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年代:唐诗宋词名家纪事(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22 13:15:36

点击下载

作者:谢青桐

出版社:北京日报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诗词年代:唐诗宋词名家纪事

诗词年代:唐诗宋词名家纪事试读:

长安月

,洛阳花,汴梁雪,临安雨。以这般唯美的分类,讲述名士大家的生命传奇,分享传世名篇的来龙去脉,探寻中国汉语的人文美感,揭示唐宋之际的时代精神,为本书之要旨。

任凭时光流逝,岁月更替,古典诗词仍以它无限的魅力超越时空。唐宋诗词,是用汉字形成的文本中美学价值最高的一类作品,它把汉语汉字所蕴含的美学潜能发挥到极致。

唐诗宋词,是中国文学发展史上的两座巅峰。一座交汇着现实和浪漫,一座辉映着婉约与豪放。登高而望远,临山而探幽,无限风景,让人目不暇接,也让人叹为观止。唐诗之美,是一种理性的美,沉淀着深邃,积蓄着厚重,凝结着辽远,负载着磅礴,是大漠里的孤烟,是长河里的落日,是客船上难眠的渔火,是山寺里传来的钟声,是海角与天涯的对接,是天长与地久的汇聚,尽管也会有碧落与黄泉的交融。宋词之美,是一种感性的美,飞扬着轻灵,蹁跹着缠绵,氤氲着温柔,笼盖着细腻,是梧桐上的细雨,是小楼上的东风,是明月光下闪过的鹊影,是稻花香里流淌的蛙鸣,是云涛与晓雾的相连,是落红与芳草的呓语,尽管也会有乱石与惊涛的交流。

唐诗和宋词的美为何会是截然相对的美?究其深层次原因,无非就是当时的社会气质决定了文学的品味。大唐的傲骨铸就了唐诗的气度,宋朝的柔风吹就了宋词的韵味。理性与感性,言志与抒情,意境与意绪……两种美,既相互对立,又相互补充,相互依存,构成了中国古典韵律文学中最为纯美的二重奏,让人心旷神怡,令人如痴如醉。

唐宋诗词巨细无遗、真切生动地展现了我们祖先的生活情景和生命状态。简洁优美的辞章告诉我们,华夏祖先曾经怎样生活,以及他们人生的华彩乐章。诗心就是看到美的时候,能够被触动。一个人只要对美有足够的悟性,有赞赏的冲动,用自然独特的语句表达出来,就一定能升华为美好的诗句。通过押韵、对偶、平仄、音节等艺术手段,创造出韵律、节奏、意象等,烘托出无限美好的意境。通过这本书里的讲述,我们共享着中华祖先的厚重遗产和优雅财富,展示给公众的是:产生这些诗歌和诗人的历史流动性以及文化包容性在哪里?唐诗宋词又是如何通过晓畅的语言沉淀为中国人表达美、品味美的经典样式?

读一句诗容易,读一个人却难,更何况是二十二位多才、多思、多情的诗人词人。无论历史时空如何迁移,不变的是,心怀天下的壮阔,舍我其谁的激扬,晓风残月的清婉,灯火阑珊的觉悟。《诗词年代》以史事为蓝本,以诗文为佐证,以奇思妙理为笔,以浓情旷怀为墨,酣畅淋漓而又明晓畅达地绘制出中华古国历史上二十二位唐诗宋词名家的生命轨迹和命运蓝图,从大小李杜到欧阳修、苏东坡,从醉卧沙场的王翰到樵歌声声的朱敦儒,从西出阳关的王昌龄到客舟听雨的南宋遗民蒋捷。

古典诗歌对我们现代生活应该有所启发。现代人下班后,经常觉得无聊无趣,只好打游戏、疯狂网购、手机微信刷存在感。但这些真的能让我们愉快吗?阅读唐诗宋词,仔细想想,古人与自然、与友人那种相亲相交的能力和习惯,反而更加值得今天的人羡慕。

李白说:“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这样的生活谁不向往?没事干,我们就喝酒吧,不用多么精致的酒菜,就对着山花足矣,彼此没有心机也不用互相索求,就一杯一杯地喝,我醉了你就走,明天还想喝,你再带着琴来。这种自在、放松的真情其实是现代人最欠缺的。所以,现代人可能比古代人更需要诗。古人生活中看到的都是诗,桃红柳绿,杏花春雨,而我们看到的是满眼欲望,滚滚红尘。心里若没有诗,就会被无休无止的世俗力量捆绑,内心终日黯淡无光。一个充满诗心诗情的人,才能活出意义和光明,活出自由与舒展。唐宋诗词中蕴含着美好的人际之情、天伦之乐、自然之爱、天人之感。唐宋诗词给人心灵的洗礼,对修身养性也是别具功效,它是一种永远不可低估的富足的精神养分。

唐诗宋词正是中国文化软实力的诗意写照。《诗词时代》为的就是仰望灿若星河的华夏夜空,追寻那些最眩目的发光体。一个民族的文化也是这样一个独立宇宙,而能够证明、体现并代表着这个宇宙的存在及其价值意义的,则是分布在这个宇宙无边无际、无光无色、无声无息的浩渺时空中的那些由一颗颗璀璨发光体组成的星星——历史文化巨人。那是一个民族精神、创造力的见证与象征,民族文化自觉力和自信心的根脉源头。一个宇宙星群的密度和亮度,决定了这个民族文化生命的张力和辐射魅力。与大自然的星空之旅同步,人类也从未停止过对于本民族文化星空的眺望与探索,《诗词时代》深刻而幸福地穿行在中华古老星群之间,试图带给读者的则是无穷的能量,是学术的能量,更是爱的能量。谢青桐2017年9月3日长安月

王翰:我有美人夜光杯

我不要铠甲,也不要官印,我嫌它们太重。我只要轻盈的夜光杯,有美人陪我饮,我愿醉死。褪去我的铠甲吧,我欲与美人乱。

多年以后,当王翰吟诵出“葡萄美酒夜光杯”的时候,他就这样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搂着美人。应该是在长安做官的日子,王翰去视察千里之外的西北军营,那一晚,宴席上的舞乐通宵达旦,乐伎环绕,舞袖翩翩,30多岁的王翰整个就是一副腐败官吏的形象,醉眼惺忪,如飘一样,在大漠风尘的西域,一不留神造就了这首唐代边塞诗的绝唱。

唐睿宗景云元年(公元710年),23岁的晋阳青年王翰轻轻松松就考上了进士。出身富贵豪门,又金榜题名,他恃才倨傲的神情,颇似今天的天王歌手周杰伦,一副得志猖狂、冷酷自恋的样儿。他赴长安参加科举铨选考试,吏部把考试结果公布在西街,他却自己另搞了个“海内文士排行榜”,就贴在吏部榜文的对面,把当时天下数得过来的文人按才气划分为九等,第一等里面只有三人,他王翰是其中一个。这个排行榜一出就弄得人人侧目,满朝文官对他恨得咬牙切齿,他也几乎成了全国文人的公敌。

朝廷并没有授予王翰官职,他只好赋闲太原家中,终日饮酒作诗。这时,张嘉贞担任太原的行政长官,这位父母官敬贤爱才,对青年才俊王翰尤其爱惜赏识。接下来继任的太原行政长官张说,不仅是名满天下的诗人,而且是爱慕人才的仁厚长者,他对性情率真、才高八斗的王翰同样礼敬有加。张说又是当年被王翰列在排行榜上“第一等”文人中的屈指可数的人物之一,两人相当投缘,常常豪饮赋诗,唱和互答。开元九年(公元721年),张说入朝为相,顺手就把王翰提拔到了京城,先担任秘书正字,接着又被提升为驾部员外郎。志大才高的王翰开始看不上这么个芝麻小官,面对朝廷的封诏,他牢骚满腹,经过张说一番苦劝,才闷闷不乐地赴任。

在长安,王翰还是一脸张扬,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气势,让人很不舒服。他看得起的人不多,只跟张说、张九龄、贺知章等有限的几个文官交往。才思如泉涌的王翰出入于这几位达官贵人组织的宴会,带着三分醉意,翩然走到厅堂正中,抽剑在手,且舞且吟,唱得诗友称妙不迭,听得宾客喝彩不断。他燃烧的血气、狂傲的心灵和风流快活的男子秉性交相激荡,笔下走出的全是风华流丽的诗行,旷达、豪纵、谐谑,而且很“爷们儿”。从一首题为《饮马长城窟行》的歌行体,可以看出他驾驭语言的天才能力和看待问题的独特视角,“回来饮马长城窟,长安道傍多白骨。问之耆老何代人,云是秦王筑城卒”,如此看来,他对秦始皇修建长城累死万民的怨气不小,甚至还指责说筑长城就是在“筑怨”,可见王翰是有充分的批判意识和人文精神的。二

王翰是以驾部员外郎的身份前往西北前线的,他生命中最璀璨的光华闪烁在丝绸之路上,闪烁在这个叫作凉州的地方。凉州这个地名本身就飘散着一股寒冷、凄清的气息。夜光杯由美玉制成,到了晚上,能发出微微的紫色光彩。河西走廊的葡萄酒更是味醇色艳,宛若琼浆。王翰来酒泉戍边巡视,和将士们一道踱步走出军帐,来到了潭清泉边,就那样半卧半坐,捧出夜光杯和葡萄酒。在水之湄,酒杯里晃荡着撩人月色,美人的丝弦管乐从帐中轻轻飘来,披铠甲的勇士们正要举杯畅饮,嘈切的琵琶声从军营外传来,似乎是要催促将士们上马杀敌。将士们笑了,管他呢,大醉一场吧,有什么大不了的呢,谁会笑我们醉酒失态,古往今来征战沙场的人有几个能活着回来呢?

就是这样一种视死如归的人生情绪,被写成了“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这种诗只有盛唐人写得出来,也只有盛唐人能这么微笑着来感受走向死亡的痛苦。好一个“醉卧沙场君莫笑”!王翰的这首《凉州词》与李白《侠客行》中的“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堪称酒醉的一等形态,饮酒作诗,通透世间,是大品位、大境界。但是,与王翰多年前“海内文士排行榜”的酒后壮举相比,也稍逊一筹。那次王翰所为,称得上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边塞诗是大唐帝国的“西部片”,自那以后,在驼铃孤烟、长河落日、辕门军营的丝路长卷上,王昌龄来过,高适、岑参也来过。但王翰仅仅凭这一首《凉州词》就赢得“孤篇边塞诗人”之称,被推上了盛唐诗坛的高峰。

王翰又回到了京城,官场天生就不是王翰发光的地方,尤其是对他这样既有超凡才华又有性格缺陷的人来说。铠甲和官印对他来说都太过沉重,他只举得动那轻盈的夜光杯。人在官场,须察言观色、八面玲珑,心高气傲的王翰哪里玲珑得起来!由于出身名门、家资富饶,又加上少年得志、知己提携,王翰言行举止自比王侯,褊躁放肆,目中无人,自然引来一片妒恨。张说罢相之时,也就成了他的贬官之日。

王翰被赶出京城,到河南汝州做长史,再后来被调到仙州任别驾。总之,没有了张说的扶持,王翰的官越做越小,做官的地方也越来越荒僻。自命不凡的王翰哪里受过这样的气,于是连日常事务也懒得管了,集结地方名士,整日纵酒行猎,斗诗赋词,并且家中蓄有多名歌伎。他沉醉于酒色之中,只图安逸享乐,根本不在意仕途的发展,因为他有资本,不做官照样有钱花,又怎么能关注国家和百姓呢?遭贬的日子里,他写过《飞燕篇》和《古蛾眉怨》,内容涉及讽刺宫中奢侈生活及哀叹宫女命运不幸,估计也是想泄泄私愤。好在他也有勉励宫女的诗句,虽算不上有多积极,但也比较适合于抒发他自己的心情:“人生百年夜将半,对酒长歌莫长叹。”

中央政府见王翰太不上进,干脆把他贬到更远的湖南道州做司马。在赴道州上任的途中,王翰一路纵酒无度,39岁的他就这样彻底醉死在林莽苍郁的南国山涧。岚雾轻扬,蝴蝶在飞,林间的花粉气息和行囊里的葡萄酒香味混为一体。夜光杯很轻很轻,里面残存着昨夜的鲜红。

王之涣:黄河绝恋

一“孩子,你要记住,这人世之间,没有人是不可代替的,没有东西是必须拥有的。看透了这一点,将来你身边的人不再要你,或你失去了世间最爱的一切时,你也应该明白,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王之涣的父亲王昱这样对16岁的儿子说。

王之涣祖上是太原的名门望族,但到了他曾祖父和祖父这辈,却都是县令小官了,王之涣的父亲王昱更是区区小吏。所以,王之涣的父亲是领略过家道破败,能看懂世道人心的,他给儿子留下这段遗训后便溘然长逝。

王之涣自幼聪颖好学,不到20岁便能精研文章,穷经典之奥。可他对参加科场考试却一点兴趣也没有,时常和豪侠子弟交往,一边饮酒一边谈论剑术,到而立之年了还是一事无成,只在衡水当地谋了个掌管文书簿记的佐吏。虽然官这么小,衡水县令李涤还是将三女儿许配给他,这时是开元十年(公元722年),王之涣已有妻室且年已35岁,而李涤的爱女才18岁。县令的千金嫁给已婚的小小县尉,这一举动颇耐人寻味,唯一的解释只能是李涤为王之涣的才华所倾倒。

小官吏的生涯让王之涣很知足,衡水百姓们喜爱他的人品与文才,他要求得不多,不图仕途显达,只想宽心自在、爱民如子,几乎是个没出息的男人。但王之涣不屑的蝇头小利,却恰恰是市井俗人奋勇争抢的。在逐利的世界上,别人不和他讨论手段是不是体面。有人诬陷、攻击王之涣,他觉得憋屈,可他才高气盛不愿多解释,不愿为了衡水主簿的微职而折腰,便愤然辞官而去。离职的前夜,他伤心地看了一眼办公室里堆积如山的文档,想起自己倾注的辛劳,又想起父亲临终的话:“将来你身边的人不再要你,或你失去了世间最爱的一切时,你也应该明白,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王之涣从此化游青山,酷嗜闲放,在家过了15年闲散自由的生活,辞官闲居的王之涣成了开元盛世年间唐代士子中最资深的失业男人。他漫游高山大河,过蒲州,出洛阳,下长安,走蓟庭,饱览山川秀美,尽享烟霞从容。他生命与诗情的巅峰状态都与黄河有关,触景生情的是黄河,气吞万里的是黄河,怆然泪下的还是黄河。《登鹳雀楼》如黄河水般的气势从胸中蓬勃涌出,短短五言绝句后来成了世世代代中国幼童入学启蒙的励志必读:“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盛唐时代的王之涣站在鹳雀楼上遥望,但见西边远山日落,东边滚滚黄河。绵绵不绝的滔滔流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虽然失业无着落,他却毫无沮丧失意。失业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呢?同样站得高看得远,像拥有“千里眼”一样,能放眼看到“黄河入海流”,这是只有盛唐才有的气象。

又是一年,王之涣长途跋涉来到敦煌玉门关,为眼前的景象所震撼。汹涌澎湃的黄河宛如一条丝带迤逦飘入云端,塞上孤城倚山扼险。此时,他不禁想到那些戍边的征人,他们年年岁岁与兵甲为伴、与黄沙为邻,日日翘首望穿双眼,思念着故土风物、父母妻儿。王之涣心潮涌动,神思飞扬,随即吟出了那传扬千古的绝唱《凉州词》:“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王之涣流传下来的诗篇只有区区六首,可竟有两首被选入《唐诗三百首》。“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和“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这两句诗足以使王之涣风流千古了。二

长期失业在家的王之涣结识了王昌龄、高适、畅诸、崔国辅等著名诗人,他们寄情山水,饮酒歌啸。开元年间的一个冬日,天寒微雪,四野俱寂,王之涣与王昌龄、高适出游,三人进旗亭小酌,巧遇十余名梨园伶人和四位歌伎在此会宴。伶人奏乐,歌伎唱曲,演唱的均是当时诗人的作品。王昌龄突发奇想,提议:“我们三人各擅诗名,平日难分高下,今日就来见个分晓,看歌伎唱谁的诗多,就算谁拔得头筹。”王之涣、高适都觉得这个主意不错,欣然应允。

悠扬的古筝声中,第一个歌伎唱的是王昌龄的《芙蓉楼送辛渐》:“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王昌龄满心欢喜,举手在墙壁上画了一道作为记号。第二个歌伎唱的是《哭单父梁九少府》,高适听了,也得意地在墙上画了一道。第三个歌伎上场的时候,王之涣心里郁闷地想,这回该唱我的诗了吧。不料人家唱的是王昌龄的《长信秋词》,王昌龄喜不自禁,又在墙上画了一道,得意喊道:“两首了,两首了。”

这时,王之涣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她们都是下里巴人,哪里懂得阳春白雪?”然后用手指指着四位歌伎中最清雅的那位说:“倘若她唱的不是我的诗,我甘拜下风,从此不与二位争衡。”不一会儿,那位歌伎怀抱琵琶,款款上场,琴弦慢挑,朱唇轻启,唱的果然是王之涣的《凉州词》。“哈哈,你们两个老土,我没有说大话吧?”王之涣戏谑的口吻中带着几分自豪。随后,三人一同大笑。伶人歌伎听到如此爽朗的笑声,上前打听原委,一问才知道眼前的三位都是时下声名如雷的大诗人,当即邀他们一同入席。

这“旗亭画壁”的传奇成了典故,后来元人还将其编成杂剧上演,可见当时王之涣诗名之盛。但风流千古的诗名总是属于身后的,满足不了任何现实利益。诗酒唱和的岁月的确畅快,但柴米油盐的生计也不能不顾。王之涣闲居在家15年,亲朋好友为他担忧,认为这样一直沉于下层不是办法,便劝他入仕,以解生活的清苦。于是,王之涣再入官场做了文安县尉,还是一个不起眼的小职。他在职清风廉洁,治理政务以公平著称,颇受当地百姓的称道,但时间不长,竟染病不起,55岁就英年早逝。王之涣如此有才华,可惜终不见用,天也不假其年。不过,他一生想得很开,心里的空间像黄河一样宽阔,父亲告诉过他:“没有人是不可代替的,没有东西是必须拥有的。”江河之水终将复归于大海,他总是试图站高看远一些,看准“黄河入海流”才是终极的归宿,而这恰恰是“更上一层楼”的目的。

王之涣死后,不到40岁的李氏守寡,她不由得想起夫君生前的诗句:“今日暂同芳菊酒,明朝应作断蓬飞。”共饮这芬芳的菊花酒吧,明天就又要漂泊宛若断蓬、各奔东西了,抑郁和思念年复一年。六年后,李氏也患病而死。因王之涣有前妻,两人竟不能合葬。李氏临终前嘱托晚辈们:“孩子,把我葬在黄河边吧,就像我从来没有离开过你们的父亲。”

王昌龄:冰心落玉壶

饮马渡秋水的这个人,不以数量见长,只以质态取胜。质态至上,他生命的质态、文学的质态都是超一流的。王昌龄的诗作不多,人生的传奇不多,正史野史的记载寥寥几笔,其一生行状始终无法厘清,存在各种“是耶”“非耶”的疑问。但他有一种神秘的能量,使他可以和盛世大唐同在,注释着唐代的雄性与柔情。

王昌龄虽说出身于南朝世族琅琊世家,但此前家势已经式微,到他这辈就更趋贫困,他小时候在故乡耕读,自称“久于贫贱,是以多知危苦之事”。面对这艰窘的处境,王昌龄决心凭借自己的聪明睿智、发奋进取来改变自身和家庭的处境。

20岁左右时,王昌龄离开家乡,开始一段学道的经历。唐代是李姓天下,皇室自称老子李耳的后人,所以格外尊道,那时候人们学道,多少有些追求时髦的味道。开元年间,正是盛唐气象的鼎盛时期,王昌龄在诗中对盛世景象竭尽全力、忠贞不已地加以歌颂。对盛世的信仰,正是王昌龄一生最坚实的信心、力量、希望和理想的源泉,以至日后长期身处谗枉和沦弃之境,也难以改变。身处火热的年代,像王昌龄这样有抱负的时代青年,只是把学道当成一种猎奇而已。不久他便到长安谋求发展,没见什么成效,于是他西出长安,投笔从戎,开始了西北边陲的游历之旅。

西出长安,踏上出塞之路,头顶是自由的塞外风,脚下是沉重的边关土。出塞的那条路上,洒落过他坚毅的泪光,也留下了他清澈的微笑。马蹄下的滚滚烟尘,弥漫着无尽的辛劳。但是,行走,对一个青年男子来说是幸福的。有能力漫游,说明你年轻,怀有勇气和希望。

从陕西而入宁夏,由宁夏而入六盘山下的萧关,出关复入关,一游甘肃的“陇右”与河西的“塞垣”。从王昌龄留下的诗句来看,开元十二年(公元724年)秋,王昌龄从长安出发,经八百里秦川腹地扶风,沿渭水谷地向西北而行,直抵渭水源头一带,然后向狄道而行,他的目标是当时临洮军的驻扎地鄯州,也就是陇右节度使的所在地。途中他正好经过了武街古战场,此时距离开元二年(公元714年)的那场大战刚好十年,河沟中遗迹犹存,路边草丛中的白骨依旧可见。

意气风发、一心想在边陲建功的王昌龄,提笔写下《望临洮》:“饮马渡秋水,水寒风似刀。平沙日未没,黯黯见临洮。昔日长城战,咸言意气高。黄尘足今古,白骨乱蓬蒿。”战死者的累累白骨杂乱地弃于蓬草之间,从古至今都是如此。这里的“白骨”,包含开元二年(公元714年)战死的兵士及这之前战死的士卒。黄尘满天飞卷,白骨层层叠叠,多少壮士征夫的残骸,多少孤儿寡母的眼泪,兴亡太苦,人世多艰。这里没有一个议论的字眼,却将战争与历史的冷酷极其深刻地揭示无遗。

茫茫沙漠,茕茕孑立,王昌龄打马走过的古战场,沟壑纵横,沧桑之气扑面而来。王昌龄的这次边塞之行抵达青海湖边,正是这段从军边塞、效命疆场的历程磨砺了这位文士,大漠戈壁、烽火狼烟中,王昌龄写下了大唐盛世边塞诗歌中的最强音,他的《从军行》七首,篇篇是精品,首首是名作。“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前军夜战洮河北,已报生擒吐谷浑”,虽然是大漠黄昏,惨淡凛冽,可前夜作战已然大获全胜,生擒了敌方首领。“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诗中充斥着一往无前的英雄主义襟怀,充满雄浑阳刚的生命正能量。二

王昌龄确实是天纵英才而才如江海,他令后世惊讶地观赏并倾听这江海的澎湃。现存的他以边塞为题材的作品共21首,这些出色的边塞之诗,既是得江山之助,出于他在西北边塞实地游历的心灵体验,也是因为他手握一枝如椽的彩笔。他的《从军行》七首,《出塞》二首,《塞上曲》与《塞下曲》,在今天这个轻薄的时代究竟价值几何?这一点你无法估量。“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王昌龄即使只有这一首被称为“唐人七绝压卷之作”的绝句,也足可以笑傲当年威风八面的王侯和腰缠万贯的巨富了。从开元到天宝,从洛阳到咸阳,文武百官车骑满途的喧闹,不及王昌龄这一首绝句的千年鸣响。

那轮皎月高挂夜空,依旧秦汉时的模样,沧桑的边关静默伫立,仿佛穿越了时空。那连绵的纷飞战火啊,让多少人愁断了肝肠;出征的人儿啊,还没有回家乡。

初秋时分,知了在桑林里鸣叫,萧关道上苇叶已经枯萎,征人来往频繁。收获季节,北方少数民族的统治者常在此纵兵掠夺,塞上形势紧张。王昌龄惦念着居住在幽州、并州的边塞健儿,他们为了保卫国家,在沙尘、战火中苦度岁月年华,正是因为有了他们,国家才得以强盛稳定。

唐帝国自开国至王昌龄所生活的盛唐,这一百多年的时间里,始终伴有战争的喧嚣。特别是进入盛唐时期后,战争更加频繁。这其中既有唐王朝防御性的正义战争,也有对外扩张的非正义战争。王昌龄写战争,场景无不悲壮,将士们视死如归,只见戍楼独坐,羌笛愁惨,关山冷月,黑云压城,只见无边的烽烟,苍茫的大地。你看那“烽火城西百尺楼,黄昏独坐海风秋。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昂扬奋发又慷慨悲凉,是泱泱大国的豪情万丈,又是霸业雄图的脆弱感伤。

交织的豪情与悲伤,使王昌龄的边塞战争诗中渗透出一种深沉的历史感。有史以来,在中国西北和北部广阔的边缘地带,各民族之间就发生过无数次血与火的冲突,这根本上是不同人类群体之间残酷的生存竞争,是这一片土地上的人难以摆脱的历史宿命,王昌龄深深地意识到这一点。他的边塞诗,揭示当时边防的必要与无奈之间的两难。游牧民族对农耕社会时加侵扰,他们的骑兵快速闪击,令防守者不得不把防区推到荒无人烟的地带,戍兵也因此数量更多、生活更苦、牺牲更大。王昌龄的边塞诗中,雄浑之下埋藏的是柔情,阳刚之中饱含的是悲悯。征戍生活,妇女命运,亲情友爱,全都刻上了人道主义的价值烙印,体现着对人的命运的终极关怀。

他也清醒地看到,那些义勇健儿从来都是上层统治集团刻薄寡恩政策的牺牲品:“表请回军掩尘骨,莫教兵士哭龙荒”,“功勋多被黜,兵马亦寻分。更遣黄龙戍,唯当哭塞云”。他从体恤军人的角度着笔,请求把尘封的白骨送回军中安葬,将士牺牲之惨重可想而知。他把笔触深入到士卒的内心中,开掘出征人戍士最普遍、最典型的真切情思,“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旧别情。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琵琶所奏的音乐已经换成新的了,但是思乡之情却一直未变,缭乱的边关愁绪倾诉不尽,听也听不完,只有那秋月高高在上照耀着长城,此景亘古不变。

擅长写雄健浑厚边塞诗的王昌龄,同时又以情思婉绵的闺情诗、宫怨诗著称。他用比较新奇的七绝体式处理这些传统题材,使人耳目一新。王昌龄善于提炼情思和物色,并把两者凝聚为鲜明的一点,凝眸注目处言语无多,“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诗题为“闺怨”,偏从不知愁写起。有无忧无虑的轻快心情,方有凝妆、上楼之举,然而毫无遮拦的浓烈春色又恰恰成了开启少妇内心奥秘的锁钥,然后诗情急转直下,回头方知少妇不是无愁,凝妆上楼不是无谓之举,而是由寂寞孤独的潜意识激发出来的不由自主的行为。“闺怨”的主题就在这种内心开启的过程中,被鲜明有力地揭示出来。

他的《长信秋词》(其三)是写宫怨的名篇:“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暂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诗人王昌龄的面前,一位曾经风华绝代的美人因失宠而哀怨愁恨的形象顿时凄然出现,一幅图画——《长信美人哀怨图》也刹那间完成了构思。王昌龄没有标明该词的写作年代,但我们更相信,他是借汉成帝的妃子班婕妤来为壮志难酬的自己画像。

想建功边陲的王昌龄无从发挥作用,只好待了一年后就匆匆赶回长安,准备参加科举考试。在西北一年,他虽然见识了边塞雄浑的气象,写下了脍炙人口的诗篇,但对于渴望功名只向马上取的王昌龄来说,在现世生活中却收获不大,他不得不在诗句中写道:“早知行路难,悔不理章句。”三

由投笔从戎,到重操翰墨,王昌龄开始务实了。他广事干谒,访贤同友,为以后步入仕途创造条件。经过坚持不懈的追求、广泛精心的研读,王昌龄终于在开元十五年(公元727年)应进士试时一举登第,但只被授予秘书省校书郎这个芝麻小官。秘书省是一个闲散之处,校书郎也属闲散之官,王昌龄终究心有不甘,就于开元二十二年(公元734年)再应博学宏词科的考试,并再次登第。然而,二次登第后的王昌龄官职仍旧未见升迁,仅被授予祀水尉,不升反降。可见,王昌龄虽然擅长考试,在科场颇为得意,可仕途却明显失意。对王昌龄的打击还不止这些。在做了五年祀水尉后,开元二十八年(公元740年),他又被远贬荒僻的岭南,任江宁丞,相当于县令的副手。

自开元十五年(公元727年)及第后,王昌龄不仅尽任丞、尉之类的末流小官,而且还被东贬西谪,悲剧连连,仕途充满痛苦与悲怨。王昌龄除了失意还是失意,失意之后就是疏狂,就是放浪形骸。从长安赴江宁任所时,他故意迟迟不去报到,在洛阳一住就是半年,每天借酒浇愁,而且饮酒必醉。县丞为全县总管的佐官,要处理大量的公务、公案,但他严重不守本职,开元二十八年(公元740年)冬日接到调令,直到第二年夏日才离开洛阳南下江宁任所。任职一年多后,又于天宝二年(公元743年)春离职上京,直至天宝三年(公元744年)冬日才又返江宁。回江宁后,他又曾去太湖、浙江一带游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泡病假,请事假,公款旅游,打着考察调研的名义,从心所欲,无组织无纪律。这种明显以消极怠工作为反抗的手段,过于意气用事也实在容易授人以柄。

一座小小的芙蓉楼,承载了后人无法忘怀的佳句,著名的《芙蓉楼送辛渐二首》作于王昌龄赴任江宁丞之日,这时他正遭谤议,送别挚友远行,当时其凄切心情可想而知。临别所嘱,唯以玉壶冰心自明心迹:“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诗里的南国烟雨和兀然傲立的孤峰,既是实景也是情语。他又在第二首中接着吟诵:“高楼送客不能醉,寂寂寒江明月心。”王昌龄以忠节贞信作为人生困境中的一种道德自信和超越力量,显示生命中强大的理性精神,同时也表明他对时代的公正并未失去信心。

王昌龄会盟天下英豪,先后结识了李白、岑参、高适、王之涣、王维、孟浩然等人,与他们郊游、和诗、对酒,逍遥于山色湖光间。不管是傲岸的李白,还是向佛的王维,几乎都能与王昌龄一拍即合,互留送别酬赠之作。这些著名诗人之间的关系错综微妙,但王昌龄却和每个人的关系都很好,能够和众多个性不同的诗人兼容为友,可见王昌龄是一个豁达豪放、不拘小节的人。《旧唐书》《新唐书》都不约而同地给了他这四个字的评价——“不护细行”,就是指他的不拘小节。然而,也就是因着“不护细行”这四个字,他再一次遭贬,由八品的江宁县丞被贬为九品的龙标县尉。

被贬湖南龙标,李白为他写下《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相送:“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一个人的失意,成就了另一首千古传诵的诗歌。

王昌龄对自己的“屡见贬斥”又是持什么样的心态呢?在诗文中,我们没有发现他直接为自己辩白的话,也许他能够意识到贬谪跟自己的个性有关,也许他也在为自己鸣冤,因为王昌龄的不少作品中,反复申明忠信节义的操守,一再表白自己的高洁。四

王昌龄在秋天雇船沿长江上行,经巴陵过洞庭到达武陵,又放舟顺着沅水前往湘西龙标。山高水远,前路迢迢,身无财物,唯有琴书伴随。旧友在沅陵为他饯行,陪他洒泪。王昌龄的送别诗总是极有情味,意深而韵长。“武陵溪口驻扁舟,溪水随君向北流。行到荆门上三峡,莫将孤月对猿愁。”他希望朋友们化解愁绪、排遣郁闷,表白心底最珍贵的友谊。他又写道:“醉别江楼橘柚香,江风引雨入舟凉。忆君遥在潇湘月,愁听清猿梦里长。”一首首,风流婉约;一首首,孤寒凄清。

在龙标,王昌龄生活清苦,他和随从而来的老仆人沿路捡拾枯枝败叶当做饭的柴烧。虽然自己不走运,但他洞悉民情,为官清廉,为政以宽,是个颇有政绩的地方官,因此被老百姓赞颂道:“龙标入城而鳞起,沅潕夹流而镜清。”他在湖南从政的口碑不错,加上诗名满天下,经常有人在路上跪着向他求诗。他的才情倾倒过部落首领的美丽女儿,化解过苗汉间的纠纷。被贬龙标尉时,王昌龄说:“皇恩暂迁谪,待罪逢知己。从此武陵溪,孤舟二千里。桃花遗古岸,金涧流春水。谁识马将军,忠贞抱生死。”诗文以东汉开国功臣、大将军马援为例,把忠贞的操守提高到超越生命之上的境界。

武冈在龙标东南,王昌龄和一位柴姓友人一道被贬谪在湘西,但他尽弃悲戚的愁态,用“青山”“明月”这样开朗的形象一扫天涯沦落的颓丧,展示了风雨同舟、患难与共的真挚情怀:“沅水通波接武冈,送君不觉有离伤。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在王昌龄贬谪生涯的后期,出现了一种奇特的现象:一方面是功业报君的信念丝毫未减,并且愈久愈坚执;一方面是虚无幻灭和世外长生的思想也同时变得越来越浓厚。而且,两种相反的极端不但不矛盾,反而奇妙地统一在王昌龄的贬谪心态中。究其原因,应该是他功业报君理想的坚定性与长期沦弃蛮荒的现实之间的尖锐矛盾,迫使他从世外境界中寻找人生的解脱、心灵的释放和自由。这因此又派生出另一个奇异的现象:在长期沦弃蛮荒的现实中,他对人世的理想越执着,对出世的向往也同时变得越强烈,但又由于“非如此不可”而不能两存。这是王昌龄带有荒诞意味的复杂的贬谪心态。而所有这一切的痛苦,都融入了南国优美而热烈的山水之中。

可惜,他的济世之志、他的冰心玉壶,再也等不到“鸿恩共待春江涨”,随着唐玄宗李隆基的开元盛世零落成泥,一切都成为泡影。

天宝年间,安史乱起,两京沦陷,玄宗避乱出逃,肃宗即位灵武后,大赦天下,此时,曾经为“一时之秀”的王昌龄已经垂垂老矣。66岁的他在兵荒马乱中选择离开龙标,后世之人曾多方揣测他的用意。王昌龄此时离开湖南,往东北方向走,后人没弄明白他准备去哪里:有人说是去投奔永王,因为好友李白在那里;也有人说是省亲。但从结局看,他走向了自己的最后归宿。也许在濠州,也许在亳州,刺史闾丘晓如捏死一只蚂蚁般随意处决了他的性命。同样,没人知道闾丘晓为什么要杀这位“诗家夫子”,但从后来发生的史实推测,这个草菅人命的恶官闾丘晓人格相当扭曲,通俗一点说,就是变态。

王昌龄含冤死后不久,闾丘晓因贻误战机之罪被河南节度使张镐所杀。临刑前,闾丘晓以年迈的双亲无人供养为由求饶,被张镐厉声喝问:“王昌龄的双亲,又由谁来供养?”在历史的那一刻,张镐称职地担当了一次正义的护法官,为王昌龄报了冤仇。

但鸣冤昭雪又能怎样呢?“秦时明月汉时关”,“一片冰心在玉壶”,后世如此熟悉他那些或壮阔、或明净、或缠绵的诗句,又如此陌生于他的生命本身,只道他是正史里无足轻重的寻常官吏,是盛世里郁郁不得志的才子,是乱世里草芥般的一条性命。

李白和杜甫:怜君如弟兄

被御用会是什么滋味?对于中国古代的文人士大夫来说,他们至高的价值理想,就是期望有朝一日被最高统治者御用,从而能在最高层面上建功立业,实现“济苍生安社稷”的理想。李白一生郁闷不断,就因为时刻不忘“愿为辅弼,使寰宇大定,海县清一”的宏愿抱负;杜甫心心念念的也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而一旦真正被御用了,既不见得能建功立业,又可能因不堪忍受自由生命被禁锢的痛苦而牢骚满腹。这就是中国知识分子长期的纠结,中国知识分子总是这样,一生在权力、良知和美感之间打转,当国家权力和个人良知发生严重冲突时,他们就会退缩、隐逸到以美感为本位的审美活动中。

唐天宝元年(公元742年),史上最大的官迷李白漫游到长安,拜见了著名诗人贺知章。贺知章读了李白的诗文,大惊失色道:“你是谪仙人啊!”经由贺知章的推荐,李白被唐玄宗召见,并在金銮殿上出口成章,深得皇帝的喜爱。唐玄宗不仅赏赐了他美食,还亲自为他调羹,并下诏令他供奉翰林。李白本来就狂,从此越发得意了。

这天,兴庆池沉香亭前牡丹正开得鲜艳,唐玄宗和杨贵妃携手并肩前往赏花。皇帝诗情突发,希望有人作诗助兴,随即召李白进见。李白刚刚与一帮街头小混混在长安的街市中酗酒,被扶入宫中的时候,他喝得烂醉如泥、不省人事。唐玄宗让人在他头上浇了一瓢冷水,待他稍稍清醒一点了,便命他写诗。酒劲儿上涌,李翰林这回可是拿足了架子,非得让国舅杨国忠为他捧砚、宦官高力士替他脱靴才肯写。没办法,皇帝陛下还等着倾听新诗呢!杨国忠与高力士只能含羞忍辱满足了李白的无理要求。玩完了恶作剧的李白思如泉涌,一气写了三首《清平乐》:“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真正是文采斐然。这天晚上,宫廷乐师李龟年主唱,玄宗亲自吹玉笛伴奏,贵妃娘娘手捧颇梨七宝杯,品着西凉进贡的葡萄酒,听得入了迷。君臣尽欢而散。

权倾一时的高力士觉得受到了奇耻大辱,恨李白恨得咬牙切齿,第二天便到杨贵妃面前搬弄是非,一口咬定李白写给杨玉环的颂诗中那句“可怜飞燕倚新妆”暗含讥讽。谗言果然激怒了贵妃娘娘。得罪了高力士和杨贵妃,李白知道在宫中是混不下去了,恳请皇上放他重归江湖。被御用了三年,李白带着皇帝赐予的赏金,算是买断工龄,离开长安,远离仕途,重新开始了浪迹江湖的生涯。二

青莲居士踏着夕阳的余晖走了,走出长安,向东漫游,一路凄凄惶惶,无限迷茫。李白其实就是个诗人,他根本不适合当官,可他偏偏又是个官迷,早年想做官想得着了魔,24岁辞亲远游,直到42岁才奉诏供奉翰林。好不容易当上了官,而且又是在天子身边,却政治表现幼稚,并且一副酒徒嘴脸和“古惑仔”作风,只好落荒而逃。被召进宫时的恩宠已恍若隔世,才济天下的宏图大愿也随京阙城楼渐渐远逝,疲惫与失落中,他流浪的长靴踏进了洛阳的街巷。于是,杜甫走进了他的视野。

杜甫自幼受到正统的儒家文化熏陶,7岁能写诗,十四五岁时便出游翰墨场,与文士们交游酬唱。24岁时,他到洛阳参加科考,却因奸臣李林甫的打压而未能及第。从此,他筑居于洛阳与偃师之间的首阳山下,过着“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的漫游生活,写下“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豪壮诗篇。不知不觉间,杜甫已经33岁了,屡试不中已经令他灰心丧气,莫名的寂寞令他心绪难平。他没有料到在洛阳会遇到李白。

那天艳阳高照,城里围了一大圈儿人,杜甫心中好奇——他是个爱看热闹的人。他远远地就听得围观者发出阵阵唏嘘:“太白诗文,震烁古今啊。不愧是皇帝身前的御用诗人,果然出手不凡啊。”少顷,杂乱的喝彩渐渐变成了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风华绝代,大唐骄子!”

一向腼腆的杜甫奋力拨开人群,果然见一位翩翩谪仙,一袭长衫肩长剑,线条刚毅的脸上英气逼人,他目光如炬,浑身上下仙气流泻。这人不寻常啊,眼角的斜睨仿佛要把这个世界挑起,嘴角的笑意又似乎要把海底明月捞上,花间一壶酒,倚天把剑观沧海,斜插芙蓉醉瑶台。杜子美不知道,当时的李太白先生已经四十有四,然而早年求仙炼出的仙丹灵药和宫廷的养肤秘诀让他看上去像是年方弱冠的时尚青年。也许前世有个约定,让李太白与杜子美终于在洛阳邂逅。相差11岁,不知算不算是忘年交。他们一见如故,都有过辛酸的求任之路,都有过难以为外人道的“干谒”经历和说不完的知心话。几番把酒长谈之后,他们相约同游。

两人相遇,是在炎炎盛夏。这一次交往的时间可不短,一直持续到次年的秋天,整整一年有余。两个人同游梁(今开封)、宋(今商丘),登吹台、琴台,一起渡过黄河,共游王屋山,前去拜谒道士华盖君。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华盖君已经不在人世了。一道一儒,两人同游同咏,亲如兄弟。

杜甫后来诗中“醉舞梁园夜,行歌泗水春”十字写尽李杜一起度过的欢乐时光,醉舞行歌,夜以继日,由秋及春,纵情娱乐,不拘形迹,漂泊漫游,酿生出诗香阵阵。李白“失意”之愁,杜甫“不仕”之苦,一切如扫,若非朋友相得、亲情隆盛,何能至此?

杜甫又随李白来到兖州,不久后,另一名大诗人高适,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李杜二人在兖州相处十天,关系进一步亲密。他们寻访一位姓范的隐士,登高怀古,饮酒赋诗。杜甫在《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一诗中,记载了他们二人形同今天情侣的行为举止,“余亦东蒙客,怜君如弟兄。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两个男人一同游历、吟诗作对也就罢了,出游的时候,还要手握着手;更有意思的是,喝得差不多了,两人还同卧一床寝被,无所顾忌。这样的“盛情”,难怪有当今学者纷纷臆测李杜有“断背”之嫌。三

不管怎样,杜甫对李白的“偶像”情结迅速滋长,可以说是高山仰止,那是千真万确的。他一遍遍赞美其天才放逸、行云流水的诗歌。李白天马行空,洒脱飘逸,用生命来追寻浪漫,让杜甫震撼于他澎湃的热情,并不自觉地被吸引、被感染,他赞美李白“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李白诗如高度烈酒,不宜浅斟,而要痛饮;不宜小杯,而要大盅。酒酣耳热,一醉陶然,便飘飘有凌云之概,这令杜甫如痴如醉。李白近道,故有仙灵气,得天人之妙相,李白这种超凡脱俗的气质,与自然合为冥一的潇洒风神让杜甫景仰不已。李白还是时代的骄子,他具有“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的自信,杜甫崇敬李白大哥快意恩仇、笑傲王侯的人格魅力。李白是世间罕见的性情牛人啊,杜甫太需要这种性格互补了!他活得累,活得沉重而克制,要不然他的诗歌不可能“沉郁顿挫”。李白能歌善舞,“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他爱酒如命,“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剑是李白的随身之物,更是他济苍生、安天下的理想象征,“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月是李白浪漫心灵之栖所,“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李白给杜甫的印象永远是英姿勃发、仗剑而歌、笑傲江湖。

李白有的是狂的资本,有的是骄傲的本钱,酒、女人、剑、明月、才华、寻仙访道、炼丹求药、名山大川,都融入他阳刚的血液,生命的维度可以张扬到一种极致的程度。壮阔的心理格局,昂扬的生命激情,蓬勃的人生气象,犹如九天之上的瀑布水一样,从天而落,化作男人的神采,化作皎洁的诗篇,奔涌成不朽:“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疯了!如果不是仙人,什么样的凡人能写出这一串串神仙似的诗行?

很快就要离开齐鲁大地了,临行前夕,李白把梦中游历天姥山的情形写成诗,留给东鲁的朋友们作别。那可不是寻常的诗作啊,一连串光怪陆离的穿越,一系列变幻莫测的仙游,时而飞渡镜湖月,时而身登青云梯,云霞为他明灭,天台山为他倾倒,这人简直绝了,不疯魔不成活了!屈原之后,还从来没有一位诗人敢于营造出这番辉煌瑰丽的意象!其中一句“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分明是太白的仰天长啸,那是中国知识分子自由的宣言,是中国知识分子人格独立的宣言,它划破历史的长空,回响一千余年至今。长安三载,御用宫中,虽受帝王优宠,尊严全无,受够了,现在他要把三年的憋屈全都宣泄出来,他要告诉世人:我李白一身傲骨,不与权贵同流合污,老子蔑视皇权,不陪你们玩了,再不踏进长安城半步!总之,仕途诚可贵,理想价更高,若为自由战,二者皆可抛。

到了秋天,杜甫西上长安再求功名,李白则南下漫游,一个定居成了“渭北春天树”,一个漂游犹如“江东日暮云”,从此两人再也没有见过面。

临别,杜甫为李白送行,送到兖州的运河码头。冷冷清秋的早晨,霜露初降,水天茫茫,几只野鹤扑扑飞过,散散漫漫地扑腾过反光的河面。李白要上船了,彼此执手相望,杜甫道一声兄弟珍重,李白眼眶一热,强忍住痛楚,泪水却还是潸然掉落。没有想到,这竟是诀别。

万水千山,远隔天涯,对李白的这份思念跟随了杜甫后半生,从未间断过。直到晚年,杜甫还在天天盼望着“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多年以后,当李白再一次游历到齐鲁,忆往思今,他动情地写下了《沙丘城下寄杜甫》一诗:“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孤傲的李白,面对没有杜甫同行的齐鲁之行,忍不住黯然神伤,“齐歌”“鲁酒”再也提不起李白的诗兴和酒兴,思友之情如同永不停息的汶河水,滔滔奔流过来,淹没了这个狂放不羁的诗人,淹没了他的思绪。四

盛世和乱世,中间仿佛只隔了一层薄纸,只有一步之遥。从天堂沦落到地狱,竟是如此迅雷不及掩耳。这是专制王权的必然的宿命,唐帝国的盛世陡衰似乎揭示出这样一条真理:无论社会文化多么宽容,国力多么强盛,但只要专制主义的土壤存在,一切坚固的城池和宏伟的宫阙皆如沙门空海般脆弱虚空、不堪一击。

安史之乱把大唐帝国搅得落花流水、奄奄一息,到处哀鸿遍野、兵荒马乱。皇帝为夺回江山,竟卑怯地乞求匈奴回纥收复洛阳,应允任意抢掠三日,使洛阳成了一片废墟。历时九年的残杀,黄河流域萧条凄惨,人烟断绝,兽游鬼哭。大唐帝国人口从900万户锐减至200万户,3/4人口惨死,残存者以纸为衣。

山河满目疮痍,杜甫流亡颠沛。长安陷落后,杜甫北上灵武欲投奔新登基的唐肃宗,但半路被叛军所俘,约半年后才冒死逃了出来,最后终于投到肃宗旗下,被任命为左拾遗。不久发生了房琯罢相事件,杜甫为此忠言直谏,却触怒了龙颜,险些被治罪,随后被贬为华州司功参军。唐肃宗乾元二年(公元759年),官军在相州大败,长安洛阳一带出现大饥荒。杜甫微薄的薪水无法养活家人,于是辞掉官职,携全家随难民向西逃荒,赴秦州、同谷等地。杜甫原打算去甘肃投靠亲友,哪知亲友自家也朝不保夕,所能给予的帮助极为有限,加上陇上自然条件比关中更为恶劣,如此下去,冬季全家将无御寒之物。杜甫一家人在甘肃只待了三个月,便决定南下去气候温暖湿润的成都谋生。

杜甫苍劲而清瘦的身影蹒跚在绵延的群山之间,乱世中仓皇飘零,孤苦无靠,原先清俊儒雅的容貌竟变得风霜满面,行事也显得迟缓而有点迂腐,背开始微驼。流离失所的旅途中,偶尔也追忆起煌煌盛世,杜甫泪流满面,感慨万千,“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这些已成永逝的风景。路途上杜甫历经磨难,他目睹了人间的种种不幸、罪恶与苦难,一路的见闻都写在“三吏”“三别”里,石壕吏、潼关吏、新安吏,全是恶狠狠的酷吏;新婚别、垂老别、无家别,全是生离死别。那苦难深重的人间啊,那罄竹难书的欺压与杀戮!谁说是盛唐?真的有盛唐吗?看看被阴谋和血腥充斥的唐朝宫廷,杀子弑父、兄弟残害、奸淫乱伦、纲常崩溃、人欲横流、男权嚣张、女权膨胀。太平盛世是儒家的理想社会,尧舜禹才是它的典范。传统史学家以“物产”为标准,认为以国库丰盛、人口庞众为标志的国强就是盛世。这种评判标准漠视民生,不是以人为本。不把民生当作盛世的衡量标准,是史学家良知的沦丧。唐代的税收“取之于民”而“用之于帝王权贵”,贫富不均,民不聊生。李白就曾梦想做一名侠客,解放民生被践踏的唐朝人民。而杜甫用他的“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旷世情怀向世人宣称:国力和经济的盛世根本算不上盛世,我只相信人民、人心、人道的盛世。

杜甫是典型的追求高尚道德感的儒家诗人,他的人格是追求完美的儒家人格。杜甫是真正懂得慈悲和仁爱的,他所关心的是人的苦难和民生的艰辛,所关切的是人与人之间的相爱和同情,也只有这种品格才能最后拯救当时那个劫难深重的世界。杜诗最大的特点是温柔敦厚,温柔敦厚的本质,是用爱而不是怨恨写就的。他对朋友有情,“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对兄弟有情,“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对妻儿有情,“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对山河有情,“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对落魄的天子有情,“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对逃难的王孙有情,“问之不肯道姓名,但道困苦乞为奴”;对素不相识的路人有情,“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杜甫当了小官,从兵曹参军任上回奉先家中探望妻儿时,迎来的却是幼子受饿夭亡的噩耗,他和妻子抱成一团,号啕痛哭。草草安葬了幼子,杜甫已哭得无声无泪,他表情僵硬,歪歪斜斜地站起身,挣扎着取出纸墨奋笔疾书,写下《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五百字一气呵成,字字泣血。那是他对长安权贵们的愤怒控诉。“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说什么盛世?盛世只是少数权贵的盛世,大部分人忍饥挨饿,少数人骄奢淫逸。他的苦难体验早就超越了个人的丧子之痛,升华为对全体众生的悲悯。宋代黄庭坚评价杜甫的一句诗是“醉里眉攒万国愁”,他为什么愁?醉了也愁,皱着眉头,终日忧苦,正是因为博爱而心劳。他人道主义的盈盈泪光划过八百里秦川、三千里江山,关注的却是“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他的心灵,永远惦记着苍生之痛;他的悲情,永远亲吻着家国河山。21世纪的今天,到哪里去寻找这样纯粹的人呢?五

李白终究耐不住寂寞,他做不了嵇康、陶渊明。他在入世、出世这两条路上一步三回头,无休无止地纠结着,建功立业和自由精神似乎都很重要,太难取舍了。李白内心极为矛盾,心中终有不甘,即使四处求仙访道也不能帮他彻底摆脱俗念。眼看自己渐入人生暮年而壮志未酬,他对白白流逝的时光充满了焦虑:“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安史之乱爆发,55岁的李白重新燃起家国志向。机会来了,他加入了永王李璘的幕府,希望为平叛建功立业。不料他站错了队,这是政治上的大忌。永王与唐肃宗兄弟反目,继而被杀,李白也受牵连获罪下狱,不久被流放夜郎,不过船驶过巫山的时候,幸运地遇到大赦被放还。李白九死一生,喜出望外,立即“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此后继续流落江南一带。

李白获罪被流放夜郎后,杜甫只知他被流放,却不知他后来遇赦。音信杳无、积想成梦,于是就有了杜甫的《梦李白二首》和《天末怀李白》,诗中处处设身处地地为李白的安危着想,如此知心之作在诗歌史上很是稀有。打听到李白的行踪之后,他又写了长诗《寄李十二白二十韵》,对李白的一生经历做了精练的概括,乃是一篇具体而细微的“李白评传”。我们不知道李白是否收到了这首赠诗,但杜甫没有得到李白的回音却是肯定的,因为不久之后,杜甫又因“近无李白消息”而作《不见》。

多少年来,杜甫对李白的深情一直源源不断地出现在杜甫的诗作中。杜甫诗集中收录的赠李白的诗多达15首,加上与李白有关的诗,合起来近20首。其中对李白的崇拜之意无以言表:“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尽管此时杜甫的诗艺、诗名其实已超过了李白。那些诗中还有对李白生不逢辰、怀才不遇的惋惜同情:“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李白被世人嫉妒和咒骂,杜甫自己却比李白还憔悴,他为李白伸张正义,愤怒地喊出了“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李白能有这样的朋友,真可谓快慰平生了。而最见杜甫真情的,则是他梦中回忆李白的那首诗:“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这种生离死别,几乎与苏轼《江城子》中对亡妻的追悼异曲同工。赠李白、忆李白、怀李白、梦李白、寄李白,而且几乎每首都是呕心沥血、情真意切的名作。“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千载之后读这些一往情深的诗句,仍然令人情动衷肠。萍水相逢的男人可以产生深厚的友谊,但像杜甫这样在梦中呼喊着李白的名字,醒来后又像情人般为梦中男人写诗的,似乎绝无仅有。看到“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这里,很多人都忍不住要掉眼泪。这是一种何等缠绵、深沉的思念之情,竟然让杜甫连着三个晚上夜夜梦到李白?不仅如此,杜甫还时常挂念着李白的衣食住行,担心他被贬逐以后的安全,像一个父亲担忧自己的儿子那样深情叹息:“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六

唐乾元二年(公元759年),杜甫西行到四川,定居成都。此间,杜甫一家先后得到彭州刺史高适、剑南节度使严武等人的救助,过了一段相对安定的生活。在友人的帮助下,于成都西郊风景如画的浣花溪畔盖茅屋居住,这便是他诗中提到的“万里桥西宅,百花潭北庄”的成都草堂。他在这里断断续续住了五年,难得的悠闲自在、温饱无忧的日子才使他能够写下“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这样轻快的诗作。严武赏识杜甫,推荐杜甫做了剑南节度府参谋加检校工部员外郎,这是个六品虚职,所以后世又称他为“杜工部”。杜甫过着靠友人接济的尴尬生活,如此人生境遇使他变得极为谦卑,已经完全丧失了传统文人的自尊,更谈不上清高了。

八月秋深,狂风怒号,风卷走了杜甫草堂屋顶上好几层茅草。茅草乱飞,飞落到浣花溪对岸。南村一群不懂事的儿童欺负他年老无力,居然忍心在他眼前做出盗贼的事来,毫无顾忌地抱着茅草跑进自家竹林去了。杜甫喊得唇焦口燥也没有用,只好狼狈地回来,拄着拐杖感叹自己的不幸和世态的悲凉。屋顶漏雨,床头没有一点干燥的地方。像线条一样的雨丝落个不停。自从战乱以来,睡眠的时间本来就很少,长夜漫漫,屋漏床湿,怎能挨到天亮?他正为自己的潦倒和窘迫伤心落泪,可转念一想,天下还有太多比他更加不幸的穷人,他笔墨颤抖地写下《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他又心忧天下了:怎么才能得到千万间宽敞高大的房子,以安置天下一切贫寒的穷苦人,让他们个个都开颜欢笑呢?祈愿所有人的房子都不为风雨所动摇,安稳得像山一样。唉,什么时候眼前出现这样高高的房屋,即使唯独我的茅屋被吹破,自己受冻而死也心甘情愿。

李白应该就是在这段时间死去的,李白的死被赋予了仙境一般的传奇场景。李白在安徽当涂的长江上饮酒,因醉酒跳入水中捉月而溺死。他跃入江中捉月的那个动作是如此沉默无声,几乎是悠然飘入大江,轻盈得宛若谪仙,如梦如幻。如果李白真是溺水而死,那么就被杜甫所预测过,杜甫在冥冥之中仿佛有预感,他在“三夜频梦”李白之际,作《梦李白二首》,反复提出自己的担心:“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跳江前李白仍然念叨着要上阵杀敌、为国效力。政治上两遭惨败,他也未甘心、未死心。听到李光弼出兵东南的消息,他又按捺不住心潮的狂涌,前去投军,后因半路病倒才无奈折返,这时候他已经61岁了,心里却还是“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一代“诗仙”恣意狂狷,狂得死不悔改了。

其实,李白、杜甫之间的情义并不对等。杜甫有情,李白薄情。现传一千多首李白诗中,只有四首与杜甫有关,有的纯属敷衍了事的应答。杜甫的情义是忠贞敦厚的,李白的情义则来得快去得快。李白到处风流寻欢,一系列狎妓嫖娼的诗句交代了他的“斑斑劣迹”:“美酒尊中置千斛,载妓随波任去留”,“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千金骏马换小妾,笑坐雕鞍歌落梅”。李白不会考虑别人的感受,也不会理性地回报他人的付出,他的情感随性而任性,完全由着自己的情绪和感觉来。他留给杜甫的诗实在算不上用情真挚,远远不及留给孟浩然的那首千古名篇“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小县令汪伦不过是热情地招待了李白几天,李白似乎就感动得一塌糊涂,说“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李白自我而又自恋,他不是一个儿女情长的人,甚至是一个感情泛滥、没心没肺的人。李白不适合于官场,他情绪冲动,耽于幻想,天真幼稚,放荡不羁,这种气质和性格,决定了他那激情浪漫的诗魂只属于山水,妻子的温柔缠绵留不住他,朋友的眷恋相恤更留不住他。“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对李白来说,家在哪里似乎并不重要,无非是漂泊中的一个驿站。他一生真正情有独钟、念念不忘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出仕为官。滥情即无情,这算是一种缺陷,但对于一个站立在文学史巅峰之上的极品诗人来说,正是这样的缺陷成就了他的独立、自由和奔放。千万不要用道德原则来要求李白,在做人方面李白有很深的缺陷,但没有这种缺陷,李白就不是李白。李白是自然之子,李白把情义给了长江大河,给了锦绣山川,给了天上明月,给了数不尽的相见恨晚的兄弟和一夜欢情的美女。

李白死后,杜甫仍在《昔游》《遣怀》两首诗中追忆当年与李白的友谊,对于杜甫来说,这一份情谊全然超越了生死。后来,杜甫的好友严武去世,杜甫失去了唯一的依靠,不得不举家离开成都,再度漂泊。他于唐代宗大历三年(公元768年)出三峡,辗转于江陵、公安一带,年底抵达岳阳。安史之乱被平息后,杜甫在《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中曾这样畅想:“白首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到如今,美好的向往和梦想已在悲惨的现实面前被击得粉碎。杜甫58年人生的最后两年漂泊于洞庭湖及湘江一带,屈原的亡魂已在此飘荡了一千多年。唐代宗大历五年(公元770年)冬,晚景凄凉、饥寒交迫的“诗圣”杜甫,在误食不洁牛肉之后,身体出现重度食物中毒的休克症状,终于魂断从长沙前往岳阳的船上。他临终时写道:“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只要是中国人,从小读书的时候就知道李杜,无论作为文学形态还是生命形态,李杜二人缺一不可。李杜并称,仿佛指的不是谁的狂放不羁、谁的恨苦艰难,而是那两个字天生就应该在一起,永远不能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