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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30 18:02: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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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法)奥诺雷·德·巴尔扎克

出版社:中国友谊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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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再版精装)轻经典:驴皮记

(2016再版精装)轻经典:驴皮记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2016再版精装)轻经典:驴皮记作者:奥诺雷·德·巴尔扎克排版:JINAN ENPUTDATA出版社:中国友谊出版公司出版时间:2016-08-01ISBN:9787505729292本书由北京创美时代国际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献给科学院院士萨瓦里先生

引自斯特恩的《特里斯特拉姆·香迪》第三二二章法宝

去年10月末,在赌场开馆的时刻,一个青年走进了王宫大厦,毫不犹豫地踏上了三十六号赌馆的楼梯。赌博这种恶习之所以受法律保护,让人开设赌馆,主要是因为可以征税。“先生,请把帽子给我!”栏杆后面一个蹲在阴暗角落的小老头子突然站了起来,用干巴巴的声音带点责备的口气向他叫喊,这小老头子面色苍白,模样儿像是按照非常难看的模子浇铸出来的。

一个人走进赌馆以后,按照规矩第一件事就是拿掉他的帽子。这种行为是否表演福音书里的寓言,还是神的隐喻?或者是同你订立恶毒的契约以索取抵押品的一种方法?又或是强迫你在要赢你钱的人们面前,保持恭敬的态度?抑或是潜伏在社会各个罪恶渊薮的警察,坚决要知道你的帽子店的名字,或者你的名字,如果你曾经在帽子里写上你的名字的话?又或者是要量一量你的头骨的尺寸,以便对赌徒的大脑能力,得出有益的统计数字?面对这种种疑问,行政当局完全保持沉默。可是不管怎样,要知道你向赌桌迈出一步,你的帽子已经不属于你,正如你的整个人已经不属于你一样,因为你在赌博,你,你的财产,你的帽子,你的手杖和你的大衣,都在赌博。当你走出赌馆的时候,赌神会以行动来残酷地挖苦你,他向你表明他将你的一切还给你的时候,还为你留下了一点东西。假如你戴着的是一顶新帽子,你从这个教训里就会懂得必须定制一套赌徒服装。

青年人的帽子边缘已经有点脱毛,他把帽子递过去,换回来的是一张有号码的卡片,脸上露出吃惊的样子,这就足够说明他的灵魂还很纯洁,也使那个从年轻时起就卷进赌徒们沸腾的娱乐生活的小老头子,向他瞟了一眼。老头的眼光呆滞而毫无热情,一个哲学家可以从中看出医院病人的凄惨,破产人的漂泊流浪,一大堆窒息的纪录,终生的苦役,流亡到夸萨夸尔科斯等人生经历。这个人一副长脸,脸色煞白,说明他目前只靠达赛的廉价汤来营养;他的模样,正是赌博的惨白形象的赤裸裸的暴露。他脸上的皱纹,隐藏着旧日受尽折磨的痕迹,他一定是领到他的那份微薄的薪金以后,当天就去赌光。他像驽马一样,鞭子在他身上再也不起作用,没有什么能使他打一个寒战。输光了的赌徒走出大门时的长吁短叹,他们的默默咒骂,他们的呆滞目光,都不能使他有丝毫激动。他就是赌神的化身。如果那个青年仔细观察一下这个看门狗的悲惨样子,也许他就会说:“这个人的心里只想着赌博!”这个活的样板大概是上帝特意安置在那里的,正如上帝将令人讨厌的标志放在所有藏垢纳污处所的门上一样,可惜这个活忠告没能使青年听从,他坚决地走进了大厅。厅里金钱的铿锵声对充满贪婪的人心,正在施展勾魂摄魄的魅力。这个青年大概是受了让·杰克·卢梭全部雄辩的话中最符合逻辑的一句话的驱使,才到这儿来的。这句话的悲惨内涵是这样的:“是的,我理解一个人可以去赌博,因为那时候他只剩下最后一块银币,除了一搏便只能投入死神的怀抱了。”

傍晚时分,赌场宛如一首庸俗的诗歌,可是非常动人,就像一出流血的悲剧那样。大厅里挤满了观众和赌徒,一些贫穷的老头子,为了取暖,也在那里流连忘返。到处都是激动的面孔和狂欢的场面,这些从喝酒开始的狂欢,必然以跳进塞纳河而终结。尽管大厅里充塞着赌徒的气味,由于登场人物过多,使人无法看清赌博恶魔的真面目。夜场赌博是一首真正的重唱曲,整队人都在叫嚷,乐队的每件乐器都在抑扬地奏出自己的旋律。你可以看见许多有身份的人到这儿来花钱找乐,就像他们花钱看戏和上馆子一样,也像他们到娼寮去花钱购买三个月刻骨铭心的悔恨一样。可是你能理解一个焦急地等待赌馆开门的人,心中多么兴奋和心跳得多猛烈吗?早上赌徒和晚间赌徒之间的差别,就像一个懒洋洋的丈夫同一个在情妇窗下等待得差不多要昏倒的情夫之间的差别一样。只有在早上,突突直跳的赌瘾才会发作,十足骇人的需要才会出现。这种时候,你可以欣赏到一个真正的赌徒,他不吃、不睡、不过日子、也不思想,因为他受尽了赌输后下加倍赌注赢回来的煎熬,受尽了急切希望在“三十与四十”纸牌赌上赢一注的折磨。在这个可诅咒的时刻,你会遇见冷静得可怕的眼光,使你瞧得发呆的面孔,想将纸牌掀起来并把它吞掉的视线。因此赌馆最壮观的时刻是它开馆的时候。如果西班牙有斗牛,罗马有角斗士,巴黎也有王宫大厦足以自傲,这里刺激神经的轮盘赌,给人以欣赏血流成河的快乐,却不至于在血泊中滑倒。你要偷看一眼这个竞技场吗?请走进去吧!……装修多么简陋啊!墙壁上糊满了油垢斑斑的纸,高与人齐,却没有一幅使人灵魂清醒的画像,连钉子也没有一颗,想自杀也不容易。地板又破又脏。大厅中间有一张长方形的桌子。一些简陋的草垫椅子密密地围绕桌子摆着,桌上的绿台毯已被金币磨损,这一切,说明到这儿来为着发财和奢侈享受而丧命的人们,却奇怪地对这些毫不奢侈的陈设一点也不在乎。这种人间的矛盾现象只要内心对自己起了强烈的反作用,便随处可见。一个情郎总想将自己的情妇放置在绮罗堆中,给她穿上东方柔软的丝绸,然而多数时间他却在简陋的床上占有她。野心家梦想达到权力的顶峰,然而自己却不惜匍匐在地奴颜婢膝。商人躲在一间又潮湿又不卫生的铺子里无声无息地小本经营,赚了钱他盖了一座高楼大厦,然而他的儿子,过早到来的继承人,将因兄弟打官司而从大厦里被赶出去。总之,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比一家赌馆更能使人不快的呢?这是一个奇特的问题!人类是喜欢用反面同正面对比的,他用眼前的痛苦来欺骗将来的希望,又用不属于自己的将来,来欺骗眼前的痛苦,他使自己的一切行为,都带上前后不一致和软弱的性质。在人世间只有灾难是完整无缺的。

青年走进大厅的时候,已经有了几个赌客。三个谢顶的老头子,懒洋洋地围着一张绿台毯的赌桌坐着。他们的像石膏一样的脸,同外交官的脸一样毫无表情,说明他们的灵魂早已麻木不仁,他们的心好久以来已经不会激动,即使将老婆的陪嫁财产拿去孤注一掷也无动于衷。一个黑头发、橄榄色面孔的意大利青年,支着肘子,静静地坐在赌桌的一端,似乎在倾听注定要在赌徒耳边秘密叫喊的输赢预告。这个南国青年满脑子里都是黄金和激情。有七八个旁观者站在那里,排成一长行,等待着观看命运变幻的各种场景,观看赌徒的模样,金钱和钱耙的移动。这些无所事事的人们静静地站在那里,动也不动,集中注意力就如同老百姓在刑场上观看刽子手杀头一样。一个又高又瘦的男子,穿着旧西服,一手拿着记录簿,一手拿着大头针,来登记红方和黑方的获胜次数。他是现代的一个坦塔罗斯,完全同本世纪的一切享乐不沾边;他是一个没有财富的守财奴,只能以想象中的赌注来赌博;他是一个有点理智的疯子,惯用幻想来安慰自己的穷苦,对待罪恶和危险有如年轻的神父在主持普通弥撒时对待耶稣圣体一样。在庄家的对面,有一两个善观赌运的精明的投机家,活像古代的苦役犯,面对着苦役船也不害怕一样,走到庄家的对面,碰碰运气赌三次,赢了就走,他们就靠赢来的钱过日子。两个上了年纪的侍者,抱着胳膊,懒洋洋地在大厅里踱步,不时通过窗户向花园张望一下,似乎要将自己在玻璃上压扁的脸,作为招牌,向行人显示一下。庄家和副手用惨白的眼光向下赌注的人们投射致命的一瞥,然后用尖细的声音喊道:“下赌注吧!”这时候青年推门进来。场内的空气显得更静寂,大家都好奇地掉转头来朝着他。这真是闻所未闻的怪事!老头们发呆了,职员们愣住了,看客们,包括那个入迷的意大利人在内,所有的人看见那个陌生人的时候,都涌现了一种可怖的感觉。在这个大厅里,痛苦应加以掩饰,贫困应表现出快乐,绝望应保持稳重,那么,要叫人怜悯,不是必须表现出十分不幸吗?要得到同情,不是必须显得软弱无能吗?要想使这里的人灵魂受到震动,不是必须有一副凄凉可怕的外表吗?这三者在这个青年身上都具备,他一进来就给人一种全新的感觉,把所有冰冷的心都震撼了。在法国大革命时期,不是也有不少刽子手,为他们即将斩首的处女的满头金发而流泪吗?

赌客们一眼就看出这位新赌客脸上有可怕的秘密,他的青春焕发的容貌覆盖着一层阴霾,他的眼光证实他的种种努力都白白费掉,他的无数希望都成了泡影!可悲的藏而不露的自杀念头,给他的前额添上一层病态的灰白色,苦笑使他的嘴角出现了浅浅的皱纹,他的整个容貌表现出听命运摆布的神态,使人看了很不舒服。他的眼睛深处闪烁着隐秘的天才,而眼神暗淡,也许是娱乐生活过分疲劳所致。他的高贵面孔,以前既纯洁又热情,如今既堕落又颓唐,是不是放荡生活在上面打下了肮脏的烙印?他的眼皮上有黄圈,脸颊上有红晕,医生们一定会归咎于心脏和肺部有病,而诗人们则认为这些痕迹是钻研学问和灯下苦读所造成的。可是,比疾病更致命的恶习,比学习和钻研更残酷的疾病,使这颗年轻的脑袋变了样:富有生命力的肌肉萎缩了,只稍为接触过美酒、学问和疾病的心被绞碎了。他的进入大厅,如同一个恶名昭著的罪犯走进监狱,受到其他罪犯恭恭敬敬的迎接一样,眼前这班人世间的恶魔,折磨人的专家,也在向一个他们从未见过的痛苦致敬,向他们用眼睛探测的深深的创伤致敬。他们从他的一言不发的嘲讽中认出了他的王家气魄,从他的破旧衣服中认出了他的风度翩翩,他是他们的王子!青年的确穿着一件很雅致的燕尾服,可是背心和领带之间接合得非常巧妙,使人怀疑他里面是否还穿着衬衫。他的那双像女人的手是否干净实可怀疑,因为他已经两天不戴手套了!庄家副手同赌场侍者们看见他就打起寒战,那是因为在他的细长、灵巧的身躯和他的稀疏的天然金色鬈发里,还残留着天真淳朴,散发着魅力。他的模样儿只有二十五岁,他的嗜赌似乎纯出偶然。他正在以旺盛的青春活力,同放荡生活作斗争。光明与黑暗,生和死,在他身上进行着搏斗,因而同时出现了高雅和下流。他像一个失掉灵光的天使,迷了路,才到这儿来。因此所有在场的诱导别人做坏事的老行家们,宛如一个掉了牙的老虔婆,眼见一个漂亮少女即将堕落,动了恻隐之心,也几乎要向这位新手叫喊:“离开这里吧!”可是新手笔直走到赌桌旁边,站在那里,毫不犹豫地把手中的一块金币扔到绿毯子上去,金币滚到黑方;然后,他又像一切有魄力的人一样,痛恨争论和多疑,他用既激动又冷静的眼光向庄家助手瞟了一眼。他的赌注引起大家的极大关注,以致那些老头子都不下注了,只有那个意大利人,以赌徒的狂热,突然心血来潮想出了一个好主意,将一堆金子押在红方,和陌生人恰恰相反。庄家竟忘记了叫喊:“下注!——下注完毕!——不能更改!”这几句话因为每天重复多次,最后竟变成了沙嗄而含糊的喊声了。庄家助手把牌摊在桌子上,似乎在祝愿新来的赌徒交好运,他本来就对承办这些黑色娱乐的老板们能否赢钱毫不关心。每位观众都想从这块金币的命运中看到一出悲剧,看到高尚人生的最后一幕;他们的眼睛闪闪发亮,全神贯注地盯着那些决定命运的纸牌。可是尽管他们仔细地轮流察看青年和纸牌,他们也无法从青年冷冰冰和无所谓的脸上看出有任何激动的痕迹。庄家助手正式宣布:“红方双数胜,下新注。”意大利人看见庄家把折叠着的纸币一张张地扔到他的面前,不由得深深地喷出一口气。至于那个青年,直到钱耙子伸出来把他的最后一枚拿破仑金币带走的时候,他才明白他一败涂地了。象牙钱耙子碰到金币发出干巴巴的声音,金币像箭一样迅速归并到庄家面前那堆金子里。青年慢慢地闭上眼睛,嘴唇发白,可是他很快就睁开眼皮,嘴唇重新出现珊瑚红色,装出一副看破红尘的英国人模样,走了出去,并没有像别的输钱赌徒那样,用令人心碎的眼光,投向观众,乞求怜悯。在这世界上,一秒钟时间,骰子的一掷,会发生多少事情啊!

赌场的一个收银伙计在沉默了一阵以后,用拇指和食指拈起那枚金币,给在场的人瞧瞧,微笑着说:“这一定是他的最后一颗子弹了。”“他是一个爱冒险的狂热者,准会去投水。”一个赌客环顾四周回答;他是赌场的老主顾,同周围的赌客都彼此熟识。

一个侍者吸了一撮鼻烟大声说了一句:“啊!”“可惜的是我们没有跟着这位先生下注。”一个老头子指着意大利人对同伴们说。

大家都一齐瞧着那位幸运的赌客,他正在用哆嗦着的手去数钞票。

他说:“我听见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叫喊:‘赌神会因青年人的绝望而惩罚他’。”

庄家说:“他根本不会赌,如果他是内行,就该把金币分三份下注,这样他赢的机会就多一些。”

青年没有要回帽子就走过去了,那个看门的老头,注意到帽子的破旧,一言不发地把帽子还给他,青年机械地递还了牌号,走下楼梯,嘴里吹起罗西尼的名曲《让心儿狂跳》,吹得那么轻,连他本人也听不见那优美的旋律。

他很快就穿过王宫大厦的长廊,一直走到圣奥诺雷街,向杜伊勒里公园走去,犹犹豫豫地走过公园。他像在沙漠里行走一样,看不见同他擦肩而过的路人,在嘈杂的人声中他只听见一个声音——那就是死神的召唤;最后,他完全陷入毫无知觉的沉思状态中,宛如从前那些关在小车内,朝沙滩广场的断头台驶去的罪犯所陷入的状态一样,这个断头台自从1793年以来已经被鲜血染红了。

自杀包含着不知什么伟大和恐怖的因素。有许多人的垮台是没有危险的,像孩子们从极低处跌下来没有危险一样;可是一个伟大人物的倒台就不一样,他准是从很高处掉下来的,他已经爬得那么高,一直到了天上,窥见了常人不可进入的某种乐园。他在人生途中所遇见的暴风雨一定是难以平息的,所以才迫使他求助于手枪的枪口,以得到灵魂的平安。多少困居斗室的天才青年,由于在茫茫人海中缺少一位朋友、一个女人来安慰他们,只好面对着厌倦了金钱和感到无聊的人群慢慢地枯萎,以至死亡。一想到这一点,自杀的念头便百倍增长。在自杀同饱含希望到巴黎来的青年之间,只有天知道有多少观念,多少弃置不用的诗篇,多少绝望和压抑的喊声,多少无益的尝试和未成功的杰作,在互相矛盾冲突。每一次自杀都是一首雄伟壮丽的悲歌。试问,在浩瀚的文学海洋中,能否找到一本浮出水面的书,在才华上能同下列花边新闻比美的呢?

昨天下午四时,一少妇从塞纳河艺术桥上投水自尽。

这条简练的巴黎新闻,足以使一切剧本和小说黯然失色,包括这个古老的书名在内:《光荣的卡埃那万国王,被子女囚禁在狱里的哀歌》;这是一本失传的书的残篇断简,唯一使斯特恩读了后潸然泪下的书,斯特恩本人就是抛妻弃子的。

无数类似的思想正在袭击那个陌生青年,这些思想像破布一样掠过他的心头,就像许多破旗子在一场战斗中拂扬一样。有时他临时卸下思想和回忆的重负,欣赏一下在万绿丛中迎风摆动的花儿,可是过不多久,求生的意志同自杀念头的对抗又使他吃了一惊。他抬头仰望天空,只见空中到处是灰色的云,一股股满载伤感的阵风吹来,气氛十分压抑,像是在劝告他还是死了好。他一边向王家桥走去,一边想着以前自杀的人在最后时刻所做过的怪事。他想起了卡斯尔雷爵士在割断脖子之前先满足了最平常的方便需要,而奥日则找到自己的鼻烟壶,以便一边走向死亡,一边吸鼻烟,他不禁微笑起来。他分析这些古怪行为,并且反躬自问,为什么他在桥上紧靠栏杆给中央菜市场的一个搬运工人让路时,搬运工人身上的白粉稍为弄脏了他的上衣的袖子,他竟然要小心地把灰沙抖掉。他走到了桥顶,用阴沉的目光俯视着河水。“在水里淹死现在可不是好时光,”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老太婆笑着对他说,“这条塞纳河,又脏又冷!”

他报以一个天真无邪的微笑,这说明他的勇气已鼓到了极点。可是突然间他远远地看见了杜伊勒里公园码头上的木屋,屋顶上竖起一块招牌,写着尺把高的大字:“窒息者急救处”,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满怀博爱精神的德舍先生,他拿出乐于行善的船桨,飞快地划动,溺水的人如果不幸浮出水面,船桨就会砸破他们的脑袋。他又仿佛看见德舍先生招惹了许多好奇的围观者,找来了医师,准备好熏蒸疗法;他仿佛读到了新闻记者发牢骚的消息,这消息是在一场欢乐的宴会和一个舞女的微笑之间写的;他仿佛听到船夫们数金币的声音,那是塞纳河的市政长官为了捞起他的尸首而赏给船夫们的。他死了倒值五十法郎,他活着只不过是一个没有人提携的天才。没有朋友,贫无立锥之地,没法吸引人注意;一个社会上无足轻重的人,对国家无用,国家也毫不关心他。他认为在光天化日下自杀太不像话了,他决定在夜间死亡,以便留下一具难以辨认的尸首给这个忽视他的崇高生命的社会。于是他继续往前走,向伏尔泰码头走去,他的懒洋洋的步伐活像一个无所事事的人在消磨时光。当他走到桥的人行道尽头,在码头的角落上正要走下石级时,摆在栏杆上的旧书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差点儿就想讨价还价买几本。他猛然醒悟,微笑起来,以达观的态度把两手插进背心的小口袋里,正要以无忧无虑和冷漠地蔑视一切的神态继续走路的时候,他忽然听到衣袋深处有几枚钱币非常怪异地在叮当作响,这使他惊讶不已。一个充满希望的微笑立刻闪耀着他的脸,而且从嘴唇上扩散到整个脸部,扩散到前额,使他的眼睛和阴郁的双颊都发出快乐的光芒。这颗幸福的火星颇像一张烧毁的纸上的火迹,不久就变成黑灰了,青年的脸也是一样,当他迅速地从衣袋里抽出手,发现只有三个苏时,他又变得愁容满面了。“喂!好心的老爷,做做好事吧!做做好事吧!为了圣女卡特琳娜,给一个苏,让我买点面包吧!”

一个扫烟囱的小伙子,面孔浮肿,脸色乌黑,浑身皮肤被煤灰染成炭褐色,衣服破烂不堪,伸出手来想拿走他的最后几个苏。

离萨瓦小伙子两步远,一个羞羞怯怯的老穷汉,满脸病容,浑身是病,不要脸地披着一条七穿八洞的破毯子,用粗哑的声音对他说:“老爷,随您的意思给点钱吧,我会为您祈祷上帝的……”

可是青年望了老头一眼以后,老头立刻不作声,不乞讨什么了,也许他已经从青年沮丧的脸上看出来他的处境比自己更糟。“做做好事吧!做做好事吧!”

青年把手里的几个苏给了小伙子和老穷汉,自己离开了人行道,向商店走去,塞纳河的令人揪心的样子实在使他受不了。“我们祷告上帝让您长命百岁。”两个叫花子对他说。

他来到一家图片商店的橱窗前面,这个差点儿死去的青年,撞见一个年轻女人正从一辆金碧辉煌的豪华马车上下来。他尽情快意地欣赏这位迷人的佳丽,她的粉脸被一顶时髦帽子的缎子边檐十分和谐地裹住。他更着迷于她的苗条身材和漂亮的举止。她的长袍下摆被马车的踏脚微微地掀起一角,让他透过紧紧地裹着的白色袜子看到大腿的美丽的轮廓。年轻女子走进商店,讨价还价买了几本画册和一些石印图画,一共花了好几个金币,这些金币在柜台上闪闪发光而且铿锵作响。青年表面上站在门口注视着那些陈列在橱窗里的图画,实际上却飞快地向漂亮的陌生女人送过去一个媚眼,这是一个男人所能投射的最敏锐的眼光,他得到的回报是一个漠不关心的、偶然向过路人投去的眼色。在他说来,这就等于向爱情告别,向女人告别!可惜他的最后而强有力的试探,没有被对方理解,没有打动这轻佻女人的心,没有使她脸红和低垂双眼。这对她意味着什么呢?不过又一次被人爱慕,又一次挑逗起男人的情欲,使她到了夜晚就可以对自己说这句很中听的话:“我今天很美。”青年很快就走到另一个橱窗前面,那个陌生女人上马车的时候,他连头也没有回过来。马车走了,这个奢侈和豪华的最后象征消失了,正如他的生命即将消失一样。他以忧郁的步伐沿着商店走过去,没有多大兴趣观察那些商店陈列的样品。等到商店看完时,他就仔细观察罗浮宫,法兰西学院,巴黎圣母院的钟楼,高等法院的塔楼和艺术桥。这些宏伟的建筑物反映着天空的暗灰色,使自己的外表显得凄凄凉凉,天空射下来稀少的亮光,给了巴黎一种可怕的气氛,宛如一个漂亮妇人,时而丑,时而美,难以解释。这样说来,大自然本身也参与了阴谋,一起把垂死的人投入痛苦的神志恍惚中。他受有害健康的力量所折磨,这种力量的溶解作用找到了流通于我们神经系统中的流体作为媒介,使他觉得自己的机体不知不觉地处于流动变幻中。这种临终的痛苦使他产生同波浪一样的起落动荡,使他看到的建筑物和人群,都像隔着一层雾,一切东西都在雾里起伏波动。他想摆脱这种肉体反应在灵魂上造成的不安,便走向一家古董店,想给他的感官一点精神食粮,或者在店里为那些艺术品讨价还价直到天黑。这就等于鼓一鼓勇气,或者服一帖补药,因为他就像那些走向断头台的罪犯一样,怀疑自己的力量;可是青年意识到自己即将死去,顿时又恢复信心,像一个同时有两个情人的公爵夫人。他带着轻松的神气走进古玩店,嘴角像醉汉那样挂着固定的微笑。难道他不是醉倒在生存中吗?也许是死亡中?不久他又陷入昏乱状态,看到的事物都呈现奇异的色彩,或者正在蠕蠕而动,其起因一定是由于他的血液循环不正常,一会儿像瀑布那样沸腾,一会儿又像温水般平静和无味。他只要求逛一逛商店,以便搜索一下,商店内是否藏有他中意的奇珍异宝。一个年轻的伙计,胖胖而红润的脸,赭红头发,戴着一顶水獭皮的有舌帽,把看守商店的责任,交给一个乡下老太婆。她是一个女的卡利班,这时候正在忙于揩拭一只炉子,炉子的花纹精美绝伦,是贝尔纳·德·帕利西的天才杰作。年轻的伙计对客人说:“您瞧,先生,您瞧!我们在楼下只有普通商品,如果您不嫌麻烦登上二楼,我可以让您看到从开罗来的完美的木乃伊,几种镶嵌的陶瓷器,一些雕刻的乌木,真正的文艺复兴时代作品,最近新到的货,精美绝伦。”

对于处在绝境的陌生青年,这一大堆废话,这些愚蠢的商业辞令,对他说来就像庸人用来杀害天才的低级趣味的玩笑。他决心把十字架背到尽头,装出倾听那位导购介绍的样子,用些手势或者唯唯诺诺来回答他。可是不知不觉间他取得了保持沉默的权利,而且能够毫无畏惧地进入最后的沉思,这些沉思是可怕的。他是诗人,他的灵魂意外地遇见一片一望无涯的牧场,他应该有可能看到二十个世界的残骸了。

第一眼看去,商店给他的印象是一切都杂乱无章,人造的东西和神圣的东西在那里打架。鳄鱼、猴子和蟒蛇的标本在对着教堂的彩绘玻璃微笑,似乎想咬那些半身雕像,又像是追逐那些漆器,或者爬上那些玻璃吊灯。一只塞夫勒产的瓷瓶,上面有雅各托夫人画的拿破仑像,放在一只奉献给塞索斯特里斯国王的狮身人面雕像旁边。混沌初开和过去历史上发生的事件,用古怪的天真手法结合在一起。一只旋转烤叉放在一只圣体盒上,一把共和国的军刀放在中世纪的一柄火枪上。拉图尔画的杜巴里夫人像,头上有一颗星,在云端里赤裸着身体,好像在用贪欲的眼光注视着一只印度的长管烟斗,而且尽力猜想那根对着她弯弯曲曲的螺旋形烟管,究竟有什么用处。许多致人死亡的凶器,如匕首,怪异的手枪,秘密武器,乱七八糟地同人类赖以生存的工具堆在一起,如瓷汤碗,萨克森瓷碟,中国来的半透明瓷杯,古代的盐缸,封建时代的糖果盆,等等。一只象牙船扯满了帆,正在一只一动也不动乌龟背上行驶。一台抽气机正在使面部威严而毫无表情的奥古斯特大帝瞎了一只眼睛。好几幅大革命前的法国市长和过去荷兰市长的肖像,高踞在这堆乱七八糟的古物上头,像他们生前那样冷酷无情,以苍白和冰冷的眼光凝视着这堆东西。世界各国似乎都把它们的科学残余和艺术的样品拿到这里来了。这里是一个具有哲理性的垃圾堆,什么都不缺乏,既不缺野蛮人的长烟斗,也不缺土耳其宫廷的绿色和金色的软鞋,既有摩尔人的弯刀,也有鞑靼人的偶像。这里甚至有大兵的烟袋,教士的圣体盒,国王宝座上的羽饰。这些奇形怪状的画面,由于受到千万种反光的变化和突然的明暗对比而显得光怪陆离。耳朵里仿佛听到连续不断的喊声,心灵上感觉到有未完成的悲剧,眼睛里如同看见了遮掩不住的光线。最后,一层执着的灰尘覆盖着所有这些东西,它们的各种不同的角度和无数起伏不平的线条,产生了最为别致动人的效果。

陌生青年起初把这三间塞满了文明、宗教、神道、杰作、王朝、奢华、理智和疯狂的大厅,比作一块多面镜,每一个镜面代表一个世界。经过这个朦胧的印象以后,他想选择自己的享受了,可是由于观看、思索和幻想过多,他竟发起烧来,也许是饥饿所致,他的肚子里正饿得咕咕叫呢。看了这许多被人类生存所证实的国家或个人的成就,陌生青年的神经麻木了;原来驱使他到这商店来的欲望已经得到了满足:他从现实生活中走了出来,逐步登上一个理想世界,到达了令人心醉神迷的魔宫里,在这里宇宙是以一块块碎片和火花的形式出现在他的眼前的,正如从前圣约翰在帕特莫斯时人类未来以耀眼的光芒出现在他眼前一样。

他仿佛看见了无数人像,有痛苦的,和蔼可亲的,可怕的,昏暗模糊的,清晰明亮的,远的和近的,他们成群结队地,成千上万地,一代一代地站了起来。僵直而神秘的埃及从沙漠中耸起,由一具用黑带子捆绑的木乃伊来作代表;接着便是埋葬了无数人民为自己建造陵墓的法老们,还有摩西,希伯来人和沙漠,他似乎看到了整个古老而庄严的古代世界。一尊美妙鲜艳的大理石雕像,安放在一根螺旋形柱子上,泛出白光,向他讲述古希腊和伊奥尼亚的色情神话。啊!有谁如果看见一个棕色头发的少女,在一个精细的陶瓶里跳舞,背景是红色,面前是普里阿普斯天神,她向天神欢乐地致意,能不像他那样微笑起来吗?在她的对面,一个罗马王后正在爱抚着她的一头怪兽!整个罗马帝国的放荡生活都呈现出来了,还显示了一个懒洋洋的朱丽在出浴,睡觉和化妆,她情思昏昏,在想念着她的情人。西塞罗的头像由于具有阿拉伯符咒的魔力,使人回忆起当日自由罗马的景象,又仿佛翻开了李维的著作。青年默默地观赏“罗马共和国”的文物:执政官,执法官的侍从官,镶红边的宽大外袍,广场上的斗争,愤怒的群众排成行列在他面前慢慢地走过,面目模糊朦胧,仿佛梦中所见的人物。最后超出这些形象的,是基督教的罗马。一幅图画打开了天国的大门,他看见了圣母玛利亚出现在金色的云端里,一群小天使围绕着她,使光辉的太阳为之黯然失色;这位再生的夏娃在倾听苦难者的哭诉,报之以温和的微笑。他用手触摸了一幅用维苏威火山和埃特纳火山的各种熔岩做成的镶嵌画,他的心立时飞向热情而野性的意大利:他参加了罗马贵族的狂欢酒席,跑遍了阿布鲁佐山区,憧憬着意大利爱情,为白皙的脸蛋和长而黑的眼睛而热情奔放。他看见了一柄中世纪的短剑,剑柄像花边一样精雕细琢,剑身的锈斑就像血迹,使人联想到情人夜间幽会,被丈夫冰冷的短剑所拆散,他不禁浑身战栗。一尊头戴尖顶帽的佛像使人想起了印度和它的宗教,尖顶帽上的菱角向上翻,挂着许多小铃,佛像身穿绣金的绸袍子。佛像旁边有一条辫子,漂亮得像当年把它盘在头上的印度舞姬,还散发着檀香的香味。一个中国妖怪,眼睛歪斜,嘴巴扭曲,四肢不整,这是一个民族用来唤醒心灵的创造发明之一,这个民族由于经常看到的都是单一的美,觉得厌倦了,便在丰富的百丑中找到了难以形容的乐趣。一只产自本韦努托·切利尼雕刻室的盐瓶,把他带到了文艺复兴时代,那时候艺术繁荣,人们生活放荡,君主们以酷刑折磨人为乐,躺在妓女怀里的主教们颁布教谕,要求普通教士遵守贞洁美德。他从一块玉石浮雕上看到了亚历山大大帝的盖世武功,从一支带信管的火枪上看到了皮扎罗的大屠杀,从一只钢盔上看到了乱糟糟的、沸腾的、残酷的宗教战争。最后,从一具米兰制造,精巧地镶嵌金银丝图案而且擦得锃亮的盔甲中,他看到了骑士们的欢笑形象,帽檐下面还闪耀着游侠骑士的眼睛。

这一片家具、发明物、时装、艺术品和古董的海洋,为他构成了一首没有结束的诗篇。各种形态、颜色、思想,都在这里复活了,可是并没有向心灵提供完整的东西。伟大的画家将人生的无数偶然事件大量地、轻蔑地在这块巨大的调色板上画下草图,诗人有责任去完成这些草图。青年在游览过全世界,欣赏过许多国家、时代和朝代以后,又回到个人生活里来。他恢复了自我,注意起鸡毛蒜皮的小事,放弃了对各民族的生活的关心,因为对单独一个人说来,那是太重的负担。

这边睡着一个蜡制的小孩,他是从勒伊斯赫的陈列室里抢救出来的,这个可爱的小家伙,使他想起了快乐的童年。看见塔希提岛上某个少女的一条迷人的遮羞布,他的狂热的想象立刻描绘出在大自然中的朴素生活,真正贞洁的裸体,符合人类天性的甜蜜的休闲生活,整个一生都在一条清澈、梦幻般的溪水边度过,躺在香蕉树下,这种美味的食物是天赐的,不必费力去种植。可是,突然间,他又变成了海盗,披上拉腊的服装,在这个角色身上完全体现了这首骇人叙事诗的精神;上千种贝壳发出五颜六色的珠光,使他灵感大发;看见一些带有海藻、海带和大西洋风暴气味的石珊瑚,就使他兴奋不已。再走过去一点,他欣赏到精巧的细密画和珍贵的弥撒书手稿,这些手稿都有天蓝色和金色的阿拉伯装饰以显示其富丽,他就忘却了海洋的汹涌波涛。一种宁静的想法在温柔地安抚着他,他又想重新献身于学术和科学研究,他希望过一过修道士的舒适生活,既没有烦恼,也没有欢乐,睡在修道的斗室里,从尖拱形的窗户眺望修道院的牧场、树林和葡萄园。在几幅特尼埃的绘画前面,他穿上兵士的制服或者工人的破衣裳;他渴想戴一顶荷兰人肮脏而带烟灰的软帽,痛饮啤酒,同荷兰人玩纸牌,向一个长得丰满迷人的胖农妇微笑。

他看到梅伊里斯的雪景绘画时,就冷得发起抖来,看见萨尔瓦托·罗沙的战场图时,立即引发了战斗的念头。他抚摩一柄印第安人的战斧时,仿佛感觉到一个印第安人正在用解剖刀剥他的头皮。一只中世纪的三弦乐器使他惊叹不绝,他将乐器递到一位贵妇人手中,傍晚时分在哥特式壁炉旁边,细细品味她弹奏的音调优美的浪漫曲,向她倾诉爱情,她的表示默许的眼光在昏暗中消失了。他紧紧地抓住所有的乐趣,也不放弃所有的痛苦,遍尝所有的生活方式,毫不吝啬地将自己的生命和感情洒在这些虚假而造型美观的模仿自然物上,以致他的脚步声在他的灵魂里回响,好像巴黎市街的闹声传到圣母院的钟楼上一样。

他踏上二楼通往各展览室的楼梯时,看见许多古代为还愿而奉献的盾牌,全副盔甲,雕花的圣体匣,木雕的头像,挂在墙上,或者放在楼梯的每一级上。这些千奇百怪的形象缠绕着他,那些处在生死界线上的奇妙创造物追逐着他,使他宛如中了魔法,在梦中行走一般。最后,他怀疑自己的生存,他觉得自己就像那些古董一样,既没完全死亡,也不完全活着。等到他走进新的储藏室时,阳光已经开始变暗淡了;可是光线似乎对于那些堆积在这里闪耀着金银光辉的宝物不起什么作用。那些曾经是百万富翁的挥霍者,后来死在顶楼上,他们花了大把金钱任性购买的东西,如今都汇集在这间人类蠢事百货店里。一个文具盒,用十万法郎买回来,现在被人以十个苏买走,就放在一把秘密锁旁边,这把锁价值连城,过去足以抵充一个国王的赎金。在这里,充分表现了人类天才从豪华到贫困,从光荣到极度微贱的全过程。一张乌木桌子,是按照古戎的构图雕花的,成为艺术家们的崇拜对象,过去要花几年工夫才雕好,现在也许只要出个买木柴的价钱便可以到手。一些珍贵的首饰盒,一些仙女巧手制造的家具,像是不值一顾地都堆放在那里。

青年走过一间间相通的房间,这些房间都是经过上世纪的艺术家们装修和雕刻得金碧辉煌的,他到了最后一间时叹道:“你们这里藏有价值几百万的财宝!”“不如说几亿吧!”那个胖脸的肥伙计回答。“不过这不算什么,请上四楼瞧瞧去!”

青年跟着他的向导走到第四间陈列廊,在他疲乏的眼前陆续出现的是好几幅普桑的名画,一座美妙绝伦的米开朗琪罗的雕像,几幅克洛德·洛兰的迷人的风景画,一幅热拉尔·劳的画,就等于斯特恩的一页书。还有浓彩重墨的伦勃朗的画,穆里略的画,贝拉斯开兹的画,宛如拜伦的一首诗。接着是一些古代浮雕,玛瑙杯子,妙不可言的缟玛瑙杯子!……总之,这里积存的工艺品做工之精美,使人厌恶了创作;所有的稀世杰作使人憎恨起艺术和丧失掉热情。他走到一幅拉斐尔的圣母像前面,可是他已经厌倦了拉斐尔。一幅科雷琪的肖像画他甚至不屑一顾。一只用古斑岩雕成的花瓶,是只无价之宝,周围一圈刻着罗马所有最滑稽最下流的淫猥图画,是科丽娜之流所最喜爱的东西,几乎没法引起他的微笑。他在已消逝的五十个世纪的废墟下被压抑得喘不过气来,人类的所有思想使他难过,奢华和艺术简直要了他的命,这些模拟的形象使他心情沉重,它们就像怪物一样,在他的脚下由狡猾的鬼怪变化出来,同他展开一场无尽头的斗争。

像近代化学可以随心所欲地把一切创造归纳成气体一样,人的心灵难道就不能迅速地将享乐、力量和思想集中起来构成可怕的毒素?许多人不就是由于身体内部受到精神酸素突然散发的袭击而致死的吗?

他走到一个大房间里,这里就是人类努力成果和一切奇珍异宝的最后堆放的处所,他指着一只用银链挂在一颗钉子上的、桃花心木制的方形大匣子问:“这匣子里装的是什么?”“啊!老板有这匣子的钥匙,”胖伙计带着神秘的样子说,“您要是想看看这幅人像,我愿冒险去通知老板。”“冒险!”青年说,“难道您的老板是位亲王?”“那我可不知道。”伙计说。

他们互相注视了一会儿,两人都感到惊讶。伙计把青年的沉默解释为同意,就留下他一个人在房间里,自己找老板去了。

你在读着居维埃的地质学著作的时候,是否曾经投身于无限的空间和时间中?你跟着他的天才走的时候,曾否像被一个巫师的手托着那样,在过去的无边深渊上飞翔?你在蒙马特尔石矿和乌拉尔片岩下面,一片片和一层层地找到远古时代的动物遗骸化石时,你的心灵必然惊骇,因为你看到的是几亿年时间和数以百万计的人民,他们早已被人类微弱的记忆力和消失不了的神圣传统所遗忘,他们的骨灰堆积在地球的表层,构成了不到一米的泥土,却给我们带来了面包和鲜花。居维埃难道不是我们世纪最伟大的诗人吗?拜伦用文字描绘了某种精神的激动,可是我们不朽的博物学家却用白骨来再造了各个时代的世界;他用牙齿来建造城市,就跟卡德摩斯一样;他只通过几块煤渣,就重新使几千座森林布满各种各类的动物;他从一只猛犸的脚,找到了巨兽的群落。这些形象耸立起来,扩大而且和谐地充实了同它们的巨大身体相适应的地域。居维埃是数字的诗人,他把一个〇放在一个七的旁边时简直美妙绝伦。他不必用魔术的虚假语言就使虚无苏醒过来,他检查一块石膏,查到一点痕迹便大喊:“你瞧!”眼睛一眨大理石就有了生命,死人复活了,世界展现在我们眼前!经过巨兽的无数王朝和鱼类及软体动物的世界以后,终于出现了人类,也许人类是被造物主摧毁的某种巨型生物退化而成。这些刚诞生的软弱的人类,受到他的回溯眼光的鼓舞,能够越过混沌,唱起无尽头的赞歌,将宇宙的过去化成颠倒的《启示录》景象。在这些由于一个人的声音而得以复活的可怕景象面前,我们所获得的一点点时间的使用权又算得了什么?我们称之为时间的无限物,是宇宙所共有的,得到其中一分钟的生命使我们觉得可怜。我们自问,背负着亿万年废墟的重压,我们的光荣,我们的恨,我们的爱,究竟有什么意义;难道为了将来变成一个不可捉摸的小点,就应该接受生活的痛苦?脱离了现在,我们就是死人,除非猛然间我们的贴身男仆走进来对我们说:“伯爵夫人回话,说她正在等候先生。”

刚才呈现在青年眼前的人类已知创造的各种奇迹,使他心情沮丧,正如哲学家以科学眼光看待人类未知的创造时一样,因此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想自杀,他颓然倒在一张象牙椅上,任凭他的眼睛浏览过去时代的全貌。各种图画都发出光辉,圣母的头像向他微笑,各个雕像都染上可以乱真的有生命的颜色。他的头脑像要裂开似的有一场激烈的暴风雨正在里面沸腾,加上阴影的作用使一切都好像在跳舞,这些艺术品都在他面前摇动和旋转;每个瓷人都在向他做鬼脸,画中人物都在闭上眼睛养神。这些形体的每一个都在战栗,跳跃,都在按照自己的生活习惯,自己的性格和自己的组织结构严肃地、轻快地、优雅地或者粗暴地离开了原来的位置。这是一个神秘的巫魔夜会,比得上浮士德博士在布罗肯山上看到的怪现象。可是这些由于疲倦、视力紧张或者黄昏光线变化而产生的视觉幻象,并不能使青年人惊骇。人生的各种恐怖对于一个已经习惯于死亡恐怖的人,是不起作用的。他甚至开玩笑地帮助这些怪事出现,因为这符合他的最后想法,就是这些想法使他感到自己还活着。他的周围笼罩着太深沉的静寂,使得他不久便冒险进入柔和的梦乡,梦里的印象好像变魔术似的,随着光线的逐渐暗淡而慢慢变黑。一缕光线从天而降,同黑夜作斗争,映照出一片红霞。他抬起头,朦胧中看见一具骷髅,正在疑惑地左右摇头,似乎想对他说:“死人堆里还没有你的位置!”青年用手往额角上一抹,用来驱赶睡魔,想不到他清清楚楚地发觉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凉风,毛茸茸地拂在他的脸颊上,他战栗起来。玻璃窗上响起了一个低沉的撞击声,他想这个阴森冰冷的抚拂,也许是来自一只蝙蝠。在一段短时间内,落日的余晖还让他模模糊糊地看清他周围的鬼怪,后来这些静物全部消失在黑暗中。黑夜到了,自杀的时间骤然到来了。从这时起,有一段时间他对世间的一切都没有感觉,也许是因为他已落入深沉的梦乡,也许是因为他太累了,各种思想使他心乱如麻,因而陷入麻木不仁状态。猛然间他似乎听到一个可怕的声音在叫唤他,他浑身哆嗦起来,好像我们在噩梦中一下子被扔进深渊一样。他闭上了眼睛,一道强烈的光线把他照得晕眩;他睁开眼睛,看见黑暗中有一个红色光团,当中站着一个矮小老头,将一盏灯的灯光向他照射过来。他没有听见他走近,也没有听见他说话和动作。他的出现像是变魔术似的。世间最大胆的人,在睡梦中被惊醒,看见这个像从邻近古墓里钻出来的人物,也一定会发抖的。那个鬼怪似的人物双眼动也不动,放射出奇特的青春光芒,这就使青年不可能相信他是超自然的人物。然而在他从梦游回到现实生活之间的瞬间间隔中,他一定是陷入笛卡儿所推荐的哲学怀疑里,身不由己地受到不可解释的幻觉控制,这种幻觉的神秘被我们的自尊心所否定,或者是我们的科学所无法解释的。

试想象一个矮小的干瘪老头儿,穿着一件黑天鹅绒袍子,腰间束着一条粗大的丝带。他的头上戴着一顶天鹅绒的无边圆帽也是黑色的,两边鬓角各露出一长绺白发,紧紧粘贴在脑门上,使前额仿佛镶着框架。他的袍子像块宽大的裹尸布掩住他的身体,只让人看见一张狭长而苍白的脸,看不出其他部分。老头儿消瘦的手臂好像一根棍子,上面被人盖了一块布,如果老头儿不是将手臂高举在空中,以便将灯光凑近青年,人家就会怀疑他的脸是悬挂在空中的了。他的灰白胡子修剪得尖尖的,遮住这个古怪家伙的下巴,他的样子很像画家们要画摩西像时,雇来当模特儿的犹太人。他的嘴唇一点没有血色,很薄,使人要特别注意才能猜得出在他苍白的脸上的那条线就是嘴巴。他的前额宽阔而满是皱纹,双颊苍白而深陷,两只绿色的小眼睛十分严峻无情,既没有眉毛,也没有睫毛,足以使青年认为是热拉尔·道所绘的《称金人》从图画里走了出来。脸上弯弯曲曲的皱纹和环绕太阳穴的褶痕说明他像审判官一样精明,对于人生万事都有深刻的理解。对这样一个人,欺骗是不可能的,而他却似乎具有天赋,能抓住别人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思想。地球上所有民族的风俗习惯和它们的智慧都集中到他冰冷的脸上,正如全世界的产品都堆积在他的布满灰尘的店里一样。你可以从他的脸上看出来洞悉一切的神明所具有的清醒的安详,或者一个见多识广的人自豪的魄力。一个画家可以用两种画法,画出两种不同的表情,把老头儿的脸画成容貌美好的上帝,或者在旁冷笑的恶魔,因为他同时具有一个无上威严的前额和一个阴森森地冷笑的嘴巴。这个老人以无边的威力粉碎了人类的一切痛苦,他一定也同时扼杀了人世间的一切欢乐。这个濒死的青年战栗了,因为他猜到老头儿一定是居住在一个与世隔绝的环境里,而且是单独居住,没有什么享受,因为他再也没有幻想;也没有痛苦,因为他不知有欢乐。这老头儿站着,一动不动,仿佛明亮的云端里的一颗星星。他的绿色眼睛,充满一种说不出的冷静的恶意,好像在照亮着精神世界,宛如他的灯在照亮着这间神秘的房间。

青年人睁开眼睛时,他惊讶地看到的,就是这幅奇异的景象,他刚才是在种种死的念头和荒诞的形象催眠下入睡的。他醒过来后之所以未能摆脱麻木状态,之所以暂时仍然像儿童听保姆讲故事那样信以为真,那是由于他的沉思默想在他的生命和理解力上覆盖了一层薄纱,由于他的受刺激的神经产生的不快,由于激烈的戏剧场景给了他大量的装在鸦片烟里的残酷乐趣。他的幻象是在巴黎出现,在伏尔泰河堤上,时间是19世纪,时间和地点都表明不可能有巫术出现。何况青年是盖-吕萨克和阿拉戈的信徒,权贵的诈骗行为的蔑视者,他隔壁的房子就是法国怀疑大师伏尔泰的断气之所,因此他一定是受了诗意诱惑的结果,就像我们经常顺从这种诱惑以逃避绝望的现实,或者以考验上帝的威力一样。他在这灯光和这个老头儿的面前哆嗦起来,不知怎样预感到有某种奇异的能力即将发生因而激动,就与我们在拿破仑或者某个享有盛名的伟大天才面前所感到的激动相同。“这位先生想瞧瞧拉斐尔绘的耶稣基督像吗?”老头儿彬彬有礼地问他,声音清脆短促,有点金属声的味道。

他把灯放在一根断柱头上,使得灯光照亮了整个棕色匣子。

青年人听到耶稣基督和拉斐尔这两个宗教性质的名字,不禁流露出好奇的样子,这正是那个商人所期待的,他已经去转动弹簧了。突然间桃花心木护板沿着槽子滑下来,毫无声息,就将图画呈现在青年人眼前。看到这幅不朽的名画,他忘记了商店里的各种奇珍异宝,忘记了突然到来的瞌睡,重新变成人,而且在老头儿身上看出来他也是有血有肉的人,活生生的人,绝无一点虚幻古怪,他自己也重新活到真实的世界上。耶稣基督的圣容温柔慈爱、和蔼安详,立刻对他产生了影响。从天上吹来的一阵清香驱散了焚烧着他的骨髓的无边痛苦。救世主的头像绘在黑色的背景上,仿佛是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一个光轮在他头发周围光芒四射,好像光线想从头发中射出。额头下面,肌肉下面,每个线条都以沁人心脾的气息透露出动人的信念。鲜红的嘴唇刚刚宣讲过人生真谛,听讲的人正在向天空找寻神圣的回声,他向静寂询问那些美好的寓言,他在未来听到它,在过去的教训里找到它。他的令人敬爱的眼睛又淳朴又冷静,如同《福音书》一样,是烦乱的心灵的庇护所。总之,天主教的全部精神都表现在这个甜蜜而优美的微笑里,这微笑仿佛概括和表达了这句箴言:“你们要彼此相亲相爱!”这幅画使人产生祈祷的愿望,劝人宽容,扼杀自私,唤醒一切沉睡的道德。拉斐尔的杰作与音乐具有同样的魅力,它使你像中了魔法似的对回忆着了迷,它的成功是完美无缺的,人们已经忘记了谁是画家。光线的威力也在这幅珍品上表现出来:有时候,你会觉得耶稣基督的头是在远处云端里晃动。“我这幅宝画价值连城。”商人冷冷地说。“啊!该是去死的时候了。”青年人大声说。他从大梦中醒过来,维系住他的最后希望,被他梦中最后一个想法不知不觉地推论下来而得到了绝望的结论。“啊!啊!我对你保持戒心,我做对了!”老头儿一边说一边用一只手抓住青年的两只手,紧紧扼住,使双手好像夹在钳子里。

这个误会使青年人悲戚地微笑起来,他温和地说:“喂!先生,您不用害怕,我说的是我该去死,而不是您。”他朝那个满怀不安的老头儿望了一眼,然后又说:“我装作没事人儿似的,是没有恶意的,为什么我不敢承认?我到这儿来是想看看您的宝物,这样消磨时光,到了黑夜我就可以投水自杀而不致引起风波。对一个科学家兼诗人,有谁会拒绝给他最后一点乐趣呢?”

满腹怀疑的商店老板一边听他说话一边用有洞察力的眼光仔细端详这个假顾客。过了不久,也许是听见他的声音饱含悲痛,也许从他的苍白面孔猜出来他遭到了过去使赌徒们哆嗦的噩运,他放心了,松开了他的双手;不过,他还有一点怀疑,说明他有至少上百年的经验,他漫不经心地将一只胳膊伸向柜台,仿佛要靠在柜台上,却从里面拿出一把尖刀,对他说:“您是不是在国库当了三年编外人员而得不到一文钱的额外报酬?”

青年人禁不住摇了摇头微笑起来。“您父亲是不是很生您的气,狠狠地责备您不该活到世上来?或者您的名声被败坏了?”“如果我愿意名声败坏,我就会活下去了。”“您是不是在杂技舞台上给人喝了倒彩?或者您为了支付情妇的车队费用,不得不写一些流行歌曲?要不您就是害上了金钱病?您想摆脱烦恼吗?总而言之,是什么错误叫您非死不可呢?”“请您不要在迫使大多数人自杀的庸俗理由中找寻我致死的原因。我的痛苦是很难用语言表达的,为了免得我向您袒露我的闻所未闻的痛苦,我只对您说,我陷入最深刻、最卑鄙、最刺骨的苦难中。而且,”他接着说,说话的声调带有异常的傲慢,把他前面所说的话都否定了,“我既不想求助于人,也不愿乞求安慰。”“唉!唉!”

开头老头儿用这两个单词作为全部的回答,有点像摇动木转轮所发出的声音。然后他接着说:“用不着强迫您恳求我,不必使您脸红,也用不着给您一个法国的生丁,东方国家的巴拉,西西里的塔伦,德国的黑勒,俄国的戈比,苏格兰的法丁,旧世界的任何一种小钱币,或者新世界的一枚银圆,用不着给您任何金币、银币、铜币、纸币、钞票,我想使您更富有,更有权势,更受人尊敬,连一个立宪君主都不如您。”

青年人以为老头儿老糊涂了,呆在那里,不敢回答。“转过身去,”商店老板说,突然拿起那盏灯照向画像对面的墙壁,加上一句说,“请瞧瞧这张驴皮。”

青年人突然间站起来,不无惊异地发现他的座椅上边的墙上挂着一块驴皮,大小同一块狐皮差不多;可是,说也奇怪,第一眼望去,这张皮在笼罩着商店的深沉黑暗中,发射出耀眼的光芒,宛如一颗小彗星。满腹狐疑的青年走近这个据说是可以拯救他脱离苦海的法宝,同时心里暗自嘲笑自己。可是他受到一种合理的好奇心的驱使,他弯下身子反反复复地把这张皮各方面察看了一番,不久就发现了这种奇异光线的很自然的来源。原来驴皮上的黑颗粒经过仔细地磨光和擦亮,不规则的条纹十分干净和十分清晰,就像石榴石上的多面体,这块东方皮革的凹凸不平的表面就构成了许多小焦点,把光线强烈地反射出来。他精确地向老头儿解释了这种现象发生的原因,老头儿不答话,只是狡黠地向他微笑了一下。这种显出比他优越的微笑,使得有学问的青年人相信自己此刻正在上江湖骗子的当。他不想多带一个不解之谜到坟墓里去,便很快地将驴皮翻过来看,仿佛一个孩子急于想看出新玩具的秘密。“啊!啊!”他大声说,“这就是东方人称为所罗门之印的印记。”“您认出来啦?”商人问,他的鼻孔哼出来两三次白气,这比最有力的言辞能表达更多的意思。“世界上竟有头脑这样简单的人会相信这种怪事的吗?”青年人嚷道,他被这无言的嘲笑激怒了。他接着说,“您难道不知道东方人的迷信,已经将这个代表非凡能力的标记,用神秘的形式装扮起来,而且使它具有骗人的特点吗?我不相信在这种情况下比我谈起希腊的狮身女怪或者狮身鹰头鹰翼的怪兽,更被人视为傻瓜,而狮身女怪和狮身鹰头鹰翼的怪兽是在神话里承认它们存在的。”“既然您是一位东方学的专家,”老头儿又说,“也许您读懂这句格言?”

他把灯凑近那件法宝,让青年人看看那些深嵌在这块奇妙的皮的蜂窝组织里的文字,青年人正反拿着皮,看来这些文字好像是原来的驴子身上生出来的。“我承认,”青年人大声说,“我猜不出用什么方法才能将这些文字深深地刻在一只野驴的皮上。”

然后他很快地转过身来,他的眼睛仿佛在堆满古董的桌子上找什么东西。“您找什么?”老头儿问。“找一个能切开驴皮的工具,我想看看这些文字到底是印上去的还是刻上去的。”

老头儿把他的尖刀递过去,青年人接过来就在皮上有字的地方着手切开;可是,等他掀起一层薄薄的皮时,那些文字仍然非常清晰,完全同印在表面上的文字一模一样,他在短时间内,竟以为自己并没有将皮掀起。“东方的工艺的确有它特殊的秘密。”青年人边说边以不安的心情注视着那段东方文字。“说得对,”老头儿回答,“应该责怪的是人,而不是上帝!”

那段神秘的文字是按照下列格式排列的:

这段文字译成法语,意思就是:

如果你得到了我,你就得到了一切。

但是你的生命将属于我。这是神

的意愿。许愿吧,你想什么

就得到什么。可是你的

生命就在我身上,

用愿望来衡量

生命吧,多

一个愿望,

我就缩小一

点。你愿意

吗?神会使

你一切如意。

老头儿说:“啊!您能流利地读梵文,也许您到过波斯或者孟加拉吧?”“没有,先生。”青年回答,同时在抚摩这块象征性的驴皮,由于驴皮不很柔软,很像一块金属薄片。

老头儿把灯放回到断柱头上,向青年人瞟了一眼,眼光里充满了冷酷的嘲笑,似乎在说:“他已经不想自杀了。”

青年人问:“这是开玩笑吗?还是真的奇迹?”

老头儿摇了摇头,严肃地回答道:“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您才好。我曾经把这个具有惊人力量的法宝献给比您精力更旺盛的人,可是他们认为可以主宰将来命运的力量是值得怀疑的,他们加以嘲笑,谁也不愿意冒险去同不知来源的力量去订这样一个要命的契约。我的想法同他们一样,我怀疑,我也不干……”“您连试也没有试过吗?”青年打断他的话说。“尝试!”老头儿说,“如果您站在旺多姆广场上圆柱的顶端,您想不想从上往下跳?谁能停止生命的进程呢?有人能把死亡分成几次吗?在走进这所房间以前,您是决心自杀的;可是突然间一个秘密吸引了您,使您不再想自杀了。真是孩子气!您生活的每一天不是都能为您提供一个比目前这个更有趣的谜语吗?听我说吧,我曾经目睹过摄政王的淫乱宫闱。像您一样,我当时很穷,要讨饭吃;可是我今天已经有一百零二岁,而且是百万富翁,我的好运是贫困给我带来的,无知倒教育了我。我用简单的几句话给您揭露人生的一大秘密吧。人类由于本能地完成两种行为而衰弱,这两种行为使他的生命源泉枯竭。有两个动词可以表达这两种死亡原因的各种形式:意愿和能力。在这两者之间,贤人采取了第三种行动,我的幸福和长寿就是由此而来。意愿焚烧我们,能力摧毁我们;只有知识可以使我们软弱的躯体永远处在平静的状态中。因此欲念或者愿望在我身上已经被思想扼杀;行动或者能力则被我的器官的自然作用消除了。总而言之,我将我的生命既不寄托在容易破碎的心里,也不寄托在容易衰退的器官上,而是寄托在脑子里,因为脑子不会用坏,而且比一切器官都长寿。我的灵魂和肉体都没有被任何过度的刺激所损伤。可是,我到过世界各地。我踏上过亚洲和美洲的最高山峰,我学会了人类的各种言语,我经历过许多朝代。我借过钱给一个中国人,要他父亲的身体来作抵押;我相信阿拉伯人的口头诺言,睡在他的帐篷里;我曾在欧洲所有首都签订过合同;我毫无顾虑地将我的金子留在野蛮人的棚屋里;总而言之,我得到了一切,因为我懂得蔑视一切。我的唯一野心就是观看。观看,不就是知道吗?……啊!知道,青年人,不就是直观的享受吗?不就是发现事物的本质而且基本上占有它吗?物质被占领之后还剩下什么呢?剩下概念。请你设想一下,一个人能把一切现实的东西都铭刻在他的思想里,把幸福的泉源搬到心灵里,从中提取出排除尘世污染的无数理想的快感,这个人的生活应该多么美满啊。思想是一切财富的关键,它能赐给守财奴快乐而没有忧愁。我就这样在世间翱翔,我的快乐始终是精神上的享受。我的放荡生活就是欣赏大海、民族、森林和高山。我看见过一切,都是安安静静地看,一点不累;我从来不渴想什么东西,一切都在我的预料之中。我在宇宙里散步就如同我在自己住宅的花园里散步一样。人们所谓的忧愁、爱情、野心、挫折、悲哀,对我来说,都是我转化为梦幻的概念;我对它们不是感觉,而是表达和说明它们;我不让它们吞噬我的生命,我却把它们发展了,夸大了;我把它们当成我的内心将要阅读的小说,以作消遣。我从来不让我的器官疲乏,因此我还享有健康的身体。我的灵魂承受了我从未浪费过的全部精力,我脑子里容纳的东西,比我的店铺更多。”说到这里他用手拍了拍前额,“这里才真正藏有百万家财。我过着快乐的日子,用聪明的眼光回顾过去,我追念许多国家、景物、海洋风景和历史上卓越的人物!我有一个想象的后宫,里面我拥有我从来没有过的所有女人。我常常回想你们的战争,你们的革命,我给它们判定是非。为什么宁愿要狂热地、轻佻地去崇拜带点红润的肌肤,有点丰满的形体呢?为什么宁愿要你们的错误意志所造成的一切灾难,而不肯运用最高的能力使宇宙出现在自己的心中,能够自由行动,不受时间限制,也不受空间束缚因而获得无限乐趣呢?为什么不肯拥抱一切,观看一切,俯身在世界的边缘,向其他星球提出问题和倾听上帝而获得乐趣呢?”接着他对着那块驴皮用响亮的声音说:“这东西就是意愿和能力的结合。它包含你们的社会观念,你们的过度纵欲,你们的饮食无度,你们的能置人于死地的欢乐,你们的使人活得太久的痛苦;因为痛苦也许就是一种强烈的欢乐。谁能够确定快乐变成痛苦和痛苦仍然是快乐的界线呢?想象世界里最强烈的光线,不是会爱抚视觉?而物质世界里最柔和的黑暗,不是经常伤害视觉吗?智慧这个词不是从知道这个词变来的吗?疯狂是什么?难道不是无节制的愿望和无节制的能力吗?”“您的话一点不错,我就想毫无节制地活着。”青年一把抓住那块驴皮说。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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