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花开(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30 18:12:39

点击下载

作者:林白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万物花开

万物花开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万物花开作者:林白排版:HMM出版社:中信出版社出版时间:2018-05-01ISBN:9787508686745本书由中信联合云科技有限责任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无论如何,我就是大头。第一部墙壁

在看守所瘤子一直没发作,但我知道它们在我的脑袋里。从前我不太看得见它们,因为它们不飞出来,现在它们一飞就飞出来了。在稻草和尿臊混合的气味里,它们飞出我的脑袋,停留在灰暗的空气中,它们的形状跟医院里的片子相同,看起来,像一朵五瓣的灰色花朵。

就这样,我看见自己光屁股站着,面对墙壁。

我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大概是要挨一顿暴打,这样的事情我听说过。但是他们没有打。

他们让我自己把裤子脱了,面对墙壁站着,双手扶墙。我感到屁股一片冰凉。已经熄了灯,墙头透进一点月光,号子里看上去灰蒙蒙的,灰中带黑。

我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

好半天没有动静,于是我转过身来。他们看着我,不说话。黑暗中,这七八个人的眼睛像猫眼,闪着隐约的荧光。我觉得自己就是一只小耗子,被人扔进了野猫洞。有一个人戴眼镜,我看不清他的眼睛。第二天我才知道,他是这个号子里的老大。

老大晃了一下手,说,算了。

他斜靠着铺位,有气无力的样子。然后他软塌塌地抬起手,冲人堆里晃。众人一动不动,无人吭声。我听见大家的心都揪了起来,悬在黑暗的半空中。他的手指到谁,谁就慢慢地站起来,两边的人则慢慢出着气,气息软得像鼻涕。

人也像鼻涕。

他一共点了两个人,看上去,是除我之外最小的两个。后指的那个没有马上站起来,老大脱了一只鞋劈头就冲他扔去,在黑暗中鞋好像长着眼睛,不偏不斜,正好打中那人的眉心。那人“呀”了半声,老大的第二只鞋又扔到了他的嘴上。

两个人对着一面墙站着,低着头,一只手扶着墙,另一只手解裤子。裤子掉到他们的脚背,裤衩掉到脚腕子上,四瓣屁股在黑暗中是灰色的。大小的猫眼靠墙根坐着,看着四瓣灰色的屁股,一动也不动。

老大悠闲地站起来,他微微歪着头,趿着鞋走到两个人的身后。他抱着一个人的腰,把裤子里的东西掏出来,往那人的身上撞。一下一下地撞着,一边发出舒服的叹息声。众人看着他拔出来又插到另一个人身上,那人站得不好,他用膝盖一顶,那人一下双膝跪倒在地,他按着那人的头猛搞一气才松手。

我吓坏了,胡乱把稻草垫子盖在身上。刚盖好,老大就扔过来一只鞋,我只好重新把垫子铺上。

黑暗中猫眼都闭上了,我放松下来,开始闻到一阵又一阵的尿臊味。稻草垫里的虱子咬得我全身发痒,我特别想回家。我想家里的床,想床边塑料桶里的半桶水。这样一想,我后悔极了。

老大是个大学生,在北京上的大学。他干的事跟杀人有关,但没杀死。我一点都看不出,他像个中学老师,知识分子,长得很斯文。他喜欢哭,我不明白一个爱哭的人怎么会杀人。他坐在床板上哭,双手捂着脸,哭得喉结一跳一跳的,像是里面有一只小耗子,眼泪水从两边涌出来,腮帮亮亮的。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爱哭的男人,他哭着哭着就把眼镜拿下来。

如果他没进来,跟我们就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但我进不进号子都差不多,活着不会有什么改变。我们王榨有七八个人进来过,我爸和细铁哥还在新疆坐牢,快出来了,出来该干什么还干什么。这事我替细胖认了,他家给我四千块钱,我觉得没什么不好。

但我不喜欢我睡觉的时候旁边有一个尿桶,不喜欢虱子咬我,我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再把我的裤子扒下来。

我不喜欢他们撒尿,好像尿水随时都会溅到身上。我也不喜欢吃这里的饭,每顿都是白菜。但我喜欢听他们说女人,他们让我说,我一说,他们就笑,说我还没长毛就知道想女人了。

他们每次都让我说小梅的事情,老大最爱听我说小梅断气之后我对她做的事情。实际上事情都是细胖做的,但既然我拿了细胖四千块钱,我就要把事情说得像是我干的。说了几遍,我就觉得事情真的就是我干的了。

我问脑子里的瘤子,我是大头还是细胖?瘤子说,是大头,我又问:是谁干的小梅?瘤子说:是细胖。这时我觉得瘤子真是个好东西,它帮我认清事实,让我知道我是大头。

但小梅在月光下赤裸的身体好像就在我的眼前,细胖衣服上的鱼腥味飘到号子里,在七八双猫眼中隐隐约约。老大说,你躺到地上去。我知道,这时候就是要让我当小梅了。秋天的水泥地凉得像冰棍,我一躺下去就打喷嚏,一口气打了十几个,喷出的口水落到我的脸上。老大就让我改躺到稻草垫上,他跨在我身上,一边解我的扣子一边说,这是演出服?我说,是。“跳开放”的女孩自己缝的,其实就是一块布,在胸口系一个结,下摆都掩不住,一动就露到大腿根。

老大解我扣子的时候手很轻,到底是大学生,文雅。他摘掉了眼镜,眼睛半眯着,俯下身,脸对着我的脸,眼睛对着我的眼睛。但我知道他没在看我,他大概在看他想象中的小梅,或者看一个他喜欢但又永远不可能搞到手的女人。

我的衣服完全被解开了,胸口一片冰凉。

我说,她躺在稻场的地上,八月十五,月亮很亮,稻场上全是豆秸垛,她的身体一半在月光里,一半在阴影中,一半黑一半白,好像有人把她从中间锯开了,看上去很奇怪。我把她抱到有月光的地方。老大问,你抱得动她吗?我说抱不动。同号的七八个人窃窃地笑起来,他们怕值班的队长听见,笑起来就像一群老鼠在吃谷子。

老大没有笑,他等着我往下说。

在这之前我说过两次了,他还要我说,他把我当成小梅,一边听我说,一边在我身上干我干过的事情(其实是细胖干的),他说这就像表演哑剧,他在学校的时候看过哑剧,他想参加学校的戏剧社,但人家不要他,他说这是一种歧视。歧视我知道,就是看不起。

他在我光身子上抚摸。抚摸的时候他不让我说话,他的手指细长,是凉的,他跟我们王榨的学智哥一样,虽然生在农村,但从来没干过活儿,家里把他当菩萨似的供着。他反复摸我的脸,我的身上全是骨头,但脸上却有肉。在家我从不干地里的活,所以肉细。他用手指在我脸上按,画圈,也可能是写英语。画够之后他就一上一下地摸我的脸和耳朵,他把我的嘴唇捏起来捻,好像那不是嘴唇而是面团,他还捻我的耳垂。看样子他喜欢肉乎乎的东西。

我已经知道他的习惯了,他的手一停,我马上开始说。我把小梅抱到月光底下,我没拽她的裙子,是裙子自己开的,她的奶坨子露出来,挺在我的面前,一点遮拦都没有,我伸手一摸,又软又凉,肉乎乎的,我又喜欢又心惊胆战。我一害怕就把手拿开,但一拿开又觉得手上空空的没着落,就又放上去。我一揉她,别的事情就全不管了。她就是特别好的一个光身子,我跪在她旁边,全身的血都变轻了,很快地从这边流到那边,又从那边流到这边。我用右手摸她,右手的惊颤一浪一浪传到左手,我又用左手摸她,左手的抖动也一浪一浪传到右手。用两只手摸跟一只手摸完全不同,我两只手按在她的奶坨子上,十指连心,惊颤像闪电一样打到我的全身,我的骨头又酥又轻,呼的一下,全身都腾空了。

老大摸了一下我满是骨头的肩膀,问,她没有戴文胸?

我又回忆小梅的奶罩子,在大棚“跳开放”的时候,她的奶罩子闪着金色的碎纸,在两个一百瓦的大灯泡下闪着金光。

听我说起大棚里的“跳开放”,大家都很来劲。我们号里有一半人看过“开放”,但老大没看过,他看过哑剧和芭蕾舞,但没看过“跳开放”。大家说芭蕾舞就是大腿舞,电视里有,大腿舞跟“跳开放”比,大腿舞最多算汽水,“跳开放”则是白酒,一句话,够劲。

老大就让大家讲“跳开放”,轮流讲,一人讲完了下一个接着讲。他们都讲得不好,边讲自己边咽口水,讲得自己两眼发直腿根发硬,我们一点都听不出名堂。而且往往一两分钟就讲完了,连个屁都没讲出来。轮到我的时候,我脑子里的瘤子特别活跃,好像又回到了大棚的现场,在黑暗中我的眼睛闪闪发亮,我说,小梅的奶罩子上有很多金色的碎纸,两个一百瓦的大灯泡一照,闪着金光。

她穿着半透明的裙子,绕场一周,里面奶罩的轮廓看得清清楚楚,还有三角裤衩,也隐约能看见,她一走,把下摆带动得一掀一掀的,差不多能看见大腿。她站在台中央,挺着,用手一拉,半透明的纱坎肩顺着她的肩膀滑下来,一下子,上身只剩了奶罩子。她又绕场两圈,再一弄,奶罩也脱掉了,上半身完全光着,像牛奶那么白。她挺着胸绕场走,一走一颤,好像里面装着水,我担心她颠得太厉害,水从里面流出来。她走到边上的时候,里面的人往她身上撒了一把发亮的碎纸屑,纸屑有红的绿的金的银的,她的身上就像长出了珠宝,在灯光下闪闪烁烁,她那奶坨子也沾了些发亮的纸屑,一颤一闪,一闪一颤。大家看得眼珠子都掉出来了,眼珠子纷纷跳出来,人都被定住了,眼珠子自己往台上飞,后面的挤着前面的,像一群马蜂,全是公的,但是没有马蜂的嗡嗡声,眼珠子们围着小梅的光身子,想流口水,但嘴又不知道在哪里,想眨眼,也不知道眼皮在哪里,它们想让小梅冲它们笑一笑,小梅连眼皮都不抬,她的头上戴着一顶金纸糊的皇冠,看上去像一个皇后。

在黑暗中我看不见他们,但他们的眼睛闪着光,照亮了每个人的耳朵。人的耳朵跟嘴一样,跟鸡巴一样,总得沾点什么才有着落。

在讲述中,我的瘤子则成为了天才。它灰色的花瓣越过墙壁,越过时间,总能准确地回到早已消失的现场。

一连十几天,我们每天晚上都这样消磨时间。他们让我扮演小梅,在号子里走台步“跳开放”。号子里除了铺位,横的只能走两步,直的也只能走九步,而且不能走大步。

一个男小梅(就是我)就这样出现在拘留所的号子里,他的脑袋比平常人大,脑袋大不是因为他比别人聪明,而是因为里面长了五个瘤子。瘤子长在右边,所以他就往左边歪脑袋,眼睛有点斜,身上骨瘦如柴,衣服里空空荡荡,装满了阴风鬼气。

总而言之,这个丑八怪就是我;总而言之,他们出于无聊,让一个丑八怪代替美女;总而言之,在黑暗中,一个丑八怪可以成功地装扮成美女。

我在号子里走,有时快有时慢。他们半眯着眼,从我搅动的空气来想象一个小梅。我宽大的衣袖碰到他们的脸,他们就会有强烈的现场感。

有一点残月,光线稀薄,我在灰色的号子里走动,我的影子是黑色的,我因为瘦而轻盈,因为终年上墙爬树,我觉得自己会飞檐走壁,因为长了瘤子,我视死如归,因为代替细胖进号子,我觉得自己是细胖,因为代替小梅“跳开放”,代替她躺在地上让老大脱衣服,我觉得我就是小梅。我在灰黑中走台步,他们看不清我的头,也看不清我骨瘦如柴的身体,他们看到有一个影子在走动,对他们来说,这个影子就是小梅。

我脱掉我的上衣,凉气从前胸后背同时灌到我的气管里,我一下又打了几个喷嚏。喷嚏使我从小梅的影子变回了大头。

如果我不打喷嚏,我也随时会变回大头,我从这边走到那边,有一两只手会碰到我,他们在我身上抓一把,抓到骨头他们就知道我不是小梅。这使我觉得自己是妖怪,我的武器就是自己的影子。

我许多次代替小梅躺在稻草垫上,老大一次次地脱我的衣服。他不再需要我讲,他把我当成一个女人,一次次把我压在身子底下。他有时候让我用嘴当女人。

因此我很快就不用靠着尿桶睡觉了。我的铺位紧靠老大的铺,他不让我倒便桶,让他们把好吃的给我。我想起细胖给小梅的煎鱼,我和他给“七姐妹歌舞团”送的白菜、茄子、花生,只有土豆大的萝卜和偷来的肉骨头。

老大的身体有一股炒煳的麦子味,他说我身上是一种烤土豆的味,虽然我瘦,但他特别喜欢我身上的味道。他使劲撞击我,每一次都发出号叫声,但他有时候抚摸我,好像也有点心疼我。

有很多次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大头还是小梅,或者是我脑子里的瘤子。

号子里经常打人,每一种打法都有一个菜名。一共有三十六道菜,是三十六种打法。我只见过其中的几种。红烧狮子头,是揪着头发打;炒黄豆,是把人推来搓去。用尿浇,是腌咸肉;抬起来摔,是爆炒腰花;扒光衣服打,是烤全羊。

因为老大,我一次都没挨过打。

进来过一个复员军人,他说他是冤案,不愿跟我们同流合污。这样,他每天都吃到一个“菜”。到第五天,天还没亮,他在地上滚成了一团,号叫夹杂着呻吟,但老大不让人理他,所有人都靠墙站着,直到政府来人。他吞了牙刷,自杀,但没成功。政府给他吃韭菜,把牙刷拉了出来。他没死成,转到别的号子去了。大多数人没有他的血性,只打一顿就够了。

发烧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很奇怪。我躺在原地,我的瘤子带着我的眼睛飞到半空中,它看见大头躺在看守所的稻草垫上,两眼发直,像一条狗。

我的瘤子比我记得的东西更多,它飞翔在王榨的上空,看见猪和狗,蜻蜓和蚂蚁,地里的油菜和我床上的南瓜,一条叫作妞儿的牛,看见我的腿根飞速成长变硬,以及二皮叔、我奶奶、三躲、四丫姨,还有花痴和双兰,细胖、小梅和小秋,还有打架的时候飞舞的拳头、明亮的土铳。所有的人和事都在飞奔。万物都在飞奔。第二部游荡脑子里的花

瘤子就是我脑子里的花,灰色、重叠、花瓣紧凑。它每天飞出我的脑子,但又要回到我的脑子喝水,我的脑子是它的土地和花盆,以及它睡觉的地方。

瘤子使我死亡,也使我自由。如果我死去,也是死在这样一朵灰色的花中,这种死法使我感到自己不同寻常。水

我躺在床上,听见奶奶发出了吹哨的声音。

她得了重伤风,鼻孔像被人塞了两根麻秆,气流从麻秆的缝隙冲出,发出㘗㘗的响声。我用脚踢她的腿,哨音停了一会儿,但马上又响了起来。我又揪了一撮稻草,扫她的脚心,却跟碰着牛皮差不多。她一动都不动,我只好用指甲掐她,我摸来摸去,根本就找不着她的脚心,哪都像脚后跟,跟一截老树皮没什么两样。

我冲这截树皮乱掐一气,又捶又打又抓。直到我手心发麻,手背又痒又痛,奶奶才哼哼说:大头,你渴了吧,自己去喝水。

床边有一个红色的塑料盆,里面放着一满盆自来水,还有一个带把的水杯,我有时睡得好好的就被喉咙里的火弄醒,火从胸口那里烧起来,一开始是一点点火,像稻草烧的闷火。过了一会儿就会变成麻秆的火,噼里啪啦地响,很快,火就猛起来,滋着油,冒起了浓烟,是松明烧了起来,浓烟烈焰连同呛鼻的松脂气味一起从我的胸口往喉咙挤,喉咙好像被烂泥堵住了,烟和火全都挤不出去,越堆越多,像铁一样又硬又烫,又像有一座火山在我的喉咙喷发,有关火山,我是在电视上看到的,我们王榨的山都不喷火。

火山在我的喉咙燃烧,我想我快要死了,这样一想我就睁开了眼。

每次口渴就是这样。

每次我都像一只火球那样从床边滚下来,有几次我总是直接滚落到床边的大红塑料盆里,全身精湿,活像一只不小心掉进水塘的老鼠,但我喉咙里的火一点都没有减弱,见到水反倒出现了火上浇油的势头,我急得蹲在盆边,一杯接一杯往嘴里倒水。我一次要喝十几杯水才觉得好一些,一个晚上我要喝掉一大盆自来水,要尿一桶尿。

我从来不饿,就是渴。我晚上喝一盆水,白天喝两盆,肚子总是圆滚滚的。奶奶喜欢摸我的肚子,一摸她就要逗我:“我伢肚子里有几个细伢?一个,两个,三个。”

她知道我不饿,让我下床喝水,但她的声音跟平时很不同,像村头的安南在说话。安南是绍遵爷的外号,我们王榨每个人都有外号,绍遵爷的外号本来叫非洲,电视上出了一个安南,跟绍遵爷长得完全像,所以就叫安南。我想不会是半夜我睡着的时候出了什么差错,我爬到床的那一头,趁着朦朦的天光,看看到底是谁躺在那里。

奶奶的眼角有两大坨眼屎,跟小鸡在那上面拉的一样。她的眼皮在动,动了老半天还睁不开,我只好捏着她的眼皮往上扯。她说,大头,奶奶伤风了,你自己拿一袋方便面泡来吃吧。我说我不吃方便面。她又让我到村头王胖儿那里买馒头,并且伸手在枕头底下摸来摸去,我说我不吃馒头,我要喝娃哈哈。

奶奶的鼻子猛地吹了一声长长的哨音,她打了一个喷嚏,眼睛眨了两下,总算想起来,说:大头今天过生日,奶奶一伤风就差点忘了。她从枕头底下摸索出十块钱,让我去买娃哈哈。

这就是我十五岁生日那天的情况。我十五岁,我脑子里的瘤子四岁。瘤子的历史

我瘤子的历史从十一岁开始。

十一岁。感到口渴,每天要喝一桶水。十二岁,去看病,没看出名堂。十三岁,医生说我脑子里长了五个瘤子,最多只能活一年。

十四岁,四处游荡。瘤子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整天飞翔在王榨的上空。瘤子使我不上学,不干活。奶奶说,活不了多久了,去玩吧!瘤子既使我通向死亡,也使我通往自由。它是我的双刃刀。炮仗

王大钱是什么时候发的?我已经记不住了。王大钱就是我的四姨夫。快过年的时候,他坐飞机回到武汉,在武汉用手机给家里打了电话,说他租了一辆红色桑塔纳坐回家,让我妈去买一挂百响的炮仗,等他一到村头就点燃。

我妈在村长家接的电话,她喜颠颠地跑去买了两挂炮仗,回来跟我爸说,四丫当初闹着要嫁到王榨,说王榨好玩,我还不同意,说好玩又不能当饭吃,这下好了,没想到这四丫有旺夫相。

王大钱在县城打了一次电话,到马连店又打了一次电话。马连店离王榨十里路,也就半碗茶的路程,我和我妈刚赶到村口,就看到一辆跟电视里一模一样光亮的大红轿车开了过来,晃得眼睛都睁不开,就好像谁给它劈头盖脑浇了一大锅油,油里放了无数红辣椒。

我不由得使劲吸了几下鼻子,想要闻出又香又辣的味道来。结果我吸进了一大口汽油灰尘味。一阵头晕,红车就到了跟前,我看到车里坐着我四丫姨,她穿着一件鸡屎颜色的毛乎乎的大衣。四丫姨说这叫貂皮大衣,乌鲁木齐那边最时兴,又富贵又暖和。但我还是不喜欢我四丫姨穿得像鸡屎似的,我喜欢她穿那件大红呢子上衣,她嫁到王榨那天就穿着那件衣服。那时候我还小,我在她这件衣服里面的暗口袋上咬了个牙印,四丫姨说,不要紧,童子伢的牙印像朵花。

四丫姨坐在红车里,她身上虽然像鸡屎,脸上却亮晶晶的,好像有谁在她的鼻子尖上挂了一盏灯,这灯跟手电筒里的灯泡一样小,谁都看不见,只有我看见了,它藏在四丫姨的皮肤里,四丫姨一扭头它就一闪,再一扭头,它就又再一闪。四丫姨看见我就叫道,大头啊,别愣着,快让你妈点炮仗。

炮仗噼里啪啦响,粉红色的纸屑像雪花一样落在大红的轿车上,四丫姨笑得像朵花,我听见奶奶连连说,好彩头啊,好彩头啊。我抬头一看,全村人都挤到村头来了。

晚上男女老少都到我四丫姨家看热闹,听王大钱吹牛。王大钱本来外号叫牛皮客,他发了以后就变成了王大钱。我不喜欢牛皮客,也不喜欢王大钱,这两个名字都不好听,但他这个人花钱大方,也好玩。在王榨,好玩就行。王大钱穿上好衣服,真就不像个农民,人长得气派,怪不得连香港的大演员万梓良都跟他做生意。

香港演员万梓良的名字像一个大响炮在四丫姨的屋子里炸开,见识最广的学智哥连连说不可能不可能,太像天方夜谭了。他嘴里咝咝吸着气,像一条土地蛇。土地蛇也没用,王大钱就是跟万梓良做生意了,跟板上钉钉生了锈一样真实。王大钱当时在北京干了一年装修,赚了一点钱,正好碰上万梓良到北京找合伙人,来了很多老板,但他们个个都穿得臃肿,穿着毛衣,还穿着皮夹克,又胖,形象不好,只有王大钱一个人穿着衬衣,万梓良在人群里扫了两眼,看到王大钱他眼睛一亮,于是王大钱就中了彩。这都是他自己说的,他拿出和万梓良的合影给我们看,那年万梓良正好演了一个贺岁片,他跟电视上一样,我四姨夫王大钱就站在他的旁边,很威风,看上去也像一个演员。

从这一天起,我四姨夫就变成了王大钱。

过完年,爸妈就跟王大钱到新疆乌鲁木齐做生意去了。四丫姨把她那件大红呢子衣服给了我妈,我妈穿着它出门。四丫姨还是穿着她那件鸡屎颜色的大衣,她搂着我说,大头,在家好好待着,好好上学读书,明年四丫姨带你坐飞机。透过衣服,我闻到她身上那股烤红薯的香甜味。水(二)

我喝凉水就是从这一年开始的。我奶奶说我喉咙里着了火,光喝水不吃饭。喝热开水热茶热汤都不顶用,我每天晚上喝一盆自来水,尿一桶尿,白天喝两盆水。有时候我会头痛,头一痛,我眼泪就出来了,我痛得没有力气喊,我奶奶看见了也跟着哭,她边哭边说:“我伢伤心——痛死了——唉哟喂——下去不得——”说完她又说:“唉哟喂——我伢痛死了——”头不痛的时候我还能吃半碗粥,头一痛,连粥也喝不下去了。

奶奶晚上老摸着我的胳膊腿说,我的好大头啊,越长越细了。

快过年的时候,妈领我到县医院看,只开了钙片和鱼肝油。

然后去黄石医院。然后去武汉。武汉儿童医院。武汉同济医院。

机器照出我脑子里长着五个瘤子。我看到了那张片子,瘤子像一朵不规整的花,长着灰色的花瓣,花瓣之间重叠紧挨,使这朵花看上去讲究、精美。

只要不头痛,我就喜欢这朵花。

奶奶到马连店买了一斤猪头肉,又给了二十块钱,让百六九说说我的日子。百六九说,大头是天上神仙的道童,是到人间托生转劫的,这种童儿是养不大的,每年正月初五初六童子节,请人给他念念童子经,让他早点托生就好了。我奶奶问他我还有多少日子,百六九说大头是来你家讨三万块钱的债的,花完了三万块钱就死,不多花你一分钱。又说我前世已经托生了一家,死后还要再托生一家。最后托生的那次最多只能活三年,短的话就只能活三个月,要看出生的时辰。总之一共要托生三家才功德圆满,才能回到天上去做神仙。

奶奶听说我是天上的道童,每天晚上我睡着之后都要给我磕头,让我回到天上之后保佑全家,让我妈再生一个男孩,让我爸发大财,跟王大钱一样,让我奶奶没病没灾,活到九十九岁。有时候我装睡,等奶奶冲我磕头的时候,我就用嘴放屁,奶奶以为是真的,赶紧用衣袖捂着嘴。

在百六九给我算了日子后,我奶奶就翻箱倒柜,把枕头底下、席子底下、抽屉,还有松动的砖头都翻了个遍,把所有纸片找了出来,结果看病花了两万七千块钱,按照百六九的说法,再花三千块我就要死了。

十四岁生日的前一天,我发了症,头痛得厉害,好像有两把斧头在我脑壳里撬,左撬右撬,要把我的头生生撬成两半。我疼得直喊,奶奶在一旁哭:“我伢伤心——快痛死了——哎哟喂——天上的神仙喂——快来帮帮我伢喂——我伢痛死了——”我脑壳里的两把斧头一下变成了两头牛,一头往左边跑,一头往右边冲,我一下就倒在地上了,灰色的水牛变成了红的,我们王榨从来没有过这种颜色的牛,电视上也没有,它们肯定是从天上来的,要把我踩死,死了好托生,托生完了好回到天上去,一只血红的牛蹄像天那么大,照头照脑踩我的眼珠子。我在地上打滚,奶奶的哭声好像在很远的地方,红牛又变成了黑牛,比木炭还黑,只有两只眼珠子又大又亮,就像我脑子里挂着两只一百瓦的电灯泡,烫得下不去。牛越来越多,红牛绿牛黑牛白牛,它们在我脑袋里挤着冲着,要死就快死吧,我不愿活了,天上的神仙,我爸我妈我奶你们都在哪里啊。我躺在地上,连滚都滚不动了。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头痛才慢慢地好了一点。

我奶奶说,大头啊,不是奶奶舍得让你死,奶奶实在是见不得你痛啊,虽说你前世是天上神仙的道童,今世你是奶奶的心头肉,奶奶不忍心看你受折磨,奶奶又不能替你,你就好好地去吧,早死早托生,少受点罪。

现在我花的钱已经超过了三万,但我还没死,我从十四岁又活到了十五岁。医生的话不灵,百六九的话也不灵,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死。

有时候我在坡上碰到百六九放牛,我问他,百六九爷,我家的三万块钱我早花完了,我怎么还不死?百六九说,快了快了,要不了多久了。我问他,我过得了年吗?我过得了正月十五吗?金黄

我的瘤子最喜欢油菜花,在盛开的季节,我的瘤子就会飞出我的身体,在油菜花的上空盘旋,这时我的眼睛里一片金黄,就好像我自己也是一朵油菜花。

油菜开花的时候又高又密,人藏在里面一点都看不见。但我的兴趣是在那里面找到人,或者人的痕迹。我的瘤子在连绵的油菜地上飞翔,看见一小块一小块平整的地方,它们多半空空荡荡。如果有人,一男一女,在打滚,或者纠缠在一起,我就会停留在上方。

这时候我的头就不疼了。

我像一只蜜蜂那样微笑着。

三四岁的时候我不知道怎么回事,问奶奶,奶奶说是山上的大虫干的。夜深人静,大虫就会下山,一公一母,它们身上发痒,于是就到油菜地里滚上一碗茶的工夫再回山。至于活的大虫,连我奶奶小时候都没见过,她说她爷爷小时候见过一次。

我现在已经知道这种事情了。

村里人都说,王榨十六岁以上没有一个童男子,这事就是线儿干的。线儿喜欢红和绿,三十断红,四十断绿,线儿说这都是古时候的教条,现在都是什么年代了,别说三十,到八十也不断红。她常常穿着绿色的上衣、红色的裤子,在王榨全村上下走动,有一点妖,又有一点好看。

奶奶跟安南爷说,这叫作八十岁的婆婆穿红衣——落得个远望。线儿不管,她眯着眼睛,不紧不慢地说:“我独要穿,气死你们,再不穿,够晚了。”

线儿一年四季脸上都要抹东西。她不愿意抹两块钱一袋的“可蒙”“孩儿面”,一定要抹“小护士”,夏天还要抹花露水,走到哪儿都香喷喷的。她绿衣红裤香喷喷地站在村子里对人说,全村男的没有人不想她的。

这句话像一阵风呼的一下传遍了全王榨。安南爷说:莫非我也想她不成!我奶奶说:莫非我家大头也想她不成!

线儿说,找大头来问问。我那时只有十二岁,线儿站在我家门口嗑瓜子,她扬着手心,翘着兰花指,把瓜子从右边的嘴角送进去,一眨眼,瓜子皮就从左边的嘴角出来了。

我看得入迷,由不得往她身上凑。那是我第一次这么靠近她,一阵又一阵的香气使我迷迷瞪瞪,像做梦似的直往她身上扎。线儿说,七婆七婆你看你看,你看你家大头,这么点小人就知道往我身上蹭。她用一只手托着我的脸,问道:大头,你想不想你丹桂姨?我说,想。她又问:你想不想跟你丹桂姨睡上一觉?我又说,想。她又说,小子,说话都没力气,大声一点。我便又使劲大声喊了一声:想!她说那你吃过饭就到东头那片油菜地去。

我在油菜地边等了一会儿,尿有点憋,正要撒尿,远远看到线儿来了,她挎了个篮子,一扭一扭地走在地埂上,走得不像一个三十多岁的人,当然也不像小姑娘。至于像什么,我一时也想不好。村里人常常骂的骚货,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我喜欢骚货,人一骚,身上发出的不是尿臊味,而是一阵阵的香气,跟一朵花似的,我不知道为什么大人不把花叫作骚货。

线儿到了跟前,我瞪大着眼睛、张大着嘴迎她。线儿笑着说,这么点小人,张这么大张嘴,不怕天上落一坨鸟屎进嘴里。我奇怪她身上怎么变成了一股米糖的甜味,从她笑着的嘴角、胳肢窝和胸前的奶坨子上散发出来。像一些看不见的蚕丝,把我一道一道缠住了。我伸出舌头舔舔自己的嘴唇,好像也沾上了一点甜味。线儿火拉我上了地埂,说,大头,你小鸡鸡还没长大呢,怎么就这么猴急,我是跟你奶奶逗着玩呢。她边走边说,跟我挖地菜去,回家让你奶给炒鸡蛋吃。

我说我来之前奶奶就炒了鸡蛋给吃,奶让我吃了鸡蛋再来。

线儿一听,“噗”的一下大笑起来,她越笑越止不住,七歪八倒的,倒在了地埂上,她的奶坨子在衣服里面直动弹,她捂着肚子,喘着气说,哎哟喂——肚子——哎哟喂——

我壮着胆凑上去,伸手摸她的奶坨子,呼啦一下,一种又温又软又肉乎的东西掠过我的手指,我猛地缩回了手,手指自己抖了起来,好像有一点疼,好像又不是疼,我的心也跟着颤了起来,与此同时,我觉得头皮“嗡”的一下,好像有人拿棍子照头敲了我一棍。

我木在那里,四周一点声音都没有,静得像半夜一样。但白天的亮光一阵阵涌入我的眼睛。

我听见线儿火的声音从远到近地停在我的脸上,她两只手同时轻轻拍我的左右脸颊,她说大头大头你怎么了?你丹桂姨在这儿呢!她说你要是觉得好你就摸摸。我从她的领口看到了她的奶坨子,很白,胸口有一颗痣,是红色的。她拿起我的手,往那里引。这时候我憋不住,我说我要尿尿,刚说完,腿根一热,一摊热呼呼的尿水就淋在脚背上了。水塘和毒药

我喜欢三躲的嘴。

她的嘴唇下面有一颗痣。不管她吃什么,嘴角总是干干净净的,像仙女一样。我奶奶说,全村的女孩,吃相最好就是三躲。她饿的时候也不显饿,也是那样把嘴唇一嘟,东西就咽下去了。

等我长大,我想让三躲当我的媳妇。三躲说我活不长,我死后她就要守寡,不然就要改嫁,这两样都不好。她说她不想嫁在王榨,要走得远远的。等到十五岁就去广州打工。

但三躲忽然不见了。我想很有可能是被她妈给卖了。

她妈天天骂她。她站在家门口,或者水塘边,或者田岸上,她的骂声全村都能听见。她骂道:你这个烂逼!你烂到哪张床去了!你这个臭逼狗婆子逼!你怎么不去卖,怎么不到广州去卖!你趁早去吧,趁你狗逼还嫩,老了就没人要了!骂声从臭水塘传来,在空气中像大蚂蚁,咬得我脑袋疼,接着又从头上爬过来,跟许多蚂蚁裹在一起,咬我的脚丫,但就像疼在脑仁里面。

三躲只有十五岁,她想上学,她妈不让。

她妈还把她推进塘里,细铁哥把她拉起来,她衣服湿淋淋滴着水,头发也滴着水。

每当看见三躲挨打,我就想到甲胺磷,最毒的农药,喝一小盖就死,救都救不活,拉不到马连店人就没气了。甲胺磷最厉害,不管什么虫子,三化螟二化螟红蜘蛛占星虫吃虫腻虫,不管什么虫子,一喷就死。我要去我四伯家的柴房偷一点来,搅到她妈最爱吃的苕果里。万一把三躲也毒着了怎么办,我让三躲千万不要吃她们家的苕果,要吃就吃我们家的,我奶奶做的苕果比她妈做的还甜呢。

我要做一种喷药器,像喷蚊子那样的,拿在手上,等半夜她爸她妈睡着的时候,我像一个会轻功的大侠,在空中行走,我越过王榨的屋顶,零星的灯光就是星星,在我的裤裆下面颤动,我轻轻一跳就跳到她屋里,我拿一把剑,一撩就撩开她妈她爸的蚊帐,“刺刺刺”,我使劲喷,“刺刺刺”,匹卡——母大虫就断气了。

三躲说她要是被人拐卖了,她妈一分钱都落不着,肯定会骂得更狠。她说与其让她妈卖,还不如让人贩子卖。让她兰细娘变成一只没头苍蝇吧,嗡嗡嗡乱窜,骂多大声三躲都听不见,骂,骂不着人,打,也打不着人,想把人往塘里推,也推不着,推你自己的老逼吧!面容

四丫姨再回来的时候,没有穿那件鸡屎颜色的大衣,而是穿了一身大红的运动服,像电视里的王军霞。我看了看她的耳垂,上面的金耳环不见了,换上了一粒亮晶晶的东西,我正要伸手摸,四丫姨就说,大头啊,你还活着啊,四丫姨以为这回见不着你了。

我有点不好意思,好像骗了四丫姨。我说,医生说我只能活一年,百六九说我花完家里三万块钱就死,我也不知道怎么还不死。

四丫姨说不死好,幸亏四丫姨也没死。她说王大钱跟她离婚,离了半年,又跟她复婚了。她摸摸我的头,捏捏我的手,一种甜丝丝的气味重新罩在我的周围。她说要带我到北京看症,同济医院的医生说得不准。

复婚这件事像一朵花开在四丫姨的脸上,有好长时间没看到过四丫姨的脸了。她脸上长了一个小疱,开始时像一粒绿豆大,四丫姨说是五丫气的,气上了火,等她把五丫收拾了就会好。后来绿豆越长越大,变成了土豆,四丫姨半边脸都肿了,赶紧到医院治。动手术,把半边脸都挖掉,不挖脸人就得死。四丫姨整天包着纱巾,像个少数民族。

四丫姨隔一段就去整一次容,现在她脸上的土豆和坑都不见了,脸皮绷得紧紧的,比以前还要平整,所以我觉得四丫姨又有点不像四丫姨了。王大钱跟四丫姨复婚,他们又要睡到一张床上去了。结婚就是男人和女人在床上粘在一起,六岁我就知道这件事情。公鸡和母鸡,公狗和母狗,公猪和母猪,还有鸟、鱼、虫子,它们在天上地上,水里和空中粘在一起,有时粘半天都不脱开,有时粘一下就不粘了。尾对尾,肚子对肚子,背压背,这时候他们就喊我:“大头大头,快来看,麻雀日麻雀了!”我闻声就奔跑起来,生怕看不到。我奶奶骂说,发瘟的,狗婆子日的,大头才六岁,积点德吧。他们说不让他看,等他长大日他媳妇的肚脐眼不成。

人日人是不能看的,谁撞上了谁倒大霉。下湾子村的书记,到我们村来找他侄女五儿,上到二楼,一眼撞见禾三跟五儿正在她家床上搞,两个人穿着半截衣服,下半身光着,盘在一起,书记想躲都躲不及,他回到家直打自己的头,他妈哭了三天,到第二年,这个书记就死了。

我不怕死,知道我活不久我就更不怕死了,别人死了都要埋在土里,我死了要回到天上去,早一点死就早一点到天上去。我问四丫姨王大钱什么时候回来,四丫姨整了容,有点怪怪的。我想也许真的四丫姨已经死了,现在的四丫姨是狐狸精变的。空气

在村里,一个男人遇见一个女人,我就会听到以下对话:

男:昨晚你们搞了几回?

女:你家几回我们家就几回。

男:那我们玩会儿?

女:行,玩就玩。

男:那我夜些就过来了?

女:你来吧。

男:真的来了?

女:来了就困床底下。

男:去你妈的瘟!

一个女人遇到另一个女人,她们就这样打招呼:

狗婆子逼,吃过了吗?

你才是狗婆子逼,吃过你的逼了。

你不是逼你是什么,没逼你能嫁到王榨吗?

你没逼,没人日的货。

两个女人笑嘻嘻的,大声打过招呼,然后她们头对头,说,给你讲一个好话。问:什么好话?说:我看见禾三上线儿家了,从后门进的。两人说完又去找五儿,女人们想看五儿跟线儿闹。五儿跟线儿面和心不和,五儿跟禾三也睡。村里人都说,两个女人围着一条螺,扛了一夜又一夜。

大家喜欢堵门口,抓着了一对男女就像过节一样,全村都喜气洋洋的。喜欢看见

我脑子里的花喜欢看见男女私情。我兴致勃勃,油菜地、麦地、稻草堆、后沟、盖了半截的地基、前山、后山、别人的家里,床上、柴屋、阁楼,都看个遍,看这种事的时候我的头一点都不痛,比药还灵,比娃哈哈还好。奶奶说,你看吧,你想看什么就看什么,你这个道童转世的大头,你这个人精。

我不上学,到处闲逛。

王榨的人都不爱上学,禾三叔只上了一年级,照样当队长,还当治保主任,地区还来开现场会,村里来了十几辆小汽车,电视台的人站到我家的屋顶照电视,是我们王榨最风光的人。女人都喜欢他,全村的女人都愿意跟他睡觉,我奶奶说,天不收这条螺,活得真够本,什么香逼臭逼都日过了。

天不收是禾三叔的外号,是特别坏的意思,坏得连天都不收。

他说天不收地收,我多日几个儿子出来,对王榨也是一个贡献。三叔认得字,但不会算账,小队的账每年都让五儿算,要交义务工的时候,她就可以用算账来顶,不用交。五儿盖房,地皮费也没要,大队盖学校的树,也批给五儿盖房。至于他给线儿什么好处,全村的人都知道。五儿嘴紧,线儿嘴松,我奶奶说线儿不光嘴松,裤腰带也松,但松不过双兰。

我那天特别无聊,好久没头痛了,口也没那么渴,天刚下过一点雨,路上灰尘不大,我向奶奶要了十块钱,一路走到马连店。后来在兽医站看到了禾三叔跟线儿睡觉,那是第一次,而且这么近,我受了惊吓,晚上做了许多梦。

先是梦见吃的东西,它们本来摆在马连店的集市上,却不知怎么忽然变成了一条河,热烘烘地冲我脸上涌来,像水壶里源源不断倒出来的热水。甘蔗苕果炸糯米团卤鸡蛋卤鸡侉子卤干子炒米粉糖粥豆腐脑蚕豆辣锅巴炸搞条,统统搅在了一起,米粉左摇右摆,像一个风骚女人在扭腰,这个女人到底是谁呢,我在梦里使劲想,当我快要想起来的时候鸡侉子自己走了起来,像一只没了头的公鸡到处找母鸡,正找着,四只腿拧在了一起,成了搞条,搞条这个名字叫得真是好,怪不得有时候我奶奶说,那两人吃搞条去了。我终于在一大碗的豆腐脑里看到了一个女人,她穿着一件红衣服,两只手一边举着一个搞条,一个往我嘴里塞,一只往禾三叔嘴里送。

天亮的时候我醒来,左边的脸有点痛,我马上想起了昨天兽医站里的事情。

从左边的脸开始,脸昨天在哪里呢?贴在一块木板上,木板在哪里呢?在兽医站里。

木板缝里出现一小段身体,胳肢窝,有一窝毛儿,又黑又亮,胳肢窝半张着,奶坨子看不见,被压住了。他们使劲动,床板叫得像一群鸭子,嘎嘎嘎。兽医站里没有人,下乡了。他们没进兽医站的时候我先在缝纫店门口看到线儿,她穿了一件白底细红格子的衣服,拤着腰,胸口鼓鼓的看上去有五儿的奶坨子大。我隐约知道她跟禾三叔的事,于是蹲在缝纫店斜对过的打铁铺门口,等着看他过来。我头上戴着一顶旧草帽,谁都看不见我。

禾三走路像一只豺狗,头往前伸,脚飞快,眼睛看女人,又像笑又不像笑。豺狗的鼻子尖,哪里有鸡一闻就知道了。禾三的鼻子用来闻女人,他的眼睛半眯着,鼻子一动一动的,脸扭到缝纫店里,但他没有停,一直走,在兽医站门口一闪就不见了。线儿说你是天我就是地,天一下雨地就湿了。线儿眼睁睁就变成了一条泥鳅,她溜到缝纫店的后门,在一片萝卜地里闪呀闪呀的,她的身体光溜溜滑腻腻散发出一种腥气,腥裹着甜,甜裹着腥,萝卜的叶子也沾上了腥甜的气味。线儿火腥腥甜甜地躺到了兽医站后院的木板床上,他们为什么要到兽医站去呢?后院的房子是谁的呢?

后院里的气味更加腥甜,猪牛马羊的大粪味和青草的新鲜味混杂其中,这些气味变成了火,两个人火烧火燎地从前门和后门跳到了院子里,一跳一跳太像电视里的动画了。跳两跳跳三跳,三下两下半截裤子都没有了,光线太暗了,眼太花了,门缝太窄了,看不清。但可能全身衣服都脱光了,不然怎么会看见线儿火的胳肢窝,不然线儿火怎么会像着火似的叫起来。泥鳅叫起来了,豺狗也叫起来了,两人的嘴张得大大的,泥鳅和豺狗缠在了一起,一个光溜一个毛糙,一个软一个硬,两个人互相揪着掐着,像是要拼个你死我活。

豺狗的声音咻咻咻,泥鳅的声音唧唧唧,谁也听不见,只有大头能听见,大头啊大头,你就好好饱一饱眼福吧,眼福耳福鼻子福都要享到,禾三说男人的福都在一条螺上。你还没长毛呢,长了毛再享男人的福吧,这话我不记得是谁告诉我的了。豺狗咻咻地说,小泥鳅你这小泥鳅逼小泥鳅窝太迷人了水真多,泥鳅唧唧地说,滑溜不滑溜,豺狗说滑溜,泥鳅说肉紧不紧,豺狗说紧得像狗婆子逼,香不香,香,酥不酥,酥,麻不麻,麻。豺狗咬牙切齿地说你这酥逼香逼麻逼狗婆子逼,我日死你,你家青蛙太有福气了。线儿问,跟五儿比起来怎么样?禾三说,比她香比她酥比她麻。

我见过狗婆子逼,我不明白这跟香酥麻有什么关系,肉粑才香呢,炸搞条才酥呢,锅巴才麻辣呢,等我长大了我一定要跟线儿睡上一觉。

我常常梦见自己变成了禾三,我长成了他的个子,走路也像一条豺狗,最重要的是我腿根的东西长得跟他的一样粗一样长,在梦里硬得像一根铁棍,但我的脸还是自己的脸,一点都没变。线儿没有老,穿红着绿抹香,五儿也没有老,五儿生了一个儿子,长得跟禾三像,五儿的奶坨子更抖了,腰也见粗,双兰的老公得肺病死了,双兰跟谁都睡。电的声音,B超和三躲

火车碰到电线,死了。他的皮肤滋滋响,谁也听不见,只有我的瘤子能听见。

我们一起去偷西瓜,他走在前面,看瓜的人围了栅栏,在口上安了电线。电线认识我,知道我是快死的人,所以不电我,它电火车,火车就被电死了。我们不敢喊,悄悄跑回村。

火车跟我同一天生日,但他比我小几岁。三躲的生日不知是哪天,她爸她妈嫌她是女孩,从来不给她过生日,我过生日吃扯坨粑,每次都端上一大碗给三躲。三躲说,我也不过我的生日了,我就过你的生日。

火车家只有火车一个男孩。他妈怀上他就外出躲计划生育,到快生的时候坐火车回家,火车等不及,就出来了。所以他叫火车。

三躲也是超生的。

三躲她妈她爸一块到河南安阳修表,都不会修,是混的。怀上三躲后还做了一次B超,她爸骗人家说,是第二胎。在我们广大农村,谁的第二胎都做B超,是女孩就打掉。人家给她做,说看得清清楚楚,是男孩。

躲了三次才把三躲生了出来。有一次计划生育的人还到了安阳,他们从安阳又跑到了南阳,躲了三次,结果生出来是个女孩。

三躲的妈天天骂她。先是骂那个给她做B超的安阳医生,安阳医生听不见,她妈不解恨,就直接骂三躲。她喊:

狗婆子逼!细逼!烂逼!贱逼!

她手里拿一根很长的刺条,边打边骂:

你个狗婆子逼!打死你这个烂逼!八面死伢了你怎么留着不死!你这个狗婆子逼,你去死吧!旁边有很多人扯她妈,扯都扯不开,细铁哥把她手里的刺条抢下来了,她妈夺过安南爷手里的锄头,说要一锄头打死她。三躲跑到干渠边,她妈举着锄头追来,喊:跳呀!跳呀!你个狗婆子逼,你怎么不跳!

三躲身子一倒就跳下去了。水不深。细铁哥把她拉起来,她全身滴着水,头发和衣服都滴着水,她妈还要打她,安南爷把她拦开了,她还骂:你这个贱逼,我打不死你算你命长!

三躲天天干活,干所有的活,家里的和地里的。她哥什么都不干,一天到晚打牌打架,还赌,她爸没动过她哥一根手指头。有一次她爸还把她往塘里推,让她跳塘,她不跳,就踢她的腿肚子,把她往塘里推。

她爸说因为生了三躲,家里的东西都被扛走了,脚踏车、电视、衣柜,还要罚款,没有钱就拆房。她爸说三躲害他倾家荡产,迟早要打死她。有的猪是人变的

有的猪特别聪明,会认人,会上树,会哭会笑,分得清敌我友,跟人差不多。奶奶说这样的猪就是人转世的,你再看它的蹄子,要是五个爪子就是人变的,不能杀。

但我二皮叔不这样看,他说什么猪都能杀,关键是要杀得它舒服,要是杀母猪,得杀得它哼哼直叫唤,让它以为有一头公猪压在它的后背上。要是杀一头公猪,则要让它误认为有一头母猪的屁股正在它的身下,让它呜噜呜噜直喘气。

二皮叔一边磨刀,一边眉飞色舞,挤眉弄眼。不过我不太相信有这样的事。他杀猪的时候我差不多都在,我从没听见过任何一头猪像他所形容的那样叫唤,它们呼天抢地地嚎叫,凄惨粗粝,好像有人往它们喉咙里塞了一大把沙子,每次我都要堵上一会儿耳朵。

谁能从刀子下的猪叫听出名堂来呢?

那就是我二皮叔。他说你不能用听人的耳朵来听猪叫,他扯着我的耳朵让我听,哼哼哼,呜噜呜噜,他学人的哼哼,又加进了猪的叫声,听起来有点像是猪叫出了人的声音。但等到真正杀猪的时候却不是这样。

所有杀猪的工具都在二皮叔的屋子里闪闪发光,放生刀、剃毛刀、晃钩、砍刀、锉把、尖刀,长刀短刀,宽刀窄刀,它们一一挂在墙上,这使二皮叔的屋子像一间刑讯室,又像一个武器库,现在看来,还像一个恐怖主义组织的秘密据点。二皮叔从来不让它们生锈,他又磨又擦,所有的刀,寒光闪闪映照在我二皮叔的歪脸上,使他看上去阴气逼人。

猪难道不怕他吗?

恰恰相反,二皮叔对猪,尤其对母猪有一种深刻的柔情。

我常常觉得自己看到如下情景:灯光之下面,稻草之旁边,我二皮叔深情抚摸一头母猪。他对这头无辜的猪说,你这狗婆子逼、骚逼、小婊子,我知道你前世是一个女人,又风骚又勾人,把人的魂都勾掉了,你好吃懒做,谁权大你就让谁日,你让村长日了又让支书日,支书日完又让治保主任日,你怎么不给我日,你嫌我是个杀猪的,你今世变成猪真是报应啊,变得好,变成猪你就落在我的手上了,你这个骚逼婊子狗婆子逼。我二皮叔边唠叨边动作:“那年赶集我碰你一下奶坨子你吐我一脸唾沫,我摸死你。”他说着就自己把裤子脱了,想要进到猪里面。母猪也不躲,二皮叔干脆趴在母猪上面。事毕之后我二皮叔对母猪说,我就知道你不会躲,看你眼睛我就知道你是一个骚货,全身上下都有一股骚味,小骚逼,往后我给你放生,让你痛痛快快转世投胎做人。二皮叔叹一口气说,到时候你又不认得我了,只认得村支书,你这个狗婆子逼。

我二皮叔认为,杀一头猪就是给它天大的幸福,不是让它死,而是给它放生,放一条生路让它投胎做人。这样的真理大家都明白,但我二皮叔最明白。

所以杀猪叫福猪。杀猪刀叫放生刀。

每一只猪在我二皮叔的眼里都是人,二皮叔能看到它们风情万种扭扭捏捏。他做梦都梦到所有的猪都半猪半人,所有的人又都半人半猪,所以人人都喜欢他,所有的女人都愿意跟他睡,不愿意跟支书睡。

在猪的世界里,我二皮叔是一个说一不二的帝王,有后宫三千,嫔妃七十二。当然,变成了肉猪的母猪已经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母猪了,母猪小时候叫草猪,公猪小时候叫仔猪。草猪和仔猪到一定时候都要阉掉,让它们只长肉不配种。用二皮叔的话说,这种母猪的猪逼下不出小猪。

二皮叔最喜欢杀变成了肉猪的母猪,并认为这头母猪在被杀的过程中跟他一样,感到莫大的幸福。

现在,二皮叔就要杀猪了,尖尖的放生刀、长长的刮毛刀、重重的砍刀,多么明亮,多么灿烂,就像太阳一样,它们的光芒聚集在二皮叔的眼睛里,使他在猪的眼里更加目光炯炯。而晃钩在空中摇来荡去,如果有一只猪抬头看天,就会看到这只晃钩和蓝天白云在一起,或者和星星月亮在一起(杀猪经常是在早上五点多),这样的情景会使猪忽略它的凶险性吗?

猪又看见了洗脸盆,红的蓝的花的,里面有半盆水,人在里面放了一点白色的粉末(有的猪不认识盐),用棍子搅了搅,一种咸咸的水腥味就升了起来,而二皮叔的尖刀划破水面,发出嘹亮的啸声,带着无边的今生前世的寂静,以及前世今生的喧哗,一步步紧逼而至,一头猪,如果不死到临头是绝对听不到这些旷世的声音的,人也不能。

死就是这样一个深渊,穿过深渊由猪变成人,或者穿过深渊由人变成猪。深渊

深渊的形状就是一把刀的形状。

在深渊的门口,是我二皮叔的手。他的手小而多肉,又软又滑腻,猪是多么喜欢这样的手啊!猪屁股也喜欢,猪奶子也喜欢,猪颈也喜欢。但猪颈喜欢的方式有所不同,它的喜欢是一种颤抖。

猪颈预先感到了凉意,所有刀的凉意都传到了猪颈上。此外还有水的凉意和晃钩的凉意。凉意的立方就是冰,冰在猪的颈窝跳动,像火一样灼热,它烧红了颈窝的那一小片皮。皮在跳,深渊就在眼前。

四五个人来了,他们围着猪。他们的手是大手,按着四只脚,按着头,二皮叔的放生刀像闪电一样一刀扎进猪颈窝,深准狠快,热血像惊雷喷涌,染红了猪的天空,猪的落日无比辉煌,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与孤鹜齐飞(这是一个有学问的人说的,他现在已经死掉了)。一只猪,就要从黄昏沉入它的黑夜了。它喷出的猪血,被准确地接在脸盆里,脸盆里的盐水使血平静下来,变成一种红色的豆腐。

如果不是二皮叔动手给猪放生,猪就会不听话。

猪想,这是一个什么人啊,也配杀我,一个生手,杀也杀得不到地方。猪在刀子拔出之后,就会把脖子一扭,刀口对准那个半生不熟的杀猪人,把脖子里的血像男人尿尿似的尿到他的身上,这下这人就完了,活不了多久就会死,死了变成猪。

有一只猪,特别捣蛋,刀子刺进颈窝里拔不出来了,它带着刀跳上了房顶,把屎和尿全都拉在这家人床顶的瓦上。当然这种事不可能出在我二皮叔的身上。

说到屎和尿,我建议二皮叔制造一种杀猪的机器,这种机器一共只需要四个机关,连接一把刀和三个孔道,一个孔接血,其余两个分别接屎和尿,中间是一个大圆洞,刚好用来把猪夹在中间。这种机器的外形是这样的:一眼看上去是一只大水缸,但这只水缸不是泥烧的而是木头的,它的下面伸出三只木桶,像是长了三条大粗腿,上方斜着一根细长的木棍,木棍上连着轴,轴的顶端安了一把尖刀,整个形状奇丑无比。我不知道它到底像什么,也许像第某代机器人。机器人是全世界最丑陋的东西。

这台丑陋的杀猪机耸立在我的脑袋里,跟我脑袋里的五个瘤子挤来挤去,它力大无比,在我的脑袋里生了根,成为第六个瘤子。

它将用枫树的木头做成,我们的油榨、糖榨都是用枫树做的。枫树在四季山上长了满满一山,它一辈子的大事就是要做成一架前所未有的杀猪机。待到满山红叶时,一台杀猪机在王榨横空出世,枫树和猪早就等着这一天了。

干净利落的场面没有出现,屎和尿淌了一地。一边的大灶在烧水,一只特别大的锅,蒸气像乌云滚滚而来,猪的血快要流尽了,如果这时候它睁开临终的眼,看一看这个世界的最后一面,它就会看到红光正在散尽,乌云遮蔽了落日,但这乌云跟以前的乌云有一点不同,它热烘烘的,而且有一股腥臊味。

腥臊之中又夹着稻草的气味,稻草铺在地上,猪感到它的四肢重新又被抬了起来,它以为它就要升天了,它正要出尽最后一口长气,却不料,“噼”的一下,四肢一松,它感到自己的背重重地落到了地上,这时它已经到了弥留之际,在它最后的意识里以为自己业已转世,成为了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四肢张开,躺在村支书的大床上,支书的烟草味正在向它靠近。

但事实的真相却不是这样,烟草味实际上是稻草味,没有村支书,人用稻草垫着已经断气的猪,就要给猪刮毛了!

一门大灶在燃烧,

一片蒸气遮住了天,

一只水壶高高举,

一头肥猪要刮毛。

刺啦一下,猪感到自己的屁股上落下了一只软塌塌的火球,像油一样沾在了自己的皮肤上,一种又锋利又冰凉坚硬如水的东西掠过它的屁股,好像一阵凉风,又像一片热水。猪好生奇怪,它想,难道支书的武器改变了?难道他的位置也发生了变化?难道自己跟不上现在的时代了?猪决定改变自己的习惯,努力跟上这种刀刮一样的节奏。

一共烧了两大锅水,烫了十几二十壶,烫一处刮一处,花了半个多小时,一头猪全身的毛就刮光了。

猪光溜溜地躺在那里,二皮叔说,这可像了一个脱光了衣服的胖娘儿们。猪听见了这句话的后半截,一个脱光了衣服的胖娘儿们,它心中一喜,没想到这么快就转世成功,裹在一阵凉风和热水里,跃上葱茏三百旋,看寰球如此凉热(猪的前世背了很多语录和诗词,转世之后也没忘个干净),它的前世特别瘦,它的情敌比较丰满,没想到,这么快就如愿以偿,当上了胖娘儿们,肉感、性感、丰腴、风流等形容词像煮熟的土豆一样,香喷喷地落到了猪的喉咙里,猪又激动又忸怩,想到这一世将要乳房高耸,屁股突出,它就有说不出的高兴。想一想上一世的干瘦和扁平吧,上帝真是太公平了。它没想到现在已经到了一个骨感时代,必须瘦得能看见排骨才有人说你性感。

猪正想睁开眼睛看看自己作为一个新人的胸脯,突然哗啦一下,一大盆凉水泼在了猪的身上,猪全身上下滴着水,白花花地被挂在了晃钩上。说时迟,那时快,我二皮叔手拿一把三角形的利刃,在猪屁股处一闪,手到肉落,猪尾巴和大肠头就不见了。

二皮叔单手翻转猪身,扶住背部,从头到尾轻轻一划,猪背开出了一道浅线,雪白的皮上一道粉红,有一种时髦的装饰感,既像时装,又像纹身。我二皮叔又把猪身翻到正面,在两排奶子之间轻轻一划,吧嗒一下,整只猪全开了。

猪感到骤然的轻松和失重,灵魂出窍,有一种久违了的快感高潮。在高潮之中我二皮叔拿一把砍刀在猪骨猪肉猪内脏中游曳,就像一片树叶在水中游动,他的手忽高忽低,忽里忽外,刀光在猪的身体里闪动,像一尾骚性十足的鲮鱼。二皮叔不见了,只剩下一只手,手也不见了,只剩下一把刀在自动跳跃,猪也不见了,猪成了一堆皮肉和一堆内脏,心是鲜红的,肝是暗红的,猪腰子、猪肚、猪大肠,一一翻出来。肠子要用温水洗,猪油要从肚皮上掀开。割断猪头,叫猪首,割断舌头,叫赚头。

猪首破开两半,就变成了猪头肉。王榨爱吃猪头肉的是两个老头:日本人和酒葫芦,于是,这只猪头的两半边就分别拎在了这两个老头的手上。一头猪,一头空怀壮志的猪,一头发誓要用来生的姿色迷倒公社书记(现在叫乡长)的猪,就这样变成了一堆猪肉和骨头。瘤子奔跑

从我生日那天起就再也没见过三躲。她妈说,这个狗婆子逼,定是被人拐走了,拐走卖逼去了,别个拐她还不如我卖她,连根毛都没见着,这个烂逼真是赔钱货,赔大钱的货。

我到马连店去过几次,我想她被卖到马连店去就好了,我可以经常看到她,卖到县城也可以,王榨有不少人去北京打工,说北京还没有我们滴水县城好玩,而且什么地方都要几十块钱的票才让进。上滴水县坐两块钱的车就到了,千万不要卖到大西北,那里到处都是沙子,连口水都没有喝的,卖到河南也好,河南近一点,还能逃回来。但三躲说过,她要是被人卖了就不逃回来了,坚决不逃。

我去找三躲,一个人到处乱逛。地里没有什么人,壮劳力都出去打工了,每家都是老人妇女小孩,哪里都是空空落落的。我先在路边安南爷的地里拔了两兜花生吃,又到火车家的苕地里用木棍刨了两个生苕,然后我在田岸上边走边找刺芽吃。“刺芽咧红彤彤,细伢吃了耳朵聋”,这是我奶奶说的。我不信。

我边吃边走,越走越远,结果就走到了下湾子。

下湾子有许多枫树,秋天的时候又红又黄的,像一个新娘子,但下湾子比我们王榨穷,光棍多,新娘子也没我们村多。他们村的人没手艺,木匠也没有,铁匠也没有,只有几个石头客,出去打工的人都赚不了钱,做点生意都赔了。

太阳很大,整个下湾子懒洋洋的。我挨家挨户看他们的柴屋和粪坑,结果在一间柴屋里看到了那个女孩。

她衣服上都是灰,头发上有好几根松毛。我把锁头往门上碰了几下,听到响声她扭过头来。我说“哎哎”,她看着我,不说话。我问,你是哪来的?她不理我。我到柴屋后面的一棵矮枫树上折了一根细长的树枝,从门缝里伸进去撩她。我捅捅她的裤腿,又敲敲她的肩膀。当我正撩着她的短发的时候,她冷不防一把把树枝夺过去了。

我又去折了一根更长更细的树枝,我觉得这有点像钓鱼竿。我用树枝够她的头,老够不着。她瞪着我说,你大老远在门外捅什么,你进来。她说话的样子有点像三躲,眼睛也是细细长长的,单眼皮。我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