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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1 22:1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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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陌书

出版社:四川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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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千年幻想(2017年林语堂文学奖获得者王陌书处女作首次出版。)

新千年幻想(2017年林语堂文学奖获得者王陌书处女作首次出版。)试读:

游戏规则

1.所有的事情都发生于生之后、死之前。2.这是作者、读者、肖马之间的游戏,既在文字之内

也在文字之外展开。3.十三个篇章,这个数字不是出自最后的晚餐,而是

出自幻影旅团,不可以多也不可以少。4.肖马的所有行为都出于一个动机——青春。5.我们在游戏中互相寻找,在相遇后分离。6.原则上作者、读者、肖马之间不存在同类的感情。7.不允许任何两者之间针对第三者的密谋。8.读或写都是参与的方式。9.互相之间可以欺骗。10.肖马不是一个个体,而是一种现象。11.读者不可以认为肖马是作者的替身,作者不可以

认为肖马是读者的替身。12.我们都是为了自己而活着、思考、寻觅,期间,读者

不可以破坏作者已经建构的东西。13.【空白】

那么就让这个年轻人的游戏开始吧,开始这个关于出现与消失的游戏,我们遵守游戏规则在文字的迷宫里捉迷藏。在沉默、荒凉、易于回忆的文字世界中,不必期待花与鸟、不必追求偶然或必然,于飞逝的时光中高高地抛起一枚硬币,看它在空中反耀一点微不足道的光芒,从仰视的角度欣赏它不断地翻转,在落下之前,我们深呼吸地等待着……人类出没的旅店——很久很久以前或很久很久以后

在未有人类以前,悬崖上出现城堡是许多世纪之后的事,以弧形姿态提供跳海自杀平台的大桥也还没有成形,只有植物的原野上空每千年才飘落一根容易与树叶混淆的羽毛。其时,世间并不存在能够分辨彩虹的眼睛,就更不用提可以产生重影的复眼了,毕竟动物只是植物的一种分支——仅有的区别是动物吸入氧气呼出二氧化碳,而植物吸入二氧化碳呼出氧气,地球在变冷或变热可以说明很多的问题。

死与生的概念还没有分清,没有大脑进行思考,因为没有发声与语言,一切有如于白昼闭眼而黑夜睁眼的哑巴。海的声音被保存在一枚漂亮的纹路右旋的贝壳里,它被带到内陆深处,几个影子围绕篝火想要聆听海的声音,尽管这几个家伙还没有进化出耳朵。

当人类出现在世界上之后,原有的情况被改变,肖马只是其中渺小的一个,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或很久很久以后——

从肖马的卧室远眺可以看得很远,每天清晨太阳从目光尽头升起,搬来可以摇晃的藤椅,在等待夜幕的过程里他可以喝掉六瓶自酿的黑啤酒,如此打发掉一天时光委实惬意。他的房子宛若平原上伫立的孤堡一直等待着来客,似乎这里巧妙地处在一切道路的交叉点上,作为失落的场所供他经历缓慢的衰老。他被关在无菌的玻璃容器里一般,可以看见边缘却走不出犹如深井般的自我。外面的世界是由原子和分子构成的,可是肖马连一个细胞乃至一片树叶都不会去关注,何况是最为细微的原子和分子——他也想到,这个世界看待他,就跟他看待分子和原子一样。

了解世界,只要有照片、绘画、万花筒就够了,搜集片段化的证据就可以组织起只供自己相信的真相。他的住宅同时也是旅店,一共来过四个客人,他们风尘仆仆从远方来又到远方去的间歇,在这里度过一个上午、下午、晚上或者更久。而肖马拍下他们的照片,采集他们的羽毛、鳞片、皮屑作为标本,并写下关于他们的笔记。

我跟你都只是远远观望,防止自己成为肖马的客人,防止指甲被他采集作为标本。

灰色只是颜色中的一种,而肖马也只是人类中一个,他的特点估计会在其他人的特点前缺乏凸出性,例如相较于长犄角的人,左右瞳孔颜色不同的肖马显得怯懦自卑。在这个不以公元计时的年代,人类对银河系外的宇宙进行殖民的年代里,人类的互相疏远究竟何等严重?想必是如同开一瓶香槟倒入灰色而非蓝色的大海,酒精会被稀释得微乎其微,所有的鲑鱼都不会喝醉。

有的星球仅居住了两个人,不可避免,互相希求的两人,他跟她得为寻找对方而穿过钻石的荒原、金属含量超标的河流奔走一生。肖马想,如果他只能在白天开着吉普车出行,每到夜晚就由于得不到阳光而血液变冷陷入了休眠的状态——虽然发出热光的那一颗恒星肯定不叫太阳;她则热衷于乘着私人游艇曳航于午夜,白天若是在室外太久皮肤会脱水,她总是在潮湿的洞穴深处的浴缸里浸泡着,等待天黑以后的星光出现——那里可能没有月亮,当然也可能有几个大小、形状、色泽不一的月亮。两个人的生活方式差异太大所以注定孤独 ,得到错过终生的结果。这件事记载于《百科事典》,每当肖马读完都不免感慨一番,说不定还会吟诵一两首诗歌。虽然包括《百科事典》在内的他所有的藏书,都是他自己编写的。

这种行为应该说是想象力的外延,而不能说是学术造假,足不出户的肖马和登月者有什么区别?登月者也只是从一个地方移动到另一个地方,相信他一定对那乳酪色的荒漠印象深刻。而肖马每年绕行太阳一周,虽然这个星球上的其他人也这样,不过现在这样的人寥寥无几。感觉乘坐地球这种交通工具的人越来越少。

肖马的想象总是可以从旅客那里得到印证,那些异乡人出于偶然的必然来到这里,出现了四个以后还会有其他人出现。似乎想象是有十二支桨的柏木船、双引擎的螺旋桨飞机、八只巨型轮胎的汽车,可以将他载去远方,无论多么偏僻的角落都可以涉足。因此他笔下的故事往往是发生在宇宙另一端的悲剧、喜剧或哑剧,当然悲剧永远是主流。发生在猎户座的故事不会像光一样在穿过若干光年后传播到地球,只能依靠流浪歌手。以前的一个旅客对肖马很感兴趣,蠕动身上类似穿山甲的鳞片:“我从你难以想象其摄氏度的地心出发,游过熔浆,挖空的隧道几乎导致大面积的地壳坍塌,可为什么你可以比我更了解我?我开口之前就被你的敏锐洞察了内心深处的隐秘,难道我像透明的玻璃那般让人一目了然不成?”“请不要对我说‘难以想象’这个词,对我而言没有什么是不可想象的,你依赖害怕强光的眼睛认识一切,而我依赖可以容纳黑洞的头脑认识一切,想象跟宇宙膨胀的原理相同。第一,起点都是一无所知;第二,都不存在尽头,教科书上说的尽头其实是未知的代名词;第三,我的脑海里不会出现想象不到的东西,宇宙不会扩张到宇宙以外的地方去。”这便是肖马的看法。然而她却正在忙着用肢体动作向他求欢,这下他才证实——确切地说是接受她为异性的事实。

原本就由于要照顾她的习性而没有开灯,肖马在看不清对方面孔的情况下变得结结巴巴不知所措了,她那只有三趾的手或爪试图解开他的皮带。在黑暗中对方可以为所欲为,她可有着挖通地球南北极的不懈毅力,最终他下定决心,借口脱不下她的鳞甲无法接触其裸体而表示拒绝。“抱歉,一时之间情不自禁了,实在让我觉得羞愧。幸而没有开灯让你瞧见我不知耻的表情……”她啜泣起来,他赶紧系好松开的皮带与她保持一定距离。他一时语塞,她居然一副受害者的姿态令他无法接受,心想自己才是受害者好不好。

那以后他养成了开灯睡觉的习惯。

路过这里的旅客无非两种,一是追溯起源者,二是寻求结局者,因此他们注定不会留下替肖马开垦种土豆的荒地,他们离开也就不会再回来。有时候肖马都搞不清是他们遗弃了自己还是自己遗弃了他们,肖马与他们的不同不仅在于外貌,更重要的是他们一味追求而肖马一味等待。

人类对宇宙的殖民现在也在继续,肖马想,倘若旅行者们在某地的旷野发现了废弃的火箭发射井,就犹如原始人发现了同类留下的篝火痕迹。如果发现钢架还残留着余温就马上搭起另一座发射井去追赶,以免抵达另一个星球时只能又看见一座残留余温的发射井,被对方先走一步。已经是一个人进行太空旅行的年代了呵,也就是说将蔓延至人类灭绝为止的绝症——孤独,已经传播向太空最深处,比花粉要迅速。

和声音不同,这可以在真空中传播,只需要憎恨、轻蔑或无能为力的爱,孤独对媒介体并不挑剔。

第一个旅客出现时恰逢雨天,她出现在窗外而非门外,翅膀不停地拍打足以防弹的玻璃。她慌乱的身影与被风吹得摇晃的树冠混同,惊恐的呼声既哀伤又动人,当时刚刚度过旱季,肖马已经很久没有见到那么漂浮匆匆的乌云了,雨急促地敲打屋顶,对他来说这有如敲打蜗牛的外壳。

很长时间里他都装作没听见,她每隔一会儿会围绕房子低旋一圈,他等到再也装不下去才去打开窗户,放她进来的同时也放进了足够洗澡的雨水——虽然是酸雨。她抖动羽毛的动作弄湿了地板,双手抱住略显丰满的胸脯,齐肩的长发虽然披散着,却露出小巧精致的耳朵:“冷呵,外面冷得不行哩。我的脚爪一个劲想要蜷缩抓住些什么,抱歉,刮坏了你的地板呢,实在感到抱歉。之前在云层下飞行几乎被闪电给击中……实在觉得有些丢人,饶舌了这么久还没有自我介绍……我没有名字,居无定所就像云朵,也谈不上有什么特别的爱好,毕竟未成年……”“得得,说了这么多等于没说。”他打断她略显幼稚的讲话,“想必你看了广告知道这里是旅馆,那么请你给我一根羽毛再讲一个故事,作为你在这里休息的交换。另外——你是否需要一件上衣,这样暴露着上身我很不好意思。”“不需要呢,那多麻烦呀。”她天真地说,下意识地扇动翅膀结果撞到了天花板,“活像个笼子,真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想办法住得宽敞些,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像囚犯,要知道没有翅膀的人都是地心引力的囚徒。对了——”她用有些纤细的手从翅膀上拔下一根色泽漂亮的羽毛,她的手臂纤细得犹如百合:“诺,作为你收留我的交换,还可以多给你几根,不久之后就是换羽毛的季节了。”

他把羽毛夹在厚厚的字典里,然后对有着鸟类下体的她嗤笑:“用于制作标本的羽毛一根就够了,若是可以就请再给我一根头发,寓意不同的,头发可以系在手腕上。你以前在海边住过的吧。”

他把字典放回书架上的原来位置。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如果洪水漫过房屋的话,肖马恐怕还得拜托她以脚爪把自己拎起飞走,一直飞到生长灌木丛的高地为止。不过瘦弱的她估计没有那样的力气,最多会答应带走他的一件衣服吧。不管怎么说这个天真的少女等到雨停便会从其中一扇窗户飞走,不再回来。“才不,才不给你头发哩,被头发系住的羁绊哪怕是一生也挣脱不了,我不希望也不允许自己在地面上有任何牵挂,那我会变成不自由的风筝的。”她略一沉思,小口小口地啜饮他泡的加糖咖啡,一直看着窗户,目光穿透玻璃迷失在雨中,似乎已经厌倦了交谈的短暂幸福,“是的,我曾经在海岛上待过,我喜欢唱歌——为了不陷入沉默。我看见过一只帆船出现后消失,留下无言的空白。”“上面有我认识的人呢,我想。”他喝的饮料是绿茶,苦涩几乎成了他的发音。

她在室内这样活泼导致肖马发觉自己太死气沉沉,不知为何他想到了捕鸟人这种职业,手持一根竹竿,腰间系着一罐掺杂了蜘蛛丝的胶水,进入林间模仿鸟叫——布谷——布谷——她说:“哦?你做过水手?”他笑了笑:“哪里,这样想过罢了。我想那个船长应该被判处十年的漂流。”“我不会讲故事,抱歉,可不可以唱支歌代替。”“当然,非常乐意。”他从椅子上跳起,“不过得等一下,我得先找两团蜂蜡堵住自己的耳朵。”

雨水停止的时候——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从窗户离去。

第二个旅客出现的方式有如死刑般明白无误,允许别人埋怨,允许别人准备,就是不允许别人避免。过程长达六天之久,可肖马还是来不及接受,那时他已经忘记了有羽毛少女的面孔。旅客从他家地板的缝隙里钻出后的很长时间里都遭到忽视,起初他误以为那是一株蛇葱。

在第二天旅客长出了三片叶子,几乎要在室内开出花来引人注目了,顺带一提他给人的感觉像仙人掌,即便开花了也像。肖马说:“老兄,就这么不经过主人同意登堂入室可不好,日后你的根茎蔓延开来势必动摇混凝土的地基。我这里是旅店,不是免费的。”

旅客以唯唯诺诺的声音暗示自己的柔弱,他的皮肤长着自然褶皱,也许在他身上切一条口子他也需要半个月才能反应过来:“请不必担心,我最多再打扰您五天,我要到天上去。有什么话要捎去的请把留言写在我的叶子上,记住要用防水且不褪色的红墨水。等到秋天就可以收到回信,在叶落的季节。”“我这人属于特别有耐心那种。”肖马从他身上摘下一片叶子,“这是我应得的,我可是非常喜欢标本的人。”

第三天,穿透天花板的旅客形状改变得近似于榕树,从身上裂缝处的沟槽里淌出可能有毒、也可能可以作为药物的白色液体。寄生的蘑菇和苔藓怎么会长得这么快?他的眼睛、嘴巴、耳朵错乱地寄生在上面,巴掌大的树叶没有风也在飘动,那是他在向肖马招手致意。

当然肖马的反应不算太迟钝,于是很自然地在他旁边放了把锯子警告他不要任意妄为。可是到了第四天早晨,肖马起来刷牙时便明白自己对他几乎无能为力了,他的绿荫从屋顶上钻出,如伞一样遮蔽了房子,肖马的寓所和他纠缠在一起难分难解。至于那把派不上用场的锯子已经不知所踪,而肖马觉得自己恐怕将在下一个日出时无家可归,得在荒地上搭起简易帐篷生活了。

肖马通过梯子攀爬到他耳边,朝他那可以筑起鸟巢的内耳喊:“混蛋,你看你干了些什么?你把藤蔓伸进我的卧室时可不可以小心我的餐具还有我的镜子,你身上的蜗牛爬进了图书室,在一本又一本书籍上留下散发恶心气味的黏液。我想,即使你离开对我而言也是个噩梦,因为这里永远是你向上攀爬的第一级阶梯,是你的出发点!”“这可不能怪我哟,我一直没动的嘛,连喷嚏都没打。”旅客开始耳聋或者说开始装作耳聋了,话语也比以往粗鲁,甚至会吐露肖马这个黑话行家都听不懂的黑话。的确,他可以目中无人了,他甚至说自己的梦想是像电灯吸引飞蛾一样吸引接连不断的自杀者。肖马暗自发誓,绝不以他为阶梯攀上天空的顶端寻找巨人。

第六天,肖马在第七天到来前伐倒了他,那时跟旅客对话都是一种憧憬、一种幻想。肖马拿出吴刚伐月桂树的那种坚持与不懈,在耗尽了一公斤当量钚的核电池后,用有两台发动机的电锯锯倒了他。那一刻,飞蛾、白蚁、蝙蝠纷纷成群逃出,构成了不同方向上的虚点,留下中空且滋生邪恶的躯壳。这位旅客来自于生,去往了死。

于是肖马把第七天定为休息日。

那以后他搬家到现在的住所,第三个旅客,也就是那个导致他养成开灯睡觉习惯的家伙在这里出现并消失,她的一片鳞片被泡在福尔马林里,跟一具壁虎的骨骼标本并列。

一周前第四个旅客到来,那时肖马刚好在室外写生,于是很自然地把她画入了风景写生中,她也确实是一抹漂亮的风景。她赤足走在旷野中,对一切都不在意,既轻佻也温柔,宛若一座冰山漂过般悄无声息。从看见她的第一眼起他就确定她不属于这个世界,或许他跟其他人类的差异只是在进化与适应的分岔中产生的特点,他称之为手的部位他们称之为翅膀、蹄子、爪子、触手……仅此而已,就像人类的面孔互不相同一样。

然而他和她之间似乎存在不可跨越的距离,他没有向她打招呼而是放任其离去——为了让自己事后后悔,尽管那样做也只是徒然。他第一次觉得人和人之间的隔阂不可逾越,就像寒武纪和三叠纪的化石一样,也许长久以来追求的异类就是她,一个从任何角度来看都过于平凡的她。

肖马在事后后悔没向她索要头发。

在他自己编的《百科事典》里,关于人类有两个相互矛盾的结论,一是所有的生物都是人类的分支,这个物种注定在进化或退化中互相疏远至不认识的地步;二是凡是自称为人类的生物在内心深处都否定别的生物是人类,也就是说“人类”仅为一种自称,与“我”的意思相同。

次日她重新出现在肖马眼前,从这里到那里,脸颊上的一抹泥污掩盖不了她的单纯。她迷路了,所以在旅店附近逗留,或者说一开始就只是没有目的地流浪,她的腰间系着一束野麦。他把她领到自己的画室,没有交谈,只为其画了一幅水彩肖像,她是个不合格的模特儿,一点也不配合肖马,一直在面向看不见的东西发呆。在她眼中,肖马或许与画架没有任何区别。是的,她没有听觉、视觉、嗅觉、触觉甚至味觉,没有任何感觉却可以微笑地漫步于世间,举手投足间流露出天真与一丝乐观,他说——她宛若一座冰山,寂静而又不留痕迹地漂过尘世。

她的脑海只是一片空白,安静、单调、忧郁,不会出现一只信纸折叠的船产生波动,她的存在仅仅证明了沉默。于是肖马也选择不语,不再困扰于纷繁的思绪,他的左瞳是黑色而右瞳是紫色,这并不影响什么。在他急促的呼吸下她异常平静,他有些惊讶她居然不会忘记呼吸的方式,室外是纯粹的夏天,而他拥抱着她进行索然无味的性交。

他甚至不敢直视她那看不见的眼睛,因为那样会看见其瞳孔中的空白,他羞愧得想要哭泣,而她既不配合也不拒绝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的手指从始至终在他的后背上画圆圈,在这时肖马根据两人的裸体确定了两者是人类。也许她天生就上好了发条,被放在世界这个巨大的八音盒上流浪,无论遇见了谁,在接吻后都会由于磁铁的效应而告别,直至发条停止运转时,一曲终了。她也不会再出现在别人的风景写生里,她会变成坏掉的人偶。

事后她条件反射地穿上外衣,肖马替她系了背上的扣子,就像记忆金属改变形状后又恢复原状一样,她离开了,而他留下了一根作为纪念而非标本的头发。

人类从某个奇点扩散向宇宙,通过合金材质的航天飞船、虫洞特快隧道、一次性火箭……在这个背景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失落,会独自演变成一个人的一生,他就是如此。自首个人类飞上太空后,独自欣赏一个星球就成了一种时髦,在动荡中,要么把人类改造得适应宇宙,要么把宇宙改造得适应人类。

在重力过高的星球上人类成了爬行动物,因为从一米高处坠落就会毙命,那里的人们非常流行泡沫、海绵、橡胶这些建筑材料。以此类推,在更为广阔的空间里变化在继续,或许有一天大家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流传着关于末日的传说。

千年以前或千年以后的爱情都是偶数——互相希求的两人,肖马已经逐渐开始不相信这点。搭车游戏——在互相欺骗又互相依赖的世界上

好的,前面的转弯有些过于弯曲,由于太靠近路面右侧以至于车前窗不时会擦过旁边的树枝,因此肖马不得不单手掌握方向盘而另一只手开启雨刷器——刷去落叶的声音比刷去雨滴动听。在漫长的转弯中他一度几乎撞上护栏,他的确不是个好司机,有时甚至不敢超车。今天吹着《桂河大桥》中行军的口哨在 206 国道上驾驶汽车,像往常一样漫无目的,天气在同样摄氏度的日子里估计是最好的,若是就这样下去,他的汽车或许会缓缓滑向转冷的秋天。

目前的车内温度是 26.3℃,他在这里安装了煤油温度计是出于安全考虑,这样可以避免这辆 1966 生产的老爷车自燃的时候连自己一起烧了。已经路过许多交通指示牌了。每当出现两个或两个以上地名时他都会停车,用类似于抛硬币的方式决定方向。比如去往 A 城与 B 城的分岔口,他下车和高速公路收费员打招呼,然后根据她的回答是否符合自己的猜测来选择,他猜对了,于是去往距离 40㎞的 B 城。

他问:“可以让我免费上高速公路吗?”

她说:“去死。”

现在距离下一个加油站还有 15㎞,肖马看着指针显示的不久后会趋于零的油量不禁担忧起来,不得不加快速度,有时会觉得他是在用金属壳子将自己从一个地方运到另一个地方,作为一件给亲人、朋友乃至陌生人的礼物或馈赠。他们很高兴,可是肖马不高兴。肖马有个销售汽车的父亲,而他却给肖马买这样一辆古董,这让肖马很难理解。

前面有人伸出表示想要搭车的手势——那真像一束新鲜的瓶中插花,对肖马而言,这是绝佳的停车借口,他停止吹口哨并稍微梳理了一下发丝,然后径直超过了她——一个貌似无助的少女,她的出现与消失就像一页被翻过去的无字纸张一样留下突然的空白。只有类似镜子反光的她的眸子在他的记忆中闪耀了一下。

大约超过一百米后,也就是她放弃刚刚起步的追赶之后,他一边缓缓倒车一边通过后视镜看清了她的表情,他从打开一多半的车窗探出脑袋:“想要搭车吗?我的直觉是这样告诉我的,当然还有你的手势以及你的女式背包佐证了这一点。”

她撩了一下因为起跑而弄乱的头发:“你明明已经离开了,为什么又要回来面对你刚刚选择无视的弱者——即我。”“为了不让自己在以后后悔。”肖马说出计划好的话语,若是一开始就停车这句话就无法说出口了。他替她打开车门:“其实我挺羡慕你的,可以从来来往往的车辆中选择自己中意的一辆。”“可以帮我打开后门吗?”她抻了一下连衣裙的裙角,这时他发现其过于苗条的腰间系着一条可有可无的细带。他打开了后门:“看来你对陌生人有着与生俱来的敏感呢,虽然我不是雷锋,可你也不至于怀疑我这个靠假驾驶证开车的、刚刚成年的年轻人的人品与道德吧?”“没有的事,请在下一个城镇为我停一下车。”她连续关了两次才关上车门,“我非常相信你的人品,只是出于直觉我不相信你的驾驶技术。”因为没有构思好接下来的对话,肖马只顾点头。她的年纪大概二十,出现在路边的理由绝不是为了等他或等别的什么,她在寻找些什么。他轻轻咳嗽:“尽管你比我年长,可我还是想说——当然我并非特意强调你比我年长这一点——可不可以不要在座位上给脚趾涂油,我受得了那油漆一样的味道,可是我受不了透过后视镜看见你露出大腿。”“可以。”她穿好鞋子,继续说,“嘿,刚刚驶过的那辆白色跑车,上面的司机一边开车一边和女友接吻。而你无法分心,因为你还是个注意力无法集中的孩子。”她的话几乎让他想猛踩刹车或油门,那太伤人心了,他马上想到她可以通过镜子看见他的表情,他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哦,怪不得那辆车总想靠左行驶。还有那条黑色连衣裙和你很配,我估计白色、紫色、蓝色、青色……也都如此。”

她说:“谢谢,我是去男朋友那里,在漫长的暑假里我还参加了实习的工作。还有一点我想告诉你,即使你主动在我面前停车,我也不会将你误认为出租车司机或代理出租车司机。”“如果你为了什么而改变原先的打算呢?就像我一样,现在我不再追求之前追求的事情了。”肖马微笑着说,从出发开始他就一直在计数,计算从他相反方向驶过的车辆,不过由于走神、错觉、被别人超车的紧张,那变成了一个相当混乱的数字。偶尔他会想从车窗伸出手摘路边行道树上的叶子,当然由于驾驶座在左侧的缘故够不着。

这辆蓝色的伏尔加牌汽车是高尔基汽车厂 1966 年生产的,也算是进口货吧。将近五十年前的汽车驶过动荡的岁月来到他身边?当然不是,没有那么浪漫。它只是在售价一次比一次低的转卖中到了他父亲手中,再到了他的手中,他更换了所有的轮胎、前防撞梁、点火线圈、控制盒、传感器……反正他怀疑自己只得到了苏联生产的金属壳子。

不管怎么说,肖马在二十一世纪的第二个十年里,终于摆脱了教会自己骑自行车和摩托车的父亲,因为父亲不会驾驶汽车。对于追求时髦的他来说,父亲的说法已经过时;对于在公路上以时速四十公里行进的他来说,有太多的东西得抛诸脑后。这是场无目的的旅行,当夜幕降临他会将车停在自己家旁边的空地上,父母以为他回到了家中,其实没有,他只是暂停了次日得重新出发的旅行,他和熟悉的生活正在渐行渐远。

他调整了后视镜以便可以看清楚她,当然她也可以看清楚他,他一边转动方向盘驶入加油站一边提议:“我们谈谈自己如何?“先从我开始吧,我刚刚年满十八,高中毕业。喜欢的东西和讨厌的东西一样多,这辆车是父亲低价买给我的,目前我纯粹是在国道上浪费汽油,因为我只是在无目的地开车。“我喜欢穿过山林里的马路时车身与树枝摩擦的声响。”“我嘛,二十一岁。”她突然将手臂从后面伸出调整后视镜的角度,他闻见了肥皂的香味,她将手收回时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两人相互交谈时,看不见对方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说谎。麻烦你加油快一点,不然我要迟到了,另外我想告诉你我只交过一个男朋友,可能比你交过的女朋友要少,可问题是他现在还是我的男朋友。”

他踩下刹车在加油设备前停下,下车加好油后他并不急着离开。有时人生是从一个加油站到另一个加油站的旅程,有时人生是从一段婚姻到另一段婚姻的旅程,有时人生是从一位亲人死去到另一位亲人死去的旅程……总之生活在接连不断的相似时间中继续,做下记号再离开是一种传统。若是现在问他要到哪里去,他会回答——离开以前的我到以后的我那里去。

一辆要加油的摩托车等在后面,这时他才发现左方向灯没关,这下他没有了待在车外佯装检查散热器的理由。他盖上前盖板,回到车内一边启动汽车一边对她说:“好吧,我承认自己浪费时间的行径只是为了造成你的迟到。你其实应该戴上黑色发卡的,不然就戴上丝框眼镜。这样可以为你增添一点不张扬的魅力。”

在下一个城镇她叫他停车后便下车离去,听到并不正确的关门声后,他没有纠正只剩下背影的她的错误,重新吹起口哨驶向别处。她在他的视野中最终消失前路过了一块巨幅电影宣传板——就画面创意而言实在平庸,接下来他看见了好几幅这样的东西。

公路上最不稀奇的就是的意外事故,在一个转弯,肖马目睹了一场追尾车祸,一辆装载了塑料管的轻型东风货车撞上了一辆面包车。他下车上前观察,前车的司机至少已经昏迷,而后车的司机显得既紧张又激动,完全不知所措,毕竟追尾事故尾车负全责。他掏出用于野外做饭的打火机替那个清醒的司机点燃其一直点不燃的香烟:“伙计,你开我的而我开你的汽车分别离开好不好?虽然我那辆车是老爷车,可你的车也是便宜货,何况现在车头有些轻微变形了。”“什么?”司机觉得不可思议,伤势轻微的额角正渗出鲜血。“跟你相撞的那个倒霉鬼估计得送去医院输血。”肖马一次次在司机跟自己之间扣燃打火机的火苗,这是仅值两块钱的便宜货,在这个晴天雨天交错的夏天,肖马还没有造成过一次野外火灾,“这么说吧,我想跟你交换的并非汽车,我想用目击证人的身份交换你肇事车主的身份,你开我的车送那个家伙去医院,而我开你的车肇事逃逸。我喜欢逃犯这种冷酷而又不失浪漫的身份。”

司机缓缓吐出一个漂亮的烟圈,然后默不作声地闭上眼睛,许久之后,点燃第二根香烟才点头答应。肖马说:“快点,不然前面那个家伙会死于失血过多的。”

半小时后肖马得偿所愿地踏上了逃亡之路,他已经想好了假名,也准备好去更换一块车牌。虽然这一切只是儿戏,那个肇事司机似乎没有思考就做出了决定。这是会被一眼看穿的障眼法,肖马这么做只是为了游戏。离开现场时他按喇叭向不再属于自己的伏尔加汽车挥手告别:“别了,Volga。你有着令人过目不忘的色调、性感的方向盘、舒适的座椅……我为自己如此煽情的告别感到一丝恶心、一丝调皮。”

要立即熟练地掌握一部新车的确很困难,他必须集中注意力开车。对司机而言,公路不存在地平线,只存在斑马线。全神贯注的结果是他发现这种职业距离死亡很近——即使再普通不过的日子和再普通不过的天气都可能由于血腥而变得不同寻常。幸好这里不是澳大利亚,他可不喜欢遇见横穿道路的袋鼠,那种长着育儿袋的动物会在酷热得让人产生幻觉的天气里站在公路中央停留。它们能在千钧一发之际躲开被卷入车轮的命运,似乎是为了开玩笑,或者是单纯地由于思考而不小心出神了——就像牛顿那样。

路旁不时会出现西瓜摊贩,每次他都想停下又最终作罢,他对自己说——不急,等价钱从八毛钱降到三毛钱再说。等到他发现车前窗的一道细微裂缝时,他已经无暇顾及了。前面的公路中央出现了一只略微反光的袋鼠,不,是一个在阳光下格外醒目的少女。反光的是她的大号墨镜、银色手表、金属腰带扣……

由于是视野开阔的地带,他踩刹车的时机拿捏得非常巧妙,在刚好可以吓到她的距离停车,然而她却无所谓地靠近,打碎了他恶作剧的想法。他来不及抱怨,她就匆匆摘下精致的草帽,不等他答应,她就将其从车窗放入到座椅上:“有人在追踪我,他或他们肯定躲在某个角落里进行监视……拜托,可不可以带我逃离这里?”

她以如此轻描淡写的口气恳求他,可他却一时语塞,只是默许她上车,一会儿之后才想到了一句打破沉默的话语。她正在旁边的副驾驶位置上玩弄其置于两膝之上的草帽帽檐,沙沙的声响让人联想到风吹稻田的声音,他一脸严肃地问道:“那跟踪你的人在哪儿?”“在这个世界的某一座城市、某一片湖泊、某一处可以深入地心的洞穴、某一座公寓,我也不太确定,只知道他或他们有着特别的眼睛。”她非常正经地回答,略微压低墨镜与他目光相对,“那么你呢?你要去哪儿?不介意我在这里喷香水吧,我有点受不了车里的怪味。”“当然不介意。”他看见她重新戴好发夹再掏出一瓶琥珀色的香水对周围进行喷洒,“我要去没有警察、没有司法、没有监狱的地方,毕竟我正在逃避通缉——不知道通缉令有没有这么快下达,反正你正在跟一个罪犯逃亡。”

他记得鲸鱼的分泌物是制作香水的原料,而香水这种奢侈品是为不爱洗澡的法国王室成员发明的,总之他对这种液体非常反感,而她却不知收敛地问他:“我可以吸根香烟吗?”“不行。”他果断地反对。她有些不甘心地从嘴唇间取下香烟,噘起下唇:“为什么?”

他停下车,从记事本上撕下一张纸写下“禁止吸烟”,然后用透明胶布粘在她旁边的车窗上:“因为这个。不需要更多的解释了吧。”她将脸倾向一旁,因为梳了辫子,后颈裸露出来,她一边哼着《天空之城》的曲调一边暗示她不高兴了。他最擅长的是用性格的棱角刺伤身边的人,而不擅长用语言安慰身边的人,他说:“我总是一时冲动,现在我还没有亡命天涯的准备,每一次加速都代表我在害怕。”

她似乎有些期待他伏在方向盘上哭泣,嘴角挂着一丝容易察觉的微笑,或许她跟他一样都是心理诈骗的行家。显然她较为年长,过分的打扮加深了他的这种印象,看来他也应该蓄胡子才是,他说:“我以前警匪片看得有些多,没完没了地追逐似乎是正邪之间的永恒宿命,可其实真相是观众头脑简单而已。跟一个刚刚成年的逃逸犯同行——你觉得是刺激还是浪漫?”“无聊,我觉得像织毛衣的无聊。”她那戴了戒指的手轻轻擦过他的发梢,又嗤笑了一下,“你没有必要强调自己已经成年,不然就太孩子气了,我倒挺喜欢你的,姐姐对弟弟的那种喜欢。”

接连两次被人嘲讽年轻,他没有太多愤怒,还能够若无其事地直视前方,说真的,他有些希望车窗是可以聚光的凸透镜。对于今日之后要做什么他还没有想好,他只是一时冲动地认定驾车逃逸时有警车追踪很是惬意,很是让十八岁的青年感到憧憬。因此他知道自己后悔是迟早的事情,也许那会发生在下一个岔路口,也许那会发生在她偷偷地点燃香烟又立即熄灭之后。

她点燃一支庐山牌香烟又立即熄灭,再凑上前嗅那一丝飘起的烟雾:“我的偶像是娜塔莉·沃佳诺娃,你认识吗?她登上过《CQ》杂志,而且嫁给了一个我也想嫁的有钱人。我想做模特,有产品形象模特、试衣模特、礼仪模特……我想做时装模特。”“你不觉得你目前的穿着打扮过于时髦?从你的漂亮里我看见了一丝做作、一丝早熟和一丝戏弄别人的调皮。为了表现青春靓丽而穿得像个模特,难道你打算将自己托付给展览方供男人参观不成?千万不要告诉我我正在将你送往那样的地方。”这辆汽车可以播放音乐,可尽是些俗气的流行音乐,自然不可能有德彪西的《大海》,一次次按下按钮的他只能一次次失望。“如果我告诉你,其实你是把我从超市的服装展区送往车展的一辆丰田汽车旁,你会怎么做?”她直白地说,“那个车展在不远处城镇的中央广场举行,我是 86 号车模。”“那么请你在这里下车,穿高跟鞋步行前往,觉得困难的话可以赤脚前行。”他停下车,以天真而感伤的目光面对她,此刻一辆播放音乐的黑色轿车从旁边驶过,他来不及听清那首曲子。她打开车门再戴上草帽,下车后送他一个玩笑似的飞吻:“谢谢你送我这一程,虽然没有到达车展现场。拜拜,我是不会光着脚在发烫的柏油路面行走的。”

等她关上车门,他在驶离前对她说:“少吸烟,那会让你的肺变得不漂亮的,再见。”将她留在半路的确显得有些过分,不过她表现出满不在乎的表情,并略微压低帽檐,目送他以四十公里每小时的速度离去。

车载音乐里没有一首他喜欢的音乐,他深感失望,不断加速,路旁的行道树在他眼中重叠出森林的景象,鸟与鸟鸣叫的距离被车速缩短了,每一下风动都会触动寂静,他仿佛是漂浮物划过那绿色世界的边缘,目光穿过枝叶交错间的疏漏看见了彼端永恒的夏天。

他想自己对某些事感到后悔了,几乎无法挽回,可他还是得抛弃这辆犯罪的车子。

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他就找到了举行车展的广场,找到了 86 号的黑色丰田牌汽车,他在旁边停下。还没有下车,销售经理就过来提醒他:“这里是展区不能停车,把车开到停车场去,还有你怎么跟你爸解释这辆车头受损的车?”“我想要 86 号车,想把它开出去兜风再开回来,没意见的话就把车钥匙交给我,如果出现损坏我会直接向我爸赔偿的——估计开给我的条件是乖乖去上大学,反正这里所有的车都属于他。”这里是肖马父亲公司举办的车展,若是以往他会千方百计地绕道而行,这次却反常地没有,似乎某个人促成了这种意外。他父亲出售车却不会驾驶车,这样一来跑不赢肖马的父亲只能一直远远看着儿子的背影。

销售经理一边用手机拨号码一边说:“我问问你爸爸?”

接完电话后他将亮晶晶的钥匙交给肖马,他坐在新车的前盖上接过,销售经理说:“老板要我告诉你油箱里只有三分之一的油,还有你抛弃那辆老爷车是对的,抛弃这辆货车也是对的,但是如果抛弃这辆连牌照都没有的新车是不可原谅的。还有,由于技术差劲在三岔路口出车祸的话,也是不可原谅的。”“转告我爸爸,我既不喜欢他也不讨厌他,我尊敬他。我这一生似乎注定在车轮上度过,不管他信不信。”他坐在崭新的座椅上发动汽车,跟穿黑西装的经理告别:“我这么做只是为了开一个玩笑,虽然我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在抛弃还是追求一个女孩。”

重新上路的他有些亢奋,为了父与子之间的默契,之前他的父亲甚至没有要求他接电话,他父亲对他的选择保持沉默——也就是默许他的选择,作为交换条件,他也必须将父亲提出的意见作为选择之一。他父亲教会他的最重要的事情便是如何拒绝,拒绝是一种会发出关门声的艺术。

三分之一的油量足够行驶很远了,在国道上是很难相信路会有尽头的,不停地路过交通指示牌、某地欢迎你的广告、大同小异的现代建筑……长期这样势必会对一些东西产生厌倦。但是他喜欢路过骑自行车的小学生、流浪的宠物、年轻漂亮的异性……不管加速或者减速,他都是在围绕某个中心打转,行驶路线不像是在画一条直线,而像是在画一团密集的涂鸦。

远处有一对青年男女在散步,他主动在他们旁边停下,按一下喇叭再对那个女孩说:“请问 X 镇怎么走?我不认识路,可能还没有抵达,也可以能已经路过。”

她喝一口冰镇饮料后说:“是的,你已经错过了。有点儿远,岔路口太多,我无法告诉你确切的位置。”她旁边的男生直至肖马按喇叭时才停止牵她的手,他扶一下黑框眼镜看着肖马和她交谈,肢体语言流露出一丝不安,不停地以鞋底摩擦地面发出不满的声响。

肖马对她说:“你可以上车帮我指路吗?应该不怎么远的,天黑之前肯定能送你回来。”她穿着长款雪纺衬衫配牛仔裤,在左手腕上系着一块细表,她不时会把垂至胸前的头发撩至肩后:“为什么提这么过分的要求,太天真了还是太自私了?”“这样你就可以有借口远离身边的眼镜男了。”他直截了当地说。本来预见她会犹豫的,然而她却不假思索地回答。“这个理由不错,我挺喜欢,麻烦你开一下车门。”

几乎难以令人置信,虽然心底存在着一丝期待,然而他也没有想到可以这样轻而易举地将她从那个人身边捎走,那个男生木然地看着他们离去,她已经说了明天见可他没有任何回答。很长时间里车内只有她指示方向的声音,肖马没有来得及买一张音乐光碟试试新车的播音器,这让他觉得十分可惜。“我喜欢蓝色。”他终于开始尝试交谈。“你喜欢我。”她轻描淡写地拆穿了他的想法。

深呼吸之后他才找话搪塞过去以避免尴尬,而她则若无其事地告诉他应该在下一个路口左拐,其实他想右拐的,反正他对去哪儿无所谓,只要不是交通规则是靠左行驶的国家就行。她在玻璃上画一个又一个看不见的圆圈,似乎对透明情有独钟,对身边的人则不屑一顾。

这时阳光是从偏左的角度射入车内的,已经接近黄昏了,低空中应该漂浮着蜻蜓、以植物汁液为食的蚊子、不知名的某种瓢虫……很可惜这个季节没有萤火虫,确切地说,肖马一直没有看见过它们。他说:“我今年十八岁,这是个非常容易让人产生误会的年纪,上个月十四号之后,我便告别了被发条时钟、漏斗、命运轮盘主宰的十七岁。我爸送我的成年礼物是——他说他不会为我生日以后闯的祸买单。不知是处于哪种偶然与巧合,在面对别人的苛责、夸奖或者不屑一顾时,我可以找借口,腼腆地说我才十八岁而已,也可以郑重地说我已经年满十八周岁。“这是很有意思的双关语。”“的确。”她漫不经心地回答。有她在旁边他很难专心致志地开车,由于看见了一个骑摩托车的交警,肖马不得不加速甩了他,尽管他不是交警询问的目标。她说:“你毕业了吗?”“刚刚毕业。”肖马回答说,看见她的眼睛时他略犹豫了一下,那目光过于清澈,以至于他没有立刻转过脸去。

她抚摸了一下手表的带子,说:“就快要到了。我并不憧憬浪漫,乐于跟别人分享彩纸包装的巧克力味棒棒糖。使我远离那个寡言的男友的人是你,是你的过错,才导致我现在在这里倾诉,最好不要在转过脸来搭讪时还单手握方向盘,很危险的,在这个空间里两个人一起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而略显暧昧的感情是次要的。“我只交过一个男朋友,可问题是他现在还是我的男朋友,好了,开过那座拱桥后左拐就可以到你要去的地方,我要在这里下车。”喝光饮料后男生总是喜欢把易拉罐用力捏扁,女生则喜欢把吸管打出一个结,她就是这么做的,而且心灵手巧地编出蝴蝶结。他问:“为什么?我应该把你送回去的啊。”

她平静地说:“因为我远离一个男人不是为了亲近另一个男人。”

他压抑住自己的情感说:“好吧,我也无法一直爱一个不爱我的人。”

在桥上停车后他为她的任性感到气恼,她隔着车窗说:“我不喜欢太过于遥远的问题,太离谱了,你是个高中毕业的学生,我们根本不是同龄人。现在你的目光盯着我,待会儿就该盯着前面不断浮现的事物,那时你会发觉——我不过是一道已经消失的风景。”

一天的旅程就快要结束了,可是他却对明天缺乏期待感,现在那个他从脑海中随便找出的地名,那个城镇就在眼前。他从它边缘驶过,就像打了一个不漂亮的擦边球,或许应该找一个下坡的地方欣赏落日,一个人独自吹《桂河大桥》里行军的口哨,如果回家的方向是正西或正东的话,他会发现自己延迟或加快了太阳下山的速度。

一直想找时间去电影院看《速度与激情》的,然而一次又一次的拖延导致他丧失了兴趣,他对喜欢的东西大多如此。路边出现了一座废弃的小学,从外面就可以看到光秃秃的旗杆,围墙上的标语是几十年前的了。他喜欢过时的东西,走在废弃多年的课桌上一定很有趣,里面或许有一间储存乐器的教室,他被强烈地吸引了。

于是肖马先倒车后加速,他想要直接从锈蚀的铁门穿入,可是这辆新汽车偏离原本的驾驶轨道,突然发生故障一般失去控制,径直撞在校门边最坚固的围墙上,他来不及赞扬毛泽东时代的工程质量,也来不及质问自己的技术怎么差到了这种地步——他本该穿破锈蚀的校门径直停在荒草丛生的操场上的。安全气囊及时打开了,他的脑袋撞到它后反弹,无意识的眩晕持续了几分钟之久,他的鼻梁骨很疼。

这是一场不严重的车祸。

这车真的很不错,防撞钢梁只是轻微变形,要是他爸爸知道只有三分之一的油量最后一点用于这里,不知道会做何感想。旁边的国道上骑摩托车路过的我在小路与国道的相接处停靠,接近前从旁边的草地上折断一支苜蓿,然后问他要不要紧,有什么要帮忙的?我跟他同龄,他的面庞中透露出和我相同的稚气。

他感觉脑袋有轻微的疼痛,无论如何使劲车门也打不开——因为他是往里拉的缘故。我把他弄出汽车,他坐在旁边的岩石上觉得眩晕:“摩托车可以借我吗?我今天换了好几次车了,跟变换面具的魔术师一样。我想去最近的医院,顺便透透气。”“我送你去吧,我已经被卷入了这场车祸。”我相较于他显得单纯,我身上也看不出一处由于骑摩托车而造成的伤痕。反观他则显得冲动,从骑自行车开始,摔倒就是常事。他说:“不,你不是被动地卷入这场车祸,你是主动地参与这场车祸。我想去医院打一针镇静剂,顺便找一个女孩,这样的情况下你会成为尴尬的第三者。”

我扔掉苜蓿,又摘了一根狗尾草衔住:“无法理解这样的请求,如果是去找一个容易错过的女孩,顺便去医院打一针镇静剂,这样倒是可以理解。”“好吧,我承认事情如你理解的那样。”“嗯,其实车祸会把许多不合理的事情变得合理,我借摩托车给你,我觉得你需要吃点头孢拉定胶囊。我将在你这辆漂亮新车的副驾驶位置上等待,不是等待天黑,是等待你重新变得孤身一人回到驾驶位置上,跟我一起而不是跟女孩一起并列,就像两件沉默的植物标本。“也许那样的场景即将发生,也许那样的场景不会发生。”我这样做不知道是否出于同情,我会怜悯被命运作弄的人——比如你,你被别人的文字支配着自己的感觉,不安、紧张、轻松、焦虑、愉悦、失落、惆怅、兴奋……都可以形容读者你,似乎你是感情的采集者。可我不会怜悯作弄命运的人,比如我自己。“你是同性恋吗?”他问。“不是。”我回答。“抱歉,我误以为你迷恋我呢。”他握紧离合器,踩下油门。“我确实迷恋你,生物学家对于稀有昆虫的那种迷恋。”我望着他已经离开的背影。

于是他又一次出没在道路上,一些路灯已经过早地亮起。远处的电线接连不断地架设向更远的地方,有时某处会落满燕子,它们就像五线谱上活动的音符,一次又一次改变不靠谱的旋律。前面有一处标志为三百米长的隧道。

驶入又驶出后他感觉遗失或者得到了什么,只不过那段记忆在回忆终止时只有一段空白。一个女孩对他伸出裸露的手臂竖起大拇指,是请求搭车的手势,她穿着没有袖子的衬衫,配到膝盖的短裙,没有行李,给人一种莫名其妙的轻松感。她说:“可以捎我一程吗?你去哪儿?”“去医院,我得去检查一下自己的脑子有没有问题。”他以食指敲击额头。

她似乎不信:“别开这种玩笑,我也是去医院。”“请上车,”他做出邀请的手势,“我没有开玩笑,我开玩笑的话,会说导致气温下降到结冰程度的冷笑话的。”

两人在漫长的一天里把不具可行性的事情变为了可能。一个人可以驾驶不同的车辆,一个人可以变换不同的服装——一个人当然也能变换不同的身份。

侧坐在他身后的她笑了,那种姿势只可以看见一边的风景、一边的道路、一边的行人。他故意加大油门以削弱自己的声音:“也许,仅仅是也许,你一次次改变装束,以不同的姿态出现,就像一个懂得植物心跳的卖花女重复出现,却产生不一样的变奏。也许你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在任意的时候搭上我的车离去。”

她的一侧肩膀依靠在他的背上,而面庞斜向还未出现星星的天空,她轻描淡写地说:“假如,也仅仅是假如,在国境之内纷繁复杂的道路上,不管前面会出现隧道、桥梁还是十字路口,你为了我可以肆无忌惮地抛弃远离我的车辆换上接近我的车辆,沿着一次次失落的线索寻找我。在漫长的一天里,你千方百计地制造路过我的偶然,只是为了在一个特定的时刻捎我离去。”自杀森林——一个叫肖马的年轻人即将成年“呐,乌鸦又在叫唤了呢。”爬满藤蔓跟青苔的围墙下,肖马的同桌如此说道,手中的一枝杜鹃花花瓣被他一瓣瓣拈落。“是猫头鹰,是猫头鹰的声音。”另一个同学坐在不远处的榆树枝杈上,从高处冷静地俯视其他两人,目光中存在着一丝被掩饰的不屑。“哪里,你们听过吗,以手掩面通过指隙观看的话,可以看到平时看不到的存在。”肖马重新站直,将挽在肩头的校服外套扔到旁边的裸体雕塑的双臂上,然后双手捂住脸,透过指隙仍可以看到他那忧郁的瞳孔。当他将被掩住的面孔转到某个角度时停止了,如同傀儡戏的秀才木偶戛然而止一般,只是没有需要上油的轴承的吱嘎声而已。他放下双手,以右手食指指向坐在树上的同学背后:“看到了,不是猫头鹰也不是乌鸦,是人面的怪鸟竦斯,它在叫唤,它的叫声就是它的名字——那是一张难看的女人面孔。”

树上的同学没有进行思考,条件反射地跳落到遍布枯枝败叶的地面上,再回首看刚才待的树杈上,许多枝叶在颤动。鸟叫声依然在继续,可越来越远。头发上粘了树叶的那位同学并没有问肖马关于鸟的问题,他讨厌深究一件事,那会让原本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变得有关。三个不良少年在红褐色的黄昏中,站在不同的位置凝视不同的方向,天空中缓慢飘动着火烧云,他们没有围成一圈开始打牌,也没有各顾各地掏出廉价打火机点燃廉价香烟。

距离晚自习的上课铃声响起过去了半个钟头,他们却在校外偏僻的道路旁以最无聊的方式打发时间,并非在等待低年级的学生路过好敲诈零花钱。虽然他们都自视为恶人,可堵住小学生以烟头在其面颊上烫出伤疤、再装出一副可怕语气威胁恐吓之类的事情,他们觉得危险度太低、太猥琐——哪怕是抢劫银行也比敲诈弱者有意思。

他们准备在这里捕捉附近经常出没的恶灵——人死之前过强的怨念凝聚的产物。爬满藤蔓和青苔的低矮围墙后面便是发生过凶案的两层式白色别墅,现在已经废弃,所有的门窗上都钉了木条,通过破碎的窗户可以看到黑洞洞的内部,犹如空眼窝的骷髅头一般。多年前一个雨夜,凶手闯入单身母亲跟女儿居住的别墅,从浴室的窗户进入,到处留下湿漉漉的肮脏脚印跟指纹,他并没有直接去单身母亲跟女儿睡觉的卧室。“他先在浴室拉上帘布,放开淋浴器洗澡,用了护发素也用了沐浴露,连祛痘霜也涂了,他只有在干净整洁的情况下才有心情杀人……懂吗,这些就是我从当时的报纸、当时的电视新闻里整理出的资料。”肖马说道,同时掏出折叠刀削一枝柳枝的分叉。“那然后呢?”肖马的同桌厌倦了等待。“之后母亲被浴室里的嘈杂声吵醒,她穿着有兔子装饰的绒毛拖鞋,先去厨房拿自卫的西瓜刀,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到开了灯的浴室门口,里面已经没有动静了。她握紧西瓜刀缓慢地推开门,里面空无一人,瓷砖上到处是肮脏的脚印,她警惕地盯着打开的窗户,雨正落进来——凶手在她背后吹起《波基上校进行曲》的口哨,然后一刻不停连开三枪,每一颗子弹都嵌进了要害的器官。凶手接着继续吹口哨靠近尸体,单手拽住受害者烫过的波浪形长发拖到走廊上,叫道——找妈妈吗,妈妈在这儿。“但是他没有在卧室找到那个女儿,床底下、衣柜里、门后面……一一地找了,可是没有发现。他经过一个又一个房间,打开全部的电灯,找到天亮才吹着口哨离去。第二天来看望的亲戚发现尸体并且报案,警察在后院已经干涸的井里发现了那个六岁女孩——她后来被托付给远方亲戚照顾,再也没有回过这里。至于凶手,是个平日里中规中矩的上班族,两个月后被抓,半年后被判死刑,又过了不久后被枪毙。”

头发上粘了树叶的同学说:“一起常见的凶杀案,凶手也没有什么惊人的作案手法,被破解的过程也轻轻松松,完全是按照流程——说实话,蛮无聊的。天已经快黑了,肖马同学,接下来怎么办?”“大约是母亲临死前想要将女儿藏起来的愿望,那一刻的执念无比强烈,以至于留下执行这一愿望的残影。那之后这附近发生了四起儿童失踪的案件,失踪者都是六岁左右的女童,时间都是在下雨的夜晚——通过这些可以推断,这个恶灵活动范围是以别墅为圆心半径四十米的范围内,行动时间得是下雨的夜晚,而且如果不对其藏起女童的行为构成直接妨碍的话,它不会对其他类型的人出手——就像是已经固定瞄准 A 的狙击枪,只要 B 不出现在射向 A 的弹道上是不会被击中的。”肖马轻描淡写地说道,然后将已经削好的柳条枝插在别墅四周的不同方位,并且从衣服上撕下白色布条绑上。“喂——喂,今天可不是什么雨天,很标准的晴天,这样的天气,幽灵什么的不会显现的吧。”肖马的同桌提醒他。他的同桌很讨厌这个昏暗的时间段,望着远处小镇上密集的灯光,再回头看阴森的别墅,心里不禁打起了退堂鼓。“普通人总是觉得恶灵的存在是断断续续的,只有作恶的时间才有真实感。并非如此,它们一直存在,一直等待着时机,平时像动物般潜伏着。很多情况下不是恶灵攻击你你才恐惧,而是你恐惧恶灵才攻击你。“这样的天气是它潜伏或者说休眠的时候,是最容易捕捉的。”

肖马掀开准备好的油漆桶,用刷子围绕别墅画起一个接一个的红色箭头:“喂,你们两个,好歹帮下忙啊。这里是恶灵熟悉的环境,得略微设置一下机关。”

另外两人并不清楚他行为的意义,可还是解开一个个扣子,扔掉校服外套一起帮忙。肖马的同桌并不觉得他们彼此之间有多深的交情,他深刻明白,肖马跟别人建立保持距离的友情只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孤独,他不希望显得特别。考试故意不拿第一的成绩,篮球比赛也是扮演辅助角色——即便是交女朋友,他也只是为了不被误认为是同性恋。至于另一位头发上粘树叶的同学,他对其并没有特别的想法,只不过是他跟肖马一对一的对话随时容易陷入沉默的尴尬境地,需要一个第三者融洽气氛。这样一来逃课去网吧也好,去打桌球也好……除了去跟女生约会外,各种活动跟密谋都更容易进行。

当围绕围墙画好了箭头,肖马的同桌直起腰舒缓颈椎,一副筋疲力尽的模样。而肖马则说:“好了,天差不多暗下来了,可以行动了——喂,你们两个待在这里别动,等我潜入捉住恶灵后回来,千万别动哦——不然死了我不负责的。”“喂——喂,我们怎么知道这里就安全?”他的同桌说。

肖马没有回答,自顾自地走了,沿着那些箭头的反方向——也就是逆时针方向,围着低矮围墙绕行一圈,肩头不时擦响墙上的植物。他停下了,一如预期他发现自己并未回到原点,而红油漆刷出的箭头有如血液刷出的一般醒目,原本一致的箭头方向错乱地指着不同方向。两位同学不见踪影,又可以听到竦斯鸟那接连不断的怪叫声。肖马的呼吸开始急促,他知道自己陷入了恶灵在心理上,而非在空间里构造的迷宫中——而恶灵,就在螺旋形的迷宫中央。出于恐惧,他重复眨右眼,次数比左眼多一倍,这是他恐惧的信号。毕竟他只是个十八岁少年,只有在同伴面前才会强装镇定。

只要沿着与箭头相反的方向一直走下去,就可以回到过去,回到事发当日——肖马制造了一个简易时钟。当然,确切地说不是改变过去,因为死者不能复生,而是改变恶灵仅有的——那位母亲被凶手杀死的记忆。肖马继续走下去,他明白一旦回头自己就会陷入死者记忆的断层,会变成一只平常肉眼不可见的竦斯鸟,终日在凶宅上空盘旋。

随着深入,破败的白色别墅开始变得崭新起来,围墙上遍布的植物开始褪去。这时,他身后传来同桌的呼喊:“喂——肖马,我还是忍不住跟上来了,你稍微等等啊。”“很诡异啊,肖马同学,我看到一个影子陆续经过每一扇窗户。”这是另一个同学的声音。

他根本不理睬身后那些竦斯鸟模仿出的同伴声音,这样简单的骗术对他不起作用。他加速围绕围墙前行,天已经阴沉得看不见月亮,马上就要回到那个下雨的夜晚了。又过了一会儿,他在雨中前行,看到浴室下方正在往上攀爬的黑影。这时他背后传来了自己的声音:“呐,你以为自己很聪明是吧——呱啦——你的确很聪明——呱啦——不知道你的两个同伴有没有这么聪明。呱啦——你们两个,我已经搞定恶灵了,快点沿箭头的反方向过来,大概跑两圈后就到了——呱啦!”

糟了,竦斯鸟要对自己的两个同学下手,肖马又开始轻咬下唇,这是他焦虑的信号。他凝视着亮灯的浴室,犹豫不决,已经到了恶灵记忆的起点,继续往前跑也只是原地转圈。他觉得自己无法动弹,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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