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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0 18:57: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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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中井英夫

出版社:新星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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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给虚无的供物

献给虚无的供物试读:

序章

莎乐美之夜

黑色天鹅绒帘幕轻轻晃动,在痉挛似的微幅震动过后,随即缓慢起伏,逐渐往左右滑开。炫目的白光转眼收束,成为舞台上鲜明的光圈。光圈中出现了一位妖精似的年轻舞者,她纤细的双脚套着芭蕾舞鞋,丰满的下半身裹着只及腰间的轻纱,如此大胆的打扮,正完美地衬托出她珍珠般的肌肤极端冶艳迷人的魅力。

一九五四年十二月十日,户外被淡淡的雾霭笼罩,月色柔美。入夜的热闹时段过后,下谷龙泉寺的“阿拉比克”酒吧已经到了忘年会的余兴节目时段,店内处处响起酒杯互碰的声音,并满溢紫烟与人们吐息的炽热气流。

龙泉寺并非位于因《比肩》这部小说而出名的大音寺附近,而是在面朝日本堤的三之轮一隅。这一带的商店都由魔芋店、烤饭团店、手工面包厂这些小店的低矮房舍组成,十足升斗小民的生活圈,夹杂其中的酒吧因而显得格外不协调,但当地土生土长的老板并不在意这些。

老板的老家原本位于龙泉寺町的一角,该地区在战争期间被划为日本堤之前,距离吉原的大篱、大文字与山口巴很近,因此可以说老板是从小就在脂粉味浓厚的红灯区长大。

白天经营法国香颂咖啡店,夜晚在暗巷里挂起“BAR.ARABIQ”的柠檬黄霓虹招牌的生活,他已经过了两年。

当时能正确记住一九五四这一年发生的事件的人,现在应该不多,以和历来说,即是昭和二十九年。当时发生了许多悲惨的事件,根据警视厅的调查,包括未遂案在内,这一年内的杀人事件共有三千零八十一起,每天大约发生八起之多,创造了前所未有的记录。换句话说,日本在这一年内,有那么多人认真地思考如何杀死他人,并确实实施了自己的想法,不仅如此,让这一年更别具意义的是新的杀人方式不断出现,譬如年初的二重桥事件、春天的福龙丸五号核尘埃事件、夏天的黄变米事件,还有秋天十五号台风来袭时出航的洞爷丸翻覆事件等。

这些确实都是“杀人”!其中政府企图混入发霉的黄变米作为米食配给的事件,比起杀害镜子的坂卷与持卡宾枪抢劫的大津等人所为的恐怖事件,还要骇人听闻。但在厚生省环境卫生局的大幅消毒之下,许多人对此事的记忆都已逐渐淡化。当然,就连参加今夜忘年会派对的客人也都是一脸轻松,悠哉地注视舞台,将这年发生的所有事忘得干干净净。

这天的余兴节目稍微特殊,是由店员君子表演以前学过的现代芭蕾,虽然是业余表演,内容却是模仿目前正在日本的舞者克莱特·玛夏所演出的《七纱舞》——这是妖姬莎乐美为了向希律王要求先知约翰的首级而跳的舞蹈。在伴奏上,或许是觉得播放唱片太过普通,遂找来称为“花婆”的三味线乐手在舞台旁弹琴。

虽说是舞台,其实不过是用黑色帘幕在店内角落隔出的一块空间,再由店内小弟拿着半边包覆厚纸板、半边包覆玻璃纸的灯泡从地面由下往上打光。此时在聚光灯下的君子正展现女神游乐厅式的裸姿,双唇衔着一枝黄玫瑰,这或许是下层阶级独有的特别服务。虽然不晓得这种表演风格是学自哪里,但这时的灯光突然转为鲜黄,八成是为了呈现《莎乐美》中的月圆之夜吧!

随着花婆将单膝前挪,如理查·斯特劳斯般奏出乐曲,君子的肢体也尽情舞动,并将黄玫瑰自唇间取下,突然抛向闪烁点点烟头火光的客席——那似乎不是人造花——浅黄色的花瓣缤纷散落,正好掉落在光田亚利夫的脚边。“哎呀!这根本就是故意抛过来的嘛!”

弯身从对面座位拾起玫瑰的奈奈村久生低声说,并顺势碰了一下亚利夫的脚。

奈奈村久生脱下黑白分明的长大衣与绿色皮手套后,白皙的手与素颜在微亮的照明下显得很年轻,但实际上,她年纪比亚利夫稍长,而且是日本少数拥有沙哑嗓音的法国香颂歌手。不过,她才出道,其艺名“余余绯纱绪”尚不具知名度,而她本人似乎也不急于出名。她的正职是广播剧作家,偶尔提到自己的志向时,她总认为自己的侦探才华高于歌唱才能,日后终会解决困难的事件,完成自传式的推理小说。会说出这种悠哉的话,大概是她那人在巴黎的未婚夫牟礼田俊夫将在近期内回国与她结婚的缘故吧!

奈奈村久生与亚利夫因彼此父亲是多年好友而结识,而且她也是对方目前唯一的异性知己。“亚利夏,你似乎还经常来这间店的嘛!”奈奈村久生习惯这么叫亚利夫,“是因为那个叫君子的人吧!虽然Pirouette只是芭蕾的基础动作,但能这样一直旋转也很了不起了。”她啜了一小口鸡尾酒,眼神仍追着舞台上的人。“因为君子一星期练三次舞。”亚利夫怜惜地将瓣缘染上淡桃色的黄玫瑰凑近鼻尖,强烈的香气随即从层层花瓣的深处窜出,“君子是老板引以为傲的招牌,舞技与歌喉皆有职业水准,你要好好学学人家,才能让自己更出名。”“谢了,但我也说过,我的个性比较适合当侦探。而且,想拥有这样的才能要费很大工夫,可惜我做不到这一点。”

表现七层轻纱的灯光随舞蹈由黄变红、由红变橙,尽管比不上穿着金绿色紧身衣的玛夏,但看起来仍有几分传神,或许是因为充分掌握住玛夏如美少年似的潇洒吧——说到像美少年,事实上,不论怎么观察,都无法在舞者君子的胸部找到女性特有的丰满柔软曲线,因为,今夜的莎乐美没有最重要的乳房。

牧羊神之群

没有乳房的莎乐美。

君子裸露的腿部与肩部线条如巴旦杏般圆润,犹有少年身躯特有的余韵,就连肌肤的光泽也有别于女子,带着微露酸甜气息的光辉。没错,今年刚满十九岁的君子是这间店的服务生。“阿拉比克”是浅草地区的同类场所中,最受欢迎的同志酒吧。当时东京只有三十多间这种店,不到十年内,光是浅草与新宿两地就分别增加至三百多间。这对战后将享乐视为日常生活的世界来说,并非特别稀奇。男同志个个花技招展地在街上出没,像亚利夫这种平凡的上班族,就算带真正的女子进入他们的堡垒,顶多只是受到漠视,并不会特别遭排斥。

舞台上的君子做出绚烂的arabesque,最后在湛蓝光线中,以手持约翰首级的动作趴伏在地,幕也随之落下。接着,吊灯亮起,瞬间照亮观众席中诸多人影,有海马公主、御牧之方、三田之局、托雷米哈夫人等拥有各自花名的古典美人。

这些人与被称为“亚利夏”的亚利夫一样,不论身家或外貌,实际上都是很普通的上班族,虽然都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但用“隐花植物”这种譬喻来形容他们似乎太过了,但说他们是聚集在暗色池边追求“没有女神的午后”的牧神,则似乎又有些不足之处。

亚利夫并不属于两者。虽然不知道久生怎么看他,但亚利夫自认不讨厌女人,却也不像同事们认为女人是唯一的慰藉与救赎,他可以说是游走在两性之间的真空地带,以这个社会的惯用语来说,他不是纯粹的异性恋,也非纯粹的同性恋。亚利夫最初并非为了找伴才在这种店出入,但现在他逐渐对一名最近才出现、脸上犹带稚气、名叫“阿蓝”的年轻客人产生了兴趣。阿蓝总是穿蓝色短大衣,一口白牙闪烁干净的光辉,他似乎也对亚利夫带有外国人轮廓的容貌颇有好感,两人从一开始的交换羞涩笑容,到现在已能熟人般地互相交谈。

阿蓝非常喜欢法国香颂,上次两人谈到这个话题时,阿蓝曾提到目前的日本歌手中,只有淡谷律子与越路吹雪两人的歌能听,至于新人,唯有奈奈绯纱绪还算差强人意。听到此事的亚利夫很意外,因为他与奈奈从小认识,便立刻将此事告诉奈奈。“这么说,他一定是看到我唯一一次在‘黑马车’的演唱了。没想到我也有歌迷,真像在做梦!有机会的话,让我也见见他吧!”

那时奈奈一脸感激地说完,紧接着又说早想参观同志酒吧,便趁势要亚利夫今晚带她过来,但直到《莎乐美》的表演结束,仍不见阿蓝依约出现,亚利夫问了服务生,才知道阿蓝直至刚才都还在酒吧里,现在却不见人影。不过,初到同志酒吧的久生因为相当兴奋,早已忘了这件事。“你看!这里的火柴盒真有意思,上面印着似乎是穆罕默德·阿里的倒立黑人少年,而且,为什么这间‘阿拉比克’除了这个,几乎没有阿拉伯式的设计或装潢?”

没多久,她听到夹杂在喧嚷声中的音乐声,又立刻传出惊呼。“咦?是琳恩·柯薇吗……一定是!亚利夏,你听到了吗?她是我很欣赏的老歌手!”

听起来像早期歌舞秀表演盛行时,利用鼻腔共鸣唱高音的唱腔,似乎是战前的流行歌,而且唱片的磨损也很严重。“这首歌叫做《比可怕疾病来得好》。真难得,这里竟然有这张唱片。我一直很想听听她的《阿方索》,搞不好这里也有。”“我不知道有没有,你不妨直接找老板问问看。”对老歌没兴趣的亚利夫冷淡地回答,“听说他搜集了很多以前的法国香颂歌曲,还挺齐全的,话说回来,阿蓝究竟怎么了……”

久生直起身,伸了个懒腰,这才突然想起似的左右张望。“对了,我居然忘记我最重要的歌迷。”她环视店内一圈后,突然转移话题,“亚利夏,你说阿蓝是冰沼家的人,那你听过有关冰沼家的奇怪流言吗?”“奇怪流言?”“每一代的当家主人都会遭到神灵作祟……”久生放下酒杯,抛出一个奇妙的眼神。

亚利夫虽然不知道这种带有古老迷信色彩的事,但大约六年前,在就读旧学制末期的T高中时,他认识了下一届念数理甲组的资优生冰沼苍司,两人因为从同一所中学毕业,所以碰面的机会很多。后来,亚利夫在“阿拉比克”认识阿蓝,知道他本名是冰沼蓝司,与苍司是堂兄弟时,亚利夫心中的感觉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突然涌出一股亲切感,让他忍不住想用力抱抱对方。

当然,他与苍司的交情仅止于高中的点头之交,进大学后,对方进入理工科的应用数学系,他则是经济系,两人并没有更进一步的往来,所以在得知苍司的亲人于今年秋天的洞爷丸翻覆事件中过世后,亚利夫也只是寄了一张明信片致哀,而苍司也未回函。

那时亚利夫问过蓝司,才知道洞爷丸翻覆事件中,遇难过世的不只苍司的双亲,还有他在札幌经营饰品店的叔叔婶婶——亦即蓝司的父母。于是,突然成为孤儿的蓝司在处理好札幌的住家之后,便于十一月初被带到位于目白的冰沼家。除了这些,蓝司就没再多说什么。

就算真的代代受到作祟,难不成连洞爷丸事件也是如此——亚利夫回望久生的脸上写满讶异与疑惑。“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就像迷信之类的。”

久生看到他的表情,含糊地说完,正抽出一支烟打算点燃时,突然有人双手圈住燃起的火柴凑向她面前,一看,原来是已换上乳白色套头衫、脸上堆满笑容的君子。“嗨!亚利夏,好久不见,看了我的《莎乐美》吗?”

君子的脸颊几乎要贴上久生的脸。他频频眨着假睫毛,睫毛膏浓得仿佛快滴下来。如果没化妆,他应该会是一个眼神清澈的美少年,但不论何时见到他,他都是一脸浓妆。或许,他在床上——当一号时——会意外地强势,甚至还会有些流氓气息吧!不过因为今天扮莎乐美,眼角还残留蓝色眼影,感觉有点像个滑稽的小丑。“嗯,看到了,也谢谢你的玫瑰。”亚利夫的语气不由自主地也变得轻佻,拿起桌上的黄玫瑰说。“是你捡到了?我好高兴。”

君子说着说着便紧挨亚利夫坐下,久生则不疾不徐地朝君子脸上喷出一口烟。“你知道吗?黄玫瑰的花语不是很好哦,它表示嫉妒或不贞洁。”“哎呀!”君子大为惊讶地直起身,虽然最近常有女子光临同志酒吧,但对初次见面的女客人,多少还是会本能地产生戒心。“你说真的吗?但妈妈桑很喜欢黄玫瑰,听说它代表和平,在战后的法国成为最有名的花,而且这一朵又比较晚开,我可是很小心才剪下来的。不过,对女人来说,嫉妒与不贞洁都是不该有的行为。”君子说话时,双眼仍直盯着一身黑衣的久生,最后似乎认为她不值得顾虑,便放心地笑了。“你是第一次来吧?真是漂亮的人。”“已经快变成老太婆了,你大可放心。请多多指教。”久生以天生的沙哑声音回道。“不行,同性恋太不洁了。”君子却撇撇薄唇,温柔地推开久生伸出的手,随后站起来物色新对象,仿佛忘了这两人的存在。他眼尖地发现一名正走进店内的青年,立刻高声呼叫:“啊!是阿蓝!你是来看我的《莎乐美》吗?你来得太晚了。”“啊,结束了吗?”阿蓝——冰沼蓝司的眼神仿佛正凝视远方。

月夜散步

一如其昵称,阿蓝总是穿深蓝色短大衣搭配同色长裤,衬得他有如豪华贵公子,被冷风吹过的脸上透出淡淡血色,让来自北方的白皙肤色更为醒目。听说阿蓝拥有与亡父堇三郎同样的纤瘦身形与谦虚个性,但他父亲从年轻时就开始蓄胡须,阿蓝至今则仍是一副清爽干净的少年模样。

阿蓝在高中三年与一名叫做罗娜的同龄少女感情很好,本来他还庆幸升学性向测验自今年起废止,两人能一起准备东京大学的入学考,如今他却留下札幌的少女,独自在东京流连于这种场所。不过,阿蓝这种心情,亚利夫并非完全不了解。

当初一得知洞爷丸号发生船难的消息,在大伙从东京赶到之前,阿蓝早已与店里的人在七重滨、有川栈桥、中央医院与大森公园之间来回奔走,从陆续打捞上来的尸体中寻找自己的父母与伯父伯母。后来虽然找到父亲与伯父浑身是沙的遗体,并送到新川岸边的灵堂,但母亲与伯母的遗体迟迟未能寻获,只能认为她们与洞爷丸号同在水中安息。隔天早上,阿蓝眺望七重滨海域的美丽彩虹,却觉得脚下的世界仿佛迷失在另一空间。当这名丧失生存意义的少年为了寻找哭泣的场所而走入电影街的暗处时,一名错身而过的陌生男子的手悄悄接近,在他耳边以不可思议的温柔嗓音低喃,让他从此抛弃现实,进入非现实的世界……

此事暂且不提。这天,阿蓝穿了一双尚属罕见的狄西兰爵士黑鞋,立刻吸引住君子的视线。君子也不问阿蓝去了哪里,随即蹲在他脚边,催促他快脱下,并露出自己鲜艳的袜子,套进他的鞋,与自己的土黄色小牛皮鞋比较。可能因为年龄与身材类似,那双鞋合脚得就像他自己的鞋。

战后男人流行的服装或言谈皆从同志酒吧开始,更何况君子总是站在流行的最尖端,无奈的阿蓝只能抓住对方肩膀,不知该如何应付这种场面。幸好这时在里面招呼乡下客人的妈妈桑——本地长大的老板——及时蹙眉走出来。

妈妈桑的花名是“兰铸”,有如猪颈的脖子上顶着一张长满疣的脸孔,确实人如其名。他身穿花色华丽的衬衫,走路时摆动的双手就像在游泳似的。他走近君子低声说:“那个乡下人又来了,看样子今晚无论如何都要定你了,就看你的啦!”“妈妈桑,你太大声了,客人都听到了!”君子终于放弃阿蓝的鞋,不情愿地站起身。

见到这情形,一名坐在吧台的高脚椅上的高大男子厚颜地转头望向这边,挥手示意。他的外套下摆被压在屁股下,口中叼根雪茄,头发抹得油亮,年纪已届中年,远远看来似乎非常高兴。“又是那个鲶鱼头?真是受不了。”君子毫不避讳地喷了一声,“没关系,照平常那样就行了。不过,妈妈桑,你可别又像上次一样,说什么喝太多酒对身体有害,叫人改喝‘阿拉斯加’之类的话,鸡尾酒根本一点赚头也没有。”“看你这么替店里的生意着想,我真高兴。”老板轻笑出声,“吃的或喝的都行,能敲得越多越好,我也希望能早点儿买一双好鞋呢!”

两人如退潮般回到吧台后,阿蓝露出非常抑郁的表情在亚利夫身旁坐下。“约我出来有什么事?”“嗯,是有一点……”“你好,我们握个手吧!”久生促狭地伸出手,“我姓奈奈,但我就要结婚了,所以希望你能叫我的名字,久生。”

教养良好的阿蓝露出羞赧的微笑,与久生握手,然后一口气喝光服务生送上的冷饮。阿蓝与久生都是健谈的人,亚利夫本以为他们应该会很合得来,畅谈有关法国香颂的话题,但阿蓝的表情明显是遇上很不寻常的事,而且就连久生都在掏烟了。“你今晚不太对劲,刚才去哪里了?”“你说什么?啊,刚才吗?”阿蓝露出不想说明的神情,犹豫着该怎么回答,“今晚的月亮好像很大、很近,所以我忍不住去散个步,顺便赏月。”

听他这么说,亚利夫才想起今晚正好是满月,外面当然是明亮的月夜,但看他头发与衣服的凌乱模样,事实似乎不如他所说的那么风雅。“提到月亮——”久生默默点起烟,戏谑道,“王尔德有一出剧本也叫《莎乐美》,同样描写月圆之夜,里面的侍从有一句台词是‘月亮正在寻找死者’,也许今晚的月亮也是如此吧?”

下一瞬间,阿蓝以锐利的视线瞥了久生一眼,又立刻垂下眼。“抱歉,你最近一直遇到不好的事,我不该讲这种话的。”久生体贴地看向对方,却又突然说出令亚利夫意外的话,“你叫阿蓝吧?我的未婚夫是牟礼田俊夫,你听过他吗?他现在人在巴黎,应该是你的远亲,而且与苍司很熟。”“是纪尾井町的牟礼田家?”“是的,牟礼田是苍司的母亲,也就是你伯母的娘家,虽然与你没有直接的血缘关系,但也不算陌生人,对吧?”“原来如此,如果是那位牟礼田先生,确实与苍哥常有往来……”阿蓝的表情终于转为柔和,“很久之前我曾见过他一次,感觉是个相当聪明的人。不过,久生小姐,你刚才说了很奇怪的话,你是知道什么才这么说的吗?是牟礼田先生告诉你的?”“不,他什么也没说。”久生反而觉得疑惑,“看你的表情,好像被我说中什么似的。其实我对冰沼家的事一无所知,只是听说冰沼家似乎被什么东西作祟而使历代当家离奇死亡,而且每个人的死都与北海道有关,但我觉得现在这种时代应该不会有那种因果循环的事……”“没错,我也觉得受到诅咒或被作祟这种传言很可笑,但是,或许这种事真的存在于我们这个家族吧……”阿蓝的眼神转为思索,终于开口说出今晚发生的事,“今晚的满月真的大得很奇怪,而我也不是去散步的,你们听了可能会觉得荒谬吧……稍早前,我因为觉得里面的空气太闷,便稍稍打开这扇窗,发现那家伙又在那边的巷道徘徊……”“那家伙是?”“满脸胡髭、穿传统服饰的爱奴人。我立刻夺门而出,但追到泪桥附近就追丢了……”

蛇神传说

“你说什么?”久生当场愣住。“你说爱奴人,是指北海道的那个爱奴民族?”亚利夫不禁反问。“没错。”“那应该是三明治人之类的吧!”话才说完,亚利夫却又笑了出来,“因为真正的爱奴人哪可能到这附近闲荡嘛!”按着,他灵光一闪似的补充道,“还是花屋敷正举行什么活动?”

亚利夫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名身穿蓝纹传统服饰的爱奴人在月色皎洁的日本堤街头狂奔,穿蓝色短大衣的阿蓝则鬼鬼祟祟地追在后面的画面,不论怎么看,他都觉得这情景突兀得非常好笑。

不过,阿蓝回答的语气仍旧很凝重。“仔细想想,从我到目白后,包括今晚,我已经是第二次见到那家伙了,这绝不会是偶然。我在札幌从没见过爱奴人,一到东京就连续两次遇见相同身材、相同长相的爱奴人,这不是很奇怪吗?没错,那家伙刻意出现在我面前,一定是要告诉我,霍雅乌·卡穆依的使者已经来了。”“我不是很懂你在说什么。”久生虽然这么说,却仍很有兴趣似的探身向前,“你的意思是说,那个爱奴人是基于某种理由才出现在你面前,有如带来不祥的使者,甚至刻意穿爱奴族的传统服饰到龙泉寺町的同志酒吧来,我没说错吧?”看到对方沉默不语,她继续道:“你刚才有说到一个词,好像是卡穆依什么的,对吧?”“霍雅乌·卡穆依,洞爷湖的蛇神。”阿蓝语气苦涩地重复道。

蛇神——这是爱奴族流传已久的一则传说。爱奴族的信仰是自然崇拜,不论是熊、狼或猫头鹰等动物,都被视为大自然的一部分而被当做神,但在蝮蛇聚集蠕动、散发浓浓臭味的岩山,或在拥有连蛇都难以进入的温泉所在的胆振·日高地方,爱奴人对蛇并不像内地山阴地方的白蛇崇拜那样又敬又爱,而是源于实际的恐惧。举例来说,旅游导览手册上虽然没提,不过,爱奴语的“夏克·休摩·阿雅布”除了意指“夏天,不得说出”,也有“恐怖的蛇神”之意,代表这个地方对蛇非常恐惧,甚至连传统的叙事诗《尤卡拉》也因为里面描写到蛇,所以绝不会在夏季唱诵。“啊!如果是蛇神,我也知道一些。”久生脸上浮现出诧异神情,“上次去北海道时,当地朋友告诉我,一到夏天,洞爷湖里会有成群的蛇从馒头岛游到中岛,而且蛇神是那里最恐怖的神,但……”突然,她像被什么噎住了似的住嘴了。

假设蛇神传说属实,应该也只在残留下的极少数爱奴人轻轻拨响五弦琴、拍打膝头吟唱的歌曲中出现,就算冰沼家与爱奴人之间有所关联,现实世界里绝不会出现霍雅乌·卡穆依的使者。然而,阿蓝仍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这是为什么?害怕爱奴人的不是我,是红哥,为什么却是出现在我面前……”阿蓝低声喃喃,接着发现眼前两人担心地看自己,勉强挤出笑容,“不要紧的,你们不用摆出那种脸。我只是奇怪,家族里真的相信有爱奴人的诅咒或作祟的人是苍哥的弟弟红司,但也许是体质或其他原因,听说在他年纪还小,不太懂事时,曾在某处原野被蛇神使者唤去做客,所以洞爷丸事件后,他只要一听到爱奴或蛇之类的字眼就脸色大变。既然如此,为什么那家伙不出现在红哥面前,却要让我看到,而且,那究竟是谁……”“我能这么说吗?”久生突然挺直腰杆,直视阿蓝,“冰沼家从以前就一直畏惧爱奴人,换言之,是从以前就受到洞爷湖蛇神的作祟,就连今晚出现的爱奴人似乎也是蛇神的使者。当然,这也许是因为冰沼家历代家主都死于非命才有这种谣传,所以我想请问一下,冰沼家与爱奴人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冰沼家本来是来自北海道吗?”“不是的,不过,我们的曾祖父诚太郎当初是开拓使的官员,担任克拉克博士的翻译官,冰沼则是曾祖母娘家的姓氏。”阿蓝再度说出令人意外的名字。

W.S.克拉克以一句“少年啊,要胸怀大志”在日本大为出名,而且对日本的新式教育有极大贡献,但之后他也展现身为学者的能力,在植物生理学上开启崭新研究。阿蓝的曾祖父诚太郎会担任其翻译官,主要是因为他在明治三年赴美留学时,克拉克博士正好是他所就读的马萨诸塞州安默斯特州立农业学校的校长。不过,在大岛正健所著的《克拉克博士与他的学生》一书中,却误将诚太郎写成与克拉克博士一起回到日本,实际上,诚太郎于明治七年就已回国,并以开拓使的身份在青山实验场工作,直到明治九年,克拉克博士来日本之后,才一起在札幌工作。

博士回国后,诚太郎出现在东京的英语学校内,以三寸不烂之舌说服当时还很年轻的两个学生——内村监三与新渡户稻造——前往未开发的北海道,但不到半年,拥有时下新知的诚太郎却出现心理问题,与开拓使长官黑田清隆发生剧烈争执,并被一纸调至长崎的命令下放至高岛煤坑而下落不明,最后传回在函馆娘家的妻子耳朵里的,是诚太郎回到故乡因酗酒过度而发疯死亡……

阿蓝在久生的追问下,语气沉重地做出以上说明,久生却更加不解。“但若是克拉克博士的学生,应该也会是虔诚的基督徒,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心理问题?”“所以才会与爱奴人扯上关系,只不过,两者之间是真的有关联,还是有人穿凿附会,那就不得而知了。”阿蓝回答。“但这种说法会流传下来一定是有理由的,不是吗?告诉我们吧!发生今晚的事之后,你对此不能再置之不理了。”

于是,阿蓝不情不愿地开始说起往事——

明治十年末,诚太郎像突然变了个人似的,开始对爱奴人进行疯狂的教化。从屯田军队时常构筑严密要塞以防御爱奴人攻击的事实也能知道,这时的和人对爱奴人的暴行与复仇,比起松前藩时代并不逊色,就连狩猎爱奴人这种残虐的行为也屡见不鲜,因此当时可以说是正史背后一段令人鼻酸的时代,而那时的恐怖行动在过了八十年后的现在,仍留下不少阴影,因为深居内陆部落的爱奴人只要一见到和人,就会立刻叫孩子回家躲起来。

在这其中,尤以诚太郎的手段显得极为偏激。诚太郎深信北海道土人容貌丑陋、语言低俗,这种优越感让他对待爱奴人的方式有如欧洲中世纪的异端审判,将祭祀火神者推进火里、祭祀水神者推落水中,更将某个信奉蛇神的部落的幼儿全抓起来,毫不在乎地丢进赤蝮蛇所在的山谷。

这件事被揭露后,就连从西南之役归来的黑田长官也大为震惊,遂将诚太郎放逐。不过,这其中有哪些是事实,又有哪些是恶意诬陷?若是后者,会是谁刻意为之?这些至今仍是个谜……“从此之后,冰沼家的人就都不得好死。狩猎爱奴人若是事实,那也只能说是报应。像我祖父,他在大正时代是有名的珠宝商,昭和九年回故乡函馆开分店时,却遇上火灾而被烧死……”

昭和九年三月二十一日晚上,函馆大火夺走了两千多条人命,阿蓝的祖父光太郎也在其中。他留下的三男一女中,先是长女朱实与丈夫、孩子在广岛原子弹爆炸中丧生,而今年这起洞爷丸翻覆事件则让长男紫司郎与三男堇三郎两对夫妻葬身水中——这些都不是个人的离奇死亡,而是被卷入日本灾害史而导致的无妄之灾,但对冰沼家而言,这全是因为命运丝线的无形操弄。如今目白宅邸中的第四代家主苍司与他弟弟红司,以及同住的阿蓝、叔叔橙二郎夫妻,他们的脑海中随时都会出现那些被残杀的幼儿的亲人们咬牙切齿、誓言复仇的情景,无法抹灭。“当然,除了红哥以外,其他人都不相信这种事,但今晚的事还真的有点诡异,因为我上次也是在月圆之夜看见爱奴人。久生小姐,你刚才说过:‘月亮正在寻找死者。’我认为那或许是真的,下一次,也许就轮到我了……” 

冰沼家杀人事件

“我有个想法,你不妨听听看。”

默默听着冰沼家凄惨历史的久生谨慎地开口。推理完全是久生的嗜好,如果她不是狂热的福尔摩斯迷,又喜欢模仿福尔摩斯讲话的口吻,她应该也可说是十兰迷,成为久生十兰作品中的理想人物。这时面对受蛇神诅咒的家族末裔,她体内与生俱来的侦探特质迅速勃发。“你刚才说的话里,重要的是你曾祖父突然失常的原因,这一点有深入探讨的必要。另一方面,惊悚或推理小说中常有这类情节,譬如诡异的传说复苏,或百年前的预言实现,实际上却是极亲近的人所犯下的罪行,而且还老是使用‘某某家的惨剧’这类老掉牙的名称,因此,很难说不会有人真的将书中的杀人手法具体实现……阿蓝,你难道不觉得这搞不好是有心人计划的‘冰沼家杀人事件’?就今晚的爱奴人这件事来说,假设有个熟知冰沼家内情的人雇用他来威胁你,这种想法岂不更合理?只要去哪里的廉价劳工旅馆区,应该可以找到许多看似爱奴人的人。”“当然我也这样想过,所以才会想追上对方问清楚。我祖父那一代还很难说,但就我目前所知道的人里面,没有人会仅仅为了威胁而做出这种荒唐行为。”“这就令人不解了。”久生似乎有点亢奋,“做出这种行为一定是有什么理由。抱歉,请原谅我问你一些私事,也请你务必回答——冰沼家的财产应该相当惊人吧?听说光是宝石的数量就非常多,所以若是有人企图夺取家产……”“一点财产都没有。”阿蓝立刻否定,“我祖父是珠宝商,我们也获得与各自名字相关的诞生石,但仅限于此。坦白说,紫司郎伯父本来应该继承祖父的珠宝店,却因为热衷植物研究而成为学者,到了战后,生活似乎变得非常拮据。他九月会去札幌,也是为了找我父亲讨论是否该重新经营珠宝饰品店,希望我父亲能一起回东京,好借用他的人脉。不过,因为前年木星号发生了那种事,伯父害怕搭飞机而改搭船,才导致四人同时遇难。”“啊!你是说那起珠宝设计师遇难的事件?”

昭和二十七年,日本航空木星号撞上伊豆大岛三原山的惨剧,留下许多与珠宝相关的话题,在珠宝界造成极大震撼。“不过,就算对方的目标不在财产,但今晚爱奴人会在这里出现,还是表示有个幕后黑手就在你们身边。”久生似乎仍不放弃自己想到的‘冰沼家杀人事件’,不断左右寻思,然后突然看向亚利夫,“亚利夏,你去过目白的冰沼家吗?”“不,没有。为什么这么问?”“听了这些话,我总觉得冰沼家应该有像黑死馆内那种大楼梯与古董钟室。”她看出亚利夫验上的疑惑,“原来没有啊,其实我从以前就一直想去冰沼家看看,就算牟礼田是苍司的远亲,但我以牟礼田妻子的身份贸然前往,总是不太好,所以,亚利夏,你觉得呢?”“觉得什么?”

对亚利夫来说,从刚才开始的所有对话都让他太过意外了,他完全整理不出什么感想。看到他充满困惑的脸,久生的鞋尖朝他的小腿飞去,似乎觉得他太迟钝了。“父母过世,苍司一定觉得很难过,再说他的朋友又不多,你何不去安慰他?”久生以若无其事的语调说完,接着道,“阿蓝,亚利夏去你们家会很奇怪吗?当然,是在隐瞒你们在同志酒吧认识的事为前提的情况下。”

看样子,久生似乎想学柯南·道尔的《退休的颜料商》,让亚利夫扮演华生,代替福尔摩斯前往探查冰沼家的内情。“嗯,随时欢迎。”阿蓝似乎没发现久生的企图,率直地回答,“不久前我才对苍哥提过亚利夏的事——但我说我们是在朋友家认识的——他不但记得你,还希望能与你见一面。亚利夏,洞爷丸事件后,你曾寄吊唁的明信片给苍哥,对吧?他说他的高中友人里,只有你写信给他,让他觉得很窝心。”然后,一抹怪异的笑容浮现在他的唇角,“而且我也不担心同志的事曝光。苍哥对这种事完全没感觉,而且红哥比我还夸张。”“夸张?怎么说?”“红哥虽然不曾出入这种场所,但他与我一样,与某个游手好闲的流氓有暧昧往来。再说,苍哥对我的事似乎也略有所闻。”“唔!”久生似乎有点退缩,但仍继续道,“亚利夏,这不是很好吗?既然苍司还记得你,不如你明天就去拜访他,趁今晚先拨个电话过去吧!”她似乎有意煽动,而且表现得像是自己要去一样,然后转头问阿蓝:“冰沼家有电话吧?”“有,但我刚搬进去不久,还不记得号码。”阿蓝掏出记事本,边看边念,“池袋的……我现在就去拨。明天是星期六,明天晚上好吗?”然后,阿蓝看向久生,“我刚才听你提到古董钟室,但冰沼家只是位在郊外的文化住宅,你最好不要有什么期待,如果是玫瑰园倒是有一座。”

久生目送阿蓝走向放置电话的柜台的背影远去,表情忽然变得非常严肃。“亚利夏,拜托你也机灵点儿!我今晚来这里可不是为了参观同志酒吧或悠哉地聊法国香颂,而是因为阿蓝是冰沼家的人。前阵子牟礼田的来信中写了很严重的事,说是最近的冰沼家有死神徘徊。他那么聪明的人,说的话一定不会错,而且他就要回国了,我希望能在他回来之前,好好保护苍司。他另外还写了‘历代死者累积下来的怨孽一旦爆发,绝对无法与之对抗’一类的话,我虽然不懂他的意思,但也没必要坐待杀人事件发生。先一步找出凶手是我一贯的作风,所以我希望你能代我探探情况,只不过,我有点担心你是否有那样的能力……”

磷光之馆

出了国铁的目白车站,从站前的大马路往千岁桥方向走,右侧是学习院绵延的围墙,左侧则是川村女子学院与目白警局,若以左方远处的池袋车站为顶点,刚好能形成一块倒三角形的宽广斜坡。这片斜坡幸运地未受战火波及,因此仍保有战前鳞次栉比的老旧住宅与纵横交错的狭窄巷道,可隐约想见东京的昔日面貌。不过,若是不熟悉当地的人,一定都会有置身迷宫的错觉。本以为是一条死巷,却突然来到一段狭窄的下坡,不知不觉地就走到大马路上。明明走进三岔路,却莫名其妙地进入单行道,而且这些路不是被高大的砖墙遮掩,就是被茂密的林木隐蔽。在这座自然迷宫的中心,就是丰岛区目白町二丁目一千六百XX番地的冰沼家。

昭和四年,冰沼光太郎因长孙苍司的出生而心情大悦,便在此地建屋,过着半隐居的生活。因为他没什么特别或怪异的嗜好,所以这座宅邸的格局平凡无奇,并无久生所期待的尖塔或瞭望台之类的东西。这里因为逃过空袭残存至今,所以近五百坪大小的庭院满是茂密的枹树、柞树、山毛榉等树木,即使是白天,也会觉得阴森昏暗,但若从外面看,则是一种壮观之感。在洞爷丸事件后,寂静笼罩整座宅邸,但苍司他们仍在死者留下的冷郁空气中,继续过着朴实的生活。

在“阿拉比克”达成结论的翌日晚间,旧历十六日的月光皎洁明亮。光田亚利夫怀着些许狼狈的心情出发,费了一番工夫才找到冰沼家,当他站在大门前松了一口气时,苍白的月亮正透过飘浮在树林上方的云缝间,阴森森地窥看下方。进入大门后,四周仍无人烟,只有庭院深处的西式宅邸屋顶与玻璃窗在月光下闪动冷冷光辉,整座宅邸仿佛绽放青色磷光的生物般蛰伏不动。

因为是临时做出的决定,亚利夫的心情异常沉重。他在日本桥本石町的贸易公司上班,正逐渐习惯在早晚的交通高峰专注地阅读体育报纸,中午休息时间敞开背心在室町附近闲晃的上班族生活,对他而言,这当然是排遣无聊的大好机会,但造访一座发生种种不幸的宅邸,毕竟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而且他也很担心会被看穿与阿蓝认识的过程。

不过,来到玄关迎接老友的苍司似乎完全不在乎这件事,高兴地招待他进屋。

苍司穿着令人印象深刻的萨摩做成的外套,从敞开的襟口能看见里面的洁净白衬衫。他这种有如明治时代的文人穿着,以及澄澈湖水似的深邃眼眸,几乎都与六年前一样。苍司对父亲非常敬仰,所以洞爷丸事件对他的打击非常大,听说他曾像其他众多遗族一样,面向黑暗的海面,呆坐在夜晚的沙滩上,整整一个多月消沉得让人担心他是否会自杀,虽然最后终于稍微振作,但整个人就像在中空的雪花石膏里点灯般,只有脸颊透出淡淡的红晕。

苍司表示,他不久前才从研究所毕业。他读的是应用数学组,正式名称为工学院应用物理系数理工学组,主要研究流体理论的矛盾。听了这些话,亚利夫只觉得苍司与去年春天成为上班族的自己,简直就像不同星球的人,如今的重逢只能说是缘分。

虽然两人读同一所中学,但时值战争期间的动员时期,亚利夫根本没印象下一届有这样一个人;战后,他就读的旧制高中——T高中——因为被战火烧毁,不得不与驹场的一高合并至三鹰的临时校舍上课,就在这时,亚利夫第一次见到苍司,而这个有如甜美诱惑的回忆,从此令他刻骨铭心。虽然当时学校因粮食问题恶化而经常停课,但有课时,亚利夫总是会在远处凝视这张有如催眠师般神秘的面孔……

可能因为太过感伤吧,这个晚上,两人都只是谈些不着边际的事。但另一方面,久生却像对这还不确定会不会发生的杀人事件抱持极大期待,隔天一早就打电话给亚利夫,约他到自己住的公寓——位于西荻洼南侧出口附近的“壁画庄”碰面,但亚利夫没什么可以报告的事。“总而言之,昨夜的月色皎洁明亮,屋顶有如蛇鳞反射湛蓝光辉,感觉就像前往坟场。你也知道那一带是早期的住宅区,到处都是老旧的房子,冰沼家正好位于中央,满溢没落华族旧邸的情趣,宽阔的庭院四周围绕饱受风吹雨淋的绿苔围墙……”“等一下,那是诗吗?虽然很难得,但若要吟诗,请你晚一点儿再来。”朝天花板吞云吐雾,眯起眼聆听的久生模仿起福尔摩斯的语气说,“也就是说,宅邸外面有高大围墙?”“没错。那里就像一座迷宫,我一开始还找不到,不知该怎么办,后来看到门边的号码,想到电话号码的区码,才确定是那里……”“亚利夏,”久生的声音温柔得有如怜悯,“所谓的探探情况需要冷静的观察力,这些有如垃圾的废话根本无济于事。你只顾着欣赏皎洁湛蓝的月光,重要的事怎么办?还是说,你根本没将爱奴人的威胁放在心上?”“要我一下子就带到这个话题,我实在没办法……”“这根本不是问题。”久生一脸了然的神色,“担任华生的你,一定要记住一点,在这起杀人事件里,最先出现的蛇神诅咒,绝对是近在咫尺的凶手正企图运用合理方法杀人的证据,所以……”“我还没答应要担任华生的角色。”亚利夫苦笑道,“更何况你期待的杀人事件未必会发生,我还没听过有在事件尚未发生前就行动的侦探。”“我从没说过自己期待杀人事件的发生。”久生将香烟在烟灰缸内捻熄,坐直身体,“小说里的名侦探,都是等凶手恣意杀完人之后,才会展开有如神明般的著名推理,但这已是快二十年前的老旧模式。我是个有良心的侦探,无法等到杀人事件发生再行动,所以我才需要在事件发生前,先搜集相关人的状况与心理,设法详细指出

未来的凶手

与被害者,以及杀人的方法与动机。虽然我不想像白棋女王那么说,但若能借此让凶手不会犯罪,岂不是很好?虽然这件事很困难,但冰沼家的登场人物很少,值得放手一搏。好了,你现在可以说说自己见到的事了。”未来的凶手“这有可能吗?”被对方气势压制的亚利夫口中喃喃,然后才说,“如果要说有谁可疑,首当其冲的应该是他们的叔叔橙二郎吧!他是中医师,本来在大森执业,洞爷丸事件发生后,医院突然发生电线漏电,引起火灾,便借故暂居在冰沼家,但感觉上似乎别有目的,所以红司非常讨厌他。而且,一般人印象中的中医师通常都是蓄须、穿羽织裤煎煮人参之类药材的那种人,橙二郎却是医大毕业的绅士,不过,他的身材矮小,感觉像使用魔法的妖婆,并热衷奇怪的占星术,总是说些谁与谁的本命星相冲,这个月的几号会如何如何之类的话,明明是快五十岁的人了……”“他妻子不是很年轻吗?”“没错,不过她是第三任。她是护士出身,虽说还没入籍,但红司认为她的动机并不单纯,因为她老说肚子里的小孩就要出生,但预产期早就过了,人却还在板桥的医院久住。这阵子橙二郎也都几乎待在医院陪她,昨晚难得回家,还立刻帮我占卜。还有红司,虽然他可能有些奇怪嗜好,但还不至于太难相处。他是早稻田英文系的学生,人还挺健谈的。再来是一位叫做吟作的老人,他从大正时代就在宅邸里做事,经常发呆,说他是个怪人也不为过。其他的就剩下苍司与阿蓝。奈奈,你是认为这些人之中,有谁雇人打扮成爱奴人并企图杀人吗?”“与冰沼家有关的人不会只有这些。还有谁是经常在冰沼家出入的?”久生仍不放弃。“我问过了。洞爷丸事件后,冰沼家拥进了许多人,有些甚至是血缘关系很远的远亲,但在得知冰沼家一无所有后,几乎都迅速消失,只剩一位叫八田皓吉的房地产中介。他常到冰沼家帮忙做些形同管家的工作,但我昨晚并没看到他。”“那么,据说与红司交往的那个游手好闲的人呢?”“我没问到这点,毕竟这与‘阿拉比克’的事不同,不能乱问。”“亚利夏,你真糟糕!好不容易让你代我前往,却都没注意到最重要的事。”久生说出福尔摩斯的台词,把玩着土耳其蓝的天鹅绒家居服,在纽扣上写了什么后说,“算了。接下来是杀人的现场。你应该清楚观察过隔间或房间的结构吧?会在冰沼家的何处杀人,绝对必须事先确定。如果能做到这一点,凶手就会像国王的使者,等同现在已经入狱了。”“隔间的话,我倒是掌握住了。”亚利夫得意地取出拜托阿蓝绘制的冰沼家平面图。

阿蓝虽然说冰沼家顶多只能算是郊外的文化住宅,但它实际上是昭和初期的流行建筑样式,内外玄关面向西并列,西南角落则是约十张榻榻米大的客厅,从这里开始是面南的两米宽走廊,并连接八张榻榻米大的客房与六张榻榻米大、有嵌入型暖桌的起居室,东南角落是六张榻榻米大的日光室,向东再过去是木质地板的八张榻榻米大的饭厅,设有凸窗的厨房在东北角,宅邸北侧依序是储藏室、通往木板后门的脱鞋间、约四张半榻榻米大的瓷砖浴室、三张榻榻米大的更衣室、厕所,以及本来是仓库,现在为吟作老人的房间。

从内玄关走一步就能进入走廊,随即可看到左侧柜子上的电话与右侧的楼梯。楼梯连接了二楼的书房与书库,就如图上看到的一样。(见图一)“什么嘛!这么普通。”久生以指按过一间间房间,发出感到意外的声音。“没错,但奇怪的是各房间的装饰。二楼的房间都以每个人名字里的色彩为装饰。”

亚利夫凝视自己手边,接着说:“大致上来说,不论苍司或蓝司,他们的名字都源自其诞生石的颜色。这种命名习惯是从他们的祖父光太郎为二月出生的长男依其诞生石紫水晶而取名紫司郎开始的。苍司出生于四月二十八日,诞生石为蓝白色的钻石,红司的生日是七月十二日,诞生石为鸽血色的红宝石,现在霸占在二楼书房的橙二郎是八月出生,诞生石是红缟玛瑙,却因为先将未出生的婴儿命名为绿司,所以将书房布置成绿色的。十二月的诞生石是土耳其石,有时其中会掺杂绿色条纹,所以命名为绿司其实也不为过,但男孩通常是出生后才决定名字……”

久生听了,忽然发出怪笑声,立刻又恢复若无其事的样子。“绿司是稗官野史中经常出现的名字,看样子,橙二郎这人也没什么品味。”然后,她撇下嘴角道,“听你这么一说,二楼倒有看看的必要了。红色的房间……红司也真不简单,居然能若无其事地住在里面,要我就不行了,光是看见路边的红色邮筒,我就感到毛骨悚然,若是走过类似涂上黏稠红漆的地藏王旁边,更觉得随时会有一辆车从我背后撞过来,讨厌得无法忍受。”“只有红司的房间因为说过绝不让任何人进去,所以我也没看过,但应该不会全是鲜红色才对,因为苍司与阿蓝的房间虽然是蓝色,却都以不同色调的蓝予以调和,原为紫司郎房间的书库还保持原样,所以沙发与窗帘都搭以不同色调的紫色,感觉非常协调,书房也是,天花板有一盏据称仿自凡尔赛宫的紫水晶美术吊灯。若要说还有没有什么怪异的地方,应该就剩那道通往二楼的楼梯了,因为过度老旧,踩上去会发出风琴般的低沉声响。总之,我看到的就这样了,接下来该你了,只凭这些资料,你能指出未来的‘冰沼家杀人事件’的凶手与行凶现场吗?”“当然可以,这太简单了。”久生若无其事地回答。

被害者名单

“刚才我也说了,你只是看过冰沼家,并非‘观察’。我虽然坐在这里,却能用心、眼看透全部,譬如为何橙二郎在孩子出生前就替其命名绿司。亚利夏,你说过冰沼家的人皆依其诞生石命名,而橙二郎的目的就在此。依照这不成文的规定,七月出生的孩子会得到红宝石,取名红司;九月出生的孩子会得到蓝宝石,取名蓝司;反之,若先取名绿司,将得到的并非土耳其石,而是绿色系宝石中最贵重的绿宝石,或许还更胜苍司的钻石,而这绿宝石应该还没有人得到,所以橙二郎才会企图夺走原本属于五月出生的孩子的东西,从这里就能大概知道他的为人了。他与前两任妻子离婚,一定是因为她们无法生育。我不是胡乱猜测,而是有前例可循。不然我再说一件事吧,那位吟作老人应该从苍司祖父那时起,便在宅内帮忙,并与橙二郎互看不顺眼,对吧?”“没错,苍司确实提过这件事。”亚利夫一脸不可思议,“你怎么知道?”“这很简单。光太郎最疼爱的是长孙苍司,吟作老人若从那时就在冰沼家帮忙,一定是疼爱另一个孩子红司,全心照顾他。你刚才说红司与橙二郎交恶,于是吟作老人为了红司,自然也会与橙二郎对立。这么一来,一个围绕绿宝石所有权而导致血亲对立、相互憎恶的犯罪模式就成立了,虽然这模式尚未接近‘冰沼家杀人事件’的核心,但它就与爱奴蛇神一样,只是攀爬在事件表面的藤蔓,事件真正的本质则在重重外壳的包裹下,蜷曲在深浓混浊的黑暗底部。因此我虽然能告诉你这些事,却还无法列出被害者的名单。”“什么名单?”“在冰沼家还活着的人里面,虽然有被害者,却没有加害者。若详细调查冰沼家八十年的历史,就能发现‘冰沼家杀人事件’中,最奇怪的一点是,凶手在早已去世的人里面,活着的人都只是被预定的被害者。而且重点是,那些死者中,是谁、用什么方法将生者拉入死亡名单?但目前因为八田皓吉的出身不明,与红司交往的流氓也还没查出来,导致被害者名单目前还不齐全,进而无法解明这个问题。所以,虽然辛苦,我仍希望你能再深入调查些信息。”“这就是牟礼田所说的死者的怨孽吗?”亚利夫蹙紧眉头,“虽然我不知道牟礼田这个人在想什么,但我认为他太爱幻想了,当然,你们会是很相配的夫妻……我问过苍司是否与牟礼田俊夫很熟,结果他竟然相当惊讶,还一脸不可置信地问我怎么认识牟礼田,所以我稍微提了些你的事。我承认牟礼田的脑筋很聪明,但他在巴黎做什么?”“他从事广播与报纸相关的工作,在欧洲总局帮忙——他做什么不重要,亚利夏,你在冰沼家受欢迎吗?昨晚知道的信息实在太少,如果可以常去……”“那倒是没问题。”亚利夫显得相当有自信,“苍司似乎缺少谈话对象,经常寂寞得想哭。他很认真地对我说,希望我每天都可以去。”“太好了,那你能想办法帮我问清楚八田皓吉与那个流氓的背景吗?在你调查活着的人时,我会查清楚那些已故的人,然后告诉你一切。老实说,我这边只剩一个死于广岛原子弹爆炸的朱实还没查清楚。亚利夏,我想你也发现了,我在‘阿拉比克’只是装糊涂,实际上,我对冰沼家的关心已经不是一两天的事了。这是我大展身手的最佳机会,说得夸张点,这一个月来,不论睡着或醒着,我脑子里想的都是冰沼家的事,所以,拜托你一定要帮我。”“一有任何消息,我会向你报告。我改变想法了,我会做出不逊于华生的详细纪录的。”亚利夫苦笑着回答。

四五天后,亚利夫果然照约定前来向久生报告,并模仿八田皓吉的模样与讲话方式。

那个身穿运动外套、四十出头、身材圆滚的男子,是在苍司祖父去世前后、苍司还穿着学生服的那阵子经常出现的老面孔,今年意外地再次出现,并频频造访冰沼家。紫司郎会决心重新开业并前往北海道,听说也是因为有他在背后推波助澜。他讲话带有大阪腔,处事圆滑,妻子早逝后就未曾再娶,独自过得逍遥自在,因此在洞爷丸事件后,他负责照顾起那些不谙世事的遗族,甚至代理主持东京地区的遗族会,不知不觉中,俨然成为冰沼家的对外代理人,但实际上,他与他们的关系却相当暧昧。

那天晚上,亚利夫照往常被招待至有嵌入式暖桌的起居间,刚好遇上正准备离去的八田皓吉——他过来通知橙二郎所期待的男孩“绿司”终于出生,但因为严重难产,不得不在未施麻醉的情况下进行剖腹生产。

苍司向八田介绍亚利夫时,他立刻歪过又短又粗的猪脖子,很努力回想似的反复低念“光田、光田”,并殷勤询问亚利夫父亲经营的生意,一听到是在小舟町经营染料店,随即夸张地用力击掌。“原来是光田商事!我知道,贵宅就位于目黑的不动明王前面吧?原来如此……老实说,我目前虽然经营不动产买卖,但以前也曾从事过染料这一行,常到小舟町的贵店叨扰,真有缘。”说着的同时,他又跪坐下来,弯下腰,郑重地打招呼,“敝姓八田,目前也多少帮忙整修房子,请多多指教。寒舍刚改建完。还没完全整理好,有空的话,欢迎光临指教。”“这人真有趣,连名片都没给,就要人家去他家玩。”等对方匆促离去后,亚利夫笑说。“他一直都是如此,他的经营方式就像外国那样,自己先住进要出售的房子,做过改建后再卖给买主,就像蜗牛似的,总是背着房子搬家。我应该有他目前的住址,我记得有张名片……”说完,苍司找出名片。

八田商事总经理 八田皓吉

总公司 千代田区九段上二之六

电话 九段(三三局)二四六二

亚利夫带着印上堂堂头衔的名片回家,问父亲时才知道,对方从以前——当然是战后——就是跑单帮的掮客,在六年前的染料管制时代,曾大量走私红色染剂若丹明,赚了一笔后洗手退隐,有很长一段时间完全见不到他的人。“穿运动外套,猪脖子,像球一样圆滚滚?”久生低声喃喃之后,首度称赞亚利夫,“亚利夏,你的大阪腔模仿得真不错。希望你一直保持在这种状况。接下来只要查出红司正在交往的对象是谁,被害者的名单应该就能完成。我这边的调查也还算顺利,差不多能说明是谁会被如何杀害,不过,这次事件与一般杀人事件完全相反,所以——你也知道,每当一起事件结束时,福尔摩斯都会说:‘赶快换衣服,现在去亚伯特厅应该还能赶上第二幕。’但现在除了事件以外,并没有较特殊的音乐会,所以我想一个人去旅行,只是去散散心,没什么特定目的地。可能是这阵子地球太暖和,东京的圣诞节根本不会下雪,而我偶尔也想当一名诗人,在雪中点一盏灯迎接圣诞夜。我会离开一个星期到十天,在这期间,请你查清楚红司与那流氓之间的关系。红司似乎有猎奇癖好,从这里下手,或许会有意外收获,拜托你了。”

在这之后,久生似乎真的离开了东京。一想到她究竟投入多少心思在自己幻想中的‘冰沼家杀人事件’,亚利夫这位新扮演的华生就觉得她非常不可靠。

在井底下

“今晚很冷,想喝杯热葡萄酒吗?”

红司随兴地穿着砖红色夹克、双手插在长裤口袋,走进起居室。一发现亚利夫在里面,便客气地打招呼,坐到暖桌旁。当然,他拿过来的只有红茶,没有葡萄酒。

与专攻数学的苍司相反,红司是借早稻田派的杂志《诗世纪》,沿袭诗人日夏耿之介的风格创作的文学青年,但两人毕竟是年纪相差不到一岁的兄弟,像这样并坐,便能发觉他们无论是身高还是体格都极端酷似。不过,若说苍司的个性有如湖水,那红司应该就是火山了。红司因为长年的心脏毛病,脸色显得异样苍白,却不知何故,只有嘴唇非常红润,导致眉眼更显浓黑,感觉就是个性格火暴的人。

亚利夫在冰沼家出入已将近十天,虽然获得红司心脏不好、耳朵有毛病、与橙二郎交恶之类的情报,但关于那个流氓的消息,仍一无所获,而且红司本人也没有他在“阿拉比克”见到的那些人特有的阴柔姿态,只是听说他有强烈的洁癖,就连吟作老人也不能碰他的贴身衣物,每次都是他自己随手丢进洗衣机洗好,从这一点看来,他似乎确实有那方面的倾向。

算算时间,久生也快回来了,所以亚利夫很希望能在今晚打探清楚流氓的事,但暖桌旁不但有苍司,还有带参考书进来准备考试却又不时打盹的阿蓝,让他根本无法贸然提出这个问题,如果像久生说的那样从红司的猎奇嗜好切入,对方会有什么反应,他根本无法预料。亚利夫凝望着红司垂覆额际的碍眼黑发,淡淡地开口:“这里二楼的房间相当特别,我记得爱伦·坡的小说中也出现过这种房间。”“没错,是《红死病的假面具》。”红司立刻接腔,“我们并非刻意模仿,只是依每个人的名字进行装潢,不知不觉就变成这样了,而且这篇小说里的‘红死病’是从东侧依序穿越蓝色、紫色、绿色、橙色、白色、紫罗兰色、黑色等房间,我们家则不一样,这都是因为叔叔那家伙做了奇怪的事,才会无法分辨。”红司屈指说明家里的蓝色房间也是朝东,“虽然目前书库仍保持紫色装潢,但以前就连书房都是依家父的名字布置成紫色典雅的房间,后来被橙二郎叔叔占用,又看哥哥人好,硬是将房间的装潢整个变成绿色,所以那两人一起可算成绿色与橙色两个房间,阿蓝的房间则是紫罗兰色,结果就是,我们家没有《红死病的假面具》里的白色与黑色房间。”“可是小说里也没有红哥的红色房间。”阿蓝以困倦的声音从中打岔,视线仍停在翻开的参考书上,“如果红哥的房间改成白色的房间就刚刚好了。”“即使这样,还是缺少最重要的黑色房间。”说着孩子气的话语之时,红司的心情似乎越来越好,而且好像将亚利夫当成同好,“光田先生好像也很喜欢推理小说。”“嗯,还算喜欢吧!”

亚利夫回答得含糊,但红司丝毫不介意。“不论怎么说,爱伦·坡的推理小说是经典中的经典,如果要选出一部代表作,应该还是《红死病的假面具》,再来是《厄舍府之倒塌》。前阵子近代美术馆的影像典藏室刚播映过法国导演艾普斯坦根据原作改拍的《厄舍府之倒塌》,你看过吗?”“你该去剪头发了。”一直沉默不语的苍司频频看向弟弟垂覆额前的头发,打岔道。“你好烦,别管我。”红司头也不回,准备继续谈论电影的话题。“提到这些东西,你的答案永远都一样。”苍司却泼他冷水,“爱伦·坡的三大杰作就是《红死病的假面具》、《厄舍府之倒塌》与《乌鸦》。不论问几次,你都是相同答案,简直酷似那只大乌鸦。”“什么叫酷似?”红司不满地说。“不是酷似大乌鸦。”这时阿蓝又像说梦话似的道,“哥是酷似大乌鸦遇到的那个学生,‘做着人们不到的梦’吧?光田先生。”“什么?”“当时很不巧地,我正好忘记《乌鸦》是爱伦·坡的代表诗作,所以完全不懂什么酷似什么,而且看这情形,今晚大概也问不出有关流氓的事了,只好死心地准备离开。”“现在几点了……糟了,已经十点半了!”

看了一眼苍司递过来的腕表,我慌张地想站起,却被阿蓝制止。“苍哥的表总停在十点三十九分,时间还早。”“没错,你再多留一会儿吧!”苍司急忙收回腕表、亲切地说。“这是正确的时间。”红司递出自己的表,歪着脖子,反过来看表面。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将表反着戴,接着,他便一脸担心地脱下表,放在耳旁摇动,“我的表也坏了,停在六点。”“苍司,你是故意将表停下来的吗?”亚利夫疑惑地问。“不是,它本来就不会动了。”苍司显得很不好意思,“不过,在这里不需要知道时间,这里就像古井底部,什么都停滞不动,时间并非缓缓流逝,而是沉积在此。”“十点三十九分是洞爷丸号沉没的时间。”红司忽然贴近亚利夫耳边低语,不给他震惊的机会,旋即又刻意大声说,“我来告诉你‘新的时间’吧!”

红司一脸不在乎哥哥心情的表情,拿起一度放在小茶碟上的腕表,像刚才一样反过来戴上。“像这样反着戴,每次看时间都会觉得讶然,仿佛自己打扰到时间的流逝,又仿佛能进入异次元的幻想空间,很有趣哦!你可以试试看。”

很久以后,到了樱花绽放之时,亚利夫都深切地记得这段漫无边际的奇妙对话,然而,当时因为错过了离开的时机,不得已只好随口重提之前乌鸦与学生相似的话题。“你们说的爱伦·坡的‘乌鸦’是什么?”“那是日夏先生很有名的译作,‘从前一个荒凉的子夜里……’”红司立刻引用诗句说明,“那是一首叙述在某个暴风雨之夜,一名学生想念已故恋人的名诗。正当那名学生‘似是浅尝酒香而昏昏欲睡’之际,突然有一只大乌鸦飞入——”“蓝司又睡着了。真可怜,他一定很累。”

苍司低语,再度打岔,不晓得是否因为不喜欢这个话题,但红司仍不以为意地继续。“大乌鸦突然飞入,不论学生怎么询问,它只回答:‘不再。’到最后,那人终于不耐烦,对它大叫:‘快回你的黄泉国度!’但那不祥的凶鸟仍静静停伫在房间的雕像上。”

红司轻闭双眼,背诵起日夏耿之介的译作,深浓的睫毛形成了长长的阴影,嘴唇鲜红得近乎诡异。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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