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科幻小说大奖书系:创造者(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24 01:4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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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H.G. 威尔斯

出版社:化学工业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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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科幻小说大奖书系:创造者

少年科幻小说大奖书系:创造者试读:

为什么读科幻?(序)

科幻小说是200年前出现的一种小说类型。1818年,英国作家玛丽•雪莱创作了《弗兰肯斯坦》,这是一部科学家怎么在实验室创造生命的传奇故事。在那样的年代里,科学、科学家都还是新颖的东西,但文学家已经敏锐地捕捉到这些事物,并设想了它们的未来。由于科幻小说携带着时代的精神,因此受到读者的热烈欢迎。自玛丽•雪莱之后,科幻作品逐渐在世界各地发展。1902年,中国的梁启超在他主编的《新小说》杂志上也开始发表科学小说。他所说的科学小说,就是今天的科幻小说。

看科幻小说时间长了,你会发现,这类作品中的故事多数发生在我们不熟悉的世界里:遥远的过去、被改变的现在、还未到达的将来。因此科幻小说虚构的成分更多,其中饱含了人类的期盼和愿望。我们希望科学带给我们一个美好的未来,也对科学发展可能造成的种种风险怀有警惕。因此,在建构的同时批判,又在批判的同时建构,是科幻小说的故事核心。乌托邦描述人类的理想世界,反乌托邦说人类想要逃离的世界。这就是为什么有人说,科幻中可以读到乌托邦,也可能读到反乌托邦。

科幻小说读多了还能发现其他一些有趣的东西。例如,我们的世界其实处于永恒的变化之中。在17世纪,天文学家开普勒撰写了小说《梦》,在这个作品中,人类可以通过“鬼魂”进行太空飞行。因为在那个年代,人们真的认为鬼魂是存在的,还能升空。

在今天的科幻小说里,飞向太空的方法多数是用火箭或者飞船。这些飞行器通过喷气推进。也有的作家走得更远,设想用引力波或者空间弯曲来飞行。飞行方法的变化,反映了人类科技的变化。同样,在19世纪凡尔纳的《环游地球八十天》里,绕地球一圈要接近三个月。但今天的科幻作品中,喷气式飞机用不了一天就能完成这次旅行。如果改用《哆啦A梦》里的任意门,一瞬间就可以到达地球上任何一个地方。再举一个例子。20世纪初俄国作家别利亚耶夫撰写了一系列关于永生的小说,那时候我们还完全不知道基因的存在,永恒的方法纯粹是表面的推测。但今天的科幻小说中充满了以调整基因序列或修复带病基因来抗拒衰老、延长寿命的方法。1978年作家叶永烈发表了《小灵通漫游未来》。后来他说,没有提到电脑网络真是一个失误。今天的小说中,微信、微博、VR(虚拟现实)等社交方式随处可见。

有人说,变化不是我们世界的常态吗?是的。但如果变化太快,人就无法适应。举个简单的例子。当下知识更新速度太快,我们学习到的东西很快就会过时。如果不会新的技能,你后面的人生之旅将怎么顺利通过呢?再举个例子。机器人技术的发展已经可以取代大量蓝领工作,而人工智能的发展可能使律师、金融投资专家甚至教师和医生都统统失业。这就是快速变化给我们造成的危机。我们必须学会预学习和预创新。而所有这些在科幻作品中都提到过。科幻作品是未来的风向标,是适应未来的练习本。

当然,最重要的是,读科幻小说让我们思考:我们是谁?我们将向何处去?科学带给我们怎样的未来?我们是否需要这样的未来?如果不需要,我们该怎么行动?读科幻小说还会让我们更深入了解社会生活,更理解课本上的知识。我在人大附中听过他们的科幻物理学课程。教师通过科幻作品,真正把物理学投射到社会生活之中。“超人有多大力气?”“蜘蛛侠的行走方式真的更快吗?”看似天马行空,却是真实世界的物理学。我还在其他地方听到过如何用《饥饿游戏》《移动迷宫》《分歧者》等小说分析现实的研究。

科幻小说能够增进我们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作家异想天开的故事、令人深思的情节、多种多样的人物,以及无法想象的结局,常常会令我们掩卷遐思。小时候读凡尔纳的作品,常常会为了寻找故事中的位置去打开地图。跟随主人公的旅行其实是一种心灵上的发现、想象中的漫游。阅读威尔斯的小说,既能让我们在大脑中构筑起四度空间的神奇形象,也能构筑起建设公平社会的蓝图。任何一个阅读阿西莫夫、海因莱因、布拉德伯里、克拉克作品的人,其创造和想象的热情都会被激荡起来。和他们一样去创新科技、去建构未来,是许多科幻迷的美好愿望。

今年夏天我在硅谷出差,听到不少这里的创业大佬爱读科幻的故事。像谷歌的创始人拉里•佩奇和谢尔盖•布林,像微软的创始人比尔•盖茨和保罗•艾伦,像亚马逊的首席执行官杰夫•贝索斯,像脸书的发明者马克•扎克伯格,他们从童年就开始大量阅读科幻作品。在这个队伍中还有PayPal(贝宝)的创始人彼得•蒂尔。据说他的发明来自科幻小说《编码宝典》。特斯拉公司的埃隆•马斯克要用自己的飞行器奔向火星的呼吁,也来自他喜欢的科幻作品。在中国各地也有许多科技企业家大谈科幻小说的妙处。联想的创始人柳传志、小米的创始人雷军、百度的创始人李彦宏、360的创始人周鸿祎都是代表。他们无一例外都喜欢刘慈欣的小说《三体》。据说,雷军还让公司里的所有员工都熟读这一作品,原因是作品中包含了高科技企业的创业法则。

科学家对科幻的热爱,丝毫不逊色于企业家。美国航空航天局的工程师维纳•冯•布劳恩、杰弗里•兰迪斯、弗诺•文奇、安迪•威尔等都写过脍炙人口的科幻作品。天文学家弗雷德•霍伊尔、卡尔•萨根等更是人尽皆知的科幻大师。行为主义心理学家斯金纳也写过科幻小说。还有人工智能专家马尔文•明斯基。中国的水利专家潘家铮、生物学家王立铭等都写过很好的科幻小说。

收录在这套选集中的作品,是编者从过去多年阅读的优秀科幻小说中精选的。全套一共四册,分别为《探索者》《创造者》《勇敢者》和《倾听者》。我个人的建议,应该从《探索者》读起。因为探索是发现之母,没有探索就没有创新。第二本应该读《创造者》,在探索的基础上创造出改变世界的方法嘛!如果说探索者需要灵敏的感官,那么创造者需要强大的思想,需要永葆变革的心态。无论是探索还是创造,都需要勇敢,因此第三本要去看《勇敢者》。没有勇敢者,人类不可能走向宇宙,也不可能洞察宇宙深处的结构和生命的最终奥秘。即便我们能在这个宇宙中立足,也不能忘记和轻视大自然。第四本看《倾听者》吧,这本书讲述了更加高等的生命存在。与《三体》所讲的故事一样,人类必须成为一个好的倾听者,战战兢兢地、小心地发现宇宙,才能保证我们自己更好地发展。

赶快打开书,开始你自己的未知世界探索之旅吧!吴岩

国外篇

新加速剂

(英)H.G.威尔斯/著李凤阳/译

有一说一,如果说曾经有人想要找一枚别针,结果却找到一枚基注1尼金币,那就是我的好朋友吉本教授了。我以前就听说过研究人员出乎意料大获成功的事情,但没有一件能跟他的发现相提并论。实事求是地说,这次他真的发现了能让人类生活产生革命性变化的东西,我用这个词一点也没有夸张的意思。他当时仅仅是想找到一种全功能型神经兴奋剂,让那些毫无生气的人振作起来,挺过那些难熬的日子。迄今为止,那东西我试过好几回了,我所能做的,只是尽力描述它在我身上产生的效果。对所有那些寻求各种新鲜刺激的人士来说,令人瞠目结舌的体验在等着他们,这一点很快就会变得明白无疑。

很多人都知道,吉本教授是我在福克斯通的邻居。如果记忆没有跟我开玩笑的话,一幅显示他在不同年龄段模样的画像曾经在《河岸杂志》出现过——我觉得是1899年年底那期,不过我已经没法核实了,因为那本杂志借给了别人,那人又没有还回来。读者也许还记得,他额头很突出,眉毛特别长、特别黑,正因如此,他的脸上有着一丝墨菲斯托菲里斯的神韵。他住在上沙门路西区一座舒适的独立小屋里,这个区因为有不少这样风格各异的房子而独具兴味。他的房子有佛兰德式三角墙、摩尔式柱廊,他住在那里的时候,那个有直棂凸窗的房间就是他的工作室,我们经常在那房间里抽烟聊天,一聊就是一个傍晚。他是个说笑话的好手,不过跟我聊天的时候,除了开玩笑,他还喜欢谈论工作。有那么一种人,聊天对他们而言,既是一种帮助,也是一种刺激,他就是那种人。于是我得以从早期开始就能追踪了解有关新加速剂的设想。当然了,他的大部分实验工作不是在福克斯通而是在高尔街完成的,那里有间非常好的新实验室,就在医院旁边,他是第一个使用那间实验室的人。

每个人都知道,或者至少可以这么说,所有智识人士都知道,吉本的研究领域是药物对神经系统的作用,这方面的研究让他在生理学家当中获得了极大的名气,而他也配得上这一盛名。听人说,在催眠药、镇静药、麻醉药的研究方面,他是无人能及的。他还是一名相当杰出的化学家。在我看来,以神经节细胞和神经纤维为中心形成了一个谜之丛林,这个丛林微妙又复杂,其中有一些小区域是他清理出来的,一些被光照亮的小块空地,而在他认为发表研究成果的时机到来之前,任何其他活着的人都无法进入这些空地。在过去的几年里,他异常勤奋地研究神经刺激物这个问题,而且在新加速剂发现之前,他已经获得了非常大的成功。医学科学必须对他表示感谢,他研究的三种独特的、绝对安全的充能剂对从业人员的价值不可估量。我敢说,“吉本氏B糖浆”救下的极度疲劳人士,已经比这片海域任何一条救生船救下的人都多。“可是,这都是些小玩意儿,还没有一种能让我满意。”大概一年前,他这么对我说,“这些东西,提高了中枢能量,但对神经不起作用,或者只能提高可获得的能量,但降低了神经传导功能。所有这些东西作用都不一样,而且只能局部起效。有一种能激活心脏和其他脏器,但会让大脑陷入昏迷,还有一种能让大脑活跃起来,可对太阳神经丛又不好,我想要的是——在这世界上,如果可能的话,我决心得到的是——一种能激活全部器官的兴奋剂,一次就能让你从头顶到大拇脚指尖全都醒过来,别人过一生,你能过两生,甚至三生。嗯,这才是我想要的东西。”“那会把人累着的。”我说。“毫无疑问。饭也得吃两倍或三倍,诸如此类。但是,你想想,这意味着什么?想象一下,你手里有着一个小药水瓶,”他举起一个绿玻璃小药水瓶,用这个瓶子比画起来:“在这个宝贝瓶子里有一种东西,能让你思考速度快一倍,移动速度快一倍,在给定的时间里能多完成一倍的工作。”“这种事有可能吗?”“我觉得有。要是没有,我这一年的时间就白费了。比如,这些不同配比的次磷酸盐制剂,似乎能产生一点类似的效果……就算是1.5倍,那也行啊。”“那会很不错。”我说。“举例说吧。假设你是个政界要人,正急得团团转,时间不等人,有特别急的事等着你做,嗯?”“他可以给自己的私人秘书下药。”我说。“然后获得双倍的时间。那么想想你自己,比如,你想完成一本书。”“通常的情形是,”我说,“我宁愿自己从未动笔开写。”“或者是个忙得要死的医生,想要坐下来好好想想一个病例。或者是个律师,要不就是个为了考试突击看书的人。”“一滴值一个基尼,”我说,“对那些人值更多。”“再比如,如果是决斗的话,”吉本说,“那可完全看你扣扳机的速度。”“或者是击剑。”我说。“你看,”吉本说,“如果我搞出了这个全功能的东西,它对人完全无害,除了一点,就是可能让你略微老得快了那么一点。别人活一辈子,你却可以活两辈子——”“不过,”我琢磨了一下,“要是决斗的话,这公平吗?”“那是助手们要操心的问题。”吉本说。

我又回到刚才的话题。“你真的认为,这种东西真有可能?”我问。“要说可能的话,”吉本说着,拿眼睛瞄了一眼以某种节奏从窗边经过的什么东西,“就跟机动巴士一样可能。事实上——”

他停了一下,意味深长地朝我笑了笑,用手里的绿色玻璃瓶慢慢敲打办公桌的边缘。“我觉得这东西……已经有一点眉目了。”他笑容紧张,说明刚刚透露了重要内容。要不是工作已经很接近收尾的话,他很少会谈到进行中的实验项目。“也许,我是说也许,这东西能做到的可能不止两倍,那样的话,我也不会感到意外的。”“那会是件很大的事情。”我试探着说了一句。“我想,那会是件很大的事情。”

不过现在我觉得,他那时候还没有完全了解那将是一件多么大的事,尽管他那么说。

我记得,在那之后我们有几次聊过那东西。他把它叫作“新加速剂”,而且每次聊的时候,他的语气变得越来越有信心。有时候他紧张地谈到使用这种东西可能引发的不可预期的生理后果,然后会变得有点消沉;也有些时候,他又显得非常唯利是图,我们长时间地激烈辩论,这种制剂如何能变成商业利益。“这是个好东西,”吉本说,“一个了不得的东西。我知道,我给这个世界带来了某种东西,那么预期这个世界给我们回报,我认为这样合情合理。科学的尊严啊什么的我当然赞成,但我觉得不管怎样,我得垄断这个东西一阵子,比如说十年。我不懂,为什么生活中所有的乐趣都应该让那些火腿商贩们享受了去。”

当然了,我个人对这种即将面世的药的兴趣,并未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减弱。说来奇怪,我的思想里总是有那么一点形而上学的倾向。我经常思考跟时空有关的悖论,在我看来,吉本正在研究的,其实就是绝对意义上的让生命加速的药物。假设一个人不断服用这种制剂,那么他的确可以过上非常活跃、无与伦比的生活,但他也将在十一岁成年,在二十五岁成为中年人,到了三十岁各项身体机能就进入老年,开始衰退了。根据我对目前情况的看法,吉本对那些服用他药物的人所做的,与自然界对犹太人和东方人所做的事一般无二,他们都是十几岁就成人了,五十岁就老了,总是比我们思维更快,行动更快。在我看来,药物的力量是非常神奇的。让人发疯,让人平静,让人变得无比强壮,思维敏捷,也可以让人一动不动,宛如一截木头,能加速这种情绪,也能抑制那种情绪,所有这些都可以通过药物做到。现在,医生们使用的药品库当中,又要有一种新的“奇迹之药”了。但是,吉本太关注他那些技术层面的东西,根本不会深究我考虑的问题。

八月七号那天,要不就是八号,他告诉我,就在我们谈话的时候,将一锤定音地决定他成败的蒸馏过程正在进行。十号的时候他告诉我,那东西成了,新加速剂已经成了这个世界中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现实。我登上沙门山朝着福克斯通步行的时候碰到了他,当时我正想着该理发了,他却急匆匆地下来迎接我。我估计他本来是要去我家,第一时间告诉我他成功了。我记得,他的眼睛异常明亮,满面红光,甚至那个时候我就已经发现,他的脚步轻快无比。“成了,”他喊道,抓着我的手,语速非常快,“不只是成了。快来我家看看。”“真的?”“真的!”他大喊。“难以置信!快过来看。”“是——两倍?”“不止,远远不止。吓着我了。你来看看这个东西。尝尝!试试!这是地球上最了不起的东西。”他抓着我的手,走得太快了,我得小跑才能跟上。上山的时候他一直不停地向我喊着什么,整个游览马车里的人都转过头来,齐刷刷地盯着我们看:所有乘坐游览马车的人都喜欢这么看人。那时节的天气,正是最热、最明朗的时候,福克斯通这样的天气非常多,每种颜色都亮得不可思议,每条轮廓线都对比强烈。当然,也有微风,但风不大,在这种情形下,根本不足以让我保持凉快和干爽。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我没有走得太快吧?”吉本叫道,脚上慢下来,调到急行速度。“你一直在服用这东西?”我喘着气。“没有,”他说,“最多就是挂在烧杯壁上的一滴水,我本来是要把那东西的痕迹清洗干净。昨晚服了些,你知道。不过那都是老皇历了。”“是两倍吗?”快到他家门口的时候,我全身大汗淋漓。“一千倍,几千倍!”吉本大喊,手疯狂地挥舞着,大力推开那扇复古英式雕花橡木门。“呼!”我大喘了一口气,跟他进门。“我不知道多少倍。”他说,手里拿着弹簧锁钥匙。“那么你——”“神经生理学的所有秘密都昭然若揭了,视觉理论如今已经完全进入到新境界……天知道几千倍。以后我们全都会试到——现在要做的,就是试试这东西。”“试试这东西?”这时我们正穿过走廊。“可不,”吉本说,在书房中转身对着我。“就在那边的那个小绿瓶里面!你害怕了?”

我是个生性谨慎的人,只是理论上有冒险精神。我的确害怕。但另一方面,我也是个骄傲的人。“这个……”我还要再争一下,“你说你已经试过了?”“我试过,”他说,“而且看起来我也没有受什么伤害,是不是?我看上去也不像肝出了问题,而且我感到——”

我坐了下来。“把药水给我,”我说,“要是出现最糟糕的情况,那我就不用去理发了,要我看,理发完全可以说是文明人所必须要尽的最可憎的义务之一。这药怎么服啊?”“用水送服。”吉本说,同时把一瓶水重重放在桌上。

他在办公桌前站起身,注视着坐在他的安乐椅上的我。他的神情一下子变了,有点哈利街名医的味道。“劲儿可挺冲的。”

我比了个手势。“首先,我必须警告你,一喝下去就立刻闭上眼睛,一分钟左右之后,非常小心地睁开,还能看见。视觉是一个振动波长的问题,而不是冲击强度的问题,但是视网膜会感到有些不适,如果眼睛睁开的话,你会觉得恶心眩晕。保持闭眼。”“闭眼,”我说,“很好!”“另外一件事就是,保持不动。不要乱砸东西。你要那么做,就可能会敲碎什么东西的。记住,你的速度是你以前最快速度的几千倍,心脏、肺、肌肉、大脑——所有这些东西——你会使出重拳击打,自己却不知道。你的感觉会跟现在一样。只不过,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会慢下来,比以前的速度慢几千倍。这种体验真的非常非常诡异。”“上帝,”我说,“你的意思是——”“你会明白的,”他说,然后拿起一个小量具。他扫了一眼办公桌上的材料。“玻璃杯,水,都在这。第一次尝试一定不能喝太多。”

他倒出一些里面装着的宝贝东西。“不要忘了我跟你说的,”他说着,把量具里的液体倒进一个玻璃杯,就像意大利侍者在按照刻度倒威士忌一样。“坐好,眼睛紧闭,两分钟内一动不要动,”他说,“然后你会听见我说话。”注2

玻璃杯里药量很少,他在每个杯里又加了高约一英寸的水。“慢慢来,”他说,“不要放下杯子。拿在手里,手放在膝盖上。对,就这样。那么——”

他举起杯。“新加速剂。”我说。“新加速剂。”他答道,我们碰了杯,喝掉,我立刻闭上了眼睛。

你知道,人在嗑了“气”之后会有坠入空白的虚无之境的感觉。有那么一会儿,也不知道是多长时间,我就是这种感觉。然后,听到吉本叫我醒来,我动了动,睁开眼睛。他跟原来那样站在那里,杯子仍在手里。唯一的区别在于,杯子空了。“怎样?”我说。“没有什么不对劲的感觉吧?”“没有。感觉有点轻微兴奋。别的就没了。”“声响呢?”“一切都很安静,”我说,“天啊!哎呀!一切真的都很安静。但是有种轻微的啪嗒啪嗒的声音,就好像雨点落在各种东西上。那是什么?”“解析后的声音。”我觉得他是这么说的,但我不确定。他扫了一眼窗户。“以前你见过窗前的窗帘是那个样子的吗?”

我跟着他的视线,看到窗帘下摆好像在微风中轻轻拂动时凝住了,一个角还翘着。“没有,”我说,“真奇怪。”“还有这儿,”他说,松开了原本握着玻璃杯的手。我自然皱了一下眉头,以为这只玻璃杯会摔碎。然而没有,它似乎连动都没动,悬停在半空,完全静止。“大体而言,”吉本说,“在这个纬度上,物体第一秒会下落16英注3尺。现在,杯子正在下落,一秒钟下落16英尺。不过,你看,在几百分之一秒的时间内,它还没有开始下落。这样你大致能理解我的加速剂能达到多少倍了吧。”杯子在缓慢下落,他的手在杯子上下方挥动了几圈。最后,他从底部托住杯子,拉下来,非常小心地放在桌子上,然后笑了。“看上去不错。”我说,然后小心翼翼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我感觉好极了,非常轻盈,非常舒服,对自己充满了信心。一切速度都变快了。比如,我的心脏一秒钟跳一千次,但这并没有让我感到丝毫不舒服。我看向窗外。一个固定不动的骑车人,低着头,驱动轮后面扬起的灰尘冻结在那里,他在疾驰,想要超过前面一辆快速行进但又不动的游览马车。我出神地望着这不可思议的场景。“吉本,”我叫道,“这玩意药效有多长?”“天知道!”他回答,“上次服用完我就上床睡觉了,醒来就过劲了。我跟你说,我吓坏了。肯定持续了几分钟,我觉得——感觉像是好几个小时。不过一会儿之后就会突然慢下来,我相信。”

我骄傲地发现,我并没有感到害怕,我觉得原因可能是我们俩都喝了。“为什么不到外面去?”我问。“他们会看见我们。”“他们可看不见。我的天,看不见。你瞧,我们的移动速度比变戏法最快的人还要快上一千倍。来吧!从哪儿出去?窗户,还是门?”

我们是从窗户出去的。

毫无疑问,在我一生中所有经历过、想象过或读过的其他人经历或想象过的奇妙体验中,我跟吉本在福克斯通的这次小小的突击出行——我们都服了新加速剂——是最奇妙、最疯狂的。我们来到路上,并在那里仔细检查了雕像般的过往车辆。这辆游览马车的车轮顶部,几条马腿,鞭子的尾端,售票员的下颌——他刚开始打哈欠——这些都有动感,但这辆隆隆而过的运输工具的所有其他部位似乎都是静止的。一点人声也没有,除了一个人喉咙里发出的轻微的呼噜声!在这个凝固的装置中,有一名司机、一名售票员,还有十一个人!我们围绕这些物件走动,一开始感觉极为诡异,但结束的时候又感觉相当不适。看着这些人,跟我们一样,同时又不一样,凝固在毫不在意的神态之中,处在某个动作的过程当中。一个女孩和一名男子对视而笑,那挑逗的笑容似乎会没完没了;一名戴着软沿帽的女子把一只胳膊靠在栏杆上,直勾勾地看着吉本的房子,眼睛一眨不眨,似乎要永恒凝视下去;一名男子在捋胡子,像一尊蜡像;另外一名男子伸出一只疲惫、僵硬的手,手指朝松动的帽子方向伸过去。我们凝视着他们,我们嘲笑他们,我们向他们做鬼脸,突然一丝厌恶的情绪涌上心头,我们转过身,在骑车人前面绕过去,走向里斯。“天啊!”吉本突然大叫,“你看!”

他用手指着,在他指尖处慢慢扇动翅膀向下降落、速度还比不上极为慵懒的蜗牛的,是一只蜜蜂。

我们来到里斯。在那里,一切似乎比之前更疯狂。乐队正在高层舞台上演奏,不过对我们来说,乐队发出的所有声响的音调都很低,像喘息时的呼噜声,仿佛拖长了的最后一声叹息,有时演变成一种声响,跟巨大时钟发出的缓慢低沉的滴答声差不多。凝固住的人们直直地站着,陌生而沉默,看起来像有自我意识的人偶,不怎么稳当地悬停在迈步这个动作当中,在草地上漫步。我近距离路过了一只小贵宾狗,它正在跃起,我看着它腿部的慢动作,直到它落到地上。“上帝,看这儿!”吉本大叫,我们在一个穿着白色浅条纹法兰绒的人面前停了一下,这个人器宇不凡,穿白色的鞋,戴巴拿马礼帽,他走过两个衣着华丽的女士后转身朝她们递眼神。我们以如此闲适的态度研究过之后发现,眨眼并不是什么能吸引人的东西,完全失掉了活泼调皮的意味,而且你会发现,眨着的那只眼睛并不会完全闭上,在下落的眼皮下方,露出眼球的下侧边缘,和一条细微的白色的线。“上天给我记忆,”我说,“我再也不会眨眼了。”“或者微笑。”吉本说,他的目光停留在那位女士回应时露出的牙齿上。“真是太热了,”我说,“咱们走慢点吧。”“好啦,跟我来!”吉本说。

我们在路上散放的巴斯轮椅中穿过。坐在轮椅上的许多人都懒洋洋的,姿势看上去还算自然,可是乐队的人穿着大红色衣服,扭曲成奇怪的形状,看了没法让人心平气和。一名紫色脸膛、身材矮小的男士凝固在激烈挣扎的动作当中,他正试图在风中把报纸重新卷起。有很多证据显示,所有这些慵懒的人们都沐浴在相当强的微风之中,而从我们的感官来判断,这种微风并不存在。我们走出来,稍微远离人群,回过头仔细打量,看到整个场面变成一幅图画,僵硬生涩得像现实主义风格的蜡像,这种感受妙不可言。这一切很荒诞,毫无疑问,可是我心中却充满了优越处境带来的非理性的、欢快的感觉。想一想,这是多么神奇啊!自从那东西在我的血管里起效以来,所有我说的、想的、做的全都发生在——从那些人的角度、从这个世界的角度来看——一眨眼的瞬间。“新加速剂——”我开口说,但吉本打断了我的话。“那就是那个特别讨厌的老女人!”他说。“什么老女人?”“住我隔壁,”吉本说,“养了一条老是汪汪叫的哈巴狗。天啊!诱惑很强烈!”

吉本有时候会非常孩子气,非常感情用事。我还没来得及劝,他就已经冲上前去,一把抓过那只可怜的动物,狗凭空消失了。他抱着它朝里斯悬崖狂奔。这件事太不同寻常了。你知道,这只小东西,既没有叫,也没有挣扎,一点生命的迹象都没有显示出来。它处于僵硬的状态,仿佛陷入昏睡,相当安详。吉本抓着它的脖子。他看起来就好像拿着一只玩具狗在奔跑。“吉本,”我大叫,“把它放下!”“如果你那么跑,吉本,”我朝他喊,“你的衣服会着火的。你的亚麻裤子已经变成褐色了!”

他用手拍了拍大腿,在悬崖边站住,犹豫不决。“吉本,”我大叫,跑了上来,“把它放下。太热了!肯定是因为注4我们这么跑的缘故!一秒钟两到三英里!这空气摩擦得多大!”“什么?”他说着,眼睛瞄了瞄那条狗。“空气摩擦!”我喊道,“跑得太快了,就好比陨石什么的。太热了!而且,吉本,吉本!我全身感到刺痛,出汗。你看,人们慢慢动起来了。我觉得这东西的效力正在减退!把狗放下!”“嗯?”他说。“药效在减退,”我重复了一句,“我们太热了,这东西正在失效!我全身湿透了。”

他盯着我,然后盯着乐队,表演的动作毫无疑问变快了。然后,他用力一挥手臂,把狗抛出去,那狗打着滚儿向上飞去,仍然毫无生气,最终挂在一群叽叽喳喳聊天的人们上方的阳伞上。吉本抓住我的手肘。“天啊!”他喊起来,“我认为——是在减退。热得有点刺痛,而且——没错,那个男人正在移动口袋里的手帕!能看得出来。我们必须快离开这里。”

可是我们没法跑得那么快,这也许是件幸事!我们很可能会跑,如果我们真的跑起来,我相信我们肯定会变成一团火。几乎可以确定我们会变成火!你知道,我们俩当时谁都没有想到这一点……但在我们还没开始跑的时候,药效停止了。那就是一刹那间的事。新加速剂的药力消失了,就好像窗帘被拉开一样,一挥手的工夫就无影无踪了。我听见了吉本惊慌失措的声音。“坐下。”他说,然后我扑通一声颓然坐在里斯边缘的草地上——坐下的时候感觉像被火烧了一样。我坐过的草地,到现在还有一片焚烧过的痕迹。在我坐下的时候,原本凝固的场景似乎醒过来了,乐队原本不连贯的振动现在汇成了震耳欲聋的乐声,漫步的人把腿放了下来,开始行进,报纸和旗子开始随风飘动,微笑变成语言,眨眼的人也完成了眨眼动作,继续志得意满地走开,所有坐着的人都开始移动、说话。

整个世界再次变得生动,恢复了以前的速度,或者说,我们的速度再次与全世界同步。这就好比进入火车站逐渐减速一样。有那么一两秒钟,一切东西都在旋转,有那么短暂的一瞬,我感到恶心,不过也仅此而已了。那只原本看上去停在空中的小狗(吉本手臂的力量消失后,小狗就不动了)穿过一位女士的阳伞加速落下。

这可救了我们。我怀疑几乎没有人注意到我们突然出现在这里,除了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体态相当丰腴的老年绅士,他看到我们之后毫无疑问吓了一跳,后来又不时用阴沉怀疑的目光看向我们,而且我还感觉到,他跟护工还说了什么跟我们有关的话。我们一定是“噗”地一下突然之间出现的。

我们几乎立刻就停止了缓慢燃烧的状态,虽然身下的草地仍热得让人不舒服。此时,所有人的注意力,甚至包括这支“娱乐场协会”乐队——就在这时,这个乐队发生了其历史上唯一的跑调——都被这件稀奇的事情(以及这件事引发的更稀奇的吵嚷和骚乱)吸引了:一只漂亮、营养过剩的狗,原本在乐队东边静静地睡着,竟然突然之间从西边一名女士的阳伞间落下来。它的毛稍微有些烧焦了,因为它在空气中运动的速度太快了。更别说这事发生在这荒诞的年岁——我们都想变得越通灵、越愚蠢、越迷信越好!人们站起身来,踩到了别人,椅子被撞翻,里斯警察跑来跑去。这事最终如何了结,我并不知晓,我们太急于脱身,太急于脱离轮椅上那名老年绅士的视野,根本没时间详细查看。等到我们凉快下来,不再感到头晕恶心,头脑不再混乱,我们立刻起身,绕开人群,在麦特罗波下面顺原路回到吉本的房子。但在那场混乱当中,我非常清楚地听到,那名一直坐在那位阳伞破了的女士身边的绅士虚言恫吓,对一名帽子上写着“巡查员”字样的护工说:“狗要不是你扔的,那是谁?”

周围的动作及熟悉的声响突然之间重新出现,再加上我们对自身处境感到的焦虑(我们的衣服仍然烫得厉害,吉本白色裤子靠近大腿的前侧已经被炙烤得发黄),使得我没有办法仔细观察本应仔细观察的所有这一切。实际上,在往回走的路上,我的确没有进行任何有科学价值的观察。蜜蜂当然已经不在了。我找了找那名骑车人,但等到我们进入上沙门路的时候,已经看不见他了,或许是被车辆挡住了;不过,那辆载满人的游览马车现在已经生气勃勃,迅捷有力地在欢声笑语中前行,已经快到附近的教堂了。

不过我们注意到,我们从房子出来的时候,踩过的窗台稍微有烧过的痕迹,我们在碎石小路上留下的脚印也异乎寻常地深。

这就是我的新加速剂初体验。实际上,在一两秒钟的时间内我们一直在跑,一直在说话,做各种事。在乐队演奏了大概两个小节的时间里,我们过了半个小时,但我们自己的感觉却是世界停止了运转,好让我们好整以暇地仔细观看。考虑到所有这些因素,特别是考虑到我们从房子出来去探险时如此草率匆忙,这一经历原本可能让我们更加难堪。不过毫无疑问,这表明要让这种制剂效果可控,方便使用,吉本还要进行很多研究,不过这种制剂在实用性方面则毫无问题,无可挑剔。

自从那次冒险之后,吉本就一直在稳步控制制剂的使用,我在他的指导下按剂量服用过几次,一点不良后果都没有。不过我必须承认,我一直都没敢在药效未消失之前再冒险到户外去。比如,我或许可以提一下,这篇故事就是在一次服用之后写成的,中间没有任何打断,除了吃了一点巧克力。我从6点25分开始写,现在我的手表显示,时间接近6点31分。如果你的一天排满了各种事情,能以这种方式获得一段长长的、不被打扰的工作时间,其重要意义不可估量。如今吉本正在研究的问题是,如何确定制剂的服用量。他在研究中特别提到,对不同体质的人来说,服用效果大不相同。他还希望找到一种阻滞剂,来稀释这种目前来说药效太强的制剂。当然,阻滞剂的效果跟加速剂正好相反,如果单独使用,可以让服用者度秒如时,这样就可以保持不动声色,即使在最喧闹、最让人无法忍受的环境中,也能像冰山一样寂然凝思。在人类文明的历程中,这两种制剂配合使用必将引发一场革命。卡莱尔曾经提到过“时间外衣”这个概念,现在我们可以开始从中逃离了。在需要我们最大限度调动感官和精力的任何时候、任何场合,加速剂都能让我们专心投入,效果极佳,而阻滞剂则可以让我们在面临极大困难、极其无聊的时候,完全无动于衷地度过一段时间。也许,我对阻滞剂有点过于乐观了,实际上,这种制剂至今仍有待发现,但至于加速剂嘛,则完全没有任何疑问。这种加速剂以方便、可控、可吸收型面世无非是未来几个月的事。所有化学家和药剂师都能入手,装在小绿瓶里,价格当然不菲,但考虑到非同凡响的药效,这个价格绝对不算过分。这种制剂将叫作“吉本氏神经加速剂”,他希望提供三种不同倍率的剂型:200倍型、900倍型和2000倍型,分别用黄色、粉色和白色标签加以区别。

毋庸置疑,使用这种加速剂会让很多超常事情成为可能。当然了,那些犯下刑事罪行的服药者就可以进入时间空隙躲避而不必担心受到惩罚。跟所有效力强大的制剂一样,它也有可能被滥用。不过,我们已经非常彻底地讨论过这一问题,并且认定,这纯粹是医事法学需要考虑的事情,我们完全不需要考虑。我们将生产并销售加速剂,至于以后的事情嘛,走着看好了。

H.G.威尔斯(即赫伯特•乔治•威尔斯),英国著名小说家、新闻记者、政治家、社会学家和历史学家。他创作的科幻小说影响深远,时间旅行、外星人入侵、反乌托邦等题材都成为20世纪科幻小说的主流话题。威尔斯关于时间旅行的连载文章,在1895年被演绎成小说《时间机器》,引起轰动。威尔斯曾被提名1921年、1932年、1935年和1946年诺贝尔文学奖。

科罗拉多大道

(美)莎拉•平斯克/著邓攀/译一

十七岁那年,在一个记忆似乎模糊在酒气中的夜晚,安迪在左小注5臂上纹下了罗莉的名字:“安迪和罗莉永远在一起。”每个字母都是大写。这是他最好的朋友苏珊用自制的文身机帮他文的——9伏电池、一些从老旧的DVD机里拉扯出来的零件和一支圆珠笔拼凑而成,苏珊对此十分得意。待到第二天酒醒,安迪才发觉这个歪七扭八的文身火辣辣地烧着他的胳膊,更要命的是,罗莉一点也不喜欢这个文身。两个星期以后,罗莉动身去往大学,就此和安迪分道扬镳了。

四年之后,安迪的另一条胳膊卷进了联合收割机里。整条胳膊,连带着他的肩膀和右边锁骨以及所有相连部位,都被收割机绞了个粉注6碎。他在萨斯卡通市一间医院的病房里醒来时,已经有了一条崭新的机械手臂,脑子里还多了块植入体——这是他父母在他昏迷时替他做出的决定。注7“脑控假肢。”母亲说道,仿佛这一个名词就解释了所有的疑问。安迪五岁那年,他们忙着把农场上的牛赶进卡车时,她也是这样毫无感情地向他解释它们的去向。此时她抱着双手站在他的病床边,手指不自觉地敲打着她强壮的肱二头肌,似乎想赶紧结束这场对话,尽快赶回农场去,但是安迪还是从她皱起的眉头与紧绷的下颌中看出了她的关切。“他们在你大脑的运动中枢里装了电极和芯片,”她继续说着,“你变成仿生人了。”“……什么意思?”安迪问。他尝试着举起右手去摸脑袋,但它只是死气沉沉地躺着;他妥协地抬起左手,摸到了头上的绷带。“意思是你现在是小白鼠,装了一条高科技测试版胳膊,很多人都想知道它到底工作得怎么样。你会帮助很多人的。”他父亲的声音从窗边的椅子上传来,一顶约翰迪尔棒球帽遮住了他的双眼。

安迪低头看了看本该是手臂的位置。绷带遮住了血肉和假肢的接合处,再往下,是闪闪发光的金属与磨砂黑的电线裸露在外,仿佛灌溉机的管架与攀附在上面的水管;末端是一个钳子,融合了拇指和其他手指。安迪尝试着回忆他曾经的右手:手背上的雀斑,手指关节蜿蜒的伤疤,还有手掌上已经陈旧的茧。他们是怎么处置那只右手的?像处理其他医学废料一样扔进了某个垃圾堆里?它大概是被搅得粉碎了——不然,他们会努力把它接回来的。

安迪又看向另一条手臂。静脉注射的针头从文身处没入皮下,不偏不倚地插在“永远”这个词的中间。他似乎感到了一些久远的钝痛,却模模糊糊的,他想,一定是输液的缘故。他又一次试着抬起右边的胳膊,依然没有成功,但是这一次传来了一阵疼痛,一直落进了胸腔中的什么位置。“现在的假肢不是可以做成像真的胳膊一样吗?”他问。

他实用派的母亲又开口了:“那些还没这个一半管用呢。如果你坚持,以后可以把这只手换成更像真手的那一种,但不管多像真的,没有神经连接,它都只是个摆设。他们说,要是你想让这条胳膊能彻底发挥作用,还是要用有大脑接口的这种。”

他了然:“那它怎么用?”“现在暂时还不能用。不过至少现在你有一条胳膊了。以前的假肢都要等残余肢体的伤口愈合才能装配,但这个他们说越早安装越好。”“反正你一点胳膊也不剩了。”他的父亲说着,在自己的肩头比画了两下,“你的头还在,真是挺幸运的。”

安迪很好奇,还有其他选项的话,会是什么样的。他毫不奇怪他的父母做了这样的决定,他俩是狂热的自动化设备的拥趸者,喜欢坐在舒适的办公室里,用电子表格和数据库把田地分成整齐的小块,让轰响的机器替他们耕犁每一块土地。如果你听说有哪个萨省的农场引进了最新的技术,那一定是他们的农场。

相比之下,安迪倒显得更加传统。他喜欢阳光洒在脸上的温暖触感,他养了一群高大的夏尔马来犁地,用它们的粪便作肥料。安迪拥有一台他父亲淘汰的柴油版联合收割机,这是他在收获时节被迫对速度和效率做出的让步。现在这台收割机却夺去了他的胳膊——他不知道这说明了他的马匹与拖拉机更加可靠,还是他父母的自动化机械更加安全。诚然,如果你没有为那些机械编写好正确的代码,它们会果断地毁掉你的篱笆,但是想让它们连你的办公室也拆掉,似乎还颇注8有些难度。更何况,还是他亲手(现在说“亲钳”更准确一些)把自己的胳膊送进了联合收割机本来应该堵塞了的刀头里。二

安迪的世界瞬间缩小到了这一间病房里。他站在窗边,看着窗外的天气,努力克制着自己想要给父母打电话的念头。他们正在替他照顾农场,与他们的农场紧邻的小小农场。他们有没有在霜起前收完所有的庄稼?有没有把鸡舍移到离屋子更近的地方?他只能信任他们,别无选择。

医生很快就把他的止痛药停掉了。“你很结实,”她说,“可以扛过去。这样比止痛药上瘾强多了。”安迪点头,寻思着他应该能挺住。他很了解体力劳动所带来的疼痛——他想到了那些干活儿干到精疲力竭、浑身酸软,又被夏尔马一蹄子踩到脚部骨折,第二天还不得不挣扎着起来工作的日子。

然而他所面对的是一种全新的痛感:一波接一波,一轮又一轮,从他不复存在的右臂汹涌而来。他在这漫长而无尽的过程中学会了区分针扎样的疼痛和利刃刺进身体的疼痛,区分疲惫的酸痛与拉扯的钝痛。当那不停歇的疼痛像无休止的飓风一样快要把他拉扯撕碎的时候,医生说,他可以开始学习使用他的新手臂了。“你学得很快嘛,小哥儿!”在安迪成功地用手钳握住一支牙刷之后,他的康复治疗师布拉德这样对他说。布拉德是个身形魁梧的阿注9西尼博因人,只比安迪年长几岁,有着用不完的热情与能量:“明天试着自己穿衣服吧!”“快是相对的。”安迪说着,放下了牙刷,尝试着再次把它拿起来,却不小心碰到了地上。

布拉德笑了,没有理会地上的牙刷:“需要时间嘛。你的肌肉需要学习新的动作。等你学会了这些,你就可以尝试开发这条胳膊真正炫酷的技能了。”

倒真的有一些炫酷的技能——安迪不知道能不能等到可以使用这些技能的那一天。这条胳膊有很多特殊功能,手腕的摄像头会直接将信号送入大脑,安迪必须要学会解读,还得学着开关手电筒,用身体遥测读数。他还挺期待能够在农场的工作中应用这些高科技功能的:可以把胳膊探进视线难以抵达的发动机深处看个仔细,或者将胎位翻转的小牛在母牛的子宫中轻松调个个儿。所以,安迪想,还是要认真练习使用这条手臂。他弯下腰,集中精神继续去抓牙刷柄。三

就在安迪准备出院的时候,他的腋下感染了。医生给他清理了脓液,涂抹了抗生素。夜里他发起高烧,似乎梦到自己的手臂是一条公路;醒来的时候,这个梦境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安迪不是一个很有野心的人。他最大的梦想,也不过是和罗莉永远在一起,但是罗莉不愿意,那也就这样算了;小时候,他渴望过一头蓝眼睛的小牛,他把蓝眼睛的美西养大,又看着它被卖了,便也就如此了。守着自己的小小农场,等到父母退休,他便守着一大一小两个农场,这就是他能想到的一辈子的生活,再想太多也没什么意义。

现在,他却想成为一条公路。不,是他的右臂想成为一条公路。它的渴望如此强烈,带动他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肌肤上的每一个毛孔,躁动着,无声地呼喊着,令他困惑不已。不,这不仅仅是它的渴望,它知道自己就是一条公路。说得具体一点,双向单车道,沥青铺就,静静地躺在科罗拉多东部,60英里,蜿蜒至群山脚下,却并不抵达;两旁是低矮的牧草,是农场边缘的铁丝网,是连亘的牛栏。

安迪从没去过科罗拉多。他从未出过萨省,甚至没去过卡尔加里注10和温尼伯。他也从没见过高山,却能清楚地描述出远山起伏的轮廓,数出公路边白脸牛耳牌上的数字。这一切并不是他混乱大脑的狂野想象。他是安迪,也是一条公路。“怎么样,小哥儿?准备好要回家了?”布拉德问。

安迪耸耸肩。他知道自己该告诉布拉德公路的事,但他不想待在医院了。父母一直抱怨他古董一般的农场机械,还被迫替他收完整个农场——这件事情已经够糟了,他不想冒险让任何插曲影响到他的出院计划。“感染已经好了,但是它好像话挺多的,还需要再习惯一下。”安迪倒也没有撒谎。这条胳膊一直滔滔不绝地报告着每天的温度和空气中的污染物浓度,甚至当他在跑步机上尝试挑战自己的体能极限时,它还向他发出了警告。当然,还有关于那条公路的一切。

布拉德敲了敲自己的前额:“如果输入信息太多的话,你还记得怎么更改设置吧?”“嗯,我知道。”

布拉德笑了笑,伸手拿过他带来的便携式冷藏箱:“那就好!那么今天,我们就来做鸡蛋练习。”“鸡蛋?”“你在农场工作,对吧?你来试试捡鸡蛋—但不能把鸡蛋弄破。然后呢,你需要做一顿午饭。别不信,这可是专家水平的工作了,比那些花样儿都要难。你能用那只手处理好这些鸡蛋,就可以从我这里毕业了。”四

一个星期之后,布拉德和医生们终于准许安迪出院了。“你来开?”安迪的父亲举着他的车钥匙问道。

安迪摇摇头,走到副驾驶一侧:“我可能挂不上二挡,也许我该换一辆自动挡的车了。”

父亲瞥了他一眼:“也许吧……或者你可以在农场附近练一练?”“我不是害怕,我只是谨慎。”“行吧,行。”父亲说着,发动了卡车。

安迪的确不是害怕,却也不仅是谨慎。起初,重回农场的喜悦让他将那条公路抛之脑后。他坚持在康复治疗时学到的锻炼方式,他们重新教会他如何做饭、沐浴与剃须,他又重新教会自己如何喂马和套马具。他去城里的酒吧,和曲棍球队的老朋友们喝酒聊天,努力向自己证明着一切还和过去一样,什么也没有改变。

渐渐地,疼痛卷土重来,裹挟着奇异的感觉。人怎么能是一条公路,一条在某一个地点的公路,却又不在那个地方?似乎什么都不太对。安迪曾经很享受吃吃喝喝,可现在什么都没了味道。他逼着自己做饭、咀嚼、吞咽,他数着叉勺送进嘴里的次数,强迫自己达到了特定的数目才能停止。

他在医院里躺得掉了肌肉,回家以后愈发单薄,似乎坚实的血肉与健壮的身躯也逐渐变得像金属丝般柔弱瘦长。他从不喜欢照镜子,现在却强迫自己站在镜子前,久久地凝视着,期盼这样就能说服大脑和自己交谈。他数着自己的肋骨,固定胸部与假肢连接处的套子似乎由于他体重的减轻而松动起来。这就属于应该告诉医生的那一类状况了。医生们曾经说过,松动导致摩擦,随之而来的,就是刺激、磨损和感染。病马就应该让它休息,赶鸭子上架总是不好的。

从镜子里,安迪看见了他凹陷的脸颊、瘦削的肩膀和包裹着他躯体的套子。他看向左边,左臂上胡乱嵌刻着已经毫无意义的爱情宣言;看向右边,他看见了一条路。大脑的障眼法,软件错误,肩膀连接着公路。他知道它就在那里:金属的骨骼与筋腱,机器一般的钳手,一开一合。它还在原处,但同时又消遁无形。

安迪用他变成了公路的那只手喂马,给机器上油,用他的左手抚过缀满皮毛的冬衣,用双手搬运干草与谷物。他在车库里鼓捣着他的卡车,看见更多的卡车缓缓地驶过科罗拉多雪后斑驳的公路,那条通过导线与电极,通过人造通路,从他的大脑深处一直延伸到他心脏的科罗拉多大道。他仰面躺在冰封的柏油路面上,手臂平放在两侧,卡车轰鸣着从他身上飞驰而过。五

这一年的春天来得很晚。安迪同时存在的两个地点——农场和千里之外的那条公路,冰雪融化都比以往更迟一些。安迪以为忙碌的春播会将他从一分为二的世界中解救出来;可恰恰相反,他觉得被撕扯得更加激烈了。

在苏珊家狭小的观景阳台上喝酒的时候,安迪尝试着向苏珊描述他的感受。安迪躺在医院的那段日子,苏珊从外面搬回了小镇,在文身店的楼上租了一间小公寓。一个大腹便便的火炉占据了阳台的绝大部分空间,让苏珊在初春的季节里就穿上了吊带背心。她的手臂变成了时间线,刻满了不知道什么人的文身技术的蜕变;她自己的记录则留在温哥华某些不具名的手臂上面。高中毕业之后,苏珊急不可耐地去了温哥华,成了某个文身大师的学徒;安迪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回来,但是,她确实是回来了。

安迪则穿着长袖夹克,遮住了他的手臂。他并不是想隐藏什么,他用左手举着啤酒,仅仅是因为他的右手正沉浸在柏油马路与风滚草的故事里。他不想打扰它。“也许是从什么地方回收来的,”苏珊说,“也许它曾经属于一个科罗拉多的农场主?”

安迪摇摇头。“这不是过去的回忆,是现在正在发生的;也不是站在路上的什么人的视角,就是那条路。”“那就是软件?可能芯片是从那种智能公路里回收的,就像多伦多附近,那些可以不用你开车就能把你送到目的地的公路。”“大概吧。”安迪喝干了啤酒,松手让易拉罐掉落在地,抬脚用工靴的鞋跟将它踩扁了。他的指尖轻轻地划过疤痕:从头皮开始,盘曲向下,隐没进前胸——金属与血肉融合之处。“你打算告诉别人吗?”苏珊问。

蟋蟀高歌着,青蛙沉声应和。安迪知道苏珊也在侧耳倾听,但她并不能听到他手臂中远在科罗拉多的那条公路的吟唱。“至少不是现在。”六

安迪的手臂出现在科罗拉多的时间更长了。他努力地感受着它,它运转得好好的,只是不存在于此处罢了。习惯之后,安迪觉得成为一条公路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虽然人们总说一条路能够去往这样那样的地方,但这条路并没有,它只是分分秒秒停留在那里。

他想一路南去,四下寻顾,看看科罗拉多究竟有没有这么一个地方,然而他已经在医院里浪费了太多时间。还有土地等待他翻耕播种,禽畜等待他饲食喂水,他不能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开始一段公路旅行,哪怕他很需要这次旅行,也很需要找到这段公路。

苏珊拉着安迪去了奥克利农场的篝火派对。起初,安迪并不想去,自从他有了自己的农场,他就再也没有参加过派对了。但是苏珊说服了他:“我要去重新联系客户,可我真不想应付那些不怀好意的男生。”苏珊开车载着他,安迪将他的机械手臂伸出窗外。风速13英里每小时,12摄氏度,它这样告诉他。在另一个地方,过去的两小时内,三辆汽车经过,累积了2英寸的降水。

他们到达的时候,篝火已经在谷仓边的空地上点燃了。人们围绕在四周,跺着脚取暖。道格•奥克利比安迪大一岁,休还在上中学,他们还和父母住在一起,也就是说,这个派对是趁他们父母进城的时候偷偷举办的。安迪曾经去过的绝大部分派对都是如此,只不过,以前安迪是相对年轻的那一拨,现在他已经算派对上的老年人了。这些派对似乎有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你的年纪稍稍大一点,孩子们会觉得你很酷;一旦跨过了某个年岁,再想和高中生们打成一片,他们只会觉得你是一个奇怪的老家伙。安迪很确信,他已经被划分到奇怪的老家伙那一边了。注11

为了发展生意和笼络客户,苏珊随车带来了一箱茂森。她费力地把它们从后座上拎下来,塞进了草地上用来冰镇啤酒的冰桶里,自己拿了一罐,另一罐扔给了安迪。啤酒从安迪的机械手臂中弹落在地,他四下看了看,见没有人注意,便悄悄把这听啤酒放回了冰桶,又重新取了一罐出来。手钳抓着啤酒,左手拉开拉环,他一口气就灌了半瓶下去。啤酒是冷的,空气也是冷的,忘记带一件厚夹克出门,安迪有些懊恼;但是至少他能把啤酒握在他的金属手中,酒瓶的寒气丝毫不会沾染到他的身上。

高中的女孩子们聚集在门廊上,大多数人的手里都举着塑料杯而不是啤酒罐,里面是番茄蛤蜊汁兑啤酒。苏珊看着她们,鄙夷地哼了一声:“哪怕我活到两百岁,我也理解不了这种喝法。”

他们向篝火走去,火焰燃烧正旺,热度却被火堆边的第一层人群牢牢地阻隔了。安迪来回换着脚取暖,用力呼吸着混杂了木柴烧灼味道的空气。他扫视着人群,认出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奥克利兄弟,还有他们的女朋友们。他们总是有女朋友。道格一度订了婚,然后又不了了之;安迪试图回忆起一些细节。他母亲一定还记得。

他突然意识到,现在依偎在道格臂弯里的女孩子正是罗莉。似乎没有什么不好——道格是个挺不错的家伙——但是罗莉不是一心想着大学生活吗?安迪一直劝慰自己,罗莉不该被禁锢在乡下的农场上,不该被禁锢在农夫的生活轨迹里……安迪若有所思,蓦然间看见罗莉抱着双手站在忽明忽暗的篝火边,安迪的心里隐隐揪痛起来。安迪并不介意一直留在镇子上,他只是觉得罗莉不应该还在这里。或者她不过是想紧靠着道格取暖,又关他什么事呢?安迪想。

罗莉从道格的怀里钻出来,挤进了人群。不一会儿,她便出现在了苏珊身旁。“嗨!”罗莉扬起一只手打着招呼,却很快又把手缩回了腋下,也许是冷,也许是有些不好意思。她看起来有那么点儿尴尬。“嗨。”安迪伸出握着啤酒的机械手臂轻轻点了一下。他努力装作这只是一个平常的问候,只有一点啤酒在摇晃中倾洒出来。“我听说你胳膊的事了,安迪。你一定觉得很糟糕……抱歉我没有给你打电话,我这个学期太忙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似乎自己也没什么底气。

面对着这个蹩脚透顶的理由,安迪依然憨厚地微笑着:“没事儿,我懂。你还在学校呢?”“对,在温尼伯。还有一学期就毕业了。”“你学的什么专业?”苏珊问。“物理,但是我研究生准备学气象学。”“好厉害啊!你知道什么样的文身和气象学家更配吗?”

安迪借口去拿啤酒走开了。回来的时候,苏珊正在往罗莉的手背上画一个气压计。苏珊和罗莉从来不是多亲近的朋友,但是她们倒也能玩得来。苏珊很欣赏罗莉的远大志向,罗莉也很喜欢和一个有闺蜜的男生约会。“这挺不寻常的。”罗莉曾经说过。如果她俩有机会搬到同一个城市,加拿大电视网倒是可以以她们为原型拍一部爆米花喜剧:一对朋克打扮的好友毅然离开出生长大的小镇来到大城市打拼的故事。他也许会出现那么一次,代表一个保守老派的小镇留守者。

五听啤酒之后,安迪已经沉浸在公路的世界之中了。科罗拉多夜晚的空气里弥漫着臭氧的味道,似乎有一场风暴正在酝酿。在苏珊给几个老同学画下文身草图并力邀他们造访她的小店之后,在和罗莉互相保证会与对方保持邮件联系之后,在有惊无险地从奥克利农场驱车回家之后,那个夜晚,安迪梦到他彻底变成了一条公路。睡梦之中,马路越过他的臂膀,爬过他的肩,平整了他的心脏,压实了他的四肢,在他的嘴和眼睛里浇筑着热气腾腾的沥青。天还没亮,他就喘着粗气惊醒了。七

安迪与他的治疗师预约了一次会面。博德医生的宽脸盘还很年轻,但她的头发已经一片银白。她一边听着安迪的讲述,一边同情地点着头。“我不是想要评判什么,但是我觉得突然装上这个脑控假肢对你的冲击太大了。你一点都没有参与这个决定,也没有时间去适应你失去了一条胳膊这件事情。”“我需要适应这件事情吗?”“有些人需要。有些人别无选择——他们必须等伤口长好之后才能安装那种传统假肢。”

她的话似乎有那么些道理,却并不能解释他的疑问。自然,那些从不存在的右臂上生出来的幽灵般的疼痛,那些他的右手正紧扼着他的喉咙的噩梦,大概和她提到的原因有关,他也曾读到过。但是,一条公路?没有任何理论能够说得通。他发动车子往农场开去,开过横贯草原的平坦大道,开过牧场与休耕田地之间平整的双向公路,又开过崎岖不平的沙土路,这条路通向他父母的农场,通向背靠着农场的属于他的那片小小土地。新换的卡车好像没装减震器一般,他坐在座位上感受到了小路上的每一道车辙。

他从出生起就生活在这里。但是现在,他的一条手臂却相信自己其实属于别的什么地方。回家的路上,它无声地向他布道,执着地蛊惑着。掉头,它说。向南,向南,向西。我在这里又不在这里,安迪想,或者其实是它想。我爱这片土地,安迪不停地告诉它。尽管这样说着,安迪心底却同时渴望完整存在于两个地方:萨省和科罗拉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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