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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30 01:0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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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法)巴尔扎克著,罗国林译

出版社:现代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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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也妮·葛朗台

欧也妮·葛朗台试读:

译者序

巴尔扎克《人间喜剧》的创作时间大致是1829年至1848年。《欧也妮·葛朗台》和《高老头》这两篇作品同是《人间喜剧》第一创作阶段(1829—1835年)的代表作。

巴尔扎克1833年6月动手写《欧也妮·葛朗台》。他在给他妹妹的一封信里提到过这个日期。在动手写作两个月后,8月9日,他给韩斯卡夫人的信中说:“本月底会有一篇‘外省生活场景’发表,类似《独身者》(即《图尔的本堂神甫》,1832年出版),题为《欧也妮·葛朗台》。请购连续三期《欧罗巴文学》。”果然,9月19日的《欧罗巴文学》开始刊载这篇小说。可惜的是这个刊物随后就停刊了,没有能够继续刊载这篇小说。作者也没有再拿到其他杂志上去发表。小说完稿的日期是1833年12月24日。这是巴尔扎克的手稿最后一页末尾所写的日期。就在12月,出版商贝歇夫人将小说全文出版。当时巴尔扎克与贝歇夫人签有合同,以《十九世纪风俗研究》为总题目,出版他所创作的全部作品。《欧也妮·葛朗台》是作为“外省生活场景”第一卷出版的。1839年,由出版商夏尔邦蒂埃出版了这篇作品的单行本。后来,巴尔扎克将全部作品交给福尔纳·赫泽尔和杜博歇,结集为十六卷《人间喜剧》出版。《欧也妮·葛朗台》仍列为“外省生活场景”第一卷,于1843年第三次出版。《欧也妮·葛朗台》是巴尔扎克最著名的作品。然而,它的创作并没有在他思想上留下很长一条航迹。他写作《乡村医生》或《路易·朗贝尔》等作品,都要花上数个月时间酝酿构思,写作过程中反反复复,推翻重来的情况时有发生,再三修改更不在话下,真个是呕心沥血。相反,《欧也妮·葛朗台》仿佛是信手拈来,写得十分顺畅,没有遇到特别的困难,甚至没有激发作者高度兴奋的热情。只是在成功地描写了欧也妮的爱情,又联想到自己与那位美丽的波兰伯爵夫人即韩斯卡夫人的爱情时,巴尔扎克为自己的这篇新作感到自豪。他在给韩斯卡夫人的第一封信里告诉她,这是一篇没有多大抱负的中篇小说,可算作《图尔的本堂神甫》的姐妹篇。一个有趣的外省故事,容易写,也容易销。当然不能与《乡村医生》相提并论,那是他自己心目中的杰作。然而,《欧也妮·葛朗台》问世后,批评家们都毫无保留地高度赞赏,认为这才是巴尔扎克的杰作。甚至每当作者的一篇新作出版,他们都要以《欧也妮·葛朗台》作为参考加以评论,以至于巴尔扎克十分恼火,认为这种偏爱实际上等于对他的其他作品的批评。《欧也妮·葛朗台》的故事发生在法国西部的索莫城。该城的首富即悭吝精明的葛朗台,他有一位天真美丽的女儿,名叫欧也妮。本城有影响的两个家族,银行世家格拉珊和神甫、公证人世家克吕绍,明争暗斗,竞相巴结,都想为各自的公子把这个富甲一方的女继承人娶到手。可是,欧也妮却爱上了堂弟夏尔。夏尔因父亲破产,从巴黎流落到她家。为了资助身无分文的夏尔赴印度闯一条生路,欧也妮把每年生日收到的金币私下里全部给了他。后来事情败露,爱财如命的葛朗台老爹把女儿监禁起来。胆小而贤淑的葛朗台太太吓得一病不起,不久就离开了人世。1827年,吝啬鬼葛朗台也归了天,留下一千九百万法郎的家产。富比王后的欧也妮受到追求者彭峰及其支持者的包围与奉承,而她却一心等待夏尔。这时,夏尔在印度靠贩卖人口等不正当手段发了横财,但他一心想攀附权贵,早把曾海誓山盟的欧也妮忘到脑后。他返回巴黎后立即写信给欧也妮毁约,而与一位贵族小姐结婚。欧也妮与彭峰形式上结为夫妻,但三十三岁便成了寡妇。于是,又有人包围这个有钱的寡妇,就像过去彭峰他们一样。《欧也妮·葛朗台》是区区一部中篇小说,为何在巴尔扎克卷帙浩繁的作品中成为最引人瞩目之作?原因不外乎两方面:一方面小说真实而深刻地反映了时代;另一方面作品塑造了几个有血有肉、真实可信的人物,而且主要人物的塑造体现了独特的美学价值。

巴尔扎克说“小说是时代的镜子”。《欧也妮·葛朗台》真实地反映了1789年大革命后至19世纪20—30年代法国资本主义发展的那个时代,那段历史。资产阶级大革命发生之时,葛朗台只不过是一个箍桶匠,经过几十年的拼搏和竞争,成为大葡萄园主和大资本家,去世时留下了近两千万法郎的家产。可不要小看了这两千万,要是在今天,葛朗台少说也是一个亿万富翁了。事实上,葛朗台成了大资产阶级的一员,在巴黎法兰西银行的全国富豪统计榜上有名。作者在“

后记

”里说,法国每个省都有各自的葛朗台。也就是说,索莫城的葛朗台从箍桶匠跻身于大资本家行列的发展史,并非个别的、孤立的现象,而是有广泛的代表性。这就是那个时代的特征和那个时代的法国历史。小说《欧也妮·葛朗台》为我们了解和研究那个时代的特征和那段历史,提供了一本生动而深刻的教科书。这方面恕不多费笔墨。

小说里的人物如葛朗台、欧也妮、葛朗台太太、女仆娜侬以及夏尔,都写得颇有特色,具有典型意义。这里,仅集中对两个主要人物葛朗台父女进行一些探讨。

关于葛朗台这个人物,过去有许多研究者做了大量工作去寻找他的原型,也有不少研究者将他与莫里哀笔下的悭吝人阿巴贡进行比较。但是,这两部分人的工作都没有取得令人满意的结果。因为葛朗台这个典型人物虽源于现实生活,但并非源于某一个原型人物,而他的本质特征并不是阿巴贡那样一个守财奴。实际上,巴尔扎克感兴趣的,并不是某个财主、资本家或银行家爱财如命的吝啬,而是他们从普通的条件出发,甚至白手起家,创造了数百万、上千万财富,拥有庞大产业这种历史现象。巴尔扎克笔下的葛朗台,不是我们所熟悉的那种土财主,而是在资本主义上升时期,善于把握机遇,逐渐发起来的大资本家。巴尔扎克的深刻就在于,不是重复塑造传统的悭吝人形象,而是赋予悭吝人新的时代特质,把他塑造成理解和把握了时代的创业者。葛朗台是在资本主义发展的过程中逐渐建立、增加、扩大他的家业的。在共和政府时期,当局拍卖教会产业,葛朗台用金钱贿赂拍卖监督官,贱价买到了当地最好的几块葡萄园、一座修道院和几块分租田,奠定了他发家的基础。在当地除了他,谁有胆量敢这么做?有了产业作后盾,他登上政治舞台,当了官,利用职务之便,进一步发家致富,十几年间便成了当地的首富,拥有家业数百万。1811年趁帝国倒台之机,他把全年的收成全部储存起来,囤积居奇,待价而沽,结果又大赚了一笔。复辟时期,他以每股80法郎的价钱大买公债,待到短暂的繁荣结束,便以每股115法郎全部抛售出去,终于使自己成了声名远播的大资本家。而当时的法国人,对买卖公债这类投机事业还不屑一顾,甚至另眼相看呢。表面看上去,葛朗台像一个死抱住钱袋子不放的土财主,实际上,他是一个很会做投机买卖的商人。市场上酒缺货时,他总是有大量酒供应;酒桶紧俏时,他总有许多酒桶出售;板材需求旺盛他有板材,小麦供不应求他有小麦。为了牟利,他甚至不惜背信弃义,鼓动当地大小葡萄园主把酒压着不卖,而自己偷偷找外国酒商,高价成交。这就是葛朗台的发家史。当时,在法国有不止一个葛朗台,正如作者所言,每个省都有各自的葛朗台。资本主义是怎样发展起来的?不就是随着全国各地的葛朗台们发家而发展起来的吗?

毋庸讳言,在葛朗台的时代,资本主义的发展尚没有完全脱离原始积累的阶段,所以,他的发家致富明显带有资本原始积累的特点:不择手段,不讲信义,唯利是图,暴露出凶残贪婪的本质。正因为这样,巴尔扎克对葛朗台这个人物抱着批判的态度。他笔下的葛朗台像饿虎,像巨蟒,躺着,趴着,长时间窥伺着捕猎对象,然后猛扑上去,张开血盆大口般的钱袋子,往里面装金子。索莫城里几乎人人都感受过被他的利爪抓伤的滋味。这种描写入木三分,给人留下极深刻的印象。我们阅读这部作品,分析研究葛朗台这个人物,的确不应该放弃批判的态度,但同时我们也应该记住,在资本主义发展的历史进程中,葛朗台是成功者。这样,我们就不仅从阶级分析的角度,而且从历史观察的角度,把握住了葛朗台这个人物的内在本质。

据考证,欧也妮这个人物倒是真有一个原型,是一个名叫玛丽亚·达米诺瓦的年轻女子。这女子在1833年是巴尔扎克的情妇,与巴尔扎克生了一个女儿。这就是巴尔扎克在这本书前面的题词里把它

献给玛丽亚

的原因。

欧也妮和她母亲葛朗台太太一样,是作者着力歌颂的人物。然而令人遗憾的是,这两个人物远没有葛朗台那样深刻,甚至没有女仆娜侬那样丰满生动。尤其当作者试图用宗教信仰对她们加以颂扬时,更显得苍白无力。但是,欧也妮这个人物还是有深刻内涵的。这主要体现在她的爱情上。

欧也妮的爱情是她所处的生活环境必然的、合乎逻辑的发展。请回想一下那冷清刻板,见不到事物变化,甚至见不到新面孔的生活吧。每天从上午开始,母女俩就坐在堂屋的窗前做活儿。从欧也妮十二岁起就是这样,每天都坐在这里度过,每天都没有任何事情发生,窗外总是在固定的时刻经过同样的“哑角”:铁商、绳子商、盐商、邻里、女仆等等。每个礼拜去做一次弥撒,每天晚上总是罗多游戏。这种无声无息、与世隔绝、死气沉沉的生活,对于一个青春妙龄的姑娘来讲,该是多么难耐难挨,哪怕她生下来就习惯了这种生活。因此,某一天突然从天上掉下来一个堂弟,爱情就发生了。这表面看上去不无浪漫,实际上是必然的,注定的。在这冷冰冰的环境里,在这荒漠里,任何人的声音,人的动作,人的面孔,都必然像一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池塘,在欧也妮心里激起爱的波澜。如果没有堂弟出现,她会爱上格拉珊家的公子。在她那颗处女的心里爆发的爱情,发展得那样快,燃烧着一切,任何力量都无法阻止。这种特别动人的情形,巴尔扎克归结于一种现象,即念头的力量——唯一一种念头,唯一一种感情的力量支配的结果。

堂弟走了。为了他,欧也妮被父亲监禁而决不屈服。她无视父亲的惩罚和诅咒,盼望着,等待着。父亲去世后,她在巨额财富重压下,在葛朗台公馆的礼俗束缚下,继续盼望和等待。那种唯一的感情,那种充斥她整个生命的感情,支配着她的思想、行为和对未婚夫的忠贞。顺便提一句,这种盼望和等待,正像巴尔扎克盼望和等待他那位美丽的波兰女士韩斯卡夫人一样。

作品里着重点明了:吝啬鬼葛朗台和一切野心家一样,是执着于一念的人。观赏、把玩和占有黄金,便是葛朗台最大的爱好。因此读者多半会认为,只有葛朗台是执着于一念的人。其实错了。前面的叙述说明,葛朗台的女儿欧也妮也是执着于一念的人,也是唯一的念头、任何力量都克服不了的唯一念头的牺牲品。这念头在她身上体现为对爱情的忠实和对往事的回忆。这念头与她父亲对黄金的迷恋一样,是很专制的。父女两个人有着同样的秉性,同样的活力,同样的无知,同样的本能,在生活中都执着于一念。所以,《

欧也妮·葛朗台

》并非像一般人认为的那样是一个悭吝人的故事,而是欧也妮·葛朗台的故事,即占据一生一世的一种情感的故事。

欧也妮在空虚寂寞中等待和盼望夏尔。她是在一种没有任何变故的浪漫恋爱故事中盼望和等待。事实上,《欧也妮·葛朗台》最显著的特点,也就是这篇小说没有变故。故事一开始,堂弟的到达以及欧也妮与他定情,似乎算得上一点变故。而后堂弟走了,岁月蹉跎,生活还是老样子。欧也妮积蓄的金币没有了,父亲大发雷霆。但很快复归平静,尽管她遭到幽禁。时光流逝,母亲去世,父亲归天。只剩下她孤单一人,守着巨大的产业,在孤寂中等待着。生活始终是同样的节奏,日复一日,时光荏苒,没有任何变化。每晚同样的聚会,同样的面孔,同样的内容。整个葛朗台公馆还是按照葛朗台生前所立的规矩在运转。即使有重大变故,也无声无息地消失在缓缓流逝的时间里。譬如葛朗台本人的去世,只不过是时间流逝中一个几乎觉察不到的微波。突然,有一天得到了回音,堂弟已经回国,就要与另一个女人结婚。但这并没有给这里带来什么变化。整个故事,从头至尾几乎只有一个画面。一个相同的画面,背景一成不变。在这一成不变的背景下,一张张面孔衰老了,皱纹加深了,死亡来临了,但什么也没有改变。那栋老屋总是静悄悄的,毫无生气。在它的屋顶下,有过两种执着于一念的狂热,它们互不理解,支撑着两个相同而又陌生的人。而有一天,一切都完结了,爱情和等待全完结了。一切都枉然,一切都徒劳。我们的女主人公像个幽灵一样生活着。她甚至不再力求摆脱她已故父亲的阴影,她眼睛里不时流露出她父亲的目光,声音显得像她父亲的声音,遇到事情时装出她父亲若无其事的样子说:“这事儿再说吧。”她的人生归于静止,归于厌弃。“她脸色苍白,显得平静而从容,声音温柔而深沉,言谈动作简单……她像过去那个可怜巴巴的欧也妮·葛朗台一样生活着。”巴尔扎克的不少作品都是这样结尾的:只剩下一个痴呆呆的修女,一张绝望而终于平静了的面孔。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讲,小说《欧也妮·葛朗台》仍属于《人间喜剧》系列,尽管它不尽符合这个系列的主旨。罗国林献给玛丽亚

你的肖像是本书最美的点缀;但愿你的芳名在这里像经过祝福的黄杨枝,虽不知采自哪棵树,但肯定已被宗教圣化,永远翠绿,庇护家宅。——巴尔扎克欧也妮·葛朗台

外省某些城市里总有一些房屋,看上去像阴森幽暗的修道院,一派荒凉的旷野,或满目疮痍的废墟,给心境平添几分悲凉。或许,修道院的死寂、旷野的苍茫和废墟的破败,这类房屋都有一点吧。里面的生活起居无声无息,要不是街上一阵陌生的脚步声,引得窗口突然探出一张僧侣般呆滞的面孔,用黯淡无神的目光向外打量一眼,外来人还以为那是没人居住的空屋呢。索莫城里有栋住宅,外观就有这些凄凉的成分。它坐落在一条高低不平的街道尽头;那条街直通城里高处的古堡,如今已不大有人过往了。尽管夏天热,冬天冷,有些地方还挺阴暗,却还不乏特色:鹅卵石铺的路面,总是干爽清洁,回声清脆,街面狭窄又弯弯曲曲,而且它那些蜷伏在城根边的房屋,有着老城区那份宁静。三百余年的古宅,虽是木头结构,尚还坚固,而且不拘一格,十分别致,使得尚古思幽者和艺术家们,常在索莫老城这一带驻足流连。不管谁经过这些房屋前面,都不能不欣赏那些粗大的梁木,两头雕刻有稀奇古怪的图案,在大多数房屋的底层上面,形成一溜黑色的浮雕。这家房屋的横木上盖着青石板,单薄的墙上便现出一条条蓝线,木结构的屋顶已被岁月压弯,椽子禁不住日晒雨淋,早已朽烂翘曲。那座房屋的窗台已显得破旧发黑,上面精致的雕刻模糊难辨,又仿佛太单薄,穷苦的女工用土黄色的瓦盆栽了几棵石竹和月季搁在上面,都承受不住了。再往前去,有几家大门上钉有粗大的钉子,祖先们展示才华,在钉头上刻了一些象形文字,究竟代表什么意义,却永远没人搞得清。或者是一位新教徒表示信仰的符号,或者是神圣联盟成员诅咒亨利四世的咒符。某个中产阶级人士在大门上刻有家徽,表示被人遗忘的祖辈是“贵族头面人物”,当过市政官员的,意在光耀门楣。从这一切中间可以看到整部法兰西的历史。有一幢房屋已摇摇欲坠,但灰泥抹的外墙还是留下了能工巧匠高超手艺的痕迹。隔壁是一座贵族宅第,石砌的拱形门楣上,祖传的纹章尚依稀可辨,但经过1789年以来震撼全国的历次革命的冲击,已经残破不堪。这条街上,做买卖的底层既不是小店铺,也不是货栈,熟悉中世纪习俗的人,会发现这里的情形像我们上辈的缝纫工场一样简陋朴素。低矮的店堂,没有铺面,没有陈列样品的货架,也没有橱窗,可是进深很大,黑黢黢的,里里外外没有一点装潢。大门分成实板的上下两截,粗糙地包上铁皮,上半截往里拉开,下半截有弹簧门铃,不断有人推进推出。这地窖般潮湿的店堂,全靠大门的上半截,或者拱形门楣、天花板和矮栏墙之间的空当,透进空气和光线。矮栏墙上面,装有结实的排门板,清晨卸落,夜晚装上,还有铁杠拴牢。那矮栏墙用于陈列本店的样品。这里也没有任何招徕顾客的玩意儿。样品的种类要看铺子是做哪类生意,或者摆两三桶盐和鳕鱼,或者摆几捆帆布和绳索,楼板的桁条上挂着黄铜丝,墙根放一排桶箍,或者柜台上摆几匹布。进去看看?一个白白净净、青春靓丽的姑娘,围着白围巾,露出白里透红的手臂,立刻放下手里的针织活儿,喊她的父母出来招呼客人。按照你的意愿,或许两个铜板的买卖,或许两万法郎的生意,那店主对你或冷淡,或殷勤,或不正眼儿瞧你,全凭他的脾性。你看见一个做酒桶板材生意的商人,不停地转动着大拇指,坐在门口与隔壁店主聊天。表面看去,他只有做酒瓶架的劣质木板,两三捆板条,但码头上他的木材场堆着满满的木料,足可供应安茹地区所有箍桶商。他知道,如果葡萄丰收,他能卖掉多少桶板,估计的误差不会超过一两块。一天艳阳可叫他发财,一场苦雨可令他破产;板材的市价,一个上午可以从十一法郎跌到六法郎。这一带像都兰地区一样,市面行情取决于天气的变化。葡萄园主、庄园主、木材商、箍桶匠、客栈老板、船行老大,大家都眼巴巴盼望晴天;晚上睡觉,唯恐明早起来听说夜里上了冻。他们怕雨,怕风,怕天旱,只盼天遂人愿,适时降雨,送晴暖,拨云彩。天公与尘世利益之间,争斗永远不会间断。晴雨表叫人忽而愁容满面,忽而喜上眉梢,忽而笑逐颜开。这条街,这条索莫城从前的大街,从头到尾,家家户户口里说着:“啊,好一个金子般的天气!”心里则打着算盘,邻居们都相互说:“天上落金路易啦!”因为他们都知道,一阵阳光、一场时雨,会带来多少利益。晴好的季节,星期六才到中午,你就休想在这些诚实的店主铺子里买到一个铜板的东西了。每家都有一片葡萄园,一方园地,要到乡下去忙活两天。这里,买进、卖出、利润,一切都在预先的算计之中;生意人每天十二小时有十小时在笑嘻嘻地打哈哈,察言观色,飞短流长,不断打探商情。谁家的主妇买了一只竹鸡,邻居肯定要问她丈夫,那竹鸡是否炖得恰到好处。谁家的闺女往窗外探一下头,绝对逃不过一帮帮闲人的眼睛。所以讲,这里的良心都是露天的,就连那些深不可窥、黑乎乎、静悄悄的家宅,也藏不住秘密。生活几乎总在露天过。家家户户都坐在大门口,在那里吃中饭,吃晚饭,吵架拌嘴。打街上经过的人,没有一个不被评头品足。从前,一个外地人来到一座外省城市,每经过一家门口都要受到嘲笑。许多令人捧腹的故事,就是这么来的;擅长于市井笑谈的昂热人“多嘴多舌”的雅号,也是这么来的。这座古城的旧公馆,过去是给当地乡绅们住的,全位于这条街的高头。我们要讲的这个故事,就发生在这样一座凄凉的旧宅里;这些旧宅是世道人心还朴实的年代的遗物,而如今在法兰西,这种淳朴民风是日渐式微了。沿着这条古色古香的街道,拐弯抹角地走去,每一个小小的坎坷都唤起思古之幽情,整个氛围让人禁不住浮想联翩。你会发现一个相当幽暗的凹处,这凹处的中央,就隐藏着葛朗台先生的公馆的大门。在外省“公馆”这两个字的分量,不了解葛朗台先生的身世,你是掂量不出来的。

葛朗台先生在索莫城享有声望,其中的前因后果,没怎么在外省生活过的人,是没法完全明了的。葛朗台先生,还有些人称他葛朗台老爹,只不过这样称呼他的人都老了,人数也眼见着日益减少。他在1789年那会儿,是一个家道颇殷实的箍桶匠,识字断文,能写会算。法兰西共和国在索莫地区拍卖教会财产那年月,箍桶匠正当不惑之年,刚娶了一位板材富商的千金为妻。葛朗台拿了自己所有的现款和妻子的陪嫁,凑成两千金路易,直奔县府。将岳父给的四百金路易,往监督国有地产拍卖的那位粗暴的官员手里一送,就以极便宜的价格,虽不正当但却合法地买到了区里最好的几片葡萄园、一座老修道院和几块分成制租田。索莫城的居民本来就不怎么革命,在他们眼里,葛朗台老爹成了一个果敢的人,共和党、爱国派、热衷于新思潮的人,其实箍桶匠热衷的只是葡萄园。他被任命为索莫县政府的成员,他的温和做法,在政治上和商业方面,都对当地产生了显著的影响。政治上,他庇护前贵族,全力阻止拍卖流亡贵族的产业;商业方面,他向共和军供应一两千桶白酒,获得的回报,是某修道院一块肥沃的草场,原本留作最后一批拍卖的产业,划到了他的名下。执政府时期,和事佬葛朗台当上了市长。他施政有方,葡萄园经营得更好。到了帝国时期,他成了白丁葛朗台先生。拿破仑不喜欢共和党人,有戴过“红帽子”嫌疑的葛朗台被免职,取代他的是一位大地主,此人有贵族身份,后来被封为第一帝国的男爵。丢掉了风光的市长职位,葛朗台毫不惋惜。他在任内以造福桑梓的名义,修了几条出色的路,直达他的田庄。他的房产和田产在丈量登记时得到很大优惠,所以只缴轻微的税。自从他各处的田庄登记之后,靠坚持不懈的悉心经营,他的葡萄园成了当地的“尖子园”。这个专门的形容语是指那些能生产极品佳酿的葡萄园。他简直配得到荣誉勋位勋章。突变发生在1806年。其时葛朗台先生五十七岁,他妻子约三十六岁。他的独生女儿,即他们夫妻合法的爱情结晶,刚满十岁。大概上天见葛朗台丢了官,动了恻隐之心,想安慰一下他吧,这一年他连续得了三笔遗产。先是他丈母娘即拉贝特利埃之女拉戈迪尼埃太太的,然后是他太太的外公年迈的拉贝特利埃先生的,最后是他自己的外婆让蒂叶太太的。三笔遗产数额多大,无人知晓。三位老人生前都爱钱如命,长期积攒金银,为的是私下里摩挲把玩。拉贝特利埃老先生把拿钱去放债称为挥霍,觉得把玩金银比放债获利更来得实惠。所以他们的积蓄究竟有多少,索莫城的人只能根据他们的不动产所得收益进行估算。于是,葛朗台先生获得了新贵的头衔,这是我们所酷爱的平等永远不会抹杀的。他成了本地区的“纳税首户”。他经营的葡萄园有一百阿尔邦,遇上丰年,可产葡萄酒七八百桶。他还有十三处分成制租田和一座老修道院。为了省钱,他把修道院的窗子、拱券和彩绘大玻璃窗统统用砖砌死,这还有利于这座建筑物的保养。此外他还拥有一百二十七阿尔邦草场,1793年在上面所种的三千株白杨,正一年年长大。最后,他现在所住的房子也是自己的产业。这些都是他公开的财产。至于他手头的资金的数额,只有两个人粗略知道个大概。一个是公证人克吕绍,替葛朗台放债的,另一个是索莫城最富有的银行家格拉珊,葛朗台审时度势,暗中从他那里分红利。老克吕绍和克拉珊尽管行事诡秘,守口如瓶——在外省这是赢得信任和发财致富的敲门砖——但对葛朗台仍免不了当众毕恭毕敬,阿谀奉承。从他们的这种态度,旁观者就可揣测前任市长必定财力雄厚。索莫城里,无人不相信葛朗台家里有一个金库,一个堆满金路易的密窟。传说他半夜三更必去欣赏那一大堆金子,快乐得难以形容。一般爱财如命的人都确信这绝非虚传,因为他们发现这老家伙的一双眼睛黄灿灿的,仿佛染上了黄金的光泽。凡是靠利滚利赚大钱的人,像色鬼、赌徒、溜须钻营之辈,眼神里定会流露出难以捉摸的习性,躲躲闪闪,贪得无厌,鬼鬼祟祟,绝对躲不过同道的眼力。在金钱迷住心窍的人眼里,这种无声的语言无异于帮会里的切口。葛朗台先生得到人们敬重,那是因为他这个人从来不欠任何人任何情分;而作为老箍桶匠和老葡萄园主,要为自己一年的收成准备一千个桶还是五百个桶,他像天文学家一样计算准确;投机事业从来没有失手过,酒桶的市价比酒贵的时候,他总是有酒桶出售,还会把酒藏起来,等到每桶涨到两百法郎再抛售,而一般小地主每桶一百法郎就销售一空了。1811年少有的好收成,他明智地攥住不放,慢慢地卖出去,结果赚了二十四万法郎。讲起理财的本领,葛朗台先生像猛虎,像巨蟒,善于躺着,蹲着,久久地打量着猎物,然后猛扑上去,张开血盆大口般的钱袋子,往里面装金路易,接着就安安静静地躺着不动了,像吞食饱了的蛇,不动声色,沉着冷静,有条不紊地消化着食物。凡是看见他从自己面前经过的人,无不产生仰慕、尊敬而又惧怕的感情。索莫城的每个人,有谁没尝过被他的铁爪子利索地抓破的滋味?某人要买地,通过克吕绍先生来贷款,利息高达11%;又有人拿了期票,到格拉珊那里去贴现,要扣除一笔惊人的利息。在索莫城里,市场上或夜晚街头巷尾的闲聊中,没有哪一天不提起葛朗台先生的大名。在有些人心目中,这个老葡萄园主的万贯家财,堪称梓里的骄傲。不止一个生意人或客栈老板不无自豪地对外来客说:“先生,上百万家产的在我们这里有两三家,可是葛朗台先生呢,究竟有多少财产连他自己也搞不清!”1816年,索莫城里最会算账的人估计,这老家伙仅地产就值四百万,而从1793年到1817年,他靠地产所得收益,平均每年不下十万法郎。由此推算,他所拥有的现金的数额,大抵与不动产的总值相当。所以,每当打完一局牌,又聊一会儿葡萄什么的,大家扯来扯去扯到葛朗台头上,好卖弄的人就会说:“葛朗台老爹吗?……葛朗台老爹的家产该有五六百万吧?”这话要是给克吕绍或格拉珊听到了,他们就会搭腔道:“你那脑瓜子真比我灵,这总数我从来都没摸透呢!”如果巴黎来的一个什么人提起罗思柴尔德或拉菲特那样的大银行家,索莫城的人就会问,他们是否像葛朗台先生一样有钱?要是那巴黎人不屑地付之一笑,回答说是的,他们便大眼瞪小眼,不相信地摇着头。如此巨额的财富给葛朗台的一切行为披上了一件金子的外衣。即使当初他生活中有些怪异,表现遭到过嘲笑讥讽,这嘲笑和讥讽也早被淡忘了。葛朗台先生的一举一动,都具有铁定的权威。他的言辞、衣着、举手投足乃至眨眼睛,都成了当地的金科玉律。人人都研究葛朗台,像博物学家研究动物本能的影响一样,竟至从他最微小的动作,悟出奥秘无穷、不可言传的智慧。譬如有人说:“今年冬天一定苦寒,瞧葛朗台老爹都戴皮手套了,咱们该摘葡萄啦。”或者说:“葛朗台老爹买进了许多做桶的橡木板,今年的酒一定高产。”葛朗台先生从来不买肉,不买面包。他的佃户们每星期都给他送来足够的食物:阉鸡、母鸡、鸡蛋、黄油、麦子等等,都是抵租的。他有一座磨坊租给人家,租户除缴租金之外,还要来他家拿一定数量的麦子去磨,磨好了再把面粉麸皮给送回来。他家唯一的老妈子,叫作长婆娜侬的,虽然上了年纪,但每到周末还得做全家食用的面包。葛朗台与租种菜园子的菜农说好,由他们供应他家的蔬菜。至于水果,他自家果园里产很多,大部分还得拉到市场上去卖。取暖用的柴火,是从树篱里砍的,或者把地边朽了一半的老树伐倒,由佃户们锯成一段一段,装上大车,运进城,殷勤地搬进他家柴房里码好,讨声谢谢。人们所知道的他家的开销,无非是圣餐费、他太太和女儿的服饰费,以及教堂里座位的租金、家里的灯烛费、长婆娜侬的工钱、炊锅镀锡费、纳税、修缮房屋和各项经营费用。新近他又买了六百阿尔邦树林,托一位街坊的护林人看护,答应给他一点补贴。自从买了这片树林之后,他才吃上野味。葛朗台言谈简朴,说话不多,发表意见时声音柔和,句子简短,好用格言。自从他变得引人注目的大革命年代以来,这老家伙每逢需要长篇大论,或者需要与人家讨论什么问题时,便立刻变得结结巴巴,使人家听起来吃力厌烦。这种口齿不清,语无伦次,连篇废话,思路凌乱,毫无逻辑,人家以为是缺乏教育所致,其实是装出来的。后面的故事中某些情节,就足以说明这一点。另外,凡是生活上和生意上遇到要处理和解决的难题,他总是搬出像代数公式一样固定不变的四句口诀:“不知道,没办法,不行,再说吧。”他从来不说“是”或者“不是”,也从来不落下白纸黑字。你要和他说话,他冷冷地听着,右手托着下巴颏儿,胳膊肘儿支在左手背上,而且无论什么事情,一旦拿定主意,就不回头。任何一桩小生意,他都要盘算很久。经过一番巧妙的对谈,他就把对方的底细摸了个透,对方还以为没对他露半点口风。而临了他却说:“这事儿还拍不了板,我得跟我太太商量一下。”他太太被他压得成了不折不扣的奴隶,在生意上却给他充当称心如意的挡风墙。他从来不上别人家,不吃请也不请客,凡事从不张扬,似乎什么都求节省,包括动作。一贯尊重所有权,所以绝不乱动人家的东西。不过,尽管他声音柔和,态度谨慎,然而箍桶匠的言谈和习惯还是会有所流露,尤其是在家里,不像在别的地方有那么多的顾忌。体格方面,葛朗台身高五尺,矮壮,横阔,腿肚子有一尺粗,膝关节鼓凸;肩膀宽阔,脸圆,黝黑,布满麻点,下巴笔直,嘴唇没有一丝曲线,牙齿雪白;一对眼睛透露出冷漠、贪婪的神色,一般人说那是蛇怪的眼神;额头布满横向皱纹,有一些意味深长的凸起;黄色的头发露出了灰白,一些不知道深浅的年轻人拿葛朗台老爹寻开心,说他的头发是金子里掺白银;鼻尖肥大,顶着一个带红筋的肉瘤,一班下作的人不无道理地说,那里面包藏着一团刁钻的玩意儿。这副脸相显示出一种危险的精明,一种冷酷的诚实,显示出这个人的自私自利,他习惯于把自己的全部情感集中于吝啬的乐趣,集中于唯一一个在他心里具有分量的人,即他的女儿,他唯一的继承人欧也妮。从态度、举止到行为方式,总之他身上的一切,都显示出他的自信,这正是他事业上总能获得成功的习惯使然。所以,葛朗台先生虽然表面上平易随和,优柔寡断,但骨子里有着铁石般强硬的性格。他的穿着一成不变,谁在1791年看见他是什么装束,如今会看见他还是那样的装束。笨重的皮鞋,鞋带也是皮做的;四季都穿一双呢袜,一条带银扣的短裤,一件黄褐两种颜色相间的条绒马甲扣得一丝不苟,外面套一件下摆宽大的栗色外套,系一条黑领带,戴一顶宽檐帽。他的手套跟警察的手套一样结实,可用一年零八个月,为了保持干净,每次摘下来后,总是一丝不苟地搁在帽檐上的同一个地方。关于这个人物,索莫城的人知道的就这么多。

索莫城的居民能够出入葛朗台府上的,只有六位。前三位中最重要的是克吕绍先生的侄子。这个年轻人自从当上索莫城一审法庭的庭长之后,在本姓克吕绍之后又加了一个彭峰的姓氏,并且竭力让彭峰比克吕绍更引人注目。他的签名已经改为克·德·彭峰了。哪个律师如果不太谨慎还是叫他克吕绍先生,庭讯的时候准会立刻后悔自己的愚蠢。这位法官对称他“庭长先生”的人,会给予庇护,而对叫他“彭峰先生”的人,更会报以满面春风的微笑。庭长先生现年三十有二,拥有彭峰田庄,每年可获七千法郎进款,还等待着继承两个叔父的遗产,一个是克吕绍公证人,另一个是克吕绍神甫、图尔城圣马丁教堂教务会的重要成员。这两个人据说都相当有钱。三个克吕绍,得到众多房族的支持,在本城有亲姻关系的又不下一二十家,与从前佛罗伦萨的梅迪契家族一样,俨然结成了一个党。而且正如梅迪契家族一样,克吕绍叔侄也有他们的敌党。格拉珊太太有一个二十三岁的儿子,她很热心地三天两头来陪葛朗台太太打牌,希望自己心爱的阿道尔夫能够把欧也妮小姐娶到手。银行家格拉珊先生对妻子的筹谋全力支持,经常暗中给老财迷一些好处,而且总能及时赶到战场上。格拉珊一家三口也有自己的同党、房族和忠实盟友。克吕绍家族方面,神甫是家族的塔列朗,有当公证人的兄弟做后援,激烈地同银行家的太太争夺地盘,力图让自己当庭长的侄儿能得到葛朗台的大笔遗产。克吕绍和格拉珊两家这场明争暗斗,目标是要把欧也妮·葛朗台娶到手,引起了索莫城各个阶层的莫大兴趣。葛朗台小姐终将嫁给谁呢?是嫁给庭长先生还是阿道尔夫·德·格拉珊?对于这个问题,有些人的答案是,葛朗台先生不会把女儿嫁给这两人中的任何一个。据他们说,老箍桶匠可是野心勃勃,想找一个贵族院议员做女婿。凭他三十万法郎年金的陪嫁,谁还会把他过去、现在和将来做箍桶生意当回事呢?另一些人反驳说,格拉珊夫妇是贵族世家,广有钱财,阿道尔夫又是位风流倜傥的对象,这样一门风光的亲事,一定能叫出身低微,索莫城里人人见他做过酒桶,而且还戴过“红帽子”的人心满意足,除非他胸有成竹,有个教皇的侄子在等着做他的乘龙快婿。然而老于世故的人提醒说,克吕绍·德·彭峰先生随时可出入葛朗台家,而他的对手只是星期天才登门。一些人认为,比起克吕绍家的人,格拉珊太太与葛朗台家的女眷们更接近,能够给她们灌输一些想法,迟早会获得成功。另一些人则认为,克吕绍神甫是世间最巧言令色的人,女人与出家人斗法,正好旗鼓相当。所以索莫城有个才子说:“他们棋逢对手。”本城更知根知底的老辈们则断言,葛朗台夫妇那样精明透顶的人,绝不会让肥水流进外人田,索莫城的欧也妮·葛朗台小姐,准会嫁给巴黎的葛朗台先生、一个富裕的葡萄酒批发商的儿子。针对这种看法,看好克吕绍家和看好格拉珊家的人不以为然,说:首先,葛朗台老哥儿俩三十年来没见过两次面。其次,巴黎的葛朗台先生对自己的儿子抱有很高的期望。他本人是巴黎某区的区长兼议员,又是国民卫队上校、商业法庭法官。他不承认索莫城的葛朗台同自己是本家,企望与受拿破仑宠爱的某个公侯攀上亲家。对于这样一个大家闺秀,方圆七八十里人们议论纷纷,甚至从昂热到布洛瓦的驿车里,说什么的都有。1818年年初,有一件事让克吕绍派明显占了格拉珊派的上风。素以大花园、美丽的古堡、田庄、河溪、池塘和森林引人注目的弗洛瓦枫地产,价值三百万法郎,年轻的弗洛瓦枫侯爵需要筹集资金,不得不计划把它卖掉。但克吕绍公证人、克吕绍庭长和克吕绍神甫,在同道们的帮助下,设法打消了侯爵分成小块出售的念头。公证人告诉他,分小块出售,要与各投标人没完没了地打官司,才能把所有小块所卖的钱收齐,不如整个儿卖给葛朗台先生,他吃得下,而且能付现钱。这样公证人便与年轻的侯爵达成了一桩不可多得的买卖。弗洛瓦枫那块美丽如画的侯爵封地,便这样送进了葛朗台先生嘴里。这回让索莫城的人惊讶了:手续办完之后,葛朗台打了些折扣,居然把购田款一次付清了。这件事在南特和奥尔良都引起了轰动。葛朗台先生顺便搭了一辆人家回家的大车,去看他那座古堡。他以主人的眼光看了一遍这片产业,回到索莫城里,深信这笔投资等于放出了一笔可得五厘利息的贷款。他产生了一个宏伟的想法,决计扩大弗洛瓦枫侯爵封地的规模,把自己的全部不动产都并进来。随后,为了把几乎出空了的金库重新填满,他决定砍伐自己的全部树木和森林,连草场上的白杨也当木材卖掉。

现在不难明白葛朗台公馆这个叫法的分量了吧?这座公馆朴实无华,冷清清,静悄悄,坐落在索莫城的高头,旁边就是倒塌的城墙。两根廊柱和门洞上的拱顶,与整座房子一样,都是用石灰华建造的,这是卢瓦尔河畔特产的一种白色岩石,质地松软,一般难用二百年。严寒酷暑使得门洞的拱顶和侧壁上,出现了无数大小不一、形状奇特的洞眼,颇像法兰西建筑中常见的布满虫迹装饰的石料结构,又有几分像监狱的大门。拱楣上是一块质地坚硬的条石刻出的浮雕,代表四季的图案已经剥蚀发黑。浮雕上面,突出一块覆盖接缝的石板,上面长了一些随风扎根的植物,如发黄的墙草、牵牛花、旋花、车前草,还有一株小小的樱桃树,已长得相当高了。实心橡木门呈褐色,干燥得到处是裂纹,表面看去单薄,实际上很坚固,因为有一排排构成对称图案的螺钉钉住。独扇的门扉中央开了一个装铁栅的四方形小洞,排得很密的铁条锈得发红,上面正好可挂一个铁环,铁环吊一个敲门锤,敲下来刚好落在一个大铁钉仿佛龇牙咧嘴的钉头上。这个椭圆形的锤子,与我们的祖先称为小鬼头的钟锤相仿,其实像一个粗大的感叹号。好稽古的人仔细观察,就会依稀看出过去上面是张小丑的面孔,只是长年敲来敲去,已经敲得光溜溜的了。那个铁栅小洞,在过去内战年代,是用来窥看访客是敌是友的,现在好奇的人,可以通过铁栅,望见里面黑乎乎、绿茸茸的穹拱尽头,有几级已经损毁的台阶,拾阶而上就进到一座花园里,厚而潮湿的围墙,到处有渗水的印痕,上面长了一丛丛纤弱的杂树,倒也不失为一处景致。这墙原本是城墙的一段,相邻几家就便做了花园的围墙。楼下最重要的房间是“堂屋”,它的门正对着大门。在安茹、都兰、贝里等地的小城市,堂屋的重要性很少有人了解。它同时是穿堂、客厅、书房、上房、餐厅,是日常生活的中心,全家共用的起居室。小区的理发匠每年来给葛朗台先生剪两次头发是在这里;佃户、神甫、专区区长、磨坊伙计登门造访,也是在这里。这间堂屋有两扇临街的窗户,四壁从上到下铺满灰色的护墙板,下面是老式的线脚,顶板上露着梁,也漆成灰色,梁之间的楼板刷着白漆,已经发黄。一座老式黄铜挂钟,上面镶嵌着螺钿图案,点缀着刻工粗糙的白石面壁炉台;壁炉上挂了一面青幽幽的镜子,磨成斜面的边显示出镜子的厚度,将一丝丝反光映在哥特式的镂花钢框上。壁炉台的两角各有一座金晃晃的多枝铜烛台,作为摆设;它们还有一种用途,拿掉玫瑰花瓣形的托盘,把主杆插进镶黄铜的浅蓝色大理石座子,便成为一个单枝烛台,供日常使用。老式的座椅包着绒面,上面绣有拉封丹寓言的图案,但没有这方面知识的人,很难看出是什么内容,因为颜色褪尽,而且补丁摞补丁,图案已看不清楚。堂屋四角有角柜,作餐橱之类用途,上面还有几块油腻的搁板。两扇窗户之间的板壁下面,摆了一张细木镶嵌的牌桌,桌面上画有棋盘。桌子上方,挂有一只椭圆形晴雨表,黑框四周装饰着金漆的木刻花边,只是苍蝇肆无忌惮地在上面叮来叮去,金漆也没多少金色了。壁炉对面的墙上,挂着两幅水粉画肖像。据说一个是葛朗台太太的外公拉贝特利埃老先生,身穿法兰西卫队中尉衔军服;另一个是已故的让蒂叶太太,装扮成牧女状。两扇窗户挂着图尔的红色横棱绸窗帘,两旁由带大坠子的丝带吊起。这种讲究,与葛朗台家的习惯很不协调,原来这些是这所房子买进来时就有的,包括镜框、座钟、绒绣面座椅和红木角柜。靠门的窗户下面,放有一把草垫椅子,椅脚下面还加了一块垫板,好让葛朗台太太坐在椅子上能看见街上的行人。窗台下的空间,刚好放一张褪了色的樱桃木女红台子,台旁是欧也妮·葛朗台的小靠椅。十五年来,每年从4月到11月,母女俩总坐在这个地方安静地打发日子,手里总拿着针线活儿。十一月初一,她们才可以坐到壁炉旁边过冬。只有到这一天,葛朗台才允许在堂屋里生火,到3月31日就熄灭,春寒也好秋凉也好,根本不予考虑。长婆娜侬想方设法从厨房的灶膛里拨出一些火炭,生上一个脚炉,让太太和小姐抵御4月和10月早晚的寒意。全家的内衣被服都由母女俩缝制补缀,她们整日尽心竭力地做着这种地道的女工活儿,欧也妮想给母亲绣一条细布绉领,不得不挤出睡眠时间来做,还得找借口向父亲骗取蜡烛。长年以来,女儿和长婆娜侬所用的蜡烛,都由吝啬鬼分发。同样,日常消费的面包和其他必需品,也由他分发。

能够忍受得了主人那种专制的,也许只有娜侬一个人。全城的人无不羡慕葛朗台夫妇有这样一个老妈子。大家叫她长婆娜侬,因为她身高五尺八寸。她在葛朗台家做女仆已经三十五年了。虽然一年的工钱只有六十法郎,但她已被认为是索莫城最有钱的女仆了。一年六十法郎,三十五年积攒下来,最近总共攒足了四千法郎,存到公证人克吕绍那里做养老金。长婆娜侬长年坚持不懈地节省的成果,显得挺可观。所有女仆看到这个六十岁的老妈子老年不愁吃了,无不眼热。然而她们没有想到这笔血汗钱是做牛做马换来的。这个可怜的老姑娘,直到二十二岁还没找到接受她做事的人家,因为她的长相实在让人反感。这种看法其实很不公正,她那张脸如果安到一个掷弹兵的脖子上面,准会受到人家称赞哩,只不过据说凡事都讲究个相合。她先是在一家农庄放牛,那农庄遭了火灾,她不得不离开,凭着天不怕地不怕的倔强和勇气,跑到索莫城来找事做。那时,葛朗台老爹正想娶亲,已经打算购置家用器具了,注意到这个挨家挨户遭冷眼的女孩子。他以一个箍桶匠的目光判断一个人的体力,那准是错不了的。他知道这姑娘的利用价值:她那个头就像大力士,站在那里宛如一棵六十年的大橡树牢牢地扎根在大地上,背阔腰圆,一双车夫般的粗手,有着无可挑剔的诚实,正如有着纯洁无瑕的贞操。那张具有阳刚气质的脸生满了疣,紫膛膛的肤色像出窑的砖头,双臂青筋暴突,衣衫褴褛不堪,娜侬的这外表并没有吓退箍桶匠,尽管那时他还处于心旌摇荡的年纪。他给可怜的姑娘衣服鞋袜,供她吃住,付她工钱,又不过分粗暴地使唤她。长婆娜侬看到自己得到这样的待遇,快活得偷偷地哭了,就忠心耿耿地为箍桶匠卖命,而箍桶匠则把她当家奴一样使唤。娜侬包办一切:做饭,打扫卫生,去卢瓦尔河里洗衣服,洗完了放在肩头上扛回来;天亮起床,深夜才睡;收摘葡萄的季节,料理所有短工的饭食,还监视偷捡葡萄的人,像一条忠实的狗保护着主人的财产。总之,她对主人盲目信从,不管主人动了多么荒唐古怪的念头,她都毫无怨言地照办。1811年年成特别好,采摘葡萄空前辛苦,葛朗台发狠把一块旧表赏给了娜侬。那是在他家做了二十年工的娜侬,从他那里得到的绝无仅有的一件礼物。尽管他把穿旧了的鞋子也赏给她(她穿倒还合脚),但每过三个月才赏的鞋子已破旧不堪,称不上礼物了。可怜的老姑娘一无所有,变得十分吝啬。久而久之,葛朗台像喜欢一条狗一样喜欢上她了。而娜侬心甘情愿让他把带刺的项圈套在自己脖子上,也不觉得那刺扎得疼了。葛朗台分面包时切得太薄,她绝不抱怨;她愉快地赞成全家人严格节制饮食,从而带来卫生方面的好处,确实也从来没有人生病。再说娜侬已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分子:葛朗台笑,她也笑;她跟主人一起发愁,挨冻,取暖,干活儿。这种平等包含了多少温馨的补偿!这个女仆在果树下摘几颗杏子、酸枣、李子或油柿,主人从来不责备她。逢上果子把树枝压弯,佃户不得不拿了喂猪的年成,主人还会对她说:“吃吧,娜侬,尽管吃。”这个年轻时受尽虐待的乡村老姑娘,这个被人家发善心收留的穷苦女人,看到葛朗台老爹那种叫人捉摸不透的笑,不啻看到了一道阳光。况且,娜侬心地单纯,头脑简单,只容得下一种情感,一个心眼。三十五年来,她眼前时时浮现出自己站在葛朗台老爹的工场前面,光着脚,衣衫褴褛,听见箍桶匠对她说:“你要什么,好孩子?”她心中的感激之情始终像年轻时一样。有时葛朗台想,这可怜的女人从来没听到过一句奉承话,也不知道女人能引发什么样的温情,将来有朝一日被召到上帝面前,保准比圣母玛丽亚还要贞洁。想到这里,葛朗台不禁动了恻隐之心,望着她说了句:“这可怜的娜侬!”老妈子听了这声感叹,总要用难以形容的目光看他一眼。不时发出的这一声感叹,久而久之形成了一条连绵不断的友谊之链,每感叹一次,就往这链子上增加了一个环。出自葛朗台心坎的这种怜悯,固然让老妈子感激涕零,但不知为什么总有点让人毛骨悚然的成分。这种吝啬鬼铁石心肠的怜悯,在老箍桶匠心里唤起了许多得意之处,而对娜侬来讲却是她的全部幸福。“可怜的娜侬!”这样的话谁不会说?只有上帝才能从声音的抑扬顿挫和语气中奥妙的怜惜,判断说话的人是否真是天使。索莫城有许多家庭对待仆人要好得多,然而没有一个仆人对主人表示满意的。于是产生了这样的议论:“葛朗台夫妇究竟怎样待长婆娜侬的,能让她这样忠心耿耿,简直肯为他们赴汤蹈火?”他们家的厨房临院子,窗上装有铁栅,总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冷冰冰的,地道一个守财奴的厨房,在这里没有丁点儿东西被糟蹋。娜侬洗完碗盘,收拾好剩菜剩饭,熄掉灶火,便来到与厨房隔一条过道的堂屋,在主人们身旁坐下绩麻。这样,晚间全家点一支蜡烛就够了。老妈子睡在过道尽头一间小黑屋里,只有一个墙洞漏进一点光线。亏得她身子骨结实,睡在这样一个窝里居然没落下什么毛病。在那里,她可以谛听日夜静悄悄的整座房子里的任何动静。她俨然是一条看家狗,竖起耳朵睡觉,歇息时不误守夜。

这座公馆的其余部分,将会随着故事的展开加以描述。不过,对于整个家最讲究的堂屋的简略描写,想必已使人预先想到楼上各房间的寒碜了。

1819年11月中旬一天傍晚时分,长婆娜侬第一次生上火。这年秋季天气十分晴和。这一天是克吕绍和格拉珊两个家族的人铭记于心的节日。敌对双方六个人,全副武装相会于葛朗台家的堂屋,准备交一交手,看谁与这家情谊更深厚。早上,全索莫城的人都看见葛朗台太太和小姐,后面跟着娜侬,去堂区教堂做弥撒,大家都记起这一天是欧也妮小姐的生日。所以,克吕绍公证人、克吕绍神甫和克·德·彭峰先生,算准了葛朗台该吃完晚饭的时候,急忙抢在格拉珊一家前面,赶来向葛朗台小姐祝贺生日。三个人每人捧一大束鲜花,都是从自家的小暖房里采摘的。庭长预备送的那束,花梗上精巧地裹上白缎带,还饰有金色穗子。葛朗台先生照例像往常欧也妮过生日和圣名瞻礼日一样,一大早就出其不意地来到她的床前,郑重其事地把父亲的礼物送给她。那礼物十三年来都一样,是一枚稀罕的金币。葛朗台太太则根据女儿过的是什么节日送礼物,一般都是送一条冬天或夏天穿的裙子。这两条裙子加上父亲在元旦和他自己的圣名瞻礼日赏的金币,使得她每年都有一笔小小的收入,数额大约一百埃居。看到她积攒钱,葛朗台心里欢喜。这不等于把他的钱从一个银箱存放进另一个银箱吗,而且等于手把手教会自己的继承人吝啬。他不时盘问一下女儿的积蓄的数额,其中有一部分是拉贝特利埃夫妇送的。盘问的时候他总是说:“这可是你出嫁时的压箱钱啊。”“压箱钱”是一种古老的习俗,在法国中部一些地区得到很好保持,依然盛行。例如在贝里、安茹一带,姑娘出嫁,娘家或婆家要给她一个钱袋,里面装着十二枚或十二份十二枚抑或十二份一百枚金币或银币,多少依家境而定。最穷的牧羊女出嫁也不能没有压箱钱,哪怕是用铜板充数。相传伊苏屯一个富家千金出阁,不知是娘家还是婆家给的压箱钱,是一百四十四枚葡萄牙金币,至今还有人谈论这件事呢。卡特琳·德·梅迪契嫁给亨利二世时,她的叔叔教皇克莱芒七世送给她十二枚价值连城的古代金质勋章。晚饭时,父亲看到欧也妮穿了新裙子格外漂亮,满心欢喜,扯着嗓门说道:“既然今天是欧也妮的生日,咱们生上火吧!讨个吉利。”“小姐今年准要成亲。”长婆娜侬这样说着,一边收拾吃剩的鹅肉——箍桶匠家餐桌上的山珍。“我看索莫城里找不到适合她的对象。”葛朗台太太接过话茬儿说道,同时怯生生地朝丈夫看一眼。那神情说明这可怜的女人尽管已这把年纪了,但仍是忍气吞声,完全受丈夫统治的。

葛朗台端详着女儿,快活地大声说:“这孩子今天二十三岁啦,该是咱为她操心的时候了。”

欧也妮和母亲心照不宣地相互看一眼。

葛朗台太太是个干瘦的女人,皮肤蜡黄像个木瓜,举止笨拙迟缓,像个天生受虐的女人。她大骨骼,大鼻子,大额头,大眼睛,乍一看上去,有点像那种失去香味的水分、嚼起来如同棉花球的果子。发黑的牙齿已所剩无几,嘴巴四周布满褶皱,下巴颏儿像只木底鞋往上翘起。一个极好的女人,不愧是拉贝特利埃家的后代。克吕绍神甫善于找机会对她说,当年她长得不错。这话她觉得中听。她像天使一样性情温柔,像被孩子们捉弄的虫子一样听天由命,罕有的虔诚,心境如秋水般平静,秉性善良,这一切令所有人都对她抱着同情和敬重。丈夫给她的零花钱,每次从不超过六法郎。这个女人虽然长相可笑,但她通过自己的陪嫁和所继承的遗产,给葛朗台老爹的家底增添了三十万法郎。然而她始终觉得自己像是寄人篱下,给人为奴似的,私下里非常自卑。可是她温顺的天性不允许她反抗,既从来没有要求过一分钱,对克吕绍公证人让她签署的文件也从来没有提出过异议。正是这种愚不可及的私下的自卑,这种一直不为葛朗台理解反而不断受到他伤害的高尚心灵,支配着这个女人的行为。葛朗台太太长年穿一件绿得泛白的利凡得绸连衣裙,而且习惯于一穿就是一年,披一方宽大的白色棉围巾,戴一顶手缝的草帽,身前总系一条黑色塔夫绸围裙,极少出门,鞋子挺省。总之,她从没想过为自己添置什么。有时,葛朗台想起自上次给太太六法郎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不免有些过意不去,便在出售当年收成的契约里为太太规定一笔好处费,要购买葛朗台家葡萄的荷兰人或比利时人为他太太破费四五枚金路易。这就是葛朗台太太一年收入中最可观的一笔了。可是,当那五个金路易到了她手里,她丈夫似乎认为他们的钱是合在一起花的,常常对她说:“你可以借给我几个子儿吗?”这可怜的女人想起忏悔师说丈夫是老爷和主子,便以能为他做点什么而喜在心头,整个冬天要从那笔好处费里掏出好几个埃居给他。葛朗台每月掏出一百苏给女儿,作为买针线脂粉之类的零用钱,把钱袋子扣上之后,总不忘问自己女人一句:“你呢,孩子她妈,你想要点什么吗?”“亲爱的,以后再说吧。”葛朗台太太答道,因为她顿时感到了做母亲的尊严。

这种高尚有什么用!葛朗台自以为对太太慷慨得很呢。哲学家要是遇到了像娜侬、葛朗台太太、欧也妮这等女人,不是颇有理由认为,上帝的秉性其实就是爱嘲弄人吗?晚餐后,由于今天是头一回提起欧也妮的婚事,娜侬便去葛朗台先生房里拿了一瓶惠醋栗酒,下楼的时候险些摔了一跤。“大笨蛋,”主人骂道,“你也会像别人一样栽筋斗吗?”“先生,是你的梯子这一级松啦。”“她说得对,”葛朗台太太说道,“你早该修啦。昨天欧也妮差点儿扭伤了脚。”“来,”葛朗台见娜侬脸色煞白,便对她说,“既然今天是欧也妮的生日,你又差点跌了一跤,过来喝杯酒压压惊吧。”“说真的,这瓶酒算是我赚回来的,”娜侬说道,“换了别人早摔碎啦。我呢,宁愿摔断脖子,也要把酒瓶举得高高的不让它摔碎。”“这可怜的娜侬!”葛朗台一边给她倒酒,一边这样说了一句。“摔疼了没有?”欧也妮关心地望着娜侬问道。“没有。我腰一挺就站住了。”“好吧,既然今天是欧也妮的生日,”葛朗台说,“我就替你把那级梯子修一修。你们哪,就不会拣那个还结实的角上落脚。”

葛朗台拿了蜡烛,到烤面包房里去找木板、钉子和家什,留下妻子、女儿和老妈子在那里,连灯光也没有,只有壁炉里熊熊燃烧的火苗在闪光。“要帮手吗?”娜侬听见他在楼梯上敲打,大声问道。“不要,不要!这个我在行。”老箍桶匠答道。

正当葛朗台亲自修理虫蛀的梯级,一边想起年轻时的往事,尖声地吹着口哨时,克吕绍叔侄三个来敲门了。“是克吕绍先生吗?”娜侬凑在小铁栅上朝外望一眼问道。“是我。”庭长回答。

娜侬打开大门。壁炉里的火光映亮了门洞,三位克吕绍总算看清了堂屋的门在什么地方。“啊,你们是来祝贺生日的。”娜侬闻到花香,说道。“对不起,诸位,”葛朗台听出了客人的声音,大声说道,“我就来。不怕见笑,我正在自己修理损坏的楼梯踏板呢。”“忙你的吧,葛朗台先生,忙你的吧。烧炭工在家也是市长啊。”庭长用谚语打趣道,说罢独自笑了,为没人听出他将谚语改了两个字而自鸣得意。

葛朗台太太和小姐起身迎客。庭长趁堂屋里没有灯光,对欧也妮说:“小姐,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祝你年年幸福,岁岁安康。”他献上一大束索莫城里少见的鲜花,然后抓住女继承人的肘弯,在她的脖子里一边亲一下,那股殷勤劲儿让欧也妮好不羞臊。这庭长毛手毛脚的像颗生锈的大钉子,以为这就叫求爱了呢。“别拘束啊,庭长先生,”葛朗台回到堂屋里说道,“就像平常的喜庆节日一样嘛。”“舍侄跟令嫒在一块,”克吕绍神甫捧着花束插嘴说,“他觉得天天都是喜庆节日哩!”

神甫说罢亲了一下欧也妮的手。克吕绍公证人则老老实实亲了亲姑娘的面颊,还一边说:“岁月催人啊,十二个月一晃又大一岁了。”

葛朗台将蜡烛放回座钟前面。他这个人只要觉得一句开玩笑的话有趣,就会三番五次不厌其烦地重复。他接过公证人的话说:“既然今天是欧也妮的生日,咱们让所有烛台都放光明吧!”

他小心翼翼地摘下枝形大烛台的分枝,给每个座子安上托盘,从娜侬手里接过一支卷在纸里头的新蜡烛,插在座子的洞里,摸一摸稳了,才点燃,来到太太身旁坐下,把三个客人、女儿和两支蜡烛挨个儿打量一遍。克吕绍神甫矮小肥胖,浑身是肉,套着扁平的棕红色假发,有一张爱赌钱的老太婆那样的脸,穿一双带银搭扣的结实的皮鞋,将双脚往前伸了伸,问道:“格拉珊家的人没来吗?”“还没来。”葛朗台答道。“他们会来吗?”老公证人那张满是麻坑像个漏勺似的脸扮了个怪相,问道。“我想会来的。”葛朗台太太回答。“你们家葡萄收完了吗?”德·彭峰庭长问葛朗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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