朝她伸出一根手指。“你对‘灵感’这个词熟悉吗?它的含意?它的字源?”

伊丽莎白摇摇头。“在欧洲的黑暗时代,没有人明白让某些人特别的那些东西,比方想象力、创造力和远见。人们一辈子都住在同一个村子。他们不知道为什么太阳升起或落下,也不知道为什么冬天会来。他们耕田而食,年纪轻轻就生病死掉。在那段黑暗、艰难的年代里,每个人都面对着同样的限制,只有极其珍贵的少数人,他们看待事物的眼光不同,比方诗人和发明家,艺术家和石匠。一般人不了解这样的人:他们不明白一个人怎么可能某天醒来,就以不同的眼光看这个世界。他们以为那是上天赐予的礼物。所以就出现了‘灵感’这个词。意思是‘吹气’。”“我不是艺术家,也没有什么远见。”“可是你有少见的洞察力,就像任何诗人的天赋一样稀有。你看得透彻,而且善于理解。除非必要,否则你不会杀了那两个人的。”“听我说,妈——”“灵感。”她母亲喝着酒,双眼水盈盈的。“上帝吹出的气息。”

三十分钟后,伊丽莎白开车回市中心。以北卡罗来纳州来说,这个城市算是相当大,市内人口有十万,市外的整个县还有二十万人。有些地方还是很富裕,但是历经了十年的经济衰退,已经开始露出裂痕。一些以往从来不会闲置的店面,现在都租不出去了。破掉的窗子没换新,老旧的建筑物没刷漆。伊丽莎白以前最喜欢的那家餐厅倒闭了,她经过时看到一群青少年在街角吵架。现在大家的怒气和不满也愈来愈多。失业率是全国平均值的两倍,而且经济状况一年不如一年。但这个城市还是有些地方很美:老房子和白栅篱笆,诉说着战争和牺牲的青铜雕像。虽然很多人自尊心还是很强,但就连最有尊严的人似乎都不轻易表现出来,仿佛一表现出来的话,就可能会招来危险。不知怎的,大家好像都觉得,最好的方法就是低着头,等待更晴朗的天空。

伊丽莎白把车停在警察局前面,隔着车窗往外看。这栋建筑物有三层楼高,建造的石材和大理石跟法院一样。她右边那条小街上有家中华餐馆,一个街区外是南方邦联的墓园,再过去则是火车站,铁轨往南北延伸。她小时候碰到星期六,会跟朋友们沿着那些铁轨走进城,一起去看电影,或去公园看男生。现在她已经无法想象那样的事情了。小孩走在铁轨上,在市区里到处闲晃。伊丽莎白摇下车窗,闻到柏油路面和热橡胶的气味。她点了根香烟,望着警察局。

十三年……

她试着想象这一切都会失去:工作、人际关系、使命感。打从十七岁开始,她唯一想当的就是警察,因为警察不怕一般人害怕的事情。警察很坚强。他们有权威和使命。他们是好人。

她还相信这些吗?

伊丽莎白闭上眼睛,思索着。睁开眼睛时,她看到弗朗西斯·戴尔走下警察局正面宽阔的楼梯。他直接穿越马路,那张熟悉的脸懊恼又忧虑。开枪事件之后,他们吵了好多次,但两人之间没有怨恨。他比较年长,比较柔和,而且真的很担心她。“哈啰,队长。没想到这么晚你还在。”

戴尔停在打开的车窗前,打量着她的脸和车子里头。他的目光从几个烟盒转到红牛能量饮料空罐,然后转到后座那半打揉成团的报纸。最后,他的双眼焦点落在她旁边的手机上。“我留了六次话给你。”“对不起,我把手机关机了。”“为什么?”“大部分打来的都是记者。你难道希望我跟他们讲话?”

她的态度让他生气了。其中一部分是焦虑,一部分是警方内部控管的问题。她是警探,但是被停职了;她是朋友,却又没熟到应该让他这么懊恼。种种情绪表现在他的脸上,在他皱起的眼睛和柔软的嘴唇上,在他突然涨红的脸上。“三更半夜的,你跑来这里做什么,丽兹?”

她耸耸肩。“我已经告诉过你,在你的案子查清楚之前——”“我又没打算进去。”

他僵立了几秒钟,那张脸还是同样的表情,眼睛还是同样的忧虑。“州警局的人明天要跟你进一步约谈,你没忘记吧?”“当然没忘记。”“你跟你的律师碰面了吗?”“是的,”她撒谎,“全都安排好了。”“那么,你现在应该跟爱你的人在一起,比方家人或朋友。”“我有啊。跟朋友一起吃过晚餐了。”“真的?那你们吃了什么?”她张开嘴巴,然后他说,“算了。我不希望你跟我撒谎。”他隔着窄框眼镜上端望着街道前后,“去我办公室。五分钟。”

他离开了,伊丽莎白花了一分钟整理自己。等到她觉得准备妥当,就过街大步上了台阶,来到映着街灯和星光的玻璃门前。她对着门内的柜台挤出微笑,朝着防弹玻璃后头的那位警员举起双手。“好啦,好啦,”那警员说,“戴尔跟我说过要让你进去。你看起来不太一样。”“不一样,怎么说?”

他摇摇头。“我太老了,没法搅和那些狗屎。”“什么狗屎?”“女人啊,意见啊。”

他按了开门键,伊丽莎白进门上了二楼,来到刑警队那个狭长的大办公室。里面几乎全空了,大部分的办公桌都笼罩在阴影中。有那么苦乐参半的几秒钟,没人注意到她。然后门咔啦关上,一个穿着皱西装的大块头警察在他的座位抬头看。“哟,哟。我什么都没看到哦。”“哟,哟?”伊丽莎白走进去。“怎么?”他往后靠在椅子上,“我不能讲街头黑话?”“我的印象中还停留在你原来的样子。”“什么样子?”

她停在他的办公桌前。“有房贷要缴,有小孩要养。超重三十磅,跟老婆结婚……九年了?”“十年。”“嗯,就是十年。有个可爱的家庭,动脉很硬,离退休还有二十年。”“很好笑,谢了。”

伊丽莎白从一个玻璃罐里拿了一颗水果糖,歪着身子,往下看着查利·贝克特的圆脸。他身高一米九,胖乎乎的,但她看过他把两百磅的嫌犯凌空丢到汽车另一边,中间完全没碰到车身。“新发型很漂亮。”他说。

她摸摸头,感觉到真的好短,而且刺刺的。“真的?”“逗你的啦。干吗乱剪成那样?”“或许我想换个样子。”“或许你该找个专业发型师帮你。你什么时候剪的?我两天前才见过你。”

她模糊记得自己剪头发:凌晨四点,喝醉了酒。浴室里没开灯。她一直在为了某件事大笑,但其实更像在哭。“你在这里做什么,查利?都十二点多了。”“大学那边有一起枪击事件。”贝克特说。“上帝啊,可别又来一个。”“不一样的。几个当地人认为一个大一学生是同性恋,想揍他一顿。不管是不是同性恋,但结果他深藏不露。他们追着他进了校园边缘那家理发厅旁的巷子。四打一,结果他掏出了一把点三八手枪。”“他杀人了?”“射伤了一个人的手臂。其他人都作鸟兽散了。不过我们问到了名字,现在正在追查。”“会起诉那个学生吗?”“四打一。那个大学生又没有前科。”贝克特摇摇头,“在我看来,目前就只是一些文书工作而已。”“那应该就是这样吧。”“我想也是。”“嗯,我该走了。”“是啊,队长说你要过来。他看起来不太高兴。”“我在外头被他逮到。”“你被停职了,还记得吧?”“记得。”“而且你也没努力证明自己的清白。”

她明白他的意思。那个地下室的事情有很多疑问,而她却一直不愿意回答。压力愈来愈大。州警局,州检察长。“谈谈别的吧。卡罗尔还好吗?”

贝克特往后靠坐,耸耸肩。“工作得很晚。”“有什么美容院紧急事件?”“信不信由你,真有这种事情的。好像是婚礼吧,或是离婚派对。今天晚上要做深层护发,明天早上要剪头发、做造型。”“哇。”“我知道。顺便说一声,她还是想帮你做媒。”“跟谁?那个牙齿矫正师?”“是牙医啦。”“有差别吗?”“其中一个赚钱比较多吧。我猜。”

伊丽莎白竖起一根手指往后指。“我想他在等我。”“听我说,丽兹,”贝克特凑近了,压低声音,“有关那起枪击事件,我一直尽量不去烦你。对吧?我一直设法尽一个朋友和搭档的责任,努力体谅你。但州警局的人明天——”“他们已经有我的证词了。同样的问题再拿来问一遍,我也不会有别的答案。”“他们花了四天找目击证人,跟倩宁谈,调查犯罪现场。他们不会问同样的问题,你知道的。”

她耸耸肩。“事情经过反正就是那样,我不会改变说法。”“这是政治,丽兹。你懂吧?白人警察,黑人被害者……”“他们不是被害者。”“听我说。”贝克特审视着她的脸,非常担心,“他们想抓一个他们认为是种族歧视、心理状态不稳定,或者两者皆是的警察。而据他们的看法,这个人就是你。选举快到了,州检察长想讨好黑人选民。他认为眼前就是个好机会。”“这些我都不在乎。”“你朝他们开了十八枪。”“他们把那个小孩关在地下室超过一天,还反复强暴她。”“我知道,但是你听我说。”“还用铁丝绑住她的手腕,紧得都能看见骨头了。”“丽兹——”“少跟我说这些,该死!他们跟她说,等他们玩够了,就要闷死她,然后把尸体丢到采矿场。他们都准备好塑料袋和防水胶布了。其中一个还说要在强暴的时候杀死她,说这是驯服白人女孩的牛仔竞技。”“这些我都知道。”贝克特说。“那么这段对话就不该发生。”“但是发生了,不是吗?倩宁的父亲是富有的白人。你射杀的那两个人是贫穷的黑人。这件事涉及政治和媒体。你也看过报纸,他们已经开始要追杀你了。”他竖起大拇指和食指,“就差这么一点,这件事就会闹成全国性事件。很多人希望你被起诉。”

她知道他指的是谁——政客,煽动者,某些认为整个制度已经彻底腐败的人。“我没办法谈这件事。”“那你可以跟律师谈吗?”“我已经谈了。”“不,你没有。”贝克特往后靠,看着她,“他打电话来这里找你。他说你不肯跟他碰面,也不回他的电话。州警察局的人想用蓄意杀害两个人的罪名起诉你,结果你还一副没事的样子,好像你没朝两个男人射光了弹匣里的子弹。”“我有好理由。”“我相信,但是问题不在这里。警察也会坐牢的,你比大部分人都明白这一点。”

他的目光和他的话一样尖锐。伊丽莎白不在乎。即使事隔十三年了。“我不要谈他,查利。今天晚上不行,跟你不行。”“他明天就出狱了。我想你应该明白其中的讽刺性。”贝克特双手在脑后交握,像是要等着她跟他辩论最基本的事实。

警察也会坐牢的。

有的还会出狱。“我最好去找队长。”“丽兹,等一下。”

她没等,而是抛下贝克特,来到队长办公室敲了两下门,推门进去。戴尔正坐在办公桌后头。即使这么晚了,他还是西装笔挺、领带系紧。“你还好吧?”

她挥了一下手,但是无法掩饰自己的愤怒和失望。“我的搭档。意见很多。”“贝克特只是希望你做出最好的选择。我们所有人也都这样希望。”“那么,就让我回来工作啊。”“你真认为这样对你是最好的?”

她避开他的眼睛,因为他的问题几乎命中靶心。“工作是我最擅长的。”“在调查结束之前,我不会让你复职的。”

她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还要拖多久?”“你该问的不是这个。”

伊丽莎白看着自己映在玻璃上的镜影。她瘦了,头发乱糟糟的。“那该问什么?”“你真的不知道?”戴尔举起双手,“你还记得上回吃东西是什么时候吗?”“那个不重要。”“那你上回睡觉是什么时候?”“好吧。我承认过去几天很……复杂。”“复杂?老天在上,丽兹,你的黑眼圈好严重。你根本不回家,也不接电话。光是开着那辆破车到处跑。”“那是一九六七年款的野马跑车。”“根本就不该开上路的。”戴尔身体前倾,十指交扣,“那些州警察局的人一直问起你,我也愈来愈难跟他们说你很可靠。一星期前,我会用审慎和明智及克制这些字眼去形容你。但是现在,我都不知道能说什么了。你变得急躁、阴沉、难以预测。你喝太多酒,而且十年来头一次抽烟。你不肯跟律师或同事谈。”他比画了一下她乱糟糟的头发和苍白的脸,“你看起来就像那种迷上哥特风的小鬼,像个鬼影子——”“我们能不能谈别的话题?”“有关那个地下室里发生的事情,我认为你在撒谎。要不要谈这个?”

伊丽莎白再次躲开他的眼睛。“你的时间线兜不拢,丽兹。州警局不相信,我也不相信。那个女孩不肯讲什么细节,所以我认为她也在撒谎。你失踪了一小时,接下来就把手枪里的子弹射光了。”“如果我们谈完了——”“没有谈完。”戴尔往后靠坐,很不高兴,“我打电话给你父亲了。”“啊。”这声轻叹包含了千言万语,“布莱克牧师还好吗?”“他说你内心的裂痕太深了,连上帝的光都照不进去。”“是啊,嗯,”她避开目光,“我父亲用字遣词向来很有一套。”“他是好人,丽兹。让他帮你吧。”“你一年去我爸的教会参加两次仪式,可不表示你有资格跟他讨论我的人生。我不要他扯进来,也不需要帮忙。”“但是,你需要。”戴尔前臂放在桌上,“让人难过的就是这点。你是我所见过最优秀的警察之一,但你同时也像是一个即将发生的大灾难。我们都没办法袖手旁观。我们想帮忙。让我们帮你吧。”“我可以复职吗?”“老实说出那个地下室的事发经过,丽兹。老实说出来,不然这些州警局的人会把你生吞活剥的。”

伊丽莎白站起来。“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戴尔也站了起来,在她伸手要去开门时说了。“你今天下午开车经过监狱。”

她一手放在门钮上,整个人僵住了。当她回头时,声音冷冰冰的。他想谈明天和监狱。当然了。就像贝克特,就像其他所有警察一样。“你跟踪我吗?”“没有。”“谁看到我了?”“那不重要。你懂我的意思。”“那就姑且假装我不懂吧。”“我不希望你靠近阿德里安·沃尔。”“他谁啊?”“也不要跟我装傻。他的假释通过了,明天早上就会出狱。”“我不懂你的意思。”她说。

但其实她懂,而且这一点两人都心里有数。第三章

狱中生活是一种矛盾状态,任何一天都可能以血腥告终,但每天早上却都有同样的开始。醒来时,有那么片刻,你不知道自己的过去与未来。那几秒钟好神奇,像是一抹温暖的光芒,然后现实掠过他的胸膛,记忆的黑狗拖着脚步。这个早上跟其他早上没有什么不同:一开始一片静止,然后坐牢十三年的一切记忆涌上来。这类时刻对大部分人来说都很糟糕。

对一个警察来说,就更糟糕了。

而对一个像阿德里安这样的警察来说,更是糟到无法忍受。

黑暗中,他坐在床上,摸着那张感觉再也不像自己的脸。他一根手指滑入左眼角一个五分钱硬币大小的凹陷处,循着疤痕到鼻子,然后来到颧骨下方几道长疤痕交会的地方。愈合的疤痕是白色的,只不过监狱里的缝合技术并不高明。然而入狱多年,他所学到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人生中真正重要的事情。

他失去了什么。

他还剩下了什么。

他掀开粗糙的被单,开始做伏地挺身,做到双臂颤抖为止。然后他在黑暗中站起来,试图忘掉黑暗和寂静的感觉,也忘掉过往挣扎到天亮的记忆。他是三十岁过后两个月时入狱的。现在,他已经四十三岁了,处处伤疤,满身破碎,整个人完全变了。大家还认得他吗?他的妻子还认得他吗?

十三年,他心想。“一辈子。”

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到。阿德里安眼角看到一点动静,发现伊莱·劳伦斯在囚室最黑暗的角落里,在床铺那一头的昏暗中看起来好小,双眼暗黄,那张脸太黑又有太多疤痕,简直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他讲话了。”阿德里安说。

老人眨眨眼,仿佛是在说,这类事情难免会发生的。

阿德里安也闭上眼睛,然后转身,手指抓着温暖得简直像在冒汗的金属栅条。他从来不知道伊莱什么时候会说话,不知道那对黄色的眼睛会睁开或眨眼,或是闭上良久而整个人都隐入昏暗中。即使现在,整个囚室里唯一的声音就只有阿德里安的呼吸声,还有他手指湿滑地在金属上摩擦的声音。这是他在监狱的最后一天,外头的天色逐渐亮起来。铁栅外的长廊空荡灰暗,阿德里安很好奇监狱外的世界是否也同样感觉空茫。他再也不是以前的那个人,也没有什么虚幻的错觉。入狱至今,他瘦了三十磅,一身瘦而结实的肌肉像旧绳索一般。他在监狱里吃了很多苦,尽管很讨厌一般囚犯的诉苦——说那不是我干的,那不是我的错——但阿德里安可以指着其他人说,这道疤痕是这个人造成的,那块断骨是那个人造成的。但当然,这一切都不重要。即使他站在高塔上大叫着典狱长或哪个警卫如何伤害他,都不会有人相信,也不会有人在乎。

太多伤害了。

在黑暗中太多年了。“你办得到的。”那老人说。“我不该出去的,现在还太早了。”“你知道为什么的。”

阿德里安的手指握紧铁栅。十三年是二级谋杀罪的最低刑期,但必须狱中表现良好,而且经由典狱长同意。“出狱后他们会监视我,你知道的。”“他们当然会监视你。这个我们谈过了。”“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得到。”“我觉得你可以。”

老人的声音从黑暗中飘过来,好轻。阿德里安背部紧贴着那片同样潮湿的铁栅,想着跟他共同生活多年的这位老人。伊莱·劳伦斯教了他种种监狱的规则,教他何时该搏斗、何时该屈服,教他即使最糟糕的事情都终会结束。更重要的是,这位老人让他一直保持心智正常。在一个个永远黑暗的日子里,无论他多么孤单或流多少血,伊莱的声音始终是他维持理智的重要依靠。而且,伊莱似乎是逐渐演变得适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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