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文集·楚留香新传2:蝙蝠传奇(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23 06:4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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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古龙

出版社:河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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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龙文集·楚留香新传2:蝙蝠传奇

古龙文集·楚留香新传2:蝙蝠传奇试读:

第一章 燃烧的大江

武林七大剑派,唯有华山的掌门人是女子,华山自南阳徐淑真接掌华山以来,门户便为女子所掌持。此后华山门下人才虽渐凋落,但却绝无败类,因为这些女掌门人都谨守着徐淑真的遗训,择徒极严,宁缺毋滥。

华山派最盛时门下弟子曾多达七百余人,但传至饮雨大师时,弟子只有七个了,饮雨大师择徒之严,自此天下皆知。

枯梅大师就是饮雨大师的衣钵弟子。江湖传言,枯梅大师少女时为了要投入华山门下,曾在华山之巅冒着凛冽风雪长跪了四天四夜,等到饮雨大师答应她时,她全身都已被埋在雪中,几乎返魂无术。

那时她才十三岁。

七年后,饮雨大师远赴南海,枯梅留守华山,“太阴四剑”为了报昔年一掌之仇,大举来犯,扬言要火焚玄玉观,尽歼华山派,枯梅大师身受轻重伤三十九处,还是浴血苦战不懈,到最后太阴四剑竟没有一人能活着下山。

自此一役后,武林中人都将枯梅大师称为“铁仙姑”。

又五年后,青海“冷面罗刹”送来战书,要和饮雨大师决战于泰山之巅,饮雨若败了,华山派便得投为罗刹帮的属下。

这一役事关华山派成败存亡,但饮雨大师却偏偏在此时走火入魔,华山既不能避而不战,枯梅就只有代师出战。

她也知道自己绝非“冷面罗刹”敌手,去时已抱定必死之心,要和冷面罗刹同归于尽。

冷面罗刹自然也根本没有将她放在眼里,就让她出题目,划道儿,枯梅大师竟以大火燃起一锅沸油,从容将手探入沸油中,带着笑说:“只要冷面罗刹也敢这么做,华山就认败服输。”

冷面罗刹立刻变色,跺脚而去,从此足迹再未踏入中原一步,但枯梅大师的一只左手,也已被沸油烧成焦骨。

这也就是“枯梅”二字的由来。

自此一役后,“铁仙姑”枯梅师太更是名动江湖,是以二十九岁时便已接掌华山门户,至今已有三十年。

三十年来,华山弟子从未见过她面上露出笑容。

枯梅大师就是这么样一个人,若说她这样的人,也会蓄发还俗,江湖中只怕再也不会有一个人相信。

但楚留香却非相信不可,因为这确是事实……

黄昏。

夕阳映着滚滚江水,江水东去,江湾处泊着五六艘江船,船上居然也有袅袅炊烟升起,仿佛是个小小的江上村落。

江船中有一艘显得分外突出,这不但因为船是崭新的,而且因为船上的人太引人注意。

窗上悬着竹帘,竹帘半卷,夕阳照入船舱,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端坐在船舱正中的紫檀木椅上。

她右手扶着根龙头拐杖,左手藏在衣袖里,一张干枯瘦削的脸上,满是伤疤,耳朵缺了半个,眼睛也少了一只,剩下的一只眼睛半开半合,开合之间,精光暴射,无论谁也不敢逼视。

她脸上绝无丝毫表情,就端端正正地坐着,全身上下纹风不动,像是亘古以来就已坐在那里的一尊石像。

她身子很瘦小,但却有种说不出来的威严,无论谁只要瞧上她一眼,连说话的声音都会压低些。

这位老妇人已是十分引人注意的了,何况她身旁还有两个极美丽的少女,一个斯斯文文,秀秀气气,始终低垂着头,仿佛羞见生人,另一个却是英气勃勃,别人瞧她一眼,她至少瞪别人两眼。

崭新的江船、奇丑的老太婆、绝美的少女……这些无论在哪里都会显得很特殊,楚留香远远就已瞧见了。

他还想再走近些,胡铁花却拉住了他,道:“你见过枯梅大师么?”

楚留香道:“四年前见过一次,那次我是陪蓉儿她们去游华山时远远瞧过她一眼。”

胡铁花道:“你还记不记得她的模样?”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你自己也说过,无论谁只要瞧过她一眼,就永远忘不了的。”

胡铁花道:“那么你再看看,坐在那船里的是不是她?”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苦笑道:“我简直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胡铁花笑道:“你鼻子有毛病,难道眼睛也有毛病了吗?这倒是好消息。”

楚留香的鼻子不通气,胡铁花一直觉得很好玩,因为他觉得自己身上至少总还有一样比楚留香强的地方。

楚留香沉吟着,道:“我想她未必是真的还了俗,只不过是在避人耳目而已。”

胡铁花道:“为什么要避人耳目?”

楚留香道:“枯梅大师居然会下华山,自然是为了件大事。”

胡铁花道:“这见鬼的地方,会有什么大事发生?何况枯梅大师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这一辈子怕过谁?她可不像你,总是喜欢易容改扮,好像见不得人似的。”

楚留香也说不出话来了,他望着那满面英气的少女,忽然笑道:“想不到高亚男倒还是老样子,非但没有老,反而显得更年轻了,看来没有心事的人总是老得慢些。”

胡铁花板起了脸,冷冷地道:“在我看来,她简直已像是个老太婆了,你的眼睛只怕真有了毛病。”

楚留香笑道:“但我的鼻子却像是好了,否则不会嗅到一阵阵酸溜溜的味道。”

就在这时,突见一艘快艇急驶而来。

艇上只有四个人,两人操桨,两人迎风站在船头。操桨的虽只有两人,但运桨如飞,狭长的快艇就像是一根箭,眨眼间便已自暮色中驶入江湾,船头的黑衣大汉身子微微一揖,就蹿上了枯梅大师的江船。

楚留香的鼻子虽然不灵,但老天却没有亏待他,另外给了他很好的补偿,让他的眼睛和耳朵分外灵敏。

他虽然站得很远,却已看出这大汉脸上带着层水锈,显然是终年在水上讨生活的朋友,站在起伏不定的快艇上,居然稳如平地,此刻一展动身形,更显出他非但水面上功夫不弱,轻功也颇有根基。

楚留香也看到他一跃上了江船,就沉声问道:“老太太可是接到帖子而来的么?我们是奉命前来迎……”

他一面说话,一面大步走入船舱,说到这里,“接”字还未说出来,枯梅大师的拐杖一点,他的人就凌空飞起,像个断了线的风筝般的飞出了十几丈,“扑通”一声,落入江水里。

快艇上三个人立刻变了颜色,操桨的霍然抡起了长桨,船头上另一个黑衣大汉厉声道:“我兄弟来接你们,难道还接错了吗?”

话未说完,突见眼前寒光一闪,耳朵一凉,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顿时就变得面无人色。

剑光一闪间,他耳朵已不见了。

但眼前却没有人,只有船舱中一位青衣少女腰畔的短剑仿佛刚入鞘,嘴角仿佛还带着冷笑。

枯梅大师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她身旁的紫衣少女正在为她低诵着一卷黄经,根本连头都未曾抬起。

船舱中香烟缭绕,静如佛堂,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那快艇已被吓走了,去时比来时还要快得多。

胡铁花摇着头,喃喃道:“这么大年纪的人了,想不到火气还是这么大。”

楚留香微笑道:“这就叫姜桂之性,老而弥辣。”

胡铁花道:“但枯梅大师将船泊这里,显然是和那些黑衣人约好了的。”

楚留香道:“嗯。”

胡铁花道:“那么人家既然如约来接她,她为何却将人家赶走?”

楚留香笑了笑,道:“这只因那些人对她礼貌并不周到,枯梅大师虽然修为极深,但却最不能忍受别人对她无礼。”

胡铁花摇着头笑道:“枯梅大师的脾气江湖中人人都知道,那些人却偏要来自讨苦吃,如此不识相的人倒也少见得很。”

楚留香道:“这只因他们根本不知道她就是枯梅大师。”

胡铁花皱眉道:“那些人若连她是谁都不知道,又怎会约她在这里见面呢?”

楚留香笑了,道:“我既不是神仙,又不是别人肚里的蛔虫,你问我,我去问谁?”

胡铁花撇了撇嘴,冷笑道:“人家不是说楚留香一向‘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吗?原来你也有不知道的事。”

楚留香只当没听到他的话,悠然道:“几年不见,想不到高亚男人更漂亮了,谁能娶到这样的女孩子做太太,可真是福气。”

胡铁花板起了脸,道:“你既然这么喜欢,我就让给你好了。”

楚留香失笑道:“她难道是你的吗?原来你……”

他并没有说完这句话,因为他已发现方才那快艇去而复返,此刻又箭一般地急驶而来。

船头上站着个身长玉立的轻衫少年,快艇迎风破浪,他却像钉子般钉在船头,动也不动。

胡铁花道:“原来他们是找救兵去了,看来这人的下盘功夫倒不弱。”

快艇驶到近前,速度渐缓。

只见这轻衫少年袍袖飘飘,不但神情很潇洒,人也长得很英俊,脸上更永远都带着笑容,远远就抱拳道:“不知这里可是蓝太夫人的座船么?”

他语声不高,却很清朗,连楚留香都听得很清楚。

枯梅大师虽仍端坐不动,却向青衣窄袖的高亚男微一示意,高亚男这才慢吞吞地走到船头,上上下下打量了这少年几眼,冷冷道:“你是谁?来干什么?”

少年赔着笑道:“弟子丁枫,特来迎驾,方才属下礼数不周,多有得罪,但求蓝太夫人及两位姑娘恕罪。”

他不但话说得婉转客气,笑容更可亲。

高亚男的脸色不觉也和缓了些,这少年丁枫又赔着笑说了几句话,高亚男也回答了几句。

这几句话说得都很轻,连楚留香也听不到了,只见丁枫已上了大船,恭恭敬敬向枯梅大师行过礼,问过安。

枯梅大师也点了点头,江船立刻启碇,竟在夜色中扬帆而去。

胡铁花用指尖敲着鼻子,喃喃道:“枯梅大师怎会变成蓝太夫人了?这倒是怪事。”

楚留香沉吟着道:“看情形这些黑衣人约的本是蓝太夫人,但枯梅大师却不知为了什么缘故,竟冒蓝太夫人之名而来赴约。”

胡铁花道:“枯梅大师为什么要冒别人的名?她自己的名声难道还不够大?”

楚留香道:“也许就因为她名声太大了,所以才要冒别人的名!但以枯梅大师的脾气,竟不惜冒名赴约,这件事想必非同小可。”

胡铁花皱眉道:“我实在想不通这会是什么样的大事?”

楚留香目光闪动,忽然笑了笑,道:“也许她是为了替高亚男招亲来的,这位丁公子少年英俊,武功不弱,倒也配得过我们这位清风女剑客了。”

胡铁花板起了脸,冷冷道:“滑稽,滑稽,你这人真他妈的滑稽得要命。”

在水上生活的人,也有他们生活的方式,晚上是他们休息、聊天、补网的时候,只要日子还能过得去,没有人愿意在晚上行船,所以天一黑之后,要想雇船就很不容易。

但楚留香总有他的法子。

楚留香雇船的时候,胡铁花以最快的速度去买了一大壶酒。

胡铁花这个人可以没有钱、没有家、没有女人,甚至连没有衣服穿都无妨,但却绝不能没有朋友、没有酒。

夜静得很,也暗得很。

江上夜色凄迷,也不知是烟,还是雾?

远远望去,枯梅大师的那艘船已只剩下一点灯光,半片帆影,但行驶得还是很快,楚留香他们的轻舟几乎已使尽全速,才总算勉强跟住它。

胡铁花高踞在船头上,眼睛瞬也不瞬地瞪着前面那艘船,一大口一大口地喝着酒,居然已有很久没有说话了。

楚留香已注意他很久了,忽然喃喃自语道:“奇怪,这人平时话最多,今天怎么连一句话都没有了?莫非是有什么心事?”

胡铁花想装作没听见,憋了很久,还是憋不住了,大声道:“我开心得很,谁说我有心事?”

楚留香道:“没有心事,为什么不说话?”

胡铁花道:“我的嘴正忙着喝酒,哪有空说话?”

他又喝了口酒,喃喃道:“奇怪奇怪,你这人平时看到酒就连命也不要了,今天却连一口酒都没喝,莫非有了什么毛病?”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的嘴正忙着在说话,哪有空喝酒?”

胡铁花忽然放下酒壶,转过头,瞪着楚留香道:“你究竟想说什么?说吧!”

楚留香道:“有一天,你弄了两坛好酒,就去找‘快网’张三,因为他烤的鱼又香又嫩,用来下酒是再好也没有的了,是不是?”

胡铁花道:“是。”

楚留香道:“你和他正坐在船头烤鱼吃酒,忽然有条船很快地从你们旁边过去,船上有三个人,其中有个人你觉得很面熟,是不是?”

胡铁花道:“是。”

楚留香道:“你觉得面熟的人,原来就是高亚男,你已有很久没有见到她了,就想跟她打个招呼,她就像没瞧见,你想跳上她的船去问个明白,又不敢,因为枯梅大师也在那条船上,你虽然天不怕,地不怕,但枯梅大师却是你万万不敢惹的,是不是?”

胡铁花这次连“是”字都懒得说了,直着脖子往嘴里灌酒。

楚留香道:“枯梅大师遁迹已有二十余年未履红尘,这一次竟下山来了,而且居然改作俗家打扮,所以你才大吃一惊,才急着去找我,是不是?”

胡铁花忽然跳了起来,瞪着楚留香叫道:“这些话本是我告诉你的,是不是?”

楚留香道:“是。”

胡铁花道:“既然是我告诉你的,你为何又要来问我?你活见鬼了,是不是?”

楚留香笑了,道:“我将这些话再说一次,只不过是想提醒你几件事。”

胡铁花道:“什么事?”

楚留香道:“高亚男想嫁给你的时候,你死也不肯娶她,现在她不理你,本也是天经地义的事,只不过……”

胡铁花抢着道:“只不过男人都是贱骨头,胡铁花更是个特大号的贱骨头,总觉得只有得不到的女人才是好的,是不是?”

楚留香笑道:“一点也不错。”

胡铁花板着脸道:“这些话我已不知听你说过多少次了,用不着你再来提醒我。”

楚留香道:“我要提醒你的,倒不是这件事。”

胡铁花道:“是哪件事?”

楚留香道:“你虽然是个贱骨头,但高亚男还是喜欢你的,她故意不理你,只不过因为她自己现在正要去做一件极危险的事,她不希望你知道。”

胡铁花道:“为什么?”

楚留香道:“因为你虽不了解她,她却很了解你,你若知道她有危险,自然一定会挺身而出的,所以她宁可让你生她的气,也不肯让你去为她冒险。”

胡铁花怔住了,吃吃道:“如此说来,她这么样做难道全是为了我?”楚留香道:“当然这是为了你,但你呢?你为她做了什么?”

他冷笑着接道:“你只会生她的气,只会坐在这里喝你的闷酒,只希望快点喝醉,醉得人事不知,无论她遇着什么事,你都看不到了。”

胡铁花忽然跳了起来,左手掴了自己个耳刮子,右手将那壶酒抛入江心,涨红着脸道:“老臭虫你说得不错,是我错了,我简直是个活活的大混蛋,既然明知眼前就有大事要发生,我就算渴死,也不能喝酒的。”

楚留香笑了,展颜道:“这才是好孩子,难怪高亚男喜欢你,她若知道你居然肯为她戒酒,一定也开心得很。”

胡铁花瞪眼道:“谁说我要戒酒,我只不过说这几天少喝而已……头可断,血可流,酒是不可戒的!”

楚留香笑道:“你这人虽然又懒、又脏、又穷、又喜欢喝酒、又喜欢打架,但还是个很可爱的人,我若是女人,也一定会喜欢你。”

胡铁花笑道:“你若是女人,若要喜欢我,我早就落荒而逃了,又怎会还坐在这里。”

楚留香和胡铁花这一生中,也不知经历过多少次危险了。

每逢他们知道有大事将发生时,一定会想法子尽量使自己的头脑保持清醒,精神保持轻松,尽量让自己笑一笑。

他们能活到现在,也许就因为他们无论在什么时候都能笑得出。

不知何时,前面的船行已慢了下来,两条船之间的距离已渐渐缩短,雾虽更浓,那大船的轮廓却已清楚可见。

那大船上的人是不是也看到了这艘小船呢?

楚留香正想叫船行慢些,将两船间的距离再拉远,忽然发现前面那条船竟已停下,而且像是渐渐在往下沉落。

胡铁花显然也瞧见了,道:“前面船上的灯火怎么愈来愈低了?船难道在往下沉?”

楚留香道:“好像是的。”

胡铁花变色道:“船若已将沉,高亚男他们怎会全没有一点动静?”

这时两条船之间距离已不及五丈。

楚留香身形忽然掠起,凌空一转,已跃上那大船的船头。

船已倾没,船舱中已进水。

枯梅大师、高亚男、害羞的少女、黑衣少年丁枫和操船摇橹的船夫竟已全都不见了。

夜色凄迷,江上杳无人影。

一阵风吹来,胡铁花竟已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嗄声道:“这条船明明是条新船,怎么会忽然沉的?船上的人到哪里去了?难道全都被水鬼抓去吃了么?”

他本来是想说句玩笑话的,但一句话未说完,忍不住又激灵灵地打了个寒噤,掌心似已沁出了冷汗。

他长长吸了口气,忽然又发觉江风中竟带着一种奇异的腥臭之气,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味道?你……”

楚留香根本什么也没有嗅到,却发现江水上游流下了一片黑腻腻的油光,将他们这艘小船和已将沉没的大船全都包围住了。

胡铁花的语声已被一阵急箭破空之声打断,只见火光一闪,一根火箭自远处射入了江心。

接着,“嘭”的一响,刹那之间,整条江水都似已被燃着,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洪炉。

楚留香他们的人和船转瞬间就已被火焰吞没。

水,热得很!

楚留香和胡铁花泡在水里,头上都在流着汗。

他们却觉得很舒服。

因为这里并不是燃烧着的大江,只不过是个大浴池而已。

胡铁花将一块浴巾浸湿了,再拧成半干,搭在头上,闭着眼睛长长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同样是水,但泡在这里的滋味就和泡在江水里不同,这正如同样是人,有的很聪明,有的却是呆子。”

楚留香眼睛也是闭着的,随口问:“谁是呆子?”

胡铁花道:“你是聪明人,我是呆子。”

楚留香失笑道:“你怎么忽然变得谦虚起来了?”

胡铁花笑道:“我本来也不想承认的,却也没有法子不承认,若不是你,我只怕早已被烧成了一把灰,哪里还有到这里来洗澡的福气。”

他又长长叹了口气,接着道:“老实说,那时我简直已吓呆了,再也想不通江水是怎么会被燃着的,更想不到火下面原来还是水,若不是你拉我,我还真不敢往下跳。”

楚留香笑了笑,道:“起火之前,你是不是嗅到了一种奇怪的味道?”

胡铁花道:“是呀……那时我忘了你鼻子不灵,还在问你,等我想起你根本好像没有鼻子时,火已起来了。”

楚留香道:“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味道?”

胡铁花道:“我若知道,又怎么会问你?”

楚留香悠然道:“有鼻子的人反倒要问没鼻子的人,倒也是件怪事。”

胡铁花笑了,道:“你方才没有让我被烧死,只算是你倒霉,无论你救过我多少次,我还是一样要臭骂你的。”

他不让楚留香说话,抢着又道:“这次你既然已救了我,就得告诉我那是什么味道。”

楚留香也笑了,道:“你这人至少还很坦白……我虽然没有嗅出那是什么味道,却看到了。”

胡铁花道:“看到了什么?”

楚留香道:“油。”

胡铁花道:“油?什么油?”

楚留香道:“那究竟是什么油,我也不太清楚,只不过我以前听说过藏边一带,地下产有一种黑油,极易点燃,而且火势一发就不可收拾。”

胡铁花皱眉道:“不错,我也觉得那味道有点油腥,但长江上怎么有那种黑油呢?”

楚留香道:“自然是有人倒下去的。”

他接着道:“你无论将什么油倒入水里,油一定是浮在水上的,所以还是可以燃着,但他们却忘了油既然浮在水面上,水面下就一定没有火,只要你有胆子往火里跳,就一定还是可以跳到水里去。”

胡铁花笑道:“若有人想烧死你这老臭虫,可真不容易。”

楚留香道:“但这些人能将藏边的黑油运到这里来,敢在大江上放火,可见他们绝不是寻常人物,一定有组织、有力量、有财源,而且很有胆子。”

胡铁花道:“我们竟没有看出那姓丁的小伙子有这么大的本事。”

楚留香道:“放火的人也许是丁枫,但他却绝不会是这些人的首脑……至于首脑是谁,你也不必问我,因为我也不知道。”

胡铁花皱着眉,沉吟着道:“他们发现了我们在跟踪,就不惜将自己那条新船弄沉,不惜在江上放火来烧死我们……这些人究竟想干什么?”

楚留香道:“我早已说过,这必定是件很惊人的事。”

胡铁花道:“可是枯梅大师和高亚男,会不会已遭了他们的毒手?”

楚留香道:“绝不会。”

胡铁花道:“如此说来,他们费了这么多力气,难道为的就是要将枯梅大师和高亚男接走?”

楚留香道:“嗯,也许——”

胡铁花道:“他们若是对枯梅大师有恶意,枯梅大师怎么会跟着他们走呢?他们若是对枯梅大师没有恶意,又为何要做得如此神秘?”

他问完了这句话,就闭上眼睛,似乎根本不想听楚留香回答,因为他知道这些事是谁也回答不出的。

这地方叫“逍遥池”,是个公共浴室,价钱并不比单独的浴池便宜,但泡在热气腾腾的大池里洗澡,却别有一种情调:一面洗澡,一面还可以享受和朋友聊天的乐趣。所以苏浙一带的男人们,无论贫富,上午喝过了早茶,下午都喜欢到这里泡上一两个时辰。

浴池里当然不止他们两个人,但隔着一层薄薄的水雾,谁也看不清对方的面目,何况到这里来的人,大多是为了自己的享受,松弛松弛自己的神经,谁也不愿理会别人,也不愿别人理会自己。

在浴池的另一边,还有两三个人在洗脚、搓背,另外有个人已泡得头晕,正在旁边的清水槽前冲洗。

这几个人好像并没有留意到楚留香,楚留香也没有留意他们。在这种地方,大家都是赤条条地相会,谁也看不出对方的身份,无论是王侯将相,还是名士高人,一脱光了,就和贩夫走卒全没有什么分别了。

楚留香很喜欢到这种地方来,他发现一个人只有在脱光了,泡在水里的时候,才能够完全了解自己,看清自己。

还有许多大商人也喜欢到这种地方来谈生意,因为他们也发现彼此肉帛相见时,机诈之心就会少些。

那边角落里有两个人正在窃窃私语,也不知在谈些什么,其中有个人楚留香仿佛觉得很面熟,一时却想不起是谁了。

站在水槽前的那人已冲完了,一面拧着布巾,一面走出去。

这人的两腿很细,很长,上身却很粗壮,肩也很宽,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像是随时都可能跌倒。

但楚留香一眼就看出这人的轻功极高,所使的兵器分量却一定很重,显见也是位武林高手。

轻功高的人,所使的兵刃大多也是便于携带的,有时甚至只带暗器,轻功既高,又用重兵器的人江湖中并不多。

楚留香嘴角带着一丝笑意,似已猜出这人是谁了。

泡在水池里观察别人的举动,分析别人的身份,猜测别人的来历,也是到这里来洗澡的许多种乐趣之一。

那长腿的人刚走到门口,门外突然冲进一个人来。

这人的神情很张皇,仿佛被鬼在追着似的,一冲进来,就“扑通”一声,跳入水池里。

水花四溅,溅得胡铁花一头都是。

胡铁花瞪起眼睛,正想开口骂人,但一瞧见了这人,满面的怒容立刻变作了笑意,笑骂着道:“你这冒失鬼,不在河上下网,怎地跑到这里来了,难道想在这混水里摸几条鱼么?”

楚留香也失笑道:“我看你倒要小心些,莫要被他的‘快网’网了去。”

从外面冲进来的人,原来正是楚留香和胡铁花刚刚还谈起过的“快网”张三。这人不但水性高,鱼烤得好,而且机警伶俐,能说会道,眼皮杂,交的朋友也多,对朋友当然也很够义气。

这人样样都好,只有一样毛病。

只要一看到好的珍珠,他的手就痒了,非想法子弄到手不可,黄金白银、翡翠玛瑙,样样都打动不了他的心。

他爱的只有珍珠。

他看到珍珠,就好像胡铁花看到好酒一样。

但现在他看到楚留香和胡铁花,却像是比看到珍珠还高兴,仰面长长吐出了口气,笑道:“救苦救难王菩萨,我张三果然是福大命大,到处遇见贵人。”

胡铁花笑骂道:“看你没头没脑的,莫非撞见鬼了么?”“快网”张三叹了口气,苦笑道:“真撞见鬼也许反倒好些,我撞到的实在比鬼还凶。”

胡铁花皱眉道:“什么人居然比鬼还凶,我倒想瞧瞧。”

张三道:“你……”

他刚开口,外面突然传入了一阵惊吵声。

那长腿的人本已走出了门,此刻突又退了回来。

只见一个沙哑的男人声音道:“姑娘,这地方你来不得的。”

另一人道:“别人来得,凭什么我就来不得,凭什么我就来不得?”

声音又急又快,但却娇美清脆,竟像是个少女的口音。

那男人着急道:“这是男人洗澡的地方,大姑娘怎么能进去?”

那少女道:“你说不能进去,我就偏要进去,非进去不可。”

她冷笑了两声,语声又提高了些,道:“臭小偷,你逃到这里,以为本姑娘就不敢来了么?告诉你,你逃到森罗殿,姑娘也要追你见阎罗王。”

胡铁花伸了伸舌头,失笑道:“这小姑娘倒真凶得紧……”

他瞟了张三一眼,就发现张三的脸已吓得全无人色,忽然一头扎进又热又混的洗澡水里,竟再也不敢伸出头来。

胡铁花皱着眉笑道:“有我们在这里,你怕什么?何必去喝人家的洗脚水。”

楚留香也笑了。

他一向喜欢遇到有趣的人,外面这小姑娘想必也一定有趣得很,他倒希望她真的敢撞到这里面来。

但又有什么女人敢闯进男人的洗澡堂呢?

外面愈吵愈凶,那浴室的掌柜大叫道:“不能进去,千万不能……”

话未说完,只听“啪”的一声,这人显见是被重重地掴了一巴掌,打得他连嘴都张不开了。

接着,外面就冲进两个人来。

赫然竟真的是两个女人。

谁也想不到竟真有女人敢闯进男人的洗澡堂,那长腿的人身子一缩,也跳入水里,蹲了下去。

只见这大胆的女人不但年纪很轻,而且美极了:直鼻梁、樱桃嘴,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天上也找不出这么亮的星星。

她打扮得更特别,穿的是一件绣着金花墨凤的大红箭衣,一双粉底官靴,配着同色的洒脚裤。头上戴着顶紫金冠,腰上束着同色的紫金带,骤然一看,正活脱脱像是个刚从靶场射箭下来的王孙公子。

但世上又哪有这么美的男人?

跟着进来的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丫头,圆圆的脸,仿佛吹弹得破,不笑时眼睛里也带着三分甜甜的笑意。

楚留香和胡铁花对望一眼,心里都觉得有些好笑。

两人都已看出这少女金冠上本来是镶着粒珍珠的,而且必定不小,现在珍珠却已不见了。

珍珠到哪里去了呢?“快网”张三这小子的毛病想必又犯了!

但“快网”张三非但水性精纯,陆上的功夫也绝不弱,轻功和暗器都很有两下子,为什么会对这小姑娘如此害怕?

这红衣少女一双大眼睛转来转去,水池里每个男人都被她瞪过几眼,胡铁花已被她瞪得头皮发痒。

赤条条地泡在水池里,被一个小姑娘瞪着——

这实在不是件好受的事。

那小丫头脸已早红了,躲在红衣少女背后,仿佛不敢往外瞧,却又不时偷偷地往楚留香这边瞟一眼。

楚留香觉得有趣极了。

红衣少女忽然大声道:“方才有个和猴子一样的男人逃进来,你们瞧见了没有?”

水池里的男人没有一个说话的。

红衣少女瞪着眼道:“你们只要说出来,我重重有赏,若是敢有隐瞒,可得小心些。”

胡铁花眨了眨眼睛,忽然道:“姑娘说的可是个有点像猴子的人么?”

红衣少女道:“不错,你看到了?”

胡铁花悠然道:“若是这么样的人,我倒真见到了一个。”

水里的张三一颗心几乎已将从腔子里跳了出来,心里恨不得把胡铁花的嘴缝起来,叫他永远也喝不了一滴酒。

楚留香也觉得很好笑。

他当然知道胡铁花不是个出卖朋友的人,最多也只不过是想要张三吃些小苦头,把那毛病改一改。

那红衣少女眼睛更亮了,道:“那人在哪里?你说,说出来有赏。”

胡铁花道:“赏什么?”

红衣少女“哼”了一声,随手抛出了样东西,抛入水里,楚留香眼尖,已看出竟是锭黄澄澄的金子。

这小姑娘的出手倒一点也不小。“能随手抛出锭黄金来的人,来头自然不小。”

楚留香觉得更有趣了。

胡铁花从水里捞起了那锭金子,像是还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仔细瞧了瞧,才眉开眼笑地道:“多谢姑娘。”

红衣少女道:“那人呢?在哪里?”

胡铁花摸了摸鼻子,悠然道:“那人么……”

他也知道这时浴池里每个人都在瞪着他,每个人都带着一脸看不起他的神色。为了一锭金子就出卖朋友的人,毕竟还是惹人讨厌的。

但胡铁花还是不脸红,不着急,慢吞吞地伸出手来,往楚留香的鼻子上指了指,笑嘻嘻道:“人就在这里,姑娘难道没瞧见么?”

这句话说出,有的人怔住,有的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楚留香更是哭笑不得。

红衣少女的脸都气白了,怒道:“你……你敢开我的玩笑!”

胡铁花笑道:“在下怎敢开姑娘的玩笑,喏,姑娘请看这人,岂非正活脱脱像是个猴子……姑娘找的难道不是他么?”

红衣少女瞪了楚留香一眼,看到楚留香那种哭笑不得的样子,目中也不禁现出一丝笑意。

那小丫头早已掩着嘴,吃吃地笑个不停。

胡铁花更得意了,笑着道:“这里像猴子的人只有他一个,姑娘找的若不是他,那在下可就不知道是谁了。”

红衣少女沉着脸,显然也不知该怎么样对付这人才好。

她究竟还年轻,脸皮这么厚的男人,她实在还没见过。

那小丫头瞟了楚留香一眼,忍住笑道:“姑娘,咱们不如还是走吧!”

红衣少女忽然“哼”了一声,大声道:“我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走?”

她说得又急又快,常常将一句话重复两次,像是生怕别人听不清,她一句话说两次,比别人说一次也慢不了许多。

那小丫头道:“那小偷好像真的不在这里……”

红衣少女冷笑了几声,道:“其实我也不是完全来找他的。普天之下,什么地方我都见识过,只有这种地方没来过,我就偏要到这里来瞧瞧,看有谁敢把我赶出去!”

胡铁花抚掌笑道:“对,一个人活在世上,就是要像姑娘这样活着才有意思,像姑娘这样的人,在下一向是最佩服的了。”

红衣少女道:“哼!”

胡铁花道:“只可惜姑娘的胆子还是不够大。”

红衣少女瞪眼道:“你说什么?”

胡铁花笑嘻嘻道:“姑娘若敢也跳到这水池里来,才算真的有胆子、有本事!”

红衣少女的脸都气黄了,突然伸手一拉腰上束着的紫金带,只听“锵”的一声,她手里已多了柄精光四射的长剑。

这柄剑薄而细,正是以上好缅铁打成的软剑,平时藏在腰带里,用时迎风一抖,就伸得笔直。

这种剑刚中带柔,柔中带软,剑法上若没有很深造诣,要想使这种剑并不容易。

浴池里已有两个人面上露出了惊讶之色,像是想不到这骄纵泼辣的小姑娘,竟也能使这种软剑。

只见她脚尖点地,一闪身就跃上了浴池的边缘,反手一剑,向胡铁花的头顶上削了过去。

这一剑当真是又快、又准、又狠。

胡铁花“哎哟”一声,整个人都沉入水里,别人只道他已中剑了,谁知过了半晌,他又从水池中央笑嘻嘻地伸出头来,笑道:“我只不过要了姑娘一锭金子,姑娘就想要我的命么?”

红衣少女眼睛里似已将冒出火来,厉声道:“你若是男人,就滚出来,滚出来!”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我当然是男人,只可惜没穿裤子,怎么敢出来呢?”

红衣少女咬着牙,跺脚道:“好,我到外面去等你,谅你也跑不了。”

她毕竟是个女人,脸已有些红了,说完了这句话,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像是已气得发抖。

那小丫头笑眯眯瞟了楚留香一眼,道:“你这朋友玩笑开得太大了,你还是赶紧替他准备后事吧!”

说到“准备后事”四字,她的脸也沉了下来,转身走了出去。

楚留香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她倒真不是说笑了,我只有破费两文,去买棺材了。”

胡铁花笑道:“用不着棺材,把我烧成灰,倒在酒坛子里最好。”

清了清喉咙,又道:“其实我也不是存心开她玩笑的,只不过这小姑娘实在太凶、太横、太不讲理,而且动不动就要杀人,我若不教训教训她,以后怎么得了?”

楚留香淡淡道:“只怕你非但教训不了她,还被她教训了。”“快网”张三忽然悄悄从水里伸出头来,悄悄道:“一点也不错,我看你还是快些溜了吧。”

胡铁花瞪眼道:“溜?我为什么要溜?你以为我真怕了那小姑娘?”

张三叹了口气,道:“你可知道她是谁么?”

胡铁花道:“她是谁?难道会是王母娘娘的女儿不成?”

他接着又道:“看她的剑法,的确是得过真传的,出手也很快,但仗着这两手剑法就想欺人,只怕还差着些。”

张三道:“你也许能惹得了她,但她的奶奶你却是万万惹不起的。”

胡铁花道:“她奶奶是谁?”

张三的眼角无缘无故地跳了两下,一字字道:“她奶奶就是‘万福万寿园’的金太夫人,她就是金太夫人第三十九孙女‘火凤凰’金灵芝。”

胡铁花怔住了。

胡铁花是个死也不肯服输的人,但这位“金太夫人”他倒的确是惹不起的——非但他惹不起,简直没有人能惹得起。

若以武功而论,石观音、“水母”阴姬、血衣人……这些人的武功也许比金太夫人高些。

但若论势力之大,江湖中却没有人能比得上这金太夫人了。

金太夫人一共有十个儿子、九个女儿、八个女婿、三十九个孙儿孙女,再加上二十八个外孙。

她的儿子和女婿有的是镖头,有的是总捕头,有的是帮主,有的是掌门人,可说没有一个不是江湖中的顶尖高手。

其中只有一个弃武修文,已是金马玉堂,位居极品。还有一个出身军伍,正是当朝军功最盛的威武将军。

她有九个女儿,却只有八个女婿,只因其中有一个女儿已削发为尼,投入了峨嵋门下,传了峨嵋“苦因大师”的衣钵。

她的孙儿孙女和外孙也大都已成名立万,“火凤凰”金灵芝是最小的一个,也是金老太太最喜欢的一个。

最重要的是,金老太太家教有方,金家的子弟走的都是正路,绝没有一个为非作歹的,是以江湖中提起金太夫人来,大家都尊敬得很。

这样的人,谁惹得起?

胡铁花怔了半晌,才叹了口气,瞪着张三道:“你早就知道她是金老太太的孙女了?”

张三点头道:“嗯。”

胡铁花道:“但你还是要偷她的珍珠……你莫非吃鱼吃昏了,喝酒喝疯了么?”

张三苦笑道:“我本来也不敢打这主意,但那颗珠子……唉,那颗珠子她实在不该戴在头上的,我只瞧了一眼,魂就飞了,不知不觉地就下了手……唉,我又怎会想到她敢追到男人的洗澡堂来呢?”

只听火凤凰在外面大声道:“你反正跑不了,为何还不快出来!”

胡铁花皱了皱眉道:“这位姑娘的性子倒真急。”

他忽然拍了拍楚留香的肩头,赔笑道:“我知道你一向对女人最有法子,这位姑娘也只有你能对付她,看来我也只有请你出马了。”

楚留香笑了笑,悠然道:“我不行,我长得像猴子,女人一见就生气。”

胡铁花道:“谁说你长得像猴子?谁说的?那人眼睛一定有毛病,他难道看不出你是天下最英俊、最潇洒的男人么?”

楚留香闭上眼睛,不开口了。

胡铁花笑道:“其实,这也是个好机会,说不定将来你就是金老太太的孙女婿,我们做朋友的,也可以沾你一点光。”

楚留香像是已睡着,一个字也听不见。

张三悄悄道:“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我看,你还是……”

胡铁花忽然湿淋淋地从水里跳了起来,大声道:“不管她是金老太太的孙女也好,银老太太的孙女也好,总不能蛮不讲理。她若不讲理,无论她是谁,我都能比她更不讲理。”

楚留香这才张开眼来,悠悠道:“从来也没人说过你讲理的。”

胡铁花已围起块布巾,冲了出去。

浴池里的人立刻也跟着跳出来,这热闹谁不想看?

那长腿的人走过时,忽然向楚留香笑了笑。

楚留香也对他笑了笑。

长腿的人带着笑道:“若是我猜得不错,尊驾想必就是……”

他向后面瞧了一眼,忽然顿住语声,微笑着走了出去。

走在他后面的正是楚留香觉得很面熟的人。

这人的脸红得就像是只刚出锅的熟螃蟹,也不知是生来如此,是被热水泡红,还是看到楚留香之后才涨红的?

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向楚留香瞧过一眼,和他同行的人眼角却在偷偷瞟着楚留香,但等到楚留香望向他时,他就低下头,匆匆走了出去。“快网”张三悄悄道:“这两人看来不像是好东西,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们。”

楚留香似乎在想什么,随口道:“嗯,我好像也见过他们。”

张三道:“那个腿很长的人,轻功必定极高,派头也很大,想必也是个很有来头的人物,但我却从未见过他。”

他笑了笑,接着道:“我未见过的人,就一定是很少在江湖走动的。”

楚留香道:“嗯。”

张三道:“这地方虽然有码头,但平时却很少有武林豪杰来往,今天一下子就来了这么多人,倒也是件怪事。”

楚留香忽然笑了笑,道:“你说了这么多话,只不过想拉着我在这里陪你,是不是?”

张三的脸红了。

楚留香道:“但人家为你在外面打架,你至少也该出去瞧瞧吧!”

张三道:“好,出去就出去,跟你在一起,我哪里都敢去。”

楚留香道:“你出去之前,莫忘了将藏在池底的珍珠也带去。”

张三的脸更红了,摇着头叹道:“为什么我无论做什么事,总是瞒不过你……”

逍遥池的门不大。

浴室的门都不会大,而且一定挂着很厚的帘子,为的是不让外面的寒风吹进来,不让里面的热气跑出去。

现在帘子已不知被谁掀开了,门外已挤满了一大堆人。

居然有个大姑娘胆敢跑到男人的澡堂里来,已是了不得的大新闻,何况这大姑娘还拿着长剑要杀人。

胡铁花正慢吞吞地在穿衣服。“火凤凰”金灵芝这次倒沉住了气,铁青着脸站在那里,只要有人敢瞧她一眼,她就用那双大眼睛狠狠地瞪过去。

胡铁花慢慢地扣好了扣子,道:“你难道真想要我的命?”

金灵芝道:“哼。”

胡铁花叹道:“年纪轻轻的小姑娘,为什么一翻脸就要杀人呢?”

金灵芝瞪眼道:“该杀的人我就杀,为什么要留着?为什么要留着?”

胡铁花道:“你一共杀了多少人?”

金灵芝道:“一千个,一万个,无论多少你都管不着。”

胡铁花道:“你若杀不了我呢?”

金灵芝咬着牙道:“我若杀不了你,就把脑袋送给你!”

胡铁花道:“我也不想要你的脑袋,你若杀不了我,只望你以后永远也莫要再杀人了,这世上真正该死的人并不多。”

金灵芝叱道:“好——”

一个字出口,剑光已匹练般刺向胡铁花咽喉。

她剑法不但又快又狠,而且一出招就是要人命的杀手。

胡铁花身形一闪,就躲开了。

金灵芝瞪着眼,一剑比一剑快,转瞬间已刺出了十七八剑。女子使的剑法大多以轻灵为主,但她的剑法走的是刚猛一路,只听剑风破空之声哧哧不绝,连门口的人都远远躲开了。

这地方虽是让顾客们更衣用的,但地方并不大,金灵芝剑锋所及,几乎已没有留下对方可以闪避的空隙。

只可惜她遇着的是胡铁花。若是换了别人,身上只怕已被刺穿了十七八个透明窟窿。

胡铁花别的事沉不住气,但一和人交上手,就沉得住气了。只因他和人交手的经验实在丰富极了,简直很少有人能比得上他,别人一打起架来总难免有些紧张,在他看来却好像家常便饭一样。

就算遇见武功比他高得多的对手,他也绝不会有半点紧张。所以别人看不出的变化,他都能看得出,别人躲不开的招式,他都能躲开。

只见他身形游走,金灵芝的剑快,他躲得更快。

金灵芝第十九剑刺出,突又硬生生收了回来,瞪着眼道:“你为何不还手?”

胡铁花笑了笑,道:“是你想杀我,我并没有想杀你!”

金灵芝跺了跺脚,道:“好,我看你还不还手,看你还不还手!”

她一剑刺出,剑法突变。

直到此刻为止,她出手虽然迅急狠辣,剑法倒并没有什么特别奇妙之处,“万福万寿园”的武功本不以剑法见长。

但此刻她剑法一变,只见剑光绵密,如拔丝、如剥茧、如长江大河,滔滔不绝,不但招式奇幻,而且毫无破绽。

就算不识货的人,也看得出这种剑法非寻常可比。

要知世上大多数剑法本都有破绽的,若是没有破绽,就一定不知经过多少聪明才智之士改进。

但这许多聪明才智之士既然肯不惜竭尽智力来改进这套剑法,那么这套剑法的本身,自然也必定有非凡之处。“快网”张三躲在门后,悄悄道:“这好像是峨嵋派的‘柳絮剑法’。”

楚留香道:“不错。”

张三道:“她七姑是峨嵋苦因师太的衣钵弟子,这套剑法想必就是她七姑私下传授给她的。”

楚留香点了点头,还未回话。

只听金灵芝喝道:“好,你还不回手……你能再不回手算你本事!”喝声中,她剑法又一变。

绵密的剑式,忽然变得疏淡起来。

漫天剑气也突然消失。

只见她左手横眉,长剑斜削而出,剑光似有似无,出手似快似慢,剑路似实似虚,招式将变未变。

不识货的人这次已看不出这种剑法有什么巧妙了。

有的人甚至以为这小姑娘心已怯,力已竭。

但楚留香看到她这一招出手,面上却已不禁为之悚然动容。

他已看出这一招正是华山派的镇山剑法“清风十三式”中第一式“清风徐来”。

第二章 玉带中的秘密

武林七大门派齐名,说起来虽以“少林”“武当”为内外家之首,其实“昆仑”“点苍”“峨嵋”“南海”“华山”,也各有所长,是以这七大门派互相尊敬,却也绝不相让。

只不过若是说起剑法来,无论是哪一门,哪一派的,都绝不敢与华山争锋。只因华山派这一套“清风十三式”的确是曼妙无俦,非人能及,连昆仑的“飞龙大九式”都自愧不如。

这“清风十三式”妙就妙在“清淡”两字,讲究的正是:“似有似无,似实似虚,似变未变。”正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对方既然根本就摸不清他的剑路和招式,又怎能防避招架?

高亚男号称“清风女剑客”,剑法之高,连楚留香都佩服得很;但是她也并未将这“清风十三式”学全,只不过学会了九式而已。

除了高亚男外,枯梅大师根本就未将这“清风十三式”的心法传授给任何弟子。华山派以外的人,自然更无从学起。

但现在金灵芝居然竟使出了一招“清风徐来”,非但楚留香为之悚然动容,胡铁花更是吓了一大跳。

只听“哧”的一声,他衣襟已被剑划破,冰冷的剑锋堪堪贴着他皮肉划过,差点儿就要了他的命!

以胡铁花的武功,本来是不会躲不开这一招的,但他已不知见过高亚男使过多少次“清风徐来”了。这一招“清风徐来”的剑式,他也已学得似模似样,只不过其中的神髓,他却无论如何也学不会。

高亚男自然也绝不会将心法传授给他,枯梅大师门规严谨,谁也没这么大的胆子敢将师门心法私下传授给别人。

此刻金灵芝居然使出了一招“清风徐来”,而且神充气足,意在剑先,竟似已得到了“清风十三式”的不传之秘!

若是换了别人也还罢了,胡铁花却深知其中厉害,自然难免吃惊,一惊之下,心神大分,竟险些送了命!

金灵芝一招得手,第二招已跟着刺出。只见她出手清淡,剑法自飘忽到妙,如分花拂柳,赫然又是一招“清风十三式”中的“清风拂柳”!

就在这时,突见人影一闪,她的手腕已被一个人捉住。

这人来得实在太快,快得不可思议。

金灵芝眼角刚瞥见这人的影子,刚感觉到这人的存在,这人已将她的手腕脉门轻轻扣住。

这人的出手并不劲,但也不知怎地,金灵芝被他一只手扣住,全身的力气,就连半分也使不出来。

她大惊回头,才发现这人正是方才也泡在浴池里,被人骂作“活像只猴子”居然还面带笑容的人。

他现在面上正也带着同样的笑容。

金灵芝本觉他笑得不讨厌,现在却觉得他笑得不但讨厌,而且可恨极了,忍不住大叫了起来,道:“你想干什么?想两个打一个?不要脸,不要脸!”

楚留香等她骂完了,才微笑着道:“我只想请问姑娘一件事。”

金灵芝大声道:“我根本不认得你,你凭什么要问我?”

楚留香淡淡道:“既是如此,在下不问也无妨,只不过……”

他说到这里,忽然就没有下文了,居然真的是说不问,就不问。

金灵芝等了半晌,反而沉不住气了,忍不住问道:“只不过怎样?”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要问的是什么,姑娘说不定也想知道的。”

金灵芝道:“你要问什么?”

这句话她连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

胡铁花暗暗好笑!

这老臭虫对付女孩子果然有一手,他曾经说过:“女孩子就像人的影子,你若去追她、逼她,她永远在你前面,你一转身,她就反而会来盯着你了。”这话看来倒真的是一点都不假。

只听楚留香沉声说道:“我只想请问姑娘,姑娘方才使出的这‘清风十三式’,是从哪里学来的?”

金灵芝的脸色突然变了,大声道:“什么‘清风十三式’?我哪里使出过‘清风十三式’来?你看错了,你眼睛一定有毛病。”

这就像小孩子偷糖吃,忽然被大人捉住,就只有撒赖,明明满嘴是糖,却硬说没有,明明知道大人不相信,还是要硬着头皮赖一赖。

谁知楚留香只笑了笑,居然也不再追问下去了。

金灵芝声音更大,瞪着眼道:“我问你,你是干什么的?八成也是那小偷的同党,说不定就是窝主,识相的就快把我那珍珠还来!”

人家不问她,她反而问起人家来了,这就叫“猪八戒倒打一耙”,自己心里有鬼的人,大多都会使这一套的。

楚留香还是不动声色,还是带着笑道:“窝主倒的确是有的,只不过……不是我。”

金灵芝道:“不是你是谁?”

楚留香道:“是……”

他伸出手,徐徐地画着圈子,指尖在每个人面前都像是要停下来,经过胡铁花面前的时候,胡铁花心里暗道:“糟了。”

他方才说楚留香“活像猴子”,以为楚留香这下子一定要修理修理他了,谁知楚留香的手并没有在他面前停下来。

那脸色好像熟螃蟹一样的人也早已穿起了衣服,穿的是一件紫缎团花的袍子,腰上还系着根玉带。

他身材本极魁伟,脱得赤条条时倒也没什么,此刻穿起衣服来,紫红的缎袍配着他紫红色的脸,看来当真是相貌堂堂,威风凛凛,派头之大,门里门外几十个人就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他的。

他本来已经想走了,怎奈门口有人打架,出路被堵住,想走也走不了,只有站在旁边瞧热闹。

只是他仿佛对楚留香有什么忌惮,始终不敢正眼去看楚留香,只听楚留香将“是”字拖得长长的,到现在才说出一个“他”字。

他发现每个人脸上都现出了惊讶奇怪之色,而且眼睛都在望着他,他也有些奇怪了,忍不住想瞧瞧楚留香手指的是谁。

他再也想不到,楚留香的手正不偏不倚指着他的鼻子!

只听楚留香悠然道:“他不但是窝主,而且还是主使,那颗珍珠就藏在他身上!”

这紫袍大汉的脸立刻涨得比熟螃蟹更红了,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吃吃道:“这……这位朋友真会开玩笑。”

楚留香板着脸,正色道:“这种事是万万开不得玩笑的。”

紫袍大汉笑道:“这位姑娘的珍珠是圆是方在下都未见过,阁下不是在开玩笑是什么?”

这人显然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老江湖了,骤然吃了一惊,神情难免有些失措,但立刻就恢复了从容。

楚留香目光四扫,道:“各位有谁看到过方的珍珠?……这位朋友若说连珍珠是圆的都不知道,那不但是在开玩笑,简直是在骗小孩子了。”

紫袍大汉看到别人脸上的神色,知道大家都已被这番话打动,他就算再沉得住气,此刻也不禁有些发急了,冷笑着道:“阁下如此血口喷人,究竟是什么意思?好在事实俱在,我也不必再多作辩驳……”

他一面说,一面往外走,似乎怒极之下,已要拂袖而去。

楚留香也没有拦他,只是放松了抓住金灵芝脉门的手。

只见剑光一闪,金灵芝已拦住了这紫袍大汉的去路,用剑尖指着他的鼻子,冷笑着道:“你想溜?溜到哪里去?”

紫袍大汉的脸被剑光一映,已有些发青,勉强笑道:“姑娘难道真相信了他的话?”

金灵芝道:“我只问你,珍珠是不是你偷的?”

紫袍大汉用眼角瞟了楚留香一眼,道:“我若说珍珠是这人偷的,姑娘可相信么?”

楚留香淡淡道:“珍珠若在我身上,就算是我偷的也无妨。”

紫袍大汉的心仿佛已定了,冷笑道:“如此说来,珍珠难道在我身上么?”

楚留香道:“那倒是一点也不假。”

紫袍大汉突然仰面大笑起来,道:“笑话……嘿嘿,这真是天大的笑话。”

楚留香道:“若从你身上将那珍珠搜出来,那就不是笑话了。”

他话未说完,那小丫头在旁边叫了起来道:“对,只有搜一搜才知道谁说的话是真?谁说的是假?”

紫袍大汉的脸色变了,跟着他来的那人,已忍不住冲了过来,反手握住腰上的佩刀,厉声道:“你们真的要搜?”

那小丫头眼睛笑眯眯瞟着楚留香,道:“只要不做贼心虚,搜一搜又有何妨?”

那人一瞪眼,似乎就想拔刀。

但紫袍大汉反而将他的手拉住了,抢着道:“要搜也无妨,但若搜不出呢?”

楚留香道:“若搜不出,就算我偷的,我若赔不出珍珠,就赔脑袋。”

紫袍大汉道:“各位都听到了,这话可是他自己说的。”

楚留香沉下了脸,道:“我说话一向言而有信,这点你想必也知道。”

紫袍大汉竟还是不敢正眼瞧他,转过头道:“好,你们来搜吧!”

那小丫头笑道:“是不是先得要他脱光了再搜?”

楚留香笑道:“那倒也不必,我知道珍珠就藏在他束腰的那根玉带里,只要他将那根玉带解下来看看就行了。”

紫袍大汉的脸色又变了,双手紧握着玉带,再也不肯放松,像是生怕被别人抢去似的。

那小丫头道:“解下来呀,难道你不敢么?”

金灵芝剑尖闪动,厉声道:“不解也得解!”

胡铁花一直在旁边笑嘻嘻地瞧着,此刻忽然道:“他当真敢不解下来,我倒佩服他的胆子!”

那佩刀的人又想动手了,但紫袍大汉又拦住了他,大声道:“好,解就解,但你自己方才说的话,可不能忘记。”

楚留香道:“既是如此,我就得亲手检查检查,这件事关系重大,我好歹也只有一个脑袋……各位说是不是?”

大家虽未点头,但目中已露出同意之色。

紫袍大汉跺了跺脚,终于解下玉带,道:“好,你拿去!”

这玉带对他实在是关系重大,方才他洗澡时都是带在手边的,平时无论如何他也不肯解下。

但此时此刻,众目睽睽之下,他若不解,岂非显得无私有弊?何况金灵芝手里的剑尖距离他面目还不及一尺。更何况他早已知道楚留香是谁了。

好在他自己知道自己根本连碰都没有碰那珍珠,方才也没有别人沾过他的身,他也不怕有人来栽赃。

玉带解下,他反倒似松了口气,斜眼瞪着楚留香,嘴角带着冷笑,好像已在等着要楚留香的脑袋了。

他却不知道想要楚留香脑袋的人何止他一个,但到现在为止,楚留香的脑袋还是好好地长在头上。

每个人的眼睛都在瞪着楚留香的手。

只见楚留香双手拿着那根玉带仔细瞧了几眼,突然高高举起,手一扳,只听“哧哧”之声不绝于耳,玉带中竟暴雨般射出了数十点寒星;接着就是“夺、夺、夺”一串急响,数十点寒星全都射入了屋顶,一闪一闪地发着惨碧色的光芒。

这暗器又多又急,瞧那颜色,显然还带着见血封喉的剧毒。别人与他交手时,怎会想到他腰中还藏着暗器,自是防不胜防。

旁边瞧的人虽然大多不是武林中人,但其中的厉害却是人人都可以想得到的,大家都不禁为之失色。

金灵芝冷冷道:“好歹毒的暗器,带这种暗器的,想必就不会是好人。”

紫袍大汉脸色又发青,亢声道:“暗器是好是歹都无妨,只要没有珍珠,也就是了。”

楚留香道:“各位现在想必已看出这玉带是中空的,珍珠就藏在里面……喏,各位请留心瞧着……”

他两只手忽然一扳,“嘣”的一声,玉带已断了,里面掉下了一样东西,骨碌碌在地上滚个不停。

眼快的人都已瞧见,从玉带里落下来的,赫然正是一粒龙眼般大小,光彩圆润夺目的珍珠!

紫袍大汉几乎晕了过去,心里又惊、又急、又痛。

痛的是他这“玉带藏针”得来极不容易,二十年来已不知救过他多少次命,帮他伤过了多少强敌。

制造这条玉带的巧手匠人,已被他自己杀了灭口,如今玉带被毁,再想同样做一根,已绝无可能了。

惊的是他明明没有偷这珍珠,珍珠又怎会从他玉带中落下呢?

珍珠既然在他玉带里,他再想不承认也不行了。这叫他如何不急?

紫袍大汉情急之下,狂吼一声,就想去抢那珍珠。

但别人却比他更快。

胡铁花横身一拦,迎面一拳,他急怒之下,章法大乱,竟未能避开,胡铁花这一拳正打在他肩头上。

只听“砰”的一声,他的人已被打得退出七八步去,若非那佩刀的人在旁边扶着,他就难免要仰天跌倒。

但胡铁花自己也暗暗吃了一惊,他自己当然很明白自己拳头上的力量,这一拳虽然只用了四五成力,已足以打得人在床上睡上个十天半个月的了,江湖中能挨得了他这一拳的人,只怕没几个。

这紫袍大汉挨了一拳,居然并没有什么事,不说他的暗器歹毒,单说他这一身硬功夫,已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

那小丫头已乘机将珍珠捡了起来,送过去还给金灵芝。

楚留香面带微笑,道:“不知这珍珠可是姑娘失落的么?”

金灵芝铁青着脸,瞪着那紫袍大汉,厉声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紫袍大汉还未说话,那佩刀的人实在忍不住了,大喝道:“大爷们就算拿了你一颗珍珠,又有什么了不起!成千上万两的银子,大爷们也是说拿就拿,也没有人敢咬掉大爷的蛋去。”

金灵芝怒极反笑,冷笑道:“好,有你这句话就行了!”

话未说完,剑已刺出。只见剑光飘忽闪烁,不可捉摸。

她怒极之下,情不自禁,又赫然使出一招清风十三式。

楚留香和胡铁花交换了个眼色,会心微笑。

就在这时,突见人影一闪,一个人自门外斜掠了进来!这人来得好快!

金灵芝的剑早已刺出,但这人竟比她的剑还快。

只听“啪”的一声,金灵芝的剑竟被他的两只手夹住!

这一来连楚留香都不免吃了一惊。

这人身法之快,已很惊人,能以双手夹住别人的剑锋,更是惊人,但令楚留香吃惊的倒还不是这些。

金灵芝此刻所使的剑法,若不是“清风十三式”,倒也没什么,但她此刻用的正是“清风十三式”。

这种剑法的变化谁也捉摸不到,连楚留香也无法猜透她的剑路,但这人出手就已将她剑式制住,武功之高,简直不可思议。

只见这人长身玉立,轻衫飘飘,面上的笑容更是温柔亲切,叫人一见了他就会生出好感。

楚留香和胡铁花见了这人,又吃了一惊,他们绝未想到,这人竟是昨夜和枯梅大师同船而去的英俊少年丁枫!

金灵芝见了丁枫,也像吃了一惊,脸色立刻变了。

丁枫却微笑着道:“多日不见,金姑娘的剑法更精进了,这一招‘柳絮飞雪’使得当真是神完气足,意在剑先,就连还珠大师只怕也得认为是青出于蓝。”

还珠大师正是金灵芝的七姑,“柳絮飞雪”也正是峨嵋嫡传剑法中的一招。旁边有几个练家子已在暗暗点头:“难怪这位姑娘剑法如此高卓,原来是峨嵋派的门下。”

但楚留香和胡铁花都知道金灵芝方才使出的明明是“清风十三式”中的第八式“风动千铃”。“风动千铃”和“柳絮飞雪”骤眼看来,的确有些相似,但其中的精微变化,却截然不同!

这少年为何偏偏要指鹿为马呢?

丁枫又道:“这两位朋友,在下是认得的,但望金姑娘看在下薄面,放过了他们吧!”

金灵芝虽然满面怒容,居然忍了下来,只是冷冷道:“他们是小偷,你难道会有这种朋友?”

丁枫笑道:“姑娘这想必是误会了。”

金灵芝冷笑道:“误会?我亲眼看见的,怎会是误会?”

丁枫道:“这两位朋友虽然不及‘万福万寿园’之富可敌国,但也是拥资百万的豪富。像姑娘手里这样的珍珠,他们两位家里虽没有太多,却也不会太少。在下可以保证,他们两位绝不会是小偷。”

这几句话说得非但分量很重,而且也相当难听了。

她号称“火凤凰”,脾气的确和烈火差不多,见了这少年居然能将脾气忍住,更是别人想不到的事。

紫袍大汉和那佩刀的已走了过来,向丁枫长长一揖。

佩刀的人道:“多谢公子仗义执言,否则……”

紫袍大汉抢着笑道:“这件事其实也算不了什么,大家全是误会,现在虽已解释开了,在下今晚还是要摆酒向金姑娘赔礼。”

丁枫笑道:“好极了,好极了……”

紫袍大汉道:“却不知金姑娘肯赏光么?”

金灵芝“哼”了一声,还未说话,丁枫已代替她回答了,笑道:“不但金姑娘今夜必到,在场这几位朋友,也一定要到,大家既然在此相会,也总算有缘,岂可不聚一聚?”

他忽然转身面对着楚留香,微笑道:“不知这两位兄台可有同感么?”

楚留香笑道:“只要有酒喝,我纵然不去,我这朋友也一定会拉我去的。”

胡铁花大笑道:“一点也不错,只要有酒喝,就算喝完了要挨几刀,我也非去不可。”

丁枫笑道:“好极了,好极了……”

突听一人说道:“如此热闹的场面,不知道请不请我?”

这人站在人丛里,比别人都高着半个头,只因他的腿比别人都长得多,正是方才在水槽旁洗澡的那个人。

他此刻当然也穿上了衣服,衣着之华丽绝不在那紫袍大汉之下,手上还提着个三尺见方的黑色皮箱,看来分量极重,也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

紫袍大汉目光闪动,大笑道:“兄台若肯赏光,在下欢迎还来不及,怎有不请之理?”

那长腿的人笑道:“既然如此,我先谢了,却不知席设哪里?”

紫袍大汉道:“就在对面的‘三和楼’如何?”

长腿的人道:“好,咱们就一言为定。”

他含笑瞟了楚留香一眼,大步走了出去。

既然已没什么热闹好看了,大家也就一哄而散。金灵芝是和丁枫一齐走的,她似乎并不想和丁枫一齐走,但也不知为了什么,竟未拒绝。

直到大家全走光了,那佩刀的人才恨恨道:“大哥,我真不懂你方才怎么能忍得下来的?就算那丫头是金老太婆的孙女,我兄弟难道就是怕事的人么?”

紫袍大汉叹了口气,接着道:“你不知道,我所忌惮的并不是姓金的。”

佩刀的人道:“不是姓金的,难道会是那满脸假笑的小子么?他毁了大哥的玉带,我早就想给他一刀尝尝了。”

紫袍大汉又叹了口气,苦笑道:“幸好你没有那么样做……你可知道他是谁么?”

佩刀的人冷笑道:“看他那副得意洋洋的样子,难道还会是楚留香不成?”

紫袍大汉沉着脸,一字字道:“一点也不错,他正是楚留香!”

佩刀的人怔住了,再也说不出话来。

紫袍大汉也怔了半晌,嘴角泛起一丝狞笑,喃喃道:“楚留香,楚留香,我们虽对付不了你,但总有人能对付你的,你若还能活三天,我就算你有本事!”

楚留香和胡铁花一转过街,胡铁花就忍不住问道:“张三那小子呢?”楚留香笑了笑,道:“我叫他溜了。”

胡铁花笑道:“我真想不出你是用什么法子叫他将那颗珍珠吐出来的。这小子也奇怪,什么人都不服就服你。”

楚留香微笑不语。

胡铁花道:“但你那手也未免做得太绝了。”

楚留香道:“你不认得那人?”

胡铁花道:“我知道他认得你,所以虽然吃了哑巴亏,也不敢出声,但我却从来也没有见过他,倒觉得他怪可怜的。”

楚留香道:“你若知道他是谁,就不会可怜他了。”

胡铁花道:“哦?”

楚留香道:“你可听说过,东南海面上有一伙海盗,杀人劫货,无恶不作?”

胡铁花道:“紫鲸帮?”

楚留香道:“不错,那人就是紫鲸帮主海阔天!他一向很少在陆上活动,所以你才没有见过他。”

胡铁花动容道:“但这厮的名字我却早已听说过了,你方才为何不说出来?我若知道他就是海阔天,那一拳不把他打扁才怪。”

楚留香淡淡一笑,道:“以后你总还有机会的,何必着急。”

胡铁花忽又笑了道:“听说海阔天眼光最准,只要一出手,必定满载而归,可说是一等一的大强盗,今天却被你硬扣一顶‘小偷’的帽子,他晚上回去想想,能睡得着才怪!”

楚留香笑道:“他脱光时,我本未认出他,但一穿上衣服,我就知道他是谁了。我早已想治治他了,今天正是个机会。”

胡铁花道:“但你为何又放他走了呢?”

楚留香道:“我不想打草惊蛇。”

胡铁花沉吟着,道:“海阔天若是草,蛇是谁?……丁枫?”

楚留香道:“不错。”

胡铁花点点头道:“此人的确可疑,他本在枯梅大师船上,船沉了,他却在这里出现;他本是去接枯梅大师的,现在枯梅大师却不见了。”

楚留香道:“这也是我第一件觉得奇怪的事。”

胡铁花道:“金灵芝和华山派全无渊源,却学会了华山派的不传之秘‘清风十三式’,而且还死也不肯认账。”

楚留香道:“这是第二件怪事。”

胡铁花道:“金灵芝本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但见了丁枫,却好像服气得很。她和丁枫之间,又有什么关系?”

楚留香道:“这是第三件。”

胡铁花道:“紫鲸帮一向只在海上活动,海阔天却忽然也在这里出现了;丁枫既然肯为他解围,想必也和他有些关系。他们怎会有关系的?”

楚留香道:“这是第四件。”

胡铁花想了想,道:“丁枫一出手就能夹住金灵芝的剑,显然对‘清风十三式’的剑路也很熟悉。他怎会熟悉华山派的剑法?”

楚留香道:“这是第五件。”

胡铁花道:“他明明知道那是华山派的‘清风十三式’,却硬要说它是峨嵋的‘柳絮剑法’,显然也在为金灵芝掩饰。他为的是什么?”

楚留香道:“这是第六件。”

胡铁花道:“他的双掌夹剑,用的仿佛是自扶桑甲贺谷传来的‘大拍手’,轻功身法却仿佛和昔年的血影人路数相同,又对华山派的剑法那么熟悉;这少年年纪虽轻,却有这么高的武功,而且身兼好几家的不传之秘,他究竟是什么来路?”

楚留香道:“这是第七件。”

胡铁花揉着鼻子,鼻子都揉红了。

楚留香道:“还有呢?”

胡铁花叹了口气,苦笑道:“一天之内就遇着了七件令人想不通的怪事,难道还不够?”

楚留香笑道:“你有没有想过,这七件事之间的关系?”

胡铁花道:“我的头早就晕了。”

楚留香道:“这七件事其实只有一条线,枯梅大师想必就是为了追查这条线索而下山的。”

胡铁花道:“哦?”

楚留香道:“清风十三式本是华山派的不传之秘,现在却至少已有两个不相干的人知道了,这秘密是怎么会走漏的?枯梅大师身为华山掌门,自然不能不管。”

胡铁花恍然道:“不错,枯梅大师下山,为的就是要追查‘清风十三式’的秘传心法是怎么会给外人知道的。她为了行动方便,自然不能以本来身份出现了。”

楚留香道:“知道‘清风十三式’秘传心法的,只有枯梅大师和高亚男,枯梅大师自己当然绝不会泄露这秘密……”

胡铁花断然道:“高亚男也绝不是这种人!”

楚留香道:“她当然不是这种人,所以这件事只有一种可能。”

胡铁花道:“什么可能?”

楚留香道:“清风十三式的心法秘籍已失窃了。”

胡铁花长长吸了口气,道:“不错,除了这原因之外,枯梅大师怎肯轻易出山?”

楚留香沉吟道:“清风十三式既是华山派的不传之秘,它的心法秘籍收藏得必定极为严密……”

胡铁花抢着道:“能有法子将它偷出来的人,恐怕只有‘盗帅’楚留香了。”

楚留香苦笑道:“我也没这么大的本事。”

胡铁花也苦笑道:“这件事简直好像和‘天一神水’的失窃案差不多了。”

楚留香道:“骤然一看,两件事的确仿佛有些大同小异,其实却截然不同。”

胡铁花道:“有什么不同?”

楚留香道:“神水宫弟子极多,分子复杂,华山派却一向择徒最严,枯梅大师门下弟子一共也只不过有七个而已。”

胡铁花道:“不错。”

楚留香道:“神水宫的‘天一神水’本就是由‘水母’的门下弟子保管,‘清风十三式’的剑谱却一定是枯梅大师自己收藏的……”

胡铁花道:“不错,要偷清风十三式的剑谱,的确比偷‘天一神水’困难多了。”

楚留香道:“由此可见,偷这剑谱的人,一定比偷‘天一神水’的无花还要厉害得多。”

胡铁花道:“你想这人会不会是……丁枫?”

楚留香沉吟道:“纵然不是丁枫,也必定和丁枫有关系。”

他接道:“枯梅大师想必已查出了些线索,所以才会冒那‘蓝太夫人’的名到这里来和丁枫相见。”

胡铁花道:“如此说来,她只要抓住了丁枫,岂非就可问个水落石出?”

楚留香笑了笑道:“枯梅大师自然不会像你这么鲁莽,她当然知道丁枫最多也只不过是条小蛇而已,另外还有条大蛇……”

胡铁花道:“大蛇是谁?”

楚留香道:“到现在为止,那条大蛇还藏在草里,只有将这条大蛇捉住,才能查出这其中的秘密,捉小蛇是无用的。”

胡铁花沉思着点了点头,道:“枯梅大师现在的做法,想必就是为了要追出这条大蛇究竟藏在哪堆草里,所以她不能轻举妄动。”

楚留香笑道:“你终于明白了。”

胡铁花道:“但我们……”

楚留香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们也绝不能轻举妄动,因为这件事不但和枯梅大师有关,也和很多别的人有关。”

胡铁花道:“哦?”

楚留香道:“除了枯梅大师外,一定还有很多别人的秘密也落在这条大蛇的手里,和这件事有牵连的更都是极有身份的人物。”

胡铁花叹道:“不错,这件事的确比那‘天一神水’失窃案还要诡秘复杂得多。”

楚留香道:“最重要的是,无花盗取‘天一神水’,只不过是为了自己要用,这条大蛇盗取别人的秘密,却是为了出售!”

胡铁花愕然道:“出售?”

楚留香道:“你想,金灵芝是怎么会得到‘清风十三式’秘传心法的?”

胡铁花也不禁动容道:“你难道认为她是向丁枫买来的?”

楚留香道:“不错。”

他接着又道:“这种交易自然极秘密,丁枫想必早已警诫过她,不可将剑法轻易在人前炫露,但今天她情急之下,就使了出来。”

胡铁花恍然道:“所以她一见丁枫,就紧张得很,明明不能受气的人,居然也忍得住气了,为的就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事。”

楚留香道:“正因为如此,所以丁枫才会故意替她掩饰。”

胡铁花笑了笑,道:“只可惜他无论怎样掩饰,纵能瞒得过别人,也瞒不过我们的。”

楚留香道:“丁枫现在还不知道我们是谁,不知道我们和华山派的关系,也许他还以为将我们也一齐瞒过了。”

胡铁花道:“但他迟早总会知道的。”

楚留香缓缓道:“不错,他迟早总会知道,等到那时……”

胡铁花变色道:“等到那时,他就一定要将我们杀了灭口了,是不是?”

楚留香淡淡一笑,道:“你的确还不算太笨。”

胡铁花冷笑道:“想杀我们的人可不止他一个,现在那些人呢?”

楚留香道:“那些人是那些人,丁枫是丁枫!”

胡铁花道:“丁枫又怎样,难道能比石观音,比血衣人更厉害?”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丁枫也许不足惧,但那条大蛇……”

胡铁花大声道:“你怎么也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起来了?……那条大蛇又怎样?难道能把我们吞下肚里去?”

楚留香沉声道:“甲贺谷的‘大拍手’、血影人的轻功心法,已都是武林中难见的绝技,‘清风十三式’更不必说了,他们能将这三种武功都学会,何况别的?一个人若能身兼数十家武功之长,这种人难道不比石观音他们可怕?”

胡铁花道:“哼!”

楚留香道:“何况,能学到这几种武功,那得要多大的本事?由此可见,那条大蛇的心机和手段,也必定非常人能及。”

胡铁花冷笑道:“阴险毒辣的人,我们也见得不少了。”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也不是真怕了他们,只不过能小心总是小心好些。”

胡铁花冷冷道:“你若再小心些,就快要变成老太婆了。”

楚留香笑道:“老太婆总是比别人活得长些,她若在三十三岁时就被人杀死,又怎会变成老太婆?”

胡铁花也笑了,道:“亏你倒还记得我的年纪,我这个人能够活到三十三岁,想来倒也真不容易。”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其实我也知道这件事不是好对付的,无论谁只要牵连进去了,再想要脱身,只怕就很难。”

楚留香道:“现在牵连到这件事里来的,据我所知,已有‘万福万寿园’、华山派、紫鲸帮,我不知道的,还不知有多少。”

胡铁花沉吟着,道:“就算只有这些人,已经很了不得了。”

楚留香道:“除此之外,我知道至少还有一个很了不得的人。”

胡铁花道:“谁?”

楚留香道:“这人现在就在我们身后。”

胡铁花吃了一惊,霍然转身,果然看到一个人早就跟在他们后面,他也看出,这人必定很有些来历。

这是条通向江岸的路,很是偏僻。

路旁杂草丛生,四下渺无人迹——只有一个人。

这人穿着件极讲究的软缎袍,手里提着个黑色的皮箱,衣服是崭新的,皮箱却已很破旧。

他的人很高,腿更长,皮肤是淡黄色的,黄得很奇怪,仿佛终年不见阳光,又仿佛常常都在生病。

但他的一双眸子却很亮,和他的脸完全不相称,就好像老天特地借了别人的一双眼睛,嵌在他脸上。

胡铁花笑了。

若是别人在后面盯他们的梢,他早就火了,但他对这人本来就没有恶感,此刻远远就含笑招呼着道:“同船共渡,已是有缘,我们能在一个池子里洗澡,更有缘了,为何不过来大家聊聊。”

这人也笑了。

他距离胡铁花他们本来还很远,看来走得也不太快,但一眨眼间,就已走近了三四丈,再一眨眼,就已到了他们面前。

楚留香脱口赞道:“好轻功!”

这人笑了笑,道:“轻功再好,又怎能比得上楚香帅?”

楚留香含笑道:“阁下认得我,我却不认得阁下,这岂非有点不公平?”

这人微微一笑道:“我的名字说出来,两位也绝不会知道。”

楚留香道:“阁下忒谦了。”

胡铁花已沉下了脸,道:“这倒也不是忒谦,只不过是不愿和我们交朋友而已。”

这人抢着道:“我绝非故意谦虚,更不是不愿和两位交朋友,只不过……”

他笑了笑,接着道:“在下姓勾,名子长,两位可听过么?”

楚留香和胡铁花都怔住了。“勾子长。”

这名字实在奇怪得很,无论谁只要听过一次,就很难忘记,他们非但没听过这名字,简直连这姓都很少听到。

勾子长笑道:“两位现在总该知道,我是不是故意作状了。”

他接着又道:“其实我这人从来也不知道‘谦虚’两字,以我的武功,在江湖中本该已很有名才是,只不过,我根本就未曾在江湖走动过,两位自然不会听过我的名字。”

这人果然一点也不谦虚,而且直爽得很。

胡铁花最喜欢的就是这种人,大笑道:“好,我叫胡铁花,你既认得楚留香,想必也知道我的名字。”

勾子长道:“不知道。”

胡铁花笑不出了。

他忽觉得太直爽的人也有点不好。

幸好勾子长已接着道:“但我也看得出,以胡兄你的武功在江湖中的名气绝不会在楚香帅之下……”

胡铁花忍不住笑道:“你用不着安慰我,我这人还不算太小心眼……”

他瞪了楚留香一眼,板起了脸道:“但你也不必太得意,我就算不如你有名,那也只不过是因为我酒比你喝得多,醉的时候比你多,所以风头都被你抢去了。”

楚留香笑道:“是是是,你的酒比我喝得多,每次喝酒,我喝一杯,你至少已喝了七八十杯。”

胡铁花道:“虽然没有七八十杯,至少也有七八杯。每次我看见你举起杯子,以为你要喝了,谁知你说几句话后,就又放了下去。”

他指着楚留香的鼻子道:“你的毛病就是话说得太多,酒喝得太少。”

楚留香道:“是是是,天下哪有人喝酒能比得上你?你喝八杯,我喝一杯,先醉倒的也一定是我。”

胡铁花道:“那倒一点也不假。”

勾子长忍不住笑了。

他觉得这两人斗起嘴来简直就像是个大孩子,却不知他们已发现路旁的杂树丛中有人影闪动,所以才故意斗嘴。

那人影藏在树后,勾子长竟全未觉察。

胡铁花和楚留香对望了一眼,都已知道这勾子长武功虽高,江湖历练却太少,他说“根本未在江湖走动”,这话显然不假。

但他既然从未在江湖走动,又怎会认得楚留香呢?

那时那人影已一闪而没,轻功仿佛也极高。

胡铁花向楚留香打了个眼色,道:“你说他可曾听到了什么?”

楚留香笑道:“什么也没有听到。”

勾子长咳嗽了两声,抢着道:“我非但未曾听说过胡兄的大名,连当今天下七大门派的掌门,我都不知道是谁。”

胡铁花失笑道:“那我心里就舒服多了。”

勾子长道:“当今天下的英雄,我只知道一个人,就是楚香帅。”

胡铁花道:“他真的这么有名?”

勾子长笑道:“这只因我有个朋友,时常在我面前提起楚香帅的大名,还说我就算再练三十年,轻功也还是比不上楚香帅一半。”

胡铁花微笑道:“这只不过是你那位朋友在替他吹牛。”

勾子长道:“我那朋友常说楚香帅对他恩重如山,这次我出来,他再三叮咛,要我见到楚香帅,千万要替他致意,他还怕我不认得楚香帅,在我临行时,特地将楚香帅的丰采描叙了一遍。”

他笑了笑,接着道:“但我见到楚香帅时,还是未能立刻认出来,只因……”

胡铁花笑着接道:“只因那时他脱得赤条条的,就像是个刚出世的婴儿,你那朋友当然不会是女的,又怎知他脱光了时是何模样?”

勾子长笑道:“但我一见到楚香帅的行事,立刻就想起来了。只不过……我到现在为止,还想不通那颗珍珠是怎会跑到玉带中去的。”

胡铁花道:“那只不过是变把戏的障眼法,一点也不稀奇。他一定是从住在天桥变戏法的‘四只手’那里学来的。所以他还有个外号叫‘三只手’,你难道没有听说过?”

勾子长道:“这……我倒未听敝友说起。”

楚留香笑道:“这人嘴里从来也未长出过象牙来,他的话你还是少听为妙。”

胡铁花道:“你嘴里难道就长得出象牙来?这年头象牙可值钱得很呢,难怪有些小姑娘要将你当作个活宝了。”

楚留香也不理他,问道:“却不知贵友尊姓大名,是怎会认得我的?”

勾子长道:“他叫王二呆。”

楚留香皱眉道:“王二呆?”

勾子长笑道:“我也知道这一定是个假名,但朋友贵在知心,只要他是真心与我相交,我又何必计较他用的是真名,还是假姓?”

楚留香点了点头,并没有再追问下去。

别人不愿说的事,他就绝不多问。

他们边谈边走,已快走到江岸边了。

风中传来一阵阵烤鱼的鲜香。

胡铁花笑道:“张三这小子总算还是懂得好歹的,已先烤好了鱼,在等着慰劳我们了。”“快网”张三的船并不大,而且已经很破旧。

但楚留香和胡铁花都知道,这条船是张三自己花了无数心血造成的。船上每一根木头、每一根钉子都经过仔细的选择,看来虽是破旧,其实却坚固无比,只要坐在这条船上,无论遇着多么大的风浪,楚留香都绝不会担心。

他相信张三的本事,因为他自己那条船也是张三造的。

船头上放着个红泥小火炉,炉子旁摆满了十来个小小的罐子,罐子里装着的是各式各样不同的作料。

炉火并不旺,张三正用一把小铁叉叉着条鱼在火上烤,一面烤,一面用个小刷子在鱼上涂着作料。

他似乎已将全副精神全都放在手里这条鱼上,别人简直无法想象“快网”张三也有如此聚精会神、全神贯注的时候。

楚留香他们来了,张三也没有招呼。

他烤鱼的时候,就算天塌下来,他也不管的,无论有什么事发生,他也要等鱼烤好了再说。

他常说:“鱼是人人都会烤的,但我却比别人都烤得好,就因为我比别人专心。‘专心’这两个字,就是我烤鱼最大的诀窍。”

楚留香认为无论做什么事的人,都应该学学他这诀窍。

香气愈来愈浓了。

胡铁花忍不住道:“我看你这条鱼大概已经烤好了吧?”

张三不理他。

胡铁花道:“再烤会不会烤焦?”

张三叹了口气,道:“被你一打岔,一分心,这条鱼的滋味一定不对了,就给你吃吧!”

他将鱼连着铁叉子送过去,喃喃道:“性急的人,怎么能吃得到好东西?”

胡铁花笑道:“但性急的人至少还有东西可吃,总比站在一边干流口水的好。”

他也真不客气,盘膝坐下,就大嚼起来。

张三这才站起来招呼,笑道:“这位朋友方才在澡堂里差点被我撞倒,我本该先烤条鱼敬他才是……你们为何不替我介绍介绍?”

勾子长道:“我叫勾子长,我不吃鱼,一看到鱼我就饱了。”

张三怔了怔,大笑道:“好,好,这位朋友说话真干脆,但不吃鱼的人也用不着罚站呀……来,请坐请坐,我这条船虽破,洗得倒很干净,绝没有鱼腥臭。”

他船上从来没椅子,无论什么人来,都只好坐在甲板上。

张三眼睛瞪着他的皮箱——这皮箱放下来的时候,整条船都似乎摇了摇,显见分量重得惊人。

勾子长笑道:“我不是嫌脏,只不过我的腿太长,盘着腿坐不舒服。”

张三似乎全未听到他在说什么。

勾子长笑道:“你一定在猜我这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但你永远也猜不着的。”

张三似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笑道:“我知道箱子里装的至少不会是鱼。”

勾子长目光闪动,带着笑道:“我可以让你猜三次,若猜出了,我就将这箱子送给你。”

张三笑道:“我又不是神仙,怎么猜得出?”

他嘴里虽这么说,却还是忍不住猜着道:“分量最重的东西,好像就是金子。”

勾子长摇了摇头,道:“不是。”

他忽又笑了笑,接着道:“就算将世上所有的黄金堆在我面前,我也绝不会将这箱子换给他。”

张三眼睛亮了,道:“这箱子竟如此珍贵?”

勾子长道:“在别人眼中,也许一文不值;在我看来,却比性命还珍贵。”

张三叹了口气,道:“我承认猜不出了。”

他凝注着勾子长,试探着又道:“如此珍贵之物,你想必也不会轻易给别人看的。”

勾子长道:“但你迟早总有看得到的时候,也不必着急。”

他笑了笑,接着道:“性急的人,是看不到好东西的。”

鱼烤得虽慢,却不停地在烤。胡铁花早已三条下肚了,却还是睁大了眼睛,在盯着火上烤的那条。

勾子长笑道:“晚上‘三和楼’还有桌好菜在等着,胡兄为何不留着点肚子?”

胡铁花笑道:“这你就不懂了,世上哪有一样菜能比得上张三烤鱼的美味?”

他闭上眼睛,摇着头,道:“熊掌我所欲也,鱼亦我所欲也,若是张三烤的鱼,舍熊掌而食鱼矣!”

张三失笑道:“想不到这人倒还有些学问。”

胡铁花悠然道:“我别的学问没有,吃的学问却大得很,就算张三烤的鱼并不高明,我也先吃了再说。能吃到嘴的鱼骨头,也比飞着的鸭子好。”

他忽然又瞪起眼睛道:“你们以为今天晚上那桌菜是好吃的么?菜里若没有毒,那才真是怪事了。”

楚留香忽然道:“这罐醋里怎么有条蜈蚣?难道你也想毒死我?”

醋里哪有什么蜈蚣?

胡铁花第一个忍不住要说话了,楚留香却摆了摆手,叫他闭着嘴,然后就拿起那罐醋,走到船舷旁。

谁也猜不出他这是在做什么,只见他将整罐醋全都倒了下去。“这人究竟有了什么毛病了?”

胡铁花这句话还未说出来,就发现平静的江水中忽然卷起了一阵浪花,似乎有条大鱼在水里翻跟斗。

接着,就有个三尺多长、小碗粗细的圆筒从水里浮了起来。

圆筒是用银子打成的,打得很薄,所以才会在水中浮起。

胡铁花立刻明白了,道:“有人躲在水里用这圆筒偷听?”

楚留香点了点头,笑道:“现在他只怕要有很久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水里听不见水上的声音,只有将这特制的银筒套在耳朵上伸出水面,水上的声音就会由银筒传下去。

但他却再也想不到上面会灌下一罐醋。

胡铁花笑道:“耳朵里灌醋,滋味虽不好受,但还是太便宜了那小子。若换了是我,一定将这瓶辣椒油灌下去。”

张三叹了口气,喃喃道:“没有辣椒油倒还无妨,没有醋,鱼就烤不成了。”

勾子长早已动容,忍不住说道:“香帅既已发现水中有人窃听,为何不将他抓起来问问,是谁派他来的?”

楚留香淡淡一笑,道:“问是绝对问不出什么的,但纵然不问,我也知道他是谁派来的了。”

勾子长道:“是谁?”

楚留香还未说话,突见两匹快马,沿着江岸疾驰而来。

马上人骑术精绝,马也是千中选一的好马,只不过这时嘴角已带着白沫,显然是已经过长途疾驰。

经过这条船的时候,马上人似乎说了两句话。

但马驰太急,一眨眼间就又已奔出数十丈外,谁也没有这么灵的耳朵。

只有一个人是例外。

胡铁花自然知道这人是谁,问道:“老臭虫,他们说的是什么?”

楚留香道:“那有胡子的人说,‘帮主真的在那条船上?’没胡子的人说,‘只希望……’”

胡铁花道:“只希望什么?”

楚留香笑道:“抱歉得很,下面的话,我也听不清了。”

胡铁花摇了摇头,道:“原来你的耳朵也不见得有多灵光。”

但勾子长已怔住了。

他简直想不通楚留香是怎么能听到那两人说话的,非但听到了那两人说话,还看出了谁有胡子,谁没胡子,还能分辨话是谁说的。

勾子长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楚留香忽然又道:“你可看出这两人是从哪里来的么?”

胡铁花和张三同时抢着道:“自然是‘十二连环坞’来的。”

两人相视一笑,胡铁花接着道:“奇怪的是,武老大怎会到江上来了?”

勾子长又怔住了,忍不住问道:“十二连环坞是什么地方?”

胡铁花道:“十二连环坞就是‘凤尾帮’的总舵所在地。”

勾子长道:“凤尾帮?”

胡铁花道:“凤尾帮乃是江淮间第一大帮,历史之悠久,几乎已经和丐帮差不多了,而且行事也和丐帮差不多,正派得很。”

勾子长道:“武老大又是谁呢?”

胡铁花道:“武老大就是武维扬,也就是凤尾帮的总瓢把子。”

张三接着道:“此人不但武功极高,为人也极刚正,可算得上是个响当当的好汉子,我若见到他,一定请他吃条烤鱼。”

胡铁花道:“你要知道,想吃张三的烤鱼,并不容易,‘神龙帮’的云从龙已想了很多年,就硬是吃不到嘴。”

张三道:“其实云从龙也并不是什么坏东西,只不过他以为我既然在长江上混,就该听他的话,我就偏偏要叫他看到吃不到。”

勾子长道:“神龙帮就在长江上?”

张三道:“不错,神龙帮雄踞长江已有许多年了,谁也不敢来抢他们的地盘,武维扬就因为昔年和神龙帮有约,才发誓绝不到长江上来。”

胡铁花道:“但他今天却来了,所以我们才会觉得奇怪。”

勾子长道:“可是……你们又怎知道那两骑一定是从‘十二连环坞’来的呢?”

胡铁花问道:“你可看到,他们穿的是什么样的衣服?”

勾子长道:“好像是墨绿色的衣服,但穿墨绿色衣服的人也很多呀。”

胡铁花道:“他们的腰带却是用七根不同颜色的丝绦编成的,那正是‘凤尾帮’独一无二的标志。”

勾子长怔了半晌,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你们的眼睛好快……”

张三淡淡地说道:“要在江湖中混,非但要眼睛快,还要耳朵长,单凭武功高强是绝对不够的……”

突听蹄声响动,两匹马自上流沿岸奔来。

马上却没有人。

这两匹马一花一白,连勾子长都已看出正是方才从这里经过的,现在又原路退回,但马上的骑士怎会不见了呢?

勾子长忽然从船头跃起,横空一掠,已轻轻地落在白马的马鞍上,手里居然还提着那黑色的皮箱。

只听耳畔一人赞道:“好轻功!”

他转头一瞧,就发现胡铁花也已坐到花马的马鞍上,笑嘻嘻地瞧着他。

两人相视而笑,同时勒住了马。

这时楚留香才慢慢地走了过来,笑道:“两位的轻功都高得很,只不过勾兄更高一筹。”

胡铁花笑道:“一点也不错,他手里提着个几十斤重的箱子,自然比我吃亏多了。”

勾子长居然并没有现出得意之色,翻身下马道:“香帅深藏不露,功夫想必更深不可测,几时能让我开开眼界才好。”

胡铁花笑道:“你以为他真是深藏不露?告诉你,他只不过是个天生的懒骨头而已。能躺下的时候,他绝不坐着;能走的时候,他绝不会跑。”

楚留香笑道:“能闭着嘴的时候,我也绝不乱说话的。”

勾子长目光闪动,忽然道:“香帅可知道这两匹马为何去而复返?马上的骑士到哪里去了?”

楚留香道:“勾兄想必也已看出,他们只怕已遭了别人毒手!”

胡铁花动容道:“你们已看出了什么?怎知他们已遭了毒手?”

勾子长指了指白马的马鞍,道:“你看,这里的血渍还未干透,马上人想必已有不测。”

马鞍上果然是血渍斑斑,犹带殷红。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你学得倒真不慢,简直已像是个老江湖了。”

勾子长苦笑道:“我只不过是恰巧站在这里,才发现的,谁知香帅谈笑之间就已看到了。”

楚留香沉声道:“武维扬强将手下无弱兵,这两人骑术既精,武功想必也不弱,两骑来去之间,还未及片刻,他们就已遭了毒手……”

胡铁花抢着道:“去瞧瞧他们的尸体是不是还找得到……”

一句话未说完,已打马去远。

勾子长道:“纵能找得到他们的尸体,又有什么用?”

楚留香道:“能找到他们的尸体,就能查出他们的致命之伤在哪里,是被什么兵刃所伤的,也许就能猜出杀他们的人是谁了。”

勾子长默然半晌,长叹道:“看来我要学的事,实在太多了……”

第三章 推测

江岸风急,暮色渐浓。

胡铁花放马而奔,沿岸非但没有死人的尸首,连个活人都瞧不见。

江上的船只也少得很。“还不到一顿饭的时候,那两匹马就已去而复返,显然并没有走出多远,就已被人截击,他们的尸首怎么会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胡铁花终于还是想通这道理了,立刻勒转马头,打马而回。

走了还没有多久,他就发现楚留香、勾子长、张三都围在岸边,那两个骑士的尸首,赫然就在他们的脚下。

胡铁花觉得奇怪极了,来不及翻身下马,已大呼道:“好小子,原来你们找到了,也不招呼我一声,害我跑了那么多冤枉路。”

楚留香笑了笑,道:“你好久没有马骑了,我还以为你想乘此机会骑骑马又兜兜风哩,怎么敢打断你的雅兴!”

胡铁花只好装作听不懂,一掠下马,道:“你们究竟是在哪里找到的?”

张三道:“就在这里。”

胡铁花道:“就在这里?我怎么会没有瞧见?”

张三笑道:“你杀了人后,难道会将尸体留在路上让人家看么?”

他摇了摇头,喃喃道:“想不到这人活了三十多岁,还是这种火烧屁股的脾气。”

胡铁花叫了起来,道:“好呀,连你这小子也来臭我了,你是什么东西?下次你偷了别人的珍珠,看我还会不会替你去顶缸?”

他刚受了楚留香的奚落,正找不着出气的地方。

张三正是送上门来的出气筒。

勾子长还不知道他们的交情,也不知道他们没事就斗嘴,只不过是为了松弛紧张的神经,已抢着来解围了,道:“这两人的尸首,都是从水里捞起来的。”

胡铁花道:“哦。”

其实他也早已看到这两具尸首身上都是湿淋淋的,又何尝不知道尸首必已被抛入江水中。

勾子长又道:“那凶手还在他们衣服里塞满了沙土,所以一沉下去,就不再浮起,若非香帅发现地上的血渍,谁也找不到的。”

胡铁花淡淡道:“如此说来,他的本事可真不小,是不是?”

勾子长叹了口气,道:“香帅目光之敏锐,的确非人能及。”

胡铁花道:“你对他一定佩服得很,是不是?”

勾子长道:“实在佩服已极。”

胡铁花道:“你想跟着他学?”

勾子长道:“但愿能如此。”

胡铁花也叹了口气,道:“你什么人不好学,为什么偏偏要学他呢?”勾子长笑了笑,还没有说话。

突见一道淡青色的火光冲天而起,在暮色中一闪而没。

这时天还没有完全黑,火光看来还不明显。

但勾子长的面色却似已有些变了,突然拱了拱手,笑道:“我还有事,得先走一步。香帅、胡兄,晚上‘三和楼’再见了。”

话未说完,身形已展动。

只见他两条长腿迈出几步,人已远在二三十丈外,眨眼就不见踪影,胡铁花就算还想拉住他也已来不及了。

过了很久,张三才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凭良心说,这人的轻功实在不错。”

楚留香道:“的确不错。”

张三道:“看他的轻功身法,似乎和中土各门各派的都不同。”

楚留香道:“是有些不同。”

张三道:“他这种轻功身法,你见过么?”

楚留香摇了摇头,微笑道:“我没有见过的武功很多……”

胡铁花忽然道:“我看他非但轻功不弱,马屁功也高明得很。”

楚留香道:“哦?”

胡铁花道:“你以为他真的很佩服你么?”

他冷笑着接道:“他故意装成什么都不懂的样子,故意拍你的马屁,讨你的好,想必对你有所图谋,我看你还是小心的好。”

楚留香笑了笑,道:“也许他真的佩服我呢?你又何必吃醋?”

胡铁花哼了一声,摇头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句话可真是一点也不错。但‘不听老人言,吃苦在眼前’。等你上了当时,莫怪我话未说在前头。”

楚留香道:“这只怪他没有拍你的马屁,所以你事事看他不顺眼了。”张三也笑了,却又皱眉道:“但我看这人的行踪也有些可疑,那只箱子里面更不知有什么古怪,你至少也该问问他的来历才是。”

楚留香淡淡道:“这倒用不着我们费心,自然有别人会问他的。”

张三道:“谁?”

楚留香道:“丁枫!”

胡铁花道:“今晚他若不到‘三和楼’去呢?”

楚留香笑道:“他肚子里又没有美酒烤鱼,怎肯放过白吃一顿的机会?”

胡铁花看了看地上的尸首,问道:“你可找到了他们致命的伤痕?”

楚留香道:“就在左肋。”

胡铁花扳起尸体来一瞧,只见两人左肋上果然都有个铜钱般大小的伤口,血已流尽。

伤口已被江水冲得发白,看来深得很。

胡铁花道:“这是箭伤。”

楚留香道:“嗯。”

胡铁花道:“这一带两岸水都很浅,至少要离岸十丈外,才能行船。”张三道:“至少要二十丈外。”

胡铁花道:“那人一箭自二十丈外射来,就能穿透他们的肋骨,取了他们的性命,这手劲倒也少见得很。”

楚留香道:“的确少见得很。”

胡铁花又道:“看他们的伤口,那人用的显见是特大的箭镞;箭的分量沉重,射箭的弓,想必也是柄强弓。”

楚留香道:“他用的至少是五百石的强弓。”

胡铁花道:“江湖中,能用这种强弓大箭的人并不多。”

楚留香道:“的确很少人有这种臂力,能挽得起五百石的强弓。”

胡铁花道:“就算有人能挽得起这种强弓,也没有这种准头,能在二十丈外取人的性命,而且令人闪避都无法闪避。”

楚留香道:“不错。”

胡铁花长长吐出口气,道:“既然如此,这件事岂非已很明显了?”

楚留香道:“很明显?我倒不觉得……”

胡铁花道:“你还想不出那人是谁?”

楚留香道:“想不出。”

胡铁花面上不禁露出得意之色,道:“除了武维扬还有谁!”

楚留香皱眉道:“你是说武维扬杀了他们?”

胡铁花道:“不错,武维扬臂力之强,天下皆知,用的正是把五百石的强弓,壶中十三根‘凤尾箭’更是百发百中。昔年与‘神龙帮’决斗,七阵中虽败了五阵,但武维扬十三箭射落了神龙帮十三条船的主篷,也吓得神龙帮心胆俱寒,否则云从龙挟大胜之余威,又怎肯和凤尾帮订下互不侵犯的条约?”

他笑着接口道:“这件事非但是武维扬生平得意之作,也是当年轰动江湖上的大消息,你难道已忘了么?”

楚留香道:“倒也没有忘记。”

胡铁花大笑道:“既然没有忘记,你怎会没有想到这件事就是武维扬下的手?我看你的脑袋这两年来只怕已被酒色掏空了。”

张三听得眼睛发呆,脱口赞道:“这两年来,小胡果然变得聪明多了!”

胡铁花更得意了,又道:“还有,武维扬想必也知道自己用的‘凤尾箭’太引人注目,所以杀了他们后,还要将箭拔出来,再毁尸灭迹,为的就是要人想不到他是凶手。”

张三抚掌道:“有道理。”

胡铁花笑道:“这件事我只有一点想不通。”

张三道:“哪一点?”

胡铁花道:“这两人既是他的手下,他为什么要杀他们呢?”

张三沉吟着,眼睛瞧着楚留香,道:“你知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

楚留香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杀他们的人,绝不是武维扬!”

胡铁花叫了起来,道:“不是武维扬是谁?你这人的脑袋怎么忽然变成了块木头?”

楚留香道:“这两人一路急奔,为的就是要追上武维扬,是不是?”

胡铁花道:“不错,只可惜他们真的追上了,否则也不会遭了武维扬的毒手。”

楚留香又道:“他们既然是为了追武维扬的,追上之后,见着了武维扬,自然一定要停下来招呼,是不是?”

胡铁花道:“不错。”

楚留香道:“他们停下来招呼时,一定是面对着武维扬的,是不是?”

胡铁花道:“不错。”

楚留香道:“他们既然是面对着武维扬的,武维扬一箭射来,又怎会射入了他们的左肋?”

胡铁花怔住了,面上的得意之色立刻连半点都瞧不见了。

张三失笑道:“也许武维扬射出来的箭会半途转弯的。”

胡铁花瞪了他一眼,似乎想咬他一口。

楚留香道:“还有,武维扬纵横江湖已有二十多年,可算是一等一的老江湖了,他若真想毁尸灭迹,又怎会被我们发现?”

张三笑道:“他也许是喝醉了酒。”

胡铁花瞪眼道:“还有没有?”

楚留香道:“还有,这两匹马是向前疾驰,这两人受伤坠马之后,两匹马本该是向前跑才对,又怎会忽然回头了呢?”

张三笑道:“也许这两匹马也是吃荤的,不吃草,也想吃吃我的烤鱼。”

胡铁花已跳了起来,大声道:“好,好,好!你们两个都比我聪明,你们就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吧!”

楚留香道:“射箭的人,必定是藏在岸边的人。这两人一路疾驰,什么也没有瞧见,骤出不意,是以才会被他一箭射入左肋。”

胡铁花道:“哼!”

楚留香道:“这人用的虽是大箭,却未必是强弓,因为他们之间相距根本就没有二十丈。”

张三道:“非但没有二十丈,也许连两丈都没有。在两丈之内,我射出去的箭也准得很!”

楚留香道:“他如此做,为的就是要让我们以为这是武维扬下的手,所以,他才故意在岸边留下些血渍,好让我们找到这两人的尸身。”

张三道:“他还怕我们不找到这里来,所以才故意将两匹空马放回,还故意在马鞍上也留下些血渍,是不是?”

楚留香道:“不错,否则这两人左肋中箭,血又怎会滴到马鞍上去?”

胡铁花不说话了。

张三道:“但这件事我也有一点还没有想通。”

楚留香道:“哪一点?”

张三道:“他杀了这两人,本是神不知,鬼不觉的,为什么一定要我们知道?”

胡铁花忍了忍,终于还是忍不住道:“因为他知道我们已瞧见了这两人,怕我们追究。”

张三道:“这道理勉强也说得通,但这两人就算真是武维扬杀的,也是他们‘凤尾帮’的事,别人也无法插手,他嫁祸给武维扬又有什么用?”

胡铁花又说不出话来了。

楚留香缓缓道:“他们这样做,既不是为了怕我们追究,也不是想嫁祸给武维扬。”

张三道:“那么,他们是为了什么?”

楚留香道:“只为了要我们知道武维扬还活着。”

张三和胡铁花对望了一眼,显见都没有听懂他这句话的意思。

楚留香接着道:“若是我猜得不错,武维扬想必已死了!”

张三动容道:“你说武老大也已遭了他们毒手?”

楚留香道:“不错,但他们还不想让别人知道,也许还另有图谋,所以才这样做。我们若相信这两人真是武维扬杀的,那么武维扬自己当然就还没有死了,以后若有人问起武维扬的死活,我们就一定会证明武维扬还活着的!”

他叹了口气,接道:“这些人心计之深、手段之毒、计划之周密,固然都可怕得很,最可怕的还是,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知道他们图谋的究竟是什么?”

张三伸了伸舌头,笑道:“幸好今天晚上他们没有看清我……”

船头上的炉火犹未熄。

张三拍着胡铁花的肩头,笑道:“现在时候还不算晚,再到我船上去吃两条鱼如何?”

胡铁花笑道:“今天我还想留着肚子去吃那些孙子,等明天再来吃你这孙子吧!”

张三喃喃道:“今天你若错过机会,明天只怕就吃不到了……”

他摇着头,叹着气,慢慢地走上船,居然唱起歌来。仔细一听,他唱的竟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胡铁花笑骂道:“这小子才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我就不信‘三和楼’上,真有人能够要了我们的命去。”

楚留香沉默了半晌,忽然笑道:“我倒想再吃他两条鱼,这机会也许真不多了……”

突听一声轻呼,张三刚走入船舱,又退了出来,面上虽有惊异之色,还是带着笑道:“我这船上连半件值钱的东西都没有,朋友若想来光顾,那可真是抱歉得很了。”

胡铁花瞟了楚留香一眼,失笑道:“想不到今天梁上君子也遇着了小偷。”

两人掠上船头,就发现果然有个人蜷伏在船舱的角落里。

船舱里还没有点灯,暗得很,他们也瞧不清这人的面貌和身形,只瞧见了一双眼睛——

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无论谁都很少能见到如此明亮、如此美丽的眼睛,只可惜现在这双眼睛却充满了惊慌和恐惧,看来自然远不及平时那么动人。

张三笑道:“我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几只破袜子,姑娘若不嫌臭,就请带走吧,赖在这里,可没有好处的。”

船舱里的人既不动,也不走,竟似赖定在这里了。

张三皱眉道:“你还不想走?”

船舱里的人很快地摇了摇头。

张三道:“你究竟想在这里干什么?非等着我轰你出去不可?”

他似乎真的要进去赶人了,胡铁花却一把拉住了他,瞪眼道:“你这人是不是有毛病?”

张三怔了怔,道:“毛病?什么毛病?”

胡铁花道:“若有这么美丽的女孩子肯赏光到我家去,我想尽法子留住她还来不及,怎么能板下脸来赶人家走呢?”

张三失笑道:“你听见没有,我虽然是个大好人,这小子却是个大色狼,我劝你还是快走吧,愈快愈好。”

除了鱼和珍珠外,张三对别的本都没兴趣。

谁知船舱里的人儿还是在摇着头。

胡铁花笑了,道:“姑娘千万莫听他的,我这人只不过是喜欢交朋友而已。只要姑娘高兴,随便在这里耽多久都没关系,我保证他绝不敢对你无礼。”

他以为船舱里的这人一定会对他很感激了,谁知这位姑娘竟似全不知好歹,反而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就在这一瞬间,胡铁花忽然发觉这双眼睛看来竟熟悉得很,仿佛是在什么地方见过的。

他还未说话,楚留香已问道:“是金姑娘?”

船舱里的人果然点了点头。

胡铁花也想起来了,失声说道:“对了,就是那个凶姑娘,她一凶起来,一瞪起眼睛,我就认出她是谁来了。张三……”

他再回过头去找张三,张三早已溜之大吉。

楚留香道:“金姑娘为何会到这里来了呢?”

金灵芝还是躲在那里,不肯说话。

胡铁花沉下了脸,冷哼道:“像金姑娘这么尊贵的人,居然会到这里来,倒真是怪事,莫非还是想来要我的命么?”

金灵芝眨了眨眼,眼圈竟似已有些红了。

她居然又忍住了没有发脾气。

这强横霸道的大姑娘,此刻看来竟有些可怜兮兮的样子。

胡铁花的心立刻软了。

他的心本来就不太硬,尤其是见到女孩子时,软得更快,本来还想板着脸的,怎奈脸上的肉已不听指挥,展颜笑道:“这里虽然没有什么好东西,但烤鱼却还不错,金姑娘只要不发脾气,无论要什么都好商量。”

金灵芝又眨了眨眼,目中竟流下泪来。

一见到女人的眼泪,胡铁花非但心软,人也软了,柔声道:“金姑娘若还是在对我生气,就算打我几下出气也没关系。”

楚留香笑了笑,道:“但金姑娘只怕并不是来找你的。”

胡铁花瞪眼道:“不是找我的,难道是找你的?她找你干什么?”

楚留香也不理他,沉声道:“金姑娘莫非遇着了什么意外?”

金灵芝果然又点了点头。

胡铁花抢着道:“难道有人敢对金姑娘无礼?”

金灵芝垂下头,竟似已在轻轻啜泣。

胡铁花道:“难道金姑娘不是那些人的对手,所以才躲到这里来的?”

金灵芝的身子往后缩了缩,似乎在发抖。

胡铁花大声道:“是谁欺负金姑娘,是不是丁枫那小子?”

金灵芝既未点头,也未摇头,泣声却更悲哀。

胡铁花大怒道:“那小子胆子可真不小,金姑娘,有我们在这里,你什么都不必怕……”

他愈说火气愈大。

看到有人欺负女孩子,他的火气一发,就简直不可收拾,恨恨道:“那小子现在在哪里?你带我们找他去!”

金灵芝的身子又往后缩了缩,就像是只已被追得无处可逃的小羊,好容易找到了个可以藏身之地,哪里还肯出来?

胡铁花皱眉道:“金姑娘莫非已受了伤?”

金灵芝颤声道:“我……”

一个字刚说出,就忍不住轻呼了一声,似已痛得无法忍受。

胡铁花动容道:“你伤在哪里,让我瞧瞧,要不要紧?”

他嘴里说着话,已一头钻入了船舱。

船舱里的地方不大,而且果然有种很特别的臭气——单身汉住的地方,大多都有这种臭气。

像金灵芝这样的千金小姐,若非已被人逼急了,就算捏住她的鼻子,她也是万万不肯到这里来的。

胡铁花暗中叹了口气,柔声道:“我虽不是名医,但却也会治伤的;金姑娘你只管放心,将伤势让我瞧瞧,我总有法子治好。”

金灵芝挣扎着,伸出了腿,颤声道:“他……他想杀我,一刀险些将我的腿砍断了。”

胡铁花咬牙道:“好小子,好狠的心……”

船舱里暗得很,他蹲下去,还是瞧不清金灵芝腿上的伤在哪里,皱眉道:“张三,你这鬼地方难道连盏灯都没有么?”

他想去摸摸她腿上的伤势,谁知他手刚伸出,金灵芝这条已受了重伤的腿突然能动了,非但能动,而且还动得很快、很有力,飞起一腿,就踢在胡铁花的肩井穴上,接着又是一腿,将胡铁花踢得滚了出去,用的竟是正宗的北派鸳鸯腿。

胡铁花连一声惊呼都未发出,已被制得不能动了。

只见剑光一闪,一柄长剑已抵住了他的咽喉。

金灵芝的眼睛又已瞪了起来,厉声道:“你这色狼,你敢摸我的腿?你难道忘记我是什么人了?”

胡铁花叹了口气,苦笑道:“我什么都未忘记,只忘记你是个女人了。男人想帮女人的忙,就是在自找麻烦;若相信了女人的话,更是活该倒霉!”

金灵芝冷笑道:“你算是什么东西,我会要求你帮我的忙?就是天下的人都死光了,我也不会找到你的。”

她忽然扭转头,大喝道:“站在那里不许动,动一动我就先要他的命!”

其实楚留香根本就没有动。

他发觉不对的时候,再想出手已来不及了。

金灵芝瞪着眼睛道:“我问你,这人是不是你的好朋友?”

楚留香叹道:“看来,我就算想不承认也没有法子了!”

金灵芝道:“你想要他活着,还是想他死?”

胡铁花抢着道:“他当然是想我活着的,我若死了,还有谁来跟他斗嘴?”

楚留香道:“不错,他若死了,我就太平了。只可惜我这人一向过不得太平日子。”

金灵芝道:“好,你若想救他,先去将那张三找来再说。”

这句话刚说完,张三已出现了,苦着脸道:“我也不想他死,我的朋友里还没有他这样的呆子,再想找这么样一个也不是容易事。”

胡铁花也叫了起来,道:“我究竟是色狼,还是呆子?”

张三道:“你是个呆色狼,色呆子,一个人就已身兼两职。”

胡铁花笑道:“若有薪饷可拿,身兼两职倒也不是坏事。”

金灵芝目光闪动,居然没有插嘴。

只因她实在也听得怔住了。

若是别人,落到他们这种情况,纵然不吓得浑身发抖,面如死灰,也一定难免急得愁眉苦脸。

谁知这几人还是在嘻嘻哈哈地开玩笑,仿佛已将这种事当作家常便饭,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

胡铁花居然还笑得很开心。

金灵芝的手一紧,剑尖就几乎刺入了胡铁花的咽喉,厉声叱道:“你们以为我不敢杀他,是不是?”

张三叹了口气,喃喃道:“你当然敢,连男人洗澡的地方你都敢闯进去,天下还有什么是你不敢做的事?”

金灵芝怒道:“你叽叽咕咕在说些什么?”

张三赔笑道:“我说金姑娘本是位女中豪杰,杀个把人有什么稀奇?只求姑娘莫要逼我跳到这条江里去,我什么东西都往这里倒的。”

金灵芝眼珠子一转,道:“你既然明白就好,快跳下水里去洗个澡吧!”

张三失声道:“什么?洗澡……在下半个月前刚洗过澡,现在身上还干净得很。”

金灵芝厉声道:“你想救他的命,就快跳下去,少说废话。”

张三哭丧着脸道:“可是……可是现在天已凉了,这条江里又脏得很……”

金灵芝冷笑道:“若是不脏,我也不要你跳了。”

张三道:“为……为什么?”

金灵芝道:“你害我在这里嗅了半天臭气,我怎么能轻易放过你?”

张三道:“但我并未请姑娘来呀!”

金灵芝怒道:“你为何不将这地方收拾干净?”

张三道:“我怎么知道姑娘要来呢?”

金灵芝道:“不管,不管,我只问你,你是跳?还是不跳?”

张三又叹了口气,喃喃地说道:“这位姑娘可真真蛮不讲理,我看将来她老公一定难免要被她活活气死。”

金灵芝瞪眼道:“你又在嘀咕些什么?”

张三赶紧赔笑道:“我只是在说,姑娘的吩咐,有谁敢不听呢?”

他一只手捏着鼻子,竟真的“扑通”一声,跳入江里。

但金灵芝的火气还是一点也没有消,瞪着楚留香道:“现在轮到你了!”

楚留香苦笑道:“姑娘难道也想要我跳下去洗个澡?”

金灵芝冷笑道:“你就没有那么便宜了。”

楚留香道:“姑娘要我怎样?”

金灵芝道:“我只想要你替我拿样东西,你若答应了我,我就立刻放了他。”

楚留香松了口气,道:“却不知姑娘要我去拿的是什么?”

金灵芝道:“桃子。”

楚留香怔了怔,道:“桃子?什么桃子?”

金灵芝道:“当然是吃的桃子,你难道连桃子都没听说过么?”

楚留香笑了,道:“现在虽不是出桃子的时候,但姑娘若一定想要,总还找得到的。”

金灵芝悠然道:“只不过我要的桃子稍微有些特别而已。”

楚留香道:“什么特别?”

他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已经变了,失声道:“姑娘要的,莫非是西方星宿海、极乐宫里的玉蟠桃?”

金灵芝道:“不错。”

楚留香倒抽了口凉气,苦笑道:“姑娘要的桃子,的确特别得很。”

金灵芝淡淡道:“若不特别,我也就不要了。”

她接着又道:“半个月后,就是我祖母的八旬华诞之期,我哥哥姐姐、叔叔伯伯,都已准备了一份特别的寿礼,我怎么能没有?”

楚留香叹道:“姑娘若能以极乐宫的玉蟠桃为寿礼,那自然是出色当行,一定可以将别人送的礼全都压下去了。”

金灵芝道:“正是如此。江湖传言,都说那玉蟠桃是西天王母娘娘蟠桃园中的仙种,少年人吃了能养气驻颜,永葆青春,老年人吃了能延年益寿,长生不老。”

楚留香道:“既然如此,姑娘也就该知道,这玉蟠桃十三年才结实一次,而且……”

金灵芝打断了他的话,道:“我早已打听清楚了,今年正是玉蟠桃结实之期,而且我要的也不多,只要有四五个也就够了。”

胡铁花也叹了口气,苦笑道:“你好像还觉得自己的心平得很,但你可知道那玉蟠桃一次才结实几枚么?”

金灵芝道:“七枚。”

胡铁花道:“不错,那玉蟠桃十三年才结实七枚,你却想去问人家要四五个,你难道以为那极乐宫中的老怪物,是这老臭虫的儿子不成?”

楚留香叹道:“就算真是他老子,只怕也是一样要不到的。”

金灵芝道:“为什么?”

楚留香道:“极乐宫主张碧奇的夫人孙不老最是爱美,最怕老,昔年曾发下重誓,绝不让她丈夫看到她老时候的样子。”

胡铁花道:“这位张夫人本是个聪明人,她知道男人最怕看到老太婆——妻子一老,十个丈夫中,只怕就有九个要变心。”

金灵芝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但每个人都要老的,谁也不能例外,是不是?”

女人只要听到“老”字,心里就不免要发愁,金灵芝的脾气虽然像男人,却也不能例外。

楚留香道:“她说那句话的意思,正是说一等自己快要老的时候,就要去死,那么她丈夫就永远看不到她的老态了。”

胡铁花笑了笑,道:“她也许并不是这意思。”

楚留香道:“哦?”

胡铁花道:“她的意思也许是说,等到她要老的时候,就要将她丈夫杀了——只有死人才是永远不会变心的,是不是?”

楚留香道:“其实她夫妻伉俪情深,可说是武林中最恩爱的一对,无论是谁先死了,另一个只怕也活不下去。”

他接着又道:“极乐宫昔年本名为‘离愁宫’,离愁宫主轩辕野,也是当时数一数二的武林高手。”

胡铁花道:“我也听说过这个人,据说他天生神力,当世无双,用的兵器重达一百多斤,天下无出其右,后来不知为了什么,竟忽然失踪了。”

楚留香道:“张碧奇那时还不到三十岁,在江湖中刚露头角,有一天,忽然跑到星宿海去,要找轩辕野决斗,而且还订下赌注,要以他夫妻两人的性命来赌轩辕野的离愁宫,为的,也就是听说那玉蟠桃可令人青春永驻。”

胡铁花失笑道:“这赌注实在有点不公道。张碧奇若胜了,不但就可拥有比皇宫还华丽的离愁宫,还可令他夫人青春不老;轩辕野若胜了,要他夫妻两人的性命又有何用?我若是轩辕野,才不会跟他打这个赌。”

楚留香道:“赌得虽不公道,但轩辕野纵横无敌,又怎会将这初出茅庐的少年放在眼里?当下就答应了,以三阵见胜负。”

胡铁花道:“是哪三阵?”

楚留香道:“一阵赌兵刃,一阵赌内力,一阵赌暗器轻功。”

胡铁花道:“轩辕野的兵器之强,可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内力之深厚,自然也绝非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可比,至少已有两阵他是赢定的了。”

楚留香道:“当时轩辕野自己想必也认为如此,谁知张碧奇非但武功得有真传,为人更是聪明绝顶,早已想出了一种克制轩辕野的兵器。”

胡铁花道:“什么兵器?”

楚留香道:“销魂索。”

胡铁花皱眉道:“这种兵器我倒还未听到过。”

楚留香道:“这种兵器本是他自己创出来的,名字也是他自己取的,别人自然从未听到过。”

胡铁花道:“那究竟是种什么样的兵器?”

楚留香道:“只不过是条长绳子而已。”

胡铁花道:“绳子?绳子又怎能做兵刃?又怎能伤人?”

楚留香道:“他用的那条绳子长达三丈,他就站在三丈外和轩辕野交手。轩辕野用的兵器虽重,却也无法震飞他手里的绳子;轩辕野用的兵器虽长,却也无法远及三丈;他轻功本较轩辕野高,轩辕野想逼近他,也绝无可能。”

胡铁花道:“但他用的那条绳子又怎能伤得到轩辕野?岂非已先立于不胜之地?和人打架,哪有用这种笨法子的?”

楚留香道:“他这一阵,本就不想赢的,用意只不过是在消耗轩辕野的内力。”

胡铁花道:“不错,轩辕野用的兵器既然重达一百多斤,施展起来自然费力得很,只不过,他也不是呆子,也该明了张碧奇的用意,张碧奇用的兵器既然根本伤不了他,他也根本不必白费气力出手的。”

楚留香道:“问题就在这里,张碧奇虽不想胜轩辕野,轩辕野却一心想胜张碧奇。”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不错,以轩辕野的身份地位,自然不愿和张碧奇战成和局,只要他存了求胜之心,就难免要上当了。”

楚留香道:“轩辕野既然一心求胜,自然要使出全力。两人这一战自清晨开始,直达深夜,本来还未分出胜负,张碧奇却忽然自认败了,只因他已看出轩辕野那时真力已将耗尽,几乎已成了强弩之末!”

胡铁花道:“既然如此,他为何不再打下去呢?索性叫轩辕野力竭倒地,岂非更好?”

楚留香道:“只因那时轩辕野已将他逼入了绝谷,他已退无可退,若是再打下去,他也就再也没有便宜可占;但他既已认输,轩辕野自然也无法再出手。”

胡铁花道:“于是他就乘此机会立刻要比第二阵了,是不是?”

楚留香道:“不错。”

胡铁花道:“第二阵比的一定是内力,那时轩辕野既已恶战了一昼夜,先就吃了大亏,只怕已经不是他敌手。”

楚留香道:“这你就错了。轩辕野天生异禀,神力无穷,虽然已将力竭,但张碧奇还是没有必胜的把握,所以他们第二阵斗的是暗器和轻功。”

胡铁花皱眉道:“轩辕野本不以暗器轻功见长,只怕也不是张碧奇的对手。”

楚留香道:“你又错了,第二阵出手的不是张碧奇,而是他的夫人孙不老。”

胡铁花道:“这两人用的竟是车轮战么?”

楚留香道:“轩辕野虽然也知道他们是投机取巧,但他自负为天下第一高手,认为已必胜两阵无疑,所以也没有计较。以他那样的身份地位,自然是话出如风,永无更改,后来发觉不对时,也不能说出不算了。”

胡铁花叹道:“不错,一个人若是想充英雄,就难免要吃亏的。”

楚留香道:“孙不老号称‘凌波仙子,散花天女’,轻功暗器之高,几乎已不可思议,这一阵轩辕野本就必败无疑。”

胡铁花眼角瞟着楚留香,悠然道:“就算轻功比人高些,也算不了什么本事,那本来就是逃命用的本事。”

到了这种时候,他居然还是忘不了要臭楚留香几句。

楚留香也不理他,接着道:“两阵下来,轩辕野就算神力无穷,也已到了强弩之末,而张碧奇体力却已完全恢复,第三阵不到两个时辰,就已见了胜负。”

胡铁花冷笑道:“但张碧奇就算胜了,也胜得不光荣。我看这种投机取巧的法子,大概也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

楚留香道:“怎见得?”

胡铁花道:“这种法子也只有女人才想得出。”

楚留香笑了笑,道:“但张碧奇夫妻那时总还是武林后辈,无论是用什么法子取胜的,轩辕野都无话可说,立刻就将离愁宫拱手让人,他自己也就从此失踪,至今已有四十余年,江湖中简直就没有人再听到过他的消息。”

他接着又道:“但自从那一战之后,张碧奇夫妇也很少在江湖露面了。近二十年来,更已绝迹红尘,后一辈的人,几乎已未听过他们的名字。”

胡铁花冷冷道:“他们只怕也自知胜得不光荣,问心有愧,所以才没脸见人。”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兴高采烈,金灵芝竟一直没有打断他们的话,只因这两人口才极好,说的又是件极引人入胜的武林掌故,当真是紧张曲折,高潮迭起,金灵芝实已听得出神。

直到两人说完,金灵芝才回过神来,大声道:“我到这里来,可不是听你们说故事的。我只问你,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楚留香苦笑道:“我说这故事,只为了想要姑娘知道,张碧奇夫妇对那玉蟠桃是如何珍视,我和他们素昧平生,毫无渊源,怎么能要得到?”

金灵芝道:“我也知道你要不到,但要不到的东西,你就会偷。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天下再也没有‘盗帅’楚留香偷不到的东西,是不是?”

楚留香道:“但张碧奇夫妇在极乐宫一住四十年,武功之高,想必已深不可测,这四十年来,江湖中也有不少人想去打他们那玉蟠桃的主意,简直就没有一个能活着回来的。”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何况,星宿海远在西极,迢迢万里,我又怎能在短短半个月里赶去赶回?姑娘你这不是强人所难么?”

金灵芝大声道:“不错,我就是要强人所难!你若不答应,我现在就杀了他!”

胡铁花闭上眼睛,苦笑道:“看来你不如还是快替我去买棺材吧,买棺材总比偷桃子方便得多了。”

金灵芝冷笑道:“连棺材都不必买,我杀了你后,就将你抛到江里去喂……”

这句话还未说完,突听“轰”的一声,船底竟然裂开了一个大洞,江水立刻喷泉般涌出——

船身震荡,金灵芝骤出不意,脚下一个踉跄,只觉手腕一麻,也不知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手里的剑就再也拿不住了。

这柄剑忽然间就到了楚留香手上。

汹涌的江水中,竟然钻出个人来,正是“快网”张三。

只听张三大笑道:“姑娘在这里耽了半天,想必也被熏臭了,也下来洗个澡吧!”

笑声中,他竟伸手去抱金灵芝的腿。

金灵芝脸都吓白了。

船舱明明是开着的,她居然不会往外钻,只是大声道:“你敢碰我,你敢……”

张三已看出她一定不懂水性,所以才会慌成这样子,笑道:“在地上是姑娘你厉害,可是在水里,就得看我的了。”

金灵芝惊呼一声,突然觉得有只手在她肘下一托,她的人就被托得飞了起来,飞出了船舱。

只听楚留香的声音带着笑道:“下次若想要人的命,就千万莫要听人说故事……”

船在慢慢地往下沉。

张三托着腮,蹲在岸边,愁眉苦脸地瞧着,不停地叹着气,好像连眼泪都已快掉了下来。

胡铁花心里虽然对他有说不出的感激,嘴里却故意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条船反正也快报销了,早些沉了反而落得个干净,你难受什么?”

张三跳了起来,大叫道:“破船?你说我这是条破船?这样的破船你有几条?”

胡铁花笑道:“一条也没有,就算有,我也早就将它弄沉了,免得看着生气。”

张三仰天打了两个哈哈,道:“好好好,胡相公既然这么说,那不破的船胡相公想必至少也有十条八条的了,就请胡相公随便赔我一条如何?”

胡铁花悠然道:“船,本来是应该赔的;应该赔你船的人,本来也在这里,只可惜……”

他用眼角眯着楚留香,冷冷地接着道:“只可惜那人已被这位怜香惜玉的花花公子放走了。”

楚留香笑了,道:“我放走了她,你心里是一万个不服气,但我若不放走她,又当如何?你难道还能咬她一口么?”

张三道:“一点也不错,以我看也是放走了的好,她若留在这里,少时若又掉两滴眼泪,胡相公的心就难免又要被打动了,胡相公的心一软,说不定又想去摸人家的大腿,若再被人家的剑抵住脖子,到了那时,唉……”

他长长叹了口气,摇着头道:“我就算想再救胡相公,也找不到第二条破船来弄沉了。”

胡铁花也仰天打了两个哈哈,道:“好好好,你两人一搭一档,想气死我是不是?告诉你,我一点也不气,我上了人家一次当,就再也不会上第二次了!”

张三道:“哦?胡相公这难道是第一次上女人的当么?”

胡铁花说不出话来了,鼻子似乎又有点发痒,又要用手去摸摸,楚留香这摸鼻子的毛病,他早已学得“青出于蓝”了。

张三道:“据我所知,胡相公上女人的当,没有七八百次,也有三五百次了,每次上了当后,都指天誓言,下次一定要学乖了,但下次见了漂亮女人时,他还是偏偏要照样上当不误,你说这是不是怪事?”

楚留香笑道:“他上辈子想必欠了女人不少债,留着这辈子来还的,只不过……凭良心讲,他这次上当,倒也不能怪他。”

张三道:“哦?”

楚留香道:“那位金姑娘本就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若说她骑马上过房、闯过男人澡堂,甚至说她脱光了衣裳自街上走过,我都不会觉得奇怪,但若说她会以奸计骗人,那就连我也是万万想不到的了。”

胡铁花叹了口气,喃喃道:“这老臭虫虽然也是个臭嘴,但有时至少还会说几句良心话,我就因为再也想不到她是这样的人,所以才会上她的当。”

张三道:“这话倒也有理,但方才骗人的难道不是她么?”

楚留香道:“我想,她方才那么样做,一定不是她自己的主意。”

胡铁花道:“不错,她一定是受了别人的指使,说不定还是被人所胁,否则……”

张三道:“否则她一定不忍心来骗我们这位多情大少的,是不是?”

他不让别人说话,接着又道:“但像她那种脾气的人,又有谁能指使她?威胁她?”

楚留香沉吟着,道:“说不定她有什么把柄被人捏在手里。”

胡铁花道:“不错,威胁她的人一定是丁枫,你看她见到丁枫时的样子,就可看出来了。”

张三道:“那也未必,她对那位丁公子事事忍让,说不定只因为她对他早已情有所钟。女人家对自己喜欢的,总是让着些的。你看那位丁公子,不但少年英俊,风流潇洒,而且言语得体,文武双全,我若是女人,见了他时,那脾气也是万万发作不出来的。”

胡铁花眼睁睁地听着,忽然站起来,向他长长作了一揖,道:“我求你一件事好不好?”

张三也不禁怔了怔,道:“你想求我什么?还想吃烤鱼?”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我求求你,不要再气我,我实在已经受不了了,等我发了财时,一定赔你一条船,而且保管和你那条船一样破。”

张三忍不住笑了,喃喃道:“这人本来说的还像是人话,谁知说到后来又不对了……”

他接着道:“你们若说她竟是受丁枫所胁,也未尝没有道理,只不过,丁枫想要的本是楚留香的命,又何苦要他去偷那玉蟠桃?”

胡铁花道:“这你都不懂么?……这就叫作借刀杀人之计!”

张三道:“借刀杀人?”

胡铁花道:“丁枫想必也知道这老臭虫不是好对付的,所以就要他去盗那玉蟠桃,想那极乐宫岂是容人来去自如之地?老臭虫若是真去了,还能回得来么?”

张三抚掌道:“不错,想不到你居然也变得聪明起来了。”

楚留香道:“还有呢?”

胡铁花道:“还有什么?”

楚留香笑道:“丁枫用的本是一条连环计,一计之外,还有二计,你这位聪明人怎会看不出了。”

胡铁花道:“还有第二计?是哪一计?”

楚留香道:“那是三十六计中的第十八计,叫调虎离山。”

胡铁花道:“调虎离山?”

楚留香道:“不错,他在这里想必有什么勾当,生怕我们碍了他的事,所以就想将我们远远地支到星宿海去,这一去纵能回来,至少也是半个月以后的事了。”

胡铁花默然半晌,摇着头叹道:“看来也只有你这样的人,才能看得破丁枫那种人的奸计,我的确还差得远了,这种阴险狡诈的事,我非但做不出,简直连想也想不出。”

楚留香失笑道:“但你骂人的本事倒不错,骂起人来,全不带半个脏字。”

胡铁花道:“这我也是跟你学的,你难道忘了?”

第四章 心怀鬼胎

三和楼自然有“楼”,非但有二楼,二楼上还有个阁楼。

阁楼的地方并不大,刚好可以摆得下一桌酒。

海阔天请客的一桌酒,就摆在这阁楼上。

胡铁花走上这阁楼,第一眼看到的人,竟然是金灵芝。

金灵芝居然还是来了。

胡铁花在“逍遥池”里看到她的时候,她看来活脱脱就像是个泼妇,而且还是有点神经病的泼妇。

在那船舱里,她就变了,变得可怜兮兮的,像条小绵羊,但一眨眼,这条小绵羊就变成了一条狐狸、一只老虎。

现在,她居然又变了。

她已换了件质料很高贵,并不太花的衣服,头上戴的珠翠既不太多,也不太少。

她端端正正、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看来既不刺眼,也绝不寒碜,正是位世家大宅中的千金小姐应该有的模样。

胡铁花暗中叹了口气:“女人真是会变。有人说,女人的心,就像是五月黄梅天时的天气。说这话的人,倒真是个天才。”

最高明的是,在她看到楚留香和胡铁花时,居然还是面不改色,就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方才躲在船舱里的那个人,好像根本就不是她。

胡铁花又不禁叹了口气:“我若是她,她若是我,我见了她,只怕早已红着脸躲到桌子下面去了,如此看来,女人的脸皮的确要比男人厚得多。”

他却不知道,若说女人的脸皮比男人厚,那也只不过是因为她们脸上多了一层粉而已,纵然脸红了,别人也很难看得出。

也有人说:“年纪愈大的女人,脸皮愈厚。”

其实那也只不过因为年纪愈大的女人,粉也一定擦得愈多。

金灵芝左边两个位子,是空着的,显然是准备留给楚留香和胡铁花的,在酒席上,这两个位子都是上座。

但胡铁花却宁可坐在地上,也不愿坐在那里。

被人用剑抵住脖子,毕竟不能算是件很得意的事。

胡铁花的脖子到现在还有点疼。

金灵芝右边,坐的是个相貌堂堂的锦袍老人,须发都已花白,但一双眸子,却还是闪闪有光,顾盼之间,凛凛有威,令人不敢逼视。

无论谁都可看出,这人的来头必定不小。可喜的是,他架子倒不大,见到胡铁花他们进来,居然起来含笑作礼。

胡铁花立刻也笑着还礼。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他笑容很快就又瞧不见了。

他一进来,就觉得这老人面熟得很,只不过骤然间想不起是谁了,等到他见到这老人锦袍上系着的腰带,他才想了起来。腰带是用七根不同颜色的丝绦编成的。

这老人赫然竟是“凤尾帮”的总瓢把子“神箭射日”武维扬!

胡铁花忍不住偷偷瞪了楚留香一眼,意思正是在说:“你岂非已算定武维扬死了么?他现在为何还是好好地活着?”

楚留香居然也面不改色,就像是根本没有说过这些话似的。胡铁花常常都在奇怪,这人的脸皮如此厚,胡子怎么还能长得出来?

勾子长居然也来了,武维扬旁边坐的就是他,再下来就是丁枫、海阔天和那佩刀的大汉。

坐在那里,勾子长也比别人高了半个头。“但他的腿虽长,上身并不长呀。”

胡铁花正在奇怪,勾子长也已含笑站了起来,胡铁花这才看出原来他竟还是将那黑皮箱垫着坐下,像是生怕被人抢走。

等到入座之后,胡铁花才发觉旁边有个空位子,也不知是留着等谁的,这人居然来得比他们还迟。

丁枫的笑容还是那么亲切,已举杯道:“两位来迟了,是不是该罚?”

楚留香笑道:“该罚该罚,先罚我三杯。”

他果然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胡铁花也放心了。

楚留香喝下去的酒,就绝不会有毒,酒里只要有毒,就瞒不过楚留香。

丁枫又笑道:“楚兄既已喝了,胡兄呢?”

胡铁花笑道:“连他都喝了三杯,我至少也得喝六杯。”

他索性将六杯酒都倒在一个大碗里,仰着脖子喝了下去。

丁枫抚掌道:“胡兄果然是好酒量,果然是名不虚传。”

胡铁花道:“原来阁下早已认得我们了。”

丁枫微笑道:“两位的大名,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在下若说不认得两位,岂非是欺人之谈了。”

胡铁花瞪了海阔天一眼,道:“有海帮主在这里,阁下能认得出我们,倒也不奇怪,但我若说,我们也认得阁下,那只怕就有些奇怪了,是不是?”

丁枫笑道:“那倒的确奇怪得很,在下既无两位这样的赫赫大名,也极少在江湖间走动,两位又怎会认得在下?”

胡铁花笑道:“怪事年年都有的,我倒偏偏就是认得你,你信不信?”

丁枫道:“哦?”

胡铁花道:“阁下姓丁,名枫……”

他话未说完,丁枫的面色已有些变了,失声说道:“不错,在下正是丁枫,却不知两位怎会知道?”

他在枯梅大师舱上自报姓名时,当然想不到岸上还有人偷听。

胡铁花心里暗暗好笑,面上却正色道:“其实阁下的大名我们已知道很久了,阁下的事,我们也都清楚得很,否则今日我们又怎会一请就来呢?”

丁枫嘴里好像突然被人塞了个拳头,半晌说不出话来。

胡铁花察言观色,忽然仰天一笑,道:“丁兄若是认为自己的身份很神秘,不愿被人知道,那就只怪我多嘴了,我再罚六杯。”

这六杯,他喝得比上六杯更快。

楚留香笑道:“这人有个最大的本事,无论你说什么,他总能找到机会喝酒的。”

丁枫也立刻跟着笑了,道:“在座的人,只怕还有一位是两位不认得的。”

那佩刀的大汉立刻站了起来,抱拳道:“在下向天飞。”

他只说了这五个字,就坐了下去,眼睛始终也没有向胡铁花他们这边看过一眼,方才那一肚子火气,到现在竟还是没有沉下去。

楚留香笑道:“幸会幸会,‘海上孤鹰’向天飞的大名,不知道的人只怕还很少……”

勾子长突然打断了他的话,淡淡道:“这名字我就不知道,而且从来也未听说过。”

向天飞的面色变了,冷笑道:“那倒巧得很,阁下的大名,我也从未听人说起。”

陆上的强盗大致可分成几种,有的是帮匪,有的是股匪,有的占山为王,有的四处流窜,有的坐地分赃,还有一种,叫独行盗。

独行盗的武功通常都很高,一个人独来独往,从来不要帮手,因为他们觉得这样做不但行事较隐秘,而且也没有人抢着要和他们分肥,其中的高手,有的甚至真能做到“日行千家,夜盗百户”的。

他们只要做成一宗大买卖,就能享受很久。

但独行盗既然是独来独往,从无帮手,所冒的风险自然也比较大,是以他们大多身怀几种独门绝技,足以应变。

也有的是轻功极高,一击不中,也能全身而退。总之,若非对自己武功有自信的人,就绝不敢做独行盗。在海上作案,遇险的机会总比陆上多,因为商船航行海上,必定有备,而且海上风浪险恶,也绝非一个人所能应付得了的。所以海盗大多是啸聚成群,很少有独行盗。

这“海上孤鹰”向天飞却正是海上绝无仅有的独行盗。此人不但武功高,水性熟,而且极精于航海术,一人一帆,飘游海上,遇着的若非极大的买卖,他绝不会出手。

自东而西,满载而归的商船,常会在半夜中被洗劫,船上的金珠珍宝已被盗一空,沉重的银两,却原封不动。那时船上的人纵未见到下手的人是谁,也必定会猜出这就是“海上孤鹰”向天飞的手笔了。大家也只有自认倒霉。

因为那时向天飞早已扬帆而去,不知所终,在茫茫大海中要找一个人,正好像要在海底捞针一般。

独行盗大多都脾气古怪,骄横狂傲,很少有朋友,而且下手必定心黑手辣,这向天飞自然也不例外。

比起别的独行盗,这向天飞却有两样好处:第一,他手下极少伤人性命,而且一向只劫财,不劫色。

楚留香总觉这人并不太坏。

但这人的脾气却坏极了,一言不合,好像就要翻桌子出手。

这次勾子长倒很沉得住气,居然还是神色不动,淡淡道:“我本就是个无名小卒,阁下未曾听过我的名字,本不足为奇,但阁下既然号称‘海上孤鹰’,轻功必是极高明的了。”

若是别人听了这话,少不得总要谦谢一番。

向天飞只是冷冷道:“若论轻功么,在下倒过得去。”

勾子长大笑道:“好好好,原来阁下也是个直爽人,正投我的脾气。”

他举杯一饮而尽,缓缓接着道:“我这次出来,为的就是要见识见识江湖中的轻功高手,阁下既然这么说,我少不了是要向阁下领教的了。”

向天飞道:“向某随时候教。”

勾子长淡淡一笑,悠然道:“我想你用不着等多久的。”

胡铁花心里暗暗好笑:“想不到这勾子长也是个喜欢惹是生非的角色,却不知为何偏偏找上向天飞,莫非他初出江湖,想找个机会成名立万?”

丁枫忽然笑道:“勾兄的轻功,想必也是极高明的了?”

勾子长瞟了向天飞一眼,淡淡道:“若论轻功么,在下也倒还过得去。”

丁枫道:“勾兄若真想见识见识当今江湖中的轻功高手,今天倒真是来对了地方。”

勾子长道:“哦?”

丁枫笑道:“勾兄眼前就有一人,轻功之高当世无双,勾兄若不向他请教请教可真是虚此一行了。”

胡铁花瞟了楚留香一眼,两人心里都已有数:“这小子在挑拨离间。”

勾子长却好像听不懂,笑道:“在下正也想请丁兄指教指教的。”

丁枫笑道:“在下又算得了什么?勾兄千万莫要误会了……”

勾子长目光闪动,道:“丁兄说的难道并不是自己么?”

丁枫大笑道:“在下脸皮虽厚,却也不敢硬往自己脸上贴金。”

勾子长道:“那么,丁兄说的是谁呢?”

丁枫还未说话,勾子长忽又接着道:“丁兄说的若是楚香帅,那也不必了。楚香帅的轻功,我的确自愧不如,但别人么……嘿嘿。”

他“嘿嘿”干笑了两声,接着道:“无论是哪位要来指教,我都随时奉陪。”

他这句话无异摆明了是站在楚留香一边的。

胡铁花虽对他更生好感,却又不免暗暗苦笑,觉得这人实在是初出茅庐,未经世故,平白无故地就将满桌子人全都得罪了。幸好这时那最后一位客人终于也已赶来。

只听楼梯声只响了两声,他的人已到了门外。来的显然又是位轻功高手。

胡铁花就坐在门对面,是第一个看到这人的。

这人身材不高,简直可说是瘦小枯干,脸上黄一块、白一块的,仿佛长了满脸的白癣,一双眼睛里也布满了红丝,全无神采。

他相貌既不出众,穿的衣服也很随便,甚至已有些破旧,不认识他的人,一定会觉得奇怪:“堂堂紫鲸帮的帮主,怎么会请了这么样一位客人来?”

但胡铁花却是认得他的。

这人正是长江“神龙帮”的总瓢把子云从龙云二爷。水性之高,江南第一。据说有一次曾经在水底潜伏了三日三夜,没有人看见他换过气,他脸上黄一块、白一块的,并不是癣,而是水锈。

他一双眼睛,也是因为常在水底视物,才被泡红了的。

长江水利最富,船只最多,所以出的事也最多,“神龙帮”雄踞长江,只要是在长江一带发生的事,无论大小,“神龙帮”都要伸手去管一管的。

能坐上“神龙帮”帮主的金交椅,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每天也不知要解决多少纠纷,应付多少人。

云从龙自奉虽俭,对朋友却极大方,应付人更是得体,正是个随机应变、八面玲珑的角色。

但此刻这位八面玲珑的云帮主却铁青着脸,全无笑容,神情看来也有些愤怒、慌张,竟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了。“神龙帮”里,莫非也发生了什么极重大的意外变化?

第五章 死客人

四热炒、四冷盘还没撤下去,一尾“清蒸鲥鱼”已摆上来。海阔天请客的菜,是从来不会令客人失望的。“清蒸鲥鱼”正是三和楼钱师傅的拿手名菜,胡铁花觉得它虽不如张三烤的鱼鲜香,但滑嫩处却仿佛犹有过之。

但无论多么好的菜,也得要心情好的时候才能够欣赏领略,一个人若是满肚子别扭,就算将天下第一名厨的第一名菜摆在他面前,他也会觉得食而不知其味的。

现在大家心里显然都别扭得很。

云从龙自从坐下来,就一直铁青着脸,瞪着武维扬,看到这么样一张脸,还有谁能吃得下去?“神龙帮”与“凤尾帮”为了抢地盘,虽曾血战多次,但那已是二十年以前的事了,早已成了过去。

近年来江湖中人都以为两帮早已和好,而且还谣传武维扬和云从龙两人“不打不相识”,如今已成为好朋友。

但看今天的情形,两人还像是在斗公鸡似的。

胡铁花实在想不通,海阔天为何将这两人全都请到一个地方来?难道是存心想找个机会让这两人打一架么?

只听楼梯声响,又有人上楼来了,听那脚步声,显然不止一个人。

丁枫皱了皱眉头,道:“难道海帮主还请了别的客人?”

海阔天目光闪动,笑道:“客人都已到齐,若还有人来,只怕就是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了。”

云从龙忽然长身而起,向海阔天抱了拳,道:“这两人是在下邀来的,失礼之处,但望海帮主千万莫要见怪!”

海阔天道:“焉有见怪之礼?人愈多愈热闹,云帮主请来的客人,就是在下的贵宾,只不过……”

他大笑着接道:“规矩却不可废,迟来的人,还是要罚三杯的。”

云从龙又瞪了武维扬一眼,冷冷道:“只可惜这两人是一滴酒也喝不下去的人。”

海阔天笑道:“无论谁说不能喝酒,都一定是骗人的,真正一滴酒都不能喝的人,在下倒未见过。”

胡铁花忍不住笑道:“真正连一滴酒都不能喝的,只怕是个死人。”

云从龙铁青着脸,毫无表情,冷冷道:“这两人正是死人!”

胡铁花怔住了。

这人居然找了两个死人来做陪客!

难道他还嫌今天这场面太热闹了么?

海阔天面上阵青阵白,神情更尴尬,忽然仰面大笑道:“好好好,什么样的客人在下都请过,能有死客人来赏光,今天倒真还是破题儿第一遭,云帮主倒真替在下想得周到,总算让在下开了眼界。”

他脸色一沉,厉声道:“但既然是云帮主请来的,无论是死是活,都请进来吧!”

云从龙似乎全未听出他话中的骨头,还是面无表情,抱拳道:“既是如此,多谢海帮主了!”

他缓缓走了出去,慢慢地掀起门帘。

门口竟果然直挺挺站着两个人。

死人!

死人自然不会自己走上楼的,后面自然还有两个活人扶着。但大家看到了这两个死人,就谁也不会再去留意他们背后的活人。

只见这两个死人全身湿淋淋的,面目浮肿,竟像是两个刚从地狱中逃出来的水鬼,那模样真是说不出的狰狞可怕。

屋子里的灯火虽然很明亮,但大家骤然见到这么样两个死人,还是不禁倒抽了口凉气。

胡铁花和勾子长的面色更都已变了。

这两个死人,他居然是认得的。

这两人都穿着紧身的黑衣,腰上都系着七色的腰带,竟赫然正是楚留香他们方才从江里捞出来的那两具尸体。

楚留香本要将这两具尸首埋葬的,但张三和胡铁花却都认为还是应该将“他们”抛回江里。

张三认为这件事以后一定会有变化。

他倒真还没有猜错,这两人此刻果然又被人捞起来了。

但这两人明明是“凤尾帮”门下,云从龙将他们送来干什么呢?

海阔天的确也是个角色,此刻已沉住气了,干笑两声,道:“这两位既然是云帮主请来的贵客,云帮主就该为大家介绍介绍才是。”

云从龙冷冷道:“各位虽不认得这两人,但武帮主却一定是认得的。”

他目光一转,刀一般瞪着武维扬,厉声道:“武帮主可知道他们是为何而来的?”

武维扬道:“请教。”

云从龙一字字地续道:“他们是要向武帮主索命来的!”

死人索命,固然谁也不会相信,但云从龙说的这句话每个字里都充满了怨毒之意,连别的人听了,背脊中都仿佛升起了一阵寒意。

门帘掀起,一阵风自门外吹来,灯火飘摇。

闪动的灯光照在这两个死人脸上,这两张脸竟似也动了起来,那神情更是说不出的诡秘可怖,竟似真的要择人而噬。

武维扬的身子不由自主向后缩了缩,勉强笑道:“云帮主若是在说笑话,这笑话就未免说得太不高明了。”

云从龙冷冷道:“死人是从来不说笑的。”

他忽然撕开了死人身上的衣襟,露出了他们左肋的伤口来,嘶声说道:“各位都是江湖中的大行家,不知是否已看出,他们这致命的伤口是被什么样的凶器所伤的?”

大家面面相觑,闭口不言,显然谁也不愿涉入这件是非之中。

云从龙道:“在下纵然不说,各位想必也已看出这是‘神箭射日’武大帮主的大手笔了。一箭入骨,直穿心腑,武大帮主的‘凤尾箭’果然是高明极了,厉害极了……”

他仰天冷笑了几声,接着又道:“只不过这两人却死得有些不明不白,直到临死时,还不知武大帮主为何要向他们下这毒手!”

武维扬厉声道:“这两人本是我‘凤尾帮’属下,我就算杀了他们,也是‘凤尾帮’的私事,与‘神龙帮’的云大帮主又有何关系?”

这句话正是人人心里都想问的。

云从龙铁青着脸,道:“这两人与我的关系,莫非武帮主你还不知道?”

武维扬打断了他的话,冷笑着道:“这两人莫非是你派到‘凤尾帮’来卧底的奸细?否则怎会和你有关系?”

云从龙脸色忽然变得更可怕,眼睛瞬也不瞬地瞪着武维扬,就像是从未见过这个人似的。

大家瞧见他的神色,心里都已明白,死的这两个“凤尾帮”弟子,想必正是他派去卧底的奸细,不知怎地却被武维扬发觉了,是以才杀了他们灭口——这推测不但合情,而且合理。

楚留香以前的推测,竟似完全错了。

胡铁花用眼角瞟着楚留香,凑到他耳边,悄悄道:“我求求你,你以后少弄些自作聪明好不好?千万莫要把自己当作诸葛亮。”

楚留香却连一点惭愧的样子都没有,反而微笑道:“诸葛亮当时若在那里,想法也必定和我一样的。”

胡铁花叹了口气,摇着头道:“诸葛亮若在这里,也一定要被你活活气死。”

只见云从龙眼角的肌肉不停地跳动,目中也露出了一种惊恐之色,仿佛忽然想起件极可怕的事,嗄声道:“我明白了,完全明白了。”

武维扬厉声道:“我也明白了,但这是我们两人的事,岂可在海帮主的宴前争吵,打断这些贵客的酒兴?有什么话,我们到外面说去!”

云从龙迟疑着,目光缓缓自众人面前扫过,看到丁枫时,他目中的惊恐怨毒之色更深,忽然咬了咬牙道:“好,出去就出去!”

武维扬霍然长身而起,道:“走!”

云从龙目光已移到门口那两个死人身上,惨然一笑,道:“但这两人都是我的好兄弟,无论他们是死是活,既然来迟了,就该罚酒三杯——这六杯罚酒,我就替他们喝了吧。”

武维扬仰面而笑,冷笑道:“各位听到没有?我凤尾帮的属下弟子,居然会是云大帮主的好兄弟,这位云大帮主的手段,可真是高明极了!厉害极了!”

云从龙眼睛发直,竟似根本未听到他说的是什么,大步走回座位上,倒了六杯酒,自己举杯道:“云某本想陪各位喝几杯的,只可惜……此刻却宛如有‘骨鲠在喉’,连酒都喝不下去了,失礼失礼……失礼……”

他语声中忽又充满凄凉之意,是以他这“骨鲠在喉”四个字用得虽然极不恰当,文不对题,也没有人去留意了。

只见他很快地喝了三杯酒,拿起筷子,夹起那尾“清蒸鲥鱼”的头,将鱼头上的鱼眼睛挑了出来。

鱼眼睛虽然淡而无味,但也有些人却认为那是鱼身上最美味之物,胡铁花就最喜欢用鱼眼睛下酒。

云从龙夹起鱼眼睛,胡铁花正在后悔,方才为什么不先将这鱼眼睛挑出来吃了,如今却让别人占了便宜。

好吃的人,看到别人的筷子伸了出去,总是特别注意;若看到别人将自己喜欢吃的东西挑走,那更要难受极了。

谁知云从龙夹起这鱼眼睛,只是用眼睛瞧着,却不放到嘴里去。瞧了很久,筷子忽然一滑,那鱼眼睛竟不偏不倚跳入武维扬面前的酱油碟子里。

胡铁花心里早已叫了一百声“可惜”,简直恨不得要指云从龙的鼻子,大声告诉他:“这种东西是要用嘴吃的,不是用眼睛瞧的。”

云从龙这时已喝完了第五杯酒,喝到第六杯时,咽喉似被呛着,忽然弯下腰去,不停地咳嗽了起来。

楚留香目光闪动,忽然道:“云帮主若已不胜酒力,这杯酒就让在下替你喝了吧!”

云从龙非但毫不推辞,反似欢喜得很,立刻道:“多谢多谢,在下正已有些喝不下去了。”

胡铁花不禁奇怪:“只有喝醉了的人,才会抢着替别人喝酒,这老臭虫喝酒一向最精明,今天怎地也抢酒喝?”

楚留香将酒杯接过去的时候,他眼角又瞥见酒杯里仿佛有样东西,楚留香却似全未瞧见,举杯一饮而尽。

胡铁花又不禁奇怪:“这老臭虫除了鼻子外,什么都灵得很,今天怎地连眼睛也不灵了?”

只听云从龙大笑道:“楚香帅果然名下无虚,果然是好酒量、好朋友。”

他大笑着走了出去,似已全无顾忌。

门口的两个死人立刻向两旁退开,大家这才看到后面果然有两个人在扶着他们。两人身上穿的都是紧身水靠,显然都是“神龙帮”属下,看他们的气度神情,在帮中的地位却不低。

右面一人年纪较长,也是满脸水锈,眼睛发红,显见是长久在水上讨生活的,在“神龙帮”的历史也必已很悠久。

左面一人却是个面白无须的少年,此人年纪虽轻,但目光炯炯,武功似乎比他的同伴还要高一些。

云从龙经过他们面前时,脚步突然停下,像是要说什么,但武维扬已到了他身后,竟伸手在他背上推了一把,轻叱道:“到了这时,你还不快走?”

云从龙回头瞪了他一眼,竟长叹了一声,道:“既已到了这时,你还着急什么?”

阁楼外,有个小小的平台。

武维扬和云从龙就站在平台上,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只听武维扬不停地冷笑,过了很久,忽然低叱一声,道:“你多说也无用,还是手下见功夫吧!”

云从龙冷笑道:“好,云某难道还怕了你这……”

他下面的话还未出口,武维扬的掌已击出,但闻掌风呼啸,掌力竟十分强劲,逼得云从龙再也没有开口的机会。

胡铁花忍不住站了起来,道:“我们难道真要在这里坐山观虎斗么!我出去劝劝他们,要他们再回来喝两杯酒,也许他们的火气就消了。”

丁枫却笑道:“武帮主既已说过这是他们的私事,别人也无法劝阻,又何苦去多事——来,小弟敬胡兄一杯。”

他有意无意间,举起酒杯,挡住了胡铁花的去路。

别人敬酒,胡铁花一向不会拒绝的。

他刚喝完这杯酒,就听到云从龙发出了一声惨呼!

呼声很短促。

这次丁枫非但不再劝阻别人,反而抢先掠了出去。

他掠出去时,云从龙已倒在地上。

那满面水锈的大汉狂呼一声,道:“好,姓武的,想不到你竟敢真的下毒手,我跟你拼了!”

他反手抽刀,就待冲过去。

谁知那白面少年却将他一手拉住,厉声说道:“孙老二,你难道忘了帮主交给你的那封信了么?”

孙老二呆了呆,嗄声道:“信在这里,只不过……”

白面少年道:“信既然还在,你就该记得帮主再三嘱咐你的话……”

他提高了声音,接着道:“帮主说,他无论有什么意外,你都得立刻将他交给你的信拆开当众宣读,千万不可有片刻延误,这话我是记得的。”

孙老二呆了半晌,终于咬着牙自怀中取出了封书信,他两只手不停地发抖,拆了半天才将信封拆开,大声念了出来:“余此去一月中若不回返,即将本帮帮主之位传交……”

他只念了两句,念到这里,面色突然大变,两只手抖得更是剧烈,牙齿也在不停地咯咯打战,竟无法再念出一个字来。

白面少年皱了皱眉,忽然伸手抢过那封书信,接着念了下去:“余此去一月中若不回返,即将本帮帮主之位传交于‘凤尾帮’之武维扬;从此两帮合并,‘神龙帮’中无论大小事务,均由武帮主兼领,本帮弟子唯武帮主之命是从,不得异议,若有抗命者,杀无赦!”

他一口气念完了这封信,面上神色也不禁变了。

别的人听在耳里,心里也是惊奇交集:武维扬明明是云从龙的冤家对头,云从龙为何要留下遗书,将帮主之位传给他呢?

丁枫忽然沉声道:“这封信是否的确是云帮主亲手所写?”

孙老二满头冷汗,涔涔而落,嗄声道:“确是帮主亲笔所书,亲手交给我的,可是……可是……”

丁枫叹了口气,道:“这既是云帮主的遗命,看来两位就该快去拜见新帮主才是了!”

孙老二突然狂吼一声,道:“不行,我‘神龙帮’子弟,人人都视帮主为父,他杀了云帮主,就与本帮上下三千子弟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他若要来做本帮帮主,我孙老二第一个不服!”

白面少年厉声道:“但这是帮主的遗命,你怎能不服抗命?”

孙老二眼睛都红了,怒喝道:“不管你们说什么,我都要跟他拼了!”

他挣脱了白面少年的手,挥刀冲了过去。

白面少年大喝道:“若有抗命者,杀无赦!”“赦”字出口,只见刀光一闪。

这少年手里的刀,已刺入了孙老二的背脊。

孙老二惨呼一声,转身望着这少年,颤声道:“你……你……你好……”

一句话未说完,就已扑面而倒。

白面少年呆了半晌,忽也扑倒在他尸身上,放声痛哭起来。

只听他一面哭,一面说道:“这是帮主遗命,小弟情非得已,但望孙二哥你在天之灵莫要怪我。”说完了这几句话,他又大哭了几声,才慢慢站起,用衣袖擦了擦眼睛,走到武维扬面前,伏地而拜,道:“神龙帮属下第三分舵弟子夏奇峰,叩见新帮主。”

丁枫长揖到地,含笑道:“武帮主从此兼领两帮,必能大展鸿图,可喜可贺。”

这两人一揖一拜,武维扬的“神龙帮”帮主之位就已坐定了,云从龙的尸身犹倒卧在血泊中,竟全没有人理会。

胡铁花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云从龙呀云从龙,你为何不将这帮主之位传给宋仁钟呢?”

这句话说出,丁枫、夏奇峰、武维扬的面色都变了变。

武维扬忍不住问道:“却不知这位宋仁钟宋大侠和云故帮主有什么关系?”

胡铁花道:“宋仁钟是我的朋友,和云从龙一点关系也没有。”

武维扬勉强笑道:“这位宋大侠若真雄才大略,力足以服人,在下就将这帮主之位转让给他也无不可。”

胡铁花道:“这位宋仁钟既非什么大侠,更没有什么雄才大略,只不过是棺材店老板而已。”

武维扬怔了怔,道:“棺材店老板?”

胡铁花淡淡道:“不错,他最大的本事,就是送人的终。云从龙若将这帮主之位传给了他,虽没有别的好处,至少也有副棺材可睡,至少还有人为他送终。”

武维扬的脸红了,干咳两声,道:“云故帮主的遗蜕,自然应该由在下收殓……夏舵主!”

夏奇峰躬身道:“在。”

武维扬道:“云故帮主的后事,就交给你去办吧,务必要办得风光隆重。从今天起,‘神龙帮’三千子弟,上下一体,都得为云故帮主戴孝守制七七四十九天。严禁喜乐,若有违命,从重严办……知道了么?”

夏奇峰再拜道:“遵命!”

武维扬突然在云从龙尸身前拜了三拜,双手捧起了他的尸身,哽咽道:“君之生前,为我之敌。君之死后,为我之师。往者已矣,来者可追。归君遗蜕,以示哀思。”

说完了这八句话,他的人竟已走下楼去。

胡铁花道:“他倒是说走就走,竟连招呼都不打一声。”

丁枫微笑道:“被胡兄那么一说,若换了我,只怕也无颜留在这里。”

胡铁花冷冷道:“依我看,他杀了云从龙,生怕有人找他报仇,所以乘早溜之大吉了。”

丁枫道:“神龙与凤尾两帮本是世仇,近百年来,两帮血战不下数十次,死者更以千计,别人就算要替他们复仇,只怕也是无从着手的。”

楚留香忽然笑了笑,道:“不错,这本是他们两帮的私事,别人还是少管些的好。”

胡铁花瞪了他一眼,终于忍住了没有说话。

丁枫道:“如今云帮主虽不幸战死,但神龙、凤尾两帮,经此并成一家,自然也就不必再流血了,这倒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胡铁花冷笑道:“有这么样的大好喜事,丁兄是不是准备要庆贺一番呢?”

丁枫像是完全听不出他话中的讥诮之意,反而笑道:“正该如此,我们既然都不是‘神龙帮’属下,自然也不必为云故帮主戴孝守制,只不过……”

他目光闪动,接着又笑道:“此间自然已非饮宴之地,幸好海帮主的座船就在附近,在下也知道紫鲸帮主的座船上,酒菜想必是终年不缺的,却不知海帮主可舍得再破费一次么?”

海阔天笑道:“丁兄也未免将在下看得太小气了,却不知各位是否肯赏光……”

胡铁花道:“我……”

他只说了一个字,楚留香就打断了他的话,笑道:“这里的酒喝得实在有点不上不下的,若能到海帮主座船上去作长夜之饮,实足大快生平,海帮主就算不请我,我也要去的。”

丁枫抚掌笑道:“长夜之饮虽妙,若能效平原君十日之饮,就更妙了。”

楚留香笑道:“只要丁兄有此雅兴,小弟必定奉陪君子。”

丁枫道:“胡兄呢?”

楚留香抢着道:“他?十日之醉,他只怕还觉得不过瘾,最好来个大醉三千年。”

胡铁花又瞪了他一眼,冷冷道:“我只希望那里的客人都是活的,因为死人都不喝酒,看到不喝酒的人,我就生气。”

勾子长忽然笑道:“我现在虽然还活着,但到了那条船上后,恐怕就要变成死人了。”

海阔天皱了皱眉,道:“阁下难道还怕我有什么恶意不成?”

勾子长淡淡笑道:“我倒并没有这个意思。只不过,若真连喝十天,我若还未醉死,那才真是怪事。”

海阔天展颜一笑,道:“金姑娘呢?也赏光么?”

到现在为止,金灵芝居然一直没开口说过一个字。

现在她居然还是不说,只点了点头。

胡铁花瞧了她一眼,冷冷道:“其实,不喝酒的人,去不去都无妨。”

金灵芝非但未开口说话,也未喝过酒,不认识她的人,简直要以为她的嘴已被缝起来了。

但这次胡铁花话未说完,她眼睛已瞪了过来,大声道:“你以为我不会喝酒?”

胡铁花也不理睬她,却喃喃自语着道:“只要是活人,就一定会喝酒的,但酒量的大小,却大有分别了。”

金灵芝冷笑道:“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酒量好?”

胡铁花还是不睬她,喃喃道:“男人也许还有酒量比我好的,但女人么……嘿嘿,女人的酒量就算再好,也有限得很。”

金灵芝的脸已气红了,道:“好,我倒要让你瞧瞧女人的酒量究竟如何?”

胡铁花这才瞧了她一眼,道:“真的?”

金灵芝大声道:“我若喝不过你,随便你要怎么样都行,但你若喝不过我呢?”

胡铁花笑了,道:“‘随便你要怎么样都行’?这句话女人家是万万不可随便说的,否则你若输了,那岂非麻烦得很?”

金灵芝脸更红了,咬着牙道:“我说了就说了,说出来的话一定算数。”

胡铁花笑道:“好,你喝一杯,我喝两杯,我若先醉了,也随便你怎么样。”

金灵芝道:“好,这句话可是你自己说的。”

胡铁花道:“我说出来的话,就好像钉子钉在墙上,再也没有更可靠的了。”

丁枫忽然笑道:“胡兄这次只怕要上当了。”

胡铁花道:“上当?”

丁枫道:“万福万寿园中,连三尺童子都有千杯不醉的酒量,金姑娘家学渊源,十二岁时就能喝得下一整坛陈年花雕。胡兄虽也是海量,但若以两杯换她一杯,只怕就难免要败在娘子军的手下了。”

胡铁花大笑道:“花雕甜如蜜,美人颜如玉。胜败何足论,醉死也无妨。”

勾子长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死人又多了一个了。”

紫鲸帮主的座船,自然是条好船,坚固、轻捷、光滑、华丽,甲板上也洗刷得一尘不染,就像是面镜子,映出了满天星光。

好船就正和美人与名马一样,就算停泊在那里不动,也自有一种动人的风姿神采,令人不饮自醉。

但无论是好船,是美人,还是良驹名马,也只有楚留香这样的人才懂得如何去欣赏。

胡铁花就只懂得欣赏酒。幸好酒也是佳酿。

岸边水浅,像这样的大船,只有停泊在江心,离岸至少也有二三十丈,无论轻功多么好的人,也难飞越。

楚留香他们是乘着条小艇渡来的。

胡铁花一上了甲板,就喃喃道:“在这里烤鱼倒不错,只可惜张三不在这里,这条船也不是金灵芝的……”

楚留香忍不住笑道:“若是金姑娘的又如何?”

胡铁花眨着眼道:“这条船若是她的,我就想法子要她赔给张三。”

楚留香笑道:“我看只要你能不‘随便她怎样’,已经谢天谢地了。”

胡铁花瞪起了眼睛,道:“我一定要叫她‘随便我怎样’,然后再叫她嫁给你,要你也受受这位千金大小姐的气,能不被气死,就算你运气。”

楚留香笑道:“花雕甜如蜜,美人颜如玉,就算受些气,也是开心的……只怕你到了那时,又舍不得了。”

只听身后一人道:“舍不得什么?像胡兄如此大方的人,还有什么舍不得的?”

胡铁花用不着回头,就知道是勾子长来了。因为别人的脚步也没有这么轻。

楚留香已笑道:“再大方的人,总也舍不得将自己的老婆让人的。”

勾子长道:“胡兄原来已成家了,这倒看不出。”

楚留香道:“有老婆的人,头上也不会挂着招牌,怎会一眼就看得出来?”

勾子长目光上下打量着胡铁花,像愈看愈有趣。

胡铁花忍不住道:“你看什么?我脸上难道长出了一朵花么?”

勾子长的脸似乎已有些红了,讷讷地道:“我只是觉得……觉得有了家室的人,绝对不会像胡兄这样……这么样……”

他眼睛瞟着胡铁花,似乎不敢将下面的话说出来。

楚留香却替他说了下去,笑道:“你觉得有老婆的人,就绝不会像他这么脏,是不是?”

勾子长脸更红了,竟已默认。

楚留香大笑道:“告诉你,这人除了舍不得老婆外,还舍不得洗澡,他常说一个人若是将身上洗干净了,就难免大伤元气。”

勾子长虽然拼命想忍住,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胡铁花板着脸道:“滑稽滑稽,像你这么滑稽的人,天下真他妈的找不出第二个来。”

丁枫、金灵芝、向天飞,本都已入了船舱,听到他们的笑声,大家居然又全都退了出来。

金灵芝此刻像是又恢复“正常”了,第一个问道:“你们在聊些什么呀,聊得如此开心?”

楚留香忍住笑,道:“我们正在聊这位胡兄成亲的事。”

金灵芝瞪了胡铁花一眼,道:“哼。”

楚留香忍住笑,道:“只因他马上就要成亲了,所以大家都开心得很。”

金灵芝头一扭,大步走回了船舱,嘴里还冷笑着道:“居然有人会嫁给这种人,倒真是怪事,想来那人必定是个瞎子。”

胡铁花实在忍不住了,大声道:“不但是个瞎子,而且鼻子也不灵,所以才嗅不到我的臭气,但我宁愿要这种人,也不愿娶个母老虎的。”

金灵芝跳了起来,一个转身,已到了胡铁花面前,瞪着眼道:“谁是母老虎?你说!你说!你说!”

胡铁花昂起头,背负起双手,道:“今天的天气倒不错,只可惜没有月亮。”

楚留香悠然道:“月亮就在你旁边,只可惜你自己看不见而已。”

金灵芝本来还想发脾气的,听了这句话,也不知怎地,脸突然红了,狠狠跺了跺脚,扭头走入了船舱。

丁枫目光闪动,笑道:“胡兄若真的快成亲了,倒是件喜事,却不知新娘子是哪一位?”

楚留香道:“说起新娘子么……人既长得漂亮,家世又好,武功也不错,酒量更不错,听说能喝得下一整坛……”

胡铁花跳了起来,大叫道:“老臭虫,你再说一个字,我就……就……宰了你。”

一句话未说完,他的脸居然也红了。

大家都忍不住觉得有些好笑,就在这时,突见一条小船,自江岸那边飘飘荡荡地摇了过来。

船头上站着一个人,双手张着块白布。

白布上写着四个大字:“卖身葬友”。

董永“卖身葬父”,千古传为佳话,但“卖身葬友”这种事,倒真还是古来所无,如今少有,简直可说是空前绝后。

勾子长失声道:“各位请看,这人居然要将自己卖了,去埋葬他的朋友,如此够义气的人,我倒要交上他一交。”

胡铁花道:“对,若想交个朋友,还是将他买下来的好,以后他若臭,你至少还可将他再卖出去。”

楚留香道:“只要不臭、不脏、不懒、不拼命喝酒的人,总有人要的,怎会卖不出去?”

胡铁花还未说话,只听小船上那人已大声吆喝道:“我这人既不臭,也不脏,更不懒,酒喝得不多,饭吃得比麻雀还少,做起事来却像条牛,对主人忠心得又像看家狗,无论谁买了我,都绝不会后悔的,绝对是货真价实,包君满意。”

吆喝声中,小船渐渐近了。

但胡铁花却连看也不必看,就已听出这人正是“快网”张三。

他忍不住笑道:“这小子想必是穷疯了。”

张三站在船头,正色道:“船上的大爷大奶奶们,有没有识货的,把我买下来。”

丁枫目光闪动,笑道:“朋友是真的要将自己卖了么?”

张三叹了口气,道:“我本来还有条船可卖的,怎奈交友不慎,船也沉了,如今剩下光棍儿一个,不卖自己卖什么?”

丁枫道:“却不知要价多少?”

张三道:“不多不少,只要五百两,若非我等着急用,这价钱我还不卖哩。”

丁枫道:“朋友究竟有什么急用?”

张三又叹了口气,道:“只因我有个朋友,眼看已活不长了,我和他们交友一场,总不能眼见着他们的尸体喂狗,就只好将自己卖了,准备些银子,办他们的后事。”

丁枫瞟了胡铁花和楚留香一眼,笑道:“既是如此,也用不着五百两银子呀。”

张三叹道:“大爷你有所不知,我这两个朋友,活着时就是酒鬼,死了岂非要变成酒鬼中的酒鬼了?我每天少不得还要在他们的坟上倒些酒,否则他们在阴间没酒喝,万一又活回来了,我可真受不了!”

他竟指着和尚骂起秃驴来了。胡铁花只觉得牙痒痒的,恨不得咬他一口。

勾子长忍不住笑道:“既是如此,丁兄不如就将他买下来吧!”

丁枫微笑道:“买下也无妨,不过……”

突听一人道:“你不买,我买。”

语声中,金灵芝已又自船舱中冲了出来,接着道:“五百两就五百两。”

张三却摇了摇头,笑道:“只是姑娘买,就得要五千两。”

金灵芝瞪眼道:“为什么?”

张三道:“只因男主人好侍候,女主人的麻烦却多了,有时还说不定要我跳到臭水里去洗澡。”

金灵芝想也不想,大声道:“好,五千两就五千两,我买下了。”

张三反倒怔住了,吃吃道:“姑娘真的要买?”

金灵芝道:“谁跟你说笑?”

张三目光四转,道:“还有没有人出价比这位姑娘更高的?”

胡铁花摇着头,道:“这人不但像麻雀、像牛,还像狗,岂非活脱脱是个怪物,我脑袋又没毛病,何必花五千两买个怪物?”

金灵芝又跳了起来,怒道:“你说谁是怪物?你说!你说!”

胡铁花悠然道:“我只知有个人不但是母老虎,还是个怪物,却不知是谁,金姑娘你莫非知道么?”

金灵芝气得满脸通红,却说不出话来。

胡铁花叹了口气,喃喃道:“抢银子、抢钱的人都有,想不到居然还有人抢着要挨骂的,奇怪奇怪,真是奇怪极了。”

他嘴里说着话,人已远远地溜了。

张三干咳两声,道:“若没有人再出价,我就卖给这位姑娘了。”

突听一人道:“你就是‘快网’张三么?”

张三道:“不错,货真价实,如假包换。”

那人道:“好,我出五千零一两。”

江心中,不知何时又荡来了一艘小艇。

出价的这人,就坐在船头,只见他身上穿着件灰扑扑的衣服,头上戴着顶大帽,帽檐低压,谁也看不到他的面目。

他这句话说出,大家都吃了一惊。

谁也想不到竟真的还有人要和金灵芝抢着要买张三的。

楚留香也觉得这件事愈来愈有趣了。

金灵芝更是火冒三丈,大声道:“我出六千两。”

船头那人道:“我出六千零一两。”

金灵芝道:“我出七千两。”

船头那人道:“我出七千零一两。”

金灵芝火气更大了,怒道:“我出一万两。”

船头那人身子纹风不动,居然还是心平气和,缓缓道:“我出一万零一两。”

两人这一叫价,连张三自己都怔住了。

他实在也没有想到自己竟这么值钱。

胡铁花更是听得目定口呆,喃喃道:“早知他如此值钱,我先将他买下来,岂非奇货可居?只可惜我随便怎么看,也看不出他有什么值钱的地方!”

船头那人似乎笑了笑,悠然道:“货卖识家,我这一万零一两银子,出得本不算高。”

金灵芝咬着嘴唇,大声道:“好,我出……”

这次她价钱还未说出,丁枫忽然截口道:“且慢且慢,做买卖讲究的是公公道道,银货两讫是么?”

张三立刻道:“不错,我这里更得要现金买卖,赊欠免谈。”

丁枫道:“既是如此,无论谁在出价之前,总得将银钱拿出来瞧瞧,总不能空口说白话。”

金灵芝立刻从怀中取出一叠银票,道:“你看这够不够?”

丁枫瞧了瞧,笑道:“够了够了,这是山西利源号的银票,就和现金一样。”

海阔天道:“若还不够,我这里还有些银子,金姑娘尽管使用无妨。”

紫鲸帮主富可敌国,有了他这句话,也和现金差不多了。

丁枫笑道:“那边船上的朋友呢?”

船头那人还是心平气和,缓缓道:“阁下想必生怕我是和张三串通好了,故意来抬高价钱的是么?”

丁枫只笑了笑,居然默认了。

船头那人冷冷一笑,招手道:“拿来!”

船尾立刻有人抬了个箱子过来,这人打开箱子,但见金光灿然,竟是满满的一箱金元宝。

胡铁花眼睛张得更大了,苦笑着道:“想不到还真有人抬着元宝来买张三的,我倒真小看他了。”

只听船头那人道:“这够了么?”

丁枫也怔了怔,展颜笑道:“足够了。”

船头那人淡淡道:“若是不够,我这里还有几箱,姑娘你尽管出价吧。”

金灵芝纵然生长在豪富之家,平日视金银如粪土,但要她花整万两的银子来买个人,这实在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此刻她脸色已有些发白,咬了咬嘴唇,道:“一万一千两。”

船头那人道:“一万一千零一两。”

金灵芝道:“一万一千五百两。”

船头那人道:“一万一千五百零一两。”

金灵芝道:“一万二千两。”

这时她实已骑虎难下,想收手也不行了,但豪气却已大减,本来是一千两一加的,现在已变成五百两一加了。

船头那人还是不动声色,缓缓道:“一万二千零一两。”

金灵芝忍不住叫了起来,怒道:“你为什么非要买他不可?”

船头那人淡淡道:“姑娘又为何非要买他不可?”

金灵芝怔住了。她自己实在也说不出个道理来,怔了半晌,才大声道:“我高兴,只要我高兴,将几万两银子抛下水也没关系。”

船头那人冷冷道:“只许姑娘高兴,就不许别人高兴么?”

丁枫忽又笑道:“其实这位朋友的来意,在下是早已知道的了。”

船头那人道:“哦?”

丁枫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快网’张三不但水上功夫了得,造船航行之术,更是冠于江南,在水面上只要有张三同行,便已胜过了千百水手,阁下求才之心,如饥如渴,莫非也将有海上之行么?”

船头那人忽然仰天大笑了几声,道:“好!厉害,果然厉害!”

丁枫道:“在下猜得不错吧?”

船头那人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阁下猜得正是,一点也不错。”

丁枫道:“既然如此,在下倒有一言相劝。”

船头那人道:“请教。”

丁枫道:“海上风云,变幻莫测,航行之险,更远非江湖可比,阁下若没有十分急要之事,能不去还是不去的好。”

船头那人淡淡道:“多谢朋友的好意,只可惜在下此番是非去不可的。”

他不让丁枫说话,忽又问道:“据说海上有个销金之窟,不知阁下可曾听说过?”

丁枫皱眉道:“销金窟?人间到处皆有销金窟,却不知阁下说的这一个在哪里?”

船头那人道:“这销金窟在东南海面之上,虚无缥缈之间,其中不但有琼花异草、仙果奇珍、明珠白璧、美人如玉,还有看不尽的美景、喝不完的佳酿、听不完的秘密、说不完的好处!”

江面空阔,江风又急,两船相隔在十丈开外,常人在船上互相对答,只怕已将喊得声嘶力竭了;只不过,这些人都是一等一的武林高手,内力深厚,一句话说出,每个字都可以清清楚楚地远送出去。

船头这人说的话,听来本也十分稳定清晰,只可惜他这次话说得太长了,说到最后几句,气力似已不继,已不得不大声呼喊起来。

海阔天、向天飞、胡铁花,这些人是何等厉害的角色,一听之下,已知道这人武功纵然不弱,内力却不深厚,并不是很可怕的对手。

连他们都已听出,楚留香和丁枫自然更不在话下。

胡铁花笑道:“你说的那些事,别的也没什么,但那‘喝不完的佳酿’六字,倒的确打动了我,世上若真有这样的地方,我也想去瞧瞧的。”

船头那人道:“这地方确在人间,但若真的想去,却又难如登天了。”

胡铁花道:“为什么?”

船头那人道:“此处地志不载,海图所无,谁也不知道究竟在哪里,若是无人接引,找上十年,也无法找到。”

胡铁花道:“却不知有谁能接引呢?”

船头那人道:“自然也只有销金主人的门下,才知道那销金窟途径。”

胡铁花听得更感兴趣了,忍不住追问道:“销金主人?这又是个怎么样的人物?”

船头那人道:“谁也不知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既没有人听说过他的姓名来历,更没有人见过他的形状容貌。有人说他昔年本是江湖巨盗,洗手后归隐海上,也有人说他只不过是个少年,胸怀异志,在中原不能展其所长,只有到海上去另谋发展。”

他笑了笑,接着道:“甚至还有人说她本是个貌美如花的年轻女子,而且手段高明,是以令很多才智异能之士,听命于她。”

楚留香也笑了笑,道:“如此说来,这人倒的确神秘得很。”

胡铁花道:“神秘的人,我倒也见得多了。”

船头那人道:“但两位若想见到这人,只怕也不太容易。”

胡铁花道:“至少总有人到那销金窟去过的吧?”

船头那人道:“自然有的,否则在下也不会知道世上有这么样个奇妙之地了,只不过,真去过那地方的人并不多。”

胡铁花道:“有哪些人?”

船头那人道:“近几年来,那销金主人每年都要请几个人到那里去作十日半月之游,能被他请去的,自然人人都是富可敌国的豪门巨富。”

楚留香道:“不错,到销金窟原本就是要销金去的,若是无金可销,去了也无趣,倒不如不去了。”

胡铁花目光四扫一眼,淡淡道:“如此说来,我们这里倒有几个人是够资格去走一走的。”

金灵芝脸色变了变,竟忍住了没有说话。

船头那人道:“能到这种地方去走一走,本是大可吹嘘,奇怪的是,去过的人,回来后却绝口不提此事,而且……”

他帽檐下目光一闪,似乎瞟了丁枫一眼,缓缓接道:“那销金主人行事十分隐秘,收到他请帖的人,也讳莫如深,是以江湖中根本就不知道有哪些人被他请去过,别人纵然想问,也不知道该去问谁,想要在暗中跟踪他们,更是绝无可能。”

胡铁花道:“为什么?”

船头那人道:“那销金主人并未在请帖上写明去处,只不过约好某时某地相见,到了那时,他自会派人接引,去的人若不对,接的人也就不会接了。接到之后,行迹更是诡秘,若有人想要在暗中追踪,往往就会不明不白地死在半途。”

楚留香和胡铁花悄悄交换了个眼色。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要去这鬼地方,竟如此困难,不去也罢。”

船头那人道:“但人人都有好奇之心,愈是不容易去的地方,就愈想去。”

丁枫一直在旁边静静地听着,此刻忽然道:“阁下若是真的想去,在下倒说不定有法子的。”

船头那人目光又一闪,道:“阁下莫非知道那销金窟的所在之地?”

丁枫淡淡一笑,道:“在下正凑巧去过一次,而且阁下身怀巨资,不虞无金可销,到了那里,那销金主人想必也欢迎得很。”

船头那人大喜道:“既是如此,就请指点一条明路,在下感激不尽。”

丁枫笑道:“更凑巧的是,我们这里也有人本是要到那里去的,阁下若不嫌弃,就请上船同行如何?”

船头那人没有说话,显然还在犹疑着。

胡铁花却说话了,冷冷道:“我早就说过,这里有几个人是够资格去走一走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眼色瞟着金灵芝。这次金灵芝却扭转了头,装作没有听到。

海阔天也说话了,大声道:“这位朋友既然身怀巨资,若要他随随便便就坐上陌生人的船,他自然是不放心的。”

向天飞冷冷道:“何况,这还不是陌生人的船,而是条海盗船。”

这人不说话则已,一说话,就是副想要找麻烦的神气。

船头那人淡淡笑道:“在下倒对各位没有不放心的,只怕各位不放心我。”

丁枫道:“我们对别人也许会不放心,但对阁下却放心得很。”

船头那人道:“为什么?”

丁枫笑道:“一个人若像阁下这样身怀巨资,防范别人还来不及,又怎会再去打别人的主意?”

船头那人笑道:“既是如此,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胡铁花冷冷道:“原来一个人只要有钱了,就是好人,就不会打别人的坏主意了。”

他拍了拍楚留香的肩头,道:“如此看来,我们还是快下船吧!”

丁枫笑道:“酒还未喝,胡兄怎地就要走了?”

胡铁花道:“我们身上非但没有巨资,而且简直可说是囊空如洗,说不定随时都要在各位身上打打坏主意,各位怎能放心得下?”

他又瞟了金灵芝一眼,冷冷地接着道:“但这也怪不得各位,有钱人对穷鬼防范些,原是应该的。”

丁枫道:“胡兄这是说笑了,两位一诺便值千金,侠义之名,早已哄传天下,若有两位在身旁,无论到哪里去,在下都放心得很,何况……”

金灵芝忽然截口道:“何况他还没有跟我拼酒,就算想走也不行。”

楚留香笑道:“既是如此,在下等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听到世上竟有那么样的奇境,在下确实也动心得很。”

张三长长叹了口气,道:“好了好了,你们都有地方可去了,就只剩下我这个孤魂野鬼,方才大家还抢着买的,现在就已没人要了。”

胡铁花道:“别人说的话若不算数,只好让我将你买下来吧!”

金灵芝板着脸,道:“我说过的话,自然是要算数的。”

胡铁花眨了眨眼,道:“你还要买他?”

金灵芝道:“当然。”

胡铁花道:“还是出那么多银子?”

金灵芝道:“当然。”

胡铁花道:“还是现金交易?”

金灵芝“哼”了一声,扬手就将一大叠银票甩了出去。

张三突然飞身而起,凌空翻了两个跟斗,将满天飞舞的银票全都抄在手里,这才飘落到甲板上,躬身道:“多谢姑娘。”

海阔天拍手道:“好功夫,金姑娘果然有眼力。这么样的功夫,就算再多花些银子,也是值得的。”

丁枫长长向金灵芝一揖,笑道:“恭喜金姑娘收了位如此得力的人,日后航行海上,大家要借重他之处想必极多,在下先在此谢过。”

他不谢张三,却谢金灵芝,显然已将张三看作金灵芝的奴仆。

胡铁花冷笑道:“张三,看来我也要恭喜你了,有位这样的主子,日后的日子想必一定好过得很。”

张三笑道:“日后我的朋友若是呜呼哀哉,至少我总有钱为他收尸了。”

胡铁花道:“我什么样的朋友都有,做人奴才的朋友,你倒真还是第一个。”

张三笑道:“这你就不懂了,交有钱的奴才总比穷光蛋朋友好,至少他总不会整天到你那里去白吃。”

第六章 白蜡烛

胡铁花和张三在这里斗嘴,楚留香和丁枫却一直在留意那边船上的动静。

那条船虽比张三乘来的瓜皮艇大些,却也不太大。船上只有两个人,除了船头戴大帽、身穿灰袍的怪客外,船尾有个摇橹的艄公,也就是方才将那一箱黄金提到船头来的人。

这时他又提了三口箱子到船头来,那大灰袍的怪客正在低声嘱咐着他,他只是不停地点头,一言不发,就像是个哑巴。

两条船之间,距离还有五六丈。

海阔天和丁枫并没有叫人放下搭的绳梯,显然是想考较这两人,看看他们用什么法子将那四箱黄金弄过来。只见那船夫已将四口箱捆住,又提起团长索,用力抡了抡,风声呼呼,绳头显然还系着件铁器,仿佛是个小铁锚。

只听“呼”的一声,长索忽然间横空飞出,接着又是“夺”的一响,铁锚已钉入大船的船头,入木居然很深。

那船夫又用力拉了拉,试了试是否吃住劲,然后就将长索的另一端系在小船头的横木上。

海阔天笑了笑,道:“看样子他们是想从这条绳子上走过来。”

丁枫淡淡道:“只望他们莫要掉到水里去才好。”

海阔天笑道:“若真掉了下去,倒也有趣,麻烦的是我们还要将他捞起来。”

其实索上行人,也并不是什么上乘的轻功,就算走江湖卖艺的绳伎,也可以在绳子上走个三五丈。

但这时丁枫和海阔天都已看出这灰袍人的气派虽不小,武功却不高,他自己能走得过来已是运气了,他手下那船夫只怕就要他用绳子提过来,再提那四口箱子的时候,他是否还有气力,更大成问题了。

绳子一系好,那灰衣人果然就飞身跃了上去,两个起落已掠出四五丈,再跃起时,身形已有些不稳,一口真气似已换不过来。

连楚留香手里都为他捏着把汗,担心他会掉到水里去。只听“咚”的一声,他居然落到船头上了,就好像是从空中摔下一袋石头似的,震得舱门口的灯笼都在不停地摇荡。

看来这人非但内力不深,轻功也不高明,这么样一个人,居然敢带着四箱黄金走上紫鲸帮帮主的船上来,胆子倒真不小。

海阔天背负着双手,笑眯眯地瞧着他。那眼色简直就像是在瞧着一条自己送上门的肥羊。

楚留香叹了口气,暗道:“这位仁兄这下子可真是‘上了贼船了’。”“上了贼船”本是北方的一句俗话,正是形容一个人自投虎口,此刻用来形容这人,倒真是再也恰当不过的绝妙好辞。

海阔天笑眯眯道:“原来阁下也是位武林高手。”

灰衣人低着头,喘着气道:“老了,老了,不中用了。”

海阔天道:“那边船上还有一人,不知是否也要和阁下同行?”

灰衣人道:“那正是小徒,在下这就叫他过来拜见海帮主。”

海阔天笑道:“好说好说,令高徒的身手想必也高明得很。”

灰衣人居然并没有谦虚,只是高声呼唤道:“白蜡烛,你也过来吧!留神那四口箱子。”

他摇着头,又笑道:“我这徒弟从小就是蜡烛脾气,不点不亮,我从小就叫惯他‘白蜡烛’了,但望各位莫要见笑。”

勾子长忍不住道:“要不要我过去帮他一下?”

他虽想乘此机会将自己的轻功露一露,却也是一番好意。

谁知灰衣人却摇头道:“那倒不必,他自己还走得过来的。”

海阔天又笑了。师父险些掉下水,徒弟还能走得过来么?

只见那“白蜡烛”已拿起船上的木桨,将四口箱子分别系在两头,用肩头担了起来,突然飞身一跃,跃上了长索。

大家的一颗心都已提了起来,以为这下子他就算能站得住,这条绳子也一定要被压断了。

四箱黄金加在一起,至少也有几百斤重,能挑起来已很不容易,何况还要挑着它施展轻功?

谁知这“白蜡烛”挑着它走在绳子上,竟如履平地一般。

海阔天笑不出来了。

勾子长也瞧得眼睛发直,他自负轻功绝顶,若要他挑着四口箱子,走过六七丈飞索,也绝难不倒他。但若要他走得这么慢,他就未必能做到了。这“走索”的轻功,本是愈慢愈难走的。

只听灰衣人一声轻呼,白蜡烛竟然一脚踩空,连人带箱子都似已将落入水中,谁知人影一闪,不知怎地,他已好好地站在船头上了——原来他适才是露一手功夫给大家瞧瞧。

大家本来谁也没有注意他,此刻却都不禁要多瞧他几眼,然后大家就知道他为什么被人叫作“白蜡烛”了。

他的皮肤很白,在灯光下看来,简直白得透明,可以看到里面的血脉骨骼。这种白虽然是病态的,却又带着说不出的奇异魅力。

他的五官都很端正,眉目也很清秀,但却又带着某种惊恐痴呆的表情,就好像一个刚刚受过某种巨大惊骇的小孩子一样。

他身上穿的衣服,本来无疑也是白的,但现在却已脏得令人根本无法辨别它本来是什么颜色。

这么样一个人,实在很难引起别人的好感。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楚留香对他的印象并不坏。看到了他,就好像看到了个受了委屈的脏孩子,只会觉得他可怜,绝不会觉得他可厌。

但他的师父却不同了。大家本来只看到他头上戴的那顶铜盆般的大帽子,这顶帽子几乎已将他整个头盖住了三分之二,令人根本无法瞧见他的面目。但进了船舱后,灯光亮了,这人也总不能用帽子将他整个头完全盖住,所以大家就瞧见了他露在帽子外那三分之一的脸。

虽然只有三分之一张脸,却也似乎太多了——只瞧了这三分之一张脸,大家的背脊上就觉得有些黏黏的、湿湿的、冷冷的。

那种感觉就好像刚有一条蛇从身上爬过去。

这张脸看来就如同一个蒸坏了的馒头、一个煮坏了的蛋、一个剥了皮的石榴、一个摔烂了的柿子。

谁也无法在这脸上找出鼻子和嘴来。在原来生着鼻子的地方,现在已只剩下两个洞,洞里不时往外面“咝咝”地出着气,那声音听来简直像响尾蛇。

在原来生着嘴的地方,现在已剩下一堆扭曲的红肉,每当他说话的时候,这堆红肉就会突然裂开,又好像突然要将你吸进去。

楚留香可说是最沉得住气的人,但就算是楚留香,看到这人时也不能忍受。他简直不能再去看第三眼。

幸好这人自己也很知趣,一走入船舱,就找了个最阴暗的角落坐下,他那徒弟也寸步不离,跟在他身后,一双手始终握得紧紧的。

楚留香知道,无论谁只要对他的师父无礼,他这双拳头立刻就要出手。楚留香认为世上能挡得住他一拳的人绝不会太多。

这师徒都怪得离奇,怪得可怕,就连胡铁花和张三的嘴都像是被封住了,还是丁枫先开口的。

他先笑了笑——他无论说什么话,都不会忘记先笑一笑。

他微笑着:“今日大家同船共渡,总算有缘,不知阁下尊姓大名,可否见告?”

他这话自然是对那灰衣人说的,但眼睛却在瞧着桌子上的酒壶——这酒壶的确比那个灰衣人的脸好看得多了。

灰衣人道:“在下公孙劫余,别字伤残。”

他长长叹了口气,才接着道:“各位想必也可看出,在下这‘劫余’两字,取的乃是‘劫后余生’之意;至于‘伤残’两字,自然是伤心之伤,残废之残了。”

其实他用不着说,大家也已看出,这人必定经历过一段极可怕的往事,能活到现在必不容易。

没有人的脸会天生像他这样子的。

丁枫道:“令高足武功之高,江湖罕睹,大家都仰慕得很……”

公孙劫余道:“他就叫白蜡烛,没有别的名字,也没有朋友。”

丁枫默然半晌,才笑了笑,道:“这里在座的几位朋友,可说都是名满天下的英雄豪杰,待在下先为公孙先生引见引见。”

公孙劫余叹道:“在下愚昧,却还有些自知之明,只要有眼睛的人,看到在下这样子,都难免要退避三舍,是以在下这十余年来,已不再存着结交朋友的奢望,此番只求能有一席之地容身,就已感激不尽了。”

他居然摆明了自己不愿和在座的人交朋友,甚至连这些人的姓名都不愿知道。丁枫就算口才再好,也说不出话来了。

向天飞突然站了起来,抱了抱拳,大声道:“多谢多谢。”

公孙劫余道:“阁下谢的是什么?”

向天飞笑道:“我谢的是你不愿和我交朋友,你若想和我交朋友,那就麻烦了。”

公孙劫余只是淡淡道:“在下正是从不愿意麻烦的。”

他居然一点也不生气。

其实他就算生气,别人也万万看不出来。

海阔天勉强笑道:“公孙先生既不愿有人打扰,少时必定为两位准备间清静的客房,但现在……”

他举起酒杯,接着道:“两位总得容在下稍尽地主之谊,先用些酒菜吧!”

向天飞冷冷道:“不错,就算不交朋友,饭也总是要吃的。”

白蜡烛突然道:“你是不是这里的主人?”

向天飞道:“不是。”

白蜡烛道:“好,我吃。”

他忽然从角落里走了出来,拿起桌上的酒壶,“咕嘟咕嘟”,一口气便将大半壶酒全都喝了下去。

这酒壶肚大身圆,简直就和酒坛子差不多,海阔天方才虽倒出了几杯,剩下的酒至少还有三四斤。

白蜡烛一口气喝了下去,居然还是面不改色。

胡铁花眼睛亮了,笑道:“想不到这里还有个好酒量的,极妙极妙。”

喜欢喝酒的人,看到别人的酒量好,心里总是开心得很。

白蜡烛却已没工夫去听别人说话,只见他两只手不停,眨眼间又将刚端上来的一大碟酱肉吃得干干净净。

这碟酱肉本是准备给十个人吃的,最少有三四斤肉。这少年看来也不高大,想不到食量却如此惊人。

胡铁花又笑了,大声道:“好,果然是少年英雄,英雄了得!”

向天飞冷笑道:“酒囊饭袋若也算英雄,世上的英雄就未免太多了。”

白蜡烛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却慢慢地走出了船舱,走到门外,才转过身子,瞪着向天飞,一字字道:“你出来。”

向天飞脸色变了,冷笑道:“出去就出去,谁还怕了你不成?”

海阔天本来想拦住他们的,却被丁枫使个眼色阻止了。

公孙劫余也只是叹息着,道:“我早就说过他是蜡烛脾气,不点不着,一点就着,你又何苦偏偏要去惹他呢?”

勾子长冷冷道:“那人本就有点毛病,一天到晚想找人麻烦,有人教训教训他也好。”

胡铁花笑道:“我只要有热闹可瞧,谁教训谁都没关系。”

大家都走出了船舱,才发现白蜡烛根本就没有理会向天飞,一个人慢慢地走上了船头。

船向东行,他乘来的那条船还漂在前面江上。

白蜡烛伸手拔出了钉在船头上的铁锚,口中吐气开声,低叱了一声,那条船突然奇迹般离水飞起。

此刻整条船横空飞来,力量何止千斤,只听风声刺耳,本来站在船头的两个水手,早已吓得远远躲了开去。

他们以为白蜡烛这下子纵然不被撞得血肉横飞,至少也得被撞去半条命,谁知他身子往下一蹲,竟将船平平稳稳地接住了。

大家不由自主,全都失声喝道:“好!”

白蜡烛仍是面不红,气不喘,双手托着船,慢慢地走到船舱旁,轻轻地放了下来,才转身面对着向天飞,一字字道:“你少说话。”

向天飞面上阵青阵白,突然跺了跺脚,走到船尾的舵手旁,一掌将那舵手推开,自己掌着舵,望着江上的夜色,再也不回头。

从此之后,谁都没有瞧见他再走下过船舱,也没有再听到他说过一句话,直到第二次上弦月升起的那天晚上——

桌上的酒壶又加满了。

白蜡烛缓缓走入了船舱,竟又拿起了这壶酒,嘴对嘴,片刻间这一壶酒又喝得干干净净。

然后他才走回角落,站在公孙劫余身后,面上仍带着那种惊恐痴呆的表情,就像是个受了惊的孩子。

胡铁花挑起了大拇指,失声赞道:“老臭虫,你瞧见了么?要这样才算是喝酒的,像你那样,只能算是在舐酒。”

他立刻又摇了摇头,道:“连舐酒都不能算,只能算是嗅酒。”

金灵芝忽然道:“再去倒六壶酒来。”

她这话也不知道是对谁说的,张三却立刻应声道:“遵命!”

其实他也不知道酒在哪里,在这地方也用不着他去倒酒。

但他还是拿着酒壶走了出去,嘴里还喃喃自语道:“花了成万两的银子买下我,就只叫我倒酒,这岂非太不合算了么?”

胡铁花冷笑道:“你不用着急,以后总有得叫你好受的,你慢慢地等着吧。”

金灵芝瞪了他一眼,居然没有搭腔,张三也已走远了。

用不了多久,六壶酒都已摆到桌子上。

金灵芝道:“你喝四壶,我喝两壶。”

她这话也还是不知对谁说的,但每个人的眼睛都瞧着胡铁花。

胡铁花搓了搓鼻子,笑道:“金姑娘是在跟我说话么?”

丁枫笑道:“看来只怕是的。”

胡铁花望着面前的四壶酒,喃喃道:“一壶酒就算五斤吧,四壶就是整整的二十斤,我就算喝不醉,也没有这么大的肚子呀!”

张三悠然道:“没有这么大的肚子,怎能吹得出那么大的气?”

胡铁花叹道:“看来这人帮腔拍马的本事倒不错,果然是个天生的奴才胚子。”

金灵芝瞪眼道:“废话少说,你究竟是喝,还是不喝?”

胡铁花道:“喝,自然是要喝的,但现在却不是时候。”

张三笑道:“喝酒又不是娶媳妇,难道也要选个大吉大利的日子么?”

胡铁花这次不理他了,笑道:“我喝酒是有名的‘见光死’,现在天已快亮了,只要天一亮,我就连一滴酒也喝不下去。”

金灵芝道:“你要等到几时?”

胡铁花道:“明天,天一黑——”

金灵芝霍然长身而起,冷笑道:“好,明天就明天,反正你也逃不了的。”

胡铁花瞟了丁枫一眼,淡淡道:“既已到了这里,恐怕谁也没有再打算走了,是么?”

公孙劫余一字字道:“走,总是要走的,但在什么时候走?是怎么样走法?那就谁也不知道了。”

船舱一共有两层。

下面的一层,是船上十七个水手的宿处,和堆置粮食货物清水的地方,终年不见阳光。

上面的一层,除了前面他们在喝酒的一间外,后面还有四间舱房,在当时说来,这条船的规模已可算是相当不小了。

公孙劫余和白蜡烛师徒两人占了一间,金灵芝独据一间,勾子长和丁枫勉强共宿一室。

楚留香、张三和胡铁花只好三人挤在一间。客人们已将后舱都占满,做主人的海阔天只有在前舱搭铺了。

胡铁花光着脚坐在枕头,眼睛瞪着张三,一回到屋子,他第一件事就是将鞋子袜子全都脱下来。

他认为每个人的脚都需要时常透透气,至于洗不洗,那倒没关系了。

张三捏着鼻子,皱着眉道:“原来鼻子不灵也有好处的,至少嗅不到别人脚上的臭气。”

胡铁花瞪着眼道:“你嫌我的脚臭是不是?”

张三叹道:“臭倒也罢,你的脚不但臭,而且臭得奇怪。”

胡铁花道:“我若也肯花上万两的银子买个奴才回来,就算把脚拦在鼻子上,他也不会嫌臭的,是不是?”

张三笑道:“一点也不错,有钱人连放个屁都是香的,何况脚?”

胡铁花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去嗅那阔主人的脚去?”

张三悠然道:“我本来倒也想去的,就只怕有人吃醋。”

胡铁花怒道:“吃醋,你说谁吃醋?”

张三不理他了,却将耳朵贴到板壁上。

舱房是用木板隔出来的,隔壁就是公孙劫余和白蜡烛住的地方。

胡铁花冷笑道:“奴才果然是奴才,帮腔、拍马、偷听别人说话,这些正是奴才们最拿手的本事。”

张三还是不理他,脸上的表情却奇怪得很。只见他忽而皱眉,忽而微笑,忽然不停地摇头,忽又轻轻地点头,就好像一个戏迷在听连台大戏时的表情一样。

隔壁屋子里两个人究竟在干什么?说什么?

胡铁花实在忍不住了,搭讪着问道:“你听到了什么?”

张三似已出神,全没听到他说的话。

胡铁花又忍耐了半晌,终于忍不住也将耳朵贴到板壁上。

隔壁屋子里静得就像是坟墓,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胡铁花皱眉道:“我怎么连一点声音都听不到?”

楚留香笑了,道:“本来就没有声音,你若能听到,那才是怪事了。”

胡铁花怔了怔,道:“没有声音?他为何听得如此有趣?”

张三也笑了,道:“这就叫‘此时无声胜有声’,我听你说话听烦了,能让耳朵休息休息,自然要觉得有趣得很。”

胡铁花跳了起来,一个巴掌还未打出去,自己也忍不住笑了,笑骂道:“想不到你刚和老臭虫见面没多久,就将他那些坏根全学会了,你为什么不学学他别的本事?”

张三笑道:“这就叫作学坏容易学好难。何况,他那些偷香窃玉的本事,我本就不想学,只要能学会如何气你,能把你气得半死,就已心满意足了。”

楚留香淡淡道:“隔壁屋子若也有人偷听我们说话,那才真的有趣,他一定要以为我关了两条疯狗在屋子里,正在狗咬狗。”

胡铁花道:“我是疯狗,你是什么?色狼?”

张三道:“但话又说回来了,色狼至少也比疯狗好,色狼只咬女人,疯狗却见人就咬。”

胡铁花刚瞪起眼睛,还未说话。突听门外一人道:“三位的屋子里难道又有狼,又有狗么?这倒怪了,我方才明明要他们将屋子先收拾干净的。”

这竟是海阔天的声音。

楚留香向胡铁花和张三打了个手势,才打开了房门,笑道:“海帮主还未安寝?”

海阔天没有回答他这句话,却目光四扫,喃喃说道:“狼在哪里?狗在哪里?在下怎么未曾见到?”

楚留香也不知道他是真笨,还是在装糊涂,笑道:“海帮主的大驾一到,就算真有虎狼成群,也早已吓得望风而逃了。”

海阔天也笑了,只不过此刻看来竟有些像是心事重重,脸色也很凝重,虽然在笑,却也笑得很勉强,而且目光闪动,不时四下张望,又回头紧紧地关起房门,一副疑神疑鬼的样子。

别人也不知道他在弄什么玄虚,只有瞧着。

海阔天将门上了闩,才长长吐了口气,悄声道:“隔壁屋子,可有什么动静么?”

胡铁花抢着道:“没有,吃也吃饱了,喝也喝足了,还不睡觉?”

海阔天沉吟着,又皱着眉道:“香帅足迹遍及天下,交游最广,不知以前可曾见过他们?”

楚留香道:“没有。”

海阔天道:“香帅再仔细想想……”

楚留香笑道:“无论谁只要见过他们一面,恐怕就永远也忘不了。”

海阔天点了点头,叹道:“不是在下疑神疑鬼,只因这两人的行踪实在太可疑,尤其是徒弟,看来简直像是个白痴,武功又深不可测。”

胡铁花道:“不错,尤其他将船搬上来时露的那手功夫,那用的绝不是死力气,若没有‘借力化力,四两拨千斤’的内家功夫,就算力气再大,也是万万接不住的。”

海阔天道:“但他那师父的武功,却连他十成中的一成都赶不上。在下本来还以为他是故意深藏不露,后来一看,却又不像。”

胡铁花道:“不错,他就算再会装,也瞒不过这许多双眼睛的。”

海阔天道:“所以,依我看,这两人绝非师徒。”

胡铁花道:“不是师徒是什么关系?”

海阔天道:“我想那白蜡烛必定是公孙劫余请来保护他的武林高手,为了瞒人耳目,才故作痴呆,假扮他的徒弟。”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道:“海帮主的意思是说……白蜡烛这名字根本就是假的?”

海阔天道:“公孙劫余这名字也必定是假的,这人必定是个很有身份,很有地位,而且……”

他接道:“他的脸本来也绝对不是这种怪样子,他故意扮得如此丑陋可怕,正是要别人不敢看他,也就看不出他的破绽了。”

楚留香道:“海帮主果然是目光如炬,分析精辟,令人佩服得很。”

他这话倒并不完全是故意恭维。

海阔天的看法,竟和他差不多,的确不愧是个老江湖。

胡铁花道:“这两人费了这么多事,到这船上来,为的是什么呢?”

海阔天苦笑道:“这的确费人猜疑,只不过……”

他声音压得更低,悄声道:“在下却可带三位去看样东西。”

胡铁花皱眉道:“什么东西如此神秘?”

海阔天还未答话,突听门外“笃”的轻轻一响。

他脸色立刻变了,耳朵贴到门上,屏息静气地听了很久,将门轻轻地打开了一线,又向外面张望了半晌,才悄声道:“三位请随我来,一看就明白了。”

舱房外有条很窄的甬道。甬道尽头,有个小小的楼梯。

这楼梯就是通向下面船舱的,海阔天当先领路,走得很轻、很小心,像是生怕被人听到。

下面的船舱终年不见阳光,阴森而潮湿,一走下梯,就可隐隐听到水手们发出来的鼾声。

十七个水手不分昼夜,轮班睡觉,一睡就很沉——工作劳苦的人,若是睡着,就很难再叫得醒了。

堆置货物的舱房,就在楼梯下,门上重锁,两个人守在门外,手掌紧握着腰畔的刀柄,目中都带着惊慌之色。

海阔天当先走了过去,沉声道:“我走了之后,有别人来过么?”

两人一齐躬身道:“没有。”

海阔天道:“好,开门。无论再有什么人来,都切切不可放他进来!”

门一开,胡铁花就嗅到了一种奇怪的味道:又臭又腥,有些像咸鱼,有些像海菜,又有些像死尸腐烂时所发出的臭气。谁也说不出那是什么味道。

张三皱着眉,眼角瞄着胡铁花的赤脚——看到海阔天的神情那么诡秘,他出来时也忘记穿鞋子了。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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