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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8 08:28: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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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梦枕貘

出版社:南海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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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阳师(第二卷)

阴阳师(第二卷)试读:

付丧神卷

瓜仙

高大的柿子树下,十余个粗汉正在休息。

七月三日—

白天。梅雨刚过,晴空万里,阳光灿烂。

粗汉们是为躲避烈日来到树下歇息的。

柿子树实在是大。两个成人伸长了手还不能合抱。树枝伸向四方,枝叶下有一大片树荫。树荫下面,有几匹马,驮着装满瓜的筐子。

这里是从大和途经宇治到京城去的大道。粗汉们看来是赶着驮瓜的马,由大和进京的。途中,他们在这柿子树下暂避暑热。

阳光猛烈得几乎要将马背上的瓜煮熟似的。

粗汉们各自捧瓜在手,美美地吃着。瓜的爽甜随风飘散。

在同一棵柿子树下,源博雅坐在折叠凳上,不以为意地望着粗汉们啃瓜的情景。在他的脚旁,放着装水的竹筒。

博雅是在自长谷寺归来的途中。他送圣上抄写的《心经》到寺里,归途中停下牛车,在树荫下避暑纳凉。

仆人三名。随从两名。算上博雅,他们一行共六人。

仆人徒步,随从骑马。各自驻足下马,到树荫下休息。“咳,为圣上送东西也不轻松啊。”“这是第二趟了。”

两名随从在一旁闲聊,博雅这边也能听见。

近来圣上兴之所至,抄写起《心经》来,并将抄经送往各处寺院。

许多人都受过指派,至于博雅,则如随从所说,这次是第二次。

第一次是十天前,去的是药师寺。“最近京城里怪事接连不断,圣上抄经是由于这个原因吧。”“不,圣上抄经是在怪事出现之前。抄经和怪事是两回事。”“不过,怪事频频,倒是真的。”“噢。”“好像说民部的大夫藤原赖清大人的女仆也出了怪事吧?”“这事是昨晚我在长谷寺告诉你的嘛。”“对对,是你说的。”“说是最近有个住在西京的人,三天前的晚上,在应天门用弓箭射下一块发出绿光的玉石。”“哦……”

他们说着这样一件事。这件事也传到了博雅的耳朵里。

民部省的藤原赖清的女仆遇到怪事,经过是这样的:

这位藤原赖清,曾是斋院的杂务总管。他多年来出任斋院的杂务总管,事必躬亲,但有一次得咎于斋院,返回自己的领地木幡,在那里禁闭。

木幡处于自京城前往宇治的大道途中。

赖清有一个女仆,叫作参川嫂,娘家在京城。

主人赖清回木幡去了,这女仆便得了空闲,也回了娘家。可是,约七天前,赖清派了一个男杂役来找她。“一直住在木幡的大人忽然有急事,转到这个地方了。因为人手不足,你是否可以到那里去,在大人身边照应呢?”男杂役这样说。

女仆虽然带着个五岁的孩子,但立即抱上孩子,前往指定的地方。

到那里一看,所说的那个家里只有赖清的妻子在,她和蔼地接了女仆进去。“你来得正好。”

赖清的妻子说,赖清不巧出门去了,家里只有自己一人。要做的事太多了,你可得帮忙呀。

女仆和主人的妻子一起大扫除、染布、浆洗,忙碌的两天一下子就过去了。但是,主人赖清却没有要过来的迹象。“此刻大人还在木幡呢。有劳你去跟他说,这边的准备工作已经就绪,请大人和各位搬到这个家里来吧。”

既然主人的妻子这样吩咐,女仆便将孩子留在那个家里,自己匆匆赶往木幡。

到了主人的家,见到以前一起做事的杂工和女仆,赖清也在那里。

匆匆忙忙和熟人打过招呼,女仆便向赖清转达了他妻子的话。

可是,听了她的话,赖清却显得很惊讶。“你说什么呀?”赖清说道,“我从没有搬到过你说的那个家,也没有那样的打算。好不容易解除了禁闭,正筹划返回原来的住处呢。”

他说,正是为此,才把原来的女仆和勤杂工召集到木幡的这个家。“我还派人到你那里去了,结果你家里人说,你已经被我叫走了。我正想是谁这么机灵,马上就通知你我已被解除禁闭。可是等了两天都不见你的人,正担心着呢。此前你究竟上哪儿去了?”

听主人一说,女仆大吃一惊。她如此这般地赶紧汇报了整件事。“奇怪。要说我的妻子,一直就在木幡这个家—现在还在嘛。”

赖清向屋里喊了一声,理应在另一个地方的主人妻子竟从屋里走出来。“哟,好久不见了。你终于来了呀。”

主人的妻子向女仆打招呼。

女仆已经是惊慌失措了。莫非被鬼骗了?

五岁的孩子,还留在那个家里。如果那边的主人妻子是鬼变的,孩子岂非会被鬼生啖?

众人立即提心吊胆地赶往女仆所说的地方,却只见一道半坍的围墙里,有所荒废的房子,屋内空无一人。

在杂草疯长的庭院里,只有女仆的孩子在放声大哭。

这件事就发生在五天前。

西京的某人,看见了应天门上发光的东西,则发生在三天前。

西京的那位,是一位武士。

武士的母亲因病卧床,已有很长时间,但竟在三天前的晚上,忽然表示想见弟弟一面。

她所说的弟弟,并非她自己的弟弟,而是武士的弟弟,即母亲的次子。

这位次子是个僧人,在比山。但此时正来京办事,住在三条京极附近,应该是寄宿在僧舍。“帮我把那孩子叫来吧。”

即便不是去比山,三条京极也是相当远的地方。加上已是夜半三更,下人们都已回家了。那地方不是孤身一人能去的。“明早派人去叫他吧。”“我这条命已熬不过一个晚上了。今晚我好歹得见上他一面啊。”

这位武士实在受不了母亲如此悲切的恳求。“明白了。既然如此,半夜就算不了什么了。豁出命也要把弟弟叫回来。”

身为兄长的武士,带上三支箭独自上路,从内野穿过。

细小的月亮难觅踪迹。天上浓云密布,四周几乎漆黑一团,令人毛骨悚然。

途中,须从应天门和会昌门之间通过。

战战兢兢地走过那个地方,终于抵达师僧的僧房。

叫醒师僧一问,才知道弟弟已于今天早上返回了比山。

再去比山,就实在是不可能的事了。

武士返回老母亲在等待着的家,中途再次路过应天门和会昌门之间的地方。

与第一次相比,走第二次更加可怕。

通过的时候,偶尔一抬头,看见应天门上竟有什么东西发出青光。

啾!啾!

听见老鼠的叫声,然后有笑声从头顶上方传下来。

武士强忍着惊呼的本能,走过了那个地方,但身后那鼠叫声却跟随而来。

啾!啾!

如果加快脚步,那追随而来的声音也变快。

他拔脚狂奔起来。然而,那鼠叫声也步步紧跟,如影随形。

一不留神,已经跑到五条堀川附近。

身后已听不见鼠叫声。武士心想,终于摆脱它了吧。

武士松了一口气。正要迈步向前,却见前方浮现出一团青光,“啾!啾!”的鼠叫声清晰可闻。“呀!”

武士发声喊,拉弓放箭。眼看着利箭不偏不倚正要命中那团青光时,那团青光却“啪”地消失了,一阵哄笑声回荡在夜空……

接近黎明时分,武士终于回到自己家里。他发起高烧,躺倒在母亲身边。

儿子的意外变化吓了母亲一大跳,母亲反倒病愈了,好歹能够行动。这回变成了儿子病卧在床,由老母亲看护着他。

博雅的随从们在谈论的就是这么一件事。

像两名随从说的那样,京城近来似乎发生了许多莫名其妙的事。“回去之后,拜访一下晴明吧。”“不行不行……”

就在博雅自言自语地说出声时,一旁响起了一个声音。

循声望去,只见一位不知从何而来的白发苍髯的老翁,正站在吃瓜的汉子们跟前唠叨。“哎哎,那瓜也给我一块吧。”

老翁身披破旧的麻布衣,腰间系紧带子,脚穿平底木屐,左手扶杖。

他白发蓬乱,夹衣敞开着,右手摇着破扇子扇凉。“嘿嘿,这个可给不得。”

一个粗汉边吃瓜边说道。“咳,热成这样子,口干啊。太想吃瓜了,掰一块给我行吗?”“这些瓜不是我们的东西,我们也愿意分给你一块半块的,可这是往京城送的,我们可不敢拿它送人。”“可是,你们现在不是随便吃着吗?”“就因为我们干这活儿,要瓜的人看在这个分上,才让我们这样。”

汉子们依然不理会他的请求。

大和是瓜的产地,每到瓜熟时节,往京城运瓜的人大多走这条路。“哦,既然如此,给瓜子也行。可以把瓜子给我吗?”

顺着老翁所指望去,汉子们脚下落下了难以计数的瓜子,是他们吃瓜时吐出来的。“瓜子可以呀。你都拿走吧……”“不,我只要一颗。”

老翁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颗瓜子。

他走出一两步,站住,用拐杖戳着地面。

博雅想,他要干什么?只见老翁往用拐杖挖出的小洞里丢下瓜子,盖上刚挖出的浮土,掩埋了小洞。

老翁又向博雅转过身来,说道:“不好意思,您的水可以给我一点吗?”

博雅拿过自己脚旁的竹筒,递给老翁。“啊,真是不好意思。”

老翁将扇子收入怀中,欢喜地低声道谢。他接过竹筒,往覆盖的泥土上倒了几滴水。

博雅的仆人和粗汉们都被老翁吸引住了,众人盯着老翁的一双手,看他要做什么。

老翁将竹筒还给博雅。“现在—”

老翁双眼闭合,面露微笑,口中念念有词。

念完咒,他又睁开眼睛,取出扇子,开始给埋了瓜子的泥土扇凉。“有生命的话,就长出来吧;有心愿的话,就实现它吧……”他这样念道。

于是—“快看,动了!”

大家注视着的土层表面,似乎微微动了。“快看,出来啦!”

老翁说着,果见嫩绿的瓜秧破土而出。“哇!”众人异口同声地惊呼起来。

老翁又说了:“看呀,长高啦,长高啦……”

嫩芽迅速生长,茎贴着地面,叶子长得又大又多。“好嘞,继续长,继续长。看呀,开始结瓜了。”

眼看着茎部结出了小小的果实,长大起来。“嗨,再长大点,甜一点……”

果如老翁所说,瓜长得滚圆,成熟了,开始散发出瓜熟的芳香。“正是好吃的时候。”

老翁用手揪下一个瓜,美美地吃了起来。“哎,大家也来吃吧!想吃多少吃多少啊!”

老翁话音刚落,连博雅的仆人也动手揪了瓜,大嚼起来。“您也吃吧?就作为答谢您的水啦。”老翁向博雅招呼道。“不用了,我已经喝了不少水。”博雅婉拒。

这一切是真的吗?

博雅带着这样的疑问,扫视着吃瓜的仆人、随从、老翁。

不可能有这种事吧……

不可能的事却发生了,这岂不是施了幻术?就像晴明常干的那样,大家吃的瓜,就是他用纸片之类的东西剪成的。

可是,仆人们吃得满嘴淌甜汁,两颊鼓胀。怎么看也不像是幻术。“怎么样?都来吃瓜吧!”

等老翁向围观者和过路人发了话,甜甜的瓜转眼间就没有了。

这时候—“不得了啦,马背上驮的瓜没有啦!”一个粗汉惊呼道。

博雅朝声音发出的方向望去,千真万确,马背上驮的筐子里,瓜全都消失无踪了。“哎呀,那老头不见了!”又有一个粗汉喊叫起来。

包括博雅在内,在场的人都睁大眼睛四下寻找那老翁。但是,他已经无影无踪。二

牛车在烈日下前行。

博雅腰部感受着牛车碾过地面的震动,心里想着刚才的事。

那老头实在是怪。一定是使用了某种法术。

回去马上找晴明,告诉他这件事……他心里想着。

这时,牛车停住了。“怎么了?”博雅问外面的人。“刚才种瓜的老头,说有话要对博雅大人说。”

外面传来随从的声音。

掀起车帘一看,那位老翁含笑站在一旁。他右手扶杖,左手托一只瓜。“是博雅大人吧?”老翁说道。“正是。”博雅情不自禁地点点头。“您打算今天晚上到安倍晴明家,对吧?”

这种事,他怎么能知道呢?

没错,刚才自己在车里是这么想的,但那是在头脑里发生的事啊。或许是不经意之间自言自语说了出来,被他听去了?

不等博雅回答,老翁又道:“您去了,请捎带个话:堀川的老头,今天晚上要去见他。”“今晚?”“我要带两支牢房的竹筒过去,拜托他关照一下啦。”“牢房?”“你这么说他就会明白了。”

博雅不明白老翁说的话。“这是给晴明大人的礼物。”

老翁一扬手,将手里的瓜抛过来。

博雅双手接住了瓜。这个瓜颇有些分量。触感很重,丝毫没有幻术之感。

博雅只是打量了一下手中的瓜,再抬头时,那老翁已无影无踪。只有七月的阳光照着干涸的地面,白晃晃的。三“哎,晴明,事情大概就是这样啦。”

博雅说着,这是安倍晴明在土御门大路的家。

梅雨期里吸收了充足水分的草木,在庭院里长得枝繁叶茂。

庭院最先给人的印象,是完全不加修整。

有一棵橘树紧挨着房檐。那边的松树缠绕着藤蔓,这边的树下,开绿色花的露草,尚未开花的黄花龙芽,花已落尽、叶片阔大的银线草,蝴蝶花—诸如此类的杂草这里一丛、那里一簇。

夜色之中,这些草将发酵似的气味散发到空气中。白天的热浪减退之后,杂草的气息扑面而来。

在向着庭院的廊内,博雅和晴明相对而坐。

二人之间放了一个盘子,上面搁着一个装酒的酒瓶,两只装满了酒的杯子。酒是博雅弄到的。

盘子旁放着博雅白天得自那个怪老翁的瓜。

廊内的灯盏里只点着一朵灯火。夏虫围着灯火飞舞,灯盏旁不远的地方,有一两只飞蛾停在上面不动。“噢。”

晴明用他白皙纤细的右手拿起酒杯,端到唇边,轻嘘一口气。

他呷一口酒,仿佛用唇吸入吹过清酒表面的轻风。

安倍晴明—一位阴阳师。“怎么样,晴明?记得这么一个老头吗?”博雅问道。“他说是‘堀川的老头’?”

晴明自言自语着,把酒杯放回盘子上。“有这个人吗?”“有……”“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嘿,别急嘛,博雅。有那么多事要回忆起来,我一下子可说不全。”“哦。”博雅伸手拿起自己的酒杯,送到嘴边。“那位老人嘛……”晴明看着博雅说,“他使用了殖瓜之术吧。”“殖瓜之术?”“就是下种、长瓜的法术啦。”“就这样的叫法?”“大唐的道士经常运用这样的法术。”“这一手可不得了啊。”“呵呵。”博雅这么一说,晴明微微一笑。“你笑什么,晴明?你也懂这种法术吗?”“哈,说懂嘛,也可以。”“真的?怎么做的?”

博雅脸上写满“好奇”二字,盯着晴明的脸看。

晴明苦笑着站起身,走到外廊边上,把从庭院伸入廊檐下的橘树枝折下一条,又踱回来。“能让那树枝长出蜜柑?”“不行。”坐下来的晴明摇摇头,把树枝伸到博雅面前,说道,“你看。”“看树枝吗?”“看叶子。”“叶子上?”“有青虫。”

不错,仔细一看,确有一条食指大的青虫,正在啃吃着橘树叶子。“这虫子怎么了?”“它很快就要变成蛹。”“变成蛹?”“你看,它已经吐丝啦。”

不经意中,青虫已经爬到叶下的小枝上,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身体牢牢系在枝上,不再移动。“马上就变蛹啦。”

眼看着青虫的模样在一点一点变化,成了蛹的样子。“就要变色啦。”

晴明话音未落,青绿的色彩开始消褪,蛹的颜色变成了褐色。“快看,背部裂开了。”

晴明说着,有轻微的声音响起,蛹的背部裂开了,从中露出了黑色的东西。这黑黝黝的东西缓慢地抬起头来。“嘿,要化蝶啦。”

蝶从裂开处探出了头部,拱出尾部,收叠的翅膀也露出来。

蝶靠它的脚悬吊在蛹壳之下。它的皱褶在伸展,那酷似花瓣、鲜嫩欲滴的大黑翅膀也伸展开来。“要飞啦!”

晴明说着,只见蝴蝶晃一下身子,像要扇动翅膀,但随即悠然升空。

黑色的凤蝶在夜空中轻盈地飞舞,在屋檐下嬉戏一番之后,忽然展翅飞起,隐没在夜色之中。博雅瞠目结舌地望着蝴蝶隐身的夜空,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看向晴明。“哎呀,妙极了。妙极啦,晴明。”博雅兴奋地说。“这次感觉怎么样?”“晴明,刚才我看到的是梦,还是现实?”“梦也好,现实也罢,说是哪一种都行。”“你怎么弄的呢?”“就像你看见的那样嘛。我干了什么,你不是全都亲眼看见、亲耳听到了吗?”

晴明来了酒兴,举杯畅饮。

博雅用泄气的腔调说:“看是看了,可不明白的地方还是不明白嘛。”“不明白反倒有好处呢。”“跟那好处相比,我倒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所以说嘛,那是在你的内心世界发生的事情。”“内心世界?”“嗯。”“就是说,那些事实际上并没有发生过?”“博雅啊,一件事是发生了还是没有发生,其实取决于我怎样解释,或者说,取决于你内心的感受嘛。”“哦……”“如果你内心的感受是发生过,那不是挺好吗?”“不好。”“不好吗?”“不好—”博雅刚刚说完,又笑起来,“哈哈,我明白啦!”“你明白什么了?”“那是你干的。”“我?”“对啦。实际上并没有青虫化蝶、飞走这回事,是你让我这么想的,对吧?”

晴明只是笑笑,算是回应。“总是你又下了什么咒吧?”“唔……”“不如回到我遇见的那个老翁的事情上吧。”“没错。”“他说了,今天晚上要过来。”“今晚吗?这么说,是明早以前吧。说来离天亮还有时间,大概不要紧吧。”“且不管要不要紧。晴明,那老翁要来干什么?他是来干坏事吗?”“咳,总会有办法的。今天晚上出去,还能赶得上。”“你说‘赶得上’,是赶什么?”“就是老翁说的,要带来装入竹筒牢房的东西呀。”“你等一下,晴明,我还完全摸不着头脑呢。”“好吧,我边走边解释。”“解释什么?”“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还有什么来历吗?”“有不浅的来历呢。一下子说不完。我也对京城眼下发生的怪事颇为留意。还有人缠着我,哭求解决问题呢。”“哦?”“我也在猜测,大概怪事的原因是这样吧。现在堀川的老翁传话给我,我就明白了。走吧,博雅。”“走?去哪儿?”“五条堀川呀。”“堀川?”“从前三善清行大人的住处,现在仍在吧。”“跟它有什么关系?”“有关要毁掉它的说法,你听说了吧?”“是堀川边上那所怪屋吗?”“正是。”“那倒是知道。圣上得到它以后,打算让一位身份高贵的妃子住在那里。”“因为妃子的父亲死了,于是不久前,他开始抄写佛经。为了得到那女子的芳心,他还挺来劲的呢。”“晴明,你说的‘他’,莫非是圣上?”“没错。”“咳,晴明,之前我已说过,你不要在别人面前说圣上是‘他’。”

仿佛听不见博雅的话似的,晴明抖一下白色的狩衣,站起身来。“走吧,博雅。”“这是去五条堀川吗?”“对。”“事出突然,还……”“你不去吗?”“去,我去。”

博雅也站了起来。四“那所房子嘛,原先是妖怪的居所。”

晴明在牛车里开了腔。

博雅也在牛车里,与晴明相对而坐。

拉牛车的是一头黑牛。牛是黑色的,这一点并不足为奇,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没有人指挥牛怎么走,可牛却忠实地朝着目的地步步迈进。

不过,这么点事情博雅早已见怪不怪了。

当年,身为宰相的三善清行买下那所房子,是延喜十年的事。

当晴明说到这里时,博雅感叹起来:“哦,那是我们出生之前的事啦。”随即又补充道:“对吧,晴明?那时连你也没有出生吧?”

晴明不置可否地笑笑,说道:“总而言之,是从那时起就有的一所旧房子。”

那房子的庭院里长着有灵怪附体似的经岁老松,以及枫树、樱树、常青树,庭石上长满厚厚的青苔。

房子如此残旧,已难辨始建的时日。隔扇破旧不堪,木地板已有一部分塌掉了。只是作为房子骨架的梁柱是不计成本建的,使用了成人也不能合抱的巨木。若在原来的骨架上加以修建,住人不成问题。

只不过,出了妖怪。

每逢出现买主,这妖怪便出来恫吓,吓退买主使房子空置。到如今,谁是原先的拥有者已无从查考。“这所房子,是清行大人买下的。”晴明说道。“妖怪呢?”“出现啦。虽然出现了,但这位清行大人是个颇有胆识的人,竟然独自一人将那妖怪赶走了。”“他怎么赶的?”“清行理直气壮地说:‘妖怪,你不是房子的正当主人,你们留在这所房子是不对的。马上出去!’”“妖怪就这样离开了?”“对呀,乖乖地走了。”

于是,清行便住在这所房子里。他去世以后,由儿子净藏大德继承了这所房子。这件事在《今昔物语集》中也有记载。

大德也去世之后,房子现属于清行的孙子。据说清行的孙子并没有在那里居住,房子又已空置多时。他声称,圣上已经买下了那块地。“然而,自从圣上买下之后,之前一直销声匿迹的妖怪再次出现了,闹个不休。不仅如此,近来轰动京城的怪事,似乎也多与这所房子有关。”晴明说。“那个箭射发光物体,因而发烧卧床不起的武士,也与它有关?”“是的。”“莫非那五岁小孩子被孤零零扔在庭院的草丛中哭的事,也……”“就发生在那所房子的庭院里。”“噢……”“房子里还有种种怪事呢。就在昨天你出门期间,那边的人过来恳求,说无论如何也要想个办法。”“那,堀川的老人是怎么回事?”“他嘛……”

就在晴明要说出来时,牛车停了。“抱歉了,博雅,稍后再谈吧。我们好像已经到五条堀川了。”五

五条堀川—在五条大道和堀川小路相交的路口一角,正好就是那所院子。

走过满眼苍翠却荒废已久的庭院,晴明和博雅进了屋子。

在满是灰尘的屋子里,晴明熟门熟路地穿行。

晴明手拿卷起的薄席子,博雅举着点燃的火把。

如果没有博雅手上的火把照着,四周就是一片漆黑。

不大工夫,来到了像是寝殿的地方。这是铺木板的房间,有六根柱子。

在其中一根柱子下,晴明把带来的薄席子一铺,坐了下来。

用火把点燃事前准备好的灯盏,这照明的灯盏就放在木地板上。

在轻松的气氛下,晴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酒瓶和两个杯子,放在地板上。“连这些也带来了啊?”博雅说道。“接着刚才喝酒。我觉得要是没有这个,你会感到冷清。”“别往我身上推呀,晴明。”“怎么啦,不喝吗?”“我没说不喝。”“那就行,喝!”

晴明递过酒瓶,博雅“唔,唔”地应着,慢吞吞地伸手拿酒杯。“干吧。”“干。”

二人在灯火之下又欢饮起来,一杯接着一杯……

夜更深了。这时候—“咦?!”博雅竖起耳朵。好像有什么声音传了过来。

是人声吗?好像是有两个人在打斗。

不,不是一对一的打斗。是更多的人在混战。有种战场厮杀似的声音。“哎哟!”“哇—!”“嗨!”

刀与刀互相砍击的声音。器械撞击的声音。“哈,来啦!”

晴明瞥一眼黑暗中的一个角落,心情舒畅地喝干了杯中酒。

博雅向晴明视线的方向望去,只见从黑暗中出现了一群战斗装束的人,乱哄哄的。他们约一尺高,正在争斗不休。“嘿!”刀光一闪,被砍掉的头颅滚落在地,鲜血喷涌。

但是,头颅虽已坠地,却仍发出“呀!”“嗷!”之类的喊叫,而没有了头的躯体,仍旧持刀与砍掉自己头颅的对手缠斗。

不大一会儿,他们停止互斫,围住了晴明和博雅。“咦?”“哎呀!”“这种地方还有人呢。”“有人来啦!”“是真的啊。”“怎么办?”“怎么办才好呢?”“砍掉他们的头吗?”“割断他们的喉咙吗?”

有头武士也好,无头武士也好,都握着寒光闪闪的刀逼近过来。“晴明!”博雅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单膝曲起,就要站起来,晴明把他按住了。“等一下,博雅。”

晴明伸手入怀,取出小纸片,再拿起一把小刀,开始裁切纸片。“干什么?”“他这是要干什么?”

就在武士们发出猜疑的声音时,晴明对着那张剪切成狗的形状的纸片,“噗”地吹了一口气。

纸片落地的同时,变成了一条恶犬,对着武士们狂吠起来。“哇!”“是狗啊!”“狗啊!”

武士们被狗追逐着,乱哄哄地逃进黑暗中。安静又回来了。

晴明用手去捏返回膝下的狗,那狗随之变回了纸片。“紧接着又来啦。”

晴明话音未落,传来了木头摩擦的声响。

二人对面的墙壁上,有个像仓库那样的抹着厚泥的门。那扇门“嘎嘎”响着,打开了三尺许,里面出现一个坐姿的女子,身穿褐色衣,膝行而前。浓郁的麝香气味飘了过来。

女子用扇子遮掩住鼻子以下的部位,只能看见她的眼睛。顾盼含情的眼神惹人心动。她用一双丹凤眼斜瞟着晴明和博雅,膝行过来。晴明心情愉快地望着她。他估算着那女子已离得足够近了,便说一声:“嘿,要喝吗?”

他提起空酒瓶,冷不防朝那女子掷去。

女子本能地松开了手中的扇子,双手去接那飞过来的酒瓶。

扇子落在地上,女子一直遮掩的眼睛以下的部位暴露无遗。“啊!”博雅不禁惊呼一声。

女子的鼻子像狗一样尖尖地向前突出,嘴里长牙外露。她“哧!”地张嘴要来咬晴明。

说时迟,那时快,晴明伸出右掌,掌心里是那张剪成狗形的纸片。纸片在掌心里变成了狗,对着女子吠叫起来。“哎呀!”一声惊叫,那女子变作四脚趴地,迅速逃回那扇抹着厚泥的门里面,消失了。

在再次静默下来的黑暗之中,晴明扬声道:“出来吧。不出来的话,我可要放出真正的狗啦!”

不一会儿,两只巴掌大的小狐狸从黑暗中畏畏缩缩地出现了。“晴明,这是什么?”“竹管嘛。”“什么管?”“管狐啊。”

管狐,是修道的人或方士所控制的有妖力的小狐狸。因收入竹管带在身边,故有“管狐”之称。被管狐附体,人会得病,有时甚至会死亡。“哎呀,惭愧惭愧,晴明……”

突然传来一个声音,种瓜的老翁在黑暗中现身了。他两只手提着两根竹管。“咳,你们实在不是这位大人的对手啊。想全身而退的话,就回到这里边去吧!”

老翁边说边打开竹筒口,两只管狐跳上老翁的脚面,自膝部攀上身,顺着胳膊钻进竹筒,看不见了。“哎,晴明,幸亏你出手,事情一下子就解决了。要是我来的话,这些家伙马上就会逃之夭夭,还是没有办法了结。”

老翁将竹筒收入怀中,在晴明和博雅的对面坐下。“久违了。”“自从跟贺茂忠行大人一起见过面之后,这还是第一次相见吧。”“是的。”“事隔二十年啦。”“您让博雅传的话中提到竹筒,我就猜到对手是两只管狐。还好,事情很轻松就办成了。”

博雅接着晴明的话问道:“晴明,这位老人家是……”“原先居住在此的人呀。”晴明说道。“很久以前,我还没有弄明白情况就和管狐在这里住下了。因为嫌麻烦,若有人来,就派管狐去驱赶他们。有一次,是三善清行大人来了,怎么恐吓他,他都不走。反而被他据理斥责。唉,他真是个了不起的人。”

晴明向博雅介绍这位一脸遗憾的老翁:“他是我的师父贺茂忠行大人的朋友,方士丹虫大人。那时候见过……”“离开这所房子之后,我在大和那边生活。”

晴明转向老翁—丹虫说道:“既是这样,为什么现在……”“嘿,这些家伙在药师寺,从博雅大人的随从那里听说这所房子要毁掉的传言,于是附在博雅大人的车上,进了京城。然后,便依附于这所原来住过的房子,又干起了从前的坏事。我也是从博雅大人随从的对话中,才得知我的管狐在京城里作恶多端。所以,我也依附在博雅大人的牛车上,进了京城……”“原来如此。”

晴明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新的酒瓶。“那么,在房子毁掉之前,我们就在这所令人留恋的房子里,喝个通宵吧。”“哈,好啊。”

丹虫愉快地回答。晴明举起双手,“啪啪”地击掌数下。“来了……”

随着一声答应,一个身着唐衣、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年轻女子现了身。“让这位蜜虫姑娘斟酒吧。”

晴明刚说完,被称为“蜜虫”的女子跪在三人旁边,捧着酒瓶,向丹虫劝酒:“请来一杯。”“噢。”丹虫点点头,接过酒。酒宴开始了。“喂,喂,来吧,都来吧—”

丹虫拍着巴掌喊道。那些战斗装束的人都现了身,开始手舞足蹈地跳起舞来。

一直喝到将近黎明,东方的天空已经露出鱼肚白,丹虫说道:“二位,我该走啦。”

他站起身来。拂晓的光亮正布满天空,此时蜜虫也好,战斗装束的人也好,都已不见踪影。“好,后会有期。”

晴明这么一说,丹虫应道:“好,我们再找地方接着喝酒。”

说着转身迈步,走了几步,他回头说道:“谢礼已经托人转交了。”“是那个瓜吧?”“对。”

他转过身,举起一只手挥一挥,消失在屋外。

晴明和博雅返回晴明的家中,剖开瓜一看,里面掉出两个漂亮的玉杯。

铁圈

一寒衣与日增情意与日浓

一位女子在赶路。

素白装束。独自一人。这个全身素白的女子踽踽独行。

她赤着脚,独自走在深夜的树林里。

桂树、七叶树、杉树和扁柏等老树仿佛有意挤堆似的生长着。大树下杂草丛生,羊齿和青苔覆盖在岩石上。

女子轻柔白净的赤脚踏过青苔、杂草、岩石、树根和泥土。她的赤脚、胳膊、颈子、脸颊比身上的衣物还要白,在夜幕中飘摇。

从头顶遮遮挡挡的树梢之间,月光泻下,仿佛青幽的鬼火,在女子的头发、肩头和后背上晃动。无奈陷情关终生误托人朝暮泪沾巾但求开心颜此生诚无奈做鬼雪此恨寄望贵船宫心焦匆匆行

女子头发蓬乱,披散在脸庞和脖子上。不知她在想什么,目光注视着远方。赤脚的指甲裂开了,鲜血渗了出来。

赶夜路的恐惧、脚上的痛楚,女子浑然不觉。

可以让她感觉不到恐惧的,是更大的恐惧;可以让她感觉不到痛楚的,必是更大的痛楚。熟路所向处御菩萨之池

女子要赶往贵船神社。

位于京城北面鞍马山西麓的古老神社,就是贵船神社。祭祀高龙神和暗龙神,都是水神。据说一求可得雨,再求可使雨止。

传说伊奘诺命以十拳剑斩落迦具土神之首时,剑尖所滴的血从指缝之间漏出,生成此二神。

据神社的社史所载,祭神除此之外,还有罔象女神、国常立神、玉依姬,以及天神七代地神五代,即地主神。

高龙神和暗龙神用的是“”字,即“龙神”。

高龙神的“高”,指山岭;而暗龙神的“暗”,指山谷。

社史上说:“为稳定国家、守护万民,于太古之丑年丑月丑日丑时,自天而降至贵船山中之镜岩。”

女子走在昏暗的山谷小路上。很快就是丑时了。此身如躯壳蓬蒿深处行市原郊露重夜深鞍马山过桥无多路贵船在眼前

女子的红唇衔着一枚钉子。

她左手握着用墨写了某人姓名的偶人,右手握着锤子。

来到神社的入口处,女子停下脚步。因为门口站着一个男人。从装束来看,他应是神社里的人。“请!”这男人向女子说话。“噗!”女子将嘴里的钉子吐在握着偶人的手中。“有什么事?”

女子柔声细气地开口了,与此同时,将握着偶人和锤子的手收进了袖子里。“我昨晚做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梦。”“梦?”“梦中出现了两尊巨大的龙神。据龙神说,今夜此时此刻至丑时之间,有一位白衣女子会从下面走上来。龙神要我对那女子说下面这些话—”“什么话?”“汝今夜作最后之祈愿,必蒙应允……”“噢……”女子的唇微微吊起。“汝身着红衣,脸面涂丹,头戴铁圈,在其三足点灯,加以盛怒之心,即可成鬼。”

男子话音未落,女子嘴角两端抽起,露出白牙。“好极了!好极了!”她满意地笑起来。心诚得所愿气息已改变亭亭好女子怒发指向天怨恨化厉鬼情债终须还

女子目露青光,蓬乱的黑发倒竖,指向天空,变成了鬼的模样。二“情况就是这样,晴明。”源博雅对安倍晴明说道。

此时,他们在位于土御门大路的晴明家的外廊内。

博雅在外廊的木地板上盘腿而坐,晴明就在他的对面,背靠着廊柱,支着一条腿。

二人之间放着一个装酒的瓶子,两只玉杯。

正是下午。

离黄昏尚早。阳光斜照庭院,落在繁茂的夏草丛中。

绣线菊的红花在风中摇摆,一旁是性急的黄花龙芽,已蓄势待放。

无数小飞虫和飞虻,在草丛上的阳光里飞舞。

这里给人完全不加修整的印象,仿佛山野的一景被原封不动地搬到了庭院里,但东一丛西一簇生机勃勃的野草,也隐隐让人感觉晴明的意志体现在其中。“你说那是昨晚的事,对吧?”

晴明一边伸出手去取外廊地板上的酒杯,一边说道。“对。”博雅点点头,望着晴明,欲言又止。“那么,发生了什么为难之事吗,博雅?”“没错。”“你说说看。”“那位在贵船宫里做事的男子名叫清介,他有点害怕,所以只把事情跟那女人交代了,便立即回去睡觉。”

但是,他越是想睡越睡不着,圆睁两眼,一点睡意也没有。

那女人的事情挥之不去。她究竟是什么来历呢?自那次以后,她怎么样了?说起来,她为什么三更半夜到这种地方来?

丑时,以现在的时间而言,是凌晨两点。

这样一个时刻,天天不落地从京城往这里赶。这女人的执着劲头,实在令人不寒而栗。“哈哈!”晴明饶有兴趣地笑起来,“是叫清介吧?那家伙撒谎呢。”“真是厉害呀,晴明,你说得没错。”“那么……”“也就是说,清介原本知道有个女子每晚丑时前来。她这么频繁地来挺烦人的,于是和同伴商量,撒谎说两位神出现在他的梦中了。”

女子恨着某人,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为此,她希望变成厉鬼,所以每夜前来贵船神社。这是显而易见的。

但是,她夜夜前来,一方面神社不胜其烦,另一方面若其愿望实现,真的变鬼,又是贵船神社的神灵玉成其事,这消息若传开了,夜夜丑时来参拜神社的人势必大增,神社具邪恶之力的说法必甚嚣尘上。

对于贵船神社而言,不希望见到这种事发生。“那,用铁圈吗?”“对。”

所谓铁圈,是用锅烧火时要用的铁台子。也就是火支子,或叫作火撑子,是三条腿的。若把它翻转,让它脚朝上的话,那三条腿看上去就像是三只脚。

在三条腿上点起灯,把脸涂红,穿上红衣,真可谓鬼模鬼样。真的能变鬼倒好说,如果肉身之人干这种事,只不过是一场闹剧而已。“大家是要看那女人的笑话吧。”“正是这样。”“但是,跟那女人说过之后,反而后怕起来了……”“没错。”博雅抬抬下巴,点点头。

清介躺下之后,那女子欣喜若狂的笑容在他的脑海里盘旋。

那是多么令人生畏的笑容啊。说不准,那女子还真的能变成厉鬼呢。

再往深处想一下,的确有问题。自己怎么会为了撒这么一个谎,特地在半夜三更等待那女人呢?说不定众人想出来的结果,正是贵船的祭神高龙神和暗龙神教唆所致?否则,为什么连把三脚铁圈戴在头上这样的主意也想到了?

一旦胡思乱想,就再也睡不着了。

等到天亮,清介走入神社后面的杉树林中。

杉林深处有棵经年的老杉,树干齐胸高处钉着一个偶人—正是昨夜那女子手中的偶人,用五寸铁钉钉在这里。铁钉贯穿偶人的头部,插入树干。

偶人的胸口,用墨写着一个名字—藤原为良。

这名字很熟悉,应该是住在二条大道东头,挨着神泉苑地方的一位公卿。

如果因为某种机缘,那女子真的变成了鬼的话……

这种结果说不准也有可能。就那位女子而言,说她必定会变厉鬼,并非不可思议。

不知道她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既然她怨恨藤原为良,是她动了杀机,与神社并无关系。但是,如果因为自己所说的话,女子得以变鬼—不,就算她虽然没有变成鬼,却以为自己已经变作鬼,竟然去杀人的话……“哎,晴明,这清介据说竟然前往位于二条大道的藤原为良家。去了一看,他吓了一大跳。藤原为良昨夜里竟然病倒了,直喊头痛……”

清介回想起那颗长钉钉入之处,正是偶人的头部,就更加害怕了。

清介面见藤原为良,将昨晚之事和盘托出。“藤原听了这话,害怕得不得了。”

因为他记得是怎么回事。

藤原为良有过一个女人。她名叫德子,但已不知她现居何处。于是—“藤原为良就来哭求我啦。”博雅说道。“并非求你,而是求我吧?”晴明说道。“没错。说是要借晴明大人的力,设法予以解决。”“真是很没劲啊。”“为什么?”“因为这是男女之间的事嘛。移情别恋也好,被别的女人情杀也好,局外人都没有必要介入吧?”“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我曾经向为良大人借用来自大唐的笛子,吹奏过……”“哦。”“为良大人只让我在他家里吹。因为笛子太好了,一借就吹了七天七夜。每到夜晚,一边在堀川河一带漫步,一边吹笛。”“哦。”“有一天晚上,一位美丽的女人悄悄来听笛子。”“女人?”“对。堀川河边停了一辆女用牛车。吹罢笛子,有她的随从之人来叫我。”

据说当博雅走近车子的时候,车里面的人向他打招呼。“夜夜为这笛声吸引,心想,是什么人在吹奏呢?就径直来到这里了。我不会说出我的名字,也不问您的名字。不过,今天晚上的笛声,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车里的人说完这番话,牛车便离去了。“哎,你没有看见那位女子的脸吗?”“没有。她在车里,我们是隔着帘子说话的。”“那就是没有看见。”“是的。”“博雅,你刚才不是说‘美丽的女人’吗?”“不,我只是认定她是个美丽的女人。”“什么嘛。”“总而言之,因为为良大人的笛子,曾发生过那样的事……”“不过……”“对于处于同样境况的圣上,你不也曾出手相助吗?”“他是另当别论的。因为他要是死掉,什么麻烦的仪式之类的,得忙个不亦乐乎吧。”“嘿!晴明,我以前跟你说过的,不可把圣上称为‘他’。”“别发火嘛,博雅。而且,因为当时圣上的对手已经是个死者。”“这次不是死者,那么……”“没错,如果保住为良大人的性命,女方便性命堪虞了。”“为什么?”“女方是个企图变成鬼的人。如果活着不能达成愿望,可能不惜一死呢。那样的话,情况就更加严重了。对我来说,为良大人的性命也好,德子小姐的性命也好,都是一样的性命,并没有什么区别。”“心性一旦迷失,就很难回头了。虽然可悲,但能否让德子小姐明白这道理?”“不可能。”“不可能吗?”“这一点她应该是明白的吧。数日、数十日、数个月,每日每夜,她一定也曾试着用这样的理由来说服自己。但还是心意难平。正因为心意难平才要变鬼吧。”“噢……”“而且,博雅,如果这件事是出于误会,那么解除误会即可。但是,事情并非如此。”“结果会怎样?”“无法挽救。因为鬼已进入了她的心里。要消除那只鬼,最终恐怕必须消除她本人才行。所以,我没有办法。”“你也做不到吗?”“如果仅仅是利害得失的问题,晓之以理当可解决问题。若是为人妄执,多下功夫也就可以了。但现在她的心愿事关为良大人的生死啊。”“是这样啊……”“你别垂头丧气,好不好?”“嗯。”“总而言之,走一趟吧。熬过今天晚上,总应该是可以的吧。”“你肯去了?”“嗯。”“不过,今天晚上……”“你先派人赶往为良大人的家,让他预备大量的白茅。”“白茅?”

白茅,也就是稻秸。“以偶人对付偶人嘛。用白茅做成为良大人的偶人,让德子小姐以为真的是为良大人。这些都预备好就行了。不过,博雅,要是这样能解决问题就好了。”“哦。”“动身吧。”“好。”“走吧。”“走。”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三

博雅在黑暗中屏息以待。黑暗被他徐徐吸入,又徐徐呼出。

在这样的循环往复中,偶尔会深深吸入一口气,仿佛呼吸变得困难起来。

这是在藤原为良家,在他的房间里。

稻秸做成的偶人背靠房间后壁而坐。偶人腹部贴了一张白纸,有墨写的字—藤原为良。

在正对面,即偶人为良所靠壁板对面的房间里,是为良本人。

为良一身素白,正在低声念咒。白衣上有晴明写的咒语。“谨上再拜:开天辟地以来,伊奘诺伊奘冉尊作天之磐座,因男女之交合,成夫妇之盟誓,使阴阳之道绵延,而遭魍魉鬼神妨碍,要取非业之命。为此惊动大小神、诸佛菩萨、明王部天童部、九曜七星、二十八宿……”

低沉平静的声音从邻室传来。

稻秸偶人前面,有三层的高坛,上面树立着青、黄、红、白、黑五色币帛。只有木地板上的一个灯盏亮着灯火。

房间一角立起屏风,博雅和晴明藏身屏风背后。“哎,晴明,真的会来吗?”博雅压低声音对晴明耳语。“到了丑时就知道了。”“还差多久?”“不到半个时辰了。”“可是,用那个稻秸偶人就能瞒过她吗?”“里面还放了为良大人的头发、指甲,以及涂了大人鲜血的布。”“这样就行了吗?”“为良大人本人在邻室,家中的仆人都不在场。德子小姐不会迷路,能准时到来吧。”“我们该做什么呢?”“德子小姐看不见我们。因为我在屏风周围已布下结界。”“哦。”“不过,如果德子小姐来了,在我说‘好了’之前,决不能说话。”“明白了。”博雅点点头,又开始呼吸黑暗了。

一会儿,约过了半个时辰,有动静了。

嘎吱嘎吱……

是沉重的东西走在外廊上,压弯了木板,木板间因摩擦发出声响。

不可能是猫,也不可能是狗或者老鼠之类的东西。人的重量才可能让木地板发出这样的嘎吱声。

嘎吱嘎吱……嘎吱嘎吱……

声音越来越近。灯火向外廊的一边晃动。

那人影慢慢挪进房间。是个女子—

一个长发蓬乱、发梢冲天的女子。她脸上涂着红丹,身上穿着红衣,头戴铁环,环上的三只脚都绑上了燃烧的蜡烛。

烛焰让女子的脸庞在黑暗中浮现出来。那是一张凄厉的脸。

女子进屋,站定了,脸上呈现出欣喜的笑容。她露出惨白的牙齿,双唇向左右两边吊起,嘴唇扯开道道裂口,血珠滴滴渗出。

看见稻秸偶人,她快步上前。“太好了,坐在那里呀。”

博雅“咕咚”咽下一口唾沫。

女子左手捏着五寸的铁钉,右手握着锤子。“唉,爱憎难辨啊。难得一见这身影了……”

女子的头发竖得更高,仿佛显示着她此刻的心潮澎湃。倒竖的头发触及铁圈脚上的烛焰,烧得吱吱作响,出现一朵小小的蓝色火焰。房间里充满了烧焦头发的味道。

突然,女子扑上前搂住稻秸偶人。“您的唇,已经不要再吻我了吗?”

女子将自己的双唇贴在偶人脸上相当于唇的位置狂吻,然后用洁白的牙齿嘎吱嘎吱地啃咬起来。

她离开偶人,撩开前面的衣服,叉开双腿,说:“难道您已经不爱我了吗?”

她弯下身体,双手着地,像狗一样爬近偶人,用牙齿嘎吱嘎吱地啃咬偶人股间的稻秸。

然后她站起来,舞蹈般地扭动身体。牙齿咯咯地撕咬着,头发也摇晃起来,吱吱地烧着了。可恨定交时情深误终生无情遭抛弃此恨绵绵期“恋慕你的是我,并不是因为谁的命令。虽然你已经变心,但我心意不改……”

女子流着泪诉说着:“虽然我很明白,不知道您会有二心,因而造成误定终生的悔恨,全是自己的过错……”无情遭抛弃无情遭抛弃“无时不念想啊,一想就难过。一想就难过……”一念思悠悠再念恨悠悠“也难怪我固执己见,变成鬼也在情理之中……”痛不欲生矣“哎呀呀,命不久矣……”新欢发在手锤下五寸钉幻真幻假世从此不相关“叫你知道我的厉害!”

女子厉声喊着,像蜘蛛一样扑向稻秸偶人,将铁钉抵在偶人额上,右手的锤子猛砸下去。“嚓!”

铁钉一下子就深深地插入偶人的额头。“我叫你知道厉害!”“我叫你知道厉害!”

她喊叫着,狂乱地砸下锤子。头发摇晃着,挨到了铁圈的火,哧哧地冒着蓝白色的火焰。“啊—”博雅不由自主地发出低低的惊叹声。

女子的动作忽然停止了。“有人在吗?”是正常人的说话声。女子的话声里没有了凄厉的成分。她扫视四周,目光停在偶人上面。“咦……”她发出惊讶之声,“这不是为良大人,只是个稻草人啊!”说完,微微摇头。

博雅和晴明从屏风后现身出来。“哦,是你们……”女子望望二人,然后看看三层高坛和五色币帛,问道,“你是阴阳师吗?”“是的。”晴明点头。“博雅大人!”女子看见他身后的博雅,惊叫出声,“您看见了?您看见刚才我的样子了?看见我那堕落的样子了?”

女子如梦方醒似的看着自己的模样:衣裾零乱,连大腿都暴露无遗。涂成红色的脸,套在头上的铁圈……“唉,真是丢人啊,我这副可怜相……”

女子抛开锤子,把铁圈从头上脱下扔掉。铁圈发出沉重的声响,掉在木地板上。两支烛火灭了,还有一支在燃烧。“哦,哦,实在是……实在是……”

她双手掩面,左右甩着头。缠着脖颈的长发甩开了,随即又甩回来。头发里出现了异样的东西,是两个像瘤子的东西。

是角。鹿生角时,初生的角有柔软如袋的皮囊包裹着。两根袋角似的东西从女子的头部长出,撑裂了头部的皮肉,长大起来。

袋角迅速增大,似乎听得见它变大的噼啪声。鲜血从头发里流到额头上。“唉,真可惜啊……”

她掩盖着脸部的双手放下来了。那张脸—

眼角开裂,鲜血从裂口流出,眼球凸起,鼻子瘪塌下去,牙齿拱出,穿破了嘴唇。嘴唇淌着血,流在下巴上。“博雅,她是在‘生成’。”晴明说。“生成”—因妒忌发疯的女子变成鬼,即般若。所谓“生成”,是指女子即将变成鬼之前的阶段。是人又非人,是鬼又非鬼。女子此时处于这样的“生成”之中。“可惜啊,好可惜!”

处于“生成”的她叫喊着,一跺脚冲出屋子。“晴明!”

博雅大叫一声,跟着追出去,但那女子已经不知所踪。“那女子知道我的名字……”

博雅冒出一句话,马上若有所悟。“啊,我说那声音似曾相识呢,正是在堀川河边遇到的牛车里的声音啊。这么说,原来德子小姐就是当时那个人……”

博雅怔住了,呆立在那里。他求助的目光望着晴明。“哎呀,晴明,我这是干了什么啊。你让我干了什么事啊。侮辱了人家,还把人家真的变成了鬼……”四

牛车四平八稳地走着。

车子碾着石头时,“嘎吱”的声音传入车厢里。

还要有一段时间,东方的天空才会泛白。

拉牛车的是大黑牛。牛前方的空中,有白色的东西在飞舞。是像蝴蝶的东西。但如果说是蝴蝶,就有点奇怪。它只有半边翅膀,只有左半边的两片,没有右侧的两片翼翅。尽管如此,那蝴蝶不知何故照样在空中翩翩起舞。

好像是凤蝶。

凤蝶为何在夜里起舞?

在夜里飞的,该是蛾子,但此时飞在牛前方的,是那种在阳光下飞舞的凤蝶。

牛跟在凤蝶后面前行。看来这只凤蝶是晴明放出的式神。

牛车内,博雅一直不说话,近乎沉默。有时晴明向他搭话,他也只是简短地回答。

现在晴明也不说话了,任由博雅沉默无言。“哎,晴明,跟你说的完全一样啊……”

忽然,博雅开口说道。声音很是沉痛。“你指什么?”“就是德子小姐的事。要保住一方的话,另一方就得放弃。我算是明白了。”

博雅显得无精打采。“比如说吧,晴明,这里有一只狐狸要吃掉一只兔子。”“哦。”“如果人怜悯兔子,救下了它,狐狸就会因为没有食物饿死……”“嗯。”晴明只是轻轻点点头。就像刚才任由博雅沉默一样,此刻他似乎又任由博雅去说。“我现在想,这件事可能不去管它为好。那副模样被人看见,要是我的话……”“如果是你会怎么样?”“可能没脸活下去。”

“……”“贵船明神告知的事,说不准是真的啊。”“也许吧。”“因为最终德子小姐变成了鬼,虽说是在‘生成’的阶段。”“这是她本人的期待。”“不对,无论曾多么期待变成鬼,但在德子小姐内心深处,应该是只要有可能,就不想变成鬼的。”“博雅呀,不仅是德子小姐,任何人都会有变成鬼的念头啊。人,不管是谁,心里头都藏着这么个鬼。”“我心里也藏了?”“对。”“你心里也藏了?”“没错。”

晴明这么一说,博雅便又沉默下来。“真是可悲呀。”过了一会儿,博雅叹息道,“晴明,这贵船的神灵,怎么会用邪恶的力量将人变成鬼呢?”“不不,这里有所不同,博雅。人是自己变鬼的—希望做鬼的是人嘛。高龙神也好,暗龙神也好,只不过是为她稍微助力而已。”“可是……”“博雅,我来问你,神是什么?”“神?”“所谓神,归根结底终究是力。”“力?”“也就是说,以高龙神和暗龙神之名向那种力施咒的,就是神嘛。”

“……”“据说贵船神社是水神呢。”“嗯。”“那些水是善还是恶?”“唔……”“为田地带来雨水时,水是善的。”“噢。”“但是,当雨下个不停,变成水灾时,水就是恶的。”“噢。”“但是,水原本只是单纯的水,使之成为善的或者恶的,只是因为人把事物分成了善的和恶的。”“噢。”“贵船的神之所以兼司祈雨和止雨二职,就是这个原因。”“噢。”“鬼也是一样的。”“是由于‘鬼由心生’的缘故吧。”“对。”“你说的话我还是挺明白的,晴明……”“博雅,说不准是有鬼才有人呢。”

“……”“正因为鬼在人心里,所以人才要吟诗、弹琵琶、吹笛子。如果没有了鬼,恐怕人世间就会变得无聊乏味吧。而且……”“而且什么……”“而且,如果没有了鬼,我安倍晴明也就不存在了。”“你?”“失业了嘛。”“但是,人和鬼,是不能一分为二的吧。”“正是。”“那么,只要还有人,你就不会失业啦,晴明。”“是这么回事吧。”

晴明喃喃道,他轻轻掀起前面的帘子,望望外面。“照这个飞法,马上就要到了。”“飞法?”“蝴蝶呀。我把那蝴蝶的半边留在德子小姐的肩头了。现在这半边在追赶那半边。”

晴明放下帘子,望着博雅。“对不起,晴明……”“什么事?”“要你多方开导。”“怎么忽然说这个?”“晴明,你是个好人。”博雅说了一句晴明经常对他说的话。“傻瓜。”晴明苦笑一下。

不久,牛车停了下来。五

西京—

这是一所建在杂树林里的破旧房子。四角支起柱子,钉上木板就算墙壁。屋顶铺上草,就成了家。

夜露凝在屋顶的草上,也凝在屋子周围的草上,每一颗露珠都小小的、青青的,映着月光。

在房子的入口处,半边翅膀的白色凤蝶正在翩翩起舞。

晴明下了牛车,说道:“是这里吧。”“怎么会在这么残破的房子里……”

博雅仅此半句,就没有话了。他的右手握着燃烧的火把。“喂……”晴明喊门,“里面有人吗?”

没有回答。情况不明—

这是人们进入最深沉睡眠的时间。

月已西斜,再过不到半个时辰,东方的天空就要泛白了吧。

黑暗里飘过来一股血腥味。“晴明……”“唔。”晴明扬扬下巴,点了点头。他从博雅手中接过火把,“走吧。”

晴明慢步穿过入口。

有土间和徒具形式的板间。土间里有水缸和炉灶。一只锅丢在土间。

一名女子仰面倒在板间。红丹虽已卸去,身上也换成了白色的衣服,但仍旧是“生成”的模样。

她的喉部插着一把短刀,鲜血从伤口流到板间。看来她是自己把刀刺入喉咙的。“德子小姐……”

博雅冲进板间,想要抱起她。

此时,女子忽然霎地睁开眼睛,欠起身,头一低就要咬向博雅的喉咙。“博雅!”

晴明将手中燃烧着的火把挡在女子和博雅之间。女子咬住了燃烧的火把。“喀!”

火花四溅,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晴明想抽回火把,但女子咬住不松口。她的头发吱吱地烧糊了。

一会儿,女子终于松了口,筋疲力尽地仰首倒地。“德子小姐……”博雅将她抱起来。“我要抓住你、吃掉你……”

女子嘴巴淌着血,喉咙发出“嘘嘘”的声响。她嘴里喃喃自语。“吃吧。”博雅挨近女子的耳边说道,“抓住我吃吧。吃我的肉。”“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是我博雅让晴明去破坏你的事。是我再三恳求晴明让他来的。是我妨碍了你的事。所以吃我的肉、咬我的心吧!”“生成”状态中的女子左右摇头。“是我想要这样的。”

青白色的火焰伴随着她的话,从唇间断断续续冒出来。“原先想活着变成鬼,但没有成功,反而让人看见了那副落魄的样子。我没法活下去了。我亲手把短刀插入了自己的喉咙……”“生成”中的女鬼气息微弱地说道。“变成了这副模样还留在这里,没有消失,是怨恨还没有消失。我很快就要死了,我要变成真正的鬼,在为良身上作祟……”

女子哭着说道。“我没有咬过那家伙的肉。但是,做不到这一点,我气不能平!”“来我这里。死了还不能解气的话,来我这里,咬我吧!”“我怎么能对博雅大人……”“您知道我的名字?”“刚才博雅大人不是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吗?不过,博雅大人的大名久仰了。还有,您吹的笛子……”“啊,在堀川的那个晚上,在牛车里面……”“您原来也知道了。”“听到您的声音,回想起来了。”“那时和为良大人的关系还好。为良大人曾经借笛子给博雅大人。”“是有过,的确……”“为良大人说,德子啊,你想听好听的笛子,就晚上到堀川去……”

“……”“为良大人知道博雅大人夜夜在那里吹奏笛子。”“是的,是的。”博雅连连点头。“那时候真快乐。真想回到那个时候,再听博雅大人吹笛子啊……”

女子的眼中泪光闪闪。“当然可以!”

博雅又挨近女子的耳边说道:“当然可以。我博雅随时愿意为您吹笛子。”“博雅大人,您的脸挨得太近的话,喉咙又会遭到……”

女子的牙齿咬得嘎嘎响。“呼!”

女子回复了原先的模样。“德子小姐,人心就是这样的啊。无论你如何痛苦、号哭,无论你如何忧心如焚、望穿双眼,人心这东西,是不会回头的呀……”

“……”“德子小姐,我什么事都不能为您做。因为我什么也不会做。啊,我是多么无能为力、多么愚蠢的人啊。我……”

博雅流下了眼泪。“不,不要。”

德子的头左右摇了摇。“我明白,我都明白。可是,就算明明知道,但还有不得不变成鬼的时候啊。当人世间再也没有疗治憎恨和悲伤的法子时,就只有变鬼了。就算变成鬼,也还是无法解脱。”“德子小姐……”“我有事相求……我死后,当我变成鬼要咬为良的时候,我会来找博雅大人。到那时,您还可以为我吹笛子吗?”“当然可以。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一言为定!”

博雅说完,女子的头忽然垂了下来。

博雅胳膊里的女子身体忽然沉重起来。六

每年都有好几次,“生成”模样的女子在夜间如约出现在博雅身边。

于是,博雅吹起笛子。

另外,每当博雅在夜间独自吹笛时,“生成”中的女子也会出现。

她总是一言不发,或者悄悄待在房间的一角,或者出现在屋外的背光暗处,静静地倾听。当博雅吹完笛子时,女鬼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去。昔日殷殷语听声不见人伊人来无踪伊人去无痕

缠鬼

秋。阴历十月前后。

清劲的凉风吹过外廊,源博雅坐在外廊内喝酒。

对面坐着穿白色狩衣的安倍晴明,他和博雅一样,也不时把酒杯端到唇边。

晴明微红的双唇,总是给人带笑的印象。或许他的舌尖总含着甘甜的蜜,所以才会浮现这样的笑容。

夜里,燃亮的灯盏放在一旁。可能是为了防风,外面套了一个竹子框架的纸糊的筒子。

下酒菜是烧烤的蘑菇和鱼干。

月色如水,遍洒庭院。

黑夜里,有芒草、黄花龙芽、桔梗在风中轻摇的感觉。

现在已经没有夏天那种浓烈的草味了,虽然仍有湿意,但某种干爽的气味已经溶在风里。一两只秋虫在草丛中鸣唱。

满月之夜。“哎,晴明—”博雅放下杯子,向晴明说话。“什么?”晴明送酒到唇边的动作中途停下,回应道。“不知不觉间,时日真的就转换了啊……”“你说什么?”“季节嘛。直到前不久,还天天喊‘热呀热呀’的,在晚上还要打蚊子,可现在呢,蚊子一只也看不见了。吵得那么厉害的蝉,现在也无声无息啦。”“噢。”“只有秋虫鸣叫了,而且,声势也比前一阵子差多了。”“的确如此。”“人的心情,哈,也不过如此吧,晴明。”“‘不过如此’的意思是……”“我是说,人的心情嘛,也像季节一样会转换的吧。”“你怎么啦,博雅?”晴明微微一笑,说道,“你今天有点怪嘛。”“季节转换之际,人都会有这样的感受。”“没错,因为你大概就是这种状况吧。”“好啦,晴明,别拿我开玩笑。我今天确实有许多感受。”“哦?”“你听说了吗?高野的寿海僧都出家啦。”“哦,这是……”“我昨晚值夜时,听藤原景直大人说的。这件事给我很大的震动。”“是怎么回事?”“寿海僧都原是石见国的国司。”“噢。”“他原来住在京城里,但被任命为石见国的国司后,就搬到那边去了。那时候,他把母亲、妻子也带去了,在那边一起生活……”“哦。”“母亲也好,妻子也好,在寿海眼里,大家相处得都不错……”“哦。”“但是,据说有一个晚上出事了。”

博雅的声音低了下来。“在一个房间里,母亲和妻子高高兴兴地下着围棋。寿海大人偶尔从旁走过,看见了她们的身影……”“身影?”“那里正好有隔扇,因为灯火在那一头,所以将母亲和妻子两人下棋的影子映在隔扇上了……”“哦。”“寿海大人看见那影子时,大吃一惊……”“怎么回事?”“映在隔扇上的两人头发倒竖,变成了蛇,还互相噬咬呢。”“哦。”“真是可怕。表面上友好地下着棋,其实心里都憎恨着对方,这种念头把映在隔扇上的发影变成了蛇,缠斗不休。”

实在是令人感伤啊……“寿海大人将所有财物分给母亲和妻子,自己一袭缁衣出家了,到了高野。”“原来是这么回事。”“人啊,即便此刻春风得意,难保别处就不在酝酿什么事情了。于是,也就有像寿海大人这样的,自己在盛极之时,就毅然撒手,舍弃一切出家了。”“哦。”“话说回来,不过是映在隔扇上的头发,竟会让人看起来是蛇的模样,这种事也会有吧。”“博雅,人的头发的确有很大的咒力,但在寿海大人这件事上,也不能只责怪母亲和妻子两人吧。”“哦?”“因为人往往在无意中,就在自己心里下了咒再去看待周围的事物。”“这又是怎么回事呢,晴明?”“也就是说,可能寿海大人老早就有出家之念,一直想找一个契机。他也可能不自觉地将内心映照在隔扇上,把它看成那个样子了。”“到底是哪一种情况呢?”“我也弄不清楚。因为即便去问寿海大人,他也说不清这么复杂的事吧。”“哦……”博雅似懂非懂地点着头,端起酒杯。“博雅,今晚要陪我吗?”“陪你?现在这样还不是陪你吗?”“不是在这里。今晚,我稍后就要去一个地方。我是问你,要不要陪我一起去。”“上哪儿去?”“去一个女人那里。”“女人?”“在靠近四条的堀川,有一所房子里住着一位名叫贵子的女人。”“去她那里?”“对。”“喂喂,晴明,找女人还带一个男的,太不识趣了吧?要去你自己去嘛。”“嘿,博雅,我可不是去泡女人。”“为别的事吗,晴明?”“我今晚是为正经事才去那女人的地方。”“正经事?”“唔,你听着,博雅。离出发还有一点时间。现在你听完我说的事,再决定去与不去也不迟。”“姑且听听吧。”“为什么这样说?”“原先听你说要去找女人,我想,嘿,你也跟平常人有共同之处吗?安倍晴明也有找女人的时候啊。”“因为不是那么回事,所以失望了?”“咳,并不是失望。”“那么,不是那么回事,太好了?”“别问我这样的问题。”

博雅生气似的抿着嘴,移开视线。

晴明微微一笑,说道:“好吧,博雅,你听着……”

他又把酒杯端到红红的唇边。二

有个男子叫纪远助。

他是美浓国人,长期以来,一直在四条堀川的某家当值夜的人。

应召进京时,他的妻子细女也一起来了。

这位远助平时住在四条堀川的大宅,但也勤找机会回到西京自家,和细女一起度过。

大宅的主人是个身份尊贵的女子,名叫贵子。

有一次,远助奉女主人贵子之命,出门到大津去办事。时限给了三天,但办完事情却不需要花那么多时间。到了第二天早上,任务已经完成。

本来可以在大津再过一晚,第二天再返回大宅,但他宁愿当天急急赶回京城,这样一来,就可以在自己家里和细女共度良宵了。这样一想,远助就决定返回京城。

到离京城不远的鸭川桥附近时,忽然有人跟他打招呼。“哎……”

是女人的声音。回头一看,桥头站着一名身穿蒙头衣的女子。“咦……”

刚才上桥时,原以为没有人呢,可现在那里分明站着一名女子。看来是自己赶得太急了,没有发现站在一边的女子。

夕阳西下,四周暮色渐浓。远助问那女子:“您有什么事吗?”“是的。”女子点点头,说道,“我以前跟你的主人贵子小姐有过一些交情。”“啊……”远助心想,这女子以前和自己的主人贵子相熟,这没有什么。可是,她怎么知道我在贵子家里做事呢?

于是远助就这样问了那女子,女子答道:“我好几次路过那大宅子,那时候见过你的模样。”

说来也有道理。“两天前,偶尔看见你过桥往东边去,不像是出远门的打扮,所以想你两三天就会回来,就在这里等你。”

噢,原来如此。“那,您等我有什么事吗?”“是的。”

女子穿的是蒙头衣,她的脸完全看不见。远助只能看到她白净的下巴和红红的嘴唇。那红唇嫣然一笑。“有件东西要托你带给贵子小姐……”

女子的手离开蒙头衣,伸入怀中,取出用漂亮的绢布包着的信匣子似的东西。“我想请你回去之后,把这个交给贵子小姐。”“您为什么不自己给她呢?”

这女子似乎在此专候了整整两天,有这工夫的话,她自己上大宅去也足可走一个来回了—远助这样想。“因为某些原因,我不能在那所宅子露面。有劳了。”

她把东西硬塞到远助手上。远助只好顺势接下来。“麻烦你了。”女子深鞠一躬。“请问您的姓名?”

远助这么一问,女子答道:“我现在不能说,等贵子小姐打开那个匣子之后,她就会明白的。”

女子又说:“只有一点我要声明,把匣子交给贵子小姐之前,请千万不要中途打开。要是打开了,对你很不好的……”

话里有一种不祥的味道。收下这样的匣子,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呢。

远助想还给对方,话未出口,对方先说了:“那就拜托了!”

女子深深鞠躬,已经背转身去。

远助无奈地往前走了几步,心中不明所以,心想还是拒绝为好。回头望去,那女子却已不见踪影。

傍晚的时间已经过去,夜色渐浓。没有法子了。远助只好抱起匣子赶路。

幸好快到满月的月亮升上东面的天空,借月光走夜路,在半夜之前就到了家。

妻子细女见了远助满心欢喜,但见丈夫提着个绢布包裹,便问道:“咦,这是什么?”

远助慌忙答道:“不不,没有什么,你不要管它。”

说着,远助把匣子放在杂物房的架子上。

远助因为旅途劳累已沉入梦乡,而他的妻子却牵挂着那个匣子,无法入睡。

她原本就是个妒心极强的女人,这下子更认定那匣子必是丈夫在旅途中为某个女人买的。用这么漂亮的绢布包着,里面究竟是什么呢?她越想越生气,翻来覆去睡不着。

细女最后拿定主意,她爬起来,点上灯,来到杂物房,把灯放在架子上空的地方,取下匣子。解开绢布,里面是个镶嵌了美丽的螺钿花纹的漆盒。

细女一下子热血涌上头,她打开了盒盖—“唰!”

盒子里有东西在动,一个可怖的黑色东西从盒子里向外蹿。“哎呀!”

她不禁大喊一声,声音大得吵醒了远助。她的丈夫赶紧起来看个究竟。

远助来到杂物房,只见妻子细女吓瘫在那里,全身瑟瑟发抖。“怎么啦?”

对于远助的问话,妻子只能像鲤鱼那样,嘴巴一张一合,手指着地上的某一处。借着灯火,远助看清地上的那个地方,只见那里有一道令人毛骨悚然的、有某种东西爬过的鲜红血痕。

远助追踪着血迹,出了杂物房,来到外廊,那血迹穿过板房的空隙,到外面去了。他已经没有勇气再追下去了。

返回杂物房看看,细女好不容易才能说出话来。“我打开那匣、匣子,从里面……蹿出了好可怕的东西……”“出来什么了?”“不知道呀。因为惊慌失措,没有看清楚。”

她已经气息奄奄。

远助看看架子上,打开了盖子的匣子还放在那里。他取过这惹事的匣子,窥探里面的情况。

刚看了一眼,他“哇!”地大叫一声,把匣子抛到一边。

借着灯火看得很清楚,里面放的是一双连眼睑一起剜出的眼睛,以及带阴毛割下的阴茎。三“嗬……”

一直在听故事的博雅,喉咙深处情不自禁地发出声音。“那是昨天晚上的事。”晴明说道。“昨晚?”“对。到了早上,远助慌忙赶回大宅,向贵子小姐汇报整件事,交上了那个匣子。”“然后呢?”“然后贵子小姐就来叫我—情况就是这样。”“那你今晚要去见的女人是……”“就是贵子小姐。”“原来如此。”

博雅点点头,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但是,你白天为什么不去呢?”“贵子小姐是傍晚告知此事的,只比你来得稍早一点点而已。”“哦。”“我对派来的人说了,我有朋友要来,稍后吃过饭就和他一起来。”“‘一起来’?晴明,这位要和你一起去的人是……”“就是你嘛,博雅。”“是我?”“对。”“哦。”“你不去?”“不,我没有说不去。”“那不就行了吗。可能有很多事还要请你帮忙。”“帮忙?用得上我吗?”“嗯,可能会吧。”“是吗?”“你不去?”“唔,嗯。”“走吧。”“走。”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四

他们的牛车前往四条堀川的那所大宅。

没有带随从和赶车的人,大黑牛拉着载有晴明和博雅的车子,四平八稳地在月光下走着。“哎,晴明—”

博雅舒适地随着牛车轻轻颠着,对晴明说话。“什么事?”“那个在鸭川桥出现的女子,究竟是什么人?”“这个嘛……”“原本是人的时候,恐怕也很不一般吧……”“噢,应该是吧。”“她是鬼吗?”“这事可急不得。”

晴明的语气很平静。“但是,从匣子里蹿出来的黑糊糊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听你说的时候,我感到不寒而栗。”“总会弄清楚的。稍后见了贵子小姐,听她介绍就会明白了……”“嗯。”博雅点点头,掀起帘子朝外面看。

车子走动着,碾过路上的小石子和凹凸不平处,发出轻微的声音。清幽的月光,把车子的黑影浓重地投射到地面。五

牛车到达大宅。晴明和博雅立即被领到贵子的寝室。整座宅子充满了骚动不安的气氛。

各房间里的侍女都压低声音说话,她们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呼吸紧张。庭院里燃起了几堆篝火,外廊内各处也点着灯。在院子的篝火周围,可以看见一两名担任警戒的武士。

被带到房间后,晴明和博雅并坐,与贵子相对。

贵子是个年约二十四五、肤色白净的女子,长着一双丹凤眼。

贵子身旁坐着一个面无表情的老妇人,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不过,她眼中也偶尔显出不安的神色。从迎入晴明和博雅、众人退出后她仍留在室内的情况来看,这位老妇人应该是很受贵子信赖的人。

晴明郑重其事地向贵子致意,然后介绍了博雅,又说:“许多事情都要请他帮忙,所以就一起过来了。能告诉我的事情,也全都可以让博雅知道。”“明白了。”贵子低头致意。“这一位是……”

贵子望望身边的老妇人。“我叫浮舟。贵子小姐自小是喝我的奶水长大的。”

老妇人也低头致意。她在贵子身边是可以理解的。“家里好像骚动不安的样子啊。”晴明环顾四周,说道。“约半个时辰之前,有一名侍女出事了……”贵子压低声音说。她显得有点惊魂未定。灯光在她的脸庞上晃动,照着她苍白的脸色,明显是因惊吓失去了血色。“发生了什么事?”“她在外廊内走动的时候,脚被一个黏糊糊的东西缠住了。”“啊!”

侍女发出一声惨叫,倒在地上。其他人闻声赶到时,缠绕在侍女脚上的东西已经不见了。但赤脚上已经血迹斑斑。“我们来得正是时候,看来情况比预想的发展得还快。”

晴明说话时已经尽量控制情绪,声音里还是显出几分兴奋。耳力敏感的人,恐怕听得出里面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喜悦。

不过,贵子倒是没有察觉晴明声音里这种色彩。“看来,在远助家里打开匣子时,逃掉的那个黑色东西已经到这里来了……”“当然可以这么看,但在确认之前,还是先请介绍一下情况吧。”“好的。”“您看过匣子里的东西吗?”

“……”“怎么样?”“我看了。”贵子小声说道。“匣子还在这里吗?”“是的。”“可以让我看看吗?”“好。”贵子点点头,瞥一眼老妇人。老妇人点点头,默默地站起来,走了出去。

很快,老妇人手上捧着绢布包裹的匣子回来了。“那就请吧。”她说着把匣子放在晴明面前,“请看吧。”

晴明解开绢布,取出匣子,打开盖子。贵子低下头,抬起右手,用袖口遮住视线。

晴明不动声色地打量过匣子里的东西,问道:“博雅,你看吗?”“哦……”

博雅点点头,膝行而前,探看匣子里面的东西。他随即迅速移开视线,退回原来的位置,额头渗出颗颗小汗珠。“这里面的东西,您明白是怎么回事吗?”“我明白……”贵子声音僵硬。“是谁的器官?”

贵子伏下脸,几度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她下定决心似的抬头看着晴明,脸上现出一种决然的神色。

她用挑战似的目光盯着晴明,一咬牙说了出来:“是藤原康范大人身上的。”“眼睛呢?”“眼睛我就不知道了,可能也是康范大人的吧。”

贵子神色黯然。“是住在二条大道大宅的藤原康范大人吗?”“是的。”“听说他三四天前失踪了,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藤原康范大人一向来此相会,是吧。”“是。”“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您能想到什么线索吗?”

在晴明发问的时候,贵子膝前“滴答”一声落下了什么东西。

是一滴鲜红的血。“呜哇!”

贵子不觉抬头仰望,“啪!”地又一样东西落下来,覆盖在她脸上—是一大把乌黑的长发。

贵子仰面就倒,甚至没有喊叫一声,身体痛苦地扭动起来。她撕扯着要扒掉黑发,但扒不掉。“贵子小姐!”

老妇人扑上来抓住黑发,想把它从贵子的脸上揪掉,但揪不掉。因为她很用力,把贵子的脸都提了起来。她用脚踩着贵子的胸口再揪,把贵子弄得更加痛苦不堪。“不行,已经粘在脸上了。”晴明说道,“只管用力揪的话,贵子小姐的脸就会连皮带肉被扯下来。”“可、可是……”“是皮的缘故。不单是头发的问题。这是连带着人的头皮扯下来的头发。现在是因为皮的部分蒙在了贵子小姐的脸上。”“那、那如何是好,晴明大人?”

老妇人手足无措地望着晴明。

贵子的眼、鼻、口都被堵塞了,无法呼吸。她在地板上痛苦地扭动着身体,自己用手揪着那把头发要将它弄掉,但无济于事。“博雅!”

晴明站起来,俯视着贵子,对博雅大喊道:“你按住贵子小姐,让她动不了,再用手试着用力拔那头发,好吗?”“是!”博雅答应一声,按住挣扎翻滚的贵子,右手伸向那把头发。“刷!”忽然,头发动了起来,缠住博雅的右手,把他的右腕和下臂都缠绕起来。“怎、怎么办?”博雅求助地望着晴明。“让贵子小姐不要动!”

晴明边说边绕到贵子头部的后方,双手将她的头捧起。“晴明,贵子小姐不能呼吸,这样下去她会死的!”

博雅的声音近于哀号。“晴明!”

晴明抱着贵子的头部。“呜……”

贵子咬着牙,从中挤出声音来。僵持之中,她忽然瘫软,不动弹了。“晴明!”“啊?”“怎么啦?”“不行了,贵子小姐……”“她怎么了?”“死了。”

晴明的声音仿佛是从咽喉里绞出来的苦汁。“什么?!”“对不起。我失手了……”“你怎么会……”博雅刚说到这里,只听喇地一声响,蒙在贵子脸上的头发脱落了。

博雅怔怔地站立起来。晴明将贵子的头搁在自己膝上,注视着捧在手中的贵子的脸。脸上血迹斑斑,但并非贵子的血。

那把长长的头发,从博雅的右臂缓缓垂下。

那原本是连皮带肉从人的头盖骨上扯脱的头皮,现在啪嗒一声,整团掉到了地上。

晴明左手抓起落在地板上的女人头发,站起来,用右手拿起燃烧的烛台,迈开大步。“你上哪儿去,晴明?”“过来,博雅!”“晴明,你要干什么?都已经没用啦。贵子小姐已经死了啊。”

晴明不予理会,走出外廊,将右手所持的烛台挨近左手握着的女人头发。

等火烧到头发,晴明将燃烧起来的头发丢到庭院里。

女人的头发在庭院的泥地上熊熊燃烧。它竟像有生命似的竖立起来,火头摆来摆去,像身体在扭动。发束边扭动边被火焰吞噬。烧肉和烧头发的难闻臭味扩散到夜间的空气中。

不一会儿,头发烧尽,火也熄灭了。“好了,回去吧,博雅。”“回、回哪里?”“到贵子小姐那里。”“贵子小姐那里?”“对。”晴明自顾自起身便走。

在刚才的房间里,贵子仰卧在织锦包边的草席上,老妇人抚着她的胸口痛哭不已。“乳娘,请不要哭。”

晴明说着,在老妇人身边蹲下,将老妇人挡开,然后抱起贵子的身体,用膝盖轻轻顶着她的后背。

这时—“啊……”

从贵子唇间吐出一口气。她睁开了闭着的双眼。“我、我……”

贵子环顾左右,似乎不知发生过什么事。她盯着抱着自己的男子的脸,说出一句话:“晴明大人……”“贵子小姐!”“晴明!”

老妇人和博雅一齐大叫起来。“不用再担心了。一切都结束了。稍后我再告诉您刚才发生过的事,现在您得好好休息。”

晴明说着,望一眼老妇人。“请为小姐拿一杯暖开水,然后预备床铺……”“是,是。”

尽管不明白眼前的一切,老妇人还是欢喜地答应着,站了起来。六“哎,晴明,到底是怎么回事?”

博雅说这句话时,二人已在牛车上了。“该出手时就出手嘛,博雅。”

晴明看着博雅,愉快地微笑着。“我可是完全摸不着头脑。晴明,你得给我讲清楚刚才的事情。”“没问题,没问题。”晴明笑着抬起一只手,说道,“当时,我对你说:贵子小姐死了。其实那是骗你的。”“说谎?”“对。”“你竟然骗我啊,晴明!”“对不起。但也不是欺骗你啦。我是骗那把头发。”“什么?”“只有认定贵子小姐已死,那束头发才会脱离贵子小姐的脸呀。”

“……”“我当时抱着贵子小姐的头,其实我是用手指压住她头上的血管。”“血管?”“对。血管被压住一会儿之后,人就会有一阵子没有呼吸。”

“……”“不过,心脏还是跳动的。所以就有必要让那束头发缠在你的胳膊上。这样一来,那束头发感觉到的就是你的心跳了。它就很难察觉贵子小姐的心脏还在跳动。”“贵子小姐死了,这话是你说的呀,晴明……”“不这样说的话,那束头发就不会放开贵子小姐。你相信了我说的话,所以那束头发也上当受骗了。这是你的功劳呀,博雅。”“……就算你这么说,我心里头也高兴不起来。”“当时刻不容缓啊。在那里预备什么咒呀、符啊之类的东西,再念起来,贵子小姐可真要死掉了。用火去烧的话,就会连贵子小姐的头发也烧着……”“对。”“是你的功劳啊,博雅。”“哦。”“幸好有你在。”“晴明,你要去贵子小姐家时说过需要我,难道从一开始你就打算……”“怎么可能嘛。那时可没有想到这个地步。因为当时我连头发的事也不知道。”“那倒也是。”

博雅似乎还有些不平,斗气似的嘟着嘴。“那倒也是……晴明,接下来你要到哪里去?”“不知道。”“不知道?”“对啊。”“为什么?”“你问它!”晴明将右手举至博雅面前。“是什么?”“看不见?是这个。”

食指和拇指并拢着,像捏着什么东西,捏合的指头向上。

博雅掀起帘子,让月光照入车内。

晴明将右手置于月光中,食指和拇指夹住的东西是—“这是……”

博雅喊叫起来。那是一根细小的头发。发梢正好弯向牛车前进的方向,仿佛前方有把头发吸引过去的磁力般的东西。“在点火之前,我藏起了一根头发。这根头发会给我们带路的……”“我们要去哪里?”“去这头发的主人—下咒让头发置贵子小姐于死地的家伙那里。”七

月亮大幅偏西的时刻,牛车停了下来。

听得见河流的水声。晴明和博雅下了牛车。

京城东端—鸭川桥的桥头。

抬头望去,满月已西斜,挨近山顶。向桥上望去,只见桥头站立着一个模糊的人影,身上散发着朦胧的青光。

晴明慢慢走近那个人影。

是一个穿蒙头衣、只露出嘴巴的女子。“贵子小姐已经死了。被你的头发绞死的。”

晴明平静地说道。

只见这女子的红唇向左右两边吊起,露出白色的牙齿。“太高兴了……”女子的嘴唇微笑着说道。“可以告诉我事出何因吗?”

晴明这么一问,那女子开始慢慢叙述起来。“四年以前,我一直在藤原康范大人管治的远江国,是康范大人的女人。然而,康范大人回京城去了……”

女子低着头,淡淡地说。“尽管信誓旦旦地说一到京城,就叫我过去。可自他回京以后,过了一年、两年、三年,还是没有音信。转眼间第四年了,风闻康范大人有了新的女人,因为一心到她那里去……”

说话中间,不知是由于愤怒还是伤心,女子上下牙磕碰着,开始发出小小的咯咯声。“岂有此理,康范!”

女子唇间的牙齿突出,但随即又恢复原样。“我打算弄清楚康范大人的真实心意,就在第四年,也就是今年的春天,独自离开故乡。但我途中得了病,仅有的旅费用完了。十天前我从旅馆发了信给他。”

康范来了。不知何故他独身一人,连随从也没有带。

康范一见女子,便握着她的手,潸然泪下。“啊,让你受苦了。”

康范说一起去京城吧,女子便像霍然病愈似的,拼命也要赶路,终于来到鸭川河边时,已是晚上。

早一刻抵达京城也好—

脚步匆匆的女子心中只有这个念头。然而,冷不防康范竟从身后拔刀,劈向先踏上鸭川桥的女子。

被刀砍中,女子这才明白了康范的心意:正好在这个没有人影的地方,把碍事的自己弄死,抛尸河中,然后逃之夭夭……他是为此才单独行动的吧。正好在夜间来到这里,也是一开始就想好了的。

康范以为第一刀便已将女子置于死地,于是背靠着桥,打算先平静一下心情。此时,苏醒过来的女子夺过康范的长刀,一下扎中他的胸膛,杀死了他。

康范是死了,但女子也身负重伤,将不久于人世了。“我当时想,自己要变成生灵,附在那个仍活着的康范的新欢身上,杀死她……”

女子的牙齿又咯咯地响起来。“我把康范的阴茎割下来,剜下眼珠,自己嘛,也这样把头皮……”

女子一下子脱掉蒙头衣。“啊!”博雅喊叫起来。女子自眉以上的头皮被彻底剥离了,剩下的头盖骨清晰可见。“黑发凝聚着我的心念,终于附在那女人身上,杀死了她。”

女子的眼睛吊起,牙齿从嘴巴里凸显出来。“哈哈……”

女子向天上的月亮喊叫:“太高兴啦……”“太伤心啦……”“太高兴啦……”“太伤心啦……”

女子越喊叫,身体变得越单薄。“高兴啊……伤心啊……”

她消失了。

长时间的沉默之后,晴明忽然说话了:“结束啦,博雅。”“哦……”

博雅点着头,但眼睛还是盯着女子消失的地方,没有动身的意思。

凉飕飕的秋风吹着两个人。

据说后来在鸭川桥下打捞时,从河底找到了藤原康范的尸体,以及一具没有头皮的女尸。

迷神

樱花盛开。密密麻麻的花朵,连枝条都压低了。

没有风。风连一片花瓣也不愿吹动。

阳光明媚,照着这些樱树。

在安倍晴明的家里—

源博雅坐在外廊内,和晴明一起眺望着庭院里的樱花。

二人跟前有一个装着酒的酒瓶,各一只酒杯。杯子是墨玉做的高脚杯。那是夜光杯。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是大唐的王翰吟咏过的杯子。

看一眼樱花,喝一口酒,放下杯子,再看一眼樱花。

忽然,一片花瓣飘落地上。仅仅一瓣而已。仿佛照射其上的阳光渗入了花瓣,令它不胜重荷。“晴明啊—”

博雅压低声音说话,仿佛怕自己呼出的气息惊落花瓣。“什么事?”

晴明的声音近于冷淡。“我刚刚看见了动人的一幕。”“看见什么了?”“我看见樱花的花瓣,仅仅那么一片,竟然在没有风的时候飘落地面。”“哦。”“你没有看见?”“看见了。”“你看见了,没有产生什么感想?”“什么感想?”“就是说呀,晴明,那边开着那么多樱花……”“没错。”“在那数不清的樱花花瓣中,在连风也没有的情况下,却有一片花瓣掉了下来。”“噢。”“我看着它掉下来。可能过不了几天,樱花的花瓣就开始逐渐散落,到那时,落下的是哪一朵哪一瓣,就无从知晓了吧。可是,刚才掉下来的那一瓣,说不准就是樱树今春落下的头一片花瓣呢……”“噢。”“总之,第一片落下的花瓣让我看见了。这岂不是动人的一幕?”

博雅的说话声大了一点。“然后呢?”

晴明说话的腔调还是不冷不热。“你看见了那一幕,什么也没想?”“倒也不是没有。”“还是有吧。”“有。”“想了什么?”“比如说吧,因为花瓣落下这件事,使你博雅被下了咒之类。”“你说什么?”博雅似乎不大明白晴明的话,追问道,“那花瓣掉下来和咒有什么关系?”“噢,说有关系也行,说没有也行。”“什么?!”“博雅,就你的情况而言,应该是有关系。”“等一下,晴明。我一点也听不明白。如果说是我的话就有关系,换了别人,也可以是没关系吗?”“正是这样。”“我不明白。”“听我说,博雅。”“好。”“花瓣离枝落地,仅此而已嘛。”“嗯。”“但是,如果一旦被人看见,咒就因此产生了。”“还是咒?你一提咒,我就觉得你把问题弄得麻烦了。”“哎,别这样,听我说嘛,博雅。”“听着呢。”“例如,有所谓‘美’这回事。”“美?”“也就是漂亮呀、愉快呀什么的。”“那又怎么了?”“博雅,你会吹笛子,对吧?”“对。”“听到别人吹出的笛声,也会觉得美吧?”“会。”“但是,即便听了同样的笛声,也会有人觉得美,有人不觉得美。”“那是当然。”“问题就在这里,博雅。”“在哪里?”“就是说,笛声本身并不是美。它和那边的石头、树木都是一样的。美,产生于听笛声的人的内心。”“唔,对。”“所以,笛声仅仅是笛声而已,它在听者的内心产生美,或者不产生美。”“对。”“美也就是咒啦。”“对。”“如果你看见樱花瓣落下来,觉得美,被感动,那么它就在你的心中产生了美的咒。”“对。”“所以嘛,博雅,佛教教义中所谓的‘空’,正是指这件事。”“你说什么?”“据佛家所言,存在于世上的一切,其本然均为空。”“你是说那句‘色即是空’?”“说‘有东西在那里’,必须同时有那个东西,以及看见那个东西的人,才可成立。”

“……”“光有樱花开在那里,是没有用的。源博雅看见樱花盛开,才产生了美这东西。但是,光有源博雅在那里也不行。有樱花,有源博雅这个人,当博雅看见樱花后被樱花打动,这才产生了美。”

“……”“也就是说,唔,这个世上的一切东西,都是通过咒这一内心活动而存在的吧。”“晴明,你平时看樱花的时候,老是想得这么复杂吗?”

博雅泄气地说。“不复杂。”“晴明,你直白点吧。看见樱花落下,觉得美的话,你就认为美,不就行了吗?要是觉得很奇妙,就认为很奇妙,不就行了吗?”“哦,很奇妙吗……”

晴明喃喃道,似乎在考虑什么问题,没有说话。“喂,晴明,你怎么啦?”

博雅催促沉默下来的晴明。但是,晴明没有回答。“喂喂……”

当博雅又一次向他搭话时,晴明说了一句:“是这样吗?”“什么‘是这样吗’?”“樱花呀。”“樱花?”“樱花就是樱花嘛。刚才不是说过了吗?”

这么一来,博雅不明白了。“博雅,这是你的功劳。”“什么是我的功劳?”“多亏你跟我谈樱花的话题。”

“……”“虽然我自己说过樱花仅仅是樱花,但并没有注意到这点。”

虽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博雅还是点点头说:“原来是这样。”“其实从昨天起,我就有一件事情想不通。怎么想都捉摸不透,现在终于明白该怎么做了。”“晴明,是什么?”“稍后跟你说。在此之前,先要求你做一件事。”“什么事?”“在三条大道东面,住着一位叫智德的法师。我想麻烦你走一趟。”“可以。问题是到他那里干什么?”“说是法师,其实他是从播磨国来的阴阳师,三年前起就一直住在京城。稍后你去他那里,帮我问一件事。”“什么事?”“你就问:鼠牛法师现在住在哪里?”“就这句话?”“他可能说不知道。但是,不能就此罢休。我现在就写一封信,如果对方答不知道,你就把这封信交给智德法师,请他当场读信。”“接下来呢?”“可能他就会告诉你了。那样的话,请你马上回来。在此之前,我就会做好准备工作。”“准备工作?”“一起外出的准备工作呀。”“去哪里?”“就是等会儿你从智德法师那里获悉的地点。”“我不明白,晴明……”“你很快就会明白的。对了,博雅,我说漏了一点:你不能对智德法师说是我派你去的。”“为什么?”“因为即使你不说,他读了信也会明白的。听清了?到了那里,不要提及我的名字。”

虽然不明白,博雅好歹还是点了点头,说声“明白了”,就坐上牛车出门而去。二

过了一阵子,博雅返回。“吓了我一跳,晴明。跟你说的完全一样啊。”

地点和刚才一样,仍在外廊内。晴明稳稳地坐着,慢条斯理地端起酒杯。“智德法师身体还好吧?”“谁知道他好还是不好。他读了你的信,一下子脸色苍白。”“不出所料。”“之前还说不知道什么鼠牛法师,结果一下子就老实了,乖乖地说了。”“地点呢?”“在京西。”“哦。”“哎,晴明,你信上写了什么?智德法师还畏畏缩缩地问我:你看了里面的内容吗?我说没看,他竟松了一口气,叮问一句‘真的吗’。看他那模样挺可怜。”“因为你是樱花嘛,博雅……”“我是樱花?”“对呀。你只是作为你存在于那里,是对方自作自受落入不安的咒之中。你越是诚实地说没有读过,对方越是害怕。”“跟你说的一样。”“那就太好了。”“哎,晴明,信上究竟写了什么嘛。”“名字。”“名字?”“是智德法师的真名。”“那是怎么回事?”“明白吗,博雅?做我们这种事的人,一定会将真名实姓和另外的名字分开使用的。”“为什么?”“如果真名实姓为人所知,而他又是阴阳师,就很容易被人下咒。”“那么,你也是除了‘晴明’之外,还有真的名字?”“当然有。”“是什么名字?”

随即又道:“不,你不说也可以。如果你不想说,问你也不会说,我不想让你为了不想说的事花心思。还是问这个吧:你跟智德法师之间,以前发生过什么事吗?”“说有也是有的。”“发生了什么事?”“约三年前,智德法师要来考验我。结果,智德法师所用的式神被我收藏起来了。他求我还给他,我就还给他了。智德法师竟然因此将真名实姓写下来给我……”“可是,把如此重要的姓名交给了你……”

话说到一半,问题又变成:“晴明,你是使了什么手段,让他把自己的姓名写给你的吧?”“算了……”“如果是他自己主动要写的,他见了我也不至于那么慌张吧?”“唉,先不管它啦。”“不管不行。而且,你让我去跑腿,自己一直在这里喝酒赏花?”“没错。”“我是因为你说要做许多准备工作才去的。可是你……”“哎,别急嘛。这趟差事不能由我出面,所以才请你出马。”“为什么你就不行?”“因为照我的想法,这鼠牛法师应该是智德法师的师父,我一问他就说出来,事后鼠牛法师可要生他的气了。”“为什么要生他的气?你正和那位鼠牛法师闹矛盾吗?”“不一样。信上绝对没有晴明两个字,只是写着智德法师的名字。所以,智德法师对自己也好,对鼠牛法师也好,都可以辩解说没有受到晴明的威胁。这点是至关重要的。”“唔……”“总之,既然知道了鼠牛法师的所在地,我们动身吧。”“唔,也好。”博雅还想说什么,但点点头,把话吞了回去。“能动身了吗?”“走吧。”“走。”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三

牛车四平八稳地走着。

大黑牛慢吞吞地拉着载了晴明和博雅的牛车。既没有牧牛的小童跟随,也不见赶牛车的人,牛只是随心所欲地向前走。“哎,晴明,你把来龙去脉告诉我吧。”

在牛车里,博雅向晴明说道。“噢……该从何说起呢?”

晴明似乎已经决定说出来了。“从头说起吧。”“既然如此,就从菅原伊通大人的事说起吧。”“究竟是谁呀?”“他是住在西京极的人,去年秋天亡故了。”“然后呢?”“他的妻子名叫藤子,藤子还活着……”

晴明开始叙述起来。四

菅原伊通出生在河内国。

他年轻时即已上京,颇有才干,所以在朝廷里做事。虽然没有专门拜师学艺,但他吹得一手好笛子。

伊通娶的妻子叫藤子,出生于大和国,她父亲为给朝廷效力而进京,她是跟随父亲来京城的。

父亲和伊通相熟,成为伊通和藤子相识的机缘,他们互通书信,以和歌酬答。在藤子父亲得流行病去世那一年,二人结为夫妇。

二人琴瑟和谐。在月明之夜,伊通常为藤子吹笛子。

然而,在藤子成为伊通妻子的第三年,伊通也和藤子的父亲一样染上了流行病,不幸去世。“那是去年秋天的事。”晴明说道。

藤子夜夜以泪洗面。一到晚上,她就回想起伊通温柔的话语和搂着她的有力的胳膊;每逢月出,她就回想起伊通吹奏的笛声。

再也见不到伊通了,再也不能被他有力的胳膊拥抱了,再也听不到那笛声了—每念及此,藤子泪如雨下,万念俱灰。

最终,就算丈夫已死,她也想要再见死去的丈夫一面。“她去找智德法师。”

藤子哭着恳求智德:我无论如何也想见丈夫,请法师成全。“很遗憾……”智德只是摇头,“我没有办法让死者回到这个世界。”“那么,法师知道谁能做到吗?如果能满足我的愿望……”

藤子说,多少钱她都愿意出。父亲和丈夫留下来的财产多少有一些。她声称,甚至卖掉房子也在所不惜。“好吧……”智德法师答应了。“智德法师不知从哪里给她找到了鼠牛法师。”“原来如此。”博雅点点头。

论岁数,鼠牛法师是五十出头的样子。他很快就收了钱,施了秘术。“不会马上就出现。需要五至七天,有时要花个十天才能现身。因为从那个世界到这个世界的路程很漫长。”鼠牛法师说完就走了。“今晚会来吗?”“明天会来吗?”

在焦急的等待中,迎来了第十天—

是一个美丽的月夜。在卧具中无法入眠的藤子的耳朵里,听见了不知从何而来的笛声。再侧耳倾听,是久违的伊通吹出的曲子。

笛声越来越近。藤子大喜,立即起来,等待着笛声靠近。

笛声更近了。与欢喜有所不同的不安,逐渐从藤子心中滋生。

他究竟会以什么模样返回呢?变成厉鬼、以鬼的模样出现?还是变成像空气般没有实体的灵回来?

见到了死去的伊通,又能怎么样呢?

即便伊通已死,还是想见他。

可是,自己心里很害怕。虽然害怕,还是想见他。

藤子被这两种心思折腾着的时候,笛声来到了家门口,停住了。“藤子呀,藤子……”一个低低的声音传来,“请打开这扇门……”

千真万确,正是心爱的伊通的声音。

从板窗的缝隙向外张望,只见伊通全身沐浴着月光,站在那里。除了脸色略显苍白之外,与生前并无二致。可她既爱他,又莫名地感到害怕。

他裙裤的带子解开了,看到这一点,她体内升腾着依恋之情,但却话不成声。

是开门还是不开门?

就在此时,伊通吟诵了一首和歌:翻越死出山心伤失故人

和歌的意思是:跨越了死出山,如今身在冥途的我是如此哀伤,是因为见不到爱恋的你……

但是,藤子开不了门。“因为你太想我了,你的念想变成了火焰,每天晚上我都被这火灼烧啊。”

透过板窗的缝隙仔细打量,只见伊通身上各处都有烟冒出。“你害怕也是有道理的。念及你那般苦恋着我,不忍心看你这样,就告了假,好不容易才赶来,但若你觉得害怕,今晚我这就回去了……”

说完,伊通又吹着笛子离去。连续三个晚上都是这种情况。

晴明说,每次藤子都开不了门。“噢……”

一想到这种情况以后天天晚上都将持续,就连藤子也害怕了。

于是,藤子夫人又到智德处泣告。

我不见亡夫也可以了,请设法让他不要来行吗?“那叫‘还魂术’,岂是我这种人处理得了的?”智德说。“那,不能再请鼠牛先生来吗?”“我不知道他此刻身在何处。即使知道,也不知道他肯不肯。即使他肯来,恐怕也得再花钱。”

藤子被冷落一边。“于是,她就来哭求我。”“原来如此。”“可是,还魂术并不是谁都能施的。在京城里,除了我晴明,大概还有两个人吧……”“你心里有数了吗?”“算是有吧。”“是谁?”

博雅发问时,晴明忽然往帘外望望,说道:“好像已经来了。”

说着,晴明掀起帘子,向外眺望。“没错,已经来了。”“什么来了?”“从鼠牛先生那里派来接我们的人。”“接?”“对。鼠牛先生很清楚,接下来我们会去找他。”“为什么?”“大概是智德法师跟他说的吧。”“他说了‘已经告诉晴明’这种话吗?”“管他呢!不外乎发生过如此这般的事情吧。即使我没有报出姓名,像鼠牛法师这等人物,自当看透是我晴明在背后。现在派人来接,正说明了这样的情况。”

晴明边说边把帘子挑得高高,请对方看。

博雅往外窥探,见一只老鼠飘浮在空中,盯着牛车这边看。

这只老鼠有翅膀,正吧嗒吧嗒地振翅。

不是鸟那样的翅膀,是蝙蝠式的翅膀。但是,它并不是蝙蝠,千真万确是只小萱鼠。有翼的萱鼠一边轻轻扇翅膀,一边在牛车前面飞翔。五

牛车停下。

下车一看,是一片荒地。

太阳向西边的山后倾斜,余晖斜照在春天的原野上。

牛车前面有一所荒废的房子,沐浴在红红的阳光之中。房子旁边有棵高大的楠树。

晴明注视着破房子,他的前头,那只有翼的萱鼠在飞翔。

晴明伸出左手,萱鼠停在他的手掌上,收拢翅膀。“你的任务已经结束啦。”

晴明说着,合起手掌,再次伸开时,萱鼠已经无影无踪。“那是什么?”博雅问。“式神呀。”

晴明说完,迈步朝破房子走去。博雅跟在后面。“晴明,你要干什么?”“去跟鼠牛法师寒暄。”“这名字挺狂的呀。鼠和牛,只把十二生肖的前两个连起来就算名字,不嫌乏味吗?”

博雅说着,进了破房子的门。

晦暗的房间,有半间是泥地,有个炉灶,靠里面半间有木地板。

强烈的光线从窗户射进来,另一边的板壁上,仿佛悬挂着一块红布,形状和窗户一样。还有几线阳光从板壁的空隙射入房中。空气中微微有一丝血腥味。

板间里躺着一个法师打扮的男子,右肘支在地板上,右掌托腮躺着,正面向着晴明和博雅。他头发乱糟糟,脸上长满胡子。

男子面前放着一个酒瓶和一个有缺口的陶碗。酒味弥漫室内。“晴明,你来啦。”

那男子照旧躺着说道。论岁数,应该在五十有半的样子。“久违了,道满大人……”

晴明说道,红唇上略带一丝笑意。“什么什么?晴明,你刚才说什么?”“博雅,这一位是鼠牛法师—芦屋道满大人……”“怎么会—”

他是与晴明齐名、在京城里广为人知的阴阳师。

播磨国有贺茂家、安倍家之外的阴阳师集团,论到来自播磨国的阴阳师,芦屋道满是最出名的。自古以来,播磨国就是出阴阳师或方士的地方。“晴明,过来喝一杯怎么样?”道满笑着找话。“那种酒不合我的口味。”

说着,晴明的目光向上瞥了一眼。

从上方垂下两条线,分别倒吊着一只老鼠和一只蝙蝠。它们的嘴里淌着血,血水一直滴答滴答地滴落在酒瓶和陶碗里。“晴明,那、那是……”“博雅,你也看见了吧?刚才在空中飞的老鼠嘛。那式神是道满大人在这里如此这般炮制出来的。”“有何贵干,晴明?”

道满对向着博雅说话的晴明问道。“你做了罪过的事啊。”“你是说我给那女人的丈夫施还魂术的事?”“没错。”“我只不过是满足了她的愿望……”“你置之不理的话,那男人就会每天晚上上门找那女人,最终会把那女人逼疯或者逼死。”“应该是这个结局吧。”“死人和活人相见是不好的。”“说得好听,晴明。还魂术,你不是也干过吗?”

道满欠起臃肿的身躯,盘腿而坐。“道满大人,你是为了钱那样做的吗?”

博雅往晴明身旁一站,说道。“你说我是为钱而干的?”道满哈哈大笑,“哎,晴明,你告诉他。做阴阳师达到你我的层次,那么一点钱算什么?智德那种小人物姑且不论,钱是打动不了我们的。”“什么?!”“我们要做的,是咒。”“咒?!”“为咒而动。”“那、那就是说……”博雅的话变得含含糊糊,“是为了人心吗?”“嗬,对咒还有些认识嘛。你说对了,我们是根据人的心愿做事。明白吗?即便是还魂术,没有人的强烈愿望,我们也是无所作为的。正因为那个女人的强烈渴望,那男人才到她那里去的。谁阻止得了?”

博雅“噢”地欲言又止,求援似的望向晴明。“道满大人的话是真的……”“晴明,对于人间的事,你就适可而止吧。我们介入人世间,只是即兴而已。是不是,晴明?你也是这样看吧?”

道满又哈哈大笑起来。“即兴地猜猜匣子里的东西,猜不中的也有。怎么把有生之年过得有趣一些,仅此而已吧。唉,近来甚至觉得连这一点也无所谓了。有趣也好,无聊也好,活够时间就得死。对了,晴明,这种问题你不是比我懂得多吗?”

照射在壁板上的红色夕阳,慢慢地褪去颜色。“道满大人,由别人来解开所施的还魂术很危险,一不小心,女方也会死掉。”“你别管,晴明。看着那女人发疯,不也有趣吗?”“不过,我最近觉得,看花开花落多少也是有趣的。”“行啊,你去看吧。”“若是顺其自然,任由花开花落,是有趣的,可道满大人已经介入其中……”“你是要我阻止花落吗?”道满还是笑。“不是。只想让它自然地落下而已。”“你的话挺有意思,晴明。”道满笑得露出了黄牙,“既然如此,你不妨一试吧。也好见识一下你怎么解开我道满的法术。”“那么,允许我自由行事,对吧?”“噢,我不加指点,也不干涉。”“请不要忘记这句话。”“行。”

道满答话时,阳光已经完全消失。“因为事情很急,我这就告辞……”晴明略低一低头致意。“走吧。”晴明催促博雅出门而去。“行了吗,晴明?”“他对我说将不干涉此事。这就足够了。”

晴明急急走向牛车。

暗下来的天幕开始出现点点繁星,渐浓的暮色中传来道满的笑声。“有意思。难得有这么有趣的事,晴明……”六

抵达女子在西京极的家时,天已黑下来。

灯火之下,晴明和博雅与藤子相对而坐。“请问—”晴明向藤子问道,“您是否给了鼠牛法师属于伊通大人的东西?或者是伊通大人身体的某一部分?”“我留着伊通大人的遗发,所以就把遗发……”“给了头发?”“对。”“鼠牛法师没有打算要你的头发吗?”“他是想要。”“那,您给了吗?”“是的。”“伊通大人的遗发还有吗?”“没有了。全都交给鼠牛法师了。”“是吗……”“会坏事吗?”“不,不会。我们采取其他办法。为此,需要你正式与伊通大人见一面。”“怎么正式法呢?”“打开门,把伊通大人接进来,或者您自己走出去—能做到吗?”“好的,我想我能做到……”

藤子点点头,一副豁出去的神情。“那么,我和他来做准备工作。”“准备?”“可以给我一些盐,以及您的一些头发吗?另外,这里的灯火能否借给我一盏……”七

晴明走在手持灯火的博雅旁边。

先迈左脚,接着右脚上前,左脚向右脚并拢。然后再先出右脚,再迈左脚,右脚向左脚并拢。之后再先迈出左脚—反复地走着这样的步法。这是驱除恶灵和邪气的方术。

边走边口中念念有词。是泰山府君—冥王的祭文。

晴明先将得自藤子的头发引火烧掉,然后将烧成的灰一点点撒在藤子家周围,现在正像在灰上描摹似的仔细踩踏一番。

在如水的月色之下,晴明终于踱完步子。“如果伊通大人闯进这结界之中,和泰山府君的缘分就断了。”“哦?”“泰山府君也是我的神,所以不能采取过于粗暴的做法。这样应该刚好吧。”“啊?”博雅完全摸不着头脑。“距伊通大人要来的丑刻还有段时间。此前有事想问我吗,博雅?”“问题多的是呢,晴明。”“什么事?”“刚才谈到了头发,那是怎么回事?”“我是想,要用最省事的方法来解决这件事。”“最省事的方法?”“对。还魂术有好几种方法。听说鼠牛先生要了头发,我猜想道满是用头发来搞还魂术吧。”

“……”“道满大人恐怕是将藤子和伊通大人的头发焚烧,用灰来作修法。”“怎么修法?”“大概是在埋葬伊通大人遗体的坟墓上面,撒下二人头发的灰,在那里读一二日泰山府君的祭文之类的吧。还有其他种种方法。如果仍留有二人的头发,我会将其切碎,撒在坟墓上,由我取代道满向泰山府君祈求解开还魂之法即可。此时,若道满要干扰我,他只需祈求不要解开还魂之法。”“哦哦。”“如果对方是不如道满的人,事情总好办,但这一回应该是先施了还魂术的道满的咒更强。”“那,你刚才在做什么?”“就是樱花的花瓣啊,博雅。”“花瓣?”“是你教给我樱花花瓣这回事啊。”“我不明白你说什么。”“经你一说我才醒悟的。关键时刻,直接出示樱花花瓣原来的样子就行……”“道满也说过吧?不仅是还魂之法,所有的咒都是人心的愿望……”“在某种意义上,咒可能比这世上的任何事物都强。因为咒拥有比我、比你更强,甚至能推动泰山府君的力量。”“我还是不明白。”“不用理它。你对咒可能比我懂得更深呢,博雅……”“真的?”“嗯。博雅,叶二带来了吗?”“哦,在我怀里。”“伊通大人可能还会吹着笛子走来吧。他来到结界附近,可能会有所察觉停下来。如果出现这种情况,你就吹叶二,好吗?”

叶二—据说是博雅得自鬼手中的笛子。“明白了。我照你说的做。”八

灯火之下,晴明和博雅在藤子身后等待。

可能有一点点风,门扇不时发出很小的声音。“没事吗?”

藤子小声问道,她仍旧端坐,声音显得沙哑,因为太紧张,嘴巴和喉咙干涩了。“只要您把持得住,其余的事情由我和博雅设法办妥。”

晴明说话柔声细气,与平时不同。

又沉默下来,三人静听风声。此时—“来啦,晴明……”博雅低声耳语道。

不久,不知从何处传来了笛声。开始声音很小,但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开始吧—”

晴明点点头,藤子站了起来。仿佛等待握手似的,晴明和藤子一起来到板窗旁边。博雅紧随其后。

三人在板窗旁等待,听着笛声逐渐大起来。博雅已握笛在手,调整好呼吸。

接近了。晴明稍微开启板窗。

从缝隙窥探,看得见屋外洒满月光的景物。

有一道矮墙,墙外有一个人影。是个男子,身穿生前的公卿礼服,戴着乌帽子。

那男子吹着笛子走来,在围墙前忽然停下脚步。“博雅!”

晴明一开口,博雅便将叶二贴在唇上,平静地吹起来。

从博雅将唇贴在叶二上,一种无法言喻的声音便悠悠地扩散到夜间的空气中。那声音不但摄魂夺魄,甚至连身体仿佛也变得澄澈透明了。

那男子和博雅都专注地吹奏笛子。博雅和着他,他和着博雅。

不久,说不上是哪一方在前,和悦的笛声像溶入了春天的空气里一样消失了。“藤子呀,藤子……”

说话声从外面传来。仿佛蜘蛛丝从门口的缝隙潜入一样,是低低的、若有若无的声音。“请打开门吧……”

见晴明的眼神示意,藤子便用颤抖的手开了门。

门打开的瞬间,混杂着春野气息的浓烈的泥土味扑面而来。“终于肯开了啊……”伊通说道。他的呼气带着腐臭,让人想别过脸去。

他脸色苍白。身上的礼服到处冒烟。

月光如水,洒在伊通身上,泛着青光。

伊通对站在藤子身边的晴明和博雅仿佛视而不见。“既然你心里那么痛苦,我就回来待在你身边吧。”

伊通的声音温柔体贴。藤子热泪盈眶。“那是不可能的呀……”藤子的声音细若游丝。“已经足够了。已经可以了。对不起,还把你叫来了。你可以放心了。”她哭着说道。“你不再需要我了吗?”伊通声音哀伤至极。

不!不!

藤子摇晃着头,仿佛说着一个“不”字。然后,她又像说“是”字似的点点头,说道:“你可以回去了……”

伊通望着藤子,几乎要哭出来。他又求救似的望望晴明,望望博雅。

他的目光落在博雅手上的笛子上,说:“刚才是您……”

博雅的声音哽咽在喉间,他只是点点头。“您吹得真好。”

说着,伊通的脸慢慢溃坏。肌肤的颜色在变化、溶解,眼球凸出,露出白色的颊骨和牙齿。

啊啊—

伊通想要喊叫般地张大嘴巴,却没有声音发出。他就这样溃败下去了。

呈现在月光下的,只是一具人的腐尸,而且是在土里已埋了半年的样子。

已成骸骨的手上,紧握着一支笛子。

解除了咒的樱花花瓣,飘落在骸骨上面。

女人默默地啜泣,过了一会儿,变成了压抑着声音的恸哭。

不思量

现今说来已是从前之事。其时圣上居于东门院之京极殿。三月二十日前后,乃樱花满开之时。上皇于寝殿曰:南门樱开极盛,其美无可言喻。此时南厢房内忽有咏歌之声传出,歌曰:离枝尤香是樱花……上皇闻声暗思:“谁人在此?”乃挑帘外望,因未见人,转思:此何事体,说话者何人?命众人遍查未获。报称远近均无人。上皇甚觉意外,竟生出畏惧之心:莫非神明所言?关白殿来见,上皇具言此事,关白殿奏曰:“该处常有此事,不足为奇。”《今昔物语集》第二十七卷《于京极殿 有咏古歌音语 第二十八》一

首先,不妨想象一下大唐这个国家。

这个王朝从七世纪初至十世纪初,延续近三百年。

在唐王朝近三百年的历史中,若论最具大唐风采的,或者说大唐最盛的时期,毫无疑问是公元七一二年至七五六年的四十五年时间。这就是一般称为盛唐的时期。

这是怎样一个时期呢?

此一时期,玄宗皇帝统治大唐,他与杨贵妃的悲恋广为人知。以李白、杜甫为首的才华横溢的诗人们,抛金撒玉般写下千古诗篇,也正是在此时期。

这一时期的都城长安,不妨说是行将离枝坠落的烂熟期的果实。

天宝二年春天的一场盛宴,就仿佛象征着这一点。

地点在长安的兴庆宫。时值牡丹花盛开之际。在宴会气氛最热烈的时候,玄宗皇帝宣李白上前,命他作诗。

醉醺醺地来到玄宗皇帝面前的李白,横溢之才由笔端泻出,即席挥就一首诗: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当时首屈一指的歌手李龟年当场演唱这首即兴诗,杨贵妃在宫廷乐师的合奏下翩翩起舞。有幸观瞻的人之中,还有当时出使大唐朝廷的安倍仲麻吕。后来发生安禄山之乱时,以绢将杨贵妃绞死的宦官高力士也在场。

此时的长安,是一颗虽未离枝、甘香诱人,却离腐烂只差一步、果肉几乎已溶化的果实。兴庆宫之宴不妨说是这长安的一场欢宴。

那么,日本又是怎样的呢?平安京的历史中,是否有过与李白作诗、杨贵妃起舞的大唐盛宴相当的宴会呢?

有过。村上天皇之时,在天德四年春天举办的宫内歌会就是这样的一场盛事。

所谓歌会,是皇宫里举办的活动。宫中的人分为左右两方,双方分别呈上事前所作的和歌,比较哪一方优胜。

做法有多种多样,不但注重竞技性,娱乐和欢宴的色彩也很浓厚。是一种管弦欢歌、觥筹交错的活动。

从仁和元年至文治年间的三百余年,广为人知的歌会举行了四百

七十二次,类似的活动还有三十次。在合计超过五百次的同类活动中,天德四年由村上天皇所举办的宫内歌会,无论其规模、格调、历史意义,都可以说是出类拔萃的。

不是神事,不是祭祀,没有仪式,本质上纯粹是玩乐。但是,在平安京持续近四百年的历史中,这一次是最为豪华灿烂的宴会,犹如在枝头沉甸甸地开放的艳丽的大朵牡丹花。

如同李白作诗、杨贵妃起舞的兴庆宫之宴象征大唐王朝的鼎盛期一样,天德四年的宫内歌会,也可以视为象征日本古代王朝文化的事件。

首先,主持活动的是当时的天皇—村上天皇。时间是天德四年三月三十日—阳历的四月二十八日。地点是宫内清凉殿。

最先的契机是前一年,即天德三年八月十六日举行的诗会。分为左右方的男子,分别预备了诗文,比拼哪一方的诗和文章更为优胜。

这个活动刺激了宫内的女官们,于是她们说:“男子已斗文章,女子该比和歌。”“总是只有男人们玩得尽兴,我们也比点什么吧。”“那我们女子就来赛和歌吧。”

可以想象女官中间有这样的对话。村上天皇将这个想法和自己的趣味结合起来,兴之所至,组织了这场活动。

在历代天皇中,村上天皇尤其喜欢这种活动。他自己也吟咏和歌,在乐器方面,筝、笙、横笛、筚篥等均极精通。他是这些音乐的秘曲传承者。记载天皇逸事的书与管弦有关的,以《江谈抄》、《禁秘抄》为首,还有《古事谈》、《文机谈》、《教训抄》等,可谓不胜枚举。

就是这样一位朝廷的最高权力者,利用自己的力量,打算在京城里搞一次空前的风流雅事。

村上天皇在当年的二月二十九日确定了左右方的“方人”。所谓“方人”,是指作为歌会主体的女官。

方人不作和歌,而是委托和歌作者创作作品,然后在歌会上将这些作品交给讲师朗诵。女官们则在旁助战,为己方呐喊助威,喝彩取乐。

这次的方人是宫内的女官们。以更衣为首,典侍、掌侍、内侍、命妇、女藏人等女官分列左右。每组十四名,一共选出二十八人。

这项旨意传达给左右方的头领更衣时,是在三月二日。决定和歌题目,颁给每位参赛女官,是在三月三日。

女官们根据自己得到的题目去安排创作和歌,竞赛当天,左右方各自拿出预先准备的和歌一较高下。

顺带提及,这是二十回合决胜负的比赛。事先须定下各题所咏和歌之数。根据题目,有的要作一首,有的要作两首,作三首五首的情况也有。按对决的顺序,各个题目与所要求的和歌数目,具体如下:

霞,一首。

莺,二首。

柳,一首。

樱,三首。

迎春花,一首。

藤花,一首。

暮春,一首。

初夏,一首。

布谷鸟,二首。

溲疏,一首。

夏草,一首。

恋情,五首。

有关春的和歌十首,有关夏的和歌五首,有关恋情的和歌五首,总共二十首。以左右方各预备二十首和歌来参赛计算,总共要创作四十首和歌。

女官们肯定兴高采烈地讨论各个题目请哪位作者来负责创作吧。“请我吧……”“我作的恋情诗可谓惊天动地!”

和歌作者们向女官们推销自己。“什么地方有高手呢?”

女官们和有关的人都会四处向熟人打听。且不说过程了,最终选出了如下的歌人:

左方为—

朝忠卿(六首)。

橘好古(一首)。

少式命妇(一首)。

源顺(二首)。

坂上望城(二首)。

大中臣能宣(三首)。

壬生忠见(四首)。

本院侍从(一首)。

右方为—

中务(五首)。

藤原元真(三首)。

藤原博古(一首)。

平兼盛(十一首)。

左方为八名,右方为四名。其中,朝忠、顺、元真、能宣、忠见、兼盛、中务等七人属于三十六歌仙。

歌人数目少于赛歌之数,且左右方歌人人数不一,是由于并非一人限一首作品,而是允许一人作多首和歌。

歌会的一般做法,不是到了现场才知道歌题,即兴作歌,而是允许根据题目事前作好。

左方的方人领队,是宰相更衣源计子。右方的方人领队,是按察更衣藤原正妃。裁判由左方的上达部、左大臣藤原实赖担任。

本应中立的裁判由左方的人来担任有失公平,但作为仅次于天皇的掌权者,由他来做裁判,也是个合适的人选吧。

然后,左右方各有一名朗诵者,即讲师。左方的讲师是源延光。右方的讲师则是源博雅。

在三月十九日,公卿们也分为左右方,其他“念人”也在这天选定。所谓“念人”,不像方人那样要为本方争胜,而是为双方欢呼喝彩。

这是一场集当时平安京杰出人才于一堂的活动,参加者有贵族、文化人、音乐人、艺术家等。

于是,天德四年三月三十日下午四时,这样一场歌会开始了。二

博雅在喝酒。

他在安倍晴明家的外廊内,面对着庭院,盘腿坐在蒲团之上,将斟满酒的琉璃杯端到嘴边。

酒是来自异国的酒,用葡萄酿造的胡酒。

晴明身穿宽松的白色狩衣,支起一条腿,背靠在柱子上。

晴明跟前也放着琉璃杯,斟满异国的酒。

正是春去夏来之际。时间已是夜晚。晴明和博雅之间放着一盏灯,火焰的周围飞舞着一两只小虫子。

庭院里芳草萋萋。后来居上的夏草,长得比鹅肠菜、野萱草等春草高,春草被淹没在夏草中,无法分辨。

与其说是庭院,其实更像一块野地。草木在晴明的庭院里自由生长。青草和绿叶的气味飘荡在夜色里。

博雅一边深深地呼吸着混杂了胡酒酒香和草木清香的大气,一边喝着酒。

庭院的深处有樱花开着。是八重樱。叶间密密麻麻地开满浅桃红色的花朵,把枝条都压坠了。

除此之外,对面有开着花的迎春花,远处缠绕着老松树的紫藤也垂下好几串花朵。八重樱、迎春花、紫藤本是夜间开放的,它们的颜色和形状无法看得太分明。但是,花朵和叶子的气味,比眼前所见给人更深刻的印象。“哎,晴明……”

博雅望着夜幕下的庭院开口道。“什么事?”

晴明应道,他的红唇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并不是只有眼见之物才存在啊。”“你指的是什么?”“比如说,紫藤就是。”“紫藤?”“虽然看不见它开在院子里的什么地方,却飘来令人心醉的香气。”“嗯。”晴明静静地点点头。“你和我也是一样嘛,晴明……”“哦?”“今天见面之前,我们处在不同的地方,对吧?虽然待在彼此看不见对方的地方,但一见面,我们又在这里喝上了。就算见不着对方,我们都确实存在着,对吧?”“嗯。”“就说紫藤,它的香味也是一样。虽然眼睛没有看见,但它的香味是不容置疑的。”“你想说什么,博雅?”“就是说嘛,晴明,我觉得所谓生命也不过如此吧。”“生命?”“对呀。例如院子里长着草,对吧?”“嗯。”“但就以野萱草而言,我们看见的,也不是野萱草的生命。”“什么意思?”“我们看见的只是它的颜色、它的形状,不是看见野萱草的生命。”“噢。”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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