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美文学奖入围及获奖作品精选集.1(共13册)(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21 09:12: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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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米歇尔·普西,阿诺什·艾拉尼,戴维·巴尼特,M.L.斯特德曼等

出版社:天津博集新媒科技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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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美文学奖入围及获奖作品精选集.1(共13册)

欧美文学奖入围及获奖作品精选集.1(共13册)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欧美文学奖入围及获奖作品精选集.1(共13册)作者:米歇尔·普西;阿诺什·艾拉尼;戴维·巴尼特;M.L.斯特德曼 等排版:Cicy出版社:天津博集新媒科技有限公司出版时间:2018-06-01ISBN:9786541256922本书由天津博集新媒体科技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总目录CONTENT封面版权信息

没有悲伤的城市

等你呼唤我的名字孤独梦想家大洋之间的光丈量世界的孩子越狱者对我说谎上流法则钓鱼的男孩直到那一天欢愉罗茜效应罗茜计划:遇见一个合适的人有多难

目录

CONTENT没有悲伤的城市

没有悲伤的城市

Chapter1 那些无能为力的事情

Chapter2 新生活开始的瞬间

Chapter3 再见,有关花的记忆

Chapter4 在另一个世界里

Chapter5 回不去的过去

Chapter6 被自由禁锢

Chapter7 有的地方永远不会坍塌

Chapter8 没有悲伤的城市

感谢

返回总目录没有悲伤的城市

他毫无征兆地挥动铁棒,冲着从窗户向外张望的人打去。只听到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爆裂声,从屋里向外探头的人就不见了。肯定是出租车司机哈尼夫,昌迪心想。那个人拎着铁棒,守在窗户外面。看来他已经准备好在必要时故技重施。

小巷内黑漆漆的,昌迪能听到一个女人在蓝色棚屋里惊声尖叫。昌迪想象着哈尼夫躺在地上,被铁棒打断了几颗牙齿,鲜血顺着他的鼻子和嘴往外流,而他妻子则在拼命敲打被反锁住的屋门。

昌迪无法动弹。竟然没有一个邻居出来救这家人。大多数人都回屋去了,只有几个人还站在外面,看起来却跟昌迪一样,已经吓破了胆。

昌迪注视着阿南德·巴依,后者则站在原地不动。阿南德·巴依穿一身黑,看起来如同黑夜的一部分。昌迪无法理解,在这样一个时刻,阿南德·巴依怎么还笑得出来。Chapter1那些无能为力的事情

人生就是这样,有时候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却什么也做不了。

昌迪摸着自己的肋骨。

他想把肋骨往里推,不过并不管用。肋条还是从白背心里凸出来。也许是因为他还只有十岁,等长大些,没准就会长肉了,肋骨也不会那么明显,想到这儿,他从孤儿院的台阶上走了下来。

这会儿,昌迪赤脚站在院中。他从不穿拖鞋,因为他喜欢光着脚丫子感受热乎乎的地面。现在是一月初,雨季还早。尽管新的一年已经开始,地面却像迟暮的老人,地表的裂缝比任何时候都要深。太阳炙烤着昌迪的黑发,他只得眯缝着眼睛。

他摊开胳膊,朝一堵墙走去,他的世界在那里结束,别人的世界却从那里开始。靠近墙面时,他听见了城市的声音,远处传来喇叭声,自行车和摩托车的嗡嗡声此起彼伏。他知道孟买的动静比这大得多,但这个院子离主干道不近。墙那头是个小小的集市,女人们在藤条篮里装上鱼和蔬菜在那里兜售,男人们则蹲在那里,哈着腰帮人掏耳朵,倒也能挣几个卢比。

鸽子在墙上站成一排,叽叽咕咕地叫着。墙顶插着锋利的玻璃,防止有人翻墙进入院内。昌迪很纳闷,为什么会有人要费尽心思偷偷进入院子。孤儿院里有什么可偷的。

这时,自行车铃声蓦地响起,几只鸽子吓得振翅而飞,但它们很快又落到墙上,似乎压根儿就不在意那些碎玻璃。鸽子晓得把脚搁在哪里。

昌迪摸着墙侧,感受黑色的石头。想到上面会生出青苔,他不由得笑了。雨能让墙孕育生命。再等几个月他就能尽情地吸气,闻到他最喜欢的气味儿。那是初雨的味道,大地被雨水滋养后会满怀感激,那也是他一整年的期盼。要是孤儿院里也有这种味道,准是整个城市最好的去处。

第十年对昌迪来说很难。如今,他逐渐明白了许多事情。小时候的很多问题,现在似乎都有了答案,可他现在担心自己并不喜欢那些答案。

他从墙侧转过身来,朝一口用灰色水泥砌得严严实实的水井走去。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水中的倒影,也不知道自己是像妈妈还是像爸爸。他觉得自己的眼睛像妈妈的,又大又黑。把他扔在这里的是妈妈还是爸爸?也不知道他们是否还活着。

他将一只脚搭在井沿上。

周围都是三角梅(bougainvillea),昌迪最喜欢这种植物了。粉的、红的,多么靓丽的颜色,满满都是爱,他想。如果这些花是人类,想必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人。

他将另一只脚也跨了上去,高高地站在井沿上。

他透过孤儿院开着的窗户往屋子里瞧。大多数孩子都挤在一张床上。他听见他们在唱《火车》这首歌,女孩在模仿火车“哐当哐当”的声音,男孩则像放连珠炮似的念着城镇和村庄的名字:曼德瓦、坎德瓦、赖布尔、斋浦尔、塔莱冈、马莱冈、韦卢、肖拉普尔。印度这么多地方,可我一个都没去过,昌迪自言自语道。

他喜欢脚踩在井沿上高高站立的感觉。也许将来某一天他也能长这么高呢。不过可能还要好几年。再说了,即便长这么高又能怎样?他还是没地方可去。将来他总会离开孤儿院,可到时候连个道别的人都没有。如果他走了,谁也不会想他。

他看着井中的水。

水平如镜。他在想要不要跳下去,到时他的身体会灌满水。万一父母回来找他,会发现他在井底沉睡。

这个念头刚从脑中生出,他就从井沿上跳了下来。

他飞快地朝孤儿院走去,爬上通往门厅的三级台阶,孩子们的胶鞋码成一排,整齐地放在那里,斑驳泛黄的墙上钉着一枚钉子,一把黑色的伞挂在上面。

昌迪的小脚丫在石地板上留下一串泥印。他进入宿舍,乔蒂愠怒地看着他,这会儿,她在弓着腰擦洗地板。昌迪因为没穿鞋没少挨乔蒂的骂。

房间里满满当当地摆着二十张金属床,床两两相对,排成两列,每列十张。床上铺着一张薄薄的床垫,上面盖着一张白色的床单,没有枕头。因为乔蒂在拖地板,孩子们都挤在床上。大多数人仍在靠窗的床上玩音乐接龙的游戏,现在他们已经不唱《火车》了,而是唱“V”字开头的歌。

乔蒂的目光仍然没从昌迪身上移开,她将一块厚厚的灰布泡进混合着水和洗涤剂的桶里,然后将布“啪嗒”一声扔在地上。昌迪笑嘻嘻地看着她。她跟丈夫拉曼在孤儿院干活儿已经有不少年头了,昌迪知道乔蒂没有恶意,希望她现在停下手中的活计,给他泡茶,不过她得等到擦洗完地板才会给所有的孩子泡茶。今天,她还在头发上抹了发油,房间里弥漫着发油和洗涤剂的味道。

昌迪往乔蒂的大绿桶里瞧了瞧,里面的水又黑又脏,让他想起那口井。他很快移开目光,朝祈祷室走去。他确信没人知道他刚才有过跳井的念头。除了祈祷室里站着的那个人,谁也不会知道。那个人活像一个帅气十足的巨人。

昌迪不敢看那个人,刚才的念头令他羞愧难当,他清楚地知道那个人受的罪比其他任何人都多。

没错,那个人就是耶稣。

即便耶稣生前肯定目睹过人世间许多悲惨的事,现在他的眼神也没有流露出来这点。但昌迪最喜欢耶稣头顶的光环,像电都是耶稣发明的一样。当昌迪看到双亲健在的孩子时,他会妒火中烧,但旋即会想到耶稣受到的苦难。耶稣带着满满的爱来到世上,离开时却血肉模糊地被钉在了十字架上,还被恶语相向。

耶稣以前也是个孩子,后来却成了救世主,想到这儿,昌迪大受鼓舞。跟耶稣说话并没有让昌迪的心情好转,他在向他人祈求时总觉得不自在。每天早晨,孩子们都会聚集在祈祷室里,不过他们并没有祈祷,而是闭上眼睛提出要求。昌迪觉得这不是真正的祈祷。在他看来,真正的祈祷是向神灵传达积极的想法,比如向他表示感激、爱慕之情。这才叫祈祷。如果只是一味地索取,那祈祷室岂不成了菜市场。

他环顾四周,想知道有没有人在看他。昌迪不想让任何人瞧见他在祈祷。耶稣从没回应过他,但他明白耶稣遭遇那样的苦难后,兴许什么人都不会相信。所以,他倒也能接受耶稣的沉默。

昌迪告诉耶稣,从现在起他将学会承受悲伤,就把它当成一个多出来的脚指头。他说出这些话的时候,知道耶稣准会为他自豪。

昌迪觉得累了,想休息一会儿,却又不希望离开耶稣的视线。于是,他索性躺在石地板上,将想法告诉耶稣:我保证尽量开心起来。

昌迪知道他总归比盲人、患病的孩子幸福,更别提那些满身是疮的流浪狗了。

他感觉好多了,终于闭上眼睛,可以做自己最喜欢的事了。自打出生后,也许是从三岁那年算起吧,他一直在想象自己出生的城市——孟买。

他一直在孤儿院里生活,这辈子都没离开过院子,自然也就没怎么见过孟买。最近,有关孟买的消息让他心烦意乱。管理孤儿院的萨迪克太太已经有三个礼拜不让孩子们迈出大门了。

她说印度教教徒毁了远在阿约提亚的巴布里清真寺,现在,印度教教徒和穆斯林正为这事打得不可开交。街上也不安全了,孩子们也不例外。

但昌迪提醒自己新的一年已经来了。

人们不会再抢劫商店、烧毁出租车,也不会有人受伤。如果真发生这样的事,昌迪会亲手一砖一瓦地重建孟买。

于是,他闭上眼睛,看到一个红色的皮球。

在昌迪的脑海中,孩子们在孟买的街头用板球拍击打着一个红皮球,即便击球手一使劲儿,将球砸在窗户上,把玻璃砸得粉碎,也不会有人生气。几秒钟后,玻璃便会恢复如常,游戏也会继续。裁判是一个经营烟草店的老头儿。因为他还得卖香烟、槟榔和蒌叶果,所以心思不一定在游戏上,要说他的本事真不赖,还能做到胸有成竹,每个球都能记在脑海里。投手以奇怪的方式击出旋转球时,他会往回跑,根本不用看球柱,只需将球高高地抛向天空。如果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击球手,会耐心地等到球落地,兴许要等上一分钟到七分钟,那球才会呼呼地旋转而下,所有人都会看得眼花缭乱。

他还看到人们在庆祝胡里节。大伙走上街头,在朵儿鼓的节拍下尽情地跳舞,将彩色的粉末撒向空中,然后置身其中,身上沾满粉末,也许几天都不会掉。如今,人们终于明白了胡里节的真正含义,如果脸上沾满了绿色的粉末,那就预示着孟买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都会呈现欣欣向荣的景象,男女老少都会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如果胸膛上沾上红色的粉末,预示他们会坠入爱河,与人共结连理。所有颜色都会像良朋好友一样来到他们身边,人们也会沾上各种喜气。

可是这样的地方得有个名字才行,昌迪拿定主意。于是,他自创了一个,并且大声地说了出来:“卡洪莎。”在他看来,这个名字意为“没有悲伤的城市”。他相信总有一天所有的悲伤都会烟消云散,孟买将会以卡洪莎这个名字重生。

昌迪醒来时,感到神清气爽。

他进入卧室,看到小普什帕,她头靠着墙坐在床上,因为得了哮喘,呼吸沉重。有天晚上,她叫醒了昌迪,说她快要死了。谁也不会死,昌迪这样安慰她,其实他心里很害怕,因为他也帮不上什么忙。所以,他只是拍了拍小普什帕的头,向耶稣祈祷,虽然他觉得小普什帕都没办法呼吸了,祈祷怕是没什么用了。过了一阵儿,他呆呆地坐在黑暗中,听小普什帕大口大口地呼气。这会儿,小普什帕拨弄着头发,出神地想问题,看到她没再受苦,昌迪也很高兴。

虽然从祈祷室射进一点光亮,但卧室仍然十分昏暗。昌迪借助这点光亮,看着所有孩子。从大伙的眼神里就能瞧出他们是孤儿,他暗自思忖。等几年他们长大后,要是还能看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他也能认出来,昌迪心想。

他将注意力放在顿珠身上,怕鬼的孩子顿珠会睁着一只眼睛睡觉。尽管他是孤儿院里最强壮的男孩,可他怕鬼,总觉得只要沉睡过去,鬼就会进入他的身体,到时候,他就会像个恐怖的幽灵一样整晚在外面游荡。晚上,顿珠会说一种奇怪的语言,说是从鬼那里学来的。他还说能听到鬼在打架,谁赢了能先附在他的身体上,每天晚上没什么事干,孩子们都会怀着极大的兴趣讨论被鬼弄得神神道道的顿珠。

卡差躺在地板上,他看上去跟其余的孩子都不一样。绿眼睛,白皮肤,因为他是尼泊尔人。幸亏卡差已经睡着了,昌迪想。之所以叫他这个名字是因为他总喜欢像剪刀一样插话。不过,卡差睡得死死的。昌迪从他身上跨了过去。

卧室里的落地钟响了三下,昌迪这才想起他没有赶上午饭。其实午饭吃得也不多,就是一个饭团和一些蔬菜,但至少能填饱肚子。他在想为什么没有人去祈祷室叫醒他呢,特别是萨迪克太太。

除了耶稣,昌迪恐怕就只会跟萨迪克太太推心置腹了。还在襁褓时,萨迪克太太就开始照料他了。不过,昌迪也不是完全相信她,总觉得她有什么事情瞒着他。这么多年来,可以说是萨迪克太太把他带大的,喂饭、洗澡都是她一手包办的,可有好几次,她好像都不敢看他的眼睛。昌迪觉得她准知道他父母的事,他总有一天得把真相找出来。

不过,昌迪仍然很感激萨迪克太太为他所做的事情,萨迪克太太教所有的孩子识文断字,却格外关心昌迪。有一次,她还当着所有孩子的面叫他“聪明小子”,他也逮到机会解释了自己“聪明”的原因,因为他相信色彩的力量。你们每天都得挨着三角梅,他高声说。话一出口,孩子们哄堂大笑,把昌迪当成疯子,从那天起,他决定守着这个秘密。

他走过通往萨迪克太太办公室那条狭窄的走廊。一张卡玛夫人的肖像画挂在墙上。这么多年来,昌迪总是觉得这位夫人过于严厉。后来有一天,萨迪克太太把卡玛夫人的真实身份告诉了大家,昌迪便改变主意了。这位夫人的名字叫H.P.卡玛,生前曾把孤儿院当成自己的家。正是因为她的善心,孩子们才有现在的安身之所。每次经过走廊时,萨迪克太太都会让所有的孩子感谢“卡玛夫人”,昌迪并没有每次都照做,因为有时候他会着急忙慌地去上厕所,但他把卡玛夫人的事跟耶稣说了:如果你在天堂看见她,请一定要照顾好她。

这会儿,昌迪在走廊上看到萨迪克太太。她戴着一副银丝边眼镜,坐在一张棕色的木桌旁看信。昌迪通过她身后的窗户看到三角梅在微风中摇曳。他喜欢看着红色的花瓣簇拥着萨迪克太太的头,像在暗中保护她。她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却未曾注意昌迪。她再次看着那封信,一缕淡淡的阳光掠过她的白发。

昌迪看着她放在桌上的瘦长胳膊,心想这么多年来也不知道这双手照顾过多少孩子。他知道自己一心想打听亲生父母的事,而萨迪克太太也曾渴望有自己的孩子。一天下午,他听到乔蒂跟她之间的谈话,当时两人坐在孤儿院的台阶上喝茶。昌迪很少看到萨迪克太太把乔蒂当成朋友,而不是仆人。

昌迪得知萨迪克太太以前也结过婚。丈夫不喜欢她在孤儿院工作,说什么既然她连自己的孩子都没有,干吗还去照顾别人的孩子。有一天,她回到家,丈夫把她的东西收拾好,叫她走。结果,她就拿了几样东西,搭乘出租车回到孤儿院。自那天起,她就再没见过他了。萨迪克太太觉得丈夫没准已经死了,因为他比她大十五岁呢。这些都是她对乔蒂说的。

昌迪惊奇地发现萨迪克太太的生平几句话就能交代清楚。所以,他决定自己得活得精彩些才行,到时候跟人讲述自己的生平时,可能得讲几天,甚至几个礼拜,最后还得是圆满的结局,这跟萨迪克太太可不一样。他想把自己的计划告诉萨迪克太太,可要是被她知道昌迪在偷听,免不了一通数落。

萨迪克太太再次瞄了一眼钟,手指捋过梳成圆髻的白发。她穿着一件蓝色的纱丽,一双与之相配的橡胶凉鞋。昌迪总能从胶鞋的啪嗒声中判断萨迪克太太在孤儿院的哪个房间。倘若她要出门,就会穿一双皮凉鞋。有一回碰上下雨天,她还滑倒,把腰给扭伤了。那瓶用来擦背的精油挨着一个蓝色的玻璃镇纸放在桌上。萨迪克太太拿起镇纸,又看了一眼钟。昌迪心想莫非她觉得钟和镇纸之间有什么联系。

萨迪克太太终于瞧见昌迪站在走廊上,她从木椅上起身,那个放在腰间的绿色小靠垫掉到了地上。她慢慢弯腰去捡,昌迪从她紧绷的脸上能看出她的腰伤还没好利索。昌迪进入房间,把垫子捡起来,放在萨迪克太太的椅背上。

萨迪克太太冲他笑了笑,昌迪知道她肯定有心事,因为笑容是不会让一个人看起来显老的。她走向窗户,将手肘放在窗台上。昌迪也望着窗外,看着那口井,暗暗下定决心,今后再也不要靠近水井了。

昌迪和萨迪克太太站在那里,沉默无言,外面间或传来汽车的喇叭声。他在想要是孤儿院位于孟买的市中心会怎样。他得整天听巴士隆隆驶过。乔蒂曾经跟他说,孟买的巴士一点也不尊重人。他曾目睹那些巴士对人有多差劲,不让人上车,上了车的人也得吊在巴士上,甭提有多危险了。乔蒂还跟他说,她当初从村子来到孟买的时候,巴士里面连个座位都没有,她只能跟五个大男人一起坐在车顶,这样折腾了一整天。那时昌迪还想,他就愿意坐在车顶,一路欣赏印度的村庄。

可现在,他只想知道萨迪克太太遇到什么麻烦事了,因为她一句话都没跟他说。昌迪发现最近三个月,萨迪克太太的话越来越少,他在想,也不知道是不是预示她快要死了。不过昌迪不敢当面问她。但他必须让萨迪克太太说话,她说得越多,就会活得越久。

昌迪还没来得及问她,萨迪克太太轻轻拍了拍他的头,又回到桌旁,再次看着那封信。她将那个黑色的电话听筒拿在手上,放在耳朵边,像在检查是不是坏了。接着,她又把听筒放回托架上,取下银丝边眼镜,揉了揉眼睛。

也许她昨晚没睡觉呢,昌迪心想,她的眼睛是通红的。不过兴许是哭红的。他发现虽然眼泪是无色的,却能让人哭红眼。他时常想自己的眼睛。要是每天盯着三角梅看一阵儿,眼睛会不会染上花的颜色呢?那他就是孟买,也许是全世界唯一长着粉色或者红色瞳孔的男孩了。

电话铃声蓦然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萨迪克太太并没有立即接电话,而是任由铃声继续,昌迪知道她希望自己离开。要是萨迪克太太是他的妈妈,他准会抱着她的双腿,说什么也不走。

离开房间之前,昌迪透过窗户瞥了一眼三角梅,发现花在微风中摇曳,他很高兴,这是个好兆头,说明萨迪克太太会好起来的。

萨迪克太太用拇指指甲挠了挠右边眉毛,未几,又挠了挠左边。昌迪注意她的这个习惯几年了,每次她有心事的时候都会这么做。

但他从来没见过一个简单的电话就会让她心事重重。他知道萨迪克太太准有事瞒着他,好比以前,死活不愿跟他讲亲生父母的事。不管她跟昌迪说了多少遍对他父母的事情一无所知,他还是铁了心要找出真相。毕竟,“昌迪”这个名字还是萨迪克太太取的呢,意思是“厚脸皮的男孩”。

今天,昌迪经过走廊时没忘了感谢卡玛夫人。他明知道这事不可能,但总觉得她的耳朵变大了。没准是因为她的耳朵里塞满了感谢的话才变大的。要真是这样,上帝的耳朵恐怕是世界上最大的。

这会儿,孤儿院里最大的女孩索纳尔站在卧室里,望着窗外。她穿着一件褪色的绿裙子,当时,一家基督徒要搬去马德拉斯,捐赠了不少旧衣服。昌迪身上那件棕色的短裤和白色的背心也是他们家捐的。昌迪挺羡慕他们家的那个男孩,那个小家伙的腰身可比他的粗,也就是说男孩吃的可不是饭团和蔬菜。昌迪很想快点长大,到时候长得结结实实的。他知道索纳尔也想快点长大,她一点也不喜欢自己现在的样子。有一回,他听萨迪克太太跟索纳尔说,女孩子的美得慢慢地才会显露出来。所以,索纳尔也就信了,等她长大后才会变成个大美人。不过,她也不知道要到什么年龄才会变美,但是她愿意耐心地等下去。

三个男孩站在房间的角落里玩科伊巴,那是一种用三块白石子玩的游戏。虽然三个男孩不是兄弟,但长得很像,胸膛很坚实,腿却很细。昌迪觉得他们长得像是因为经常形影不离,很少跟别的孩子说话。一个孩子抬起右腿,将手中的小圆石扔出去,不偏不倚地打中了地上的石子。

这时,昌迪看到乔蒂出了大门。不过,她这个时候回家太早了,所以昌迪觉得她准是去市场为萨迪克太太买蔬菜和食用油了。要是没了乔蒂,萨迪克太太可怎么办?因为萨迪克太太没有力气蹲下来拖洗地板,也没法给二十个孩子做饭。尽管乔蒂的活干得不怎么样,但她毕竟没有为了挣更多的钱离开孤儿院,去别人家干活儿。兴许是她丈夫拉曼的缘故吧,昌迪清楚没有人愿意雇个酒鬼。拉曼在这里至少可以洗洗厕所什么的,也不会碍着别人。有几回他还在院子里昏了过去,所有孩子都围在他身边,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死了。

昌迪正要沿台阶走到院子里,感觉有人拉了一下他的手。原来是小普什帕。她手里拿着一本破破烂烂的《月亮妈妈》,这是一本童话书,里面都是些寓言故事,什么《吞掉一座山的孩子》《飞翔的犀牛及其寓意》。小普什帕想要说话,不过她得吸入足够多的空气才行。但昌迪知道她想要什么,他从小普什帕的手里拿过书,陪她走到房间的角落里,旁边有个大木柜,里面放着孩子们的衣服和玩具。衣柜的一扇门上有面长镜子,另一边木门上画着一棵树,树上开着粉红色的花,有只鸟落在枝头上。昌迪喜欢这幅画,因为那只鸟看上去正在张嘴唱歌,悠扬的歌声能传到老远的地方。

他们远远地离开三个玩科伊巴的孩子,坐在地板上。有个孩子连赢了三把,正昂头挺胸地走来走去。另外两个输了的男孩像泄了气的皮球,揉搓着和亲吻着三枚白色的石子,希望能给自己带来好运。

昌迪喜欢小普什帕叫他念故事给她听。不过,他从来不会从头开始念,因为他觉得把书翻到哪一页,哪一页才是要读的故事。他看着小普什帕,再次发现尽管她个子和年纪都是孤儿院里最小的,但她的眼睛又圆又大,活像科伊巴游戏里的石子。昌迪闭上眼睛,翻到《饥饿公主》。他本来就会讲这个故事,所以挺高兴的。《饥饿公主》是一个爱情故事,讲的是古印度一个美丽的公主,想嫁给意中人——一个穷苦农民的儿子,国王死活不同意。所以她决定绝食,想要以此结束自己的生命。国王没想到女儿会做这样的傻事,但公主很勇敢,就是不吃东西,在她忠诚的感召下,庄稼也停止生长了,整个王国的人都得忍饥挨饿,最后,国王不得不同意将女儿嫁给农民的儿子。

最先是萨迪克太太把这个故事念给所有孩子的。后来昌迪想了想,为什么萨迪克太太在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并不开心,也许是觉得自己的遭遇跟故事大相径庭,尽管她讲故事的时候语气平和,但昌迪看得出来,萨迪克太太一点也不相信那个故事。他现在更加确信了。但是小普什帕无论听到什么故事,都深信不疑,这让昌迪很高兴。到时候,他没准还能跟她讲讲色彩的魔力。不过,就在他准备开讲的时候,萨迪克太太进入房间。“大家都坐到地板上来,”她说,“我有件重要的事情要跟你们讲。”

昌迪合上故事书,跟小普什帕讲,等萨迪克太太讲完事情,就会给她念故事。小普什帕从昌迪手里拿过那本《月亮妈妈》,不无羡慕地看着《饥饿公主》的插图,公主为穷苦农夫的儿子哭泣时,黑色的长发遮住了她的脸。怕鬼的男孩顿珠则挨着他俩坐在旁边。

几个玩科伊巴的男孩很不情愿地停下手中的游戏,因为那个男孩已经连赢了四把。他跟另外两个人说他想创造五连胜的纪录。但瞥了一眼萨迪克太太的眼神后,他将石子一枚枚拾起来,坐在索纳尔旁边。索纳尔早就托着下巴,在那里等着了。

昌迪从木柜门上的镜子里看着萨迪克太太。她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额头上青筋暴起,好像比刚才在办公室还要累,想必不是什么好消息。

他想起上次萨迪克太太讲的事,跟巴布里清真寺有关。那座清真寺是十二月六日遭到破坏的,那天正好是小普什帕的生日。萨迪克太太几天后才将这事跟大家说,那时候孟买已经发生了骚乱。

接下来的几天,昌迪无意中听到拉曼跟乔蒂说,因为萨迪克太太是穆斯林,出了孤儿院不安全。穆斯林开的商店被洗劫一空,被一把火烧得精光。穆斯林无论男女老少都会受到牵连,警方压根儿就不保护他们。拉曼建议萨迪克太太穿纱丽,而不是传统的莎尔瓦卡米兹。如果真要出去,也许得假扮成印度教教徒才行。但昌迪说什么也不信,毕竟拉曼是个酒鬼,说的话当不得真。

萨迪克太太的话把昌迪的思绪拉回现实中。“有些人我是看着从小不点长到这么大的,现在我都抱不动了。”

她的嘴角露出一抹微笑,看着索纳尔,她正在拨弄那件绿色的裙摆。索纳尔容易走神。见索纳尔没在听,昌迪很生气。“索纳尔,你是两岁时候到这里的。”萨迪克太太说,“你现在多大了?”

索纳尔听见自己的名字被叫,抬头看着萨迪克太太。她举起手准备回答。这是萨迪克太太教的,大伙在一起的时候,想要发言得先举手。“你多大了?”萨迪克太太重复了这个问题。“九岁啦。”索纳尔答道。“我们这里有个男生马上就要成年了。”萨迪克太太说,“谁能告诉我是谁呀?”

小普什帕指着昌迪。昌迪垂下头,因为他不喜欢被人关注。比人家早出生有什么了不起的?他至今都没做过什么了不起的事。“你们都知道,这家孤儿院以前是卡玛夫人的。”萨迪克太太说,“如今,H.P.卡玛夫人已经去世三十年。据说她既没有丈夫也没有孩子,于是决定死后把她的家留给像你们这样的孩子。”“这些我们都知道了,她为什么又说这档子事呢?”昌迪想。现在,他确信不是什么好消息,因为萨迪克太太在浪费时间,而且说话的时候还盯着自己的脚。“但现在出问题了。”

说话间,萨迪克太太将腰身和头挺直了,但昌迪知道她说的肯定还是坏消息。“三个月前,我收到一封信。是孤儿院的受托人写的……所谓的受托人也就是管理这个地方的人。有个男人冒出来,向受托人证明他是卡玛夫人的孙子。”

萨迪克太太再次盯着自己的脚,双臂抱怀,挠了挠手肘。“所以那些受托人只得把这个地方还给他,他们听说他准备在孤儿院的原址上建一栋房子。我求他们好歹给我们个安身的地方,哪怕小一点也没关系,只要是个安身的地方就行……今天三点钟他们给了我最终的答复。”

坐在昌迪旁边的小普什帕打开《月亮妈妈》,翻看着,这时,她停下来看着一幅插画,画面上的小孩将一座山拿在手里,正准备吃。小普什帕看着昌迪,指了指男孩张开的嘴,咯咯地笑起来,但昌迪正全神贯注地听萨迪克太太说话。“现在的情况是,受托人叫我们搬离这家孤儿院。再有一个月咱们就得走了,到时候,孤儿院会被推倒,这里会建一座高楼。”

昌迪的心头顿时生出一团无名火,生萨迪克太太的气。她在三个月前就知道这件事情了,干吗现在才告诉他们?这段时间她却瞒得死死的,像是这样就会帮助他们似的。那些受托人到底什么来头?他们为了盖房子连孩子们的死活都不顾了吗?“跟他们说我们不走。”昌迪道。“我们没的选择,昌迪。”“这是咱们的家。”“可房子是他们的呀。我们无能为力。人生就是这样,有时候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却什么也做不了。其实我们还是挺幸运的,在这里待了这么多年。那些在街上流浪的人更可怜。”“可是外头不正是你想让我们去的地方吗?”“我没打算让你们去任何地方。这由不得我。不过,我正在努力想办法,给你们找个别的去处。”“在哪儿?”“普纳。”“普纳在哪儿?”“离我们这儿有三小时的火车。我认识那里的一位牧师,是布拉冈萨神父。他也管理着一家孤儿院。我已经给他写信了。”“咱们要离开孟买吗?”“我也想在孟买找个地方,可压根儿就没有。而且我觉得越是远离这座城市,就越安全。有时真的挺危险。你们知道十二月多吓人吗?据说暴乱还没结束,冲突和抢劫事件还会发生。”

每回萨迪克太太这么说的时候,昌迪老不高兴。不能因为她的生活出了乱子就意味着他们的生活也会出问题。她又没瞧见过暴乱。他在脑海中见过孟买的样子,那里好着呢。“要是布拉冈萨神父不同意呢?”昌迪问。“他不会的。”萨迪克太太说,“听着,现在谈论这些没意义。我们会找个地方的。现在,我们所能做的只是祈祷。”

萨迪克太太的手拂过白发,领着孩子们来到祈祷室。小普什帕将那本故事书留在地板上,她和昌迪是最后进入祈祷室的。

昌迪看得出来,萨迪克太太很害怕。她经常在祷告之前站在耶稣像下面,跟孩子们说话,但今天却跟孩子们跪在一起,低着头轻声说:“把所有的情况都告诉耶稣吧。”

昌迪不知道他们沉默了多久,但是,祈祷结束的时候,他感觉所有孩子之间的距离拉近了些。

萨迪克太太头一个站起来。所有孩子经过她身旁,出了祈祷室,谁也没说话。小普什帕经过萨迪克太太身边时,拉了拉她的手,像是她不愿意一个人走到隔壁房间一样。但萨迪克太太并没有离开。昌迪在队伍的最后面,目光在她身上逡巡。萨迪克太太叫小普什帕继续走。

昌迪心里藏着怒火,因为他听到了真相。在他看来,要是萨迪克太太今天这么容易就把真相说出来,那这么多年来她藏在心头的秘密总该告诉他了吧。“你得把真相告诉我。”他说。“我刚才就说了呀。”萨迪克太太答道,“咱们现在没有家了。”“不是孤儿院的事。我想知道关于我自己的真相。”“昌迪,我跟你说过无数次。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撒谎。”“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向你保证。”“那你得以耶稣的名义发誓。”昌迪仍旧不依不饶。“我一直是这么做的,经常以耶稣的名义起誓呢。”萨迪克太太叹气道。“把你的手放在耶稣像上再说。”

昌迪知道以前萨迪克太太对他撒过谎。她也曾以耶稣的名义发誓说对他父母的事毫不知情,但她从来没把手放在耶稣像上。萨迪克太太只是摸着耶稣的脚。“我对你父母的情况一无所知。”她说。“你还在撒谎。”“你为什么这么认为?”“你刚才说这话的时候手从耶稣的脚上挪开了。”“昌迪……你别老打听你父母的事了。”“那我向你打听点别的事呗。”“敢情好。”“你还记得上回我跟你说过,我趁一个玩科伊巴的男孩睡觉的时候踢过他?”“记得。”“我怎么跟你说来着?”“你只是说踢过其中一个男孩。”“你知道我为什么跟你说这事吗?因为我跟你一样喜欢撒谎。求你告诉我吧,求求你了,萨迪克太太。我非得知道我父母的事不可。”“可现在说这个又有什么用呢?”“我到时候就不会再想这事了。有时候晚上我也会想,他们是不是不小心把我弄丢了,说不定现在还在找我呢。”“昌迪,做这样的梦对你没什么好处。”“那你把真相告诉我呀。”

接着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昌迪希望萨迪克太太能够打破沉默,再次重复那句她说了无数次的话,她对他父母的情况毫不知情。“萨迪克太太,你将那封信足足藏了三个月,咱们现在连家都没了你才说,这下你看到后果了吧。”“昌迪……”“我知道你为什么要送我们去普纳。”“你什么意思?”“你就是不想照顾我们了。”昌迪说这话的时候直勾勾地盯着萨迪克太太。她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昌迪过去从没用这种态度跟她说过话。“昌迪……我也无能为力。这种事也由不得我。受托人说了算。我已经把真相告诉你们了。我向你保证。”“那就再把我父母的真相也告诉我。”“你可能不爱听。”“告诉我吧。”“你再好好想想。”

昌迪想告诉萨迪克太太,他这辈子都在想这档子事。某些晚上,他会独自站在孤儿院开着的窗户旁,祈求父母会回来找他,但他只会在刮大风的晚上这么做,希望风能将他的话捎给他们。有时候,他会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寻思哪儿长得不招父母待见。他想告诉萨迪克太太自己为什么成天站在院子里。那是因为他有一回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站在院中,一男一女朝他走来,他突然朝他们飞奔过去,很快扑倒在他们怀里,因为他在心里认出了他们,整个院子都在为他高兴,尤其是那些三角梅……“昌迪,是你爸爸把你落在这里的。”萨迪克太太尖锐地说,“他再也不会回来了。我想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萨迪克太太的话一出口,昌迪便被她说话的态度吓到了。她朝窗前走了几步,看着院子,取下眼镜,将手背在身后,继续慢慢道:“我见过你爸爸,你爸爸将你留下的那天我看见他了。那是一个下午,我刚吃完饭。那时,我们还有只叫拉尼的狗,现在已经不在了。拉尼本是一条非常温顺的狗,但那天它却破天荒地叫起来,平日里只会在有人撒腿跑的时候才叫。不知道怎么回事,拉尼就是见不得人跑,它自己也从不跑。尽管一般的狗喜欢跑,喜欢追逐,它却像个女王似的,只会踱着步走路。”“你瞧见什么了?”昌迪问。“我走到窗前,看到一个男人在跑,正好瞧见他从孤儿院里跑走了。”“他长什么样?”“他从孤儿院跑走,我心里怪难受的。每次有人把孩子扔在这里的时候我都会有这种感觉,从没消失过。”“那人长什么样,萨迪克太太?”“我看着那个男子,又看着拉尼,狗仍在放肆地叫。它在井边,旁边有个白色的包裹,你就在里面。”“那人长什么样?”我就想知道这个,昌迪心想,告诉我他长什么样啊。“他好像很害怕。我没看到他的脸,只看到背影,但即便只看到背影,我也能感觉到他很害怕。”“那是我爸爸吗?”“是的。”“可是你怎么知道哇?”“我能从他跑的姿势瞧出来。”“你什么意思,萨迪克太太?”

萨迪克太太叹了口气:“看到他跑步的姿势,就什么都能看出来了,昌迪。可以看出他非常爱你,也能看出他是逼不得已才把你扔在这里,然后飞快地跑开了,因为要是走的话,根本没办法离开你。当然,也有可能是怕被人抓。还是你来揣摩里面的意思吧。”“你看到他的脸了吗?”“没有。”“你确定吗?”“倒也不确定。”“你是说看到他的脸了?”“事情是这样的,昌迪……他的背影我看得很清楚,这么多年过去,他的样子也慢慢成形了,在我的脑海里,他的样子跟普通人没什么区别,脸跟我丈夫的脸,跟角落里卖蔬菜的那个男人的脸,跟别的人没什么两样……长相压根儿就不重要了。”“萨迪克太太,我不明白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意思是说我并没有看到他的脸。对不起。”“你为什么就没看到他的脸呢?”昌迪在心里问萨迪克太太。这才是最关键的地方。“可还有些别的线索,”萨迪克太太说,“我仍然留着那块裹你的白布。你想要吗?”“白布?”“你应该留着。看一眼就行。我马上回来。”

昌迪等在那里,摩挲着耶稣的脚指甲。他看着耶稣的脸,想寻找生命的迹象,却并没察觉。

萨迪克太太再次站到昌迪面前,手里拿着一块白布。那块布并没有丝毫特别的地方,昌迪心想。老人手里只是一块皱巴巴的布。“你当时就是被这块布裹着的。”她说。“你为什么还留着?”“因为上面有血。”

她将那块白布塞到昌迪手里,不敢看他的眼睛。

昌迪从她手里接过白布,看到上面有三滴血迹,像是特地留给他看的一样。“这上面的血印是怎么回事?”他吃惊地问道。“我也不知道。不过我也经常想这个问题。”“这是我的血吗?”“不是,当时你身上很干净。”“是我爸爸的血吗?”“那个人要是你爸爸的话,那就是他的。所以我才一直留着。”

昌迪听着她的呼吸声。突然间,他像能听到房间里的每种声音,哪怕是最细小的动静。“昌迪,你现在多大了?”萨迪克太太轻声问道。“十岁。”“你不再是十岁了。”“什么?”“你不再是十岁。年龄已经无关紧要。你现在是个男子汉了。是我让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请你原谅。”

萨迪克太太离开房间。昌迪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

他脑中思绪万千,甚至不能称之为思绪,有的只是一些诸如“血迹”“跑了”这样的词语,他想象自己是放在井边的白布,一个把送它过来的大人吓得逃之夭夭的包裹。Chapter2新生活开始的瞬间

他告诉自己必须坚强,都已经十岁了,得找到爸爸。这个任务可不轻,他不能因为饿肚子这样的小事就泄了气。

午夜,所有孩子都进入了梦乡。昌迪饥肠辘辘,后悔没吃晚饭,可他之前并没有胃口。

现在,昌迪知道必须在孤儿院把他赶出去之前先离开这儿。他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四下看了看,借助卧室角落里挂着的那盏小灯泡昏暗的光,蹑手蹑脚地来到门厅,踩过孩子们的胶鞋,来到孤儿院的大门那儿。他小心翼翼地滑动门闩,生怕吵醒别人。门闩“嘎吱”响了一声,不过,他安慰自己在这样的夜里,这么小的声响没什么要紧的。

他打开门,走进夜幕中,径直朝那排三角梅走去。黑暗中,他看不清花的颜色。但他在心底点亮了花瓣,过了一会儿,便看到粉色和红色的花朵。他喜欢黑暗中靓丽的颜色。

这时,昌迪的脑海里闪出一个可怕的念头。要是他们拆掉孤儿院的时候把三角梅也拔了怎么办?他这辈子也就喜欢这些花了。不,花不会有事的,他想。房子也许会高高矗立,但枝丫会从水泥地里破土而出,继续往上生长,三角梅就有这样的本事。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要在黑暗中看那些三角梅。他是在跟它们道别。如果必须在白天离开,那他肯定受不了。他感谢花儿在他面前绽放色彩,接着,他飞快地冲过去,亲吻了那些薄如蝉翼的红花,根本不在乎会不会被刺扎到。它们爱他,昌迪想,花瓣沙沙地拂过他的皮肤,也不介意被人从睡梦中唤醒。昌迪说他有个不情之请,希望能摘几片花瓣带走,但愿不会对它们造成太大的伤害,于是,他将花瓣塞在了口袋中。

他还必须做最后一件事情。

昌迪回到孤儿院,他用不着收拾行李,因为除了先前那块上面有三滴血的白布外就一无所有了,不管会不会给他带来好运,他都会带上那块布,别的东西就不用拿了。他将那块布像围巾一样围在脖子上,手里拽着几片红色的花瓣,沿着短短的走廊进了萨迪克太太的办公室。这会儿,她在地板上酣睡,昌迪能听到她轻轻的呼吸声,他没打算叫醒她,因为也没什么好说的。都这个时候了,再去道谢就显得有点傻了。她内心肯定知道昌迪会感谢她所做的一切。

他将几片花瓣放在萨迪克太太的办公桌上,随即又改变了主意,还是把花瓣放在她的脚边。昌迪立在一旁,心里默默说着感谢的话。他这辈子从没拥抱过她,现在好想抱一抱,却又不想吵醒她。

他跑到走廊上,出了大门,来到院中。

他没有停下来回头看,也不知道会不会哭,但他已经不在乎了。他越跑越快,很快离院墙只有几米的距离了,他知道自己马上要进入另一个世界。

如果爸爸从我身边跑了,那我现在就得追上他,昌迪一边跑,脑子里生出这样的念头。他得跑起来,因为爸爸比他先出发,他们之前隔得老远,隔着遥远的时光。

昌迪这样跑还有一个原因。他害怕要是像平常那样走路,如果不能立马穿过狭窄的街道,萨迪克太太可能会醒过来,叫他叛徒,因为他抛弃了她和别的孩子。所以,即便街上的碎玻璃扎进他的脚底,他也顾不上了。他越跑越快,想赶上前面的卡车。

卡车的大铁链重重地敲打着墨绿色的后门。昌迪以前从没追过卡车,不过他见过别的孩子干过这事,车的后门上印着一朵白莲花,下面是一行字:伟大的国家印度。他知道要是掉下来,摔倒了,皮肤准会被水泥马路磨破,骨头也会摔断,这样开始新生活可不行。所以,他死死抓住铁链,双脚蹬着路面。

他跳上的是一辆垃圾车,里面全是腐烂的食物。垃圾车绕过拐角,一只正在用餐的老鼠突然颠了出来,“嗖”一声从昌迪的胸口蹿过去。他想站起来,但转念一想,要是被司机发现了,可能会生气地把车停下来。于是,昌迪只得待在垃圾堆里。那只老鼠又溜到发霉的面包前,车厢侧面有道裂缝,更像个大洞,昌迪朝洞口爬过去。这会儿,卡车加速了,风把垃圾吹得撒落一地。

城市从昌迪跟前闪过,但昌迪没法看清它的全貌,只能通过那个洞口看到零星的部分。他看到一些小商铺的钢卷闸门放了下来,乞丐在底下睡觉,流浪狗朝一棵树走去,有的狗还瘸着腿,但其他狗似乎快活得很。卡车行驶很长一段路后,马路被挖开了。一个棕色的圆筒里生着一小团火,一群建筑工人在附近抽着小烟卷,好些住在贫民窟的人拿着桶鱼贯而过。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不同寻常的事发生,也没有瞧见萨迪克太太嘴里说的暴力迹象,昌迪深感庆幸。

卡车又拐了个弯,昌迪再次失去平衡,垃圾一股脑朝他涌过来。他仰面朝天摔了一跤,原来天空到哪儿都是一个样。不管城市看起来有多奇怪,如何变化,只要抬头望着天空,就能看到熟悉的东西。无论在哪儿,天空都是一个开阔的空间,不仅属于他,也属于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此刻,他感觉离孤儿院很远了,想跳下来,主要是受不了那股气味儿,但在这么快的速度下跳下去除非脑袋被门挤了。要是白天,卡车会在拥挤的车流里慢慢行驶。晚上空空荡荡的街道让他吃惊。卡车经过一座桥,昌迪看到四周是直冲云霄的烟囱,像是跟天上的云彩成了朋友。公寓楼离桥很近,能直接看到房间里的动静:一个老头儿坐在镜子前刮胡子。他为什么大半夜干这事呢?卡车从桥上下来的时候,马路也变得狭窄了,他右边有两名警察坐在边境检查站外头的凳子上。一名警察嘴里叼着烟卷,另一名则用手撑着下巴,看起来是在打瞌睡。

垃圾车冒着烟一路驶过街道,那两名警察变得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视线中。这时,有四辆还是五辆摩托车超过了卡车。那些小伙子骑在摩托车上飞快地超越卡车时,衣服被风吹得鼓鼓的,然后突然拐了弯,几辆车挨得很近,看起来怪吓人的。

昌迪突然听到音乐从扬声器里响起,虽说是晚上,但能听到歌声令他很欢喜。卡车慢了下来。也许司机也想听听这音乐声,昌迪没有浪费机会,爬到卡车边缘,跳到街上。不管车开得多慢,但还是不习惯从开着的车里跳下来,他失去了平衡,一个趔趄往后倒去。在地上躺了好几秒钟。好在没摔坏,他暗暗对自己说。确实毫发无损。

他前面的建筑物亮着灯。那是一栋古老的建筑,只有三层高,但所有楼层都亮着红绿色的灯,小灯泡连成线,有时甚至还会转换方向不停闪烁。阳台上的扬声器播放着最动听的印度音乐。他觉得选对了地方。哪里有音乐,哪里就是快乐的地方。

他看到一名男子躺在一张轻便小床上,用一只胳膊遮住眼睛。看到小床后,昌迪不由得问自己今晚要睡在哪里。也许哪个好心人会把他让进屋子,给他吃的。他擦干脸上的汗珠,垃圾的恶臭味仍然挥之不去。

音乐声停了。楼里的灯光仍然亮着,不过不再改变方向,宛如红红绿绿的星星镶嵌在那栋楼里。他好希望孤儿院也有这样的灯,那样至少还有东西可以看。

昌迪开始担心吃饭的问题了。他可是一整天都没吃东西了。之前因为在祈祷室里,一点也没觉得饿,所以没顾上吃晚饭。也不知道几点了,他寻思着,可转而在心底说,就算知道几点又有什么区别呢。前面,几个人坐在椅子和凳子上围成一圈,所有人都在抽烟。有时还会有人大声嚷起来,他们当中的那个老人不停地咳嗽。昌迪后悔不该离他们这么近,因为每次看到他们仰着头吐出烟雾都让他怪不舒服的,他们像是一点也不尊重天空。

一间公寓的窗户是开着的,一个蓝色的塑料袋慢慢飘到地上,落在一辆人力车上。昌迪发现那辆人力车没有轮子,破旧的车子看起来像是被人丢弃在那里的。锈迹斑斑的金属车身牢牢地插进地里,让那辆车看起来像是从马路里长出来的。

人力车旁边有一堆水泥砖,垒得高高的,昌迪看到两个人在上面睡觉。两人的年纪跟他相仿。让他吃惊的是,尽管睡在水泥砖上,两个孩子好像睡得特别香。

轿车引擎发出的“嗒嗒”声令昌迪转过头来。一辆出租车停在大马路上。司机一只手推着车,另一只手从车窗伸进去打方向盘。乘客也遵照司机的吩咐在后面推车,一个女人坐在车后座,绿色的纱丽被车门卡住了。

两名正在抽烟的男子发现了抛锚的出租车,把烟扔在地上,朝马路这边走来。他们来到出租车旁,司机钻进车里,两名男子跟乘客一起用力推车。

昌迪在心里想,要是他有力气的话准会帮忙,要是吃了东西也行。他走路的时候一瘸一拐,抬起脚发现脚掌流血了。他记得从孤儿院跑出来的时候,踩在了碎玻璃上。他单脚跳着来到房间洒出的光亮处,坐在地上,借助光亮检查脚掌。上面有几道口子,连玻璃都能看清。他小心翼翼地把碎玻璃拔出来,然后数了数还有四块,他有的是时间,可现在又累又饿。昌迪尽量不去想去哪里找吃的,玻璃暂时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顾不上饥肠辘辘的肚子,但他知道只要把碎玻璃全部拔出来,饥饿感会再度袭来。

他告诉自己必须坚强,都已经十岁了,得找到爸爸。这个任务可不轻,他不能因为饿肚子这样的小事就泄了气。

早上,没有了闪烁的红绿灯,那栋楼看起来不一样了。昌迪看着将小灯泡连在一起的电线,一圈圈地缠绕在每间公寓上,房子上凿出的小孔清晰可见,几株野生的植物还从下水道管子里长了出来。

昌迪几乎整晚没睡,饥饿感仍没消退。为了分散注意力,他朝一堵挂着电影海报的白墙走去,海报上是一名警察,戴着墨镜,一把枪贴在脸上,闪闪发光的枪俨然成了电影的主角。墙上还有张老虎的海报。

他从老虎身上移开目光,发现墙上有个水龙头。他拧开水龙头,那玩意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冰凉的水从里面流了出来。他四下看了看,想知道有没有人在看他,不过现在天色尚早,大部分商铺都没有开门。街上很安静。他将手合成杯状喝水,但这样太慢了,他索性弯下腰,嘴对着水龙头咕咚咕咚地喝起来,使劲儿往肚子里灌,只是因为喝得太多、太急,他才停了一会儿,瞧见一辆牛车经过马路,车上拉着一大块冰,上面盖着锯屑。接着,他又喝起来,把肚子灌饱后,再次将头放在水龙头下面,把头发淋湿,还擦了把脸,最后,他在水龙头下用脚底和脚背互相搓着,终于把玻璃冲走了。

他决定在这个新地方到处走走,很快来到昨晚几名男子围成一圈坐着、朝天空吞云吐雾的地方。他看到街上有几条木凳,一排摩托车停在街边,还看到了那辆废弃的人力车。车比昨晚看起来还要旧些,一边车身凹进去一大块,像是曾发生过交通意外。

昨晚出租车抛锚的大马路上,两棵椰子树高高耸立在街灯上方,因为没有风,椰子树没有摇曳。那里还有个巴士站,一名男子靠着巴士站的底座,用手绢擦拭眉毛。巴士站后面是一家关门的店铺,旁边有个卖杂志的小贩,他将杂志挂在一根绳子上,绳子就像拴在两根建筑管上的晾衣绳,昌迪喜欢看杂志在绳子上翻飞,像随时都会飞出去一样。

他再次面对那栋楼。尽管墙体看上去斑驳陈旧,但公寓楼的窗户却五颜六色。有些窗框刷成了粉红色,玻璃则是蓝色的,晾衣绳上挂着红色的毛巾、绿色的床单,还挂着一个红色的小桶。有人居然会把桶挂在绳子上,昌迪觉得好生奇怪。

那栋建筑物的一楼是座小神庙。昌迪之所以一眼瞧出那是一座庙,是因为尽管那栋楼是棕色的,那部分却是橙色的。而且,还有个老妇人在外面卖花环。她蹲在一个小摊前,将漂亮的金盏花和白百合编成花环,编完一个,就挂在货摊顶上的钉子上。也不知道她要编多少个,昌迪想。到时候,花环会像幕帘一样遮住她,如果要跟顾客说话,她得像新娘一样拨开花环探出头来。不过,老妇人并没有瞧见他。

前面有个烟卷店,昌迪强忍着没去看放在玻璃罐上的一袋面包和罐子里的发酵饼干。他扭过头,加快脚步朝一家诊所走去,从白色板子上面印的红十字架能够看出那是诊所。昌迪知道板子上列出的名字都是医生能诊治的疾病,他不由得想,也不知道医生会不会把他们没法治愈的疾病写在上面。我希望永远不要看医生。他想。

昌迪觉得有必要将新地方好好观察一番。他对孤儿院的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这时,他回头朝神庙走去,希望管理神庙的人能大发善心给他点吃的。

但神庙大门紧闭。上面还有把铁锁。他透过窗户的铁栅往里瞧。这回,那个编花环的老妇人终于瞧见他了。她将一朵金盏花扔在地上。昌迪正要冲过去捡起来,花却掉进了下水道。

他再次往神庙的窗户里瞧,想看看里面有没有神灵,但光线太暗。神庙里连光都没有,如果神灵连发光这种简单的事都做不了,还算哪门子神灵呢?但他仍然感觉暖暖的,想来那个神灵至少是个热心肠吧。

一名男子匆匆从神庙的台阶上走了下来,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文件夹。那人头发油光发亮,梳了个小分头。男子看了一眼手腕,飞快地走了,但昌迪发现他并没有戴表。

饥饿再次向他袭来,看来必须尽快找到吃的,否则准会头晕恶心。他还没习惯不吃东西上路,因为一出门就没什么气力。尽管他每天在孤儿院吃的都是同样的食物,但至少还能为他提供能量。饥饿让他明白一个道理,尽管他的肋骨从白背心里凸出来,但至少还在身体里,如果他今天不吃东西,肋骨一准会更加凸出,等他睡觉的时候,肯定会从肉里伸出来,到时候这里的人会看到一个男孩的肋骨像獠牙一样从身体里伸出来,肯定会被吓坏的。

于是,昌迪深吸了一口气,朝烟卷店走去。来到木柜台时,他打量着店主的脸。那人的脸很小,下巴和面颊上留着白色的胡楂。他看上去跟昌迪一样弱不禁风。昌迪心想,那人的烟卷店里全是糖果、面包和香烟,可为什么会落得这般田地呢?不过,昌迪转念又想,也许这就是他瘦骨嶙峋的原因吧,这人没吃东西,准是把所有时间都花在抽烟上了。“你想买什么?”店主问。“我……你能给我点吃的吗?”“你有钱吗?”“没……我没钱,但只要给我一小块面包就行了。”“你没钱?”“是的。”“一小块面包就可以了?”“我从昨天开始就没吃过东西了。”“好吧。你想要什么就拿什么。”

昌迪一度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想要什么就拿什么。”店主再次说道,“你想要饼干吗?”

昌迪还没来得及回答,那人就要揭开饼干罐。

昌迪希望他快点揭开罐子,免得改变主意。不多一会儿,罐子果然揭开了。“来吧,”店主说,“拿呀。”“我能拿多少块?”昌迪问。“你想拿多少就拿多少。”“我想拿三块,谢谢。”昌迪说。“拿吧,拿吧。”

昌迪将手伸进玻璃罐中,店主“嘭”的一声将盖子重重地砸在昌迪的手腕上。

昌迪痛得尖叫起来。“你这个小偷!”店主大声喊道,“你先是在我的店里偷,现在又来讨?”

昌迪一头雾水,手腕仍然生疼。“昨天就有你们这样的贱种来偷油!要是再让我看到你进这家店,就活剥了你!”

昌迪看到店主满脸怒气,所以他甚至都没有为自己辩驳,只得撒腿就跑,经过神庙时甚至都没瞧一眼里面的神灵,跑到水龙头跟前停下来。他手腕痛得要命。这是他到城市的第一天,没有听到一句好话,反而遭了一顿辱骂。也许店主抽烟把心熏坏了,所以才这么恶毒。昌迪突然觉得累了,便坐在水龙头下面,让跟雨水一样冰凉的水哗哗地兜头流下。

水龙头咕咚响了几声,没水了。

太阳炙烤着昌迪的脖子,汗水顺着他的后背直往下流。他想坐在某家店铺的阴凉处,或者树的遮阴处,但他总算明白了,想要填饱肚子,他必须找份活儿干。

于是,他在商店周围好好找寻了一番,想看看哪个地方需要清洁工。他见过乔蒂打扫孤儿院,每次她要是没来,他都会帮萨迪克太太打扫屋子,所以会干这活儿。他站在希林咖啡馆的外面,那是一家供应莫格莱菜、旁遮普菜和中国菜的餐厅。但一个光头坐在柜台后面,正冲餐厅里的工人大喊大叫。现在去找他可不是什么好时机。

接下来他找到一家里面装着空调的时装店,名为普什潘精品店,这家店也不行,因为他压根儿就不敢进去。他的白背心破破烂烂的,上面有好几个洞,一个礼拜没洗了,就连身上那条棕色短裤的松紧带也没了弹性。

就在昌迪提溜短裤的当儿,他发现一名老人正在街上看黑板上的广告。广告是用马拉地语写的,昌迪看不懂,但再次发现了先前看到的老虎。看完广告后,老人走上一家名为波亚酒馆的台阶。他进去时什么都没说,不过,想必是酒馆的常客,因为店家刚瞧见他,便离开柜台拿了一瓶酒出来。店家将酒瓶放在一个棕色的纸袋里。老人把酒放在袋中,莫非是因为他不好意思拎着酒瓶满街走吗?昌迪心想。展示柜里排列整齐的酒瓶让昌迪想起了拉曼。要是把拉曼这辈子喝过的酒瓶数一遍,那估摸这家酒馆都装不下。酒馆里有个很大的座钟,跟孤儿院的那个有几分相像。钟上显示的是三点钟。也不知道孤儿院现在几点了。昌迪刚生出这样的想法,便觉得真够傻的。他知道两个地方的时间肯定一样,但孤儿院似乎位于另一个世界。

挨着波亚酒馆还有个店铺,不过那家店的钢卷闸门是放下来的。一个老乞丐在店门外安了家。他就睡在一个大麻布袋里,头顶旁边的金属碗里有几枚硬币。阳光直射在乞丐的脸上,那人眯缝着眼睛,不甘示弱地望着太阳。虽然有几只苍蝇落在脸上,可他似乎一点也不在乎。他睁开眼睛,想要站起来,不过好像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昌迪想要帮他,但担心老人是个疯子,说不定会打他。他可不想冒险,因为已经有人骂他小偷了。

他往回朝水龙头走去,经过那座神庙。

小诊所的窗户上装着铁栅,看起来像个棕色的牢笼。也许夜晚会有人潜入偷药。昌迪为医生的病人感到难过,每次昌迪发烧的时候,最讨厌的事就是没法看天空了。要是眼睛灼热难受,蓝蓝的天空可是灵丹妙药。

他在想为什么诊所还没开门呢。兴许是医生自己也病了吧,要是这样就没法给人瞧病了。他记得有一次萨迪克太太咳嗽得很厉害,不得不在床上躺几天。要是那时候哪个孩子生病了,就没人照顾他们了。

昌迪不愿去想孤儿院的事,于是从小诊所那里走开了。他正走着,感觉脑袋一阵发昏,突然脚一软跌倒在地。他听到自行车在他耳边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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