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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1 15:1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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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小泉八云

出版社:鹭江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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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魅影

日本魅影试读:

前 言

1871年,密特福德先生(Mr.Mitford)在介绍他的那本引人入胜的《古日本故事集》一书时写道:

最近几年写的那些有关日本的书籍要么是从官方记录中编译而成,要么只是匆匆过客的笼统印象。整个世界对日本的内在生活都知之甚少:他们的宗教,他们的迷信,他们的思维方式,他们得以前进的神秘源泉——所有这一切都还是未知数。

密特福德先生提到的这种无形的生活是不为人所熟知的日本,而对它,我已能略知一

。读者也许会因本书内容的单薄而失望,因为一位在日本人中间生活了不到四年的人——即使是一个努力接受其风俗习惯的人——尚不足以使外国人对这个不可思议的世界产生宾至如归的感觉。没有人能比作者本人更清楚,在本书中已完成的东西是多么少,还剩下要做的事有多么多。

新兴日本受过良好教育的阶层一点也不赞同本书所粗略触及的那些普遍的宗教观念——特别是源自佛教的宗教观念——以及各种稀奇古怪的迷信思想。除了对普遍的抽象概念和特殊的形而上的思索抱着特有的冷漠这一点外,当今西化的日本人与有教养的巴黎人或波士顿人几乎处于同一智力水平上。但他们倾向于对所有超自然的观念都持过度的蔑视,对历史上重大的宗教问题,他们的态度是十足的冷漠。他们在现代哲学方面的大学训练很少会促使他们去从事独立的社会学或心理学方面的叙述研究。对他们而言,迷信仅只是迷信,它们与人[1]的情感天性之间的关系引不起他们丝毫的兴趣。这不仅是因为他们对日本人了如指掌,而且还因为他们所属的那个阶层仍然不理智地(尽管是十分自然地)以日本较古老的信仰为耻。我们这些现在自称为不可知论者的人,多半都能回想起当我们刚刚从一种比佛教更缺乏理性的宗教信仰中解放出来时,我们回顾父辈那阴暗沉郁的神学时的感受。日本的知识分子只是在最近几十年中才开始变成不可知论者,这种精神革命的突然性足以解释目前上流阶层对佛教所采取的态度的主要(尽管也许不是全部)原因。在短时期内,它肯定免不了偏执狭隘。既然人们对与迷信迥然有别的宗教都抱有不能容忍的感觉,那么他们对与宗教迥然有别的迷信的不接受感必定还要更加强烈。

但在日本西欧化的圈子中,很难发现与其他地域截然不同的日本生活的罕见魅力。这种魅力存在于广大的普通民众中,就像在所有国家一样,这些普通民众代表着日本的国民性,他们仍然墨守着自己令人愉悦的古老风俗,保持着自己的独特服装,保留着自己的佛教造像、家庭神社以及那优美动人的祖先崇拜。一位来自外国的观察者决不会厌倦这种生活,如果他足够幸运也足够敏感,得以进入这种生活之内,他有时禁不住要怀疑:我们自吹自擂的西方的进步历程是否真的是在向着道德的方向发展。尽管已经过去多年,他仍能每天都从这种生活中发现某些前所未知和出人意料的美丽。像其他地区的生活一样,日本生活也有自身的黑暗面,但与西方存在的更加黑暗的侧面相比,就连这种黑暗面也是灿烂光明的。它有其自身的弱点和愚昧之处,也有恶俗陋习和残酷无情的地方。可是,你对它了解越多,你就会越加惊奇于它超乎寻常的善良、不可思议的韧性、始终不渝的礼貌、淳朴单纯的心灵、与生俱来的仁慈。从我们自己更具包容性的西方的理解力看来,它最大众化的迷信,虽然在东京受到谴责,却有着极其珍贵的价值:这些迷信构成了口头文学的支离破碎的片断,反映了它的希望、恐惧以及判断是非的经验。它为了寻找无形谜团的答案所作出的初始努力导致了绝对是更光明、更仁爱的人类迷信,增添了日本生活的魅力,只有在日本内陆长期居住的人才能够理解这种魅力。日本的个别信仰是具有欺骗性的,如对恶魔狐狸的迷信,公共教育正在迅速驱除这种迷信;但还有大量的信仰,其想象之美甚至可与我们当今时代最高贵的诗人仍在从中寻求灵感的希腊神话相媲美;还有许多其他的信仰,它们鼓励人们善待不幸者,善待动物,这样的信仰只会导致最令人愉快的道德结果。家畜表现出的煞是有趣的恣肆蛮横,许多野生动物在人面前显示出的相当的大胆无畏——像白色云团一样的海鸥盘旋在每艘到来的汽船的上空,以期获得人们施舍的食物碎屑;鸽子在寺庙的屋檐上咕咕叫着,捡食着香客们撒给它们的米粒;小鹿在神圣的神社中等人来喂糕饼和爱抚;当陌生人的影子投射在水面上时,鱼儿就从神圣的莲花池中伸出脑袋——这一切以及其他成百上千的可爱景象都应归功于幻想,尽管人们将这种幻想称为迷信,它们却在以最简单的形式向人们传授关于生命的统一性的崇高真理。即使有相当数量的信仰没有上述信仰那么吸引人,公平的观察者最好还是牢记莱[2]基的话:

许多迷信确实无疑与“对诸神的恐惧”这一具有奴性的希腊观念完全相符,并给人类带来大量无法言传的痛苦,但还有许多其他的迷信具有不同的倾向。迷信既可导致我们的恐惧,也会唤起我们的希望。它们常会迎合并满足心灵深处的渴望。当理性只能提供可能性和或然性时,它们则提供确定性。它们提出充满想象力的概念。它们有时甚至会给予道德真理以新的支持。它们制造只靠自身就能满足的欲望,也营造光凭自身就可平息的恐惧,因而它们常会变成快乐的根本源泉。当人们精疲力竭或麻烦缠身,最需要得到安慰时,便最能感受到它们慰藉人心的功效。我们从自身幻想中获得的东西要比从知识中获得的东西更多。极富建设性的想象力给予我们的快乐也许比理性给予我们的快乐更多,因为在思索的领域,理性主要是批评性和破坏性的。与那些最为宏大的哲学理论相比,莽夫村妇们在危难关头或悲伤时刻如此信赖地谨记在心的粗鄙符咒,以及据说会对穷人家的茅舍产生神秘的保护性影响的神圣图画,能够在人感到最暗无天日的忧郁时刻提供更加真实的安慰……没有什么会比下面这种做法更加错误的:幻想当一种批评的精神广泛流传时,那些令人愉悦的信仰会丝毫不差地保留下来,而那些给人带来痛苦的信仰却会独自销声匿迹。

现代化的日本所具有的批评精神正在间接地帮助而非抵制外国顽固分子的努力。这些人试图摧毁人们朴素、快乐的信仰,代之以那些成熟的西方知识分子早已不再相信的残酷迷信,如对于无情的上帝和永恒的地狱的幻想。这种做法无疑是令人遗憾的。早在一百六十多年前,坎普费尔(Kaempfer)就曾写道:日本人“在美德的实践方面,在生活的纯洁方面和对周围世界的热爱方面,都远胜于基督徒”。除了在那些本土道德已经遭受到外国污染的地方,如在开放的口岸,这话正是当今日本的真实写照。我自己和许多不带偏见的、对日本生活更富经验的观察者都深信,无论是在道德方面或是其他方面,基督教的输入都未给日本带来任何收获,却使它失去了许多。

在构成这些篇目的二十

个章节中,有四个章节最初被几个报业财团所购买,结果与读者见面时,已经面目全非;还有六篇刊登在《大西洋月刊》上(1891-1893)。其余诸篇构成了本书的主要内容,都是初次与读者见面。

拉夫卡迪沃·赫恩

日本,九州,熊本市

1894年5月【注释】[1]与这种冷漠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威斯康特·托里奥(Viscount Torio) 那强烈的、理性的、具有远见卓识的保守主义——一个令人尊敬的例外。——作者原注[2]莱基(William Edward Hartpole Lecky,1838-1903),爱尔兰历史学家,主要著作有《理性主义史》《欧洲道德史》等。——译者注

第一章 我在东方的第一天

“千万别忘了在第

时间把你的第一印象写下来,”我抵达日本后不久有幸遇到的一位好心肠的英国教授(Basil Hall Chamberlain)说,“你知道,它们转瞬即逝,一旦成为过眼云烟,就再也不会重新来临,而且无论你在这个国家有可能获得怎样奇异的感觉,你都会觉得,没有什么会比这些第一印象更为迷人。”我现在正试图借助当时草草记下的零星手记来复原那些第一印象,可我发现,它们与其说是令人着迷的,倒不如说是飘忽不定的:在我所积攒起来的种种印象中,某些东西已经蒸发——往者不可追。我忽视了那个好心的忠告,尽管我曾信誓旦旦地要遵从它:在刚到日本的头几周里,我哪里能定下心来,老老实实地坐在屋子里写作,因为在令人啧啧称奇的日本城市那阳光斑驳的街道上,有那么多东西可看、可听、可感觉。还有,即使我能够使所有那些业已消失的第一印象复活,我也会怀疑,我是否能将它们形诸文字固定下来。日本最初的魅力就像香水的气息,不可捉摸,瞬息即逝。

我坐着人力车,从横滨的欧洲人聚居区进入这个日本都市,开始了我的首次巡行,以下是我尽可能凭回忆记下的印象。一

在日本街道上的首次巡行充满了趣味横生的讶异感——你根本无法让你的人力车夫弄懂你的意思,你只能通过手势,指天画地,张牙舞爪,才能使车子四处游走,无所不至,因为一切都包含着难以言说的乐趣,一切都是那么新奇——你头一次觉得你真的来到了东方,来到了远东。此前,有关这块土地,你从书本上了解了那么多,而且神往已久,可是,正如俗话所说,眼见为实,到如今你才知道,你对它仍一无所知。你第一次充分意识到了这一常见之事,可即使在这种意识中,也带有一丝浪漫的意味。更何况对我来说,这一天所感受到的庄重神圣之美,以无法言传的方式使这一意识得到了升华。日本春季的丝丝寒意,加上从富士山白雪皑皑的圆锥形山顶吹来的微风,使早晨的空气清冷凉爽。在这片清冷的空气中,弥漫着某种难以言说的魅力,这魅力也许源于那柔和至极的明净感,而不是任何一种可以明确描述的色调——天宇间澄澈透明,纤尘不飞,只有一抹微蓝氤氲其间。透过它,哪怕是最远处的物体也会带着令人称奇的明丽色彩突显出来。阳光和煦怡人,黄包车(或称人力车)是你能想象到的最舒适轻便的代步工具。车夫穿着凉鞋,戴着蘑菇形的白草帽,越过他那随着奔跑的节奏而起伏舞动的草帽放眼望去,狭长的街景美不胜收,我沉迷其间,恐怕永远也不会感到厌倦。

一切似乎都如小精灵般可人,因为每样事物、每个人都小巧玲珑、古怪有趣、神秘诱人:小巧的房屋罩着青色的屋顶,小店铺前悬垂着青色的帘幌,面带微笑的小人们穿着青色的衣服。只有当偶尔有一个人高马大的外国人走过,或者蓦地闪现出用拙劣的英语写着广告的店铺招牌时,才会打破这种幻景。尽管如此,这些不和谐因素只会突出眼前的现实,无论如何也不会从实质上减退那些可爱的小街道的吸引力。

你得透过翻卷不止的旗帜和来回摇荡的深青色帘幌,才可凝神谛视其中的一条街道,所有旗帜和帘幌都饰有日语或汉语文字,因此显得美丽而神秘。起先,这种谛视只会令你产生一种光怪陆离的奇怪的混乱感,因为似乎不存在任何建筑或装饰方面的具体明晰的规定:每座建筑似乎都有着自身特有的幻异之美,没有一样事物与其他事物完全相同,一切都具有令人眩惑的新颖之处。但渐渐地,当我在这一区域盘桓了一个小时之后,我的眼睛开始模糊地捕捉到建构这些低矮、轻巧、有着古怪山墙的木制房屋的某种总体格局,它们大都以原色示人,第一层全部面街敞开,在每个店铺的门面上方,都有类似于雨篷的坡状屋顶,屋顶由纤薄的条板构成,背朝着以纸为屏的第二层楼的小型阳台。你开始清楚这些小巧可爱的店铺的总体设计:它们铺着榻

[1]榻米的楼板恰到好处地高出街道,招贴文字一应地竖行书写,有的在帘幌上波动起伏,有的则在镀金描漆的招牌上明灭生辉。你观察到,那种在大众服装中占据着统治地位的浓浓的深青色同样是店铺帘幌的主宰,尽管其间也会零星地点缀着其他色彩——蔚蓝色、白色、红色(没有绿色和黄色)。接着,你还会注意到,店员的衣服上也印有文字,与店铺帘幌上那些漂亮的文字如出一辙。任何繁缛的花饰都无法产生这种效果。出于装饰的目的,这些表意文字都经过美化处理,从而拥有了一种呼之欲出的匀称之美,这是那些没有意义的图案绝不具备的。这些文字印制在工人和服的背后,深青色的底子上有着纯白的文字,而且大得足以使人从老远的地方就能一眼认出来(表明穿著者是某会社或公司的成员或雇员),这时,这些文字便赋予了那些质次价廉的服装以一种人为的精美表象。

最后,尽管你仍沉浸在对于诸般事物的神秘性的眩惑之中,你还是会蓦然醒悟,这些街道大部分令人目不暇接的如画景象,原来只不过源于那些无所不在的汉语或日语文字,它们有的白,有的黑,有的蔚蓝,有的金黄,装饰在每样事物之上,就连门柱的表面和纸制的屏风上也比比皆是。于是,也许会有那么一刻,你会想象用英语字母来取代那些具有魔力的文字会是什么效果,可哪怕仅仅是一闪念,也会让你可能拥有的任何美感遭到当头一击,于是你就会像我一样,成为“罗马字拼音推广协会”的敌人,因为这个组织的建立,就是怀着丑恶的功利主义的目的,鼓吹用英文字母来书写日语。二

在西方人的头脑中,一个字母或字母的组合只不过是用以记录声音的枯燥乏味、机械呆板的符号,这与表意文字在日本人头脑中造成的印象绝不相同。在日本人的头脑中,一个表意字就是一幅活生生的画面:它有血有肉,它口吐珠玑,它手舞足蹈。在日本的街道上,如此灵动的字眼随处可见——它们的形象夺人眼目,它们的文字像一张张面孔,有的笑容可掬,有的怪模怪样。

与这样的文字相比,我们自己的文字显得死气沉沉,不过,只有居住在远东的人才能理解这些文字。假如一边是传入西方的教科书上的日文或中文印刷体文字,一边是出于装饰性题刻、雕刻乃至最普通的广告目的的需要而被美化的完全相同的文字,前者绝不会像后者那样,能够引发人们对美的层出不穷的联想。任何僵化死板的流俗都无法束缚书法家或设计者的想象力:他们所作的每一次的努力,都是为了使自己的文字比其他人的更美丽。从无法追忆的远古时代起,一代又一代的艺术家怀着近乎竞赛的心理,埋头苦干,心力交瘁,经过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的不懈努力与钻研,原始的象形文字或表意文字已进化为一种具有难言之美的事物。一个字看上去只不过寥寥几笔,但在每一笔触中,都蕴含着某种无法发现的艺术的奥秘:如何表现得优雅、匀称,如何写出令人难以觉察的弧线,这些奥秘无疑使文字显得栩栩如生,并见证了艺术家即使是在灵光一现、奋笔疾书的瞬间,仍在一丝不苟地通过自己的毛笔摸索每一笔画从头至尾的完美形态。但笔画的艺术并非全部,将这些笔画结合起来的艺术才是魔力的源泉,以至于连日本人自己也时常对此大惑不解。其实,考虑到日本文字所具有的不可思议的个性、生命力和神秘性,你就不会对出现一些妙趣横生的书法传说感到惊讶了。这些传说通常说的是具有神功的书法家写下的文字是如何变成了人形,从碑帖上走下来,与人们进行交谈的故事。

我的人力车夫称自己为“茶”。他头戴一顶如硕大的蘑菇盖般的白草帽,身穿一件宽袖青布短衫,一条长至他的脚踝、像紧身裤般贴身的青色底裤,脚蹬一双轻巧的草鞋,蒲葵条编的绳子将鞋绑在他的赤脚上。毫无疑问,他是他那个阶层的典型代表:吃苦耐劳,温良恭顺,又不乏狡黠的、软磨硬泡诱你上钩的能力。他已经显示出了他的能力,让我给了他许多额外的东西,人们也曾警告过我要提防他,但那只能是徒劳。因为当你看到有人像马一样夹在两个车把手之间,在你前面不知疲倦地上下颠簸着跑上几个小时的时候,单是这情景带给你的第一感觉就足以唤起你的怜悯。而当这个人,这个满怀希望、追忆、柔情和理解之心的夹在两个车把手间奔跑的人,恰好又有着最和善的微笑,而且对你施于他的哪怕最微不足道的恩惠也表示出感激涕零的神情,怜悯就变成了同情,激起了你毫无来由的自我牺牲的冲动。在我看来,那种挥汗如雨的情景也是引发这种情感的因素之一,因为它使你联想到心跳过速和肌肉痉挛的代价,比如着凉、充血、胸膜炎等等。茶的衣服从里湿到了外,他用一块天青色的小毛巾擦脸,毛巾上印着白色的竹枝和燕子,奔跑时,他就将这块毛巾绑在自己的手腕上。

然而,当我们穿梭在这些小小的街道上时,我很快就从那些转眼看我们的人们的脸上觉察到了茶身上吸引我的地方——茶的思维方式绝非机械的,而是富有个性的。也许这天早上最令人愉快的印象就源自于人们那普遍的、独特的、彬彬有礼的凝神谛视。每个人都好奇地盯着你看,但眼神中没有丝毫抵触情绪,更别说敌意了:他们总是笑容可掬或似笑非笑地看着你。这些友善的好奇观望和微笑导致的最终结果是,来到这里的异乡人都觉得自己如临仙境。过于频繁地使用这一说法,甚至到了蛊惑人心的地步,其结果必然是:人人都用仙境来形容自己在日本的第一天的感受,人人都把日本人说成是仙境中人。不过,大家都不约而同地选择这些词汇来形容那初次尝试时几乎无法更正确地加以描述的印象自有其道理。当一个人突然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中时——在这里,样样事物都要比我们的更小巧,更精致;在这里,到处是小模小样但似乎更和蔼可亲的人,他们无一例外地冲你微笑,仿佛在向你表示祝福;在这里,人们的举手投足都缓慢而轻柔,说起话来总是低声细语;在这里,土地、生命和天空都与你已知的世界截然不同——对于一个想象力受到英式民俗陶冶的人来说,此情此景无疑是关于精灵世界的古老梦想的现实再现。

对于一个突然闯入一个处于社会变动期的国度——特别是从过去的封建社会向现在的民主社会过渡的时期——的旅行者来说,他极有可能会为美丽事物的大量消亡和新事物的丑陋不堪而扼腕叹息。我不知道我会在日本发现这其中的哪一种情况,但在今日,在这些异乡的街道上,古老的事物与新兴的事物可说是水乳交融,彼此扶持,相互反衬着对方的存在。一溜纤细的白色电线杆将大千世界的消息传输到报纸上,报纸上混合印制有中文和日文的文字;在一些有着谜一样的东方文字的茶馆中,电子门铃就安在象牙按钮旁边;一家卖美国缝纫机的商店与一家制作佛像的店铺比邻而居;一家照相馆就设在一家草鞋作坊旁边:所有这一切并未造成刺目的不和谐景象,因为每样西方发明的样品都被安置进一个似乎放得进任何画面的东方框架之中。但是,至少是在第一天,对于一位异乡人来说,老本身就充满新意,足以吸引他关注的目光。于是,在他眼里,日本的一切似乎都精致细腻,美轮美奂,令人玩赏不已——甚至一双包在绘有小图案的纸袋中的普普通通的木筷,甚至一包用三色漂亮字体装点着的纸裹着的樱木牙签,甚至人力车夫用来擦脸的一小块印有飞翔的燕子图案的天青色毛巾。银行的钞票,再普通不过的铜钱,无一不充满美感。就连商店店员用来捆扎你才买下的物品的一小截草秸编成的彩色细绳也是令人爱不释手的奇珍异宝。古色古香的小玩意和精巧绝伦的各色物品多得令你眼花缭乱:你环顾左右,到处都是琳琅满目的绝妙物件,它们数不胜数,又令你莫知所从。

但看它们是件危险的事。只要你斗胆瞧上一眼,就有某种力量迫使你把它买下来——除非像通常那样,当笑眯眯的小贩邀请你仔细观看一样东西的千变万化的不同种类时(每一种都有独到之处,所有东西都让你充满无法言传的想拥有它的欲望),你在自身的冲动占据上风之前,赶快逃之夭夭。小店老板从不强买强卖,但他的东西都像是被施了魔法,一旦你开始购买,你就会忘乎所以。便宜只意味着导致你倾家荡产的诱惑,因为令你无力抗拒的廉价艺术品资源是无穷无尽的。横越太平洋的最大汽轮也装不下你想购买的东西,因为,尽管你也许不愿向自己承认这一事实:你真正想买的不是商店里的物品,你想买的是商店和店老板,是帘幌低垂、众生扰攘、店铺林立的街道,是整个城市和环绕它的海湾与山脉,是浮现在朗净无尘的天空下的富士山的充满魔力的白色身影,事实上,是整个日本,包括它令人着魔的树木,熠熠发光的空气,包括它所有的都市、城镇和庙宇,以及四千万寰宇间最讨人喜欢的人民。

写到这,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有一次,我听到一位讲求实际的美国人在听说日本发生了大火灾后说:“噢,那些人可以承受火灾。他们盖房子所费无多。”确实,普通百姓居住的易损坏的木制房屋可以既便宜又快速地重建起来,但那些安置在房子里面、使房子显得漂亮美丽的东西却不能——每场火灾都是一次艺术的悲剧。因为这块土地上充斥着花样千变万化的手工制品,机器还未能引入廉价产品那千篇一律、注重实用、式样难看的特性(除非为了迎合外国庸俗市场的低级趣味的需求),每件由艺术家或艺术工匠制成的物品仍与其他物品千差万别,甚至艺术家本人的作品也绝不雷同。因此,每当火灾将某种美丽事物化为灰烬时,也就意味着某件体现着个人特质的东西的消失。

令人欣慰的是,在这个火灾频发的国家,艺术冲动本身具有强韧的生命力,它使每一代艺术家都能劫后余生,经受住足以将他们的劳动化为灰烬、熔为乌有的烈焰。遭到摧毁的作品的灵光将重新出现在其他作品上——也许在一个世纪以后——实际上,它得到了修改,但还是能够辨别出往日思想的痕迹。每位艺术家都是鬼斧神工的工匠。他不必经过多年的摸索和牺牲就能找到自己最崇高的表达方式,已成为牺牲的过去寄存于他的内心深处。他的艺术是一种遗产,他的手指在死者的引导下勾画出振翅飞翔的小鸟、缭绕山间的岚烟、晨夕变幻的色彩、枝叶纷披的形状以及春花烂漫的绽放:一代代技艺高超的工匠将自己娴熟的技巧传授给他,并在他绘制的奇迹中再生。刚开始时自觉的努力在几百年后变成了无意识的行为——几乎成为活人身上[2][3]的自发行为——成为艺术的本能。因此,一幅北斋或广重的原价不到一分钱的着色复制品,可能比一幅价值足以买下日本的一条街的西方绘画具有更真实的艺术性。

这里有一些北斋笔下的人物:随意漫步的农民,他们身披蓑衣,头戴巨大的蘑菇状草笠,赤脚穿着草鞋,由于风吹日晒而显得肤色黝黑;面容憔悴的母亲,她们背着光着小脑袋的眉开眼笑的婴儿,脚踩木屐(高而且会发出响声的木鞋)蹒跚而行;还有穿长袍的商人,他们在自己店铺中数不清的谜一样的物品间盘腿而坐,抽着细细的黄铜烟斗。

随后,我注意到人们的脚是多么娇小而美观——无论是农民打着赤脚的褐色脚板,还是穿着小而又小的木屐的孩子们的美丽小脚,或者是穿着雪白足袋的年轻少女的脚。足袋是一种白色的有趾袜,它赋予了那些娇小轻盈的脚以某种神话学方面的联想——令人想起半人半羊的女牧神那洁白优雅的分趾脚。日本人的脚,不管穿没穿袜子,都具有古韵犹存的匀称感:它们尚未遭到已使西方人的脚扭曲变形的丑陋鞋袜的摧残。每双日本木屐在行走时,其中的一只都会发出与另一只略有不同的声音,于是行人的脚步声就具有了一种声调交替的节奏感。在一条人行道上,比如火车站的人行道,这种声音会显得异常响亮。有时,如果一群人故意齐步走,你可想而知,那闷声闷气的木头发出的声音会造成怎样古怪有趣的效果。

“去寺院!”

我被迫回到那所欧式旅馆——不是为了吃午饭,因为我真舍不得挤出一点必要的时间去吃饭,而是因为我无法让茶明白,我想去参观一座佛教寺院。现在茶总算恍然大悟,我的房东已吐出了几个神秘的字眼:“去寺院!”

我们先是沿着两边满是花园和耗资巨大而面目可憎的欧式建筑的通衢大道跑了几分钟,然后经过一座运河桥梁,河中停泊着未经油漆的构造独特的尖头船,再次一头扎进狭窄、低洼、明亮、美丽的街道——进入日本城市的另一部分。茶以最快的速度奔跑着,两边是一排排上窄下宽的船式小房屋,一溜溜陌生的门扉洞开的小店铺。在店铺上方,一律是青瓦铺就的小屋顶,屋顶向后斜着靠向店铺上层糊着纸屏的房间。所有店铺前都悬挂着各色帘幌:有的湛青,有的雪白,有的绯红,幅宽数尺的织物上,布满美观的日本文字,有的蓝底白字,有的黑底红字,有的白底黑字。但这一切都如轻梦般瞬息即逝。我们再度穿过一条运河,冲上一条直达山顶的小径,在一段绵延宽敞的石阶前,茶猛然停住脚步,将人力车的把手放在地上好让我下车,一面指着台阶的方向嚷道:“寺!”

我下了车,登上台阶,来到一处宽阔的大平台,迎面跃入眼帘的是一座巍峨耸立的大门,大门上头是中国式的屋顶:飞檐斜翘,屋脊攒簇,

面玲珑。大门上雕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图案:在敞开的门扉上方的门楣上,雕的是互相盘绕的龙;门扉上也雕刻着类似的图案;从屋檐上伸出些怪兽状的滴水嘴——都是些风格怪异的狮子头。整座大门都是灰色的,像石头的颜色。不过,在我看来,这些雕刻似乎一点也不呆板,所有的龙蛇似乎都云集在水的旋涡中,随波逐浪,游弋起伏,变幻莫测。

我转过身,透过明媚的光线放眼回望。海天一色,融于一片美丽明净的淡蓝。向下看,瓦蓝的屋顶鳞次栉比,一直延伸至右侧微波不兴的海湾的边缘,延伸至环绕城市两翼的绿树葱茏的山冈脚下。在呈弧线形的绿色山冈之外,耸立着一列蜿蜒起伏的山脉,如同一道深色的剪影。从这山梁之上再向极高处望去,一座美得令人难以形容的幻影般的山峰巍峨矗立——它有着独一无二的白雪皑皑的火山锥,这般朦胧如雾,赏心悦目,这般洁白无暇,涤荡人心,要不是它那久远得无可追忆的熟悉轮廓,你肯定会将它误认为是一朵白云。由于它的山脚有着与天空一样微妙淡雅的色调,所以你看不见它的底部所在,只有它那亘古不变的雪线以上的火山锥半落天外,如梦如幻,如同悬浮于阳光明媚的大地与金光耀眼的天空间的峰峦的魅影——这座无与伦比的神圣山峰就是:富士山。

当我站在这雕刻得波怪云谲的大门前时,一种奇特的感觉忽地涌上心头——是那种如梦如幻、将信将疑的感觉。在我看来,那台阶,那飞龙游弋的大门,那环拱于城市屋脊之上的青色苍穹,那幽灵般美丽的富士山,还有那延伸至灰色砖石建筑之上的我自己的影子,似乎不久就会杳然消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无疑是因为出现在我面前的各种形体——曲线起伏的屋顶,蜿蜒盘绕的游龙,中国式的雕刻风格——都并非以全新的姿态出现在我眼前,而是曾出现在我梦中的幻景:此情此景一定激活了我在图画书籍中所看到的那种生活的久违记忆。片刻之后,这种错觉消失了,回归于浪漫的现实,我豁然意识到,所有这一切都是新的,它们真实无疑,美妙无比:那充满魔力的空明澄澈的远方图景,那栩栩如生的画面的淡雅精致的色调,那高远青碧的夏日天空,还有那明媚柔和、魅力无穷的日本的阳光。七

我继续攀登,爬上更多的台阶,经过刻有相似的怪兽状滴水嘴和云集的游龙的第二重大门,进入一座庭院,在这里,造型优美的许愿石灯如纪念碑般林立丛生。在我的左右两侧端坐着两尊巨大的造型怪异的石狮子——它们是佛陀的狮子,一雄一雌。狮子身后是一长排低矮轻巧的建筑,有着曲线起伏、青瓦覆盖的人字形屋顶,在它的入口处,还有三层木台阶。建筑的四面是朴素的木屏,木屏上糊着白色薄纸。这就是寺庙。

我将鞋子脱在台阶上,一个年轻人向一边推开入口处关闭的纸滑门,彬彬有礼地向我鞠躬行礼,表示欢迎。我走进去,感到脚下的榻榻米像床垫般厚实柔软。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个巨大的方形房间,房间中弥漫着一股陌生而甜蜜的气味,那是日本熏香的味道。虽然屋外的阳光灼热灿烂,但在这间屋子里,经过纸屏的过滤射进来的光线却如月光般朦胧模糊。有那么一两分钟,除了在柔和昏暗的光线中闪烁着的金色微光,我什么也看不见。随后,我的眼睛适应了昏暗,这才发觉,在三面环绕着纸屏的佛堂周围,摆放着大量的插花,它们在朦胧的白色柔光的映衬下,如同黑色的剪影。我走上前去,发现它们都是纸做的,是具有象征意义的盛开的莲花,颜色鲜艳美丽,配以蜷曲的叶子,叶子朝上的一面涂成金色,朝下的一面则为翠绿色。在房间的最深处,面对出口的方向,有一个佛坛,富丽堂皇,巍然高耸,上面摆满了铜制或镀金器皿,它们左右簇拥着一个如同微型黄金庙宇的佛龛。但我没有看到佛像,上面只有一些神秘而陌生的金属物品,它们擦得铮亮,在黑暗中熠熠生辉。佛龛和佛坛后面一片漆黑,我分不清那里到底是壁龛还是内殿。

那位领我进入寺庙的年轻侍者走近我,完全出乎我的意料的是,他竟然用标准的英语,指着佛坛上烛台间的一样金碧辉煌的物体大声说:“那就是佛龛。”“我想供供佛。”我回应道。“免了吧,”他礼貌地微笑着说。

但我坚持要供,于是他代我将那微薄的供品摆放在佛坛上。随后,他邀请我前往他自己的房间。房间在这座建筑的一侧,宽敞明亮,没有家具,铺着榻榻米,看上去

分美观。我们席地而坐,闲聊起来。他告诉我,他是寺院的学生,在东京学的英语,虽然他的发音很是古怪,但用词恰当准确。最后他问我:“你是基督徒吗?”

我老老实实地回答:“不是。”“你是佛教徒?”“不完全是。”“如果你不信佛,那为什么还要供佛呢?”“我崇敬佛的精妙学说,也崇敬那些信仰佛教的人的虔诚。”“在英国和美国有佛教徒吗?”“至少有许多人对佛教哲学怀有相当浓厚的兴趣。”

于是他从壁龛中拿出一本小书递给我细看。那是沃尔科特所著的《佛教教理问答》的英文版。“为什么你们的寺院中没有佛像?”我问。“佛坛上的佛龛中有一尊小佛像,”学生回答,“但佛龛没开。我们还有几尊大的。不过这里的佛像不是天天都供人瞻仰的,只有逢到节日才会摆放出来。有些佛像一年只展示一两次。”

从我的位置,透过敞开的纸屏,我可以看到善男信女们登上台阶,在寺庙的门口跪下来祈祷。他们怀着如此淳朴的恭敬之情跪下来,姿态是那么优雅自然,相形之下,我们西方信徒的跪姿真是笨手笨脚、僵硬无比。一些人只是双手合十,另一些人则要慢慢地大声拍三下手,然后低下头,默祷片刻,起身离去。这些简短的祈祷仪式新奇而有趣,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还时不时地听到铜币落入门口的大木钱箱时所发出的叮叮当当的声音。

我转向那位年轻学子,问道:“为什么那些人在祈祷前要先拍三下手?”

他回答:“三下代表三才,就是三种力量:天,地,人。”“可是,难道他们拍手不是在召唤神灵,就像日本人拍手招呼仆人一般?”[4]“噢,不是!”他答道,“拍手仅仅代表着从长夜的梦中醒来。”“什么样的夜,什么样的梦?”

他迟疑了片刻,然后才回答说:“佛说,在这转瞬即逝的苦难世界上,一切众生都只不过生活在梦幻之中。”“那么,祈祷时拍手就象征着灵魂从这种梦幻中醒来?”“是的。”“你明白我所说的‘灵魂’是什么意思吗?”“哦,明白!佛教徒相信灵魂永存——过去存在,将来也存在。”“即使在涅槃中?”“是的。”

我们正聊得投机,寺院的僧正走了进来,他年事已高,由两个年轻的僧人陪伴着。学生把我介绍给他们,他们三个人向我深深地鞠躬,露出他们剃得光光的头顶,然后才按照佛的姿势坐了下来。我发现他们一脸肃穆,这是我头一遭遇见的毫无笑意的日本人。他们神情如同佛像般漠然,但他们细长的眼睛却在仔细地打量着我。学生充当着翻译,将他们的问题翻给我听,我则试图告诉他们《东方经文集》中的佛经翻译事宜,以及毕尔、彭恩诺夫、费尔、戴维斯、寇恩及其他人的工作。他们面无表情地听着,对由年青学生翻译给他们听的我的评论也不置一词。不过,茶却端了进来,放在我的面前,茶杯十分小巧,配以荷叶状的青铜小茶托。他们还请我享用一些小糕点,我认出糕点上印着的图案是字饰,这是古印度法轮的象征。

当我起身准备离去时,所有人都同我一起站了起来。在台阶上,那个学生问了我的名字和地址。“因为,”他补充道,“您不会再在这儿看到我了,因为我行将离开这座寺院。但我会去拜访您的。”“那你叫什么?”“叫我明好了。”他回答。

走到门槛处,我鞠躬告辞,他们全都深深、深深地躬下腰去还礼——一位头上有青黝黝的发茬,另外三位的头光亮如象牙球。当我离开时,只有明在微笑。八“寺?”当我重新坐进停放在石阶脚下的人力车中时,茶抓着他那顶硕大无比的白草帽问道。他的意思无疑是问,我是不是还想去参观更多的寺庙。那还用说吗,我还没有看到佛。“是的,寺,茶。”

于是我们又开始重温那一幅活动的画景:神秘的店铺,翘起的屋檐,写在每样东西上的迷幻文字。我搞不清茶奔跑的方向,我只知道,街道似乎变得越来越窄,一些房屋看上去就像柳条编的大鸽子笼。我们又过了几座桥,这才再次停在另一山脚下。这里也有一段高高的石阶,石阶前,有一座建筑,我知道它既是大门,也是一种象征,庄严雄伟,但又不大像我先前看到的佛教寺院的大门。它的全部轮廓简朴得令人惊讶:没有雕饰,没有色彩,没有文字,却具有一种不可思议[5]的威仪,一种神秘莫测的美丽。它就是鸟居。“神社。”茶说。这次不是寺,而是这块土地上更为古老的信仰中的神灵的居所——神社。

我站在那神道教的象征前,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鸟居,至少是第一次在图片之外看到。该怎样向那些甚至连照片或雕刻都没有看到过的人描述鸟居呢?两根类似门柱的高柱撑着两根平行的横楣,位置较低、也较轻的那根横楣的两端嵌在支柱中,位置稍稍低于顶端;顶部更大的横楣位于高柱的顶端,左右都长出高柱一些。这就是鸟居,无论其材质是石头、木头或金属,它的设计构造却少有变化。但我的这番描述很难给出鸟居的准确形状,也无法准确体现它的雄奇威严,以及它作为大门所引发的神秘联想。当你第一次看到一座高贵不凡的鸟居时,你也许会想象自己看到的是某个美观的汉字的巨大模型矗立在天宇之间:因为它的每根线条都具有生机盎然的表意文字所特有的优雅气质——棱角分明,曲线优美,如同一位书法大师挥动其如椽大[6]笔龙飞凤舞地写下四笔所构成的文字。

穿过鸟居,我登上大约一百级石阶,发现在石阶的尽头是第二座[7]鸟居,它的较低的横楣上流苏般地挂着神秘的注连绳。我看到的这根注连绳是一根大麻编成的绳子,直径约有两英寸,整个都那么粗,只在两头细下去,像一条蛇。如果鸟居本身是青铜制的,注连绳有时也会用青铜制成,但按照传统,它应该用稻草编制而成,绝大多数情[8]况下都是如此,因为据张伯伦教授翻译的神道教古神话所载,它象征着继大力神天手力男之后将太阳女神天照大神从隐居处拉出来的幡[9]旌神布刀玉命所用的那根稻草绳。形式较普通、较简朴的注连绳上,从头到尾每隔一定的距离,就会垂挂下一束稻草,因为按照传统说法,最初的注连绳由连根拔起的杂草制成,那些草根会从扭成麻花状的绳子上垂伸下来。

穿过这座鸟居再向前,我发现自己置身于山冈顶端的一个类似公园或游乐场的地方。右边有一座小寺庙,门窗皆闭。我早就读过许多关于神道教庙宇空空如也令人失望的介绍,因而目睹它的无人守护,我并不感到遗憾。我看到,在我面前有更令人生出无限兴趣的东西——一片樱树林。樱树上笼着些美得难以言说的东西,那是如雪如雾、炫人眼目的樱花,它们萦绕盛开在每条枝柯之上,一如夏日的轻云。由于落了厚厚一层雪样洁白、柔软、芬芳的花瓣,树下的地面和我面前的小径都成了白色。

从这个可爱的地方再向前,是一些环绕小神社的花坛,还有令人啧啧称奇的石刻(岩石上刻满了怪兽、龙以及神话中的人物),还有盆景,盆景中有小片的矮树林、小人国的湖,以及需要显微镜才看得清的溪流、小桥和瀑布。这里还有为孩子们准备的秋千。还有建在山崖边的观景台,从这里可以眺望到整座美丽的城市,平滑如镜的海湾也一览无余,海湾中点缀着还没有针尖大的渔帆。从这里还可看到远方那隐约可见的一直伸入海中的高耸的悬崖——所有这一切都呈现在一幅美妙的图景之中,这是一幅用蓝色铅笔勾勒出的图画,美得犹如缥缈的仙境,令人难以形容。

为什么日本的树木会如此可爱?对我们来说,一株开花的李树或樱树并非令人称奇的景观。但在这里,它就具有神奇的美感,它美得令你迷惑,无论你在此前阅读过多少相关的描述,目睹这真实的美景时,都令你振聋发聩。你看不到树叶,只有一簇簇的花瓣。难道是因为在这片神的土地上,树木得到了人们长期的培植和照料,以至于它们已经获得了灵魂,在竭力表现自己的感激之情,一如为悦己者容的被人爱慕的女人?可以肯定,它们就像美丽的女奴那样,凭借着自己的可爱俘获了人心——我说的是日本人的心。很显然,这里常有一些粗鲁的外国游客,因为人们认定有必要用英文树立一块标牌,上写着:“禁止攀折花木!”

“寺?”“是的,茶,寺。”

我穿越日本式的街道只用了一小会儿时间。独门独户的房屋开始零星地散布在山脚一带:穿过小山谷,城市建筑变得稀疏起来,直到最后消失在山谷背后。我们沿着一条可以凭眺大海的蜿蜒道路前行。右边,绿色的山冈岩石陡峭,斜立于路的边缘;左边,远远的下方,散布着大片暗褐色的沙滩和盐湖,一直蔓延到浪涛拍岸的海岸线,海岸线是那么遥远,看上去只不过像一条游动的白线。正值退潮,成百上千的拾贝人分布在沙滩上,从这样远的距离望去,他们俯身弯腰的身影,星星点点地散布在亮闪闪的海床上,似乎还没有蚊蚋大。有些人沿着我们前面的道路走来,收获不少,满载而归。姑娘们的脸儿红扑扑的,几可与英国姑娘的脸庞媲美。

随着人力车嘎嘎作响地前行,道路所依傍的山冈也越升越高。在一些我至今所看到的最陡峭、最高耸的寺庙台阶前,茶又一次猛地停下脚步。

我爬了又爬,爬了又爬,必须时不时地停下来,舒缓一下我四头肌的剧痛,等到达山顶时,我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这时,我发现自己置身于两只石狮子中间,一只露出利齿,一只牙关紧闭。寺庙迎面兀立,处于一个三面被不高的山崖环绕着的光秃秃的小高地的远端。这是一个小寺庙,看上去相当古老,满目沧桑。从寺庙左边的岩石顶端,一道小瀑布轰轰隆隆地跌入一个岩壁环护的池塘,水声压过了其他所有的声音。从海上吹来料峭刺骨的寒风,虽有阳光普照,这地方依然寒气逼人,又冷僻,又荒凉,仿佛一百年来,从未有人在此作过祈祷。

茶又是拍门又是叫喊,与此同时,我则把鞋子脱在寺庙那破败的木楼梯上。等了一会儿,从纸屏后面传来一阵低沉的脚步声和一声干咳。纸屏拉开了,一位身穿白色袈裟的老和尚现出身来,向我们深深地鞠了一躬,示意我们进去。他慈眉善目,满脸欢迎的笑容,这是我平生遇到过的最令人赏心悦目的笑容。接着,他再度咳嗽起来,咳得如此厉害,我不由要想,如果我下次再来,怕是不大可能见到他了。

我走进去,感到脚下的榻榻米柔软、清洁、厚实,日本所有建筑的地板上都铺有这种草垫。我经过寺庙中必不可少的钟和描漆的书桌,只见出现在我面前的是另一道纸屏,从地板一直延伸至天花板。那位老者一面咳嗽,一面推开右面的一扇纸屏,招手示意我进入更深的佛堂,佛堂中光线昏暗,弥漫着淡淡的熏香的香气。我发现的第一样物品,是一盏巨大无比的青铜灯台,灯台的支柱上面盘绕着镀金的游龙。经过灯台时,我的肩膀碰响了从灯台莲花样式的顶端悬垂下来的流苏似的小铃铛。接着,我摸索着来到佛坛边,还不能清楚地分辨出各种物体的形状。好在老和尚推开一扇扇纸屏,光线豁然照射在镀金的铜器及铭文上。我在佛坛上从一堆繁复的烛台间寻找神像或主神,但我只看到一面镜子,镜子是圆形的,镜面苍白,由擦拭得铮亮的金属制成,我的面孔映照其中,在我那被扭曲得颇具嘲弄意味的面孔后面,是遥远的大海的影子。

只有一面镜子!它象征着什么?幻境?还是说宇宙仅作为我们自己灵魂的反映物而存在?抑或象征着古老的中国学说:我们须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寻找佛?也许有一天我能找出所有这一切的答案。

当我坐在寺庙的台阶上穿上鞋子准备离去时,那位和蔼可亲的老和尚又走近我,一面鞠躬,一面递过来一只碗。我赶紧丢了些硬币进去,以为它一定是佛教徒用来化缘的钵盂,丢完硬币后才发现,碗中盛满了热水。幸好老人彬彬有礼的和善模样解救了我,使我不至为自己的错误而感到羞愧难当。他的脸上仍然带着那友善的微笑,一言不发地将碗拿开,回来时递过来另一只空碗,从一个小壶中倒出热水,然后做个手势,请我饮用。

寺庙通常都会向参观者提供茶水,但这座小庙实在非常、非常穷,所以我怀疑,老和尚偶尔会因为缺乏一些人类绝不应该缺少的东西而受苦。当我走下冷风拂面的台阶,来到大路上时,我看见他仍在后面注视着我,并再一次听到他的干咳声。

随后,镜子中的嘲弄模样再次浮上我的脑海。我开始有点困惑,不知道我究竟是否能够发现我所寻找的东西——在我身体之外!也就是说,在我自己的想象之外。十“寺?”茶又一次问道。“寺,不,天晚了。旅馆,茶。”

但茶在我们回家的路上,在一个狭窄的小街道的拐角处改变了方向,将人力车停在一个神社或小寺庙前,它比日本最小的店铺大不了多少,但与我已经参观过的所有那些较大的宗教建筑相比,它却使我更为惊讶。因为在入口的两边站着两个怪物,赤身裸体,浑身血红,凶相毕露,肌肉发达得可怕,脚如狮爪,手中挥舞着镀金的雷电,怒[10]目圆睁——它们是圣物的守护神,被称为“仁王”。 就在这两个赤红的怪物中间,一位年轻姑娘正站在那里注视着我们。她的身材纤细,穿着银灰色的衣袍,系着彩虹般的紫罗兰色腰带,在身后寺内微光的映衬下,显得越发娇美可人。她的面容沉静,五官精巧至极,无论在哪里看到都会觉得十分迷人,而在这里,由于她两边的可怕怪物的奇异对比,更产生了一种意想不到的效果。看到如此迷人的少女竟认为那两个怪物值得尊敬,我不禁有点迷惑,想知道自己对它们的厌恶感是否完全公正。当我看到她站在它们中间时,甚至不再觉得它们是丑陋的。她像一只光彩夺目的飞蛾般娇小秀丽,窈窕动人,始终天真无邪地凝视着我这个外国人,全然没有意识到,在这个外国人看来,那两个怪物可能既不神圣,也不漂亮。[11]

它们是谁?从艺术角度来说,他们是古印度教中的梵天和因陀[12]罗在佛教中的变形。在佛教兼收并蓄、改造一切的神秘气氛的包围下,因陀罗现在挥舞着他的雷电,只是为了守护那曾将他推下王位的信仰:他已经变成了寺庙的看门人,不仅如此,他甚至已经变成了菩萨(菩提萨垂)的仆人,因为这里只是慈悲女神观音的神祠,还不是一位佛陀的神祠。“旅馆,茶,旅馆!”我又喊道,因为归途漫长,而日已西沉——在一片你能够想象得到的柔和至极的霞光中西沉。我还没见到释迦(这是日本人对释迦牟尼的称呼),我还没有见到佛的面容。也许明天我就能发现他的形象,在这些大量的由木制建筑构成的街道的某个角落,或者在某座被忽视的山顶之上。

太阳已经下山,那黄玉般的光线已经消逝,茶停下脚步,点燃他的纸灯笼,然后我们又匆匆上路。道路两边的店铺前全都悬挂着描有图案的纸灯笼,形成长长的两条线。灯笼一个紧挨着一个,两条灯笼线高低完全一致,看上去如同火焰穿成的无穷无尽的珠串。突然间,一阵钟声飞过城市的屋顶,在我的耳畔响起——庄严,深沉,有力——那是野毛山寺大钟的响声。

这一天似乎太短暂了。不过,我的眼睛已被明亮的白光刺激太长的时间,我已被那一个接一个错综复杂的神秘标志(它们使每一条街道的狭长景致都如一本巨型天书中的一瞥)搞得头晕目眩,所以现在它们已令人困倦,就连所有这些纸灯笼的柔光也让人昏昏欲睡,灯笼上的字看着就像魔法书中的文字。我终于感觉到了那往往紧随迷醉狂喜心情之后的倦意向我袭来。

十一

“上下按摩五百文!”

一个女人的声音划过夜空,声调如唱诗般甜美,每个音节都像长笛的音波落入我敞开的窗子中。我的日本仆人会说一点英语,他告诉了我那些字的意思:“上下按摩五百文!”

在这悠长而甜美的喊声的间歇,我总是能够听到一种哀伤的哨声,先是一个长音,然后是另一种调子的两声短音。这是按摩妇的哨声,这可怜的盲妇通过为病人或疲倦的客人推拿来讨生活,她的哨声是在告诉步行者和机动车驾驶者留心看不见路的她,而她如歌的呼唤也在通知那些疲倦的人和病人她来了,从而能招呼她进去。“上下按摩五百文!”

这腔调悲哀至极,可这声音也甜美至极。她的喊声的意思是,为了得到“五百文”,她将来为你“从上到下”推拿你疲惫的身体,使疲劳或疼痛消失。五百文相当于五钱(日本的分币);十厘等于一钱,十文等于一厘。那奇异的甜美声音萦绕不去,使我竟希望身体上有些痛楚,好使我可以向她付上五百文,将它们驱赶出去。

我躺下来睡觉,梦境联翩而至。我看到许多怪诞而神秘的汉字纷纷飞过我的身边,朝着一个方向飞去。它们是出现在招牌上、纸屏上、穿凉鞋人的背上的那些黑色或白色的表意文字。这些表意文字似乎活生生的,对生命有自己的认识。它们挪动着身体各个部分,犹如昆虫的蠕动,七节虫般怪异。我坐在一辆幻影般的人力车上,穿行在低洼、狭窄但明亮的街道上,车轮没有一点声响。茶在奔跑,他那巨大的蘑菇状的草帽总是在我的眼前一起一伏地跳个不停。【注释】[1]榻榻米:铺在和式房间地板上的草垫子。——译者注[2]葛饰北斋(1760-1849),日本江户末期浮世绘画家。——译者注[3]安藤广重(1797-1858),与北斋约同时的日本浮世绘画家。——译者注[4]我认为这一解释不正确,但它很有趣,它是我关于这一问题所得到的第一种解释。正确地说,信奉佛教的人不会拍手,而只是轻轻摩擦两手。信奉神道教的人通常拍手四次。——作者原注[5]鸟居:日本神道教神社入口处的牌坊。——译者注[6]许多作家都据日本学专家塞托(Satow)的看法认为,鸟居最初是为供奉给神道教神社中的神灵的家禽准备的栖木,这些家禽“不是用作食物,而是用来报晓”。一些权威人士说,这个词的语源是“鸟栖息”,但同样大名鼎鼎的阿斯顿(Aston)认为它只是从代表大门的词语中发展而来。参见张伯伦的《日本风物记》。——作者原注[7]注连绳,日本人祭神时悬挂的稻草绳,表示划出一个属于神的清净世界,或在新年时挂在门前取吉祥之意。——译者注[8]张伯伦(Basil Hall Chamberlain)教授在东京帝国大学担任着不同寻常的日语教授之职——对于英国文学界而言,这可是个不小的荣誉!——作者原注[9]据日本古神话集《古事记》记载,太阳女神天照大神与其弟素盏鸣因误解而发生纠纷,后天照大神在岩洞中闭门思过,结果世间暗无天日,万物凋零,众神经过合议想出此法,将天照大神拉了出来。——译者注[10]然而,我在日本第一次看见的这两尊仁王雕像非常拙笨。在东京、京都和其他地方的一些大寺院的门里可以看到高大壮美的仁王。最大的仁王位于奈良东大寺的仁王门。它们的历史长达八百年。你无法不欣赏蕴涵于那些巨大雕像中的代表着暴怒的尊严和飓风力量的观念。许多人向仁王致祈祷词,尤其是香客。多数仁王的雕像都被人们嚼成纸浆后再吐向它们的小白纸球弄得丑陋不堪。有一种有趣的迷信:如果纸球粘在雕像上,就代表着神听到了祈祷;另一方面,如果纸球掉在地上,就代表着祈祷不会应验。——作者原注[11]梵天(Brahma),亦称婆罗贺摩或梵,是印度教主神之一,为创造之神,亦指众生之本。——译者注[12]因陀罗(Indra),古印度教的主神之一,司掌雷雨。——译者注

第二章 弘法大师的书法

[1]

弘法大师是最具圣名的佛教高僧,真言宗的创始人,他最早教[2]会日本人书写被称为平假名的书写方式和伊吕波歌。而弘法大师本人在所有书法家中最卓尔不凡,在所有写经人中技法最为出众。《弘法大师传》中记载了这样一件事:当他还在中国时,皇宫里某间屋子的名字随着时间的推移磨灭殆尽,于是皇帝派人把他叫来,让他将字重写一遍。只见弘法大师左右手上各执一支笔,左右脚的脚趾间也各夹一支笔,嘴里还叼着一支笔,就这样五管齐下,在墙壁上龙飞凤舞地写下几个大字。这几个字秀丽无比,此前在中国还没有见到过写得如此漂亮的字——它们流畅圆润,如江流中轻荡的涟漪。随后,弘法大师又拿起一支笔,从远处将笔端的墨汁向墙上甩去,只见墨汁落处,转眼便变成了美观的字迹。于是皇帝赐他“五笔和尚”[3]之名,意思是,他是一位能够用五支毛笔写字的僧人。

还有一次,当这位圣徒居住在京都附近的高野山时,天皇热切地希望由弘法大师来为名叫金刚峰寺的大寺院题写匾额,于是就将匾额交给一位信使,让他扛着去找弘法大师题字。但当天皇的信使扛着匾额来到弘法大师住处附近时,才发现有一条河横亘在自己面前,河水因下雨而暴涨,无法渡过。不过,过了一小会儿,弘法大师出现在对岸。听了信使所带来的天皇的谕旨后,弘法大师便让信使将匾额举起来。信使如言而行,只见弘法大师在河的对岸运笔挥毫,说时迟那时快,他在对岸写下的字已出现在信使举起的匾额之上。二

那时,弘法大师惯于独自在河边沉思冥想。一天,当他正在冥想之时,忽地意识到有一个男孩站在他前面,正好奇地盯着他看。男孩衣衫褴褛,但面容俊美。正当弘法大师感到奇怪之时,男孩问他:“你就是弘法大师,那个可以用五支笔同时写字的‘五笔和尚’?”弘法大师回答:“我就是。”男孩又说:“如果你是他,那我求你在天空上写字。”弘法大师站起身,拿起笔,对着天写了几笔,霎时,天空中显出字迹来,个个精美绝伦。男孩说:“现在我来试试。”他也像弘法大师一样,在天上写了几个字。接着男孩又对弘法大师说:“我请求你为我写字——写在江面上。”弘法大师便在江面上写了一首赞美水的诗歌,这些字在江面上停留了一会儿,个个美轮美奂,仿佛飘落江中的树叶,可惜不久它们就随波逐浪而去,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我来试试。”男孩说。于是他在江面上用草书写了一个“龙”字,这个字停在流动的水面上,纹丝不动。但弘法大师看到男孩没有把龙字上的那一点加上,就问男孩:“你为什么不加那一点?”“噢,我忘了!”男孩回答说,“请你帮我把它加上。”弘法大师如言加上了那一点。只听轰的一声,那个龙字真的变成了一条龙,在水中翻腾不已,而天空则乌云密布,雷电交加,随即,那条龙腾空而起,驾着长风,呼啸而去。

弘法大师问男孩:“你是谁?”男孩回答:“我是被人供奉于五台山的智慧之主——文殊菩萨。”一面说着,男孩一面发生了变化,他的俊美之中生出光彩,那是神所特有的美丽,他的肢体开始向四周散发出柔和的光芒。随后,他面含微笑,徐徐升入天空,渐渐消失在云层之中。三

一次,弘法大师为皇宫的应天门题写匾额,可他自己也忘了给“应”字加点。于是,京都的天皇就问他,为什么没有给应字加点,弘法大师回答说:“我忘了,可我现在就来把它加上去。”于是天皇让人抬来梯子,因为匾额已经安放在高高的大门之上了。但弘法大师并没有爬上梯子,而是站在门前的路上,轻轻将笔抛向匾额,只见那笔应声在匾上点出那个令人赞赏不已的一点,然后又落回到弘法大师的手中。

弘法大师还为京都皇宫的皇嘉门题写过匾额。这一次,住在大门附近的一个名叫纪百枝的人对弘法大师写的字大加嘲笑,指着其中的一个说:“它怎么看上去像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相扑手!”就在那天晚上,这人梦见一个相扑手来到身边,跳到他身上,对他拳脚相加。他疼得从梦中哭醒过来,看到那个相扑手腾入空中,变成了他曾嘲笑过的那个字,回到了大门的匾上。

还有一位名书法家叫小野德,因技巧出众而蜚声各地,他也嘲笑过弘法大师的字。他指着弘法大师写在皇宫朱雀门匾额上的“朱”字说:“这字写得真像‘米’字。”就在那天晚上,他梦见自己嘲笑过的那个字变成了一个人,那人落在自己身上,将他暴打一顿,并在他脸上上上下下跳个不停——就像一根舂米杵。那人一边跳一边说:“瞧清楚,我是弘法大师的信使!”书法家醒来,发现自己已是鼻青脸肿,鲜血直流,就好像被人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似的。

弘法大师死后很久,皇宫中的美福门和皇嘉门上的字迹随着岁月[4]的流逝,几乎磨灭殆尽。天皇便招来一位名叫幸成的大纳言修缮匾额。但幸成害怕执行天皇的命令,因为他害怕同样的命运会降临在自己身上,也害怕弘法大师圣颜大怒。他摆上祭品,祈求给他一个获得首肯的征兆。当天晚上,弘法大师出现在他的梦中,温和地微笑着对他说:“照天皇的意思去做吧,别害怕。”于是,他在宽弘四年一月将匾额修缮完毕,此事见于《本朝文粹》一书。

所有这些故事都是由我的朋友明告诉我的。【注释】[1]真言宗,日本佛教的一个派别,因重视诵念真言(即咒语)而得名。公元804年日本僧人弘法大师来中国学习密宗后回国创立。——译者注[2]伊吕波歌,用四十七个平假名编成的歌,起到字音表的作用,相传为弘法大师之作,后经查明是平安中期的作品。——译者注[3]这里记载的应是唐德宗令弘法大师补写皇宫墙壁上王羲之墨迹的传说。弘法大师之所以被称为“五笔和尚”,是因为他真、草、行、隶、篆五种书体都很出色,而非因同时用五支笔写字得名。——译者注[4]纳言,古代皇宫中的高级官员的头衔。——作者原注

第三章 地藏

我穿梭于神道教和佛教的庙宇之中,这样又度过了一天。我看到许多奇妙有趣的事物,可我还没有看到佛的面容。

一切如出一辙:先是精疲力竭地爬上绵长的石头台阶,然后通过布满由象头或狮头构成的滴水嘴的大门,再赤脚步入芳香弥漫、光线朦胧的房间,进入由金色纸荷花构成的迷人花园,在那里伫立一会儿,好让我的眼睛习惯昏暗的光线,然后徒劳地寻找佛像的踪影。我只隐约看到一个装饰得极尽奢华之能事的闪着金光的物体——朦胧模糊的佛坛,它显得金碧辉煌,精美绝伦,造成这一效果的是那些镀金青铜扭成的帷幄,形状各异、难以描摹的器皿,高深莫测的黄金经版,神秘璀璨的悬垂物——这一切都环护在一个门扉紧闭的神龛周围。

给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大众信仰所表现出的外在的欢愉感。我从未看到阴郁沉痛、严肃冷峻或自我压抑的面孔。我甚至没有看到一张称得上一本正经的面孔。光线明亮的寺庙庭院之中,甚至于寺庙的台阶之上,到处都聚集着嬉笑玩耍的孩子,他们做着古怪的游戏;身体瘦小的母亲们则进入寺中祈祷,听凭自己的小孩子在榻榻米上摸爬滚打,咯咯地欢叫个不停。人们轻松愉快地对待自己的信仰,他们将钱财丢进施舍箱,拍手,默祷一小会儿,然后回过身去,在寺院的入口处前笑语喧哗,或者抽一小袋烟。在一些神社中,我甚至发现信徒们根本就不走进去,仅仅站在门前祈祷几分钟,再奉上自己微薄的供品。受到祝福的是那些不太畏惧由自己制造出的神灵的人。二

明在门前鞠躬微笑。他脱掉凉鞋,穿着白色的有趾袜走进来,然后再次微笑鞠躬,轻轻坐进为他提供的椅子中。明是个有趣的男孩。他面庞光滑无须,肤色是纯净的古铜色,乱蓬蓬的头发乌黑发亮,遮住了他的前额和眼睛。穿着他那长长的宽袖大袍和雪白的袜子,他简直就像一个年轻的日本女郎。

我拍手叫人上茶,是旅馆的茶,明将它称为“中国茶”。我递给他一支雪茄,他谢绝了,但他请我允许他抽自己的烟斗。于是,他从自己的腰带间抽出一副连在一起的日本式的烟斗盒和烟草袋,从烟斗盒中取出一支小小的黄铜烟斗,烟斗嘴几乎没有一粒豌豆大,然后又从烟草袋中撮出一点切得细如发丝的烟草,将它们搓成一个小球塞入烟嘴中,开始吸起来。他将烟吸入肺中,然后从鼻子喷出。他吸了三小口,每次间隔大约半分钟,烟斗就空了,于是他把它重新收入烟斗盒中。

与此同时,我开始向明诉说我的失望。“噢,你今天就可以看到佛像,”明回答说,“只要你肯和我一起去一所寺院。因为今天是佛生会,即在佛的诞辰日举办的节日。但佛像非常小,只有几英寸高。如果你想看大一点的佛像,你就得去镰仓,那里有一尊坐在莲花宝座上的佛像,有五十英尺高。”

于是我在明的引导下前往。他说他也许能够向我展示“一些奇妙有趣的东西”。三

寺院中传来欢声笑语,台阶上挤满了笑容可掬的母亲和喜笑颜开的孩子。走进去后,我发现妇女和孩子都挤在门口前的一张漆桌周围。[1]桌子上放着一盏盛满甘茶的浴盆状器皿,茶中立着一尊小巧的佛像,佛像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女人们在奉上惯常的布施后,用一个形状奇特的木杓舀一点茶浇在佛像上,然后再舀一些,自己喝一点,再给孩子啜一口。这是浴佛的仪式。

在放置盛甘茶的器皿的漆架旁,还有一个比较矮的架子,上面放着一座寺院的钟,钟的形状像一只大碗。一个和尚手执一根包了软布的棒槌走上前去敲钟。但钟发出的声音不大对头,和尚吃了一惊,仔细察看一番后,躬下身子,提起钟,从钟里面钻出一个笑嘻嘻的日本婴孩。孩子的母亲乐呵呵地跑过去,从和尚手中接过孩子,好让他能腾出手来。于是和尚、孩子妈和孩子全都一脸坦诚一脸欢快地看着我们,把我们也逗得笑了起来。

明离开我,与寺院负责接待客人的僧人交谈了一会儿,不久便拿着一个奇异的漆盒走了回来。盒子大约一尺来长,四面各宽四英寸,盒子只在一头有一个小孔,看不到任何式样的盖子。“现在,”明说,“如果你愿意付上两钱,我们就能从神那里获知我们未来的命运。”

我付上两钱后,明摇动起盒子。从盒子中跳出一枚窄竹片,上面写着汉字。“吉!”明喊道,“好运气。号码是五十一。”

他又摇了摇盒子,从里面跌出第二枚竹片。“大吉!极好的运气。号码是九十九。”

他再一次摇动盒子,又有一枚神秘的竹片冒了出来。“凶!”明笑着说,“我们要倒霉了。号码是六十四。”

他把盒子还给一位和尚,换回三张神秘的纸片,纸片的号码与竹片的号码完全一致。这些小竹片,或占卜用的小棍,被称为神签。

下面就是由明翻译出的第五十一号签的大意:“掷得此签者,须遵从天条,供奉观音。若其得病,病即可愈。若其失物,物遂复得。若其诉讼,必能胜诉。若其爱上女人,定能获其芳心——尽管他必须等待。他的喜事将纷至沓来。”

大吉签上的话如出一辙,唯一不同的是,这次供奉的不是观音,而是要供奉代表财富和繁荣的神灵大黑天、毗沙门天和弁财天,而且这个幸运儿根本用不着等待就会有女人投怀送抱。不过,那个凶签却是这样说的:“掷得此签者,须得恪守天条,并供奉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若其得病,病必加重。若其失物,物不复现。若其诉讼,必定败诉。若其爱上女人,将无望获其芳心。他只有至勤至诚,才有望躲避最可怕的灾祸。他命中无福。”“总体来说,我们挺幸运,”明宣称,“三次中有两次都是好签。现在让我们去参观另一尊佛像。”于是他领我穿过林林总总、异彩纷呈的大街小巷,向城市的南端进发。四

我们眼前出现了一座山峰,宽大的石阶从山脚一直斜向山顶,两边是茂密的雪松和枫树。我们爬上去,我看见佛的狮子出现在我的上方——雄狮巨口大张,雌狮牙关紧闭。从两只狮子间走过,我们进入一个很大的院落,院落的另一端矗立着另一座木制建筑。

这里有座寺庙,屋顶由涂成蓝色的铜瓦、瓦制的屋檐、怪兽状滴水嘴和龙构成,所有这些都因风吹日晒而变成了一种相同的、模糊不清的色调。寺庙的纸屏敞开着,从中传出忧郁而有节奏的吟唱声,由此可知,里面正在做午课,也就是说,和尚们正在念被翻成汉语的经文。他们拖着长长的声调吟诵着被称为《妙法莲华经》的佛经。他们中的一人不时用一根缠着布的小槌敲击一个状似海豚脑袋的怪里怪气的物件,这物件通体都被漆为红色和金色,发出的声音低沉而有闷响——这个物件叫做木鱼。

寺庙的右侧有一个小佛堂,里面香烟弥漫。一只满是香灰的小香炉中插着六柱细细的线香,蓝烟袅袅。我透过蓝烟向里望去,看到在佛堂阴影后面很远的地方有一尊黑黝黝的佛像。佛像头戴僧冠,头略下俯,双手交叉,与我看到的日本人祈祷时的姿态完全一致,它矗立在阳光下,位置在庙宇的最前端。佛像由木头制成,粗制滥造,花里胡哨,可它那宁静的面容仍含有一种隐约的美感。

穿过这座寺庙左侧的一方庭院,我发现眼前又出现了一段石阶,斜着通向高处一所巨树环护的神秘去处。我拾阶而上,来到由两只象征性的小石狮看守的最高处,突然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清冷的阴影中,并被眼前完全陌生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

深色的(几乎是黑色的)泥土和树荫古老得不知源自何时,阳光透过拱状枝叶的间隙,在地上留下不多几处斑驳的光影。一道柔和中透着庄重的朦胧光线,映衬出许多最不可思议的形状陌生的物体——大量布满青苔的灰色柱状物,石头制成,如同纪念碑一般,上面刻着中国的表意文字。在它们的周围,在它们的背后,立着许多高出它们之上的又细又长的木牌,类似木板条,密如沼泽边缘生长的灯心草,木牌上布满了同样稀奇古怪的文字。这些木牌成百上千,成千上万,刺破了那绿色的阴郁气息。

我未及注意到其他细节,就已经知道我进入了墓园——一座非常古老的佛教徒的公墓。[2]

这些木牌的日语发音为“卒塔婆”。所有木牌两面靠近顶部的边缘上都刻有凹槽——一共五个凹槽,而且所有木牌的两面都描有汉字。一面的铭文通常是“成佛”,下面紧接着死者的名字;另一面的铭文通常是佛经中的一句经文,经文的意思就连那些主持葬礼的僧人也记不清了。墓一建好,立即要在坟后面插上一个木牌;此后四十九天时间里,每逢一个七日便要再插一个;一百天时再插一个,一周年时再插一个,三周年时再插一个;在此后的一百年间,每逢一系列为时更长的纪念日到来时,都要再插上一些木牌。

几乎在每一群木牌间,我都能发现一些相当新的或是新近才插上去的未经描漆的白色木简,它们立在其他那些因日久天长而变成灰色甚至黑色的木牌边;也有许多年代更为久远的木牌,它们表面上的文字都已消失殆尽;还有一些躺在褐色的泥土上。成百上千的木牌松散地立在泥土中,哪怕是最轻的微风也能将它们吹得靠拢在一起,发出咔嗒咔嗒的响声。

与木牌相比,那些石碑不仅形状同样陌生,而且更引人关注。我知道其中一种形状代表着五种佛教元素:一个立方体上有一个球体,球体支撑着一个金字塔形的物体,塔形物体上放着一盏浅浅的方杯,杯子有四条新月形的边缘和翘角,杯中放着一个尖端朝上的梨形物体。这一系列形体代表着土、水、火、风、气,人的身体就由这五样物质构成,而死亡又会使人的身体分解成这五样物质。这里没有出现象征第六种元素——知识的符号,这种缺失所触及到的东西比任何能够想象得到的意象都要多。不过,从象征主义的含义来看,这一省略绝不会在西方人的头脑中引起同样的联想。

石碑中还有许多是低矮的方形杆状物,顶端扁平,上面有黑色或金色的日语铭文,铭文有的干脆直接刻在石头上。还有一些直立的厚石板,形状各异,长短不一,顶部大多呈圆形,通常上面都会有一些浮雕。最后,还有许多奇形怪状、头角嶙峋的石头,或者是天然的岩石,只有一面有加工的痕迹,磨平的表面上蚀刻着图案。即使在那些厚石板毫无规律可言的形状中,显然也具有某种意义。岩石似乎通常都是从五个角度从岩床上凿下来,如何使它平稳地垂直立在基座上,其方法颇为奥妙,如果你不仔细观察,根本无法解开这个谜。

基座本身的构造变化多端。在它们所支撑的石碑的前方凸出部位,大多有三个孔,通常是一个卵形的大孔,侧面与两个圆形小孔相接。这些较小的孔是用来插放燃烧的柱香的,而大的卵形孔中则盛满了水,我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只有我的日本同伴才可替我解释这个问题:“这是一种古老的日本风俗,为的是给死者倒水。”在石碑的两边还各有一只竹杯,用以安插鲜花。

许多雕刻都是冥思默想中的佛或摆出劝诫姿态的佛。有几处雕刻的是睡佛,面容宁静,如同一个孩子、一个日本孩子的梦容,这种姿势意味着涅槃。许多坟墓都有一处相同的设计:看上去似乎也是两朵花茎相互缠绕的盛开的莲花。

在一处,我看到一块石头上刻着一个英国人的名字,在那个名字的上方,还有一个用刀凿出的粗糙的十字架。佛教僧人真是拥有令人崇敬的宽大胸怀,因为这是一座基督徒的坟墓!

墓园中的一切都残缺破败,长满苔藓。灰色的石头秩序井然地紧挨在一起,相互间只有一两英寸的距离,成千排,上万排,大多都笼罩在大树的浓荫之下。在我的头上,数不清的小鸟在啾啾歌唱,使空气中充满了芳香甜美的气息;在远远的下方,也即我们身后的石阶下面,我仍可听到僧人们哀伤的颂经声,那声音依稀隐约,仿佛蜜蜂的轻吟。

明默默地带我走向另一段台阶,它们向下延伸至墓园中一处较阴暗也较古老的部分。在石阶的顶端向右看去,我看到一群巨大的石碑,高大雄伟,庄严凝重,因时间久远而布满青苔,上面的文字刻入灰色的岩石超过两英寸深。在它们的后面,代替木牌的,是形制巨大的卒塔婆,有

十二

至十四英尺高,厚如寺庙屋顶的横梁。这些是僧人的坟墓。五

走下阴影笼罩的台阶,我发现出现在我面前的是六尊约三尺高的小雕像,它们站成一排,立于一个长长的基座之上。第一尊雕像手中拿着佛教徒的香盒,第二尊手执一朵莲花,第三尊手里拿的是一根香客用的拐杖,第四尊正在数着一串念珠,第五尊双手合十,摆出祈祷的站姿,第六尊一手拿着顶端装有六个环的锡杖,一手拿着神奇的宝石——如意珠——凭借美德,它可以帮你实现所有的愿望。但六尊雕像的面容一模一样,每尊雕像仅因姿势的不同和手执的象征物的不同而有所区别,它们全都面带若有若无的微笑。在每尊雕像的脖子上都挂着一个白色布袋,所有的袋子中都装着小鹅卵石,在塑像的脚边也有堆得高高的鹅卵石,在它们的膝上、肩膀上,甚至在它们的石头光环上,也都摆放着摇摇欲坠的小鹅卵石。所有这些柔和的孩童般的面容,都显得古老、神秘,却不知为什么又是那么打动人心。

这些塑像被人们称为“六地藏”,这样成组的雕像在许多日本墓园中都可看到。它们代表着日本民间信仰中最美丽最温和的形象,它们具有迷人的神性,专门负责照看小孩子的鬼魂,使他们在不安中得到宽慰,将他们从魔鬼手中解救出来。“可塑像周围为何堆放着那么多小石头?”我问。

原来,那是因为有人认为,孩子的鬼魂必须在冥河河滩(这是死去孩子都必须去的地方)建造供悔罪用的小石塔。而魔鬼会来推倒孩子们建的小石堆,孩子建得多快,他们就会推得多快。那些魔鬼会吓唬孩子,折磨孩子。但这些小小的鬼魂奔向地藏,他把他们藏在自己宽大的袍袖中,安慰他们,并且赶走魔鬼。地藏膝上或脚边的每一块石头都表示一个内心的祝愿,希望帮助孩子的鬼魂在冥河河滩完成它[3]漫长的苦修。

这一切都是那个年轻的佛教徒学生告诉我的,他面带着如地藏般温和的笑容说:“所有小孩子死后都必须去冥河河滩。他们在那里与[4]地藏一起玩耍。冥河河滩就在我们下面,在地底下。“地藏的袍子有长长的袖子,孩子们在玩耍时会拉他的袖子。他们将小石头堆在他面前,逗自己开心。你看到的那些堆在塑像旁的石头都是人们为小孩子们放在那儿的,通常是死去孩子的母亲在向地藏[5]祈祷时放上的。但成年人死后不会去冥河河滩。”

那位年轻学子离开了六地藏,领我走向另一些我从未领略过的惊奇事物,他带我在坟墓间穿行,让我看各种神的塑像。

一些塑像古雅别致,动人心魂;它们全都充满趣味,有几尊堪称美丽。

有相当数量的塑像都有光轮。许多塑像以跪姿出现,双手合十,与古老的基督教艺术中的圣徒形象完全一样。另外一些手执莲花的塑像仿佛陷入了沉思的梦寐之中。有一尊塑像静卧于一条大蟒蛇蜷曲的身体上。还有一尊塑像头上戴着类似于罗马教皇的三重冠的帽子,共有六只手,其中一双合在一处,作祈祷状,其余几只手都伸开去,拿着各种不同的器物;这尊塑像脚下还踏着一个神情沮丧的魔鬼,他扭曲变形的面孔朝着地下。还有一尊浅浮雕的雕像,有着数不清的手臂:他的第一双手手掌相对合拢在一起,而在他的肩膀轮廓线的后面,仿佛四射的光芒一般,有无数手臂朝着不同的方向伸展出去,虚幻模糊,崇高神圣,手中举着各种各样的物品,以回应人们的祈求,也许还象征着爱的无所不能。这是慈悲女神观音的无数形象中的一种,这位性情温和的神灵为了解救人们的灵魂,拒绝在涅槃的境界中休息。人们通常都将她描绘成一位美丽的日本女郎。但在此处,她以千手观音的形象出现。她旁边立着一块大石板,石板的上部刻着一个坐在莲花宝座上沉思的佛像浮雕,下部则刻着三个风格怪异的小像,一个手放在眼睛上,一个手放在耳朵上,一个手放在嘴上,它们都是猿猴。“它们象征着什么?”我问道。我的朋友一面模仿着三个雕像的姿势,一面含混地回答:“我不看坏事,我不听坏事,我不说坏事。”

渐渐地,在反复解释留下的深刻印象的基础上,我自己也学会凭借自己的拙眼认出一些神了。坐在莲花宝座上、手里拿着一把宝剑、四周是熊熊燃烧的火焰的形象是不动佛,他代表着永恒,宝剑象征着智慧,火焰则象征着力量。此处有一尊沉思的神,一只手上拿着一卷绳子:神是佛,那些绳子用来约束激情和欲望。这儿还有一尊卧佛,有着日本人脸上那种至柔至顺的表情——一张孩子的脸——双眼微阖,手枕脸颊,处于涅槃状态。这里有一尊站在百合花上的美丽的处女像:那是观音菩萨,日本的圣母玛丽亚。这里还有一尊庄严的坐像,他一只手握着瓶子,另一只手抬起,做出教诲的姿势:这是药师佛,是无所不能的医治者,心灵的医师。

我还看到了动物的形象。佛本生故事中的鹿站在许愿石灯的顶端,一律用白色石头雕成,优雅动人。在一座坟墓上,我看到一尾雕刻华美的鱼的形象,或者更应该说是一尾抽象的鱼,雕刻者出于雕刻的目的,对它进行了奇特的修饰,风格极具美感,类似于希腊艺术中的海豚。它高踞于一根纪念柱的顶端,张着大口,露出锯齿状的牙齿,栖息在写有死者名字的石块的最高点,它的背鳍和翘起的尾巴制作得精巧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木鱼。”明说。它也是佛教的一种象征物,与下面所描述的木鱼其实是一回事:用木头制成,中空,漆着红、金两色,僧人们一面念经,一面用小槌棒敲打它。最后,我在一处发现了一对坐着的动物,是某种具有神话学内容的种类,形象如灵般轻盈敏捷。“狐狸。”明说。既然我已对它们的用途已有所了解,我就得说:它们是理想化的狐狸,是精神化的狐狸,是优雅得超乎想象的狐狸。它们刻在一些灰色石头上。它们有着细长、狡黠、闪闪发光的眼睛,它们似乎在怒吼。它们是谲怪的、相当谲怪的动物,是稻神的仆人,即稻荷的家臣,准确地说,它不属于佛教雕像,而是神道教雕像。

这些坟墓上没有与我们的墓志铭相应的铭文。只有家人的名字——死者及其亲属的名字,以及一种雕刻的徽记,通常是一朵花。在卒塔婆上,只有佛经中的文字。

进而,我发现了地藏的其他形象,它们是些单一的浮雕,刻在坟墓之上。其中一个堪称艺术杰作,它是如此动人,当我被迫从它身边走开时,心中竟感到一种刺痛。这个梦境般安宁的、用白色石头雕成的夭折孩童的玩伴,就像一个俊美的少年,实在比任何基督的塑像都更甜美,他的眼睑亲切地半阖着,面庞上带着只有佛教艺术才能够想象出的微笑,是那种包含着无限的爱和仁慈的微笑,显得超凡脱俗。确实,地藏的完美形象是如此迷人,以至于人们在日常语言中,通常都会把容貌美丽的人与他联系起来,说那人有“地藏相”。六

后来我们走到了墓园的尽头,来到一大片密林的边缘。

在树林之外,阳光是多么温暖和煦,在这柔和怡人的白昼中,我体味到了怎样的精神之爱!在我看来,热带的太阳似乎总是低低地悬挂在天上,你从任何一座房屋的屋顶上伸出手去,就几乎可以将自己的手指浸在它那淡而纯净的湛蓝之中。但这里的天空,更柔和,更朦胧,拱如苍穹,仿佛是一个更大星球上的天空。那云彩不像是云,而只是云彩的梦影,它们薄如蝉翼,它们是云彩的魂魄,是透明的幽灵,是迷离的幻境!

我突然意识到有一个孩子站在我的面前,一个非常年轻的女孩,她好奇地仰头瞧着我的脸。她走近我时是那样轻盈,鸟儿的欢叫声和树叶的沙沙私语声竟盖过了她的脚步声。她那褴褛的袍子是日本式的,可她注视的目光,她蓬松的金黄色头发,却不是只有日本人才有的,另一种族——也许是我自己的种族——的神灵正在通过她那花朵般美丽的蓝眼睛在审视着我。这块陌生的游乐场确实是属于你的,我的孩子。我想知道,对你那颗幼小的心灵来说,你周围所有这些奇形怪状的物体是否显得非常奇异,非常陌生。可是不,在你眼中,只有我才是陌生的,你已经忘却了其他的存在,以及你父亲的世界。

一个混血儿,贫穷,漂亮,在这个异国的港口!与你周围的死者在一起,对你来说也许更好,孩子!对你来说,那未知的黑暗比这轻柔明媚的蓝色光线更好。那位和蔼可亲的地藏会照顾你,将你藏在他那宽大的袍袖中,让所有的魔鬼都无法靠近你,与你一起玩捉迷藏的游戏。而你遭到抛弃的母亲(她正走上前来,为你请求一点施舍,用她那忍气吞声的日本式的微笑,默默地映衬着你那奇异的美丽)将把小石头放在亲爱的神的膝上,以便使你能够找到安息的地方。七“噢,明!你一定得多给我说说有关地藏的事,还有关于生活在冥河河滩的孩子的鬼魂的事。”明看我对这迷人的神灵如此兴趣盎然,一面发出会心的微笑,一面回答说:“我也告诉不了你多少,但如果你愿意现在跟我去久保山,我会带你去看其中的一座寺庙,那里有一些绘画,描绘的就是冥河河滩和地藏,以及灵魂的审判。”

于是我们乘上两辆人力车,直奔位于久保山的林光寺。我们的车子先是快速穿过一英里长的五彩缤纷的日本街道,然后又沿美丽的郊外小道走了半英里,小道沿线是一个个庭园,在庭园修剪过的树篱后面,房屋轻巧精美,犹如柳条编就的笼子。随后,我们下了车,沿着崎岖盘绕的小径徒步登上绿色的山冈,再横穿一块田园。在大太阳底下走了很长时间后,我们来到了一个几乎全部由神社和庙宇组成的村庄。

这个偏僻而庄严的地方属于神道教,一块竹篱环护的地域内共有三座建筑。入口处左边的一个开着门的小神社首先引起了我们的注意。那是安放死者的地方,一口日本棺材正停放其中。可几乎就在正对着门的地方,就是一个布满各种令人惊讶的塑像的祭坛。

我们的注意力立即集中在一个可怕的形象上,它通体朱红色,在许多小塑像中鹤立鸡群——一个环眼圆睁的妖怪。他的嘴大张着,仿佛是在怒吼;他的双眉紧蹙,十分吓人;一缕红色长须一直垂到他的红色胸脯上。他头上戴着一顶形状奇特的帽冠,由黑、金两色组成,冠上有三片奇异的叶片:左边的叶片上画着月亮,右边的叶片上画着太阳,中间的叶片是全黑的,而就在它下面,在镶有金边的黑色宽帽圈上,一个神秘的“王”字如火焰般耀眼。从这个帽圈上,还分别向左下方和右下方伸出两根形似权杖的东西。王的一只手中握着形状与他的权杖相同,但体积要大一些的东西。明向我作了解释。[6]

这是焰摩天王,黑暗的主人,灵魂的判官,死者的国王。如果有人长着一张可怕的脸,日本人就会说:“他长着一张焰摩天的脸。”

在他的右手边,白色的地藏菩萨立在一朵有许多花瓣的粉红色莲花座上。

在他的左手边,是一个老妇人的塑像——她是神秘的夺衣婆,她会在穿越幻影世界的三途川的岸边拿走死者的衣服。她的长袍是淡青色的,头发和皮肤是白色的,她的面孔皱得吓人,她细小、锐利的眼睛逼视人心。这尊塑像年代相当久远,塑像上一些地方的油漆正在剥落,使它具有了麻风病人般的苍白可怖。

这里还有海洋女神弁财天和观音的塑像,她们坐在由一些陌生物质组合而成的微缩景观的山巅,色彩艳丽。为了避免人们不小心的触摸,一道牢固的金属网横在包含有这幅全景立体画的小神龛的前面,将其全部保护起来。弁财天有八只手:两只手合掌做祈祷状,其余几只手伸开去,分别握着不同的东西:一把剑,一只法轮,一张弓,一枝箭,一把钥匙,还有一颗神奇的宝石。在她下面,她的十个穿长袍的仆人站在其山形宝座的斜坡上,全都做出祈祷的姿态。在更下面的地方,露出一条白色巨蟒的身体,蛇的尾巴从岩石的一个孔穴中悬挂下来,而它的头则从另一个孔穴中伸出来。在山的最底部躺着一头温顺的牛。观音的形象是千手观音,用无数只怜悯之手为人们送上礼物。

但这都不是我们此行要看的。无论我们的脚步朝向何方,附近的禅宗寺庙中的天堂和地狱的图画都在等着我们。

一路上,我的向导告诉了我以下这些事:“当一个人死后,人们要帮他清洗身体,刮干净脸,穿上香客的白色衣服。死者的脖子上要挂一个荷包(类似于佛教进香客所用的荷[7]包),荷包中要装三厘钱。 这些钱币将与死者一起埋葬。“除了孩子,所有死去的人都要在三途川畔付上三厘钱。当鬼魂来到河边时,他们发现夺衣婆正在等着他们。她同丈夫悬衣翁一起住在那条河的岸边。如果不付给夺衣婆三厘钱,她就会剥下死者的衣服,把它们挂在树上。”八[8]

寺庙小而整洁,阳光洒入它敞开的障子中,显得非常明亮。明一定与这里的僧人相当熟悉,因此我们受到了热情的接待。我奉上一点捐资后,明说明了我们来访的目的。于是我们被请进位于主建筑一侧的一间大而明亮的房间内,从这里可以俯瞰可爱的庭院。僧人在地板上放上小垫子,请我们坐下来,还端来一个火盆和一张大约八英寸高的小漆桌。当一位僧人翻箱倒柜地寻找卷轴画时,另一位僧人则为我们端来了茶和一盘造型奇特的甜点——它们是用糖和米粉糊做成的花样各异的漂亮点心:一块是惟妙惟肖的菊花,一块是莲花,其余的则是大而薄的深红色菱形物,上面的图案令人赏心悦目,有飞翔的鸟,有涉水的鹳,有鱼,甚至还有盆景。明拣出那块菊花点心,坚持让我吃了它,于是我开始一瓣接一瓣地蚕食这朵甜蜜的花朵,并始终为自己破坏了如此美丽的事物而感到揪心的懊悔。与此同时,僧人拿来了四轴画,并把它展开挂在墙上。我们站起身,仔细地观看它们。

它们是精美绝伦的卷轴画,是绘画与色彩的奇迹,其柔和的色泽是日本艺术鼎盛时期所特有的颜色。它们非常大,足足有五英尺长,三英尺多宽,丝绸装裱。

以下是它们表现的内容:

第一轴画:

画的上部画的是一个人世间的场景:一个长着正在开花的树的墓园,哀悼者跪在坟前。所有这一切都笼罩在日本白昼那柔和的蓝色光线下。

下方是鬼的世界。地壳下面,鬼魂们正在下坠。他们全都穿着白衣,掠过漆黑的暗夜。再往下,他们正透过诡异的微光,渡过三途川洪水的幻影。右边,夺衣婆正在等着他们,她惨白阴森,高得吓人。她正从一些人身上扒下他们的衣服,而在她身边的树上,沉甸甸地挂满了前面已离去的人的衣服。

再往下,我看到的是在魔鬼的追赶下四处逃散的鬼魂。魔鬼们浑身血红,触目惊心,脚如狮爪,面孔则是半人半牛,如希腊神话中愤怒的人身牛头怪物。一个魔鬼正在将一个鬼魂撕成碎片,另一个正在强迫鬼魂们转生为马、狗和猪。当鬼魂们这样转生之时,他们四处逃避,隐入阴影之中。

第二轴画:

当深海中的潜水者看到一缕血红的微光时,他们是那么的沮丧。在一个涂成乌木色的王座中央,坐着一个可怕的形象——焰摩天王,他是死亡之主,灵魂的判官,心如铁石,高大异常。可怕的守护神灵在他的周围盘旋飞翔——都是些全副武装的妖怪。左边,在王座下方最显著的位置,立着一面奇妙无比的镜子,它能照出鬼魂的状态以及世界上正在发生的一切。此时镜子里出现的是这样的场景:悬崖、沙滩、海水和近海的船只构成一幅画面。沙滩上躺着一个死人,身中数剑,死于非命,凶手正在逃跑。在这面镜子前,立着一个吓得惊慌失措的鬼魂,一个魔鬼抓着他,强迫他往镜子里看,他认出镜子中的凶手就是他自己。在王座的右边,在一个高脚的平盘上,像寺庙中摆放祭神的供品般放着一个怪异的东西,像是一个刚刚砍下来的双面头颅,直着戳在一截脖子上。那两张脸是两个目击证人:女人脸注视着人世间的一切进程;满脸胡须的男人脸能闻到所有的味道,并凭借它们了解人类所做的一切。紧挨着他们的是一张书桌,桌上有一本翻开的大书,那是记录人类行为的记录簿。在镜子和目击证人之间,一个浑身颤抖的鬼魂正在等候审判。

再往下,我看到的是已经接受过审判的游魂所受到的折磨。一个生前是说谎者的鬼魂,他的舌头正在被拿着烧得通红的钳子的鬼拔去。其他许多鬼魂则被抛入熊熊燃烧的车中,拖去接受折磨。车子是金属制成的,但外观很像你每天都能在日本的大街小巷看到的一种手推车,由裸露着肢体的日本劳工推着或拉着,这些劳工总是哼唱着同样的交替变换的哀音:嗨哈!嘿!嗨咳!嘿!但这些鬼车夫则浑身赤裸,颜色血红,脚如狮爪,头似牛首,像人力车夫一样,推动着他们的火焰腾腾的车子飞奔。

到目前为止,所有的鬼魂都是成人。

第三轴画:

一只以鬼魂为燃料的炉子,黑暗中火星四溅。魔鬼们正在用铁管往火中吹风,好让火燃烧得更猛烈。另外一些鬼魂正从炉子上部的黑暗中头朝下跌入火焰。

在这幅场景下方,展开的是一幅阴郁的情景——淡青色和苍灰色的山冈河谷间,一条河流蜿蜒流过——这就是冥河河滩。在惨白色河流的两岸,聚集着夭折的孩子的鬼魂,他们正在努力地堆放石块。他们非常、非常漂亮,这些孩子的鬼魂,漂亮得就像真正的日本儿童。(日本艺术家们竟然能够这样准确地捕捉到并表现出孩子的美丽,真是令人惊讶)每个孩子都穿着一件白色短衫。

在最显著的位置上,一个手执铁棒的恶鬼刚刚将一个孩子垒起的石堆推倒砸碎。那个小鬼魂坐在自己已是一片狼藉的废墟旁哭泣,两只可爱的小手抹着眼泪。恶鬼则在狞笑。旁边的其他孩子也在哭泣。不过,快看啊!地藏来了,他体态轻盈,神情甜美,身后的灵光如一轮满月熠熠生辉。他伸出自己那有力而圣洁的锡杖,让小鬼魂们抓住它,紧贴在它上面,将他们拉进自己的保护圈中。一些婴孩已抓住他宽大的袖子,其中一个已经被举到神的怀抱中。

在这冥河河滩场景的下面,还有另一个阴暗的世界:一片浩如烟海的竹林,只有身穿白袍的女人的身影出没其间。她们在哭泣,所有女人的手指都鲜血淋漓。她们必须用被拔去指甲的手指去挖尖利刺人的竹笋,累世不得休止。

第四轴画:

沐浴在荣光中的大日如来、观世音和阿弥陀佛。在他们远远的下方,在远离天堂的地狱中,一湖血水汹涌澎湃,人的鬼魂漂浮其间。湖岸是嵌满刀刃的悬崖峭壁,刀刃密如鲨鱼口中的尖牙利齿。魔鬼们正在驱赶赤身裸体的鬼魂攀登那可怕的陡坡。但腥红的湖面之上,升起一种水晶般晶莹剔透的东西,像一股美丽清澈的喷泉,原来是一根花茎,一朵神奇的莲花,它将一个鬼魂带到一位站在深渊边缘的僧人的脚下。由于他真挚的祈祷变成了莲花,因此莲花升起,挽救了一个受苦受难的人。

唉!没有其他卷轴了。本来应该还有几轴,可惜它们已经丢了。

不,我很高兴原来是弄错了,那位僧人已在某个神秘的壁龛中找到了另外一幅画,一幅非常大的画,他把它展开,挂在其他画的旁边。真是风景如画!但这与信仰或鬼神何干?在前方最显著的位置上,是一座临近海水或是某个蓝色大湖的花园——这花园就像神奈川的花园,充斥着巧夺天工的微缩景观:瀑布,岩洞,百合花池,雕饰华美的桥梁,鲜花盛开、银装素裹的树木,以及各种建在微波不兴的蔚蓝色湖水之上的秀丽的亭台楼阁。长若游丝、亮如银片、软若轻絮的云翳悠悠然掠过背景。在云彩之外和云彩之上,升起一片琼楼玉宇,鳞次栉比,富丽堂皇,透过夏日云烟般的金色薄雾看去,如梦境般空明、湛蓝、轻盈。花园中嘉宾如云,都是些可爱的人物,像日本少女。不过他们全都有光轮,光彩熠熠:他们是神仙!

因为这是天堂,也就是极乐世界,所有那些神明都是菩萨。现在,再靠近些看,我发现了刚开始看时未曾注意到的一些美丽的神秘事物。

他们正在装点花园,这些可爱的人!他们在看护莲花的花蕾,用天上的某种东西浇洒花瓣,以帮助它们绽放。色彩缤纷的菡萏在人间无处可寻。一些花朵已经绽放,在它们闪光的花蕊间,在一道黎明般的光芒中,坐着一个个光着身子的婴儿,每人都有一个小小的光轮。这些都是过去的鬼魂,新生的佛,诞生在极乐净土中的佛。一些还非常、非常小,另一些大一点儿,他们全都长得很快,似乎肉眼就能看得出来,因为他们蕙质仁心的看护们正在用天上的某种东西哺育他们。我看到其中一个已经离开了自己的莲花摇篮,正在一位天界的地藏引导下,走向高处那遥远缥缈的辉煌胜境。

在上面,在淡到极致的微蓝之中,一些飞天在翩翩起舞,她们是佛教天堂中的天使,是长着凤翅的少女。一位飞天正在用象牙琴拨演奏某种弦乐器,正如一个舞女在弹奏自己的三弦琴。其他飞天正在凝神倾听那由十七根管子构成的奇妙的中国笛子,在一些大寺庙举办的庄严神圣的音乐会上,这种乐器仍在使用。

明说,这个天堂太像人间。尽管有那些天上的莲花,他还是认为,那花园就像佛寺中的花园,而且在那些空中楼阁的屋顶上,他发现了[9]能唤起他对西京茶室的回忆的地方。

那么,究竟什么才是信仰中的天堂,而非记忆中快乐经历的理想化重现和绵延(指重新唤起往日沉闷日子中的梦想,并使之永恒)?如果你认为这种日本式的理想太过简单,太过天真;如果你认为,与对在日本的花园、寺庙和茶馆中度过的日子的所有记忆比起来,物质生活中的某些经验要更配得上一幅天堂图景,那是因为你还不了解日本,不了解它那柔和、悦目的蓝色天光,它那淡悠悠的迷离水色,它那和煦绚丽、阳光璀璨的白昼,它那精美绝伦、充满魔力的室内环境。在那里,就连最微小的东西也会凭借某种不是做出来的,而是培育而成的气息触动你的美感神经。九“这里有一首地藏的和赞。”明一面说,一面从寺庙壁橱里的架子上拿下一本破旧不堪的蓝皮日文书籍。“和赞就是你们所说的赞美诗或圣歌。这本书有两百年的历史了,它的书名是《冥河河滩传奇》。”下面就是这首和赞,明抑扬顿挫地为我朗读了这首地藏的赞美诗,这幼小鬼魂的哀鸣,这冥河河滩的传奇歌谣。它听上去就像一首歌:

这个悲哀的故事不是发生在现世,

冥河河滩的故事,

发生在黄泉之下;

这个故事不是发生在现世,你听了却会同情之至。

因为在冥河河滩聚集着

众多稚嫩的孩子,

两三岁的婴孩,

四五岁的婴孩,不到十岁的婴孩。

他们聚集在冥河河滩,

他们哀唤双亲的声音,

他们呼叫父母的哭喊——“妈妈啊!爸爸啊!”

与人世间孩子的哭声全然不同。

他们的哭声惨不忍闻,锥心刺骨。

他们做的事情也好生悲伤——

收集河床的石头,

再堆成祈祷的石塔。

声声祝福父亲,他们堆起第一层塔;

声声祝福母亲,他们堆起第二层塔;

声声祝福兄弟,祝福姊妹,以及所有他们热爱的家人,

他们堆起第三层塔。

这就是他们白昼的可怜消遣。

当太阳开始沉入地平线,

地狱的恶鬼便开始出现,

他们对孩子恶语相向——“你们在这里干了什么?

噢,你们的父母仍然活在人世

全然不把虔诚的供奉和圣洁的劳作放在心间

他们从早到晚只为你们哀恸悲伤

哦,多么可怜!啊,多么残酷!

其实你们遭受的痛苦的起因

就是你们双亲的哀号和悲悯。”

恶鬼们还说:“永远别怪罪我们!”

他们推倒了堆起的石塔,

用铁棒将石头捅得七零八落。

可是啊,地藏尊师突然降临,

他轻轻走来,对哭泣的孩子说:“别害怕,亲爱的孩子!永远也不要恐惧!

可怜的小游魂,你们的生命早殇,短暂之至!

你们太小就被迫走上通往黄泉的疲惫之旅,

长途跋涉走向死亡之域!

相信我吧!我是你们黄泉之下的父母,

死亡之域中所有孩子的父母。”

他用闪闪发光的长袍罩住他们,

他如此仁慈和善,对孩子满腔同情。

对那些不会走路的孩子,他伸出强劲的锡杖;

他宠爱幼小的婴儿,照料他们,将他们放入自己爱怜的怀中;

他如此仁慈和善,对孩子满腔同情。

南无阿弥陀佛!【注释】[1]甘茶,用土常山叶泡制的甜茶。——译者注[2]源于佛经中的“佛塔”一词。——作者原注[3]在地藏或其他神明脚下堆放石头的习俗的真正起因现在已不为人所知。这一习俗可以在著名的《妙法莲华经》的一段经文中找到依据:“就连玩耍的小孩也会随处堆起沙堆,意在把它们当做佛塔献给我佛,他们使自己全都达到觉悟。”——作者原注[4]东方学家认为最初的日语Jizo(地藏)等同于梵语Kshitegarbha(地藏);根据张伯伦教授的观察,Jizo与Jesus(耶稣)两个名字在发音方面的相似“是十分偶然的”。但在日本,地藏已经发生了彻头彻尾的变化:大多数日本人会用他来称呼所有的日本神明。根据有趣的佛教古书《冥河河滩传奇》记载,冥河河滩的传说全都源自日本,最初由僧人空也上人在天保六年所写,这时期属于死于946年的朱雀天皇统治时期。据空也所述,在京都附近的西院村,一天夜里,附近一条名为冥河河滩的河流(据说就是现在的芹川)的干河床从其旁边经过,那里是阴曹地府中的孩子的鬼魂的托身之所。(这是书中的传说,但张伯伦教授指出,现在写为“冥河河滩”的这个名称的意思是“鬼魂之河的干河床”,现代日本信仰将那条河流放在了阴曹地府)无论神话的真实历史是什么,它肯定是源于日本,将地藏当做死去孩子的爱护者和玩伴的观念也属于日本。还有许多广为流行的地藏形象,其中最常见的是保佑安产的子安地藏,他是孕妇的祈祷对象。在日本的道路上很少有看不到地藏塑像的情况,因为他也是香客的资助人。——作者原注[5]没有结过婚的人除外。——作者原注[6]佛经中称为“阎罗”。但这一印度概念已完全被日本佛教所改变。——作者原注[7]葬礼习俗及与之相关的信仰在日本不同的地方会有很大的差异。东部地区的葬礼习俗不同于西部和南部地区的葬礼习俗。在棺材里放贵重物品的老习惯(如在埋葬女人时随葬铜镜,在埋葬武士时随葬剑)几乎已销声匿迹;但在棺材中放钱的习俗仍然大行其道,在出云地区,钱的数目通常是六厘,它们被称作“给六条路的钱”。——作者原注[8]障子,日本房屋用作墙壁、间壁或滑动门的纸糊木框。——译者注[9]西京的字面意思是“西部的首都”,即现在的京都,是古代天皇的居住之处。另一方面,东京的意思就是“东部的首都”。——作者原注

第四章 通往江之岛的朝圣之旅

镰仓。

一个地势狭长、偏远落后的乡村,两面皆山,山势不高,树木葱茏,一条运河穿村而过。古老的日本式房舍,肮脏昏暗,色调模糊,屋顶用茅草覆盖,异常陡直,下面是木墙和纸障。屋顶的坡面上随处可见斑斑绿色,那是一种草:在屋顶最高处,在屋脊上,到处生长着[1]茂盛的屋顶草,开着美丽的紫色花朵。漠漠轻阴的空气中混合有各种日本的气味:日本米酒的味道,海藻汤的味道,日本特有的萝卜的味道,而盖过这一切的是熏香的气味:香甜、浓郁、厚重,从神社之中袅袅袭来。

明为我们的朝圣之旅雇了两辆人力车。碧空如洗,纤尘不染,湛青色天空莽盖四野,明媚耀眼的阳光下,大地气象万千,辉煌壮丽。可是,当我们的车轮沿着溪岸向前滚动时,看到两边那一排排屋顶长着杂草的破旧不堪的小房子,一种伤感的情绪、一种难以言说的悲哀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头。因为这个破败的村落就是源赖朝的首都街道的全部遗迹,这里曾经是幕府时代的一个拥有百万人口的大都会,是封建势力的古老所在地,无论成吉思汗征收贡赋的外交使节走到哪里,都会因他们的鲁莽而丢掉脑袋。可是,当年盛极一时的大都市中那不计其数的庙宇,如今只有少数留存下来;它们之所以能够逃过15和16世纪的历次大火的劫难,无疑是因为它们建在高敞之处,或者因为它们巨大而空旷的庭院和小树林使它们与熊熊燃烧的迷宫似的街道隔绝开来。现在,那些古老的神祇依旧居住在此,在日渐没落的寺庙中,在寺庙的一片死寂之中,没有朝圣的香客,没有赋税收入,环绕四周的是荒芜的稻田,稻田中的蛙鸣代替了城市的鼎沸人声——这里曾经是座城市,如今已销声匿迹。二

第一座大寺圆觉寺吸引了我们,我们经过一座正对它外门的小桥过了运河,来到大门前。这是座有屋顶的门,有精致的中式轮廓,但没有雕刻。穿过这道门,我们登上一段绵延不绝的宽敞台阶,台阶从一片茂密的小树林中穿过,通向一个平台,在这里,我们抵达了第二道门。这道门令人惊叹不已:这是座壮观的两层建筑,顶部曲线纵横,气势磅礴,两端山墙矗立,形制宏大——古老悠久,中国风格,美轮美奂。这座门已有四百余年的历史,但几乎看不出数百年的岁月磨蚀对它有何影响。整个厚重沉雄而错综复杂的上层结构全部由几根朴素无华的圆柱和横楣凌空支撑着,重檐之间筑满鸟巢,屋顶传来的一片啁啾声好似湍急的水流在潺潺流淌。建筑工程规模巨大,其睥睨一切的气势令人难忘,但其营造方式极为朴素:没有雕饰,没有兽状的滴水嘴,没有游龙,不过,屋檐下那些纵横盘错的突出横梁却既令人激动,又出人意表,它是如此奇特,不由令人联想到另一种艺术的怪诞风格和奇思妙想。你到处寻找狮头、象头、龙头,却只看到四角方正的横梁末端,这感觉与其说是失望,倒不如说是惊诧。这座庞大建筑不需要任何这类雕刻来增加它的雄伟壮丽。

过了这座门,又是一段长长的宽台阶,两边是更茂密的树木,历经千年,浓荫蔽日。随后,我们来到寺庙自身的平台,寺庙入口处有两盏精美的石灯。寺庙的建筑与那座大门的构造十分相似,只是规模略小。庙门上方有一块牌匾,上写着“清凉胜境”几个汉字。但是,佛堂四周都用密集的木栏杆围了起来,也无人来招呼我们进去。我借着昏暗的光线,透过栏杆的缝隙向里望去,先看到一条铺着方形大理石的甬道,然后看到一条走廊,巨大的木柱擎着模糊高敞的廊顶。在走廊的另一端,在木柱之间,释迦牟尼巍然端坐在一座周长足有四十英尺的巨型莲花宝座上,其大无比,面容黧黑,罩着金色长袍。在他的右手,立着尊手捧香盒的神秘的白色塑像;在他的左边,另一尊白色塑像双手紧握,做祈祷状。两尊塑像都比一般人的身材高大。但屋内过于黑暗,所以无法辨别他们到底是谁——是佛的弟子,是神仙,还是圣徒的形象。

寺庙背后伸出一大片树林,都是岁久年深的雪松和其他松树,树木之间还夹杂着一丛丛秀美异常的竹子,桅杆般笔直挺拔,羽状叶子在高处与巨松的树叶交杂为一体,繁密茂盛,蔚为壮观。穿过这浓荫蔽日的树林,一段宽大的石阶缓缓斜向某座更古老的神社。登上石阶,我们来到另一个入口,它较我们前面经过的那座令人难忘的中式建筑规模要小,但精彩纷呈,奇异神秘,游龙密布,长着双翼的飞龙在翻江倒海的水涡间腾飞或降落,那些龙的形状现在的雕刻家已不再雕刻,因为雕刻方法早已失传。左门扉上的龙牙关紧闭,右门扉上的龙阔口大张,震慑人心。两条龙一雌一雄,一如佛前的狮子。串串急转的旋涡,以及排空驭气的风头浪尖,都以令人吃惊的浮雕方式极为大胆地突显在门扉之上;经过长时间风干处理的灰色木雕回环蜷曲的线条凸浮于坚硬的石头上。

远处的小寺庙中没有什么著名的雕像,只有一颗舍利,也就是佛的遗骨,是从印度带来的。我无法看到它,因为看守舍利的人不在,我又没有时间等人去把他找来。三“现在我们该去看大钟了。”明说。

我们转向左边,沿着一条山冈间的小路走下去,山冈上有一道大约七八英尺高的围墙,因布满苔藓而呈绿色。不久我们来到一段破损严重的台阶前,台阶的接缝处和断毁处长满了杂草,由于无数双脚的践踏,这些台阶早已塌陷,变得七零八落,成了一片废墟,往上爬的时候,不由你不心惊肉跳,险象环生。好在我们有惊无险地到达了山顶,发现自己站在一座小庙前。在庙前的台阶上,一位和尚正在等候我们,见我们到来,他微笑着鞠躬表示欢迎。我们向他还礼,但并没有立即进入寺庙,而是先转向右边去看那座著名的大钟。

大钟悬在一个敞开的高棚中,棚顶是倾斜的中式屋顶。我估计大钟足有九英尺高,直径大约五英尺,钟沿儿大约有八英寸厚。钟的形状与我们的钟很不相同,我们的钟由上至下越来越宽,而这口钟从上到下一般粗细,光滑的金属表面上,刻满了佛教经文。钟槌是一根沉甸甸的前后摇摆的横木,由一根从棚顶垂下来的链条悬挂着,要像使[2]用攻城槌那样推动它。横木上有一些用棕榈绳制成的圆环,拽着这些圆环,就可以将槌拉到一边,如果你足够用力,使槌的摇摆幅度加大到一定程度,它就会撞向大钟侧面浇铸成莲花状的部位。这根钟槌一定用过成百上千次了,因为它的一端尽管现在还可看出质地相当细密的木头所特有的纹路,但原本方正扁平的头部已被撞成凸出的圆盘状,边缘粗糙鼓起,就像印刷工人使用的大头锤的表面。

一位僧人示意我去撞钟。我先用手轻轻碰了碰大钟的钟沿儿,大钟便传出如乐的低吟声。我随即用钟槌使劲向大钟撞去,一声闷雷般的响声轰然而起,声音雄厚如一架大型管风琴发出的低音,震耳欲聋,气度非凡,却又是那般悦耳动听。钟声回荡在山谷之间,一声过后,迅即又传来另一声,只是声音较第一声稍小,也更为动听;接着又是一声;然后是一连串低回婉转的空谷回音。我只敲了一下这令人称奇的大钟,可它的袅袅余音竟持续了至少十分钟![3]

这钟的历史已有六百五十年。

在附近的小庙中,僧人向我们展示了一系列有趣的绘画,描绘的是大钟铸成六百周年纪念日的场景。(因为这是一座神钟,人们相信它里面住着一位天神的精魂)在其他方面,寺庙索然无味。有一卷描绘德川家康及其家臣的卷轴画;在将神社内外分开的门的两面,立着穿着古代服装的真人大小的日本武士塑像。内部神社的祭坛上有一些小塑像,成群结队地站在彩绘木头制成的微型景观上,他们是

十五

童子——女神牟财天的儿子。神社前有祭神驱邪幡,一面镜子位于其上,它们都是神道教的标志。在佛教寺庙向本地宗教大移交的过程中,这座神社已变换了身份。

几乎在所有著名寺院中都有一些小的日本印刷品出售,内容涉及神社的历史及其神奇传说。在这座寺庙的门边,我发现了几样类似的东西在卖,在明的解说下,我从其中一张绘有样式奇特的大钟版画的印刷品中获知了下面的传说……四

文明十二年,这口钟不敲自响。有一个人听说这件奇事后,对此嗤之以鼻,结果遭遇横祸,而另一人听后坚信不疑,结果他后来发家致富,心想事成。

还有一个故事是说:那时,玉绳村一个名叫小野君的病人死后来到阴间,站在焰摩天的审判席前。焰摩天,也就是鬼魂的判官对他说:“你来得太早了!你的阳寿未绝,快快回去。”可是小野君求道:“我不知道如何穿越黑暗,又怎么才能回去呢?”焰摩天回答说:“你只要循着圆觉寺的钟声,就能找到回去的道路。你往南走,在南园菩提世界就能听到那钟声。”于是小野君就往南走,听到了钟声,找到了穿越黑暗的道路,重新在阳间复活。

也是在那个时候,在许多省份都出现了一位高大魁梧的佛僧的身影,以前谁也不曾见过他,也没有人知道他姓甚名谁。他行游四方,每到一处,都劝说人们在圆觉寺的钟声响起之前祈祷。最终人们才发现,原来那位身材魁梧的僧人就是神钟自己,它在超自然力的作用下变成了僧人模样。自从发生了这些事情后,许多人都在钟声响起之前祈祷,并且愿望都得以实现。五“哎呀!还有一样东西要看看。”当我们重又抵达那座中式门楼时,我的向导叫道。于是他带我穿过空地,踏上另外一条通往一座小山冈的小道,此前,这条路被茂密的树木遮住,所以我没看见。山冈正面有一大块约一百英尺高的松软岩石,被掏成了几间石室,石室中布满塑像。乍一看这些石室很像埋葬死人的洞穴,而塑像似乎就是墓碑。石室共分两层,上面三间,下面两间,前者与后者通过一段凿于天然岩石之上的狭窄的内部阶梯相连。在这些位于基座上的石室湿淋淋的墙壁四周,随处可见灰白色的木牌,形状与佛教徒墓地中的木牌完全相同,上面以高浮雕的形式刻着各种神像,所有的神像身后都有光彩夺目的光轮:有些神情天真诚挚,一如我们西方中世纪雕塑家的杰作。几乎没有哪尊雕像是我所陌生的。在久保山的墓园里,我曾见过这个有无数双手的跪着的妇人,还有这个戴着冠状帽子的形象,他一膝微屈,脸颊枕在左手上,处于睡眠状态,这种宁静又有些伤感的姿态代表着永久的休憩。还有一些神似圣母玛丽亚的塑像,手持莲花,脚下踩着一条蜷曲盘绕的蛇。我并不能看到所有的雕像,因为一间石室的岩石顶部已坍塌下来,一道阳光透进废墟,照见了大量半埋在石堆中的无法接近的塑像。

可是不!这些岩穴并非为死人准备,这也不是我以为的墓园,这全都是慈悲女神的塑像。这些石室是小礼拜堂,这些雕像是圆觉寺的百尊观音像。我看见在楼梯上方的石室中,一个石龛中有一块花岗岩的匾额,上面凿有一段翻译成汉字的佛经:“崇信大慈大悲的观世音,[4]她听得见所有祈祷者的声音。”观音在佛经中称为Avalokitesvara。日本的观音或观世音在来源上与中国的贞洁女神观音相同,是佛教将印度教中的Avalokitesvara人形化的结果。(参见埃特尔的《中国佛教指南》)但日本的观音已完全失去了中国特色,在艺术上成为日本妇女甜蜜而美丽的理想化身。——作者原注六

进入下一座寺院——建长寺的地界,穿过两重大门,你几乎会产生错觉,以为出于某种奇怪的错误,自己又重新回到了圆觉寺的地界。因为我们面前的第三重门及位于其后的雄伟寺庙,其建筑构造与前面参观过的建筑如出一辙,也出自同一位建筑师之手。穿过这庞大、庄严、肃穆的第三重门,我们来到寺庙门前的一座青铜铸就的喷泉边。一片巨大而精美的金属荷叶形成宽而浅的水池,将从位于正中部位的喷嘴喷出的水流保持住。

这座寺庙也铺着黑白两色的方形石板,我们可以穿着鞋子直接走进去。它的外部环境就像圆觉寺一样朴素而庄重,可它的内部则展现出一种更加超凡脱俗的景象,这景象源自那业已开始褪色的辉煌。代替坐在以熊熊火焰为背景的宝座之上的黑色释迦牟尼塑像的,是一尊巨大的地藏菩萨。他的头上有一个由火焰组成的光轮(一个车轮大小的镀金圆圈),火舌向三个方向喷出。他坐在一个金色暗淡的巨型莲花宝座上,僧袍的一角从宝座高耸的边缘垂下来。在他身后,站在一段呈递升状排列的黄金台阶上的,是他微光闪烁、为数众多的微缩形象,这些形象都是他的翻版,只是数量大增,排成数百列立在那里——这是千地藏。从他头上的天花板垂下一顶陈旧泛黄的五彩华盖,华盖上一圈流苏状的垂饰在数百年的尘封之下依稀地闪着微光。天花板自身在过去也一定是个奇迹,它由一个个藻井组成,每个藻井的金色底子上都绘有一只飞翔的鸟儿。在以前,支撑屋顶的八根大柱子也用黄金镀就,可如今,在它们被虫子蛀得斑驳不堪的表面上,以及它们柱头的底座上,仅有的几处残存的痕迹也在慢慢消失。色彩早已褪尽的庙门上方有令人叫绝的中楣,有令人称奇的古老的灰色浮雕,还有飘舞的飞天形象,即在演奏长笛和琵琶的天上的精灵。

右边有一个房间,用一道厚重的木屏将之与走廊隔开,负责管理寺院建筑的僧人拉开木屏,请我们进去。这间屋子里有一架鼓,安放在一个青铜架子上,它是我平生看到的最大的鼓,周长足有

十八

英尺。鼓的旁边挂着一个大钟,上面布满佛教经文。我很遗憾地听说,敲响大鼓是受到禁止的行为。除了一些绘有 字饰纹(被日本人称为万字的神圣的佛教象征)的灰乎乎的纸灯笼外,房间中别无他物可看。七

明告诉我,据一本名为《地藏经讲经文》的书籍记载,下面这个传说就与建长寺这同一庙宇中的大地藏塑像有关。[5]

从前,在镰仓住着一个浪人的妻子,名叫十川贞义。她以养蚕缫丝为生。她常去建长寺拜佛。一个非常寒冷的冬日,她又来到寺院,觉得地藏的塑像似乎在挨冻,便决心替它做一顶帽子,就是那种乡下人冬天戴的帽子,好让神的脑袋暖和些。于是她回家做了一顶帽子,把它戴在神的头上,嘴里一面说:“真希望我的钱多一点,我就可以将你庄严的全身上下都穿得暖暖的。可是,唉!我是个穷人,就连我给你的这东西也不值得你们神明接受。”

智胜五年十二月,这个女人突然死去,时年五十。但有三天时间,她的尸体一直保持温热,因此她的亲属不忍将她抬去火葬。第三天晚上,她复活了。

她醒来后说,在她死去的那天,她来到死者的国王和判官焰摩天的审判席前。焰摩天一见她就怒不可遏地说:“你这个妖妇,竟敢嘲笑佛祖的教义。你生前一直在残害蚕的生命,将它们放入滚烫的水中。现在你必须下地狱,在那里遭受烈火的炙烤,直至洗清你的罪孽。”他的话音未落,几个恶鬼便扑上来抓住她,将她拖向一个盛满熔化的金属的炉子,并把她扔了进去。她吓得大声尖叫起来。突然,地藏菩萨落入熔化的金属溶液中,来到她的身边,金属溶液立即变得像油一样平滑,也不再燃烧。地藏抱起她,将她带了出来。他将她带到焰摩天面前,请焰摩天看在他的面子上饶恕她,因为她因一次善举而变得与他有关。于是她发现自己得到了饶恕,并且返回了阳间。“明,”我问,“那么按照佛教的规定,任何人穿丝绸都是违规的了?”“绝对不是,”明回答,“不过,根据佛法,僧人倒是明确禁止穿丝绸的。尽管如此,”他紧接着说,一丝安静的笑容浮现在他脸上,我从中可以分辨出某种嘲讽的意味,“几乎所有的僧人都穿丝绸。”八

明还告诉了我下面这个故事:

据《镰仓史》第七卷记载,从前,镰仓地区有一个寺院叫延命寺,寺中供奉着著名的地藏菩萨的塑像,称为裸身地藏。塑像确实是赤裸的,但人们给它披上了衣服,它脚踩棋盘,笔直地站着。现在,当香客来到寺院并付上一定数量的钱财,寺院的僧人就会取下塑像上的衣服,于是所有的人都能看出,尽管塑像的脸是地藏的脸,可身子却是个女人的身子。

站在棋盘上的裸身地藏的著名形象的来源是这样的:一次,伟大[6]的平清盛与他的妻子当着许多宾客的面对弈。在他们下过几盘棋之后,他设法使她同意,无论谁输了下一盘棋,谁就要赤身裸体站在棋盘上。结果在接下来的一盘棋中,他的妻子输了。于是她向地藏祈祷,请他帮助自己免遭裸体现人的羞辱。地藏回应了她的祈祷,走来站在棋盘上,脱去自己的衣服,转眼间就将自己的身体变为一个女人的身体。九

我们继续前行,道路蜿蜒曲折,狭窄难行,两边的山越来越高,光线也变得越来越昏暗。“噢,停!”我的佛徒导游冲人力车夫轻声呼叫道。我们的两辆车应声停在一道阳光中,阳光透过参天大树枝叶间的缝隙投射下来,照耀在一段古老的苔痕斑驳的石阶上。我的朋友说:“此处就是冥王焰摩天的寺庙,它是一座禅宗寺院,名叫善广寺。它已有七百多年的历史了,里面有一尊著名的塑像。”

我们拾阶而上,来到一个狭小的庭院,院中矗立着一栋大厦。在石阶顶端靠右手的地方有一个相当古老的花岗岩石碑,上面的汉字至少刻进石碑一英寸深,上写着:“焰摩天庙。”

寺庙的里里外外都与我们已经参观过的寺庙大同小异,而且与镰仓的释迦牟尼和巨型地藏的寺庙一样,这里的地板也用石板铺成,所以我们不必脱鞋就可入内;每样东西都破败不堪,昏暗无光,灰头土脸,面目不清,还散发着一股刺鼻的霉味,原木制成的木柱上的油漆也早已剥落。王座的左右依墙兀立着九尊面目狰狞的塑像——一侧五尊,另一侧四尊——它们戴着奇特的帽子,帽子上有喇叭形的装饰物。塑像因数百年岁月的磨蚀而变得灰白,因此很像我在久保山看到的焰摩天的神像,于是我问:“这些全都是焰摩天吗?”“噢,不!”我的向导回答说:“这些只是他的弟子,也就是十王。”“可只有九个啊?”我问。“是九个,加上焰摩天就十个了。你还没有看到焰摩天。”

他在哪儿?我看见在房间的另一端有一个祭坛,它高高地坐落于木楼梯附近的平台之上,但上面没有雕像,只是个普通的祭坛,上面摆着镀金的青铜器皿和漆器。在祭坛后面,我只看到一幅大约六英尺见方的帷幄(帷幄曾经是深红色的,但现在几乎已分辨不出任何明确的色调),也许它罩着某个壁龛。寺庙的向导走过来,邀请我们登上平台。在踏上铺着榻榻米的平台之前,我脱去了鞋子,然后跟随向导绕到祭坛的背后,来到帷幄前面。他用一根长杆挑起帷幄,示意我向里看。蓦地,在那用阴沉沉的帷幄遮蔽着的神秘兮兮的黑暗中,一个幽灵在向我怒目而视,一眼看到它,我不由自主地怒目相向——这[7]是个完全出乎意料的畸形怪物——一张脸。

这是一张巨大无比的脸,气势汹汹,狰狞恐怖,枯红色,就是滚烫的熨斗冷却变灰后的那种红。最初看到它时产生的心惊肉跳的感觉无疑部分源于那种带点戏剧性的方式:突然揭起帷幄,让作品出其不意地从黑暗中显现出来。但当惊愕过后,我开始认识到想象力的巨大能量——开始探寻令人生畏的艺术家的秘密。这个创造物的奇异之处不在于老虎般的蹙额,不在于血盆大口带来的暴戾感,也不在于那狂怒的表情和整个头部死灰般的颜色:奇异之处在于眼睛——那恶梦般的眼睛。十

这座神秘的古寺有其自身的传奇。

据说,七百年前,一位名叫运庆苏生的伟大雕塑家死了。运庆苏生的意思是“死而复生的运庆”。因为当他来到鬼魂的判官焰摩天面前时,焰摩天对他说:“活着,你还没有给我造像。既然你已经看到我了,就回到上面去,给我造一尊像。”于是运庆发现自己突然又返回了阳间,那些以前认识他的人看到他复活了,都大吃一惊,便称他为运庆苏生。运庆苏生的脑海里一直浮现着焰摩天的面容,于是他就塑造了焰摩天的这尊雕像,直到现在,看到它的人还会心惊肉跳。他还塑造了听命于焰摩天的冷酷的十王的形象,它们的宝座就坐落在寺庙周围。

我想买一幅焰摩天的画像,便将我的意愿传达给看守寺庙的人。噢,是的,我可以买到焰摩天的画像,但我必须先看看鬼。我跟随看守人走出寺庙,走下长满苔藓的台阶,穿过乡间大道,进入一个日式小村舍,在那里我席地而坐。看守人消失在一扇屏风后,没过多久,就拖着一个鬼回来了——那是个恶魔的形象,浑身赤裸血红,丑陋不堪。这个鬼大约三英尺高,他站在那里,摆出一副吓唬人的样子,手中挥舞着一根大棒。他的头有点像牛头犬的脑袋,上面嵌着青铜制成的眼睛;他的脚像狮子的脚。那位看守人面色相当严峻地将这个怪物不停地翻来掉去,以便我能够从各个角度欣赏他;而就在敞开的门前,还有一大群人聚集在那里,既是在看魔鬼,也是在看我这个陌生人。

随后,看守人帮我找来一张工艺粗糙的焰摩天木版画,上面还印着一段神圣的铭文。一等我付过钱,他马上用寺庙的印章在那张纸上盖上戳。他将那枚印章存放在一个精美的漆盒中,外面用软毛皮包了一层又一层。当这些包袱皮一一解开后,我看到了那枚印章:一枚长方形、朱砂色的温润光洁的石头,上面有精心设计的凹雕文字。他用红印泥将石头的表面沾湿,再将它压在那张吓人图画的一角,我的异于平常的购买行为的真实性因此得以永远确立下来。十一

当你走进大佛那沉寂已久的庙宇时,你并没有看见大佛。你得沿着一条石板铺就的小径继续向前,穿过一片草坪,茂密的大树遮蔽着它的身影。可是突然间,在一个转弯处,它出其不意地完全呈现在你眼前,你目瞪口呆!无论你此前看过多少这尊大佛的照片,当你第一次亲眼看到它时,你还是会感到震惊。接着你会觉得自己已经靠得太近,尽管大佛至少还在一百码以外。至于我,我立即后退了三十到四十码,以便更好地观看它。那位人力车夫也跟在我身后跑,一面笑一面打手势,以为我认为那尊雕像是活的,以为我被它吓着了。

但是,即使那雕象真是活的,也不会有人害怕它。它的面容温和安详,空幻恬淡,它的整个形象无比从容静谧,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充满美感和迷人的魅力。并且,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你越是靠近这尊巨大的佛像,这种魅力就变得越是强烈。你满怀崇敬地仰望那庄严美丽的脸庞,你注视它那半闭的眼眸,它们似乎在透过青铜的眼睑观察着你,目光柔顺如孩子的眼睛。你觉得这形象代表了东方人灵魂中全部安详平静的一面。不过,你还会觉得,只有日本人的思想才能创造它。它的美丽,它的尊贵,它的彻底的安憩,反映出创造它的种族的更高层次的生活。而且,尽管塑像无疑受到某些印度风范的影响,比如处理头发的方式,以及展现出的各种具有象征性的标志,但艺术则是日本的艺术。

这个杰作是如此巨大,如此美丽,以至于你不会立即注意到那些精美绝伦的青铜莲花,它们足有十五英尺高,插放在雕像前面的大鼎两边,大鼎中,一炷炷香正在徐徐燃烧。

通过佛祖座下巨大的莲花宝座右侧的一个入口,你可以进入塑像内部。里面有一个小的观音神龛,一尊佑天和尚的塑像,还有一块石匾,上面刻着用汉字写就的神圣咒语:南无阿弥陀佛。

一架梯子可使香客从大佛的内部一直爬到它的肩膀上,那里有两扇小窗,可以俯瞰地面开阔的景色。此时会有一位充当导游的僧人告诉你,这尊塑像已有六百三十年的历史,他还会请你捐献一点小钱,帮助重建一座新庙宇,以便为大佛遮风挡雨。

因为这尊佛像原是有庙宇的。一场地震过后的海啸将庙宇的屋顶和墙壁都席卷而去,只剩下这尊巨大的阿弥陀佛岿然不动,依旧坐在它的莲花宝座上沉思默想。十二

我们又来到遐迩闻名的镰仓观音庙前。观音为了拯救人类的灵魂,放弃了自己可获永恒平静的权利,她拒绝涅槃,与人类一起经受千百万年的苦难——观音,大慈大悲的女神。

我爬上通向寺庙的三段台阶,坐在入口处的一位年轻女子站起身迎接我们。随后她消失在寺庙中,去召唤守护寺庙的僧人。这是位德高望重的男人,身着白色僧袍,他向我们示意,让我们进入寺庙。

这座寺庙与我以前看到过的所有寺庙规模相当,而且,像其他寺庙一样,六百年的岁月使它褪尽铅华,变得阴沉昏暗。屋顶上悬挂着还愿的供品、题字和数不清的灯笼,灯笼上绘有令人愉悦的缤纷色彩。差不多正对着入口处的地方有一尊孤零零的塑像,是一尊坐像,真人般大小,真人般逼真,正用一双神秘的小眼睛仰视着我们,脸上布满奇妙的皱纹。这张脸最初涂着肉色的油彩,僧袍是淡蓝色的,但现在,由于岁月和灰尘的功劳,一律变成了灰白色,而它的黯然失色与它的老态龙钟是如此和谐统一,乍一看,你几乎会相信自己看到的是一位活生生的以行乞为生的进香客。它与浅草的那个著名塑像是同一个人,只是那尊塑像早已因为无数香客手指的触摸而变得面目全非,毫无特色了。入口处的左右两边立着仁王,他们肌肉暴出,面目狰狞,腥红色的身体上粘着斑斑点点的白纸屑,那是前来参拜的人拍上去的。在佛坛的上方有一尊很小但相当可爱的观音像,她的整个身体以浮雕的形式出现,身后是模仿燃烧的火焰的椭圆形金色光轮。

但这并非这座寺院最著名的塑像,另外还有一尊塑像,只是参拜它得有一定的条件。老僧人递给我一份陈情书,上面的文字是用优美典雅的英语书写的,内容是请求参观者布施钱财,以便维护寺庙及其佛尊,并呼吁信仰其他宗教的人记住,“任何使人友爱从善的信仰都是值得尊敬的”。我奉上自己微薄的贡献,然后要求一睹伟大的观音的真容。

老和尚点亮一只灯笼在前面带路,从佛坛左面的一个矮门进入寺庙内部,进入有点玄虚莫测的黑暗。我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除了灯笼摇曳的灯光外,什么也看不清。走了一会儿,我们在某个闪着微光的东西前停住脚步。片刻之后,我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开始能够分辨物体的轮廓。那个闪光的物体渐渐显示出一只脚的形状,一只巨大的金脚,我还辨认出脚面上呈波浪形起伏的一段金色僧袍的褶边。接着,另一只脚也呈现出来,这尊塑像一定是立像。我可以觉察出,我们身处一间狭窄但相当高的屋子中,并于有点神秘的黑暗中看到,头顶上的绳子正摇摇晃晃地放下来,一直垂到照射着金脚的灯笼的光圈中。僧人又点亮了两只灯笼,将它们挂在两根相距一尺的垂绳的钩子上,然后慢慢将两只灯笼一起向上拉去。随着灯笼摇摇摆摆地上升,金袍的更多部分显现出来,然后是两只巨膝的轮廓,然后是隐藏在凿刻出的织物下的弯曲的圆柱形大腿,而随着灯笼的摇摆上升,那金色的高塔形塑像在一片昏暗中甚至更显高大,你的期望值也随之增加。屋中一片寂静,只能听到看不见的滑轮的响声,那吱吱的声音就像蝙蝠的尖叫。现在,灯光已经越过了腰带部分,上面自然就是胸部。然后是一只发光的金手,手向上抬,做出祝福的姿势。接下来是另一只拈着一枝莲花的金手。最后出现的是一张脸,金光灿灿,微然而笑,展现出永恒的青春和无限的温柔,这就是观音的脸。

这张充满女性气息的神明的完美的脸——这超越了艺术和时间的创造物,以如此的方式从神圣的黑暗中展示出来,仅仅说印象深刻是远远不够的。我几乎无法将它使我产生的情感称为赞赏,而更应当说是无比的崇敬。可是,随着滑轮的吱吱声重新响起,在这张美轮美奂的面庞边停留了片刻的灯笼此时又在继续上升。啊!神明的三重冠以最奇特的象征方式显现出来。它是一座由头和脸组成的金字塔——那些少女的迷人脸庞都是观音自己的面相的微缩翻版。

因为这是十一面观音。

十三

这尊佛像最具神性,以下就是关于它的传说。

元正天皇统治时期,在大和省住着一位佛教僧人,名叫亲鸾圣人,他的前世是持有金刚,但已重新托生在普通百姓中,以便拯救他们的灵魂。一天,在大和省的一个村子里,亲鸾圣人正在走夜路,突然看到一道耀眼夺目的光线。他走上前去,发现光线是由一棵倒下的大樟树的树干发出的。大树还发出一种沁人心脾的芳香,它的光亮就如月亮的光芒。看到这些征兆,亲鸾圣人知道这是棵神木,于是他想,他应当把这棵树雕刻成观音的塑像。他背诵了一段经文,然后口念“南无阿弥陀佛”,祈求上天赋予他灵感。就在他祈祷的时候,一男一女两位上了年纪的人走来站在他的面前。他们对他说:“我们知道你想在上天的帮助下把这棵树雕刻成观音像,那么你就继续祈祷,我们来雕刻塑像。”

亲鸾圣人便按照他们的吩咐继续祈祷,看到他们轻而易举地将巨大的树干分成两半,并各自开始将自己的那一半刻成一尊雕像。他看着他们这样干了三天,到第三天,工程完工了,他看到两尊精美得无可挑剔的观音像立在自己的眼前。他对那两个陌生人说:“我求你们告诉我,你们是谁。”那个上了年纪的男人说:“我是春日明神。”老妇人回答:“我名叫天照大神,我是太阳女神。”他们一边说着,一[8]边开始变形,并且升入空中,最后从亲鸾圣人的视野中消失了。

天皇听说了这件事后,派他的代表来到大和,奉上祭品,并建造一座寺庙。另一位伟大的僧人行基菩萨来了以后,也视这两尊观音像为神物,便投身到天皇下令建造的寺庙中做和尚。他将其中的一尊塑像安置在寺庙中,朝夕供奉,并要求它:“你须始终留在此处,拯救一切生灵!”他又将另一尊观音像投进了大海,对它说:“你在何处立足都是最好的,去拯救一切生灵。”

于是,这尊观音像便漂到了镰仓。在它抵达的那天晚上,它周身都放射出耀眼的光芒,仿佛一轮太阳初升在大海之上。镰仓的渔民被这万丈金光惊醒,他们乘船出海,发现了这尊漂流的观音像,并把它带上岸。天皇下令为它建造一座寺庙,起名为新长谷寺,寺庙位于镰仓的西湖山上。

十四

我们离开观音庙以后,沿途再也见不到房屋,左右两边的绿色山坡也变得陡峭起来,大树的浓荫遮蔽着我们,使我们难见天日。可是偶然间也会看到一段古老的、覆满苔藓的石级,一座雕梁画柱的佛寺大门,或者一座高耸的鸟居,它们标志着我们没有时间前往参观的圣殿的存在。我们周围有无数正在化为齑粉的神社,它们是无言的目击者,见证了那消失了的都城往日的繁华与喧嚣。空气中到处弥漫着花的芳香,其间又夹杂混合着日本香那甜蜜的、树脂似的香味。有时,我们会路过大量散落一地的经过雕刻的石头,形似方柱的残段——那是古老的墓园,久遭弃置的墓地中被人遗忘的坟墓。有时,我们还会看到一些孤零零的佛像——一尊神游幻境的阿弥陀佛,或者一尊微微含笑的观音。它们一律都非常古老,时间褪尽了它们的铅华,亦俱破损不堪,有的已经在风吹雨打中变得面目全非,难以辨认了。我在一处停留片刻,因眼前凄惨的情景而陷入沉思:那是照看幼儿鬼魂的迷人神灵的六尊雕像——六地藏。唉,它们现在残破不全,七零八落,浑身爬满了苔藓!其中五尊立像被埋在一堆小石头中,肩膀都快看不见了,证明着一代代祈祷者的虔诚;它们的脖子周围挂满了色彩各异的婴儿的小围嘴,传达了对于死去孩子的热爱。可是其中一尊温和的神像却四分五裂地躺在地上,翻倒在它自己的已被打散的卵石堆中,那也许是某辆过路的马车碾轧的结果。十五

我们再往前走,道路变得倾斜,下山的路两边是陡直的悬崖峭壁,而且道路曲折盘绕,崎岖难行。豁然之间,我们走出了悬崖,来到海边。大海蓝得就像万里无云的天空——蓝得充满柔情,如梦如幻。

道路突然右转,沿着悬崖的顶端蜿蜒而行,从悬崖的顶端,可以俯瞰一大片褐色的沙滩。海风轻拂,带来甜润而略带盐味的气息,使你禁不住要大口地呼吸,让自己的肺中充满这样清新的空气。眺望前方,我看到一大块美丽的绿色,那是一个植被茂密的海岛,它浮在海面上,距陆地大约四分之一英里——那就是江之岛,一个神圣的岛屿,海洋女神暨美丽女神的供奉之所。我已经可以分辨出一个灰色的小镇,房屋稀疏地散布在陡峭的山坡之上。很明显,今天可以步行到达那里,因为潮水已经退去,只留下长长一大片沙滩,沙滩像一条堤防似的,一直延伸到对面我们正在靠近的村庄。

在片濑这个江之岛对面的小村落,我们必须下车步行,村子与沙滩间的沙丘太陡,无法拉车过去。有不少人力车夫守在这儿窄小的街道上,等候在我之前到来的进香客。但人们告诉我,我是今天来参拜牟财天神社的唯一的欧洲人。

我们的两位车夫带我们翻过沙丘,我们不久便下到了潮湿而硬实的沙地上。

随着我们逐渐走近小岛,小镇建筑的细枝末节透过朦胧的海雾令人愉快地清晰起来——曲线流动、连绵一片、妙不可言的淡蓝色屋顶,通风阳台的拐角,高高耸立的奇特山墙,尤其是那翻飞飘舞的奇形怪状的旗帜,旗帜上还写了神秘的文字。我们穿过沙地,海城(龙女的城市)那永不关闭的入口便出现在我们面前——一座精美的鸟居。鸟居全部由青铜铸就,上方还有青铜制的注连绳和一块黄铜匾额,匾额上写着:“江之岛女神之神宫。”鸟居沉重的柱子的底座周围有一些浮雕,图案很是奇特:乌龟在水流的旋涡中挣扎。这确实是城市的大门,正对着牟财天的神社,但它只不过是穿越片濑的令人难忘的三道鸟居中的第三道:我们没有看到其他两道,因为我们是从海岸一线来的。

啊!我们来到了江之岛。在我们面前,一条孤零零的街道倾斜着伸向前方的高处,街道由宽敞的台阶构成,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因为街上挂满了五彩缤纷的旗帜和蓝莹莹的帘幌,旗帜和帘幌上点缀着白色的奇妙文字,在海风的吹拂下翻卷飞舞。街道两边是一溜酒馆和微型店铺。在每个小店前我都要停下来看一看,而在日本,你胆敢看任何东西,就意味着你想把它买下来。于是我买啊买,买了又买!

把江之岛称为“珍珠之母的城市”可谓名不虚传。在每个店铺中,在那些有字的帘幌后面,都有用贝壳制成的神奇杰作以极低的价格出售。平放在铺着草席的平台上的光洁鲜亮的箱子,依墙而立的有架子的橱柜,全都因为摆放着这些光彩夺目的东西而变成了乳白色。它们出人意料地不同凡响,精巧得令人难以置信。一串串贝壳制成的鱼,一排排贝壳制成的鸟,全都闪现着彩虹般的色彩。还有贝壳制成的小猫,贝壳制成的小狐狸,贝壳制成的小狗,还有女孩的发梳,还有烟嘴,以及美得让人不忍使用的烟斗。有一种贝壳制成的小乌龟,样子比一个先令大不了多少,当你碰到它们,哪怕是轻轻地碰一下,它们的脑袋、腿和尾巴就会同时动起来,四条腿交替地缩回或伸出,与真乌龟一般,所以可以把人吓一大跳。还有贝壳制成的鹳和鸟,甲壳虫和蝴蝶,螃蟹和龙虾,做得都是那么精巧,除非你亲手去触摸它们,你才会相信它们不是活的。还有贝壳制成的蜜蜂,四平八稳地停在同样质地的花朵上,有的则停在金属丝上,其姿态是如此逼真,似乎只要用羽毛的尖端轻触一下,它们就会嗡嗡地鸣叫起来。还有用贝壳做的美得无法形容的珠宝,那是日本女孩钟爱之物,上面附着贝壳的魔力。还有雕刻成上百种式样的发夹、胸针和项链。还有江之岛的照片。

十六

这条奇妙街道的终端是另一座鸟居,这是座木制鸟居,沿着一段更为陡峭的石阶爬上去就能到达它的前面。在石阶脚下有一些还愿的石灯和一口小井,还有一个石水槽,所有香客在靠近神的庙宇之前,都要在这里洗手漱口。水槽边挂着些亮蓝色的毛巾,上面有很大的白色汉字。我问明这些字意味着什么,明回答说:“这些字的中文发音是‘纳奉’,但在日语中,同样的字发音却不相同,它意味着那些毛巾是恭恭敬敬地奉献给牟财天的。它们就是你们称为还愿奉献物的东西。有人献毛巾,有人献画,有人献花瓶,有人献纸灯、青铜灯或石灯。人们在向神祈愿时,通常都会许诺要奉献这些东西,许诺奉献鸟居也是常有的事。鸟居也许很小,也许很大,这要视奉献它的人的富裕程度而定。非常富有的香客会奉献一座金属鸟居,就像下面的那座,那是江之岛的门户。”“明,日本人总能遵守他们向神许下的诺言吗?”

明的脸上浮现出甜美的微笑,他回答说:“有一个人许诺说,如果他的愿望得以实现,他就建一座用优质金属制成的鸟居。结果他的愿望全都实现了。于是他用三根极小的针建了一座鸟居。”

十七

登上台阶,我们来到一个平台,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城市的屋脊。鸟居的两边各有一尊石佛狮和一盏石灯,全都苔痕斑斑,破损严重。平台的背景是一座植物葱茏茂盛的神山。左边有一圈石栏杆,相当古旧,呈绿色,环绕一池浅水,水面上覆满糟朽的水草。在水池对岸的高处,一片矮树丛之外,伸出一块形状奇特的厚石块,一边着地,平稳而立,上面刻有汉字。这是块神石,据说它状似巨蛙,所以被称为蛙石。平台四周还有其他碑刻,其中一块是参拜过海洋女神神社一百次的香客的奉献。在右边,又有几段通往更高平台的石阶,石阶脚下坐着一位编竹鸟笼的老人,他自荐担当我们的向导。

我们跟着老人登上下一平台,那里有一所江之岛孩子的学校,而且也有一块神石,巨大无比,奇形怪状,被称为福石。过去,香客会用手在石上来回摩擦,相信这样做会给他们带来财富,由于有无数手掌的触摸,神石已变得光鉴照人,同时也损坏严重。

我们继续攀登,一路上看到更多因覆满苔藓而呈绿色的石狮子和石灯,然后到达另一个平台,平台正中有一座小庙,那是牟财天的第一座神社。神社前长着几株修剪得很矮小的棕榈树。神社中没有什么有趣的事物,只有些神道教的标志。但神社旁还有一口井,井边也有还愿毛巾,也有一个神秘的纪念品,是六百年前从中国运来的石神龛。也许在这个朝圣之所移交给神道教僧人之前,石龛中曾保存有一尊声名远扬的塑像,但现在里面已空空如也。石龛的后面是独块的巨形石板,已被从上面的悬崖掉下的岩石砸破,上面的铭文几乎被某种浮沫状的东西抹掉。明读道:“大日本国江之岛……”以下的文字就漫漶不清了。明说附近的庙宇中有一尊塑像,但它一年只展出一次,时间是阴历七月十五日。

我们沿左边的一条上山的小径离开庭院,继续顺着一处鸟瞰大海的悬崖的边缘前行。崖边建有一些漂亮的茶馆,全都门窗大敞,让海风穿堂而过,因此,从茶馆的门窗望出去,越过它们铺着榻榻米的地板和漆彩的阳台,你会看到一幅有画框的海景图,白色地平线清晰可见,上面点缀着雪白的船帆,还有一个海市蜃楼般若隐若现的淡青色山形物体,那是遥远的小岛的模糊轮廓。随后我们又发现一座鸟居,又有一些台阶通向一处平台,由于笼罩在巨大的常青树的阴影之中,平台几乎不见天日。平台靠海的一边同样围着长满厚厚的苔藓的石栏杆。平台右侧又是台阶,然后又是一座鸟居,又是一处平台,平台上又有苔绿色的石狮和石灯,此外还有一块纪念碑,上面刻有江之岛从佛教向神道教转换的变迁史。越过石碑,在另一个高地的中央,是牟财天的第二座神社。

但神社中没有牟财天!牟财天已被神道教徒藏匿起来。第二座神社像第一座一样空空荡荡。不过,寺庙左边的一个建筑物中正在展出一些奇特的遗物:封建时代的盔甲;铁板、铁链制成的全副武装;有帽舌的头盔,看着就像金属制成的魔鬼面具;需要双手才能挥动的巨型宝剑;还有奇大无比的箭,长度超过五英尺,箭杆的直径将近一英寸。其中一只箭的箭头部分是新月形的,两只弯角之间的距离大约九英寸,内侧的边缘锋利如刀,这样的箭发射之后,可将敌人的脑袋削下。明肯定地说,如此沉重的箭仅靠一张用手拉的弓就可射出,我却对此将信将疑。里面还有伟大的僧人日莲上人的手迹,是在青色底子上写下的金色文字。在一个漆制神龛中有一条镀金的龙,据说是由更伟大的僧人、书法家和艺术大师弘法大师制作的。

一条绿荫环拱的小路从这个高地通往第三座神社。我们经过一座鸟居,鸟居的后面有一块石碑,上面以浮雕的形式刻着些猴子的形象。这块碑到底意味着什么,就连我们的向导也解释不出。接着又是一座鸟居,它是木制的,但向导告诉我,它是一座金属鸟居的替代物,原来的那座金属鸟居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被贼偷走了。了不起的贼!那座鸟居起码得有一吨重!然后又是一些石灯,再往前,在山顶的最高处有一个大院子,位于院子正中央的是牟财天的第三座,也是最主要的庙宇。庙宇前有一块空地,四周篱笆环护,密不透风,像是不想让人踏入神社一步似的——神灵的空虚与烦恼!

不过,在篱笆前面正对庙宇台阶的地方有个小拜殿,也就是祈祷场所,殿内除一只钱箱和一口钟外别无他物。香客们就在此处布施和祈祷。这只是个很小的被抬高的平台,四根朴素无华的柱子支撑着一个中式屋顶,建筑的后部被一道齐胸高的格子挡板挡了起来。我们可以从这个祈祷的地方向牟财天的庙中看过去,发现里面没有牟财天。

但我注意到天花板是藻井式的,在正中央的一个藻井中,我发现一处非常奇异的绘画——一只按透视法缩小的乌龟正在俯视着我。当我看它时,听到明和向导在笑,后者向我大声宣称:“那就是牟财天!”

一条美丽的花缎小蛇正盘绕在格子挡板上,时而伸出脑袋窥视我们。它看上去毫不害怕,也没有什么理由可害怕,因为人们将蛇类视为牟财天的仆从和信徒。有时,那位伟大的女神自己也会变做蛇的模样,也许她已经变成了蛇来看我们了。

附近有一块奇特的石头,被安置在院中的一个基座上。它的形状像乌龟,上面的斑纹也很像龟壳上的斑纹。它被视为一样神物,因此被称为龟石。但我极为担心的是,在这个地方,除了石头和蛇以外,我们也许找不到任何其他东西!十八

现在我们要去参观龙洞。明说,龙洞之所以得名,并非因为牟财天的龙曾住在洞中,而是因为洞的形状像一条龙。下山的小路通向岛的另一边,走着走着,忽地冒出一段凿刻于白色坚硬岩石上的台阶——岩石俯瞰大海,石阶相当陡峭,破损严重,光滑得难以立足,真是危险重重。从一处可怕的悬崖边上向下鸟瞰,只见惊涛不断拍击着低处的白色岩石,卷起浪花无数,而就在这些岩石中间,竟有一盏还愿的石灯。我还看到下面的一块岩石上有一些很深的圆洞,那里过去有一个茶馆,那些洞就是支撑茶馆的木柱所插的地方。我小心翼翼地往下走,日本人穿着稻草编的凉鞋几乎很少打滑,可我只能在向导的帮助下往前挪,几乎是一步一滑。我敢肯定,如果不是那些香客的草凉鞋,这些石阶也不会如此破损不堪,而他们来此只是为了看石头和蛇!

我们终于抵达一条厚木板铺就的走廊,木廊架构在飞临岩石与水池之上的悬崖的表面,顺着木廊绕岩石一圈,便进入了那个神洞。我们越往前走,洞中的光线就越昏暗,海浪追逐着我们冲进洞中,发出低沉的吼声,这声音因为缭绕的回声而被放大了无数倍。回身望去,我看到洞口就像黑暗中的一道巨大而狰狞的裂口,微微露出一抹蓝天。

我们来到一个里面没有神灵的神社,付一点钱,就有人点亮灯笼,给我们人手一盏,我们继续顺着一连串的地下通道摸索前行。即使有三盏灯照亮,这些通道还是漆黑一片。刚开始我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不过,过了一会儿,我渐渐可以分辨出石头上的浮雕了——雕像刻在与我们在佛教徒的墓园中看到的相类似的厚石板上,按照固定的间隔放置在石壁一线。向导将自己的灯笼靠近每尊雕像的面部,嘴里念叨着它们的名字:“大黑天”、“不动明王”、“观音菩萨”。有时,理应是雕像的位置上只有一个空神龛,神龛前摆着一只钱箱,这些空神龛的名字与神道教天神的名字一致:“大神宫”、“八幡”、“稻荷”。所有塑像都是黑色的,或者说在微黄的灯光下呈现出黑色,仿佛结了霜似的熠熠发光。我觉得自己好像置身于一个停放死尸的深渊,一个死去神灵的地下葬身之所。走廊长得似乎永无尽头,不过好在它总算还有个头,尽头处有一个神龛。在这里,岩石洞顶是如此之低,要想靠近神龛,你必须四肢着地爬过去。神龛中空无一物。此处就是龙尾。

我们没有立即返回有光线的地方,而是进入侧面的黑暗长廊——这是龙翼所在。又是失去了神灵的昏暗雕像,又是空空荡荡的神龛,又是覆满硝石的石头面容,当然还有钱箱,你只有躬着身子才能靠近它们,奉上更多的钱财。这里没有牟财天,既没有木头的,也没有石头的。

我很高兴能回到有光线的地方。在这里,我们的向导脱去衣服,浑身赤裸,一头扎进岩石间湍急的黑色旋流中。五分钟后,他重新露出头来,爬上岩石,将一只活生生的、不断蠕动的海蜗牛和一只巨虾放在我的脚下。随后他穿好衣服,我们重新开始爬山。

十九

“难道这,”读者也许会说,“这就是你去看的一切:一座鸟居,一些贝壳,一条小花蛇,一些石头?”

是的,没错。不过我知道自己着了魔。这地方有种难以言说的魔力——这种魔力与一股令人永生难忘的灵魂的轻微震颤相伴而来。

造成这种魔力的不只是陌生的景致,而且还有无数相互交错、相互融合的微妙感觉和意念:小树林和大海那甜美袭人的芬芳;无拘无束的海风那涤荡人心、充满活力的碰触;苔痕斑斑的古老而神秘的事物那无言的吁求;踩在被人视为神圣之地达千年之久的土地上,由此获得的感知所唤起的模糊的崇敬之情;还有在目睹了那些被业已消失的一代代香客的脚步踩得破损不堪、模糊难辨的岩石台阶后催生出的同情心和人类责任感。

还有一些记忆是难以抹去的:透过如梦如幻的薄雾看到海水环绕的珍珠之城时的第一印象;越过天鹅绒般柔软无声的褐色沙滩,蜿蜒曲折地向那可爱岛屿靠近时的感觉;雄伟壮观得不可思议的青铜大门;奇异独特、坡度陡直、迷幻古雅、山墙林立的街道,以及高处的阳台在街道上投射下来的浓重的影子;在海风中上下翻飞的彩色帘幌和印满谜一般文字的旗帜;令人称奇的店铺中发出的珍珠般的闪光。

我对这非凡的一天(踏上神灵土地的日子)的印象是:一个比我们有生以来所知道的夏日都更为玄妙的白昼;站在伫立于海洋与太阳之间的神圣、静谧的绿色山顶所看到的辉煌壮观的景象;还有对天空的记忆:崇高圣洁如神灵,飘拂着阳光般纯净洁白的云朵——那些云似乎不是真的云,而只是幻影,或者是将要永远融入蓝色涅槃境界的菩萨的灵魂。

还有浪漫的牟财天——这美之女神、爱之女神、滔滔雄辩之女神。她真是名如其人:海洋女神。难道大海不是最古老、最卓越的演说家?不是永恒的诗人?不是那神秘赞歌的吟唱者?那赞歌具有地动山摇的节奏,它震耳欲聋的音节无人可学。

二十

我们由另一条路线返回。

道路中的一段要蜿蜒穿越一道位于树木繁茂的山冈间的曲折回环的狭窄峡谷:整个峡谷底部都布满稻田。我们的人力车摇摇晃晃地走在将灌满水的稻田分成块状的崎岖小路上,空气湿润清冷,耳畔只有蛙鸣阵阵,犹如无数响板在咔嗒作响。

当我们从右边一座树木茂密的山冈脚下绕行时,我的日本同伴示意车夫停车,自己下了车,指着高高地屹立于绿色山坡之上的一座小庙的青色尖顶给我看。“那儿真值得我们顶着大太阳爬上去吗?”我问。“噢,当然!”他回答,“那是鬼子母的庙——鬼子母就是魔鬼的母亲!”

我们登上一段宽大的石阶,在石阶顶端看到佛的守护狮子,然后进入一个小院,庙宇就立于其间。从旁边的建筑物中走出一位身上绑着孩子的老妇人,她为我们推开拉门,我们脱去鞋袜,走进庙中。从外面看,建筑物陈旧而昏暗,但到了里面,却发现一切都那么整洁漂亮。6月的阳光透过敞开的障子照射进来,照亮了颇具韵味地混杂在一起的形制精巧的黄铜器皿和色彩斑斓的物品——塑像、灯笼、绘画、镀金的题字,悬挂的卷轴,还有三个神坛。

在中间的神坛上方,阿弥陀佛以教谕的姿势端坐在他那神秘的金色莲花宝座之上。在右边的神坛上,隐约可见一座有五层微型黄金台阶的神龛,上面成排地立着些小塑像,一排上面还有一排,有的坐,[9]有的站,有男性,有女性,装束如女神或大名:这是三十藩人,即三十护卫。下面,在祭坛的正面,是一尊正在猎杀怪兽的英雄形象。在左边的神坛上,就是鬼子母的神龛。

她的故事是一个令人恐怖的传奇。因为她在前世犯有罪孽,因此生成了一个吞食自己孩子的恶鬼。但在佛的教化感召下,她得到拯救,成为一个具有美德的神灵,特别喜爱并保护婴儿。为人母的日本女人会向她祈祷,请她保佑自己的孩子;为人妻的女人则请求她赐给自己可爱的男孩。[10]

鬼子母的脸是一张清秀标致的女人的脸,但她的眼睛诡谲怪异。她右手执一朵盛开的莲花,左手抱着一个光着身子的婴儿,孩子包裹在她的衣袍间,紧贴着她半遮半掩的胸部。在她的神龛脚下站着的是地藏,他斜倚在自己的锡杖上。但神坛以及神坛上的塑像并未构成庙宇内令人吃惊的特色部分,令参观者印象深刻、耳目一新的是那些还愿奉献物。在神龛前方有一些高高的竹竿,竹竿的顶部之间有拉紧的绳子,绳子上挂着许多,不,应该说是成千上万的漂亮童装——五颜六色的日本孩子的衣服。这些衣服大多用劣质的布料制成,因为它们是那些相当贫穷质朴的女人、贫困的乡下母亲们的还愿之物,她们向鬼子母祈求孩子的声音得到了回应。

每一件小衣服——那些卑微贫贱的母亲用自己柔顺而耐心的手指裁剪缝制出的小小和服,都在如此纯真地诉说着各自充满喜怒哀乐的故事。看到这一切,你无法不怦然心动,犹如不经意间发现了宽广博大的母爱。所有那些业已向宗教信仰表明了这种母爱的淳朴心灵所怀有的慈祥和感恩似乎使我周围的一切都发出微微的震颤,就如有一阵夏日的微风轻轻拂过一般。

外面的世界似乎一下子变得美丽起来,阳光也变得更加温和。在我看来,在这永恒的一天的碧空之中,似乎又生出了一种新的魅力。

二十一

随后,我们穿过峡谷,来到一条主干道上。这条路是如此平坦,路边巨大而古老的树木构成浓荫蔽日的林荫道,以至于我竟以为自己置身于一条英国的乡间小路上——也许是肯特郡或萨里郡的小路;但某些异国情调的细节又会时不时地打破这种幻觉:或是一座屹立于与大路相通的寺庙台阶之前的鸟居,或是一块上面写着汉字的标志牌,或是路边某个不知名的神灵的神社。

我随即发现路边有些陌生的浮雕雕像——一排经过雕凿的厚石板,庇护在一个小竹棚下面。我下车去看,猜想它们是墓碑。它们年代久远,雕刻线条湮灭几半,下半部分深埋在苔藓中,面目模糊不清;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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