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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9 09:4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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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杰西·鲍尔

出版社:中信出版集团股份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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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杀式疗愈

自杀式疗愈试读:

村庄处理

检查员小心翼翼、行动迅速地关上了身后的大门。她听着门关上,然后继续前进。右前方,附属于主建筑的房屋在清晨的幽昧中岿然伫立。太阳升起得很慢,她感到太阳正在她身后,以最匪夷所思的姿态为谷仓渲染着色彩。

她沿着小路继续前进。地上的轮迹说明夜间曾有人拖着病床走过。这些正是她所熟知的迹象——她的职业、她的任务正在于此。一种空洞的期待在她心中紧绷起来,在两颊化为微微的不安。一级安宁村。她正置身于一级安宁村里。她沿着小路行走,经过谷仓,来到了一幢高耸的维多利亚风格的房子前,门开着。她走了进去。

房间的装饰简单而有格调。一切都同她曾待过的其他房子、她曾待过的其他村子如出一辙。然而,这是一级安宁村。会有一些不一样的。

起居室里空无一人。客厅里也没。她走上楼。第一间卧室里,没人。楼上的起居室里有架钢琴——但没有人。她轻轻地,尽可能轻轻地走进了第二间卧室,那儿有人。那儿确实有个人。

一个男人仰面躺着,呼吸很轻。他睁着眼睛,直瞪瞪地看着天花板。他的胸膛一起一伏。他的双手轻微颤抖。

她站在那儿看着,巨细靡遗地注意着他的面容。

他没有注意到她。

那么,这就是申请人了。也就是说,这,就是她的任务。她看了他一会儿,看到这第一眼让她觉得满意了,便去了书房,她拿出一张白纸,她把纸放在了书桌上。

她从口袋里拿出前一天收到的信。她打开信。!《

1

》¥1¥(1)! +

去一级安宁村D4报到,信上的印章会让你获准进入。

根据申请人的体型和对药物的反应,将会对其执行计划3。药物会在你到达的十二小时前摄入。这样你就有二十天半的时间来完成目标1。

基于你最近的工作成果,我们选择了你,并期望你能在接下来的工作中有更加卓越的表现。

根据一级安宁村的《第一房屋守则》,你需要每天撰写日报,这些日报我们将从你存放它们的带锁的书桌里收取。书桌上锁与否表示你是否有意让我们收取。

如同你之前的工作,你和申请人之间无须口头约定。在达到目标1前,申请人将会绝对顺从,甚至近乎无助。

治疗方式由你决定。你过去负责的那些治疗常规,第一房屋检查员无须遵守。再处理决定无须等待确认。前往二级安宁村的转移决定将取决于你的书面推荐,在你写下推荐的一小时内即可生效。

祝你成功。秘书长伊曼纽尔·W·S·格勒布登村庄处理+ +

她在白纸上写道:+ +

已到达,已见过申请者。+ +

她将两封信一齐放进了书桌,合上了抽屉。1

——这是一把椅子,检查员说。一个人可以坐在任何他喜欢的地方。他可以坐在地上,

她跪下,拍了拍地板,

——甚至桌子上,

她拍了拍桌子。

——不过,如果你身边有人,最好还是坐在椅子里,除非你有充分的理由坐在别的地方。坐在椅子里,人可以保持良好的体姿,就是说,让骨骼保持良好的状态。

他疑惑地看着她。

——骨骼,她说,是一种坚硬的物质,像木头一样硬,像制作这把椅子的木头一样。骨头遍布在你的身体里、我的身体里,让我们可以挺直身体,让肌肉可以在其上推拉。那样我们才能动。身体通过肌肉来服从大脑。

——过来,她说。坐到椅子里来。

她示意。

申请人慢慢地走过房间。他挪进椅子里,然后坐下。坐在椅子里他感觉很好。他立刻就明白了为什么房子里到处都是椅子。

——人们可能会坐下的地方,他们都放了椅子。

——的确,她说。如果你需要做出点变化,可以四处搬动椅子。来吧,我们吃饭吧。我们会走到厨房,我们会在那里找到我们要吃的东西。我们还会找到放食物的东西,和用来吃东西的东西。我们不会在那儿吃,我们会去饭厅,或者去封闭式的门廊里吃。我们会喜欢的。拿到食物和家伙们后,我们会决定是要在门廊里吃还是在饭厅里吃。你知道我们会怎么决定吗?

申请人摇了摇头。

——你知道的。仔细想想。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如果天气好,就在外面……

——那是其中一个理由,一个人可以有许多理由选择坐在外面。那是个好理由。有个做事的好理由,一个如果你必须向别人解释便可以解释给人听的理由,这样总是最好不过的。人不应该活在解释自己的恐惧里——但是理性的人有能力解释,有时候甚至喜欢这么做。

——理性?

——理性的人的生活建立在理解而不是无知之上。

——我无知吗?

——无知与知识量无关,而是与选择行为的机制有关。如果一个人是根据公认的是非对错来选择行为——并且努力扩展对错的领域,关于对错的知识的领域,那么他就是理性的。与此同时,一个知识渊博得多的人在做决定时可能完全不顾事实,那他就是无知的。

——机制,她接着说道,是做事的方式。

他们走进了厨房。墙上挂着一幅画,画里一个女人正在喂鸡吃谷子。谷子从她的手中撒出来,划出一道柔和的弧线。她的脚边,鸡围成一圈,仰头望着她。弧线触及地面的时候,它们就将啄食。

画的旁边是一座山的照片。照片里有个洞。

申请人站在这些挂品前,驻足观看。检查员也走过来,站在他旁边。

——这些有什么不一样吗?她问他。

他想了一会儿。

——这些?

——它们之间有什么不一样吗?我应该说。当我说,这些有什么不一样吗,我分了两个组——它们和它们之外的世界。当我说它们之间,我把它们互相对立了起来。你明白吗?

——这一幅更少见些。他指着女人和鸡。

——更少见?

——如果你要去找它们,到房子外面,他说,不管你什么时候去找,可能都能找到那一幅。可你找不到这一幅。

——为什么找不到?因为这是一幅画?

——画?

——因为它是手工制作的——用刷子画出来的?还是别的原因?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说。我累了。我可以坐下吗?

——可以,我们吃午饭吧。等下我们可以接着谈。

申请人坐着,看着她。他正坐在她所谓的飘窗上。她把双臂交叠在胸前,坐在一张椅子里。他们所在的房间里,有一架她称为钢琴的东西。钢琴可以制造出嘈杂的噪声,也能制造出柔和的噪声。

检查员是个女孩。申请人不知道这个词,但在他眼中她是这样。他确信他还认识过其他女孩。她柔软的金发落在肩上,骨架小巧纤弱。他觉得他能透过皮肤看到她骨头的位置。他自己的骨头则要大些。她在帮助他。但他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起来他还没有问过她。

——我为什么在这儿?他突然说。

检查员从她的书里抬起头,微微地笑了一下。

——我在等着你问呢。其实,

她看了一眼一只横放在她腿上的小闹钟,

——差不多正是你该问的时候,几乎一分钟也不差。

她笑了——一种浅浅的、独特的笑。

——你在这儿是因为你病得很重。你差点就死了。不过,你意识到自己生病了,于是进行了求助。你请求了帮助,被带到了这儿。我的工作是帮助你好转。随着你日益强健起来,随着你越学越多,我们会渐渐成为好朋友。你要学的可多着呢。

——但是,他问道,我之前是在哪儿呢?

——在一个类似这里的地方,她说。或者在一个很不同的地方,以至于我们在这儿,无法知道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我说不好。

——为什么我总是睡着?

——你在学习——大量地学习。对你来说量有点太大,所以你的身体罢工了。然后你醒过来,这才能继续。这会持续一阵子。我之前见过。

——你是唯一一个像我一样的人吗?他问道。

——不,不,不。

她暗暗笑起来。

——世界上满是像我们一样的人。很快,你就会见到别的人的,当你准备好的时候。

——我们怎么知道我准备好了?

——我会知道的,她说。

第三天,她把园丁指给他看。园丁在远处修剪灌木。

——那儿,她说。那儿有一个。

他站着看着园丁,看了至少一个小时。然后园丁走了,申请人站在那儿看着修剪过的灌木,和园丁待过的地方。他问检查员园丁可不可能再回到老地方。并不恰好就是那个地方,她说,而是附近的什么地方。那么,这个就是园丁窗口,他说。我可以从这儿观察园丁。这些都是园丁窗口,她说。还有其他人,其他人以外的人。问题在于你能看多远,是否有东西阻挡了视线。她把他带到另一扇窗户旁。从那扇窗户望出去,他可以看到三个在田里的人,在很远的地方。他们跟点差不多大,但他们在动。隔着这样的距离,她说,你分不清他们是男人还是女人。他们甚至也可能是孩子,他说。这么远可能很难看到孩子,她说。但有可能是,他坚持。检查员没有告诉他:一级安宁村里没有孩子。

第五天,她对他讲述了火,并解释了什么是做饭。他发现火异常激动人心,让他兴奋得几乎不能自已。她记录了下来。

第六天,他关碗柜门时夹到了手,哭了。她解释给他听,什么是哭。他说哭的感觉很好。在他看来,几乎跟笑是一样的。她说许多人都这么认为。她说或许这种看法有点道理,尽管听起来未免有点儿过分简单。

她记笔记,记些诸如此类的事情:申请人大概二十九岁,身体健康。黑直发,灰褐色的眼睛,一般高度,左脸颊有一些(儿时?)事故留下的伤疤,左眼下有个伤疤,似乎学得很快,喜欢提问。记忆的恢复速度相对较快。申请人在匹配我们提供给他的数据和他记忆中的数据——一个让人困扰的现象。

第七天早晨,他拒绝起床。她叫他起床。他拒绝了。

——怎么了?

——那天,你说我差点就死了。说我生病了,而且差点就死了。

——你那时生病了,而现在你在慢慢康复。你的力量在慢慢恢复。你很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你会生活在一个充满欢声笑语和深层满足的世界里,但你生过病,你必须重新拾起长途跋涉和排解疑难的能力。

——你说我差点就死了,是什么意思?

——这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件小事。世界充满了机体。你是一个机体,一棵树也是一个机体。这些机体拥有生命,他们活着。他们消耗、成长,或者他们并不具备生命,而是组成了其他机体生活和成长的世界。你差点就变成了机体们生活的世界的一部分,而不是自己活着。这没什么可怕的——只是……

——但那就是终结?他说。之后就什么都没有了?——那是个终结,她说。你记得我们之前说过的话吗,第二天晚上说的?关于睡觉的事?

他点点头。

——那是怎么回事?

——我去睡觉,第二天早上什么都没少。

——死亡也是那样。只不过,你在这世上有了不同的目的,世界对你产生了影响。

——我是怎么死的?

——你没死。你只是差点儿死了。

——怎么差点死的?

——等到你可以做更多比较的时候,我们再谈吧。现在,下床。或许我们该去散个步了,或许我们应该出门。

他起床,她帮他穿衣服。他们为他准备了衣物,就在靠墙的衣柜里,正正好好是他的尺寸。都是些简单、结实的衣物:裤子、衬衫、夹克、帽子。她也穿了件轻便的夹克,头上裹着围巾。他之前从没见过她裹围巾。出去的时候,她说,我经常裹着头。不是一定要这样做,但我喜欢。

他们走进了前门厅,之前他不太理解这块地方的意义所在,觉得它似乎没什么实际的用处。但现在打开门,他顿时理解了为什么要有这么一块地方:前门厅。他走出门,走下阶梯,挨着她站在街上。他能感觉到四肢的伸展,脖子的伸长。

出门,他想道——真好啊!他曾见过的窗外景色变得更近了。他能看到对面的房子,突然间,那些房子里来了人,灯亮了。不过,街上没有人。他和检查员一起走着,挽着胳膊,走向远方的街道。

这些房子看上去都差不多。他说。

——你知不知道,她问道——你知不知道哪栋是我们的?

他惊恐地转过头去。这些房子都一个样,真的一模一样。他不知道哪栋是他们的。她发现了他的恐惧,捏了捏他的胳膊。我会带你回去的,别担心。我知道哪栋是我们的。

街道蜿蜒着,经过了更多的房子,然后房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她称为商店的建筑。商店里空无一人,但橱窗里满满当当的,她说这些都是可以出售的东西。他不太明白,但也没问。

他们继续走着,来到了一个小小的湖边。湖边有漂亮的建筑围绕。湖上有座桥,通往一个小岛(她这么叫),岛上有座没有墙的小房子。他们坐在房子里,房子正中间的长凳上有个托盘,托盘上放着个水壶,她从水壶里给他倒了杯水。

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床上,已经回到了家。应该是下午,他揣测着——因为外面亮堂堂的。

——我又睡着了吗?

但她不在房里。他走到过道上。地上铺着地毯,但房子的旧木地板还是在他脚下吱吱呀呀的。他皱了皱眉,尽量放轻脚步。过道边竖着栏杆,栏杆柱上雕着狮子和别的野兽的图案。他跪在栏杆边上,侧耳倾听着。她在跟什么人说话。他听不清她在说什么。门关了起来,她走上楼来。她看到他跪在那儿的时候笑了。

——你醒了?

——那是谁?

——朋友。他们帮忙把你带了回来。你不会觉得我能一个人把你扛回来吧?

——我能见见他们吗?

——现在还不行,她说。

——其他人呢——别的房子里的人?

——现在还不行,她说。

——你怎么知道什么时候行?

——我会知道的。

她在报告里写道:+ +

如我之前所说,对于这位申请者,梦对他的治疗有很大的影响。他的每个睡眠段都受着噩梦的干扰。他仍处于第一阶段,目标1还没达到,所以他几乎不记得这些,但这个情况值得忧虑。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我可能需要针对这个问题进行直接处理。他说梦话,咕哝着一个已经去世的人,还说着白天他没有处理过的词汇。我希望不需要对他进行再处理。他的功能性为中度到高度良好,按照现状来看,可以应付得不错,但第二次注射后就会倒退很多了。+ +

她靠在椅背上,视线沿着墙壁移动。墙上有个停走的钟、一块放在玻璃盒里的刺绣手帕和一张古地图。地图展示了人类一无所知的时代里的已知世界。这对村庄处理可真是合适。

她写道:+ +

我负责的上一个案例里,案主是一个有暴力和愤怒倾向的女人,但现在这位申请人并没有明确表现出类似的挣扎。他的困难似乎完全是情境性的。那样的话,我们的处理有很大的概率能帮助他达到平衡,因为他的心智不存在任何缺陷。+ +

——园丁在那儿!他在那儿!

她来到申请人坐着的窗前。

——是同一个吗——还是另一个?

——这个戴着……

——眼镜。

——上次那个没戴。

——这是个区分他们的好办法吗?她问道。

——是个办法。

——那如果我也戴上眼镜呢?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副眼镜戴上。

——我会变成另一个人吗?

戴着眼镜,她看着的确像变了个人,但他不想这么说,所以他什么都没说。

——通常来说,如果人们的身体特征变了,就认为那是另一个人,那样也没什么问题,检查员说。不过有时候人们是会改变的——机缘巧合或者刻意而为——同一个人可能会看上去不一样。同样的,两个人也可能看起来非常相像。

——或者一模一样,他说。

——你是指什么?

——双胞胎就很像,他们长得一样。

——但就算身体外貌看起来一样,内心世界还是非常不同——他们有不一样的生活经验。他们是不同的人。

——哪怕不能区分他们?

——哪怕那样。

——我认识一个人,我想,是个双胞胎。

她非常严肃地看着他,什么都没说。

——她有个双胞胎手足,但那个双胞胎手足死了。

——你怎么知道的?检查员问。

——我记得。

——但你的记忆不是来自生活,她说,而是来自梦。晚上睡觉的时候,你的大脑会把画面、场景、声音、言语、各种触感——任何感官的信息——编织成梦。人们觉得自己经历了这些事情,当然,他们确实经历了。但梦是虚幻的,是想象造就了梦。

——想象有什么用?

——想象是疏导生活中随机呈现的现象的工具,让我们可以进行推测。

——但我确定我认识她。

——你的确认识她,不过是在梦里。你可能会再梦到她的,在梦的世界里,你确实可能会遇到这样一个人。真实的世界则与之不同。对你来说,真实的世界是这幢房子,是远处的街道,是村子中心的湖,湖中心的凉亭,是我们中午一起、晚上又一起吃的食物。

她静静地坐了一会儿。

——你记得我读给你听的那本书吗?

——那个偷猎者和他的狗的故事?

——没错。你记得那故事听起来有多真实吗?可那不是真的,只是听起来很真实而已。那还只是纸上的文字游戏,半点都比不上你在晚上遭遇到的那种大脑的强力召唤。你以为那是真的,将记忆和睡眠的虚构混淆了起来,那还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他摇了摇头。

她拿下眼镜,将眼镜放回了抽屉里。

——我还是觉得你戴着眼镜看上去很不一样,他说。

她笑了。

——戴上眼镜人们确实会看起来不一样,我想。我想确实是这样。

——你会弹钢琴给我听吗?他问。

她走到钢琴前,打开了琴盖。

——你为我弹钢琴,于是我就知道是你,他说。因为别人不会那么做。

——那么,她说——你觉得一个人的功能和服务等同于他们自身?

她开始弹奏。

他再度望出窗外。窗开着,空气时而流动,时进,时出。或者,流进的时候,它也在流出,因为它不能只流进,那样的话,所有的空气都会进到里面来了。不过,他想,那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毕竟,他就是完全在里面的。

他将手臂伸出窗户,感觉着胳膊触到的空气。

楼下,修剪整齐的院子平平整整的,街道自左向右展开。越过房屋,可以从路面上的白粉印迹认出街道。向山下望去,能见到房屋的屋顶,和远处湖光的闪烁。他在远方连绵的田野里、树木的冠盖里,和田野及树冠的拂动里,感到一种隐隐的能量。仿佛事物的边缘正是那更大的部分可能藏身的地方——他能有更多发现的地方。

但他甚至不需要走出房间就能发现更多——因为此时,检查员的琴声正驱使着他。他静静地坐在窗边,可他能感到自己在动。将什么从人的心灵深处唤起,那真是一种特别的感觉。一个人可以在听音乐的时候旅行,就跟走路旅行一样。

他对自己这样说道。这句话听起来很美。

——一个人可以在听音乐的时候旅行,就跟走路旅行一样。

检查员抬起头。她停止了演奏。

——有些人可以,那是一种内在的机能。

——我不知道……

——你能感受到我在弹琴时你觉得我感受到的那种情绪吗?你能看着我,想象我的感受吗?有些人可以做到。有些人走得更远,想象自己能感受到无生命物体的感受,或者动物的感受,他们甚至赋予风景或者一幢远处的房屋以感受。做一次那样的共情之旅,你心中深藏着的感觉就会被唤醒。于是你就会有现在这样的感觉。甚至也可能,她继续道,对你希望成为的人产生共情,或者对过去的你,很久之前生活在城市或者小镇中,你可能再也不会见到的你。

——城市?

——我们住在村子里,这个地方……

——都是房子。

——没错。城市也是这样,只是更大。房子层层叠叠的,像山一样直入云霄,只是要陡峭得多。天上到处都是——不管你往哪儿看都是房子。在有些地方,除非你抬起头一直往上看,不然根本看不到天。上百万人——一百的一百倍的一百倍——在街上走来走去,聚成叫作人群的东西,那是很大一群人,他们不需要拥有共同的目的。

申请人大笑了起来。

——别指望我会相信这么个谎话,你以为你随便怎么跟我说都行!

——哦,我向你保证那是真的。永远不要误以为,检查员说,到处都和这里一个样,无论这里是哪儿,无论到处是哪儿。

——有件事我想告诉你,她说。就是命名。许多事物都有名字。你知道的。楼梯底部的柱子叫作端柱。楼梯叫作楼梯。柱子叫作柱子。楼梯的底部叫作底部。这些都是名字。人也可以有名字,而命名是一项特权。在人类的历史上,名字曾是权力的体现。比方说,有时穷人家会有三四个儿子,他们的儿子们只有数字没有名字。大儿子,二儿子,三儿子。有些人的名字就是他们的职业。铁匠,或者磨坊主。事实上,那种命名系统根深蒂固,至今仍有人的名字里带着那些旧时代的职业。

她顿了顿。

——你能想到什么人是像你说的那样的吗?

——那些在户外工作的人。

——你叫他们园丁。如果你那样对他们说话,他们就会明白。所以这很管用——因为这是有效的交流。你对他们说话,而他们明白。现在,我们来想象一个有着不同类型名字的人——一个和他或者她的职业完全无关的名字。你怎么看?

——没有道理,他说。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名字呢?没有理由你叫这个名字而不是另一个名字。

——确实。你会怎么叫我?

——我会叫你,检查员。

——没错,为什么我是检查员呢?

——因为你的工作就是检查人和东西,帮助他们找到平衡。

——那是我告诉你的,而且我还通过行动证明了那是真的。所以,对你来说,检查员是一个适合我的名字。然而,那并不是我的名字。那是我的工作的名字。世上有许多的检查员,但只有一个人有着我独有的细胞,站在我所在的此时此地。那个人就是我,所以我有一个名字,以此来区分我和那些与我相仿的人。

——可是,如果你是你的境遇中唯一的存在,你为什么还需要一个名字?你的境遇本身不是应该就能作为那个名字吗?如果那是专属于你的?

检查员笑了。

——很好,很好。但并不一定是这样,因为不是所有人都掌握了充分的信息。所以,如果有一天他们看到我在湖边,一周以后,又看见我在旷野,他们或许就不知道我就是那个人,除非我告诉了他们我的名字。如果我告诉了他们,他们就能同我说话,用我的名字叫我,这样就证实了那就是我。

——但如果有同名同姓的两个你呢?

——那是个问题。的确——有这个可能。无论如何,我有一个名字。那个园丁有一个名字。每个人都有一个名字。每个人,除了你。

——我为什么没有名字?

——你没有名字是因为你正在重新来过。你正在从头开始。你可以犯错,也可以失败。你不需要一个真正的名字来做这些,一个会从此跟随着你的名字。我们给了你自由,你可以犯所有想象得到的错误,再把它们忘得一干二净。所以,你暂时只有一个临时的名字。在你生活在这第一个村子期间,你会有一个名字。你在这里的名字是安德斯。

——安德斯。安德斯。

他轻轻地对自己念道。

——你能不能再说一遍?

——安德斯。她说。

——安德斯。安德斯。我该怎么称呼你?

——你可以叫我特雷莎。那也不是我真正的名字。那只是这个围着你转的检查员的名字。特雷莎和安德斯。名字总是如此运作,虽然人们不这么认为。名字只存在于彼此之中。

——对那个园丁来说我并不是安德斯,此刻不是,刚才也不是。

——你不是。你也不知道他的名字,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

——我的名字有什么来历吗?安德斯有什么含义?

她想了一会儿。

——我想那是一个斯堪的纳维亚起源的名字,或者也可能是德国。我就说说我在将你命名为安德斯的那一刻我对这个名字的感觉吧。那个感觉差不多就是我用到安德斯时想要表达的意思。

她站了起来,走向窗边。

——我小的时候,有个女孩子和我住在同一条街上。她的名字是玛蒂尔达·科洛内。她长得很美,总是穿得漂漂亮亮。学校里每个人都羡慕她,而她是个盲人。那怎么可能?当然啦,稳重、智慧的成年人羡慕一个恰好非常特别的盲人,这谈不上愚蠢。可是孩子们就——在他们的年纪,世界还那么明亮,那么值得观看……你可以想象那有多么让人讶异吧。

他点了点头。

——她很优雅,很安静。她功课很好。教室里,她的座位就在窗边,微风会抚弄着她的头发,或是她戴着的围巾,而我们所有人都会看着她,看着她,看着她。玛蒂尔达·科洛内,我们会轻轻地呼唤她的名字。老师们也爱她,所有人都想和她交朋友。但是,她并不需要朋友,也一个都不想要。她拥有许多的东西,其中最棒的就是她有一个哥哥,他的名字叫安德斯,他坐在她的身边上课。他走在她的身边去上学,他为她送午餐。他拿起她的外套,高高地举起,然后她穿上。他非常聪明,比班上所有人都聪明,或许除了玛蒂尔达,但很难说,因为他们永远不会彼此争斗。上那所学校的都是那一带最聪明的孩子。我们都那么爱她,爱到几乎落泪。

——她发生了什么?

——那是过去的事了。她的父亲开枪自杀,她和安德斯被分别送到了不同的寄养家庭。几年后她就去世了,因为肺炎。

——安德斯,他对自己说道。

——是的,她说。它的含义是:值得信赖、超出所有预期的绝妙陪伴。

——但你没有将自己命名为玛蒂尔达。

检查员笑了。她半转过身体,她的裙子轻轻地飘扬了起来。她向着门口走去,然后回过头来,说:

——品味问题。我那么地尊重玛蒂尔达和安德斯,所以并不想取代他们。我只是在借用他们的故事。每个人谈起玛蒂尔达生活的不幸,都会自然而然地肃穆起来。我会有目的地使用她的名字吗?或许会。我会将一个孩子命名为玛蒂尔达吗?肯定会。不过,这样一个名字并不适合用来装扮。我会弃用这个名字,正如你会弃用安德斯,所以最好还是挑个没那么严肃的名字。

她站在门口,申请人看着她的背影。木质门框上雕刻着田园风光——丰收、播种和雪景。她几乎像是跪在门框的下面和门框之间,虽然她站着。

——特雷莎,他说。我想要更多地了解你的生活。

——那是我为你提供的帮助的一部分,她说。有一天你会听到不想再听!

每一晚,检查员都会对申请人说些诸如此类的话(不是这些话,而是诸如此类的话):

我们明天一大早就会醒过来。我会醒得很早,你也醒得很早。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我已经打定了主意,我会过来,负责把你叫醒。然后,我穿好衣服,你也穿好衣服,我们会下楼去厨房。我们会在厨房里吃个早餐,一起欣赏晨光。我们会聊聊房间里的家具陈设。我们会聊聊绘画和照片,那些我们每个早上都聊的东西。对此你有些看法要说,而我会听。我对你的看法也会有一些看法想说。如此一来,我们就将交谈。早餐后,我们会洗干净我们用过的碗盘,我们会将这些碗盘放好。我们会在我们清理过的厨房里站上一会儿,看着井井有条的一切,我们心中会涌起淡淡的愉悦。对我们人类而言,建立和维护小型的系统是经久不衰的满足感的来源。

就是这样,她会继续说道,我们要往湖边散个步,或许这一次我们还会沿着湖边走到后面的小树林里。我们会在那里找到我们喜欢的树木。你记得那些树吗?我喜欢的是溪边那株细细的桦树,而你更喜欢那棵大枫树,树根把路都挡住了,你记得吗?你第一次见到那棵树,就朝它跑了过去,你记得吗?我们明天该去那儿,该在那个宁静的地方,和那些树坐在一块儿,想待多久就待多久。这些完了后,我们就该回家了,走得很快或者很慢,我们应该……

她将如此过完这一天,如此赋予他一种有所期待又无所畏惧的感觉。第十一天,检查员在饭厅的桌子上放了一页纸。她让申请人坐在她对面。她手里也有一件纸制的厚东西。

——这,她说,是本书,是我们编纂和保存人类知识的办法之一。当知识不能保存在一个人的脑袋里的时候,这样就能防止知识的遗失。书也是个把信息从一个脑袋挪到另一个脑袋里去的好办法,因为只需要一个人付出时间就能做到,不需要两个人。

她打开书,给他看字母。她把字母写在纸上。

——我想,他说。我想我能做到。

——你可以吗,她说。

他接过笔,在纸上写道:

一个房间和一张桌子和一支笔。我正在写。

他写得毫无瑕疵。检查员深吸了一口气。

——非常好,她说。那就是说我不用教你怎么写字了。真好。我们会这样用到书写:我想让你在早上花些时间,写下你记得的前一晚的梦。

他的脸沮丧起来。

——我知道你做梦,她说。我见过你辗转反侧。有时你甚至还会大喊大叫。我们来处理一下这些梦吧,或许可以让你安睡。

——我会试试的。

——有人在旁边的时候,很难把梦写下来,所以我打算出去待在门廊上,在那儿读会儿书。你写完的时候可以过来找我。

她在桌上放了一本笔记本。

——你可以把梦写在这本本子里,好过写在零散的纸页上。

——关于写,你有什么要问的吗?

——为什么我记得怎么写字——但你却要教我怎么系上衬衫的纽扣?

——时间在一点一点过去,她说。你正在渐渐恢复正常。或许还会有别的好事情、别的有帮助的事情出现的。

——写和思考一样吗?他问。或许正是因为那样我才没有忘记怎么写。

——写和思考不一样,虽然可以说非常相似。我们会看看你写得怎么样,我很想知道。有人把书写追溯到好几千年前粮仓的起源。在那之前,人们以打猎为生,但当他们开始耕种土地时,食物的量充足到一天之内根本吃不完。有什么办法呢?只能把剩下的食物放到一个地方保存起来。然后突然有人觉得有必要写下有多少粮食被储存了起来。书写就是从那时开始的——据说差不多是这样。另外,她吐露道,随着粮仓的出现,人们开始养猫。猫来到粮仓里抓老鼠,然后就在那儿安了家。这么说起来,猫和书写,或许有着那么点共同点?我开玩笑,她说。

检查员离开了房间。她的脚步声穿过大厅,在门前停留,而后又在门廊上响起。

第十五天,她坐在书桌前写报告。门开着,她能听到申请人的呼吸声。她的前方有扇窗,望出窗外,她可以看到云和围绕着云的天空,更远处还有一丁点的月亮。也或许根本就没有月亮。+ +

申请人的记忆正在不断入侵,速度之快令人担忧。起因显然是他对梦的回忆。我选择了一个重新整合的疗程,明天就开始。他的书写能力已经完全恢复,他写作的笔调非常冷静。

他记录的梦的一个小片段:—— ——

我看到一张女人的脸,她躺在床上。有时候我离得她很近,她的脸占据了我全部的视线,仿佛她正俯身对着我,但其实是我俯身对着她。有时候我又觉得我离得很远,我可以看到床、房间,以及她——他们都小得跟桌上的摆设似的,而且跟桌上的摆设一样一动不动。我肯定她已经死了。

我看到她的时候,觉得她的四周充满了画面,而且,虽然我能看到她,却看不到模糊了她面容的那些画面。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那些画面是我们一起度过的快乐时光——我们曾经非常开心,我们认识彼此。我觉得我触摸不到这些东西,她把它们永远地带进了坟墓,我永远没法恢复对它们的记忆。

然后我在黑暗中飞奔过一条长长的隧道,周围都是星星,最后我意识到我只不过是水——我只是一个池塘的水面。我泛起了涟漪,当我泛起涟漪,我便起航穿过黑暗,直到涟漪平息,我的视力恢复。当我的视力恢复,我看到的是头上的天空,布满了星星点点的光。

今天早上醒来前,我正坐在一个车站里,在那里巨大的机器运送着人们。我在等人,我拿着一只纸袋,里面都是礼物。我穿了一件长大衣——天很冷——戴着帽子和手套。我旁边的凳子上,一个小孩子在哭,要不就是在擤鼻子。我觉得有人要来见我。无一例外地,这个人总是从背后出现,大声喊着我,那是个男人。我看到了他,却认不出他,然后他就走了,不是像生活中那样走,而是倒退着原路返回,轻轻地飘了回去,火车也都是这样离站的,甚至那个孩子也不见了,只剩下长凳和一块手帕,我才是在哭的那个人。—— ——

令人忧虑,至少可以说。

他的康复过程有点奇特。我们已经遭遇了困境,他开始坚持他记得这个女人,他不断地要求我解释他梦中的那些细节——他可以借此更多地了解他过去的生活。我还是倾向于保持透明度,只要可能。但此处或许不太可能。+ +

一天下午,检查员让申请人坐在饭厅的桌旁。

——你还记不记得,她说,上个礼拜我跟你说起书写时是怎么说的,我是怎么向你解释和展示什么是书写,我们是怎么练习思考书写和想象书写,怎么用书写来记录梦境的?

申请人有些疑惑地看着她。

——你记不记得我是如何向你讲述我的梦,怎么把这些梦写下来给你看的?我还告诉你,如果你想的话,你自己也可以梦到这些?于是你一直在尝试,整整试了一个星期?

她在桌上放了几页纸——是她的笔迹,是那些她为他写出来的梦。

——我想,申请人说,我想我记得。我记不太住。我觉得我好像一直在做梦。

——你一直在做梦,检查员说,你一直在,而且,安德斯,你一直在做那些我告诉你的梦!你做得很好。现在是该让你第一次尝试写写你自己了。

她拿出一支笔和一本皮面的笔记本,放在他跟前。

——请把我跟你分享的那些梦写在这里——那些你经过努力也做到的梦。把从那些梦衍生开来的内容也写下来——那些也很重要。

申请人拿起笔,低头看着笔记本。他抬起头看看她,又低下了头。

——你需要帮助吗?她问道。

——我只是,他说,我记不起……

——记不起……

——记不起什么是什么。

——好吧,我们为你讲述的第一个梦,第一个你要做的我的梦——只是因为你回忆不起自己的梦——这第一个梦是关于一个叫火车站的地方的。

——火车站?

——那里有依靠轮子滚动前进的大型机器,好比装着轮子、沿着金属轨道行驶的大轮船,载着人们来来往往。

——我记得,他说。我记得这个梦。

——你瞧,她说,你做到了——我们决定你应该做这个梦,于是你做了。

——我坐在一条长凳上,他说。我在等人。

——这个梦,她说,我小时候经常做。你瞧,我曾经在寄宿学校待过,所以我会在大车站等我的爸爸妈妈。那里永远感觉像是冬天,而我总是穿着大衣,总是在打喷嚏。我感冒了,我想。

——没错,他说,在梦里,我也感冒了!

——有时候是我,有时候是坐在我边上的一个小孩子。

——你还记得我们研究过的其他梦吗?

——不记得了,申请人说。我似乎没法记起来。

——有这么个梦,一个阴暗费解的梦。是关于我母亲的。我跟你说起过她。我十七岁的时候,她发了一场高烧,然后就去世了。那时她还很年轻。那个梦只有一个画面,她一个人,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可是她的周围飘舞着我们整个家庭生活的画面,那个随着她的死一起消失的世界。你没有印象,检查员生气地说道,你一点印象都没有吗?这是我们的第一个成果——星期二那天。你准确地做出了这个梦——只不过在你的梦里是一个年轻的女人,而不是一位母亲,你还设法营造出了一种渴望和悲伤的感觉。

他们静静地坐在房间里。

申请人看上去似乎就快哭了。

——我不太记得了,他自言自语道。

——那种渴望和悲伤的感觉,检查员继续说道,非常重要。那是让生活达到平衡的要素,给予了事物应有的价值。如果一个人曾被爱过,并且已经死了,我们想要在有生之年继续和他们待在一起,但又不能让对他们的怀念毁掉任何新的事物。所以,我们必须在回忆中留给他们一片空间,不失庄严、肃穆,又让我们感到自然的愉悦。那正是我们试着通过这个梦来进行的练习。我们在为你创造一个情境,让你可以在其中努力。我想让你设想一些你可能和这个年轻女人经历过的往事,并能轻松地回忆这些往事。她,毕竟,不是真实的。正因为她不是真实的,你可以发挥一点创造力。你可以想象你们曾有过美好的回忆,而她已经死了,这是个悲剧,诸如此类的事情是你难以承受的,然而——因为那是假想出来的,你可以将之作为一个实验。在你想象出来的所有这些美好的往事中——所有你们一起经历的美好往事中,你可以是坚强、快乐的。你还可以想象一个人可以如何利用这样一个过程来度过难以克服的悲伤,快乐地生活下去。

——我想起来了,他说。我现在想起来了,我们曾经聊过这个。我想是的。我记得我常常想着她,我还记得,我记得……

——现在,检查员说,我们来想想另一个我提供给你的梦。你记得你在古董店工作的那个梦吗——你总是忘记锁门那个。你出门的时候总是忘记锁门?

——是的,我记得那个。

——好的,你记不记得我真的在古董店工作过,而且我总是忘记锁门?你记得发生了什么吗?

——你被解雇了?你失去了工作?

——不,不是那样的。我只是半夜回去,锁上了门。谁都没发现——直到我亲口告诉你。

申请人靠到椅背上,深深地吸了口气。

——你想让我试着把它写下来?

——我知道你可以的,检查员说。即便你以前没有写过,或者你很久之前写过,但已经忘了怎么写,我还是确信你可以做到。

申请人伏着案,开始书写。

他写道:+ +

我在一个火车站。我穿着件大衣,因为是冬天。到处都是鸟,我在哭。+ +

——非常好,检查员说。非常好!你瞧,你能写!而且你的字迹非常干净、工整。我准备到门廊上去,好让你能安安静静地写。写完了就出来吧。

申请人坐着书写,书写让他感觉很好。他觉得他能清晰地看到那些事物,他梦到过的事物,书写让它们变得更加实在。检查员对他真好。他试着把那个年轻女人的脸想象成她的脸。他试着想象她正望出火车的窗外。他写啊写啊,当他走到门廊上给她看他写的东西,检查员微笑起来,她碰了碰他的手臂,而他在她旁边坐下。晚上下了一场暴风雨,篱笆倒了一段。他说,篱笆倒了,而她说,如果篱笆倒了一段,那就不再是篱笆了。然后她说她很抱歉,她是在开玩笑。于是他就把它当成了一个玩笑,然后他们一起坐着迎接了黄昏。

——当检查员是什么感觉?

——一开始很困难。必须得很小心,总是害怕说错话。一开始是和没有生病的人,那些不是康复中的人一起工作。除了跟你合作的那些人都是演员,其他没什么两样。

——演员?

——饰演角色的人,他们总是假装自己是别人。另外还有人在观察和追踪整个过程,他们会根据你的表现给你评级,如果你做得够好,你就可能得到检查员的工作。当然啦,那个阶段只能成为D级检查员。

——D级?

——有好几个等级——D、C、B、A和G。每个等级有不同级别的责任和自主权。

——特雷莎,你现在是什么等级?

——检查员不该谈这些的。

——噢,告诉我吧!

——A级检查员。

——那真是棒极了!

他两只手一起晃着她的胳膊。

——我真为你高兴,他说。你干得真不错。

检查员吃了一惊。她的脸上闪过一个开心的笑。

——噢,那没什么,她说。我只是在完成我的工作,尽可能地尽到责任。

——但还是很棒,他说。还是很棒。想想看吧——我,有个A级检查员在帮助我!真的是好极了。

——安德斯,她说。每个人一开始都会有一个A级检查员帮忙——那正是A级检查员的工作。

——但还是很棒,他说。我肯定你和别的检查员不太一样。你不觉得吗?你做事的方式可不有点儿不一样吗?所有的检查员都是女的吗?

——是的,她说。都是女的。

——所有的园丁都是男的?

她笑了。

——不是这样的。他们可以是男的,也可以是女的。也有许多男性和检查员一起工作,只不过——我们发现女性更胜任这项任务。

——我也能成为检查员吗?

——你,检查员?有其他诸如检查员的职业——你可以在这个体制里找到一份那样的工作。确实,有许多以申请人身份来到这里的人,一旦完全康复,便成了我们的一员。这得看你康复得有多顺利。我们还有许多未知的事情,许多还没有答案的问题。我们会看看什么才是最适合你的。

——我觉得我可能会喜欢干这个,他说。有时候我觉得我们有些相似。

——那样感觉很好,她说。那正是我们聊过的感觉——共情。这是人们对其他人的感同身受,是种非常自然的感觉。

——但我认为我们很像,他说。

——我们可能很像,她说。但感觉到我们可能很像——这才是最重要的。

他们又站在了图片前。一幅画的是农事,另一幅是张照片,照片里是座有个洞的山。

——我们站着看这些图片,检查员说,都看了多少次了。

——山洞里有人,我觉得。

——你为什么这么觉得,安德斯?

——因为这儿有条线,这儿,还有这儿。我觉得肯定有人从那儿走过,上了山,一遍又一遍地走,直到走出了一条路。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话,那么那个人可能在山内,在山洞里,在这幅照片里。我们站在这儿的时候我经常这么想,但我一直没准备好说出来,直到现在。

——你在那儿放了一个人吗?

——你指什么?

——安德斯,你在那儿放了一个人是吗,在那个山洞里?当你想象那里有个人的时候,你是不是想象到了一个特定的人?

他动了动身子,地板轻轻地咯吱了一下。

——我把你放在了那儿。在那儿的那个人是你。

——没关系的,那没什么问题。

她拍了拍他,以示鼓励。

——你只认识我,当然会把我放在那儿,你还能把别的谁放在那儿呢?

——不是永远都是那样,他说。我也想象过你从那儿走出来。

她眯起了双眼。

——真的吗?

——没有。不过,我可以那么想。

——安德斯,她说。只是你得知道,你不能说有东西在山内。山是固体。如果挖通了一条隧道,或者有个山洞,山洞就替代了山的内部。于是,在山洞里的人是在通往山中的山洞里,而不是在山内。同样地,穿过山的隧道也不在山里面,除非,没错,隧道塌了。于是我们可以说隧道塌了的时候在隧道里的那个人在山里面。

——我越来越不喜欢这一幅了,申请人指着那幅画说。

——为什么呢?

——我觉得这幅画没有反映出事物的真实面貌,恐怕这景象从来就不曾发生过。

——你比较喜欢真实的事物吗?

——我想是的,我想。不,但这幅画不是。

——有很多想象出来的事物也很好,检查员说,而且我知道你还喜欢不少。

——我觉得那可能是假的,画里看不到一点儿希望。

——我觉得看起来挺快活的,检查员轻轻说道。

——可是,啊,嗯……

——你是对的,我得说,检查员说。这是件糟糕的艺术品,因为这是幅冒牌货。画家是在别的地方画了这幅画。我们可以把它拿下来或者扔掉,不过我想,

她歪着脑袋。

——我想我们可以把它继续挂在这儿,看到它我们就会想起这一刻。

干得真棒。

有一天,她和他一起坐在屋外的门廊阶梯上。那是个格外阴沉的日子,云低低地压在他们头顶,几乎没什么阳光。实际上,在这样的天空下,连小镇都变了样子。申请人这样对检查员说道,

——天气能带来多么大的变化呀。你几乎都认不出这条街了。

——那倒提醒了我,她说,有一个练习。在像今天这样的日子,要让你想起事物通常的样子,回忆起那些来,可能有点困难,但我想让你这么做。我想让你闭上眼睛,描述给我听你离开家、进到镇子里时见到的事物。

——首先,申请人说,我关上了大门。我一关上门,就站在了马路上。马路有两个方向,我总是往左走。对面有幢房子,跟我们的房子外观一样。那幢房子的左边也有幢房子,它的对面就是我们家右边的房子。往镇子里走的方向,我们这条街上,每边有十九栋房子。山脚下有个坑,坑里有时候积着水。那是在街道右边。有家商店的橱窗里摆着个棋盘,棋子摆得不是很对,棋盘转了九十度角,皇后没有摆在各自该摆的颜色上。当你……

——暂时就这样吧,检查员轻轻地说道。你做得很好。你看到了很多东西,出乎我的意料。

——然后,申请人说,是一家摆着台缝纫机的商店。缝纫机上总是摆着同一件衣服,好像人们正要缝补,可从没有人来补。衣服始终等待着,等待着被缝补。

又是新的一天,他们沿着马路的另一个方向散步。有史以来第一次,他们选择了右转。他们走了好一会儿,起先马路两边都有房子,然后只剩下一边有房子,再然后,房子消失了——只剩下田野和树林。他们带着野餐的食物,当他们看到一块大石头,恰好合人心意地位于树荫下,便决定坐下吃东西。

——你记得昨晚我对你说了什么吗?记不记得我说,我们今天会练习与人会面?你准备好了吗?

——和真人?

申请人环顾四周,想看看有没有人来,或者有没有迹象表明附近有人,但他什么都没发现。这只是一个美丽的秋日下午,树叶飘落,鸟儿不时从天际和林中穿过。

——这只是练习。我们会进行练习。我们试试?

——好的。

——我会转过那个弯。等我回来的时候,我就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你从没见过的人。我想让你跟我说话,好像你不认识我,好像你跟别人一样,只是第一次见到某人。你可能会想出某个跟我搭话的借口。或者,也可能,我会有个跟你搭话的借口。世界就是这样的。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检查员跳下石头,走开了。他注视着她带着淡淡的优雅在树根和茂草之间穿行。很快她就不见了。一股突如其来的羞怯和恐惧在他心中升起,他镇定下来,鼓足了勇气。

——哎呀,你好。

申请人看着她。她套上了件大衣之类的衣服,还换了顶帽子,她的眼睛化了妆。

他想着,试图回忆起她之前的样子。她之前穿着一样的衣服吗……

她在对他说着什么。他应该要同一个新认识的人讲话的,而她看上去确实像个陌生人。她在说,

——你知道去卡利斯特大道怎么走吗?

——我没去过那儿,他说。

然后他想到他去过那儿。那是湖边上的那条路,不是绕着湖那条,但你会经过那儿,他想。他记得他盯着路标看过,看到了这个名字,没有试着念出来。但当你念出来的时候,就是这么个念法。卡利斯特。他抬起头的时候,那个女人已经走了。

哦,亲爱的。他表现得怎么样?

检查员转过拐角,走了回来,看起来跟一开始一样。

——安德斯,她说。安德斯,安德斯,安德斯。那可根本行不通。

他看着脚边的地板。

——你刚才都把我弄懵了,他说。我真的觉得你不认识我。

——那很难,是不是,检查员说,别人像不认识你似地看着你——而你却觉得他们认识你或者应该认识你……

——我不喜欢那样。我觉得非常……

——孤单?

——是的,孤单。

——或许吧,她说。如果真的是别人的话,对你反倒会更容易些。

——我也这么觉得,他说。

——那边有个人,就在走过去一点的地方。不如你过去跟他说说话吧。

他沿着路走了一会儿。没错了,就在前面,那儿有栋小房子,一个收费站之类的地方,有块放下来拦路的长木板。

走近的时候,他见到一个男人。

——证件,男人说。

——证件?

——我要看,我需要你的证件,男人说。

——我没有,我什么证件也没,安德斯说。

男人往收费站走去,好像要采取什么行动,这时候检查员从后面走了上来。

——没事的,她说,我们是一起的。

收费管理员点点头,坐回了他之前就坐着的长凳上。对他来说,他们似乎突然间从那儿消失了。

检查员伸出胳膊揽着申请人。

——我们回去吧,她说。干得挺好。

——他为什么那样忽略我们?申请人说。

——哦,人们是这样的。他只是回到了那个他在四下无人时栖居着的小世界。在对话中的某些时刻,那样做是完全合理的。你只是需要发现这些时刻在哪儿出现。

她在写报告,呷着一杯雪利酒。之前她在翻阅一本斯特拉文斯基的乐谱,这会儿它正靠在写字桌的背板上,乐谱细细的黑线向外延展,仿佛就要占据整个房间。+ +

申请人大体的功能大部分都已经恢复了。他可以自己洗澡、穿衣、吃饭、喝水、做饭,管理自己的生物钟,在规律的时间睡觉。但他常常走神,会犯迷糊,还分不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幻。

整合似乎有了效果。他用我唤起他记忆的方式来向我讲述他的记忆——就是说,以我的记忆的形式植入他梦中的那些记忆。这让他得以拉开一些距离,可以稍微好过点。

噩梦的势头仍然高涨。以下是他最近两个噩梦的记录:—— ——

我去过那儿,所有巴士最终到达的地方,不知怎的我最后也到了那儿。巴士司机把车子随意地停放着。那是个大院子,在一片类似洼地的地方,周围都是树,过去可能是个集水坑。那地方很大,到处都是巴士。其中许多都出了故障,或者就从来没正常运营过。这些车甚至都没有轮子。巴士司机抵达后,便一个接一个地下了车,我没有亲眼看到,但我知道,他们都下了车,走向院子后面的一堵墙,他们面对着墙站着,鼻子都快贴上去了。他们有好几百号人。他们睡觉也是这么睡的。我是巴士司机之一。我把我的车开进院子,随便停在了什么地方。我走下车,缓缓地穿过院子,想要多慢就有多慢。当我走到墙那边的时候,那儿有块地方,一个空位,我从容地填了进去。我和那堵墙离得那么地近,甚至能感觉到石头散发出的寒气。我沐浴着那股寒气,感觉自己正慢慢再度入睡。*

我又开起了车,这次开的是辆轿车,一辆敞篷,在乡下奔驰。车里有人坐在我旁边,但我不能转过头去看她。我们开得快得要命,而且路很弯。我们在路上来回地开,风推着我们,为了能继续前进,我得使出浑身解数。我想转过头看她,但我做不到。我所在的这片乡村,光线在渐渐消失。一切都黯淡下来;太阳看不见了——这还不止,有人正在合上她的眼睛,光线很快就要消失了。就在光线消失的时候,我转过头去看,我看到了她,她在一片混沌中飞快地一闪而过,车子冲出了公路,滚啊滚啊滚啊,我的身体疼痛不堪。—— ——

昨天,他醒来的时候犯了迷糊;他把我们关于他的梦的谈话忘得一干二净。他告诉我他想回到他之前待的地方。他说出了那个城市的名字,问我认不认识路。我告诉他我的确认识,他应该听我的话,听从我的指示。我带他做了一个呼吸练习,他重新进入了梦乡,一觉睡到了早上。当他第二次醒过来的时候,他什么都不记得……+ +

她停下了笔。申请人正在隔壁房间醒来。

——我在这儿,她说。

——拉娜,他说。拉娜。

——这儿没有人叫拉娜。

——拉娜。你在哪儿?

申请人从床上坐了起来,一脸苍白。窗户大开着,夜晚的空气占据了整个房间。那空气是如此浓重,在他们身上反反复复地碾过。检查员关上了窗,于是他们再度置身在了房间里。

——我在这儿,她说。

申请人哭泣起来。

——上个星期,我不知道,他说。我不知道。她生病了,她瞒着我。我向你发誓,如果我知道,我会,我会……

——睡吧,检查员说。

她跪在他的床边,让他慢慢躺下。他向她伸出手,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向自己。她靠着他,躺了一小会儿,他的呼吸起初凌乱,最后逐渐趋于平稳。她挪开他的手起来,走出了房间。

检查员久久地坐在夜色里,思考着。她不想做出这个决定。她会尽可能地拖延。如果他要被再处理……这个念头让她痛苦。她记得她的第一个任务,当时的申请人已经被处理了三次。他几乎说不出话来。她教会他照顾自己,帮助他学会了一项简单的职业技能。

处理并不会削弱大脑功能,它只是移除了一种行动的能力。每经历一次,当事人就越难跟随直觉行事,越难采纳什么想法或者接受什么挑战。那些完全失去或者几乎完全失去这种冲动性(诚如人们所言,对该词的一种重用)的人,从事着最基本的工作,成为了安宁村中的实干家。他们正是人们从窗口看到的那些人,从不自找麻烦,或是自说自话地离家,是他们穿着朴素的制服,照看着花园,清扫着街道。他们是安宁村重要的一分子,是重要的一分子,是工具,是机制,也是其成果。

别的人,那些只经过一次处理就得救的人——继续做着他们喜欢做的事。这样的人可以回归正常生活,或是留在这个系统里。有些人,像她告诉过申请人的那样,甚至成为了检查员。他们似乎从不为学习这些方法感到困扰——似乎从未揣测过他们自己的大脑也曾被那些方法改变过。这再正常不过了,检查员想道。在极端情况下,我想,我可能也曾被……

她感到不寒而栗。

这是第十九天。几乎没有时间了。太阳升起的时候,检查员仍然坐在老地方。她睁着眼睛,凝视着墙纸上的某个点。然而是哪个点呢,就连她自己都说不上来。等她听到隔壁有动静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一两个小时。她听到像是一下猛击,轰隆一声,和一声低沉的呻吟。

——安德斯!

卧室里简直天翻地覆。

他肯定是把床架给掀翻了。是他睡着的时候干的吗?梳妆台翻倒在地,床垫跑到了他的身上,几乎折成两半。他在发抖,顶着床垫蜷缩在角落里。她把床垫从他身上拉开。

——安德斯!

申请人奇怪地看着她,仿佛她疯了。

——你在跟谁说话?他说。谁是安德斯?我在哪儿?

他的声音和往常不太一样——他的音调变了。他看着她,好像完全不认识她似的——好像他刚刚才从别的什么地方蹦了出来。

检查员惊恐地看着他。冷静,冷静。

他的手割破了,伤得很厉害,脸上和胸脯上都是血。他抬起头看着她,他的脸湿漉漉的。他在哭,但他很愤怒。

——安德斯!她说,我需要你冷静下来。

——你是谁?你是谁?

他把头埋进手臂里,越发贴近角落,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安德斯!安德斯!

他没有回应。

检查员连忙跑出房间。

2

一束亮光唤醒了他。有什么正在透过窗户照进来,他觉得脸上热烘烘的。他翻了个身,迟缓地环顾四周。他差点就没做到,但最终还是做到了。什么都看不见,他慢慢闭上了眼睛。他蜷缩在被子里,床单一片凌乱。

申请人躺在一张靠墙放着的床上,有人把一张椅子拉到了床边。椅子被拉过来了,上面坐着人。

是一位老妇人。她面带微笑。

申请人眯起眼,挣扎着睁开眼睛看着她。

她把脸凑过来,仿佛要把他的样子刻进她的脑海里。

他闭上眼睛,重重地睡倒回床上。

她将他的身体摆成睡姿,力气大得与她的年纪不太相称,然后便离开了。

情况不错,检查员心想。他看上去年轻力壮,注射过后很快就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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