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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6 15:27: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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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鬼金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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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乌托邦

我的乌托邦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我的乌托邦作者:鬼金排版:Lucky Read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7-07-01ISBN:9787559401779本书由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

如果让我为新世纪选择一个吉祥的形象的话,那么,我要选择的就是:超脱了世界之沉重的哲学家诗人那机敏的骤然的跳跃,这表明尽管他有体重却仍然具有轻逸的秘密,表明许多人认定的时代的活力——喧嚣、攻击、纠缠不休和大喊大叫——都属于死亡的王国,恰如一个堆满锈迹斑斑的破旧的汽车坟场。——(意)卡尔维诺

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黑夜的颜色像黑夜本身一样深不可测。深。不。可。测。我一个人坐在楼群公园的石椅上。公园里黑得几乎什么都看不见。我浸在黑暗中,感觉黑暗在流淌,从我的肌肤漫浸到我的骨头里。在我不远处的一个长椅上,有一个人在不断地咳嗽。咳。咳。咳。他的咳嗽像有一个人在黑暗深处拉着风箱,呼呼地,一个劲地捣着气,像摩托车的排气管道。那气体在他的器官里被不停地送进送出,又被什么阻隔着。他几乎要咳出他的肺了。他的肺。在他咳嗽的间隙里,他好像还在不断地诅咒着一个什么人。他语言恶毒,每一句话都可以把人杀死,像刀子一样,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他的诅咒充满了仇恨。蛇毒一样。我想如果那个人在他的面前,他一定可以把那个人的骨头都一点点地碾碎,然后,吞吃到自己肚子里去的。

我看不见那个人的面孔。

模模糊糊地我只在黑暗中感知着那个人的存在。

这时,从楼群里窜出一群人。不断地有人喊着:“抓住他……抓住他……他是一个贼,他是一个小偷……”

几个男人的喊声在楼群中间回荡着。

听他们的喊声,我判断他们可能是警察。

那个人又咳嗽个不停。咳。咳。咳。

他的喉咙里像堵了一口痰似的,喘不过气。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贴着地面传过来。

我模糊地看见一个人在气喘吁吁地跑着。那是一个男人。因为一个身穿奇异服装的人打开了他手里的手电筒,那个逃跑的男人被束缚在强烈的光线之中。

他们不是警察。

不是。

他们是什么人?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也无法猜测他们是哪个地方的人。

那个男人的头有些秃顶。秃顶男人从我的身边跑过,他突然回过头来,奔向我。把一包东西放在我的怀里。我吓了一跳,我几乎要大叫起来。

他做了个手势暗示我说:“别说话,我只是拿回属于我的东西。我是被冤枉的。可是他们不分青红皂白,信了那个伪君子的话,一定要抓到我。这个东西你替我保存吧。如果我不出现的话,我也许已经被人暗杀了。到时请你把它公布于世。谢谢。”

他说完,撒腿跑了。

那些人这时追了上来。他们用强烈的手电光照了照我的脸,像是要定住我的魂似的。我十分反感,厌恶地用手挡着手电强光。我的眼睛几乎睁不开,一阵阵刺疼。在那一刻,我想我浑身的骨骼一定暴露在他们的眼睛里。骨骼。

他们厉声地问:你为什么不拦住他?你知道吗?他可是一个大盗。

我说:他又没有偷我的东西,再说了,我是一个胆小鬼,他要是拿出刀,一刀把我解决了我怎么办?我还不想那么早死,我还没活够呢?

一个人用他手里的手电筒对着我的头部就是一下,我当时就昏了过去。

在我昏倒的时候我又听见那个人在一个劲地咳嗽着。他好像不在我身边,而是在半空中,在宇宙中。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

我看见很多的人围着一个躺在地上的人。

根据他的距离我可以判断他就是昨晚上咳嗽的那个人。我摸了摸我的怀里,那个东西还在,已经被我的体温捂热。我放心了。我想打开那包东西看一看,好奇心驱使着我,但,我没有打开。我想如果那个人真是一个江洋大盗的话,他的东西一定是十分珍贵的东西。也许会有人因为这个东西在我的手里,来追杀我。

我感到一阵恐惧,身子猛地缩紧。

我犹豫不决。我想把它扔了。可是又一想,如果那个秃顶男人回来呢?如果他真的是被冤枉的呢?如果我保留着他的东西,那也许是为他洗清冤屈的证据……

我在那些围观的人群后面看了一会儿。

那个人已经死了。他的身体僵硬地躺在地上。

我看见了他吐出来的一小块肺叶在他的嘴边,已经变成黑红色了。我连忙用手捂住嘴巴,没让自己呕吐出来。

围观的人议论纷纷。嘈杂。

我没有长时间停留,我感到我的头还在疼。疼。颅骨几乎要裂开,里面像有一个电锯在旋转着。旋转。

我想,他们是哪的人呢?

竟然如此嚣张。

我的心里对他们也怀满了仇恨,有一种强烈的想杀死他们的想法,我觉得我是被侮辱了,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伤害。在他们用手电强光照着我的脸的时候,在他们用手电筒把我砸晕过去的时候。

我回到了家里,回到了我的那间屋子里。屋子里混乱不堪。霉味刺鼻。其实,我一直都是自己生活的,和我同居的那个女人和一个有钱的男人走了。屋子变得冷清许多。我的父母在一年前纷纷去世,我悲伤的心理还没有完全缓过来。那个和我同居的女人又走了,我有些承受不住。整个人要坍塌了。屋子里很乱,那个女人走得匆忙,连她最喜欢的一张相片也还挂在我的墙上。她可以说是一个迷人的女人。我的心里仍旧对她留有余念。我希望她能回来。我发现我是真的喜欢她,可是一切都晚了。她走了。她走了。我进屋子的时候看了一眼她的照片,不禁眼泪涟涟。我伸出一只手抚摸了一下她的照片,仿佛摸在她光滑细嫩的皮肤上。

我打开那包东西,原来是一张粉红色的电脑软盘。我把它插进我的电脑里,进行了简单的安装。我惊呆了,原来是几张色情照片在里面。那几个女人穿着烂鱼网般的肉色丝袜,赤裸着上身,凸起的乳房上闪着亮光。她们的身体和美色都可说是绝伦的。我都有些被吸引了。她们勾起了我的欲望。我的东西勃起了。可以说自从那个女人走后,我很长时间没有性生活了。看见那么多的女人的裸体,我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我疲倦地陷落在我的沙发里,我自己解决了我的欲望。我用鼠标在那几个女人身上抚摸着,我发现了奇迹。在每个女人的后面都隐藏着一段段文字。我惊呆了。我看见了下面的那部有些混乱的小说,但总体看还是一部比较完整的小说。

我等了那个秃顶男人三年时间。他还没有回来找我。我想,他一定已经被人暗杀了或者因为其他的事情。在这三年里我与不同的几个女人同居着,她们又都离开了我。我发现我更钟情那张软盘里的那几个女人的身体。

我很矛盾,是我身体的欲望决定我公开他的小说,还是我精神的力量决定我要公开他的小说呢?

不去管它了。

下面就是这部小说的全部。上部人的肉体是人唯一的墓碑

孤独,我的母亲,请再告诉我,我的生活……——作者摘记第一章

天已经黑了,天空上只有几颗稀疏的星星,像甲壳虫似的在闪亮着。不时,有一股股小风刮起在漆黑的街道上。小风卷起了街道上那些污浊的垃圾和灰土,在低矮的墙角打着旋涡,像魔鬼来时带着血腥味的风。一个被风卷起的红色塑料袋像给魔鬼开路的使者在前面飞舞着。天有些冷,风打着口哨,伸进漆黑夜色里的街道,把城市分割成一个个朦胧的迷宫。

一些低矮的房屋像一个患了风湿病的老人在不断呻吟着。

几个人影匆匆地走过,一个抱着肮脏棉被的人在一个避风的墙角停了下来。他对着墙角在撒着尿,尿骚味十分刺鼻,顺着风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一股淫亵的气息充斥着那条街道,像一朵乌云在城市上空中徘徊。

远处一排低矮的房子里,有男人和女人鬼哭狼嚎似的唱着歌。一些粗俗的女人被男人搂着,摸着,抠着。她们陪着男人在一起鬼哭狼嚎。这排房子被人们叫做城市的“绿房子”。

前不久听说这里发生一起,一个女人被三个男人给折磨死的事件。听说那三个男人里有一个高干子弟,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几天后那个高干子弟被人用刀子捅死在“绿房子”里。

我看着屋子里的灰尘,我想那是万物的灰尘。静静的屋子里也许只有灰尘是我看见岁月的积淀了。我的写作一直没有进展。我把我的手使劲按在了桌子上,我看见自己的手印呈现在桌子上,像一个生命的痕迹。透过窗户的一丝光亮那灰尘的手印被罩在细小的光柱里。我想灰尘的光亮会是我的生命或者说我的写作的光亮吗?我的眼睛眯着,疑惑地盯着灰尘细小的光柱。我把手伸进了细小的光柱里,被我的手阻隔的一面没有了光,也看不见了灰尘。可见灰尘颗粒是多么的微小,就像我们的生命在整个宇宙里一样,没有了光,你的肉眼是很难看见灰尘的。但它是存在的。我的手指在光柱里动了几下,我看见我的手在光柱里投下的阴影,我的手指仿佛可以抚摸到灰尘的温度。或者灰尘的一些内在的东西。比如:生命或我的孤独的情感。

一个人在孤独中疯狂,灵魂永远在路上。

我的妻子领着女儿回娘家去了。那天,我和妻子吵了一架,妻子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是一个窝囊废。女儿从被窝里扒着被,睁着惊恐的小眼睛看着我们彼此狰狞的样子,彼此丑陋的样子。女儿像受了委屈似的,眼睛里含着晶莹的泪花,泪珠在脸上闪烁。突然女儿把整个被子都蒙在了头上,在被里缩成一团,像一只胆小的动物,瑟瑟发抖。妻子走过去用手拍着女儿,我坐在一边吸着烟,我陷入了生活的孤单和绝望之中。女儿恐惧的目光使我的心里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害怕,女儿的目光像针似的扎在我的心上,一个个发亮的血珍珠从我的心上往外渗透着,像早晨滚动在草叶上的露珠。妻子的眼睛瞪着我。我在她的眼里就像是一堆可恶的垃圾。垃圾。

妻子说,瞧你把孩子吓的。

我一声不吭地抬头看了妻子一眼,她样子很吓人,像我在动物园里看见的一只发怒的猴子。好像是因为我的声音太大了把女儿惊醒了。女儿把头伸了出来,她的小手在妻子的衣襟上抓着。

女儿哭着说,爸爸妈妈你们又吵架了吗?

我和妻子都不说话了。女儿已经四岁了,她还有抓奶的习惯,仿佛那就是她的安慰。妻子的乳房使她感到一种安全感。我想起小时候我也有这个习惯。我八岁的时候还闹着吃奶呢。那个时候我的家离学校很近,一下课我就往家跑,吵着要吃奶。我看着女儿的手慢慢伸进了妻子的怀里,我转过了身去,拿起桌子上的水喝了一口。我在想着女儿抓着妻子的两个雪白的鼓鼓的乳房。妻子的肚皮已经出现了褶皱,像一张被揉皱了的牛皮纸。两个乳房也已经微微地下坠,不那么挺立。妻子老了。或者说是岁月在她或者说我们的脸上流逝着。岁月是残酷的。它就像一个你看不见的地主老财在剥削着你的青春财富。

我的眼睛望着窗外落满了雪的屋顶。我仿佛听见了那积雪压得屋顶上的瓦片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音。落下的雪里混合着城市的灰尘,显得是那么肮脏。屋顶上部分雪已经开始慢慢融化。一户人家的屋顶上堆着几个破竹筐,一部分被雪覆盖着,一部分裸露着。让人想到那是一个充满了阴谋的大嘴。楼下是一排低矮的平房。一户人家的烟囱都冒烟了,那是做早饭的炊烟,袅袅升起。有人不时地咳嗽着,他的咳嗽的声音像拉风箱的声音。有孩子的哭声。有冲厕所的声音。有炒菜时勺子和锅碰撞的声音。隐约还可以听见男人和女人做爱的声音,女人呻吟声,男人的喘气声,放屁的声音,打嗝的声音……

妻子说,宝贝,你饿了吗?妈给你做饭吃。

妻子的手抚摸着女儿白净的小脸。女儿的小脸上沾满了哭泣的泪渍。妻子给女儿掖了掖被子,在女儿的脸上亲吻了一口。从女儿的身边离开时,她用她的眼睛使劲地剜了我一眼,鼻子里发出“哼”地一声。那目光里多少有一些瞧不起的,鄙视的意思。我也白了妻子一眼。我的身体不自然地动了一下。我的心似乎受到了伤害,像有一块冰在里面冷藏着,滚动着。是的,我的身体就像一个褐色的瓶子,里面有一块冰,冰,在一只无形的手里,被晃动着,晃动着……

楼下空地上,一个捡破烂的老人蹒跚着步子,他的背上背着一个体积大他身体几倍的大袋子。他艰难地走着,一副气喘吁吁的样子。他满脸的胡子上已经结满了冰霜。楼上不知谁突然地扔下一个口袋,一下子落在了老人的面前。老人的身体往后一躲,坐在了地上。他艰难地爬了起来,用他手里的钩子扒拉着那个口袋。口袋里是一些女人用过的经血带和一些垃圾。老人晦气地用脚使劲地踏着,收起钩子走了。

后来,下楼经过那个口袋时,已经被人践踏得乱七八糟的,我留心看了看,那口袋里还有几个带血的避孕套。我同情地望着老人走开。同时,我抬头向楼上看去,无从判断是几楼扔下来的。

我自言自语:活着他妈的真的不容易啊!

我自言自语:一个人在生存中就像他妈的一条狗。

我把吸了一半的烟掐灭在烟灰缸里。这几天我的心情一直不好。灰样儿。厂里找我谈我下岗的事。其实我早就不想干了。也许我这个自称的“轧钢厂的囚徒”,要得到解脱了。我想一个人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情。比如:写作。

我还没等领导说什么,我就答应了。

我对领导说,谢谢,谢谢你让我下岗。

领导用异样的目光盯着我。

他脸上挂着僵硬的微笑。

我一下轻松了很多。上了这么多年的班,我终于可以舒服地喘一口气,他妈的我终于解脱了。

昨天晚上我和妻子疯狂地做着爱,这么多年,我从来没像这回这样疯狂过,我的妻子几乎要把我推下身去。

妻子说,你怎么了?今天怎么?你是不是吃了什么药了?还是……

我紧紧地抱着妻子,疯狂动作着。我可以说是充满了情感的,按着我看过的书上描写的那样一个步骤一个步骤地进行。

我和妻子的身体都湿透了。

我们淹没在汗水之中。

我感觉到妻子的大腿微微分开……

我为了说出失业的事实,我贴着妻子的耳朵说了一句我多年都没有说过的话:我爱你。

妻子从和我处对象以来,一直都希望我能对她说这句话。可我一回也没有说。我觉得那样是虚伪的。今天我终于说出了这句话,也可以说我为了讨好妻子。我希望妻子能支持我下岗写作。我疯狂地在妻子小巧的身体上亲吻着,贪婪地温柔地吻着妻子的嘴唇,舔她的眼睛,我的舌头像一个探测仪,在妻子的身体上寻找着每一个敏感的信号,妻子的身体像天鹅绒似的柔软,我像揉一个面团似的和妻子做着爱。妻子似乎也是头一次发出那样幸福的呻吟,一次次高潮淹没了她。

她喊着:我要死了。

我们紧紧地抱在一起,长时间地亲吻着,更深,更激动地动作着,像两团燃烧的跳跃的火。

我在做爱的间歇和妻子说了下岗这件事。

妻子,的,身体,突然地,不动了,像,块,迅速,冷却的,铁。瞬间,变得,像,一块,冰,似的,凉。

她发疯地用两只手把我推下身去,还狠狠地用右脚在我的身上蹬了一脚。她的眼睛里充满了厌恶的目光。她伤心地哭泣着,一脸对生存的未知焦虑。是啊,没人知道未来是深渊还是坦途……

你妈的,滚下去。把你的鸡巴抽出去,妻子发疯地吼着。

她几乎失去理智。她的身体随着她的脾气一起咆哮起来。我的东西一下子软了下来,像一只蚕似的萎蔫下去,像一条泥鳅,从妻子充满粘液的洞里滑了出来。我看了一眼我的东西,像我的悲观,萎靡不振。我僵硬地移开了妻子的身体,像一个不情愿的木偶。妻子像一个疯子,她披头散发地拿起一个枕头往我的身上砸去。妻子的手里拿着一条毛巾开始哭泣起来。哭声从她的身体里传出来,是空洞的。空洞的。她赤身裸体坐在床上,非常委屈。

妻子的裸体看上去并不太丑陋。

她的乳房。

她的手指。

她的大腿。

她的胳膊。

她的皮肤。

在黑暗中发着光。

妻子坐在床上哭哭啼啼的,她的样子真是伤心得很,可以说她的心被我伤透。

妻子的样子就像一间玻璃破碎的屋子。

在大风中哭泣。

我看着她,想把她搂在怀里,像搂着一个小鸟伊人似的,爱护着她,可是,我没有。我知道女人的这个时候是无法哄的,她正在气头上。

我一声不吭地坐在床边吸着烟。

妻子大声地吼着,别抽了,你要抽死啊!

我连忙把手里的烟小心谨慎地掐灭在我的手心里,灼热的烟头烫得我的手指发疼。

我闻到了一股皮肤的焦糊味。

妻子一副不原谅我的样子,像一只发疯的野兽。她小巧的乳房随着她的抽泣一跳一跳的,犹如两只兔子。我怜爱地看了妻子一眼。我拿起被子披在她的身上,她一把拿开,扔在地上。静静的夜里,妻子的抽泣声,格外大,像一曲哭泣的音乐,含着忧伤和愤怒。

妻子把被子扔在地上的时候,大喊着:我不用你管,我冻死在夜里也不用你管。从今以后我和你没有什么关系。明天我就去和你离婚。不离,你不是你妈养的。

妻子裸着身体仰面朝天地躺在了床上。她的胸部一起一伏的。她的乳房明显塌了下来。可以说我还是头一次这样静静地看着妻子的身体。妻子的身体确实很美丽。我在想这么多年我给妻子的确实太少了。包括我的爱。

我想,难道真的是我错了?

一个不眠的夜晚。

一个伤心的夜晚。

黑暗像悲伤的幕布蒙在了我们头上。

我一夜没有合眼。

我几乎是在厕所里度过这个凄楚的夜晚。

我不知道妻子盖没盖被子。

厕所里很冷。一阵阵的尿骚味熏得我只好捂住鼻子。我冻得一个喷嚏接着一个喷嚏。我把厕所里的一件夏天使用的绿色雨衣披在了身上,看上去像一个可怕的巫师。我坐在马桶上,两半屁股都坐得麻木了。我实在太困。不知不觉睡着了。

我梦见我坐的马桶变成了一架火箭。

火箭载着我飞向了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里的人们没有生存的压力。我摆脱了妻子。我飞着飞着,是那么轻松自由自在。后来女儿在地上喊我,我突然坠落了下来。

我落下来的时候,我听到女儿的惊叫声。

女儿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厕所。

她拉开门时,她看见了我披着雨衣的样子。

她吓得大叫起来。

女儿说,妈妈……妈妈……厕所里有人……

女儿吓得大哭了起来。

我急忙把披在身上的绿色雨衣脱下来。

我说,别哭……孩子……是爸爸……是爸爸……啊……

女儿惊恐的眼睛看着我。

她害怕得身体抖动个不停,像一只受惊的小鸟。

我说,别哭,女儿……是爸爸……

我搂住女儿。妻子也披着被跑了出来。我看着妻子,我想妻子一定没有穿衣服。女儿跑着奔向她妈妈的怀里。妻子没理她转身进屋。女儿回过头来。

女儿眼里含着惊吓的眼泪说,爸爸你怎么不在屋子里睡觉啊?你怎么跑到了厕所里了?

我尴尬地笑着。

我的身上只穿了一个小小的裤头。

十分滑稽。

我说,爸爸做了一个梦,梦见了飞碟。飞碟里下来一个人告诉爸爸说,只要我今天晚上坐在厕所里,她就可以带着我飞到天上去。所以爸爸呆在了厕所里。

女儿有些兴奋地说,爸爸,她也可以带我到天上去吗?

女儿顽皮地问着。

妻子这时从屋里给我扔出一件睡衣。我急忙穿上。我抱起女儿亲着她粉嘟嘟的小脸。

我说,那当然了,我一定带女儿一起飞上天去。

女儿说,也带上妈妈好吗?

我说,好……好……不知道你妈妈是否同意。

女儿说,妈妈,我们一起飞上天,你愿意吗?

妻子没有好脸色地看了我和女儿一眼,进屋去了。

女儿转过头去继续问她的妈妈说,妈妈你愿意不?你要是不愿意的话,我和爸爸可要飞上去。到那时候妈妈想女儿可怎么办?爸爸我们还能飞回来吗?

我看着妻子说,能……能……

我想我要是真的能飞上天去,我也许永远不会回来。

这样在这个世界上活着,我说我痛苦。

一个人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是多么的艰难。

很多堵无形的墙拦在路上。

比如:生存。

在生存的面前我们太多的人是一个婊子,我们要出卖很多我们不希望出卖的东西。肉体或者灵魂。可是不出卖,我们就等着饿死吗?

贫民的天空上,飞着,一双双饥饿的眼睛。

一双双饥饿的眼睛。一双双饥饿的眼睛。一双双饥饿的眼睛。

我吃了几片安眠药,才睡下。药物在我身体里慢慢地分解到我血液里,使我的血液变得稠起来。

我的身体在夜晚里显得是那么的孤独。

一种被黑暗挤压的孤独。

一种似乎病态的孤独。

整个心都空了下来,来容纳着那种孤独,孤独像一个蛮横的侵略者,占有着我的身体。

妻子背对着我,那是一个伤心的背部,一个冰冷的背部,一个生存扭曲的背部,一个现实中沉重的背部。第二章

妻子走的时候什么都没有说,她很绝决,像是在躲避一个瘟神似的,或者是一个麻风病人。她面无表情,与以前的她简直判若两人。

我像一个长期被囚禁的犯人,突然被释放了出来似的。

我大口呼吸着屋子里混浊的空气,和我吸烟的烟雾,和混合在屋子里的我和妻子曾经做爱时留下的气味,和女儿的气味。

我拿起一本书拼命吸着里面的油墨香味。

那一个个文字像一张张女人的笑脸开放着。

我一个人在屋子的每一个地方走来走去,我发现这个不大的屋子有很多地方是我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光顾的,是陌生的。

东墙角,那里有一只我的袜子像一只死耗子似的在那里。

有一个一元的硬币在那里。

有女儿的玩具上掉下来的一只肉色的胳膊。

床下,有一个我和妻子疏忽忘记的一个盛着精液的避孕套,里面的精液已经变成黄色的,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厨房的洗衣机旁,有一个已经烂了的土豆,和几片菜叶。

我面对着空荡荡的屋子。

我自由了。

我轻松了。

我可以不再被现实的喧嚣所烦恼着或者说沉重着。

我的嘴里已经出现了溃疡,有一小块深深烂了下去,在小坑的周围是一圈的白色,中间是红色的新鲜的肉。

我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好起来,还是一直烂下去,我现在连喝水的时候都产生丝丝的疼痛,我用舌头舔着那个烂下去的小坑,小坑的深度足可以放进去一个豆粒。我吃了一些药也不见好。我想,一切顺其自然吧。如果它要一直烂下去的话,那它就烂下去好了。我有一个朋友,就是因为嘴里面得了溃疡,后来烂的嘴唇都漏了,透过那个小洞都可以看见里面的牙齿。我感到了恐惧,为我的溃疡或者说是生活的溃疡。

我每次感到了疼痛,就拿起镜子翻开嘴唇对着镜子看。

那个小坑越来越大了。

越来越深了。

一小块白色的腐肉。

很多事是不以人们的意志的转移而转移的。对付这样的事情我们只有遗忘。或者硬着头皮走下去证明一下自己。哪怕碰得头破血流。

我信心十足地端正了我的坐姿。

我点烟的时候,我的舌头又舔了舔我嘴里的溃疡,微微疼痛,好像又烂了一些,小坑变得大了起来。

我恼怒。可是,我没有办法。

我无法把我的嘴唇咬下来。

我用舌尖使劲顶着那个溃烂的小坑。我的舌尖顶出了一点咸咸的液体,是血和脓汁。

我有些神经质地把手里已经点燃的烟扔在了地上,又弯腰捡了起来,烟头在地板上几乎着了起来。那个烟头的地方已经出现了焦糊气味,地板漆已经被烤得不见了。

我感觉我距离生活越来越远。

我真的是一个适合在小说世界里生活的人?

我怀疑地问着自己。

我感到茫然,不知所措。

我不知道自己真的要面对什么?

面对自己喜欢的写作吗?

这几天,我什么也没有写。我只是一个劲儿对着桌子发呆,看着桌面上的木纹像一幅地图,又像山脉起伏。一个饭粒在桌面上已经变得发黑了,像一只死亡的苍蝇,在那里静止不动。我轻轻地用手指把那只死亡的苍蝇扒拉在地上,我想如果我真的到了没有饭吃的地步,那么这一粒饭粒是否会成为我的腹中之物?也许会的,妈的,生存使人几乎都要发疯了。我感觉胃在缓慢地空下来,下沉,就像我一个人呆着的屋舍。

我一直在想一个人在小说世界里生活会是一个什么样子?

小说是否就是一个人大脑里虚拟的世界呢?

小说就真的高于生活吗?

我想得都有些累了。

我看见无数的文字就像一道道门在向我敞开着。我想,也不能老在屋子里呆着了。

一间屋子不应该是一个人的囚牢。

我要出去走走。或者说到小说世界里走走。

生活就像一个没有氧气的鱼缸。

我就是一条即将窒息的鱼。

我在我的情感出现裂痕的时候,我想到了另一个女人。

我向琪琪家打了几个电话,都没有人接。我气愤地放下电话。我想琪琪会发生什么事呢?我还是决定一个人去找她。我的大脑里只是模糊地记得她的地址。琪琪不接电话使我想到琪琪也许在和一个男人在上床。我不希望我喜欢的女人和陌生的男人上床。

我简单地洗了洗脸,刮了胡子,对着镜子,梳了头发。我发现我的头发开始掉了。我已经出现小小的秃顶。我用梳子特意把几缕头发往秃顶的地方梳了梳,刚刚盖住我的秃顶。镜子里的我明显苍老许多。这一个多月来的生活折磨着我,有些事情不是像想象的那么好,想像就是一个易碎的肥皂泡。

我想也许妻子说得对。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应该务实,应该有责任。我梳完头,穿上衣服,我又给琪琪打了一个电话。那面还是盲音。嘟嘟嘟的。我烦躁不安地放下电话的时候,眼睛瞥了一眼墙上挂着的我和妻子的结婚照。照片里的妻子真的很美。

我有些心虚地收回我的目光。

我坐在沙发里点燃一根烟。我心里十分矛盾。我的目光落到一个我吃过的已经枯干的果核上,那上面已经看不见我牙齿的光芒,那个果核就像我的生活,只剩下干干巴巴的果核了吗?那些丰满的果肉都被我吃进了肚子里吗?我把果核拿在手里,两个手指捏着它,几个露出果核的黑色的梨籽就像几只眼睛在看着我,那几颗黑色的种子在手指的捏挤下掉在了地上。我看着它们滚落在地板缝隙里。我想,也许这几粒种子在某一天会突然在地板缝里发芽,我期望着出现奇迹。

空荡荡的屋子里,我十分孤独。

我的身体涌动着一种欲望。

我去“绿房子”周围逛了一圈,昏暗的灯影里,我看见男人和女人动作着的身影和从里面传出来的大声呻吟。几个妖艳的女人穿着超短裙,裸露着大白腿,在幽暗的街道上要拉我进去。她们的妆化得很浓,一个个眼睛画得像熊猫似的。每个人的嘴唇都涂上不同颜色的唇膏。一个女人长长的假睫毛看上去毛茸茸的和她黄色的假发,像一只动物园里逃出来的动物。她的白色的嘴唇像一个刷了银粉的屁眼。十分耀眼。她们的短裙下裸露着她们肮脏的大腿,一个女人嘴里叼着烟,她的一只涂满了红色指甲油的手在挠着她的大腿,在灯光下,她腿上的皮屑像雪片似的落在了地上,在地上堆成了一个小小的皮屑堆。

在一个街灯昏暗的角落里,几个男人堵住一个女孩。

这时,这当儿,从一个垃圾箱的后面走出来一个打扮妖艳的女人。她嘴里叼着一支烟。她穿得华贵。可是,她的脸看上去很丑陋。很叫一个男人忍不目睹。忍不目睹得很呐。那是一张使男人没有性欲的脸,使男人的那东西无法勃起的脸,上面有着不尽的苍老,还堆满了皱纹。她来到女孩身旁,把一口白色的烟雾轻轻吐在了女孩脸上。女孩呛得流下了眼泪。

一滴。两滴。三滴……

女孩问,你们想干什么?

那个女人把嘴里吸了一半的香烟吐在了地上,抽出她的右手对着女孩的脸上就是一巴掌。

她愤怒地说,你个小狐狸精,叫你勾引我的丈夫,今天你要是说好了,怎么都行,要不我叫他们毁了你的脸,你不就是脸蛋漂亮吗?

女人抬起她的染了红色指甲油的手,食指和拇指紧紧地捏着女孩的下巴。“你说你是怎么勾引上我丈夫的?你是不是看上他的钱了?如果你看上他的钱了,我可以给你,你说个数吧?拿着钱你他妈的就给我滚,离开这座城市。要是叫我再看见你,我就杀了你。”“不是我勾引他的,是他找上我的,我在这条街上的一个酒吧坐台,他说她看上我了。我并没有同意,我和他也没有什么?我是有男朋友的人。”“你妈的,你还狡辩,要不是因为你,他怎么会不理我了呢?他现在连碰都不碰我一下了,我都要干枯了。”

女人气急败坏地撕开了女孩的上衣,女孩的两个乳房跳了出来,女人像一个变态狂似的抚摸着女孩的两个乳房,满目贪婪的目光。“你干什么?你不能这样做的!”女孩哭着说着。

女孩的两只手被紧紧地绑在了一起。“好白的两只奶子啊!还嫩乎乎的呢!”

女人的目光看了看旁边的几个满脸狰狞的男人。“你们都看见了吗?你们就不想知道她的那个地方是不是也像她的奶子一样地迷人吗?”

女孩哭着说、哀求地说:“你们不能,你们不能啊!”

女人瞪着两只眼睛说:“有什么不能的?你们给我上。”

几个男人扒光了女孩的衣服,把他们的尿液撒在了女孩的脸上。女人在旁边有些兴奋地指挥着。

我躲在一边看着,我的身体也有一种莫名的冲动,那是一种暴力使我产生的性冲动。

我不知道,我应不应该冲上去救那个女孩。

我无动于衷,默默逃开。后来,想起这件事,我在心里都默念着,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我。一个软弱的废物。一个射完精后的阴茎。

那个夜晚使我感到阴森森的,重峦叠嶂般的山峰在向我的身体倾斜过来。我张着嘴,企图发出声音。可是,我发不出声音。发不出。我的嘴就那样空洞地张着。面部肌肉一阵痉挛,无法恢复原形。那下颚骨缓慢地支出皮肤,裸露着。接着是我的牙齿,头骨……

一个恐怖的面孔在从我的面孔上企图突围出来。

对,是突围。

一些喜欢黑暗的东西在骷髅的幻想中闪着磷火的光亮。第三章

天灰蒙蒙地下着小雨。细细的雨丝像一根根铁丝从天上拉下来,晶莹的雨珠使这座污染十分严重的城市,干净了许多,像是被洗刷一遍似的。雨水带着天空中的黑色微粒落了下来,落在人们的衣服上,立刻出现一个黑色的污浊的小点儿。随着长时间的落下的雨,天空中干净了。

女王广场上也变得异常干净,像一块被人洗过的石板。

广场上的女王雕像似乎也露出了笑脸,一副风韵犹存的样子。有一只被雨水淋湿的小鸟,戗毛戗刺地落在了女王雕像的头上,并且在她头上拉了一泡稀屎。她的脸色显得沮丧起来。

我推着自行车在雨中慢慢地走着。

我喜欢在细雨中被淋湿的感觉。

我停了下来,同情地看了一会儿那只被淋湿的小鸟。

我发现小鸟的身体在微微地发抖。

一只孤独的小鸟。

一只可怜的小鸟。

我看着它轻轻地抖动了一下羽毛上的雨滴,从它身上抖落的雨珠四处飞溅。一根被雨水打湿的羽毛脱落了下来。那是一只疲惫的小鸟。它几乎连抖动翅膀的力量都没有。它显得疲惫不堪。它的翅膀紧紧地抱着它幼小的身体。它灰色的羽毛淹没在雨水之中。它昏黄的小眼睛微微地闭着。

我冲着它吹了一声口哨。

它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雨水落在我的脸上,一股凉丝丝的感觉在我脸上徘徊。我用手抹了一下脸上的雨水,那是一张有些阴郁的被雨水折磨得十分痛苦的脸,我的脸几乎都被雨水淹没。雨水从我的头发上落到我的几道深深的抬头纹里,在抬头纹里蓄满了,又滚落到我的眉毛上,顺着眉毛滑到我的眼睛上,从眼睛到我的鼻子的两侧……进入我的嘴里……

那一刻,我看上去,像一个泪流满面的人。

一位女孩推着一个轮椅,轮椅里面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头,女孩在和老人说着什么,他们匆匆地从雨中经过。

那位老人,眼神,一片茫然。空洞。

雨水中的城市仍旧是一个灰色的城市。疯狂的出租车在马路上鸵鸟般跑得飞快,朝向不同的方向。

一个盲人拄着棍子在过马路。他的眼睛上戴着一个黑色的眼镜,他的棍子在荒芜的马路上探寻着属于他的路。

在属于他的路上到达他的目的地。

他虽然看不见,可是他的心里有着具体的方向和光明。其实每一个盲人都是活在自己的光明的世界里,黑暗只是在他们脆弱的时候出现。

几个人打着伞从我的身边经过。

他们的目光好奇地看了我几眼。他们也许在想,这个人一定是有病,要不怎么傻乎乎地站在雨中,任雨把他淋湿,像一个落汤鸡似的。

盲人站在马路中间左右地看着,仿佛他能看见什么似的。

一种虚无的表情笼罩在他的脸上。

他突然歇嘶底里地大叫起来。

一只发怒的野兽。

大叫过后,他又笑了笑。他的样子看上去使人恐惧,毛骨悚然。

我也看见了人群中的一个,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是一个右脚有些跛的女人。她的身体在雨水中微微地向右倾斜着,一瘸一拐地举着一把黑色雨伞。在雨水中行走。雨伞随着她的身体一高一低,一高一低地起落着,俨然一个雨中的舞者。

在街道上,那些被雨水淋湿的雨伞,像一个个哭泣的面孔。

那些举着雨伞的人的脸是苍白的。没有血色。

他们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焦虑的目光,我这么想着。

我握着自行车的双手已经冰凉,握着车把。我挪动了一下我握着的位置。我的手已经被雨水淋湿,有些冰凉,像一只雨中孤零零的小鸡在抖动着它弱小的身体。我干脆把自行车立在了雕像旁边。我把手放在嘴前,用嘴里哈出的热气,温暖。

我的目光掠过远处的一个药厂的高大的烟囱。那个烟囱像一个黑色的魔鬼在城市上空漂浮着。我的样子像是在等一个人。一个女人。可我知道我谁也不等,我的等待也许是虚无的。就像在这个细雨的天气里我是茫然的一样。我只想在雕像下站一会儿,站一会儿。或者说在虚无中站一会儿。一个虚无的人的方向在哪里?在生活中我一样是虚无的,我这样想着。我感觉到一个人的目光在盯着我,我感到有一种被人监视的感觉。我的心里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压力桎梏着我的身体。我转过头来四处看着,寻找着那双眼睛。我看上去处在一片惊恐之中。我转动的身体几乎是扭曲的。那是一双诡秘的眼睛。它就在细雨之中。天空是一片灰色调。那是一双会飞的眼睛,在细雨中显得多少有些空洞。我疑惑地环视着四周,我的手在我的身体两侧不安地晃动着。我没有看见周围有什么人在看我。那个瘸腿的女人从雕像后面款款地走了出来。她的身体看上去是倾斜的。我吓了一跳。我一脸恐怖的痛楚,我的心嘣嘣跳得厉害,几乎要跳出胸膛,做一颗自由的心脏。我恐惧地看着瘸腿女人,她被雨水淋湿的脸和头发,她的脸上呈现一种可怕的惨绿色。我想这个女人怎么能从雕像的后面出来呢?我分明看见她刚才打着雨伞,从雨中消失了。她一瘸一拐的样子在我的大脑里还留有印象呢。我转过身子背对着那个瘸腿的女人。我感觉我的背像是有针扎似的,痒痒的。我心里想,那真的是一双可爱的黑眼睛。我无法面对一个陌生的女人。我的脑海里,这张惨绿色的脸,使瘸腿女人就像一棵绿油油的大白菜。

我假装看着对面药厂的那个高大的烟囱。我觉得那个高大的烟囱就像是一座城市的巨大阴茎坚硬如铁地矗立在城市的高楼中间。它就像建筑物中的王者。它在雨中浸淫着城市万物。灰色的建筑物像一个个被临幸了的女人。那些居住在高楼里的人们就是它们的孩子。我荒诞地笑了笑。为我的想法笑了笑。人们在日益的堕落中使他们的性器官变得疲软起来,乏力起来,加上身体机能的老化,人们在行使性的权利时就不能那么地用心自如,药物使他们恢复了他们勃起的功能和坚硬的程度,药物的进步发展使他们已经不害怕梅毒和麻风病的侵袭,他们在不停地纵欲,每个男人在女人的肉体面前都暴露了他们掩饰的罪恶和虚伪,他们用他们动物的本能不停地和女人干上几十次。他的大脑里想象着药厂里的那些热气腾腾的大铁锅里在熬着难闻的草药。

我听见女人的鞋子在雨水里趟水的声音,渐渐逼近我的身体,像一面雨中哭泣的墓碑在靠近着我,冰冷,坚硬。我突然感觉到女人的体温和女人的呼吸,抑或女人的悲伤。我的身体向前挪了几步,我的双脚不小心踩在了一个水坑里,身体一趔趄,险些滑倒。瘸腿的女人在我的身后扶了我一把。我被扶的身体顿时觉得发热,发痒,在微微膨胀着。

我看着瘸腿的女人,脸红红地说:“谢谢。”

女人把她的手从我的身体上拿开。她把手里的雨伞举在我的头顶。那把雨伞像一个阴影似的罩在我的头顶,像一顶沉重的帽子。那是一把黑色的雨伞,被雨水淋湿后显得更加发亮,雨水顺着雨伞的每一个角,像一条线似的向下流着。我和瘸腿女人站在里面,就像站在一个几何的立体图形里面。那雨水就是立体图形在平面上我们看不见的虚线,向下垂直着。

女人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我说:“你好像是害怕我似的,你来自民间,是吧?我刚才看见你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亲切,一种来自民间的亲切。一种来自民间的温暖。一种来自民间的惺惺相惜……”

她低下了头,“难道因为我是一个瘸腿的女人吗?我的丑陋使你不敢接近我吗?”

女人的目光锥子般盯着我。

我急忙说:“不,不是那样的。”

我觉得自己是尴尬的。我不好意思地看着女人,目光像是在女人的身上摸,摸到了女人身上细细的骨骼,还有那对坚挺丰满的乳房,仿佛两块切开的柠檬。她的鼻子下面的细细的茸毛和耳朵后面的茸毛。目光像一只柔软的手。从上到下,一寸一寸地抚摸着,在她下体的花芯的地方缓慢地停顿着。一只手指在捏着她的花芯,另一手指在揉搓着她的花芯上方的那个小小的凸起。手指像两条泥鳅鱼在瘸腿女人的水草丛中游来游去。

瘸腿女人小心谨慎地说:“你看上去充满恐惧,你害怕什么吗?还是你是一个悲观的人?”

我不说话,一声不吭。目光木然,转过身看着雨中的女王雕像。雨水从女王的头上慢慢地流下来,把她落满灰尘的脸冲洗干净。干净得很。女王的两只眼睛是那么明亮,透着一股王者的气度,那流下的雨水像她的眼泪。

我被雨水淋湿的脸有些苍白,可以说像一张被水浸湿的白纸,冰冰凉的。我哆嗦着,双臂抱着肩膀,在瘸腿女人的伞下颤抖着。

从前的从前,这座城市是一座荒岛,荒岛上没有人烟,只是住着几只动物。

一天,这座荒岛上飞来了一个女人,她的手里拿着一把魔杖落在荒岛的一块巨大石头上。她坐在石头上,在石头上放了一个臭屁。望着荒芜的岛屿,阳光炎热地照在她的身上。远处的几只动物在尽情地交配着。一头狮子的汗水从它的睾丸上落在了一片草叶上,把草叶砸得晃晃悠悠的。几只蝴蝶在她头上飞舞着,她春心萌动,一下脱得赤裸裸的,她目光羡慕地看着狮子的阴茎在不断地抽动,她的整个身体都潮湿了,她下面汩汩地淌着水。她一个人感到了寂寞,她用魔杖把一块石头变成了一个男人,并且给男人造了一个很大的生殖器。他们卿卿我我地享受着肉体的爱,她只造了一个男人,她陆续又造了一些女人来服伺他。她们每天都赤裸着身体躺在太阳下晒着阳光,谈论着艺术。男人的阳物总是那么坚硬地挺立着,像一根木棍。男人天天和女王做爱,有时女王就坐在男人的阴茎上,男人渐渐地感到了厌倦,他就偷偷地和那些女王用魔杖造出来的女人做爱,使她们怀孕。女王非常生气,一怒之下,她把那些女人们纷纷变成了各种各样的动物,男人就和这些动物再做爱,那些动物也都会说话,男人是可以分出她们是哪个女人。女王的性欲极度膨胀着,可是男人一见到她,精液就从他的阳物里涌出来,喷的哪都是,自然无法做爱了。女王每次都气急败坏地想把一根树木变成一根阴茎,可是她没有成功。没办法她就一个人搂着一棵树在不停地摩挲着,每一棵被她抱过的树木渐渐地都枯萎了,枯死了。她的魔杖的魔力在造男人方面只有一次的魔力,那就是她还是处女之身的时候。女王难耐身体里强烈的性欲,她又把那些动物变成了女人和她们搞起了同性恋。这时,男人没有事做了,他就吸食着岛上的一种叫大麻的植物,他的身体在一天天地垮下去,有时他在夜晚里出动,蒙上黑色的面罩去强奸那些女人,那些女人也都盼着他去强奸,一到夜晚了,纷纷把窗户打开,脱得一丝不挂地等着他跳窗而入。他每夜几乎要强奸岛上的所有女人。包括女王。他的东西一萎蔫的时候,他就不停地吸食着大麻,他的身体支持不住了,渐渐地枯萎了,死亡了。这个荒岛上剩下的都是女人。女王的魔杖已经生满了铁锈,锈迹斑斑,沉得女王都拿不动了。魔杖也失去了魔力。一场地震使这个荒岛不见了。又几个世纪过去了,这里成了一片宽敞的平地,人们在平地上建起了城市。在一次挖掘中人们发现了女王的身体风化成了一座化石,仍旧风韵犹存。她的两个乳房还是那么地充满了汁液,像一个泉眼,从里面喷出来的水是甜的。一个艺术家根据女王的姿态雕塑了这座塑像,立在了广场上。第四章

妻子几天都没有回家。我一个人在屋子里吸了很多烟,屋子里烟雾蒙蒙的,像一个迷宫。身体里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涌动起了欲望。

热热的欲望。

膨胀的欲望。

火一样。

燃烧的欲望。

欲望有些时候像一个吹起的气球,太强了,气球就可能爆炸。气球在我的身体里飘来飘去。那不是一个虚构的气球。欲望好像是一种气体。

我的两只手紧紧地绞在一起,像两个相亲相爱的小动物在紧密交配。手指不时蠕动着,真的像两个人在做爱似的。我的身体也动了起来,躺在床上,我平躺的身体转了一下身,床响了一下。手慢慢地伸进被窝里抚摸着那个东西,在缓慢地膨胀着。在膨胀中指向一个不确定的意义,或者说是虚无的。手动作了起来。近来我发现我有些厌倦了和妻子做爱。

那是一种受罪。一种麻木。一种漠然。一种痛苦。

像无数只小虫在咬着身体,已经使我伤痕累累,百孔千疮。身体疲惫得几乎接近了绝望。

我在拒绝着和妻子做爱。

这一段时间可以说我的身体不需要妻子的身体,不需要有性的生活。一堵冷漠的墙拦在我和妻子之间,拦在我们僵硬的情感之间。其实那更是一堵陌生的墙。一堵近距离的墙,他妈的墙。

难道是人和人在一起的时间久了,厌倦了吗?我问着自己。

我的身体需要一种新鲜感觉。我好像想起了什么。我拉上窗帘,我觉得自渎应该是一件隐秘的事情,是个人的隐私。拉上窗帘的屋子瞬间暗了下来。一种浓浓的做爱的气氛被较好地营造出来。我就像一个水果在自己的欲望中慢慢地烂掉了。我在一个夜晚的梦里梦见过无数女人的娇好身体。白色的皮肤。优美的曲线。修长的大腿。丰满的胸部和臀部。性感的嘴唇。长长的秀发。迷人的眼神。娇嗔的呻吟和喘息声。

我的梦里。她们在卖弄着风骚。

那个梦醒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真的很没出息。床单上,一滩湿湿的。我开始感到,我的梦使我深深地渴望着。我在梦中把自己给迷失。或者说我已经进入梦的世界。那段时间妻子已经拒绝我一个多月的时间。妻子是冷漠的。我的身体是干旱的身体。可是我们没有去做,没有去争取。我也在同样拒绝着妻子。我的身体似乎在反抗。这种反抗似乎是身体本能。

那些天里,我一直都在梦里生活着。梦是一个人痛苦时唯一可以得到安慰的地方。梦境是一个温暖的地方。是一个天堂。你可以爱着里面你钟情的一个女人或多个女人,包括和她们做爱。一个活在梦境里的人是一个孤独的人。一个寂寞的人。我的心是没处停泊的。我不是一个幸福的人,不是一个拥有爱情的人。他妈的爱情。

爱情不也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一个梦境吗?

或者说是垃圾。

压力,这一切的臆想大概都是压力的缘故。生存的压力。

我忧虑重重,心理压力太重了,几乎喘不过气来,生活使我疼痛着。我就像一个水中憋气的人,不会换气,几乎窒息在水里。我不知道何时可以浮出水面。内心里一直都渴望着一种较好的方法逃避。在一个人的梦中你会成为一切。你也会得到一切,包括这个世界,或者你内心的世界。一个和平、宁静的地方。我看着屋子里柔和的气氛,满意地躺在了床上。其实一个人的心情和周围的环境是有关系的。环境可以改变一切。我心跳得厉害,怀里好像真的有一个美丽的少女,手在慢慢接近着少女的胴体。我像抱着一个孩子,把她轻轻抱在臂弯里,两只眼睛盯着那青春的胴体,优美的线条在少女的身上流动着,我几乎是眯着眼睛,脸和少女贴得很近,少女凹进去的乳沟像梦中的峡谷,慢慢把少女放在了缎面的被子上。我闭上眼睛,闭上眼睛。这个世界就是一个人的世界。一个充满了温情的世界。这个世界上可以说只有想象力可以刺激我的欲望,身体里涌动着一股暖流。整个身体都燥热起来。我的眼睛看着墙上我和妻子的婚纱照。手在仇恨地动作着,进入一次比一次痛苦。空气中,我面对着虚无。虚无在耗尽着我的欲望。我就像虚无中的一粒微小的灰尘,在缓慢地转动着。精液要涌出来的时候,我停了下来,静静躺在床上,喘着气。

我的心里充满自卑。眼泪从眼角流下来。

我感到一种罪恶感。罪恶感笼罩着我的身体,我不知所措,无法自拔。我陷得很深,被埋在了绝望之中。我坐了起来。身体感到了疲惫,后背部感到极度的酸疼,像两条绳子束缚着身体。我开始吸着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似乎身体可以随着烟雾而变得轻松起来,可是我的身体仍旧沉重,灵魂仍旧沉重。

肉体真的是一个人的累赘。

是一个人灵魂的累赘。

是世界的粪便。

我低着头看着自己丑陋的身体,看着生殖器渐渐地挺拔起来,又渐渐地小了下去。腿上的皮屑,在腿上一个个微笑地站立着,像小的鱼鳞。一小块皮癣在大腿的内侧格外发白,像贴上去的一块白色的胶布。我轻轻用手指甲刮了一下,皮屑快速脱落。那块皮肤白得几乎凸出了我的腿。我又用手指甲刮几下,那个地方开始变得发红起来,像细密的荨麻疹。我害怕发炎,不敢再刮。一丝丝的疼痛像一只只的虫子在上面噬咬着。两条腿紧紧夹在一起,眼睛发呆,望着天花板。身体像一个空虚的壳。像公园里一堆风干的没有了臭味的粪便。我这样想着。悲观。在。心里。像一只野兽。在缓慢长大,几乎要胀破身体。透过烟雾看见了悲观在身体里异常锋利的爪子,在紧紧抓着我的心,撕扯着我的心。

黑色的爪子闪着光亮。

我感到下体疼痛,是磨擦的缘故。捻灭手里吸了半截的烟。我看着那个烟头被扭曲的样子,又看了看屋子里的环境,我的欲望又来了。在欲望来临之前,我想到了一个女人,一个影碟里的女人。是那个想象中的性感女人使欲望变得充满生机和活力。那个东西开始慢慢勃起。我的手下意识摸了一下,手使劲握着,动作了几下。兴奋使身体里的血液,血液沸腾。一股来自体内的燥热紧紧缠绕着。目光变得格外尖锐,几乎可以穿透厚厚的墙壁。我看见了大脑里的女人。一个性感的女人。在身体的下面。我的东西几乎穿透女人的身体。此时状态像是有些变态。我在自渎着。我感到后悔。可是我无法左右身体里的那一个我。胸里被一种沉甸甸的虚空感占据着,几乎喘不过气来,来到地上,从一个抽屉里翻出老刘借给我的一张影碟。那是一张色情影碟。把影碟放进影碟机里。我想一个艺术家的性欲旺盛可能会使他的艺术生命更加长久。前不久,他看到一张报纸上写道,毕加索的300多张所谓的春宫照片在美术馆里拍卖,艺术和色情之间的关系几乎没有一个艺术家能说清楚。也许色情就是艺术,这要看人们怎么理解。一切都开放了,敞开了,也就没有所谓的色情了。一切都是人的本能,来自动物的本能。

史铁生讲过一个故事:文化大革命时的一个事特逗,一个人看禁书,被领导抓住了,说你怎么看黄书啊?这个人回答得好,你天天晚上跟你老婆干黄事。

这个故事似乎说明了我们本身就是色情的。我要说一下,色情只是属于成年人的,至于那些青少年要正确地引导他们,使他们不会被色情迷惑走上歧途。现代社会就比以前强多了,最起码在性犯罪上减少了很多。性应该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就像我们每个人都要吃饭似的,只有敞开我们的性,我们的欲望也会渐渐敞开,性不应该成为一种秽亵的东西,一种淫荡的东西。

性是干净的。(一个漆黑的夜晚。李马的梦里出现无数只洁白的小兽,它们趟着月光渐渐消失在冰冷细沙之中。月光中的沙地显得格外宁静,也许会有幽灵在那个夜晚里出现。李马听见了一个鬼魂的哭声。一个女鬼唱着歌向他走来。

她说,来,和我跳个舞好吗?

李马说,好吧。你来自哪里?

女鬼说,我来自这座城市,来自小说世界,或者说我来自坟墓。

李马说,好吧,让我们跳舞吧。

一些鬼在他们的周围观看着,不时地响起一片赞赏的掌声。

女鬼说,你即将到我们的世界里来了,真的,我已经打探到了这个消息,你不害怕吗?

李马说,鬼有什么好怕的?世界上最可怕的是人。

那些鬼唱着歌,站成一列整齐的队伍,向黑暗中走去。)

我萎蔫的东西里还在不断地往外涌着欲望残余的精液。我把被子拉过来盖在身上,疲倦地睡了。我的样子有些像一个垂死的奴隶。梦见无数个精子。疲惫地,在大街上奔跑着。一个个气喘吁吁。面色饥黄。他们都站在了一条起跑线上。那是一群迷失的精子。没有方向。没有。没有目的。没有。没有归宿。没有。没有终点。没有。它们只是不停奔跑,永远都不会到达。不会。因为没有一个可以接纳它的温暖的地方。没有。

一个巨大的,温暖的子宫。对,是子宫。女人身上的物件。器皿。世界。

欲望终点站着的那个人……

是谁?谁啊?谁呢?谁吗?第五章

瘸腿女人看着我的嘴唇。嘴唇有些苍白和干裂。那靠近嘴角的地方裂出了一道小小的口子,可以看见微微的几道红色血丝。对,是红色的。有人说一个女人看一个男人的嘴唇,说明她有一种想接吻的渴望,可是她没有,她只是觉得这个男人的嘴唇很厚,很性感。我的脸上还有几点黄色雀斑,在鼻翼两侧。我的上嘴唇胡子中间有一道小小的疤痕,是光亮的,没有长胡子,像唇裂留下似的。一颗黑色的痦子隐藏在右上唇的胡子里,使她想到躲避在丛林里的特务,她的眼睛注视着我,在雨伞的那一片狭小天空里。

她希望我说话。有些时候能和一个人说话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她一只手抓住我的手。我的手是那么冰凉。像一块冰块。我看着两个抓在一起的手,身体抖了一下,也许是因为一股莫名的电流吧?我潜意识在说,你放电哪?多少年没有这种感觉。身体都几乎僵硬,那颗心已经麻木,不会放电了。我的手感到温暖。阵阵暖流在身体里和血液搅和在一起。我咳嗽几下。我的喉咙里上涌着粘痰。我的样子看上去似乎是着凉了。脸色发青。我从瘸腿女人的身上收回目光。低着头。身体开始哆嗦起来。

我冷,我冷,我真的冷啊!世界。

瘸腿女人说:你大概是着凉了,这么个雨天出来你怎么不带雨伞呢?

瘸腿女人说话的语气里带着少许责备。

瘸腿女人又说:最近整座城市里都流行感冒,一个人要注意自己的身体,我们小说里的人的身体已经经不起折腾了。我们是脆弱的,是易感染疾病的。看样子你是一个不幸福的民间的人,你已经结婚了是吧?生活中你的妻子漂亮吗?

我不能再不说话。那样就太没有礼貌。

我的嘴唇动了两下说:我走进小说的时候并没有下雨呢,我只是看见天有些灰。在我的记忆里,小说里的天空一直都是这样的,灰蒙蒙的,像生活中一场葬礼的天气,阴阴的,透着一丝丝凉气。似乎总像有灾难来临似的,使人充满了恐惧。

瘸腿女人换了一只手举着她的黑色雨伞。在她换手的过程中,我看见她的手是那么细嫩白皙,细长的手指像一根根白净的水葱。她手指看上去显得格外优雅。

我说:还是我拿着吧。

我手抓住雨伞,我手在瘸腿女人的手上方。瘸腿女人看了我一眼,她松开了她的手。我手向下移动了一下。我举着伞,看见瘸腿女人迅速把她的手收在她的衣袋里。瘸腿女人看上去比我矮一头多点,她的头发很美,也很精致地挽在一起。和她站在一起,我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瘸腿女人细看去还有一点点儿驼背。瘸腿女人的身体在雨伞下面移动了一下,她拿出一只手在整理她有些褶皱的衣服,慢慢地把一些扭曲的地方弄平,把一些褶皱拉开。

她边整理着她的衣服边说:你是从生活中逃出来的吧?你是在逃避什么是吧?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大拇指和食指在衣服上捏下一根不知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落在身上的羽毛。她轻轻地用嘴吹着,羽毛扭曲地倒向了一边,她一松手,羽毛飞了起来,飞进了雨中,被一滴落下来的雨滴击中,摇摇晃晃地落在了地上。她的样子看上去像一个孩子。她没有看我的表情。

我开始怀疑那根雨天里飘动的羽毛。

我木然地注视着雨中的行人,他们在雨中匆忙行走着,一个个的脸上都被淋湿,样子灰绦绦的,像都抹了柴灰似的。表情冷漠。麻木不仁。他们目光似乎都成一条直线,一个跟着一个,一双双眼睛只落在前一个人的背部。仿佛目光把他们串起来似的,还是有别的原因,还是他们的大脑里有一种被人桎梏的思想主宰着他们。我心里闪过一个恐惧念头,难道他们是老北风的奴隶吗?他们每个人看上去都冷冰冰的,像从来就是从冷气里生长出来似的,他们给人一种溶洞里钟乳石的感觉。一个人背着一个大的鼓鼓囊囊袋子,有鲜红的血之类的东西从袋子里流出来。我闻到了一股血腥味道。我想那也许是一个被杀的人的尸体。那个背着袋子的人的背影,我觉得有些眼熟。那个人转了一下脸,那是一张冷酷的脸。他只转了一下他的脸。一道明亮的伤疤在他脸上,恶狠狠,有些森人。一张阴郁的脸。一张穷凶极恶的脸。那张脸深深刻在了我的脑海里。他是谁呢?他的名字叫什么呢?我转动着眼珠子想着,我想不起来。但直觉告诉我,那个人一定是小说里的人。我猜疑着。我说不准在哪里看见过他。大脑里影影糊糊有些印象,绞尽脑汁想,可是,没有用。记不起来了。妈的,大脑要废掉了。那沟壑纵横的脑回在腐烂,消融。我骂着自己。那滴在地上的红色液体花样般落在地上,在雨水中开成一朵朵花的形状,随着雨水的落下渐渐地红色的花朵被雨水冲淡了变得和雨水一样浑浊。浑和浊。

我的目光在水面上停留着,目光里出现了一些恐惧的幻景:

从那些红色花朵里站起来一个个精灵般的小人,他们张着大嘴,对着天空,嚎哭。

我对瘸腿女人说:“你看见那个背着口袋的人了吗?你认识他吗?”“哪个人?”瘸腿女人说。

我用手指着那个背着口袋的人,“就是那个人。你看他的口袋里还流着血一样的东西呢?”

瘸腿女人眨了两下眼睛,她的瞳孔好像在变大,她张着她的好看的嘴,不知道是紧张还是恐惧。她看了好一会儿。她在仔细辨认着。

她神情恍惚地说:“可能是他吧?”

她语态显得犹豫不决,她声音是颤抖的,她的手下意识地抓紧了雨伞的柄。

我连忙问:“是谁?”

瘸腿女人说:“这还要慢慢说起。他可能是老北风手下的,叫三角。我走的时候,老北风正在通缉一个民间的一个叫李马的小说作者。这是一个秘密消息,是内部消息。也可以说是一场阴谋的暗杀活动。”

我说:“那个李马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们为什么要杀他呢?而且要暗杀?难道他们之间有什么仇怨吗?我在生活中也听说过这个人,他的小说我也看过,写得挺不错。可以说是生活中最好的作家了。他是一个自由的只属于民间的人。难道这样也有错误吗?”

我这个时候还不知道李马是我的兄弟。

整个灰灰蒙蒙的小说世界。一个封闭的世界。一个黑色的隧道。一个干涩的,没有生育能力的子宫。(他)她们就站在黑色的隧道之中。细雨使万物处在一种潮湿状态。它根本没有涤净这个污浊的世界的作用。雨。诅咒的雨。它是恶的精灵。它使这个世界失去了阴影。失去了阳光。失去,对,绝对是失去。其实影子是一个在生活中的人的另一个魂灵。雨好像是下大了起来。肥硕的雨点砸在地上,把水泥地砸出一个个坑。肥硕的雨点,落下来,恍惚诞生。

整个望城都淹没在大雨之中。在肥硕的雨点中,呻吟。遍体鳞伤。成群结伙的肥硕的雨点,奔跑着,流进城市的口腔——下水道。城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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