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夜白:山水、折叠、循环、拼贴、时空的诗学(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27 02:20:01

点击下载

作者:韦羲

出版社:台海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照夜白:山水、折叠、循环、拼贴、时空的诗学

照夜白:山水、折叠、循环、拼贴、时空的诗学试读:

序·画史与痴心

——读韦羲《照夜白》陈丹青

艺术史家的艺术史,是学术文本;挚爱而熟知艺术的人——可以是艺术家,也可以是任何人——写出自己的史识,或可读解为内心的文本。

内心的文本,确指什么呢?

日前读毕英国人贡培兹《现代艺术150年》汉译本,奉出版社命,写了序言。贡培兹中学尚未毕业,曾任泰特美术馆总监并兼职BBC电台,业余写成此书。我愿重复序言的意思,就是:我从未读完一本艺术史,读过的,统统忘记,但贡培兹这本却令我兴致盎然,全部读完了。

此书作者韦羲,是我年轻的朋友,广西人,七〇后画家,曾就读中央民族大学,之后做个体艺术家,穷六七年光阴写成此书。我发现,这是一本写给他自己的书,正是我所谓“内心的艺术史”,当然,我也全部读完了。

贡培兹的书,旨在向大众讲解扑朔多变的现代艺术,他的本行是媒体人,虽或用了戏言杂说的笔法,但全书的骨干和经纬,仍是艺术史。韦羲的书,乃因心存满满的感触、领悟、见解、爱,于是择山水画史各个焦点,允做话题,铺衍写来,自己过过瘾,体例介于读书观画的散记和他谦称的“写作练习”,与贡培兹的书不是一回事。

但两本书俱皆触探历史的纵深与维度:或回顾现代艺术历经的一百五十年,或反复吟味中国山水画逾千年传统,内容不可比较,却有相似点,即二者都不是史论专家,而能细数艺术史如家珍,处处有话要说,且言必由衷、言必有中。若论意态的恳挚、观照的幅度、入论的体贴、行文的诗性,韦羲,似有胜于贡培兹。

现在《照夜白》快要出版了,韦羲的絮语或许会进入他人的内心:那些和他一样挚爱并熟知艺术的人。

***

北漂青年来自各省,毕业于当地或北京的艺术学院,能画画,也能谋生。京城,名利场是也,韦羲却能恬然自适,沉溺于艺事。十多年前我在博客留言中识得韦羲的片言只语,非常地会写,且富见解,便与他成了好朋友。

他是个温厚的人,沉默而不寡言,话头说及艺术的痛痒,便如老实人一激动,带着可爱的结巴,但他写文章却能清澈而流动,意见迭出,时时咬住真问题,令我好生惊异——除了天分,我猜他有过很好的老师——我的画与文偶或面世,说实话吧,从不想求个专家名家给我写写,前年有苏博展览,就专意请了韦羲为画册写序言,去年弄《局部》视频,出书时,又请他写了一篇,以后若有类似的虚荣事,还会独独想到韦羲那支笔。

大概是害羞吧,韦羲藏着他的画不给我看,我只得将他认作一位优异的写手。读了《照夜白》稿本,才知韦羲不单有写作的才华,还有写作的宏愿。现在全书装订成册,配了图,我发现这是我从未见过的私人山水史。

在学院艺术史文本之外,我早盼望这样的史说:它须由画家所写,否则总嫌挠不到痒处;它须写得好看、有文采,不能是庸常的中文;它该有锐度、有性情,弃绝滥调,是作者果然深陷其中而不可自拔的阐发,易言之,它须能读到作者这个人;奇怪,我固执地认为,这类书写只能来自一个局外人。

我知道,这是显著的偏见,难以希求于史论写作。但我遇到了韦羲:我早就与他相熟,不料他已默默写成这本书。

***

所谓艺术史,所谓史论,原是西洋的说法。取西洋规矩所写的中国美术史,我不曾读过,单篇史论,似乎读过,了无记忆了——据韦羲自述,他是读过的——就我所知,民初一代如吕凤子、潘天寿、徐悲鸿……都写过类乎于中国美术简史的小册子,但不易找到,当知青时弄到过黄宾虹画论,佩服极了,抄录好几页,现在也早忘了。

说及画论,委实中国绘画史一绝,因论者先是文人。我读不懂谢赫、张彦远(或许是中国画史最早的史论家吧),明清两代如董其昌与四王的题款、画跋、书信、诗作,俱是高超的画论,即便我一知半解,亦足赏叹。十年前读到恽南田画论,简直字字珠玑——倒并未因此而果真懂得什么道理,玩味再三者,其实是古文的修辞与文采。

我总有一种积郁,执拗难排,以为中国画论之在今日,已是失效的语言系统——简直可比外语,其异质性,竟或犹有过之——而历代画论的灼见,先在辞章之美,句句附丽于语言,语言既失,理趣随之奄然,除非有上好的白话文写家巧做演绎而转为今语,或能奏起死回生之效。

又,积百年文化巨变,纯然中国式的绘画思维、言语表述、观看之道,均已不可能了——这不是一件坏事,如果愿意,我们得以往返于两种乃至多种维度之间——而在西化现代化愈演愈烈的今日,回向传统资源的渴念,愈见抬头之势。所谓琴、棋、书、画,所谓焚香、茶道、禅修、论佛……已属时髦之举。近时得识几位谈吐斯文的八〇后九〇后青年,精研篆刻,居然自制古版书或笺纸之类,闲来练字作诗,望之如清末的书生。

在我学画的年代,什么传统绘画都看不到。画家的无知,先在图像匮乏。如今,拜现代数码印制术之赐,晋唐及于明清的历代宝典高清仿制品,充盈市面,古典绘画的图像传播,从未如今日之盛——鉴于以上,韦羲的私人美术史写作,乃呼之欲出。

***

韦羲来自边远省区。他的眼界虽则多半缘自山水画图册(海量印刷品),亦足引动山河岁月的省思(此是他书中极可珍贵的品质,容后再议),如几代青年画家一样,韦羲初起学的是西画(宋明人匪夷所思之事),自也博览汉译的西书,年少时还曾拨弄吉他,间或听听摇滚之类……七〇后的青年大致成长在初告世界化现代化的中国,韦羲从未出国,是不折不扣的本土画家,却能游目“世界”而回望宋元,落笔书写,追究学理,非仅多一只眼,亦且多了一份心思。

有趣而有益的悖论是:本书取“世界性”眼光,而作者的“本土性”,根深蒂固(可谓良性的民族主义):显然,韦羲之于中国绘画的爱非但根植于“本土”,更有“乡土”的偏执,他要在“现代性”进程的烟尘斗乱中,说服同代人:伟大的宋元绘画并非仅仅是艺术,而是山河的语言,是历史得以托付的记忆。《照夜白》配了若干西洋名画,事属早经通用的互文并置。但是读进去,韦羲并非刻意排列文化的比较,而是自己的心象:他学生时代的书桌即已供着《蒙娜丽莎》与《溪山行旅图》:以我的解读,在韦羲那里,配置西洋经典不是借“世界”惠顾我们,而是以宋元的骄傲,斜眼看去,雄视域外。在他大三习练西画时,曾模拟意大利莫兰迪的作风描绘静物,描绘着,心里却时时揣想倪瓒与八大的画意——多么动人的错觉,可比种姓的、本家的、亲属般的偏爱。

这是极真实而大有深意之事,西人想不到,国人、古人,也想不到的。此书出现最多的用词,恐怕是“想起”——“想起”,其实是指心中“看见”的意思——这一想,跨度便是欧洲与中国,还有,他念念不忘的“宋朝”。在他,宋朝不是政权与朝代,而是范宽的世纪。

韦羲论画的思维不是史论式的,而是以画眼导引认知(我不想用“形象思维”这个词),他从不附会本土抑或世界的“文化中心论”,宁肯信守自己的边缘性身份。换言之,他的意识从未离开广西——那才是他“私人美术史”开始的地方:家乡的群山,就是启蒙老师。

***

韦羲的白话文写作,允称优异。他写的是古典山水画,但他深知,除了审慎用典,他面对的问题是如何用词、如何用字。画论的大量术语,无可更动(有如行内的“切口”),譬如被用滥的“远”字,经韦羲演绎再三,结论是“在别处”。“在别处”,系西语汉译,引来形容山水画,对不对呢,我以为妙极,亦且精准。但西人绝不会想到这个词对应了中文的“远”字,同理,宋元人更想不到“平远”“深远”“高远”之理,逾千年后,会被西语的汉译如此作解——这一解,我们对宋元山水的认知与言说,豁然新了一新,抑或比古人的“远”字,更其贴切了。

这就是词语和绘画的关系,换句话说:绘画的种种妙,种种解,永远期待词语的降临——《照夜白》的择词与造句,实在用了心思。编年式的线性叙述、流派与风格的分类,画史与权威的定论,均被搁置(暂且用搁置这个词),本书的结构,是以一组问题而映证一个词语,又以一个词语带出一组问题——“青青子衿”“如来如去”“照夜白”,古语也;“快乐画画的年代”“空隙之美”“小的大画家”“无限的掌纹”,是平白的今语,即所谓白话文;“此在与曾在”“漫长的下半时”“旋转时空的开关”“羊身上的宇宙图像和时间中涌现的景观”,均为西语句式的汉译;

到了“叠印的时空”“零度的风景”“荒山复调”,则韦羲开始放胆造句了——依我看,意思都对,亦且字面很美。

我不知道韦羲以怎样的聪颖,习练中文写作(我想知道如今哪位史家懂得计较辞章),也不知道他花了多少光阴和心思,钻研山水画史(我于西画史论远未下过如他似的功夫)。倘若就韦羲的纷纷见解而有所阐发、评议、辩难,可能是轻率的,至少,须得大有准备(他的野心令我惊讶,即便不是颠覆性的,他的目光及其解读,几乎覆盖了山水画美学可能深藏的各个角落)……但最令我动容者,是遍布全书的失落感,有如无声的哀鸣。那是山水经典的集体哀鸣,倘若不涉曲解,我在韦羲书中读到的讯息,乃是历史的失落。

***

从我家后园,能望见一座笔直的山峰,年少时,我常失神凝望这座遗世而独立的山峰,似乎它在南宋,那刀砍斧劈的峻峭,简直马远《踏歌图》。

以自家山景而与宋元绘画一并看待,一并想,是韦羲此书的基调。“似乎它在南宋”,意思是,作者在写自己:

儿童的世界真假不分,一半是真实,一半是幻象……花果山水帘洞就在不远的山里,在正午,转过哪个山脚,沿路走下去,就到了宋朝。

这是孩子的心。孩子长大了,想象中断,并非因为成长,而是因为世变:

90年代以来,山城从古代堕入现代……建筑一变,千百年来黑瓦房和此间山水所建立的美学关系随之消亡……唯有王母山还剩一片阔叶松林,昔年林下听松风……宛若宋朝还在,倘若松林遇伐,我童年的宋朝也就随之乌有。

没人在乎宋朝,但韦羲在乎。没人感慨山水画的前世今生,但韦羲为之叹息。这本书的底色与脉动,是作者用情。用情,或许是史论书写的忌讳,《照夜白》并非惯常的艺术史论著,而是历史之思。历史之思,非史家才有,而韦羲是个画家:

临过山水画,便想画真山。晴好的周末,我和阿盛、蓝然结伴写生,走入群山深处……唯有太古的静……山中的寂静是风和草木的寂静,石头的寂静,世界自身的寂静……我们忘了自己。

谁都有过这样的时刻,在太古的寂静中,忘了自己,然而被吵醒:

可惜我们看到的山水已经不是古人所看见的山水……画中的景观如今中国没有了,我们如何自称唐宋后裔……唐宋山水画若要追忆前生,只好想起日本。在日本,连松树也仿佛照着唐宋绘画里的样子生长似的……怎么反倒是如今中国的树长不出好样子,连山河大地都不对了似的。

处处由唐宋经典而观照山河,时时以山水画盛世而审视今朝,疑似过度的审美,濒于谵妄,近乎痴。韦羲此书,便是痴心的铺排,我不曾在别的山水画文论中读到过。他对西南乡邦的眷爱,宛如沈从文,他的遣词和语锋,时见胡兰成的影子,胡兰成是个流亡的人,在他笔下,个人的败走演绎为历史的流亡,大有去国之痛,但他想不到一个今日的中原青年,成为身在故乡的流亡者。

而韦羲的痴心另有出走之途:如他故乡的山路,他以此书,寻往宋朝。这是一条内心的路,字面上,被他称为《照夜白》。2016年12月11日写在北京

前言·明月前身

还没临完《芥子园画谱》,小学就过去了。

我儿时的玩伴,多是图画里的人物:三头六臂的哪吒,七十二变的美猴王,手挥双锤的小将军岳云——儿童的世界真假不分,一半是现实,一半是幻象,仿佛一觉醒来便已脱胎换骨,变为莲藕身,花果山水帘洞就在不远的山里,在正午,转过哪个山脚,沿路走下去,就到了宋朝。

一天天长大,连环画里的古代世界日渐隔膜,唯溪边野花、田间草虫、屋后篱笆外的青山、山上的白云、雨中的树才是今天的。长大,有什么不一样呢?只记得看着草虫的世界,会感到可喜的寂寞:夏天午后,蜻蜓飞过凉荫,岁月寂静如梦;七星瓢虫的翅膀在空中震动的声音,欲追随而无从追随;正午石头下小恐龙样子的蛤蚧,夏夜黄灯微明照着的壁虎,都像爬在一亿年前;菜地里,小黄蝶小白蝶飞来飞去,春光更明迷,唯见了山里蝴蝶,无端心生惆怅,似乎阳光也很老很老了,我在世上已过了一千代,一万代,其实只是自己的童年和少年。

连环画里的风景毕竟不是山水画,那里的花鸟草虫也不是花鸟画。身在山水间而无烟云之笔,山徒然静,水空自流,待父亲送我毛笔和《芥子园画谱》,心头的喜悦和寂静才落到了纸上。佛经上说:芥子能够收容喜马拉雅山,山不改其大,芥子不改其小,真是画谱的好名字。《芥子园画谱》山水花鸟草虫人物走兽草堂庙宇无所不有,我对着画谱看山水树石,看花鸟草虫,觉得天地间都是画意。

小城在万山丛中,我家在城西,前门临街,屋后连接田野。上世纪70年代、80年代相继从前门经过,屋后的荷塘年年夏天花开。荷塘外,青山下,竹林绕村庄,林间日光如水,路边溪流声喧,女人浣衣洗菜,男人田间劳作,水牛背着牧童,人们俨然还在《芥子园画谱》的古代,唯有溪水朝着未来日子流去似的。

那时,我们白天在野地里漫游,夜晚在月光和路灯下喧闹。夏天河里最好玩,多雾的春天和明朗的秋天,我们结队入山,山林是最最天然的游乐园,成全孩子们欣然陶然的光阴。玩耍的间歇,声喧渐渐平息,丛山的寂静占有了我们,以及我们的沉默。然而小孩自身尚未有思,这般广大的沉默毋宁是天地之间的沉默。宋代山水画便收藏着天地间广大的沉默,我曾在范宽《溪山行旅图》和《寒林雪景图》中遇到这伟大的沉默,当下默然震撼,没有了自己。天地间存在着运动与宁静两种力量,伟大的山水画家沟通这两种力量,使静者动而不改其静,使动者静而不失其动。小学五年级那年,《溪山行旅图》把我劈为两半,一半在遇到它之前,一半在遇到它之后,从此,我看见了山水,看见了山水画。在我心中,范宽山水可以和宇宙相媲美。

山令人幽,水令人远。古人叠石成山,筑地为池,把山水移入庭院,朝夕晤对,念的正是这份幽远。旧居天井白墙上,积年的雨迹恍如光阴的年轮,青苔无限幽深,仿佛收藏所有逝去的光阴。苔痕雨迹的寂静,可以栖身寄托似的,总让我生出归依之感,后来,我常想,山水画最要紧的就是画出这一点幽意与远意。江山如画,江山其实不如墙上的苔痕雨迹像山水画,苔痕雨迹的幽深缥缈是山水的幽深缥缈,令人沉湎而意远。造化之手以苔痕雨迹在墙上画出幻象般的山水构图,幻变,宛若云动;神秘,犹如心象;无限,犹如全息,使我早早感到山水画的超现实——忽然已是少年,少年如青草,生长而茫然,不知为何总要叛逆,叛逆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冷落了毛笔和宣纸。中学念到一半,父亲去世,随后《芥子园画谱》几经辗转,竟下落不明。后来北上求学,却是学油画,毕业那年冬天,老罗离京回广西,留下一册旧版《芥子园画谱》。翻看几页,想起父亲,以至于后来想到父亲,便浮现《芥子园画谱》,久而久之,《芥子园画谱》成了父亲的背影。

至今最怀念的,还是小时候临摹山水画的光阴。午后的阳光穿过天井,折进窗子,风吹动屋后高高的尤加利树亿万片叶子,远得像秋天的雨声。我一笔一笔临摹,前厅,父亲在案上剪裁,母亲踩动缝纫机,声音断续复断续,和着屋后如雨的风吹树叶声,日子好长。一笔一笔临摹之间,唯觉自己坐在时间的外面。回到时间里,常常听到“艺术”这个词,而这词又弄得专指西方的绘画,再后来又听到“绘画终结”的说法,更令人怃然神伤。那时候,我们在时间的外面,“中国画死了”,那纷争和我们不相干,和山水花鸟也不相干。外面的人画够了,我们还没有。绘画死了?果真如此,以后一代代生来爱画画的孩子简直活受罪。

绘画早就“死”过好几回了。苏东坡就说过:“诗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韩退之,书至于颜鲁公,画至于吴道子,而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不单绘画,文学诗歌书法全都死了。但宋人还在画,还在写。苏东坡身后四百余年的晚明,董其昌重提绘画终结命题,只是时间从唐转到宋:“画至二米,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但董其昌也仍在画画,也还开出新的画境。这两次“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都是摄影和装置艺术出现以前的事了,如今是影像的时代,绘画遭遇三千年未有的大变革,又死了几回,只怕还要不断死下去。

贡布里希说“只有艺术家,没有艺术”。所谓“绘画死了”,分明只有艺术,没有艺术家。事实是,绘画一再地死了,人们继续画画。在北宋,唐朝绘画死了,在晚明,宋元绘画过时了,但愿死的是绘画史,而非绘画。也许绘画真的过时了,但爱好不过时,画画时的那种忘我最迷人,“不为无用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

自从投靠西画,宋元山水、晋唐书法,都成了旧梦。不料前年搬居,翻出不记得哪来的文房四物,打开一得阁,闻到墨香,即刻提起毛笔,写写字。写字最无用不过,然而“此间乐”,乐在读书画画之上。在我,又是临帖的快乐最纯粹,因为无我。书法真难,若要纸笔依人,总难免做作,一味顺着纸笔,字会自然,可是无味,“心手相应”谈何容易,古人句式“妙在某与某之间”——艺术,原来是妙在自然与不自然之间。静夜无事,随手写写,不当它是艺术,唯是跟随线条走下去,走到廓然悠远的去处,不知何者是线条,何者是自己。忘记自己,忘记时间,就是与自己独处,与时间相处,好比小时候在南国故居的灯下。

灯下看《诗词例话》,临《灵飞经》,是画山水花鸟之外,我历然分明的记忆。说也奇怪,那一年收起毛笔和《芥子园画谱》,不再写《灵飞经》,竟也找不到周振甫的《诗词例话》了。虽然从此转向西洋画,敬佩文艺复兴三杰的素描,恋恋于印象派色彩,却还常在夜里读山水花鸟。夜真是静,静到天地间好像只亮着一盏灯,灯下有人在看寂寞的古画,遇到八大山人,便以为前身是朱耷,见了董其昌、钱选、牧溪、展子虔、顾恺之,又疑是前世。其实不过是看画之际的出神,万籁俱寂,想起自己上辈子是松石,是山月,是流水。

静夜独对一朵墨花、一座青山,恍惚自己便是一墨花,一远山,泊在无古无今的空白中,泊在杳然无极的时间里。

破晓时分,四面众山像朵蓝莲花从黑夜深处醒来,朝着光亮打开,外边不知通往哪朝哪代,日历上却是1980年代的某一天。80年代的墙上,工农兵年画渐渐消失,卧室里时兴张贴港台明星照,俗气喜气,厅堂上改朝换代似的重又出现山水花鸟,格外有世上人家的娴静。《芥子园画谱》是那时来到我家的,唐宋元明清种种山水图式尽在其中,对照画谱看山水,竟起痴念要纠正真山真水的形状和纹路。在看过古画的眼里,江山已不如画了。但《芥子园画谱》虽好,毕竟是黑白的木刻,不着色,也看不到水与墨的浓淡干湿,我四处寻觅画册,留心收集画片。朱耷的《荷花小鸟图》,一见如故,虽然不知所以然。石涛《黄山八胜图册》(图0-1、0-2),单是春云浮空般的线条便使人飘飘欲仙。在我那时搜罗到的山水画片里,父亲喜欢王时敏和王原祁,我问为什么,父亲只答了一字:正。我听了高兴,觉得父亲和我可以做朋友。二王的风格,用现在的话讲是没有个性,但我偏偏喜欢没有个性的画。现代四家吴昌硕、黄宾虹、齐白石、潘天寿,固然伟大,我更爱展子虔《游春图》和赵佶《芙蓉锦鸡图》,似乎画是古的好。那时我们没有老师,也好,反倒任性随喜不自误。小地方买不到宣纸,在土棉纸上点染江山,照样喜乐。

临过山水画,便想画真山。晴好的周末,我和阿盛、蓝然结伴写生,走入群山深处,像是到了大荒山无稽崖,唯有太古的静。山中的寂静是风和草木的寂静,石头的寂静,世界自身的寂静,没有时间,没有历史,也没有人类——我们忘了自己。

说是写生,其实是在真山真水之间寻找山水画,找“画意”,找“皴”——雨点皴、披麻皴、卷云皴、斧劈皴、折带皴、牛毛皴……“皴”用以描绘地貌纹理,也是一种符号,如同文字。符号是最简洁的图像,而山水画的高度符号化与程式化,说明中国人曾经最懂得风格。山水画家以“皴”把握世界,编织风格,织成绘画的表面。美,在于表面。

艾略特说,文学史每出现一位新人,前人的位置都要动一动。我每新遇一位古代山水画大师,眼前的真山真水也随之一变,山水画“敞开”了“遮蔽”在山水中的“山水”,借此我得以目睹山水的“真身”:初见范宽,故乡的山骤然集结亿万雨点;遇到董源,故乡漫山遍野都是披麻皴;翻阅郭熙和王蒙,云的形象潜入群山;心仪董其昌,身外山山水水都空灵起来。山水画改变山水,未见山水画之前的山水、见过山水画之后的山水,是两个世界。悬崖断壁如此李唐,雨后云山多么米芾,看过敦煌壁画,眼前的山水无不装饰性。观摩南宋院体,转身眺望真山水,格外感到空间的深远。流连于元代文人画,四周山山水水竟呈现一种苍润之美。山水因倪瓒而清空,因龚贤而厚重,因王原祁而苍老,因朱耷、担当而残损,因石涛之笔,天地间浸染一股清新生气。图0-1 石涛 黄山八胜图 册页图0-2 石涛 黄山八胜图 册页

无师自学的少年时代,故乡的山水让我追忆古人。自城南去往省城的路上,长河无声,沿途村落悉如旧时曾住,每回车过,一路出神,丘壑延绵而深远,岭下有一代代人的光阴,要是董源画下来,该多好啊。野山郁郁葱葱,聚拢无可名状的造型,简直黄宾虹。

古代山水画其实有光影,尤其是南宋画。秋来白日南移,在大地上投下斜光斜影,古老的群山焕然一新,次第缥缈远去,夏圭的《溪山清远图》便沐在那光的瀑布里。清如水、淡如雾的南方晚秋光照在岩石上,却是倪云林疏散的笔墨最传神,萧萧数笔,便画出秋光的岑寂。原来古人很写实。

良宵月夜,下了晚自修,我们骑单车兜风到木棉道班的桥上,在水声中远眺,月下千山奕然有仙气,俨然来到董其昌的画境。打发少年无赖的光阴里,山水画给了我看山水的目光,故乡的山水拥有了美学。各地山水各具形貌,那是自在自为的荒野,因为历代大师的绘画,荒野被人文照亮,无为的山水有了“风格”,也有了古今。对于看过古画的目光,山水是绘画史中的山水。

古今中外的美术,山水花鸟画最无为,至今犹在“终结”的艺术史之外,超然而在。山是千年前的山,花也是千年前的花,塞尚晚年一再远眺圣维克多山,莫兰迪年复一年画他的瓶瓶罐罐,想必懂得中国人为什么千年如一日画山山水水花花草草。若问山水画的社会意义,不如问大自然存在的社会性,问问花开、雨下、光照、天空的意义。庄周梦蝶,梦醒后有大茫然。大茫然是认识自己的开始,也是哲学思考的开始。由此而言,中国文化一半诞生于庄子做的梦。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中国人的哲思一开始就指向花鸟山水,从中认识自己,忘记自己。

山水之于中国人,好比明月前身。中国人之于山水,亦如流水今日。第一辑山中何所有青青子衿“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我曾以为说的是山水和人,多年后读曹操《短歌行》全篇,才明白“青青子衿”指友人衣袍的颜色。但误会也好,误读引起创造。我的误读虽非创造,却也给了自己一份意外的礼物,从此看山水和山水画有了现成的好句子。至今我还记得初读时的惊喜:古时候竟有这样的一个人,写出了我和山水之间的感应。

有山的地方,抬头低头,山便自来眼底,这种熟视无睹而又不视而见的经验,人人都有,唯陶渊明写得好,而且有远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读书人懂,田里的农夫也能领会,此刻我抬头望着窗外青的天、绿的树、淡远的云、对面高楼墙上的日光,也想起这句诗。

在诗的传统里,举头和低头的动作是“俯仰观宇宙”,如嵇康的“手挥五弦,目送归鸿。仰俯自得,游心太玄”。从空间方位看,“仰”是上,“俯”是下,“目送归鸿”是远,“手挥五弦”是近,由此上下远近四方构成空间维度。“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李白《静夜思》动人的地方,就在举头低头之间引出他乡与故乡。

不必说,“空间”并非现代的发明,中国古诗的意境一半来自时间与空间的对应,诸如远与近,彼与此,大与小,上与下,妙在以近知远,以此见彼,以小见大,以大观小,上下相成。“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也暗藏一仰一俯,“采菊东篱下”是俯,是近,是小;“悠然见南山”是仰,是远,是大。菊可采撷而有之,南山不可采撷,唯“悠然”而见。这是有与无的关系,以有观无。菊在此,南山在彼,彼岸为此处显现,是人生的升华。前一句“采菊东篱下”说人生,后一句“悠然见南山”讲理想和寄托,两句合起来是限制与超然的关系。这是具有现象学意味的诗,虽然现象学、存在主义是西方的哲学,但这个世界上无论哪一处都存在着“存在”。东篱采菊可以象征居所,也可间接指喻一切劳作、劳绩。人在劳作当中成为自身,在劳作中忘我,此忘我乃是在劳作中的忘我,此际,“南山”格外的是自在自属的山。“悠然见南山”是何况味?一瞥之间,“南山”作为自属的山与忘我的人相会,人和山各自回到自身,又相互敞开。又仿佛——借老话来说,是身外之身的相会。

物我本来分殊,人与山水又何以相会?还是这“悠然”二字。胡兰成说“悠悠”是无限时空的形容词。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其中悠悠二字即是对无限时空的形容。此外,我对“悠”字另有一种体会:“悠”是物我两忘的形容词,也是沟通物我的词,可形容人与万物、人与时空浑然而相忘的感应。譬如“不知身世自悠悠”的“悠”是物我两忘,“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的“悠”是沟通物我,“悠然见南山”的“悠”则既是物我两忘又是沟通物我。我们平时看风景,心生悠然之际,也是人与时空、人与万物浑然相忘之时。在别处

杨小回云南,行李里放了一本古画册。上元夜,她在电话那头说宋徽宗的花鸟一看就喜欢,山水画暂时看不懂。这样一个天生对美敏感的人,怎会领略不到山水画,难道山水画竟在美之外?我于是叹息:“山水画(指水墨山水,不包括青绿山水)毕竟是男性的,女人天生爱美爱花鸟,花鸟画是美的。如果美是女性的,那么水墨山水画是男性的,形而上的,冷的,寂寞的。”不料杨小听了这番话,竟反问道:“那么,山水画是什么?”我愣了一愣,随即脱口回答:“山水画是高远,深远,平远。”同时若有醒悟,接着说道:“三远既是山水画的空间,又是构图,也是境界。”杨小笑起来:“反正你现在也没事,不如写一写山水画。”图1-1 范宽 溪山行旅图

杨小问得好,我的答对不对呢?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发现自己这样看山水画。每幅山水画都有一个具体题目,诸如渔樵、行旅、桃源、风雨、雪景、晚归、听琴、探幽、仙隐、觅道、四季、八景、某某诗意图,等等,但是题目未必就说尽画中意境,譬如范宽《溪山行旅图》(图1-1)崇高雄峻的气象,哪里是“溪山行旅”四字能够道尽?董源的《夏景山口待渡图》一派江天寂寥,山重水复,浩渺虚旷之境,又岂在“待渡”二字?王国维说三百篇、十九首及五代北宋词都无题,诗词中之意不能以题尽。至于山水画,题未尽之意是什么呢?主要在绘画本身,诸如风格、画品、笔墨、构图,等等。而构图(图式——如高远、深远、平远),简直可以看作山水画最基本的主题。

那么,山水画为何而为?唐人(譬如张彦远、王维)说画山水是为了“使远者近”。所谓“远者”,空间是也。“使远者近”意思是把广大空间变作室内的一张画,使之在面前,在手中。依南朝宗炳的看法,在终极意义上,画山水是为了“澄怀观道”。另外,山水画又有天、地、人三才之说。综合起来说,山水画可构成一个天、地、人、道的四方域。

山水是什么?借王维的诗来观照,则是“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前一句“江流天地外”谈无限时空。后一句“山色有无中”是玄学,可以看作山在云雾中若隐若现,也可以作形而上理解,以道家的有无观来观照山水,则山水在“有”“无”之中。若以佛教的空色观来观照山水,则山水在“空”“色”之际。

十多年前,秋姐来信,提起姐夫保罗喜欢中国山水画,大家若能在一起谈谈宋代山水画该多好。如今中国人正兴致勃勃学油画,遥远的西方竟也有人喜欢东方山水画,我非常欣奋,在宿舍的灯下,用了半本信笺试着解释中文的“远”,结果又半途而废,信也不记得丢在哪里了。“远”是我们谈论中国画的口头禅,我那时以为汉文的“远”未必不能传达给西方人,所以想法子来解析,从空间的形态如高远、深远、平远,空间氛围如幽远、阔远、迷远,以及时间上的悠久与心理上的遥远来说明“远”。记得其中一个办法是把远字换成“在别处”,这还是米兰·昆德拉《生活在别处》给的灵感,而昆德拉的书名又来自兰波的诗。可见东方和西方还是有可以沟通的地方。

元好问的诗“回首亭中人,平林淡如画”意境好,好在有“别处”——平林淡如画。这是双重的别处,第一重是回首亭中人之际,镜头一宕,目光转移到亭外无人的风景。第二重是平林从现实转换成绘画,实景变成虚境,变成另一世界,产生距离的美感。不必等到来日,在此回首之间,当下成了别处,成了回忆,有一种“只是当时已惘然”。元好问的别处是如画的平林,唐人李益“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喜见外弟又言别》)的别处则是声音。日暮时,钟声接续重逢后的沉默,深沉而悠远。“凄凄去亲爱,泛泛入烟霞”有一种凄凉的节奏,然而美,韦应物写得惆怅,又有仙意。别离是悲伤的,然而毕竟去新的地方,多少有一点模模糊糊的憧憬,算是对离情的小小安慰。无论是悲是喜,此时都化作烟霞,化作空白。王维《送别》的结句与之相似,但意境更明朗:“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最后豁然给出一个无限的空间、一个很大的别处来对照此时此情,有远致。中国诗里的人事,有大自然来做背景,天道悠悠。

王国维说:“诗人对宇宙人生,需入乎其内,又需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高致,也是所谓“远”,或“在别处”。清人戴熙有言:“画令人惊,不如令人喜,令人喜,不如令人思。”以此论画,其实不尽然,但说得有意思,我也忍不住添加一节:“画令人思,不如令人远。”

杜甫的绝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也很像山水画。诗中包含人间与世外,从前两句到后两句,是室外到室内,而这一室内又包含了室外。前两句写天上地下,色彩很美,“两个黄鹂鸣翠柳”在地,“一行白鹭上青天”在天,在地者浓郁,在天者淡雅。后两句气象大,意在高远,而且“其中有人”。“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由生活进入形而上的精神世界。“窗含西岭千秋雪”是山,是高,由人间而世外——这是和人间相归属的世外,所谓和光同尘,而非遗世独立的世外。窗子小,在低处,西岭千秋雪是大景象,在高远处,窗含西岭千秋雪是小中见大,由此而彼,虽在低处此处,却映照高远景象。千秋雪为双重隐喻,第一重隐喻时间。西岭永恒静止,以静止的风景对应流逝不息的时间,是对时间的否定。第二重象征高洁情操,人和千秋雪隔窗相照。“门泊东吴万里船”是水,是远,在人间,由近及远。东吴代表远方,万里船象征远志。“窗含西岭千秋雪”与“门泊东吴万里船”,就空间方向而言,前句是纵向(垂直),后句是横向(水平)。若作动静之分,前句静,以静写时间。后句动,以动写空间,船虽泊在水上,却因江河流动而满蓄动意——它终究要出发到远地去。上一句以西岭之雪写时间,使不可见之物可见,下一句写万里空间,东吴虽远,有船可以到达。诗中门与窗的意象表示其中“有人”,门与窗是我与世界的接口,沟通内部世界与外部世界,似乎西岭雪,也在心的窗子里,将要远行的船,此时停泊在内心的水面上,“万物皆备于我”。有门,则可行,指向俗世;有窗,则可望,指向精神——西岭千秋雪。五代北宋山水画气象萧森,境界孤绝高迈,俨然精神图像。老杜一首四行诗写尽了一个全景山水画的世界,铸时空、人和物、俗世与精神于一炉,何其伟大的力量。古代山水诗咏山水,涉人生,因山水在世外,却不离人间。唯其如此,才成为大境界。

山水令人意远。远是空间,是高致,是在别处,是太古之心,也是宇宙之远。山中何所有

楼下养了许多鸟,破晓前最好睡的时候,忽然一阵轰鸣,我每天都在梦中惊醒。大白天鸟群也时常众声喧哗,难得安宁。

一只鸟的啼声很好听,或者两三只鸟在阳台上闹,也是动听的,如果一大群鸟在阳台喧哗,就变成了噪音。万物皆有其所,包括声音。山里的鸟多得数不清,但空山鸟语却很幽静,说明意境也要有空间,地方不对,鸟叫只是鸟叫,不成为声音,不生成意境。

空谷幽兰,是幽兰以空谷为空间。鸟鸣山更幽,是鸟鸣有空山来做背景。声音需要有空间,寂静也有自己的空间和体积,山的寂静大于石头,森林的寂静大于树,湖的寂静大于一滴水。

还有一种寂静,可称之为物自体寂静。一座山、一朵云、一块石头、一枝花,一片叶、一枚水果、一滴水、一粒尘埃、风声、落花、流水,都有物自体的寂静。物自体的寂静是太古的寂静。

山里面有什么?

南朝陶弘景说: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

北宋苏东坡说:空山无人,水流花谢。

山中除了白云,落花与流水,还有山路,人和居所,还有四季,还有寂静,还有光辉——山水画所画的,大约就是这些事物,比如刘眘虚的《阙题》:

道由白云尽,春与青溪长。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

闲门向山路,深柳读书堂。幽映每白日,清辉照衣裳。

常言道,“无可奈何花落去”,刘眘虚笔下的落花流水却有了好意思——“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落花是花的绝境,但落花随着流水远去便有了动意,绝境生出活路,寂灭转为生机,而无形的花香又在生机盎然中升华。花是有形之物,香是无形之物,花香是花的消息。在这里,花香如同从过去与未来传来的渺茫消息,逝去的一切和未来的一切都在此中。换言之,如果说流水是时间的隐喻,四处弥漫的花香象征空间,那么来自流水上的远香则同时属于空间与时间。无论时间上的过去现在未来(今生今世及来世)还是空间上的此处彼处,均化作空香,回归于我,回归于此地此刻。此时,落花流水与我无间然,空间距离被超越,时间隔绝也被打破,一跃直入真如地,成为圆满。这是时空圆融的禅悦。《阙题》布满大小虚实的对比,在对比中层层递进。上半阕近于禅,下半阕亦儒亦道,开头画出一个大空间。“道由白云尽”不言山而意在山,由可见之物见不可见之物,山因白云遮蔽而无形无相,更其广大无边,实相化入虚相,一片空灵。次句“春与青溪长”对应首句,是时间对空间,无限对无限。三四句“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进而讨论时间与空间,过去现在未来之间的关系。首句“道由白云尽”所暗示的山,在第五句“闲门向山路”中现形。缥缈云山是大空间,闲门则指向半敞开(半封闭)的小空间,路是线条,联结居所与远方,门是路的起点,也是终点。“深柳读书堂”是林间的居所,其中有人。

读到这里,我们发现上半阕的诗意有所改变,“道由白云尽”因“闲门向山路,深柳读书堂”而变成双重象征,既象征外面的世界(形而下的世界),又代表隐士的理想(形而上的世界)。在“我”与世界之间,是书,是门,是道路,由此“我”可以往返于家和世界之间。门与山对,小即是大。书屋与清溪对,静而含动。由此向彼,由近及远,反之亦然。“闲门向山路,深柳读书堂”是出世的归宿,亦是入世的起点。“道由白云尽,春与青溪长”指视野与抱负,“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讲联系沟通,落花流水传递外面世界(过去与未来,引入时间)的消息,万物皆备于我。“幽映每白日”讲外部,“清辉照衣裳”讲内部,这两句有明和暗——幽暗僻静的事物里有光,那照衣裳的清辉也是人的清辉了。

这首诗,主题是家与远方,人与世界,精神的内部与外部。意象有山路、白云、春天、落花、流水、闲门、柳堂、人,真是做山水画的好材料。因为这首诗像山水画,有禅意,涉及人与山水以及隐士文化,便写一写,结果却发现古诗的历时性与共时性,原先没想到。为什么说历时性与共时性,因为句子改变句子,下阕改变上阕。上一句因下一句的出现而改变、延展,相互映发,在原来的涵义之外生出另一重涵义,是活的有机体,意象的晶体。因而允许句读,段读,全篇读。诗在改写自己,完成自己。

古诗以并置对照而获得多义性与无限性。譬如“一灯今夜雨,千里故人心”,字与字之间、意象与意象之间彼此归属、对应、交错,好比是复调音乐里两组并行的声线,若单取一句,意思会欠缺,两句对照看才是完全的。平行对,是“一灯”与“千里”,“今夜雨”与“故人心”。交错对,是“灯”与“心”,“夜雨”与“千里”。仿佛“灯”即是“心”,而“千里”则是“雨”的定语。因“雨”有千里之远,令人油然心生思念,这是空间唤起情感。这也是对仗的好处,两组意象好比两面相对的镜子,互相辉映反射,乃至于无穷无尽。

闲话说过,回到山水树石,回到“意境”与“空间”。写声音与寂静最有名的诗句,是王籍《入若耶溪》“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过去论家说这两句诗对仗不工,犯了合掌的毛病。我却以为正因为重复而强调了诗意,两句并排,成为幽静。而况重复中暗含递进。在我来看,声音与寂静的背后是空间。两句诗有声音对,即噪与静,鸣与幽,也有空间对(大小对),蝉与鸟,山与林。而且于对比之中有递进,初者由蝉而林,进而由鸟而山,空间越来越大。幽静也需要空间和层次。群山的寂静与一片石的寂静,森林的寂静与一棵树的寂静,毕竟两样。古人常说“山静如太古”,太古静是怎样一种静呢?我想这是一种像时间一样古老而悠远的宁静。不如再抄录2000年写的半首诗,当作看山水和看山水画时的惘然的思绪:

比记忆还迷离

比往事还遥远

比道路还漫长

比时间还久远太古之音

年少时,终日野地里漫游,抬头看白云,低头见草虫,极目茫茫山外山,直到有一天,在书里遇到宋元山水画,才好像见到了天地。后来,在电视里偶然听到两三声古琴,又好像听到天地在说话,从此悠然失神,看山水画便想起古琴。

空城抚琴退曹兵,镜头推远,一片孤城万仞山。美哉,战争进入唐诗的境界。但这是我记忆的错觉,近日又看电视剧《三国演义》讲空城计的这一集,只见镜头来回切换诸葛亮与司马懿父子,哪有什么一片孤城万仞山,只因当初琴声一响,当下身清神远,恍若置身万山深处,以至于记忆错觉。连续剧《红楼梦》首播的时候,我年纪还小,只觉得好繁华好热闹,哪晓得大观园中多少人事烦恼,哪晓得良辰美景终究成为虚设,然而忘不了片头结束时,大荒山无稽崖的石头浮沉云海间,古琴一声沉响,声音散入太虚,我当下杳然自失,似乎红楼里的梦全都收进琴声中,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待听到完整的古琴曲,我已经离开家乡。时值春夜,一个人在学校的画室,四下静悄悄,虽然开了收音机,仍是一番寂寥况味在心头。忽然收音机响起古琴,室内顿时平生一股山林气。琴声使寂静更静。寂静在扩散,在向无限延伸,犹如群山的寂静接通宇宙深处的寂静。如此广大,但又并非寂灭一片。此时,琴声吟唱万物,万物言说而岑寂。曲终,渺渺空山,杳杳太空,悉数消散,我仍身在画室,窗外是校园平静的夜晚,刚才所听是何曲目,又系何人所弹,一概不知,只觉古琴有太古之音。

如今有网络,不管什么样的音乐,都可以网上下载和购买。在上世纪90年代,即便是北京,古琴唱片亦如稀世珍迹,若无机缘,无从寻觅,等我遇到古琴唱片,已人在大理苍山下。那天午后,欢庆带来一枚古琴CD。屋里清凉如水,外面阳光朗照,三角梅在墙头开得正红,而庭中花木成荫,绿苔幽寂,倒也是听琴的好地方。琴声初动,便有澄清气象,好像天地刚开辟的时候。鸿蒙的天地间,光在苏醒,世界在光波中诞生,万物在幽深的背景中显现。琴声比光走得还远,仿佛有另一个我从身上解脱出来,超时空而存在,恍若乌有,却又无名广大,划过宇宙的边缘。曲终问名,答是《平沙落雁》。惭愧我没有看到平沙,也没有看到雁落,只想起嵇康的诗:“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如果要用一支曲子代表古琴,我选《平沙落雁》。在我看来,以境界之高远论,《平沙落雁》不下贝多芬最后一首钢琴奏鸣曲的慢板,贝多芬如果听了《平沙落雁》,也许会肃然起敬,哦,原来东边山头上有人。

我的第一枚古琴CD是欢庆所赠,大喜,回之以巴赫《平均律》。第二枚是上海来的Simon所赠,回之以德彪西《意象集》。欢庆写歌,也做乐器,满屋子亚非各地古老的民间乐器,但天下乐器虽多,欢庆最想做古琴,可惜尚未有得到好木的机缘,阔别多年,不知他是否如愿以偿。

近世琴人,我最心仪管平湖。我听他抚琴如写字,运指如行笔,一顿一挫,一撇一捺,一勾一勒,历历可辨,琴音无往不复,无垂不缩,出有入无。管平湖的《平沙落雁》,通篇似行书而以楷意出之,沉着结实而又空灵流转,指力如锥画沙,有一股金石味,妙不可言。管先生想必写得一手好字。日后留心打听,总算得到管先生零星消息,果然精翫书法。管先生日常除了抚琴制琴修琴,便是写写画画,他的画远不如琴的格调高,可见画品与琴品之间并无必然联系。

南朝宗炳画山水于四壁,自谓“抚琴动操,欲令众山皆响”。何以众山皆响,宗白华先生解释为山水自身有韵律,我以为是形容山画得逼真,可传回音,当琴音响起,则山鸣谷应。而古琴的音色也果然像钟声,令众山皆响,令宇宙皆响,有一种浩渺的空间感。《欸乃》开首数句古穆响亮,唯钟声才如此空阔悠远。古琴音乐虽然“单线”,却绝不单薄。以琴性论,古琴是我所知道的最“无我”的乐器,正如钟声的“无我”。《山中忆故人》却是“有我”曲子,暗沉沉的山中的夜,一灯一素琴,寂寥之中有一种幽怀,哀伤之中有一种自重。古琴是文人士大夫的乐器,若只取空灵寂静,对它的刚正听而不闻,也不算懂古琴。《广陵散》起首一股浩然之气,是文人士大夫刚烈正直的一面,《离骚》传递士大夫的悲悯太息,南宋后期,郭楚望遭遇飘摇末世,作《潇湘水云》,通篇郁勃之气,千载之下听闻,仍难平复。以我私好,上面三首大曲子的演奏,无人能过管平湖。

古琴音乐好像早就“现代主义”似的,六朝传下来的曲子,《文王操》简直就是极简主义,《碣石调·幽兰》淡之又淡,几乎找不到旋律,唯有茫茫然然的声响,若有若无的气息,断断续续的动静,似乎无所表述,然而音乐一直在走,仿佛意识流。

刚听过古琴再听钢琴,会觉得声音太多。外国人听古琴,又是怎样呢?今夏,有一日午间,坑坑与Connor来谈天,音乐从肖邦转到古琴,Connor忽然遥指窗外,说蝉声好听,音乐也好听。其实蝉一直在外面叫,直到放了古琴,他才有反应。很妙的反应:一只耳朵听琴,同时另一只耳朵听别处,听来自四周与远方的声音。大概因为古琴音乐的空白引入环境。古琴是声音与寂静同在,随处留空白,不似钢琴宏大的占有性,把空间都填满了。音乐生于语言,西语如珠链之延绵,和声为西方音乐构成空间感。汉语一字一音,在断断续续之间出现空白,空白给予中国音乐空间感,譬如水墨画的留白,因为空,所以无限。当然,留白早已不再是东方音乐的专利了,现代西方的极简主义音乐也讲究停顿与留白,意境之空灵、深邃,似是东方,却非东方。

古琴的音色,古穆而幽微,清而苍茫,亮中带有晦暗,那幽暗的色调带来一种宇宙般深远广大的背景。聆听古琴,“悠悠”,“杳杳”,“浩浩”,“渺渺”,“寂”,“远”,“象”,这些久已荒废的字和词有了质感。世上或许没有别的弹拨乐器能像古琴这样,单是拨动一音,便令人萧然有远意,有万事各行其位,万物各回其所之感。

少年时,我未曾见过真的古琴,只能在电视里偶遇二三句琴音,印象最深的是古琴的音色,那是朝向万物开启,可以沟通万物的声音,仿佛古琴是物我感应的媒介,连接我们与自然,把我们带回世界的本源。古琴听音,一音一世界,想听音乐时我听巴赫,不想听音乐时我听古琴,在一音的世界里与万物相忘。我曾想过自己有一张古琴,兴来时携琴入山,坐松下,临远水,抚琴动操,应和万籁,虽不成曲调,然而弦上随意弹响一音,便有天地悠悠之感,便有一刹的永恒与我同在,便可聆听万物之幽情,不亦乐乎。

琴中有山水,山水有清音,看山水画而无古琴,是一大恨事。我曾那样地梦想古琴,甚至想抱琴回到少年时,在那黑瓦房的纸窗下画山水,画余抚琴动操,令众山回响,使我怀古的青春年岁有太古之音。但是现在,我却发现自己可以整天整夜听西乐和流行歌,不能久听古琴,倒不是因为琴曲变化有限,听多了会感到首首好像都一样,而是连听几首就有迟迟之感。我到底还是一俗人,只能享受片刻的地老天荒,忍受不了日日夜夜的年深月久。

伯牙与子期的故事,使高山流水成为知音的象征,今天我们听到的《流水》并非春秋时的古曲,至于始于何时,已难以追认。此外又另有一曲《流水》,此曲明朝已有八段流行世间,晚清琴人补写“七十二滚拂”,成为九段。《流水》也有好的开头,后面却不见佳,其中第六段“七十二滚拂”历来很有名,但我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一段。七十二滚拂模拟种种水的动象,音响丰腴,可能受西乐影响,当初想必使人耳目一新,今天听,虽工犹俗,境界逊于它写意的开头,格调也不如印象派音乐。倘若“七十二滚拂”也能如伟大的宋代工笔画,写实而有格调有境界,那是再好不过的了,遗憾它还未走到那么理想的地步。西方几位善于画水的音乐名手,德彪西的钢琴曲《水中倒影》写实而不失格调,管弦乐《大海》不愧为大手笔,斯美塔那的交响诗《伏尔塔瓦河》一股激流浩荡,令人神旺。舒伯特、肖邦、门德尔松和柴可夫斯基笔下的溪流、江河、湖水,尽管都很写实,然而自有意境在。《广陵散》是绝响的代词,原作已随嵇康消亡在一千七百多年前,传世曲谱如果不是后人托名而作,也恐怕有一半为后人所增补。这是一支复仇叙事曲,又有说是从汉代《聂政刺韩王曲》发展而来,鲁迅先生的《故事新编》有一篇《铸剑》,亦取材于此。唐以来,自视境界高的人提起《广陵散》,总要批评它的杀伐气,戾气,真莫名其妙,好像古琴只可以有平和之境。其实古代“君子”恨它,恐怕“大逆不道”的平民弑君才是真正原因。《广陵散》开头浩气冲天,中间有一段极哀绝,昂首向天,天何言哉,琴弦震动两下,再震动两下,痛摧心肝,山河变色。我听到这里身体不由昂起向天,同时省醒,这也是赴死的姿势。这段落只重复两次,再也没出现,平静到简直无事发生,接着拔地而起,刚烈而悲怆。随后慷而慨之,表现行动的音乐一段接一段,直至终曲。然而行动太久,竟至于无聊。毕竟,古琴长于静思冥想,拙于行动。

先前或许有过善于表现行动的古琴音乐,后来竟失掉了。也许更好的“写实”与“行动”的古琴音乐,只能留待后来者,但这又是不能料想的事。西乐近数学,可以穷其演化,古琴的变化毕竟有限,太古遗音如何才能回应现代人的存在感受和现代景观?太古的目光——题记:犹如蝴蝶远望梁山伯与祝英台

谁家里会放陌生人的肖像呢?过去,欧洲普通人家的墙上挂有圣像或神像。但圣像不是陌生人,耶稣、圣徒和圣母都是教徒膜拜的偶像,而希腊神话的花神与美神维纳斯则充当大众的情人。在古代中国,高士图相当于今日墙上的偶像照,仕女图等于是大众意中人,渔樵面目也很抽象,因为代表归隐江湖的理想,不需要一张具体的脸。所以,上列诸种画中人均样式化,都不能算作陌生人。

但我愿意在书房摆上素不相识的《蒙娜丽莎》(图1-2),随时看到她,不为油画的艺术(委拉兹贵支、塞尚才是我的油画家),也不纯然因为她美,单为看美人,不如买几本时尚杂志,或者干脆进电影院,银幕上少不了养眼的花瓶。我常有疑问,《蒙娜丽莎》是人的肖像吗?诚然,她有血有肉,以人类所能有的全部温柔朝我微笑,凝视我。但我从未想起蒙娜丽莎是某一个人,她的微笑有着比温柔还难以识别的表情。图1-2 达·芬奇 蒙娜丽莎图1-3 麦积山 六朝女侍雕塑

蒙娜丽莎身后的风景分属两个不同空间,左边地平线高,右边地平线低,蒙娜丽莎的视角亦随身后一高一低的风景而变。看左边风景,她是平视,看右边风景,她变为仰视,像高高的纪念碑,她似乎在上升又似乎在下降,她在画的前方,却远离我们,她在变化之中,微茫难辨,神秘莫测,好比范宽《溪山行旅图》的中央高山。我想说,最神似宋代山水画的欧洲绘画,不是风景画,而是人物画,尤其是文艺复兴盛期的人物画。蒙娜丽莎目光微微下视,仿佛俯视自己身后的大风景——那不是我们看见的风景,而是蒙娜丽莎、达·芬奇或者上帝看到的风景,蒙娜丽莎的表情也许就是上帝的表情,关于她的种种推测,我倾向自画像一说,达·芬奇包罗万象的心智逼近上帝。

这样的画只能产生在文艺复兴时期,彼时,中世纪刚刚过去,所谓人的觉醒才刚刚开始,人间的肖像画犹带圣像画的余绪,《蒙娜丽莎》是由宗教的神性、觉醒的人性、达·芬奇和模特四者共同完成的伟大杰作。达·芬奇是典型的文艺复兴人,集画家、文学家、科学家、工程师于一身,生平绘画以宗教主题最多,他如何调和宗教与科学的关系?面对《蒙娜丽莎》,我曾有此一想:《蒙娜丽莎》是达·芬奇为自己所创造的一个可以代替上帝的形象。在万物起源与宇宙成毁的问题上,无神论比有神论更神秘更宏伟。

在我十多年前的书桌上,摆着《蒙娜丽莎》和《溪山行旅图》,因为我觉得它们很像。我常惋惜达·芬奇与范宽不相识,我们比古人有幸,能够同时见到这两幅相隔万里相去五百年的杰作。相对日久,书桌上的《蒙娜丽莎》与《溪山行旅图》在我眼里交相叠印,神秘的微笑成了《溪山行旅图》的表情,《溪山行旅图》成了《蒙娜丽莎》的身姿;《蒙娜丽莎》的目光成了《溪山行旅图》的目光,反之亦然,《溪山行旅图》赋予《蒙娜丽莎》一种山水精神。

2005年春暮,重观麦积山六朝女侍雕塑(图1-3)的图片。我把她当作东方的《蒙娜丽莎》,同时又想起《溪山行旅图》和《寒林雪景图》,四幅图画加起来,就是两座山和两双神秘的目光。当天夜里动手记下一点感受:

六朝世乱,人的一生竟要遭遇无数朝代,生死倏忽,纵有太平岁月,也很短暂,是时佛事极盛而人间悲苦,女侍微微笑着,那笑有超自然的神秘,渺远,静穆,端然,谦和。再看又觉荒凉,严峻,甚而不安,心有戚戚焉。她生于乱世,身与无常相伴,她好像正看见自己的身世,正因如此,她和她的塑像穿越时光,再现于千载之下。

魏晋六朝造像极严峻又极飘逸,这尊女侍童,严峻之中有一种悲哀而超然的气味,她或许还有高于蒙娜丽莎的地方,因为她广大慈悲,像佛,又毕竟还不是佛,她亦知道自己不是佛,这点更撼我的灵魂。佛已经是佛了,不像她还是人,她们在人间,还得面临无常聚散,与生死成毁相遭遇。她在超然和执着之间,在仙佛与人之间——既觉悟于生死,又一往情深。

达·芬奇的《蒙娜丽莎》给我们一个智者的形象,交织着轻蔑,怜悯,欲望,以及上帝的神情,而六朝女侍给我们的是人的自身庄严,其中藏有佛的慈与悲。达·芬奇的同性恋成全了蒙娜丽莎的超然,他对女人没有肉欲,而女侍的美是汉民族的。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